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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

_9 小椴(现代)
  她不知道这黑夜里也正有人在看着她。那人不是别人,而是樊快。
  以樊快所能,虽僻居浔阳,但几可说是东密隐藏于江西的全部人马的首领了。
  这批人本来不多,也一向只敢潜藏于江西边境之地。但樊快身为捕头,六扇门中人脉极旺,自可以借助公职悄悄搜索一个女子。他穷尽几近半月之力,终于找到了那个瘟老大交待的女子。
  一开头,因为裴红棂容貌已异,他还不敢确定。但此时,见到她一个人于鬼节独伫江边,他就几乎可以断定、她就是那才丧不久的那个肖御使的发妻。
  樊快轻轻一伸手,已抓过他身边的一个灯笼。然后他犹豫了下:这了教中要务,就真的要杀掉这样的一个明丽女子。
  可那也仅是一瞬间的犹疑。
  那是一盏孔明灯。孔明灯借热烛之力,原可以升入空中。只见他轻轻点燃灯内的烛芯,那一盏灯就冉冉升起。这是一个报讯的灯。他这时才轻轻舒了一口气——虽已超期,但他毕竟完成了瘟老大交待给他的任务了。
  不过两三柱香的时间,樊快就听到身后轻微的脚步——瘟老大追裴红棂追得很紧,在樊快报讯说她可能已行近南昌时就已亲身赶至。
  那是一群人接近的声音,而其中大多脚步声息极微,几不可闻。樊快一惊,他自己本人已非庸手,出身六扇门中声誉极盛的“铁尺堂”,自可辨别出来人功夫的好坏。可他也没想到,自己一方来的高手居然会如此之众!
  他一回头,只见有十几个人影已经散开,潜入暗夜。而走向自己身边的一共有七个——那几乎已倾尽“瘟家班”的全部班底。樊快大惊,注目细看,来人他虽然不见得全都认得,但凭猜也可猜出,“瘟家班”居然已全部出动——温老大、温老二、温老三直至温老七已经倾巢同至!
  他们是“灭寂王”法相手下长江一线最重要的一份班底。江湖中人,怕还从没有什么人值得他们这么联袂而出,倾尽全力!
  只见那温役走在最后。但其余六人在丈许远就已停住。温役独步上前,走到樊快身边,轻轻的嘉许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顺他所指就向江边望去。
  江边风中,一个女子正背立地站着,虽看不清她的容貌,但仅只一个背影,就让瘟老大双目一凝:如此姿韵,果称绝色!
  如果她不是当年艳名久驰关中的裴红棂,那还会是谁?
  “瘟家班”之所以倾力而出,其实不是为了顾忌裴红棂,而是余孟余果老的大关刀与鲁狂喑的“千劫万度”,那两个老人的垂老雄风几已不可磨灭地印在了他们脑海里。而且这里是在江西——东密“灭寂王”属下也一向不肯轻入的江西。
  他们必须一击得手。因为这是裴琚治下,他们不能不担心裴琚那看似温和的人一旦出手的连绵反击。所以这一次,他们调用了几乎江赣一带的全部势力。
  只是他们只怕也没想到,裴红棂竟没有和余果老与鲁狂喑在一起。
  ※※※
  如果裴红棂知道有这些人正在旁边将她窥视,她的心里会不会有恐惧?
  她在夜风中轻轻地掠了一掠鬓,人鬼殊途、夜天遥睇,当真是——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她一垂头: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呢,愈铮,你我钗钿之约,竟已如此轻弃?
  ※※※
  瘟老大亲自出手,岂有空回之理?
  他虽眼见只裴红棂一个女子只身立在那里,却也不肯轻忽。只见他一挥手,瘟老七的身影就已悄悄移至。瘟老大轻轻在他耳边嘱咐了两声,只见瘟老七身形一晃,就已退后。
  “瘟家班”七班头中,本就以他一向最身法灵动,行藏无迹。只见他轻轻后退,不过三数丈远,微微一耸身,一避就已避在了一颗大槐树的树冠里——那里可以监视所有通往江边的田畴小径,瘟老大的安排果然精细。
  然后瘟老大相继招手,樊快只见他招手间或伸二指,或伸六指,而那温老二、温老三、温老四、温老六就应招前来,然后各带属下,悄悄潜行,分向两边,已成包抄之势。
  温老大沉吟了下,他还不放心——那女子在江中会不会还有后援?为了颜面,他也不能让她在自己手下再次借水脱身一次。只见他最后一摆手,“混江螭”温老五走了过来,他低低吩咐了几句,那瘟老五就带着几个人就已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水里。
  ——他们是绕至远处,悄然下水,当真鱼鸟不惊,全无声息。
  瘟老大又筹措了一会儿,四处检点,直到满意,自觉布置停当后,脸色才微微转温。
  今夜,原就是必杀之局——他要生杀了这裴红棂,“灭寂王”属下行事从不姑息。
  他还要带回《肝胆录》。想及那《肝胆录》,他脑中不由转了下念:肖愈铮那一介书生留下的这一卷《肝胆录》又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灭寂王”得杜不禅之托后,就会传下死令——务必在那事物转手前一定要拿到这东西?
  他紧紧地盯着裴红棂的背影,都有些不敢相信:那一卷关联至重《肝胆》之录,难道就真的在她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手里?
  他脑中正自转念,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有一双眼死死地把他的举动盯在眼皮底。
  可那盯着他的只有一人,所以究竟谁是螳螂,谁是黄雀,倒也还难说了。
  那是一个头蒙轻纱的妇人。那妇人比他还要先至,正悄悄地隐身于一片树木的密影里。
  她想干什么?又在等什么?她来得早,所以瘟老大也查觉不到一丝她隐身于暗夜的形迹。
  那妇人只见瘟老大处置停当后,迟疑了下,面色郁闷,一脸青绿之气忽然大盛,然后他猛一摆手,把那樊快招到跟前,轻轻吩咐了几句。只见那樊快连连点头应诺,然后便悄然离去。
  他走了后,瘟老大就在静静地等着,那妇人也就一直静静地一动不动。
  月色朦胧,隐隐可见的只有瘟老大脸上的青绿之气。还有、就是那妇人脸上面纱的拂动,吹动她面纱的是她口中那细微得几若全无的一缕呵气。
  ——她和温老大是不是同在等待着那樊快即将传回的那一个讯息?
  ※※※
  就算知道有人正窥视自己于夜暗,裴红棂此刻还是会一无所惧。
  不为别的——不为她生来是什么异于常人、不让须眉的烈女,只为此时、她心底正在将一个人想起。
  那是、愈铮……
  有一种人,让你在想起他时,就是在一场彻骨缠绵中也会感到一场坚强孤执。
  ——到底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才值得一个女人用一生来爱?裴红棂忽然想起了这个问题。
  是不是是在你最缠绵时却发现他最坚韧的存在?最空落时感到的是他那一股可笑又可疼的固执?裴红棂忽然觉得愈铮就好象一根钉子,已硬如一个钉子般地深深地扎入她一个女子所有的梦幻空华、有时不免象所有世人一样虚无空软的灵魂里。
  只要他在,只要他曾存在于自己的记忆,那根钉子就会永远标挺地钉住她常想放弃的生之意义。
  她微微一梗脖颈,心中忽有骄傲清亮如斯——愈铮在她心里已如一首清亮古迈的歌,反是在他亡后,她才更深地感到他对自己的全部意义。
  她站了多久?露水已浸着她的脚腕口湿了上去。她是一个不解武艺的女子,自不知身后有一个人影已疾驰而回,那是樊快——裴红棂全无感觉,因为,她正全身心地倾听着那一首久远却又清晰的歌在她心头响起……
  第六章 千里明见、一目奔腾
  “要不要动手?”
  温老三等待大哥的号令等得已不只是焦急。
  当日舵落口渡头,失手的是他,所以今日急于扳回颜面的当然也是他。
  所以他会潜回来这么发问。
  温老大的脸色却变得很难看,他一指东南,“那你却要问他。”
  温老三一愣,怎么,大哥今天居然也要等待别人的指令吗?
  “看一会儿樊快能从他那儿带来了什么消息。”
  温役的目光忽细得象一根针,那针宛如直要扎进他自己口中所吐出的名字的那人的心窝里才甘心也似。
  “牟奔腾,那个叫什么‘千里明见、一目奔腾’的牟奔腾现在就在那边的关帝庙里。灭寂王有令,叫我们一切行动都要受这个万车乘派来的人的节制。”
  ※※※
  距此地不过三里,也是南昌城外,关帝庙口。
  关老爷的红脸在那洞开的庙门中也被这黑夜漆得暗赤难辨。
  这庙的年头想来很久了,殿外古木苍华,树纹老硬。所以虽然是这七月半的朗月之夜,殿前院内为树影所遮却也只见黑暗之意。
  树影下这时正站了一个身穿素锦长衫的,那是一个书生模样的人。
  光看他的脸却似看不清他什么年纪。只见他一张颜面似嫩似老,有一眼已眇,眼珠混沌,宛若琉璃,可他并不戴眼罩之害,好象炫耀似地把那一眼裸露在夜色里,青茫茫的看不出什么光彩。
  但他所余的另一目,却偏偏精光湛然——千里明见,一目奔腾,万车乘手下的第一得力助手,就是这个眇目之人吗?
  他身后就是他的随从,他静静地在看着他的主人。
  他主人正耐着心在这庙门口等着,那份耐烦从容之态看得他这手下也不由也一阵佩服——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一份忍耐之力的。毕竟,为这一天,他们已等了几近七年。七年下来,还能保持住这一份镇静从容的人想来不多。但、那个属下眼中精光一闪:他的主人不是常人!
  因为他是、牟奔腾。
  牟奔腾他手下的那人脸色突然变了——因为,庙门口人影一晃,只见一人缓步轻挪走了出来。
  迎候他们的人终于出来了。
  但走出来的居然只是个平平常常的中年人!牟奔腾手下人愤愤地想:以他主人牟奔腾在江湖的声势地位,就算鹰潭华家的华老太太不至于亲来迎讶,起码那他门中的顶梁柱苍九也该来吧?
  牟奔腾不是别人,也许他也可以算做“东密”中人,但他在东密中也没有担任任何职位。他只是万车乘的副手。但以万车乘之能,说是势倾天下只怕也不为过,因为、他已参预操持天下兵柄。
  兵者,国之利器也!如此一人,谁敢轻忽?所以、就算是教中位高权重如杜不禅,就算手操天下苍生生杀之柄如“灭寂王”法相,见了牟奔腾,一向也要对这万车乘极为倚重的副手尊称他为一声“牟先生”。
  万车乘手下也只此一个副手。“千里明见、一目奔腾”,如此考语、天下同称。这世间的牟奔腾只有一个,能让万车乘如此看重的助手也只有一个。
  所以牟奔腾手下的脸色突然变了,因为分明感到鹰潭华府中人对他主人的轻忽之意。
  牟奔腾的独眼却微微闭着。他所修的功夫大异常人,号称“千里明见”可不只是为了他精于谋略,明见千里之意。他长着一只天生夜眼,因为在夜暗中太过犀利,所以反内敛而藏。只见他眯着一只细而长的眼,一只瞳仁隐于睫后,另一只目力不好的眼却微微睁大着,似看非看地面向着那仰讶而来的人。
  那迎出来的中年人却有一种庸常的风度,只听他笑吟吟和气气地道:“牟先生大架光临,华苍迎讶来迟了。恕罪、恕罪。”
  牟奔腾盯着这个面前之人——原来他就是华苍。以他穷七年之力对江西一地的调查,可以说此处无论大小人物,只要值得一提的,无论在朝在野,在黑白两道还是在江湖之中,鲜有他不明根底的了。
  他微一思索,一份资料就已呈现在他脑海里:华苍可以说是鹰潭华家中身份最暖昧的一个人,因为他出身华姓,本为正枝,却少有的迎娶了一个名份为华家世仆的弋阳苍姓之女,这在华家发达后数代以来也为仅见。但苍姓一族,可非比寻常世仆,其中主要人物苍九执掌弋阳“鹰爪门”牛耳已历多年。据牟奔腾思量——虽然从未探听出这华苍这一人在江湖中有何作为,但想来他必为华老太太深相倚重,是她调停华、苍二姓细务纷争的一颗极重要的棋子。想到这里,他的面上笑了:鹰潭华家肯派此人前来相迎自己,自己也该还算满意。
  只见华苍微微一笑:“我家老祖宗说,即然牟先生偶笠江西,身有要务,我们华家倒不能不一尽这地主之谊了。这个关帝庙虽然狭小,说起来也算我华家的私产,倒还清静,所以特拨出这块地方与牟先生小做居停。简慢之处,就请牟先生担待了。”
  牟奔腾笑看了华苍一眼,两人目光交接,却隐藏着各自的心绪。只听牟奔腾微笑道:“多承多承,岂敢岂敢。”
  华苍引着他向殿内走去。只见他一摆手,就走出了五、六个家人。牟奔腾属下看了那几个家人一眼,只见他们一个个神停气凝,果非凡俗之辈,偏偏身上俱都只是青衣小帽,扮做平常下人。
  只听华苍呵呵笑道:“牟先生如果有什么杂务,不需要亲自出门的话只管差遣他们出去料理就是。您可千万别客气。如果差使过多,事物纷杂,人手还不够,只管知会一声,我自会再遣人前来侍候。我们老祖宗早交待过了,对于牟兄此来,一定要接待周备。如果他们有什么不好,牟兄直接跟我说也可,当面痛责他们也罢,就是千万别客气。那样的话,万一牟兄有什么不如意,兄弟可当不起我们老祖宗的慈颜大怒。其余一切守门接访、传报细讯,也就让他们跑跑腿吧。”
  牟奔腾目光含有深意地一笑:“华兄费心了。”
  华苍引着牟奔腾把这小小关帝庙内的大大小小的房间陈设大致看过了,才道:“牟兄可觉还有什么不妥?”
  牟奔腾笑道:“华兄安置极为妥贴,牟某还有何话可说?只有多谢二字。”
  华苍也温颜一笑:“那好,夜也晚了,牟兄就此休息吧,华某告退。”
  他一走,那几个家人就送上了茶水来,请示了一声,自去门房守护不提。牟奔腾得空望了望那房内陈设,微微一笑,对手下道:“华家的意思你可看出了吗?”
  他手下人摇摇头,只见牟奔腾眼中寒芒一闪:“他们对咱们这一着,叫做‘欲迎还拒’。”
  “倒也是,他们与裴琚联手抗拒东密浸入江西已历多年。如今,虽为华溶之事与裴琚偶然构畔,有与咱们联手、以要胁裴琚之意,但他们现在也正是模棱两可,持其两端之际,一些些也不肯轻涉深水,沾惹麻烦的。”
  “对于他们来说,我们现在只是他们手里的一着棋。”
  说罢他微微一笑:“那华苍看来也是个极精明的人——咱们这次跟来的,万兄想来派的还有别人吧?”
  他这随从却是万车乘派给他的侍应。牟奔腾虽身居东密巨头万车乘身边客卿之位,但有好多事,能撇清的还是就撇清,这样对他参与万车乘的天下大事原也有利,不会轻遭小人之忌。
  只听他道:“你替我知会他们一声,叫他们这数日之内,没我之令,一定不可轻动。华家这回拨个关帝小庙给我住,说是尽地主之谊,其实哪里是为了迎客?分明摆明了要安排下人瞪大眼睛盯着咱们的一举一动。只要咱们稍有异动,在他们还没跟裴琚真正闹翻以前,只怕就会狠狠地给咱们看一下他们的脸色。嘿嘿、华家盘距江西、经营此地已历数代,他们的脸色想来要翻起来是很快的。”
  “你跟教内兄弟们说,不是我长他们志气灭自己威风,但强龙不压地头蛇,叫他们千万别坏了万兄的大事。”
  他属下点点头。正待听他还有什么吩咐,忽然脸色一变,双耳微竖,似已有警觉。
  接着,窗外忽然有衣袂之声一响,那属下面色一沉,低喝道:“什么人?”
  只听窗外人低声道:“灭寂座下,浔阳老九。”
  那属下看了眼牟奔腾脸色,牟奔腾点了点头。
  他属下轻轻一启窗枢,只见一个黑衣人影已翻了进来——这人倒不是别人,正是才从赣江边上为瘟老大差遣而来、浔阳城里的捕头樊快无疑。
  牟奔腾坐在椅上,拿眼看了看眼前这个东密教众,开口问道:“你是灭寂王法相兄手下温老大温役的人吧?怎么,深夜见我,所为何事?可是瘟老大今夜有何举措要你前来知会?你我并不隶属,倒不必多礼,坐吧。”
  他属下闻言就搬来一张凳子。
  樊快辞让不坐——在这个教中人人提起都不免变色的万车乘左右手面前,他如何敢做,又哪里有他坐的地儿?
  但牟奔腾叫他坐的意思却似坚决,樊快只有斜签了身子坐下了。只听他口里道:“牟先生……”
  他一语未完,却见牟奔腾已端起面前之茶呷了一口。樊快只有缩声,他久处官场,倒明白规矩,等他喝过了这口茶好再细禀。没想牟奔腾一口茶喝完,微咂了下舌,已先开口道:“你们可是终于又蹑住了那个……叫裴红棂的女子?”
  樊快暗佩他先见之明,点头道:“正是。”
  牟奔腾一皱眉:“想来这次也该准备足了的人手,不会象前几次那样再轻易让她脱手了?”
  樊快脸上微微一红,牟奔腾语里分明微露轻忽之意。牟奔腾的随从自然知此时该做何等表情,忍不住地抿嘴一乐。
  只听牟奔腾道:“照说以余果老那柄大关刀和鲁狂喑那手千劫万度,倒也不算如何一等一的扎手,灭寂王闭关修练以来,手下人怎么象越来越弱了?为了这么一个全不解武功为何物的女子,怎么还会拖了这么久?……你今夜前来,看来是想知会我一声,马上就要动手了?”
  樊快在他面前,剩下的也只有点头的份。
  却见牟奔腾猛地略重地把那茶碗向那桌上一拍,“啪”地一声,轻叱道:“早不做,迟不做,偏等到这时才想起来做!哪里来做不好,非要赶到现在来做,赶到江西之地来做,还特意赶到南昌附近来做。你们知不知道南昌城里现在住的是裴琚?”
  他语气加重:“我只有一句话,回去传与法相兄手下无论是哪位管事的——可能是温疫温兄吧,无论如何,今夜你们都不许动手!”
  樊快忍不住脸色一变。
  牟奔腾本来一向不轻动颜色的,但他知道樊快与那温家班的温氏七子本不归他所属,这时要不摆点脸色,只怕他们万难依从。只见他似忍不住地一怒站起。樊快一惊,吓得身子都微微一抖——万车乘一派人物的凶名,在东密教众中彰著已久,又怎由得他不怕?
  只听牟奔腾定定道:“就说我的话——只要她还在江西一日,那裴红棂还在江西一日,只要没有我的知会,你回去说与他们知道,无论如何,由着她去住行留,都不许动手!”
  樊快这次来本以为只是通禀一声,万没想到本不相干的牟某人会如此阻拦,可他们围杀裴红棂之计划可以说谋划已定,他忍不住开口辨解道:“可是……”
  他想说的是今夜已所虑万全,几可不惊动任何人、不出任何声息地就把那裴姓女子拿下。
  牟奔腾忽轻轻以手压杯,那杯底一圈瓷沿本来颇钝,在他手压之下,却忽生锐利,只见牟奔腾一只手并没什么异样,那杯子却硬生生地向那松木旧案中陷去。
  然后,他的脸色也转森然,“你知不知道现下这南昌城外,有多少华苍两姓的高手在?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现在还不好生事。你以为,咱们在江西的人手,真当得住裴琚与华苍两姓的联手之逼?这事你不需多言,只管依我的话去传。这是教中大事,温兄想来不会见责的。而‘灭寂王’法相兄那里,也自有我来担待。”
  他一抬眼,神色忽生睥睨:“可是如果你们竟敢违抗,坏了我万兄的大事,那万车乘兄面前,你们谁来担待?”
  樊快身子一震,只见牟奔腾那本一直象闭着的眼忽然一开,他的脸上就腾出一抹精闪闪、寒冰冰的光来。樊快也不是没有见过眼神凌厉、杀气盎然之辈,可是与他相比,那些人倒真可说是“萤火之光,不足与皓月争辉”了。只听牟奔腾已开口喝了一声:“还等什么?”
  “还不快去!”
  他知道对此等教众本不宜多做解释。只听他一喝方罢,又极重地接道:“如果传令迟了,你们已经动手,坏了我和万兄潜忍多年才等来的局变江西的大好时机,你就叫动手之人——一个个自刎以谢吧!”
  他开口极重,已彻底压垮了樊快辨驳之意。樊快只觉脑子里一轰,想都不及一想,已疾疾施了一礼,身子一腾,从窗口跃了出去。
  ※※※
  眼看着樊快一走,牟奔腾脸上的怒色顿敛。
  对于他这样的人,怒与不怒,无关情绪,已只不过是他辖冶他人的一样工具。只听冲他属下吩咐道:“你去知会咱们人一声,叫个顶得上用的兄弟跟着,看看那边局势。温老大也不是很好说话的。而咱们这边万兄的人,一向与他们也颇有嫌隙。你找几个说得上话的人跟着,但无论如何,叫他们今夜不准向裴红棂下手。”
  他手下还很少见他如此严令,心下惊凛,答应了一声就急急而去。
  他传令极快,只一时,就重又返身屋中,迟疑道:“牟先生……”
  牟奔腾道:“你是想说,如此举动,会开罪‘灭寂王’属下吧?”
  他手下点了点头。
  牟奔腾却定定道:“我也知道那裴红棂关联极重,干涉到一个我也深明所以的、只闻其名的《肝胆录》的秘密。近月之内,追杀她几成教中‘灭寂王’属下第一要务。但此时此刻,我们绝不能在江西之地动手。”
  他属下抬眼看向他,似乎在问:为什么?
  牟奔腾站起身,眼中神色更多了分冷静:“因为,我们目前还有更重要的大事——你说,咱们才到江西赴宴,就有人给咱们端上了两盘菜,一盘东海之鲤,一盘白山熊掌,他明知我们的胃口现在只能吃得下一道,他为的是什么?咱们该先吃熊掌还是先吃那鱼?”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嘿嘿,那人倒真是高明呀。”
  他一转头:“但是,在我眼中,裴琚才是比较起来更大的那一条鱼!这个鱼头很不好拆。我们已拆了七年,还根本没有下箸之机。而裴琚不拿下来,会直接干联到我教中的天下大事。如今我们进入江西,可是在潜忍七年之后才得获此机,又怎能让瘟老大几个匹夫坏了这事?而裴琚一旦下马,裴红棂不过是手到擒来而已。肝胆录很重要,但、事有先后,轻重缓急,是一毫也不能差错的。”
  “而且,瘟老大千算万算,只怕也没算出,那裴红棂这个女子,可不简单。她的身边并不只有余果老与鲁狂喑,她的身后,还有着一个高人。”
  “那个人,我其实也不想惹,怕是万兄一时也不想惹,连杜不禅兄只怕也不想招惹的。”
  他注目向窗外江边方向,眼中那一份沉稳冷狠,分明似被他口中所说的那个人激动了他博奕天下的兴致。
  他的随从不由一愣。
  没等他开口,牟奔腾已道:“目下在江西的其实不只裴琚一个——江西一地,藏龙卧虎。那个叫裴红棂的女子,你有没有觉出,现在就有人在暗地里全力保她?你算算,以裴红棂的行程,该是什么时候进入的江西?”
  他随从还在屈指算计,牟奔腾又道:“而如今江西形势如此巨变,造成鹰潭与裴度多年之盟几坏,一朝反目的华溶之事又是什么时候闹出的?是谁牵扯出的,早不捉,晚不捉,却在这时捉了个小华溶送给裴琚。”
  他属下微一筹思,双眉一皱,惊叫:“好象是同时!”
  牟奔腾冷冷一笑:“嘿嘿,肖愈铮一死,朝中现在还敢出面与咱们直接对抗的还有谁?目前真正在逼裴琚的还不是我东密,是有人要把他放在火上烤啊。败坏他江西一地的平定,逼他直接与我们朝面。捉华溶又选择在这个时机。裴琚上次好象斩了南昌城里卢老公公的义子吧。宫里的卢公公正在拿他的错处拿不着。这时他盟友华家的华溶犯事,他说他是斩还是不斩?这真是一个好时机。裴红棂就是裴琚的妹子。如果还是平时,她兄长虽然势大,但身居官场,好多江湖细处他也照应不到的。‘灭寂王’属下他们要掳要杀裴红棂都无问题。但现在,问题却在我们这里。那人给了我们一个巨大的甜头,在图谋裴琚与劫杀裴红棂之间,一时两者只能选一。”
  “因为,我们现在不能轻易作为,以激起对裴琚才生叛心的华苍两家对咱们的猜疑。”
  “自从那华溶一被解到南昌城,裴琚与鹰潭华家间的居面就已如弦崩紧。裴琚不敢轻放华溶,不只是怕开罪军中,也是不想乱了他多年苦力才能成就的江西清明政局——嘿嘿,咱们东密之所以今日能够做大,却一直不能浸入江西,不就是为朝政不清,官官相护,小民懦弱,心存悖怨,可江西一地,裴琚一向还算修政清明?我们与他之争说到底还是民心之争。所以那裴琚已被人料定绝不敢轻放华溶。但如果他不放,他与鹰潭华家之盟必生裂缝。那人该也料得定我东密不会坐失良机。适时会插手联合鹰潭华家以求浸入江西,这对东密绝对是一件当前要务。可鹰潭华家平时就算不管这事,目前他们正当与裴琚僵持之时,虽引我们以求自重,却绝不肯在这时生出任何一点细务惹恼裴琚——毕竟,他们多年联手的情面现在他们还不得不珍惜。何况,他们与我们貌合神离之日久,与裴琚交好之日深。而我们在这时也还绝不能开罪他们,让他们觉出我们包藏杀机。在他们未与裴琚没有正式闹翻以前,华家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在这时放火,任何一把野火到时只怕烧得都不是裴琚而是——我和你。”
  “所以那裴红棂虽至关至要,但我们现在就绝是不能动。”
  只听他嘿嘿一笑:“——要动起码也不能这么动。所以那裴红棂背后之人,料局极明,他必与这裴红棂有着极深的交情,虽不出面,但只是适时捉了华溶,解送南昌这一招,却几可保住裴红棂在江西路上这一路的安宁。”
  只听他属下懦懦道:“先生所说的那个高人就是……”
  牟奔腾一振眉:“你所想的没错。”
  “他就是——谪居九江,让我到目前为止,穷时七年,也没有查清看透的陈去病!”
  他属下愕然抬眼,他一直以为,牟奔腾在江西一地忌惮的只有一个裴琚,可听他口气,分明已当那陈去病是江西一地马上会争杀骤起的一局中的一个大敌。
  ※※※
  陈去病此时,倦卧浔阳,他看着窗外黑黑的夜,知不知道、有那么一个人人提起都会色变的牟奔腾正在这么杀气腾腾地把他提起?
  第七章 放歌
  不过是那么一时半刻,樊快就已返回。
  只见他走到了瘟老大的身边,迟疑地却没有开口,似自知一旦开口就会面对瘟老大那让他万难以承担的勃发怒意。
  瘟老大不待他开言,先看他脸上神色,一望似即已经明了。
  他见樊快还不敢说话,忍不住尽量高声又不为人听到的问道:“牟奔腾可是不许我们动手?”
  樊快身子轻轻一颤,因为看到一抹青绿之气已然大盛地在瘟老大面颊间升起。
  瘟老大见他神色,已知所料不错。他心头这一股郁怒无由而发,忍不住猛一张唇,狠狠喝了一声:“咄!”
  他这一声外人全无所闻,独樊快耳边却传来一声炸响。樊快只觉那声音如一声闷雷似地在自己耳边响起,他双眉一皱,然后五官几乎痛苦得拧在了一起。只听瘟老大低声怒喝道:“他不过是万车乘座前一个客卿小子,有什么权利干涉我的行事!”
  樊快面容一颤,这是教中大事,原不是他一个寻常教众可以插言的。然后他只见瘟老大面寒如水——如沉寂一夏几已尽是绿锈的死水。只见瘟老大心头似乎也正冰火交激,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怒气。他此时必须决定要拿的主意。
  只听瘟老大道:“那余果老与鲁狂喑果似不在。如果今天再不下手,此后、只怕就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时机!不说如果那余果老与鲁狂喑如果返身回来的话有多难惹,只说如果长青门的萧骁风闻此事,嘿嘿,嘿嘿,别说牟奔腾,就是万车乘亲出,我看他那时又做何道理?”
  只见他越说越愤,一只手挥入半空,似乎就要劈下。
  江边水中,正有二十余个好手和他“瘟家班”的六个兄弟伺伏已久,就在情等着他这一劈。
  这一劈也就是他的号令与决断,温役注目向那立在江边的女子,脸色却少有地呈现出一片犹疑。如果出手,此役必须全无一丝声息。他情知江西局势,目前,他绝还不能轻易触动裴琚,更不能触动华家。只见瘟老大忽然身影一晃,迅如电闪地在方圆百丈内一阵游移。然后他似乎终于决定了什么——不管那牟奔腾的主意!这是“灭寂王”交待下来的大事,余果老与鲁狂喑果然不在,他且先悄无人知地擒了这个女子,回头再看那牟奔腾羞不羞死!
  他手掌一晃,这一劈也就要就此劈下。那一直窥视他于暗处的妇人忽然脸色就是一变,她忽长长吸了一口气,这一吸气间,她似在把什么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想起。只见她仰脸向天,透过轻纱,面上也似呈现出一种悍煞勇决的狂暴赌意!
  ※※※
  裴红棂耳突然响起了一段歌声。
  那歌声突然而至,仿佛就是响在她空落落的心底。
  那歌声却又如此激越,仿佛愈铮生前那偶然兴至,慨然长吟的风范。
  裴红棂面色一阵惊喜——
  ……愈铮,是你回来了吗?是你知道我于此夕梗梗地遥望,终于、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不辞幽冥两隔地回来了吗?
  只听那歌里唱道:
  独坐空堂上,谁与可欢者?
  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
  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旷野。
  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
  日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
  裴红棂脸上若惊若喜——这是愈铮生前最喜欢的一首古诗了,是他,一定是他!
  她忽一直身,只觉一股热血直从肺腑间冲起,也不顾四周阒寂,忍不住长叫了出来:“愈铮……”
  ——愈铮……
  ——愈铮!
  那呼唤响于暗夜,与那歌者之声几乎同时响起。只听那歌声越来越高亢,而裴红棂的叫声也一声声越来越清亮,彼此交缠,同干云宵。她是岑寂得太久了——在这个暗压压、逼仄仄的人世里,她已纠葛沉黯得太久太久。而这夫妇同声,清野长啸的一叫似乎可以一声声破去她心底的黯郁。
  她初初叫起时声音里只是那彻骨之痛,渐渐渐渐,声音里已全无哀愁,而是直伴着那歌声在飞,一层层迢递而上,直上青天。然后背负青天朝下看,原来人世间种种的挣扎折挫,只要我心中有你还在,也不过如此!
  裴红棂看似娇弱,气息却极绵且长,这么直长叫了数十声后,对岸焚纸的人都抬首向这边黑黑的所在张望而来。数十团黄黯黯、扑闪闪的火就明在对面——谁家的纸在烧着谁家的歌哭?谁家的火那么微弱地试图照明那无可度越的此岸与彼岸?裴红棂看着脚下之江:逝者如斯夫?
  她想起愈铮……不舍昼夜呀!
  然后她打亮一个火摺子,点燃了一根短短的蜡烛,她适才已折好了一只纸船,把那短短的烛放在了单薄的纸船上,置入水中,那盏小小的船灯就载着了不确定的愿望顺水流下。
  那折成船的纸上却有她写的字句,翻来覆去的只是两句:思君令人老,努力加餐饭……思君令人老,努力加餐饭……
  上一句无非自况,下一句却是自勉——纵你我已人鬼殊途,为了你的嘱托,为了你未了之愿,我就是对着这酒共食,尝着似土和泥,觉得那土和泥,也有着土滋味、泥气息——但也还要为君努力,勉加餐饭,以求它日无愧于长卧君侧,同腐尘泥!
  ※※※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叹:“肖夫人。”
  裴红棂猛然回头——原来适才那歌声并不是她心头回响的幻听,而是真的歌者有人!
  那人是一个女子,居然是一个女子!
  可是为什么是个女子?为什么她、为什么她能如此惟妙惟肖地模仿出愈铮生前偶然兴动长吟的声息?
  裴红棂向后望去。然后,月色下,她看到了一张斗笠。然后才看见那斗笠下、为笠下轻纱遮掩的脸。那人脸上的轻纱恍如寡月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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