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长安古意

_2 小椴(现代)
  裴红棂看着车两旁的山势,越来越险,可能是为了逃避“五牲刹”,余老人未过潼关,而是岔上了一条荒僻小路。车每一刻都在左摇右晃,和裴红棂此刻的心绪一样。
  记得昨天,她还问过:“五牲刹是什么人?”
  余果老收起他那把大关刀,轻咳道:“他们是东密的人。”
  “东密也就是密宗东支,自汉代传入,这近二十年他们发展极快,但没有人知道他们真正的内幕,如果说还有人知情,那尊夫可能算唯得的一个。”
  “我听说肖御使这十年来一直就在追查东密的事,至于详情如何,外人就不得而知了。似乎他们和朝廷上有一股势力暗相勾结已久,其中大有阴谋。也听说东密早已恨肖御使入骨,为什么一直没有暗杀他,倒也颇令我奇怪。据说,东密是顾忌一个人的存在。”
  “但肖御使一走,他们与那个人的约定自然解除。可能最让他们放心不下的就是肖御使掌据的内幕和你昨日所提的《肝胆录》,所以、他们必要逼你交出而后快的。‘五牲刹’就是东密负责执行截杀任务的五个杀手,分别为‘马刹’罗虎,‘犬刹’费严,‘羊刹’张天翅,‘猪刹’朱正,‘牛刹’高罗。”
  “他们都是艺出西密,后来才投入东密的。西密原属藏传佛教,他们有一套秘密的仪式,名为‘天葬’,据说他们的工夫就由此习来。这门工夫和佛法,风俗有关,专以消解万物尸体为事,但中原人见了不免惊骇。适才来袭的,如果我看的不错,就是‘马刹’罗虎与‘牛刹’高罗两人。”
  “我诱敌成功,留下了高罗一臂,但他们绝对不会甘心。所以我估计,这镖他们今日劫定了。”
  正说着,忽听有个人在左侧哑着嗓子唱起来:
  “……只见他手持刀器将咱觑,嘘得我战扑速魂归地府。登时间满地血模糊,碎分张骨肉皮肤。尖刀儿割下薄刀儿切,官秤称来私秤上估。应捕人在旁边觑,张弹压先抬了膊项,李弓兵强要了胸脯……”
  这本是一套北曲,名唤“牛诉冤”,写耕牛被宰的惨况。猛地里在这个时候空旷旷地山谷里嚷了起来,听得人不由牙根发酸。
  余果老面色一变,喝道:“快走!”说着已从二炳手里夺过缰,鞭梢一扬,山谷里就“啪”地传出一声脆响,拉车的牲口闪电般朝前窜去——余果老出临潼前已换了牲口。那牲口跑得好快,但就是这么快,也逃不过车两边的声音直钻进车厢。只听牛叫、马叫、羊叫、狗叫、猪叫,都似被屠宰的声音,声声传来,其间还有利刃过骨、爷头猛剁的杂声,小稚一听都吓得变了脸。
  那余果老亲掌缰绳,对这条路竟似极熟,狂奔一刻,猛地一带左缰,那牲口就转进左边一个山谷,奔至谷内,余果老单手一勒,那牲口应声而止,余果老疾道:“下车。”
  裴红棂行动也变得利索起来,她抱着小稚,猛地一跃,就跃到一棵老树之上。她问孩子道:“怕不怕。”
  小稚摇摇头。余果老也已跃下,却把裴红棂引到一棵树后,交给她一把匕首,从树洞中拉出好几个绳结,疾道:“一会儿我说一声砍,你就依着次序一次砍一根。这事很重要,切切!”
  裴红棂点点头。这还是她头一次握刀。余果老把小稚扶上树枝,自己就跃回谷中。裴红棂仔细看去,却见这山谷中居然有个小校场,她哪里知道,这里就是当年“威正镖局”训练年轻镖头们的地方。余果老自知“东密五刹”甩是甩不脱的,所以放弃大路,要引他们到此决战一场。
  这山谷偏僻隐秘,余果老望向佼场四周,当年的兵器架都已朽烂了,只孤零零地剩着一个还摇摇地站着,上面插了把锈迹沉沉的大刀。余果老觉得自己也象那刀一样的老了,他还挺不挺得过这一战?他也不知。望了树枝上的小稚一眼,他相信:刀虽老,钢还是好钢,只要好火痛锤,就又是一把好刀。
  那个“末路红颜”裴红棂此刻就是他的火、而小稚那无辜的眼神也就是击打在他心上的重锤,直要击打出他一份深藏的勇气来。只听谷口声音渐近。土黄、赭红、干青、麻白、黯黑,闪出穿着五色衣服的五个人影,东密五刹,终于到来。其中,土黄布衫的那个人缺了一条左臂,正是昨日被余老人一刀斩落一臂的牛刹高罗。他惨着一张脸,那《牛诉冤》一曲就是他唱的。——“东密”密功果然不同,才一天工夫,他虽受此重创,仍可行动自如了。
  只见“牛刹”高罗一眼看见余老人,脸色就一变,口里尖声唱道:
  ……筋儿铺了弓,皮儿鞔做鼓,骨头儿卖与钗环铺。黑角做就乌犀带,花蹄儿开成玳瑁梳,无一件抛残物,好材儿卖与了靴匠,碎皮儿回与田夫……
  他的声音尖锐嘶哑,本不适合唱歌,听起来简直就象勺儿刮碗的那种舔噪声。他的声音却被那个穿着一件赭红色衣服的“犬刹”费严打断。
  只见那费严长得黑乎乎的,面目凶恶。只听他尖声道:“余老头儿,你这二十五年来,‘威正镖局’牌子还算一直不倒,虽说只剩你一个人,但你可要掂量掂量,那不是光靠你的本事,是江湖朋友不忍心再为难你,看在你一年只接一趟镖的份上,抬抬手就过去了。今年,你好象已走过鸿兴酒楼李大嘴那一趟镖了吧?再接,可就不是一单了,不能怪我兄弟们不买你的面子。”
  “何况,我们追杀在前,你接镖在后,你到底有没有把我们‘五刹’放在眼里?”
  裴红棂在远外却听得好奇——原来这老爷子二十五年来都在走镖?而且每年都只走一趟镖,那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煊赫一时的镖局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裴红棂心中疑惑无限,但这些却不是现在应当想的事。
  只听那“犬刹”费严继续尖声道:“余老头儿,你想好,小心这一下翘辫子了,留下那二十七门孤寡没有活路。”
  裴红棂看向那已长满了荒草的校场,这昔日威正镖局全盛之日教练子弟的地方,余老人站在那儿显得又衰老又庄严。费严一句话后,余老人本有些驼的背就似乎直了。天上,是一天惨日。余老人一反手,就掣出他背后的那把大关刀,刀长三尺,阔八寸,那一天惨日砸在这荒芫的校场中,那刀就是这片惨日中最暗哑的光。
  然后只听余老人说:“你、无、权、拿、我、们、镖、局、的、孤、寡、开、玩、笑!”
  他一字一顿。分明那“犬刹”费严的话已刺到他心中神圣处。世上总有人不肯一切都以滑稽涕突为时尚,如果有人敢干犯他心中圣地的话,他会一语拦断的!然后他并不侧头,口里却喝出了一个字——“砍”!
  裴红棂一机灵,知道这一字是喊给自己的。她用尽力气,一匕首就向第一个绳结砍去。然后她眼前一绿,那绳索如缀着什么,一断以后,就向后抽去,飞快不见。却见校场上空有一片绿色的大布天幕罩了下来。那块布长达两丈,阔有五尺,猛地遮天蔽地地泄下,在场中人无不大吃一惊。
  余老人就在那时出刀。他用的是大关刀,这一刀劈出风雷隐隐,惨淡日光中,他白发蓬飞,更显一种极为孤惨的悍勇,他这一刀劈向费严,这招名叫“挽弓挽强”。
  费严大惊,疾退,就在他的退后中,他胸前一块作护心用的狗皮已爆裂开来,为刀风所破,那狗皮本经百般硝制,是他护身三宝之一,狗皮一裂,他胸膛裸露,险险让开刀刃,但刀风还是在他枯黄的胸口留下一道红痕,五脏六腑之间只觉翻来覆去地难受。
  五牲刹没想到这老头老了老了,出刀还会这么快。只听余老人又喝道:“砍!”然后一刀横抹,直劈向“牛刹”高罗。这一招是“大关刀”的第二招“用箭用长”。
  裴红棂虽为女子,但也觉心情激荡。她爱愈铮十余年,只为在他的宁淡中读出了旁人读不出的两个字:风骨。而今日,她却在一个衰朽老人身上,读出了另两个字:英雄!
  她望向她刚才砍落的第一块垂下的布幕,上面大大地写了一个字:“请”,字不好,但意兴豪飞,可能正是此老当年的笔意。她运尽腕力剁向第二根绳,又一副布幕落下,还是老旧的绿色,但已与前一块绿得不一样。上面也只有一个字:“从”!
  这一幕落下,晃花了五刹的眼,余老人就从布后出招,一刀就劈进了本已受伤的牛刹高罗之心口,高罗惨退,但刀跟着他,他退到哪里刀就进到哪里,他终于避之不过,任由那刀跺进了他胸骨三寸,萎然倒地。余老人全无慈悲,口中又喝道:“砍!”
  裴红棂手起刃落,第三字现身,却是“绝”之一字。余老人已使到他大关刀第三招。第三刀名唤“射人射马”,这一刀变抹为削,转削“猪、马”两刹之双足。二刹急退,却也打出了他们绝门暗器“射影含砂”。这暗器名列“东密五毒”之一,端的非同小可。好在余老人有蔽身的布幕。对方“射影含砂”一出,他就不见了。然后余老人第四声“砍”已叫出,第四块布幕落下,余老人以布幕一卷,卷住了那蓬青砂,但布幕荡回原形时,裴红才看到上面已被毒砂蚀破了好几个大洞。依稀犹可见到的残字是“处”。
  静如处子的处。
  余老人却动如脱兔。他第四招再次劈向“犬刹”费严!“擒赋擒王”——余老人一喝出口,他不能给对方一口喘息之机来重组反击。
  他老了,体力不会支持很长久,他不能允许对方反击!
  费严退,还是退,口中大声地喘气,心中已在后悔惹上了这个老丧门星。裴红棂虽不解武功,但敏感于节凑,已看出余老人是要借威正镖局当年的七块旧布幕之哗然落地惑敌心志、助已意气、激发杀心、昂扬斗志,她也已见出余老人那大刀之间的顿挫之迹。
  余老人第五声“砍”开口的几乎同时,裴红棂已砍下第五根绳索,一个“读”字从天而降,这一下配合更为默契,余老人这时的一招叫做“杀人有限”,却是一式阴平刀法,以阴毒对阴毒,羊刹张天翅本一直没出手,跟在余老人背后准备暗袭,可那块布幕一落,余老人忽然不见了,然后,他在自己喉间读出了一抹凉意。
  他惊诧了下,大关刀还能运出这种平寒小巧的招术?然后他喉间一抹鲜血浸开,他瞪着眼颓然倒地。
  不可能——羊刹在倒地之后还觉得不可能:没有人能在练成“大关刀”后还可以用大刀使出女子们才会用的“小解腕十七手”。
  但今天余老人做到了。
  所以张天翅死了。
  但就在余老人杀死张天翅之际,“犬、马、猪”三刹已有了一息之机。他们重提一口气,立在场中,互相背靠,六只怨毒的眼睛罩定了余老人。
  是他、在没打招呼之下出了手,也是他、已杀了自己一方的两个人,——一手破了五刹阵。
  他们非杀之不可。
  自己一方是死了两个人,但余老人杀气已泄。
  所以,反击的时候到了。
  ※※※
  余老人果然被迫在避,回过神的三刹的反击极为激烈,满天都是砂,飞砂,不能沾上一星半点的砂!而他们三人脚步凝重,空谷校场中传出巨石滚地般的声音,象一只只大象在这空谷中踏着,他们踏的是余老人已经不多的生命。
  ——飞砂走石,尸解天下,这正是五刹酷绝天下的绝技!余老人的刀却象这狂砂巨石中努力不倒的一面旗。
  旧旗。
  风雨飘摇中的旧旗。
  白发萧驳的旧旗。
  裴红棂看着余老人,才发现,他原来真的只剩有一只手好用了,那是右手。而他使用的大关刀本来沉重,本来就是该用两只手来握的,他塌了一肩,只有用右手的肩窝夹住大关刀柄。裴红棂忽然很后悔很后悔请余老人出这一趟镖,为什么还要拉上这一个耿介老人呢?自己娘俩儿死就死吧。
  死说不定反而是和愈铮的团圆。
  为什么要再拉上这老人呢?
  ※※※
  树洞里还剩两根绳。
  “余老人怎么还不喊砍?”裴红棂想,她的手心已全是汗。她望向场中,余老人明显已更落下风,他忽喉头一耸动,但没叫出,好在裴红棂与他似已有了心灵感应,在他出口前,手已剁下,一个大大的“侠”字从天落下。
  一线之机,只有一线之机,余老人获得了一丝喘息。但他要她连砍两个绳结!可他张口要再叫“砍”字,丹田之气却已全运在刀上,喉中竟出不了声,这一急急得他满脸通红。他已老了,他在苦战三个年轻人,他只有这一个机会!他要最后一块布幕!
  可他喊不出、喊不出!
  裴红棂也不知自己是否真懂了老人的刀意,但她砍断第六根绳后,不知怎么,一咬银牙,挥刀向第七根就砍去。拼了——她想:拼了!——当时拼却怒颜红,就是这样一怒,这样一红吧?——如果她错,那她自刎谢余老人于泉下!
  ※※※
  最后一个字格外刺目,那是:“气”——“请”、“从”、“绝”、“处”、“读”、“侠”、“气”。
  ——请、从、绝、处、读、侠、气!
  请从绝处读侠气!
  裴红棂只觉自己女性温柔的胸中也热血一炸。余老儿长啸进招,大关刀最后三势“列国有疆”、“苟能制敌”、“岂在杀伤”一气而出、奔涌而出!
  ——裴红棂想:请从绝外读侠气!
  ——余老人刀意疯了,那刀意居然把七大块布幕的底端削碎,满天碎布中,他出招。
  这一招天地无语,日星哑然。
  三刹大惊。
  惊也要避。
  但如何避?
  “愿时光停顿在此一格”——裴红棂想——“小稚在树上”——“让他好好看看,好好记住今日的旧校场,记住五刹、记住这日光、老人的刀、还有——一个老人在惨日下如何出招”。
  记住——“侠气”。
  当此绝途。
  记住侠气!
  ※※※
  刀落。
  “马刹”罗虎立毙。
  “猪刹”朱正背裂,再毙。
  “犬刹”重伤在额,遁,余老人补刀,杀之。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刀下一遁失踪。
  ※※※
  校场上,只剩下余老人白发萧然,拄刀而立。
  易水萧萧襟袖冷,看此翁白发拂如雪!
  ——乃识阔落此衰翁!
  小稚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以后多年他还记得:他从没曾那么痛痛快快地哭过。
  在惨日下,旧校场中无声大哭着——
  第五章 一个人的镖局
  杀了五牲刹后的余果老选择的下一步居然不是前行。
  而是——回临潼。
  同他那个破落的小院。
  如果那个小院也可以称为镖局的话。
  ※※※
  车回临潼时,已是黄昏,地上的湿气似乎很重,余老人很累,他的风湿可能犯了,但他没有说。
  裴红棂二话没说,挽袖下厨。
  不要对自己说我是裴尚书之女,肖御使之妻——她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我首先是一个女人,而外面,是一个战斗罢的老人,一个赶车累了的二炳,还有一个有待长大的小男人。
  她想起那个小男人时,脸上就有笑——小稚……。所以那晚她的面疙瘩汤做得格外香,连余老人看着锅底都有一种想再吃一碗的神情。
  “可是没了。”
  裴红棂笑:“可是没了。”
  她看着这个老人,心里升起一种“父亲”的感觉。她在她那个当朝一品的父亲裴尚书身上却从没体验过这两个字的意蕴。
  ——父亲。
  ※※※
  二炳在厅堂中升起了一架火,余老人可以烤烤他的老寒腿。他饭后没睡,也叫大家别睡,包括小稚。
  裴红棂问:“为什么?”
  余老人道:“我们还要等一个人。”
  他的目光中颜色深了一层:“敌人。”
  “——一个会‘大手印’的敌人。”
  余老人脸上的神情便在火光里沉默。但火光的跳跃倒显得他面上的神情变化不宁。多少年了?二十六年了吧。他看着火光把自己映在墙上的侧影,似想从中找到自己当年的样子。二十六年前,他还三十九岁,威正镖局名传天下,大关刀下,折尽英雄无数。
  他轻轻一叹,但与那人的一战,却令他此后一肢全废,半肩塌裂。今日在旧校场,他刀废五刹时,看到了五刹的腰牌,就明白,那人也是东密的,而且地位远较五刹要高,也就猜到,裴红棂这档事,若是五刹折翼,那人一定会出手。
  他一出手是否又会是当年摧毁了自己这一臂一肩的“大手印”?大手印为密宗绝技,但密宗之中,能修到身密、口密、心密从而有机会修炼并精擅大手印的人也不会超过七个。余老人想到此,他的手就在微微颤抖,当年一败,至今犹记。但今日,今日他已是衰朽之年,是否还能抗得住那诡秘驳难的大手印,带着这主仆三人在那人手下逃生呢?
  他无把握。
  所以他选择退回临潼,他要以——静——制——动。
  但这静也是一种令人难堪的静呢。在四月底的夜晚,这个老人,护着裴红棂母子,烤着火,在等待这一生唯一败过自己的大敌。
  这种心境,在暮年的慷慨里,是否也夹杂着一丝无力的惶惑?
  好在裴红棂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子。
  她心里有一份歉然,她也明白这个六十有余的老人驱车一天,刀劈五刹后想来会有的疲惫。她要帮他撑过去,何况马上似乎还有大敌。
  但能点燃一个衰龄老者斗者的是什么?就象——能够点燃那些历尽潮阴的木头的是什么?
  火光中,裴红棂忽然抬起脸,一张美丽的脸。她笑道:“小稚,你不是一直想问余爷爷他那把刀的份量吗?”
  火光中的小稚清怯可爱。余老人抚抚他的头,忽然有一种家的感觉。他一生未曾婚娶,开始是为了事业,后来是为了负累。这种感觉他还是第一次经历。
  他把小稚抱到膝间,这孩子象他母亲,很乖很懂事的。余老人心里有些苦涩又有些欢欣地想:“自己这一生无子,没想临老却一捡直接捡了个外孙子。”
  他开口道:“刀不在重,而在势。我那把刀一共十三斤七两。”
  然后他让小稚摸他那把刀。
  裴红棂道:“这么多年来,这个威正镖局就只有老爷子一个人、一把刀?”
  余老人点了点头。
  裴红棂望着他,知道这背后必然有一个好沉重的故事。她要问,一个能让一个人二十五年来坚守下去的故事是什么,它的内核必然有着某种勇慨,某种侠气,某种在一个老朽的身体里还在燃烧着的希望与光彩。她要把它引出来,烧掉这夜中让余老人无奈的沉默与暮气。
  裴红棂说:“‘犬刹’说,老爷子二十五年来,每年都出一趟镖,而且也仅出一趟镖?”
  余老人目光空空地点头。
  裴红棂有些尊敬地望他半晌:“能说说吗?”
  她知道,余老人一定是不惯诉说。她轻轻接道:“我只想让小稚听听,一个人,一个男人的经历与他的半生。”
  轻轻一叹:“这对他很重要。”
  “因为他,已没了父亲。”
  ※※※
  余老人的目光停在小稚头上,轻轻揉了下,半晌开口道:“其实也没什么,都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二十六年前,我们威正镖局最红火的时候,我接了一趟镖。其实那趟镖并不大。只是主人是跟‘东密’有怨隙的人。‘东密’杀了我们九个镖头。最后我出马一战,对手是‘东密’中的高手‘大手印’龚海。”
  他的目光似回溯到从前。半晌、半晌,他轻轻道:“我败了。”
  其实,难道仅“我败了”这三个字这么简单吗?不,败的过程相当曲折。他与“大手印”龚海动手时,就猜自己技逊半筹。悔恨自己早离师门一年,没有把“大关刀”最后三招参透,但他犹有一拼——他有气!当年“大关刀”余果称霸行内,扬威江湖的靠的也是一股凛然正气。可“东密”捉住了十几个镖师的家属,以此相胁。他每出一招好招,对方适时就杀一人,他心内忧狂如沸,但对手并不提要胁的条件。“大手印”龚海是东密在中原武林的一块牌子,他们要他胜,一个人胜,所以要胁虽要胁,却并不明目仗胆的要胁。斗到最后一招时,余老人拼了,拼出了一式他以前没有学过以后也没想到的招式。
  但那一招他只出了半招,因为他的眼角撇到,东密徒众悬在镖师家属头上的刀又举起了,他心中一软,迟了一迟。
  只一迟,他左肩中掌,从此一臂一肩皆废。
  如果不是好友鲁狂暗及时赶到,捉了对方重要人物“小佛子”要胁交换。那一战,只怕威正镖局一败涂地。
  余老人轻轻一叹,但败就是败了,他至今过去二十五年,每念到龚海那遮天蔽日的“大手印”,还是觉得,挡无可挡,避无可避。这是二十五年来他心头的一大阴影。他知道,只要阴影存在,他就是败了,而且是——一直败着。年轻时他激扬勇毅,相信这世上没有他过不去的坎。但至今,二十五年,他还是不知该如何破解龚海那狂滔巨浪般的大手印。
  “后来,得一好友之助,这趟镖算摆平了。但为了‘东密’的面子,镖银还是劫去,只是没伤镖主。镖主虽不要赔付,我还是赔了他。从那以后,威正镖局开始了走下坡路的日子。”
  那段日子他真不愿回忆,他拨了拨面前的火,半晌道:“长安现在也有个‘悦字分局’吧?”
  裴红棂不知他怎么问及于此,她开始后悔勾起了余老人伤败的经历,点点头说:“是。”
  余老人轻轻一喟,“他们的总局在洛阳,你知道他们的总局局主是谁吗?”
  裴红棂摇摇头,她哪知道这些。
  “他叫宁烽。”
  出了一会儿神,余老人轻声道:“他原来就是威正镖局三大副总镖头之一。”
  裴红棂一愣,原来如此。
  威正镖局当年一个副总镖头也能独创出如今这一大摊事业?看来余老人当年果然不同。裴红棂轻声道:“原来悦字总局局主当年也是你老手下,后来怎么另立门户了呢?”
  余老人的双眼若有失神:“那年我们和东密结了梁子。走镖这行,最怕结上大梁子,何况对手是大势力。生意就辛苦起来,我们死不起人啊!当时的威正再求发展非得大牺牲不可,但——手下镖师镖头们都不愿了。一个是不愿结东密这个强仇,二是——他们对镖局的拖累也有所不满。”
  “当时,镖局一共丧过二十七个镖头。于是镖局也就有了二十七门孤寡、一百七十三人需要供养。这时后来的镖师开始暗里埋怨,他们都是在替死人拼命了。我理解他们,毕竟走镖都是拼命拼出来的银子,用来养别人孤寡,他们不满理所应当。但——他们有没有想过,威正这块牌子也是那二十七条命换来的呀。后来,宁烽副总镖头与我意见相左,他就扯旗出去独干了,建了‘悦字’镖局,现在已是行内第一号招牌了。我们威正的镖头却越走越少,后来我知道,都到宁镖头手下了。”
  他脸上的肌肉越来越僵。裴红棂体会得到他那种伤心,有什么比这么活活抽空一个镖局更让局主悲哀的?那一肩一臂的伤,那败,想来都不会让这老人的心伤如此之深。她轻轻翻了翻烤在火灰里的马蹄,轻声道:“然后呢?”
  余老人苦笑了下,一挑眉:“然后,就是你看到的这个场面,威正镖局几乎已经死了,我把它迁出长安,僵卧在临潼这个小巷里。整个局子,就只剩我一刀一人。”
  他的声音有些凄厉,烈士若年,壮心不矣?烈士暮年,悲惨如此。
  窗个北风忽忽刮着,裴红棂说不出话来。她不该勾起老人的伤心事。
  她太自以为是了,她看着火光中老人的脸,不知怎么,有一种想抱抱他的感觉。但只怕他会觉得,那是对他尊严的干犯。
  ※※※
  风声柴爆中,小稚忽然问:“那爷爷你为什么还要一年走一次镖呢?”
  余老人回过神,眼中有一种人世的温暖,拍拍他红红的小脸:“因为,我们威正镖局还有整整二十七门孤寡呀,一百七十几口人,所有人可以不要她们,我不能不要呀。”
  裴红棂忽然觉得这个破败的小巷,破烂的正厅里原来充满了暖意——还有人——还有人——如此坚持!
  只听余老人温暖地道:“我一生未娶,又是孤儿,他们其实也就是我的家人,我一年接一趟镖是为了要养他们。那时那些孩子都还小,现在都成大小伙子了,好多都又有孩子了。之所以一年只接一趟,一是为避免同行猜忌,二是威正只剩我一个人了,又越来越老,一趟就足够我费力气了。”
  裴红棂望着他,一趟镖养活一百七十余人?他没说,但她不知道这老人接的该是怎样的险镖,绝镖,趟过多少穷山恶水,踏过多少匪窝盗寨,会过多少亡命巨寇,才把这二十余门孤寡拉扯下来的。她第一次发觉,原来人世如此温暖。
  她看向门口,猛然忆起那似刀镌在门柱上的楹联,也终于明白——什么叫做:
  毕生寒窘千钟醉
  廿门孤寡半肩挑
  ——廿门孤寡半肩挑!
  第六章 大手印
  余老人忽望向裴红棂道:“其实,红棂,你无须对我这老头子抱愧。”
  “是我该感谢你们。”
  “这三年来,那些孩子都长大了,也能赚钱了,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他们很团结,常让我觉得自己没什么用了。”
  “而且,最近这三年,肯找我的人越来越少,都嫌我老了,担心我没用了,我这小屋也就越来越破败。那些孩子接我去养老,我就大发脾气,其实我知道他们是好心,但我心里冰呀,你要是男人,一个曾经有力的男人,你就会明白这一点。僵卧孤村长自哀——我也不过尸居余气而已。但——你们来了。”
  “我这一生,最见不得的是孤儿寡母,见不得——被侮辱与被损害。你别歉意把我拖入腥风血雨,我要告诉你我喜欢,喜欢自己还能为自己发过誓要在意并将之护住的东西斗一斗,这让我感觉我还活着。”
  然后他突然出刀,口中大喝道:“龚海,来了就出来吧!”
  裴红棂、二炳齐齐大惊,只见余老人一抹刀光卷向房梁,房梁上就涨开一蓬红,笼笼统统地罩下来。
  余老人对着那红后面就是一刀,然后那红一阵波动,似被人一掌充了气,挡住刀光。
  余老人就发起第二刀,那蓬红就卷出了窗户,雕花的窗子片片粉碎,碎片四溅,二炳忙挡在裴红棂母子前面。余老人收刀站在正厅门口,冷笑道:“龚海,恭喜你又练就了密宗的绝技‘蜃楼步’。”
  裴红棂眼一花,就见门口院中已站了个穿大红袈裟的光头僧人,月光下,他面容有些详和又有些诡异,合什道:“余老人,二十五年后,你却没什么长进,还是和原来一样不知进退的脾气。”
  余老人闻言哈哈一声大笑:“得你这一句,我余老人这二十五年算没有白活。”
  说着,“咄”的一声,余老人喝道:“且尝尝我这不长进之人新修的‘无进退’刀法第一式——‘不知进退’。”
  龚海也没想到他当年说了余果一句“不知进退”。余老人这二十五年来还真创下了一门“无进退”刀法,开宗明义第一招居然就是“不知进退”。
  这刀法大破常规,余老人的“大关刀”艺出“大关门”,大开大阖,极为规矩,气度谨严。没想他新创的刀法却大破大立,大乱规矩。其一招招如“进退失据”、“进一退二”、“敌进我退”俱是别开生面。
  那龚海在余老人一出招时,已知凌厉,他却忽然不见。密宗“唇楼步”果然奇妙,何况他这来无影去无踪的步法中还隐藏着凶悍的大手印。“大手印”号称一手翻天、一手掀地,为密宗无尽秘藏。然后只见窗碎,门碎、梁破、柱破,一室灰尘飞荡、瓦砾翻动、盆栽跌地、仓鼠无踪。裴红棂眯起眼,小稚也是、但又睁了一双小眼直待要看,他要看余老人与龚海这一战。
  只听龚海笑道:“老余,这二十五年来,风晨雨夕,你那左肩上好受吗?”
  余老人不答,他是不敌龚海,二十五年后仍然如此,但他有他要护之人。二十五年前他败了,但败又如何?败也要战的!武林千载,屡败屡战者何止我余某一人,正是他们用失败背书了江湖另一面的历史,那种败、也是骄傲与尊严。
  龚海摸清余老人刀势后,已不再避,与他直接缠战在大厅、小院内。小稚瞪着他月光下的一双手,只见那手越涨越大,在月光下都妖异起来。
  他尖提着嗓子只是要叫,那手重如命运之手,在他的眼里如此狰狞与恐怖。好在那飞舞的大红袈娑与膨胀的掌影之下,还有刀,他爷爷的刀,爷爷的大关刀。大关刀共有八招,取意于杜子美的诗,名为:挽弓挽强,用箭用长,射人射马,擒贼擒王……,爷爷一定能赢,一定?是不是?
  这么些日子来,小稚第一次觉得自己勇敢起来,他握着小拳头脱离母亲的怀抱,走到厅门口。二炳“噢”地惊了一声,裴红棂一伸手,想拉,却没拉住。想了想,她就没有再叫他回来——这孩子,终究要自己面对危险的,要自己长大,何况他面对的是一条如此坎坷的人生行途。
  月光下,余老人的大关刀奋起了他所有衰年的力气。但龚海才过五十,正当壮年。他的掌影如山。那山太重了,奈老人一刀一刀倾力劈出,慢慢觉得,手麻脚颤,他劈不动、撑不开了。
  他的余光看着裴红棂和小稚,如果不是她们,他真想弃刀休息了,死算什么,这一生好累好累啊。拼了一生,原来他还是躲不开罩在自己头上的命运之手?“密宗”为不可言之密,他躲不开命运的大手印,躲不开这到头的一场失败。
  二十五年前,败于他手?
  二十五年后,再战再败?
  龚海已经感到余老人的力不从心。他笑道:“余老头儿,老不以筋骨为能,你抢着出肖家的头,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一个“错”字说得极重,跟着就运起“大手印”的“错手”,他的手掌不是要真的打在余老人身上,而是一庭枯草中,他祭起一个个似九神九魔铸就的印,一个一个向余老人身上,头上、心上、魂上砸去,要砸出他一丝跪拜的敬畏来。“大手印”出自佛门,参悟无常,它就是要以无常警赫世人,你们所坚持的心、骨、身、眼、爱都是脆弱的,抗不住那一场时空的无常。
  所以跪吧,跪到佛前,跪在我一个又一个的印下,我以万寂消解你所有“有常”之苦与无谓之斗。
  月色下,余老人的脸色小稚看得很清楚。龚海已祭到第七十一印,七十一印是“破妄之印”,余老人疲于奔命。他第七十二印就要直接砸在余老人天灵顶上,只见他一只本已涨大的手似又大了一圈,带着一种金钹似的光芒向余老人头上缓缓压去。那缓缓的掌影如同月光下的魔幻。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