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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偶像的黄昏》--周国平译

尼采(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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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像的黄昏
偶像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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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尼采
1889
1
在一切时代,最智慧的人对生命都作了相同的判断:它毫无用处……无论何时何地,从
他们嘴里听到的总是同一种声调,——一种充满怀疑、充满忧伤、充满对生命的厌倦的声
调。连苏格拉底在临死时也说:“活着——就意味着长久生病:我欠拯救者阿斯克列比亚斯
(Asklepios)一只公鸡。”连苏格拉底似乎也厌倦了生命。——这表明什么?这指点人们
走向何处?—从前人们会说(哦,人们确实说了,而且理直气壮,我们的悲观主义者带的
头!):“这里无论如何有点东西是真的!consensus sapi-entium①证明了真理。”——
我们今天还要这样说吗?我们可以这样吗?“这里无论如何有点东西患了病的。”——我们
这样回答。这些历代最智慧的人,人们应当开始就近观察他们!也许他们全都不再站得稳?
都迟暮了?都摇摇欲坠了?都颓废了?也许智慧之出现在世上,就象一只闻到腐尸气息而兴
奋的乌鸦?……
  ①拉丁文:智者的一致。
2
正是在博学的和鄙陋的偏见都强烈反对这些伟大智者的场合,我心中首次浮现这个不敬
的想法:他们是衰败的典型。我把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看作衰落的征兆,,希腊解体的工具,
伪希腊人、反希腊人(见1872年出版的《悲剧的诞生》)。所谓consensus sapientium①
(我对之愈来愈琢磨透了)完全不能证明,这些智者因为对某个问题看法一致,他们便是正
确的;毋宁说是证明,他们本身,这些最智慧的人,在心理的某个方面是一致的,因而以相
同的方式否定——也必定否定——生命。关于生命的判断、价值判断,对生命的肯定或否
定,归根到底决不可能是真的;它们仅仅作为征兆而有价值,它们仅仅作为征兆而被考
察,——此类判断本身是愚蠢的。一个人必须全力以赴地尝试领悟这个惊人奥妙:生命的价
值不可能被估定。不能被一个活人估定,因为这样一位当事人甚至于是争论的对象,而不是
裁判;也不能被一个死人估定,当然出自另一种理由。——就一个哲学家而言,倘若总是这
样把生命的价值看作一个问题,便应对他的资格提出异议,给他的智慧打上问号,认为他的
行为是不智的。——怎么?所有这些伟大的智者——他们莫非只是颓废者,他们未尝是智慧
的?——但是,言归正传,我来谈谈苏格拉底的问题。
  ①拉丁文,智者的一致。
3
苏格拉底就其出身而言属于最底层民众:苏格拉底是贱民。大家知道,甚至还看到,他
有多么丑陋。然而,丑陋本身是个异议,在希腊人中近乎是个反证。苏格拉底究竟是希腊人
吗?丑陋常意是通过杂交并且因杂交而受阻碍的发展的标记。在另一种情况下,它表现为正
在衰落的发展。犯罪人类学家告诉我们,典型的罪犯是丑陋的:monstrum in fronte,
monstrum in animo①。但罪犯是一个颓废者。苏格拉底是一个典型的罪犯吗?——至少那
位著名的观相家的判断与此并不相悖,苏格拉底的朋友们听起来是很不入耳的。一个善于看
相的异邦人路过雅典,当面对苏格拉底说,他兴许是个怪物,——他心中隐藏着一切恶习和
情欲。而苏格拉底只是答道:“您了解我,先生!”
  ①拉丁文:容貌的凶兆,灵魂的凶兆。
4
不仅业已承认的本能的放荡和混乱表明了苏格拉底的颓废,而且,逻辑的重孕以及使他
闻名的那种佝偻病人的恶毒也表明了这一点。我们也不要忘掉那种听觉的幻觉,例如“苏格
拉底的恶魔”,它被人们从宗教意义上加以解释。他身上的一切都是夸张的、滑稽的、漫画
化的,同时一切又都是
隐匿的、机密的、躲躲闪闪的。——我想弄明白,苏格拉底的那个等式,世上最稀奇古
怪的等式,“理性=美德=幸福”,究竟出自何种特异体质,这一等式是同古希腊人的全部
本能背道而驰的。
5
由于苏格拉底,希腊人的趣味转而热衷于辩证法,这究竟意味着什么?首先是一种高贵
的趣味籍此而被战胜了;贱民凭藉辩证法占了上风。在苏格拉底之前,辩证法是被好社会拒
斥的,它被视为歪门邪道,它使人出丑。人们告诫青年人提防它,人们也不信任它炫耀理由
的整个姿态。就象老实人一样,真货色并不这样炫耀自己的理由。拼命炫耀理由是不体面
的。凡必须先加证明的东西都没有多少价值。无论何处,只要优良风俗仍有威信,只要人们
不是“申述理由”而是发号施令,辩证法家在那里就是一种丑角,人们嘲笑他,并不认真看
待他。——苏格拉底是一个使人认真看待自己的丑角,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6
一个人只有在别无办法之时,才选择辩证法。他知道,运用辩证法会引起人们对他的不
信任,辩证法缺乏说服力。没有什么东西比一个辩证法家的影响更容易消除了,每一次讲演
大会的经验都证明了这一点。辩证法只是一个黔驴技穷的人手中的权宜之计。在使用辩证法
之前、一个人必须先强行获得他的权利。所以,犹太人是辩证法家,列那狐(Reinecke
Fuchs)是辩证法家:怎么?苏格拉底也是辩证法家?
7
苏格拉底的讽喻可是一种叛乱的表现?可是一种贱民怨恨的表现?他可象一个受压迫者
那样在三段论的刺击中品味他自己的残忍?他可是在向受他魅惑的高贵者复仇?——辩证法
家手持一件无情的工具;他可以靠它成为暴君;他用自己的胜利来出别人的丑。辩证法家听
任他的对手证明自己不是白痴,他使对手激怒,又使对手绝望。辩证法家扣留他的对手的理
智。——怎么?在苏格拉底身上,辩证法只是一种复仇的方式?
8
我已经说明,苏格拉底何以令人反感;现在要更多地谈谈他的魅惑手法。——其中之一
是他发现了一种新的竞技,他是雅典贵族圈子的第一个击剑大师。他撩拨希腊人的竞技冲
动,以此魅惑他们,——他给青年男子与少年之间的角斗带来一个变种。苏格拉底也是一个
大色情狂。
9
但是,苏格拉底猜到了更多的东西。他看透了他的高贵的雅典人;他明白,他的病例、
他的病例的特质已经不是例外。到处都在悄悄酝酿着同样的衰退,古老的雅典气数已尽。—
—而苏格拉底知道,全世界都需要他,——他的方法,他的治疗,他的自我保存的个人技
巧……本能到处陷入混乱之中;人们到处距纵欲近在咫尺:monstrum in animo①已是普遍
危险。“冲动要成为暴君;必须找一个更强有力的反暴君”……当那位观相家向苏格拉底揭
穿他的真相,说他是一切邪恶欲念的渊薮之时,这位伟大的讽喻家还宣布了一句话,为我们
理解他提供了钥匙。他说:“这是真的,但我要成为这一切的主人。”苏格拉底怎样成为自
己的主人呢?——他的例子归根到底只是一极端例子,只是当时已经开始的那种普遍困境中
的最触目的例子:不再有人是自己的主人,本能与本能互相反对。他作为这样的极端例子有
魅惑力——他的令人害怕的丑陋使这极端例子有目共睹;当然,他作为答案、解决方法、这
一病例已获治疗的假象,有更强的魅惑力。
  ①拉丁文:灵魂的凶兆。
10
倘若一个不得不理性变成暴君,如苏格拉底所为,那么必是因为有不小的危险,别的什
么东西已成为暴君。这时,理性被设想为救星,无论苏格拉底还是他的“病人们”都不能随
心所欲地成为有理性的,——这是de rigueur①,这是他们的狐注一掷。整个希腊思想都
狂热地诉诸理性,这表明了一种困境:人们已陷于危险,只有一个选择:或者毁灭,或者—
—成为荒谬的有理性的人……自柏拉图以来的希腊哲学家的道德主义是有病理学根源的;他
们对辩证法的重视也是如此。“理性=美德=幸福”仅仅意味着:人们必须仿效苏格拉底,
制造一个永恒的白昼——理性的白昼——以对抗黑暗的欲望。无论如何必须理智、清醒、明
白,向本能和无意识让步会导致崩溃……
  ①法文:严格规定的。
11
我业已说明,苏格拉底靠什么魅惑人们:他似乎是一个医生、一个拯救者。还有没有必
要指出他对“绝对理性”的信仰中所包含的错误呢?——哲学家和道德家以为,他们与颓废
作战,便是摆脱了颓废,这乃是一种自欺。摆脱颓废是他们力不能及的:他们所选择的救援
手段本身也仅是颓废的一种表现——他们改变颓废的表现,却没有消除颓废本身。苏格拉底
是一个误会;整个劝善的道德,包括基督教道德,都是一个误会……耀眼的白昼,绝对理
性,清醒、冷静、审慎、自觉、排斥本能、反对本能的生活,本身仅是一种疾病,另一种疾
病——全然不是通往“德行”、“健康”、幸福的复归之路……必须克服本能——这是颓废
的公式。只要生命在上升,幸福便与本能相等。
12
——这个一切自欺者中的最聪明的人,他自己也领悟这个道理了吗?他在他勇敢赴死的
智慧中终于向自己说出这个道理了吗?……苏格拉底但求一死:——并非雅典人、而是他自
己给自己下毒的,他向雅典人强索毒鸩……他轻轻对自己说:“苏格拉底不是医生,在这里
死亡才是医生……苏格拉底本身只是一个久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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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偶像的黄昏
哲学中的“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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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您问我,哲学家都有些什么特性?……譬如:他们缺乏历史感,他们仇恨生成观念,他
们的埃及主义(‘毠A’gyptiB cismns)。当他们把一件事物非历史化,sub specie
aeterni①,当他们把它制作成一个木乃伊之时,他们自以为是在向它致敬。几千年凡经哲
学家处理的一切都变成了概念木乃伊;没有一件真实的东西活着逃脱他们的手掌。这些概念
偶像的侍从先生,当他们崇拜之时,他们是宰杀,是在剥制,——当他们崇拜之时,他们使
一切事物有了生命危险。死亡、变化、年代如同生育和生长一样,对于他们来说是异议——
甚至是反驳。存在者不变化;变化者不存在……他们全都(甚至怀着绝望之心)信仰存在
者。可是,他们得不到它,于是探寻它被扣压的缘由。“必定有一种假象,一种欺骗,使我
们不能感知存在者,骗子躲在何处呢?”他们欣喜地大叫:“我们找到他了,他就是感性!
这些感官,它们一向也是如此不道德,正是它们向我们隐瞒了真正的世界。道德便是:摆脱
感官的欺骗,摆脱生成,摆脱历史,摆脱谎言,——历史无非是对感官的信仰,对谎言的信
仰。道德便是:否定对感官的一切信仰,否定人性的全部残余,所有这些全是‘民众’。做
哲学家吧,做木乃伊吧,用掘墓人的表情体现单调的一神论吧!——尤其要抛开肉体,感官
的这个可怜见儿的idéefixe!②它带有逻辑所指出、反驳、甚至无法反驳的一切错误,无
法反驳是因为它如此狂妄,俨然作为真实的存在而行动了!”……
  ①拉丁文:从永恒观点看。
②法文:固定观念。
2
我怀着崇高的敬意对赫拉克利特之英名刮目相看。别的哲学家派别拒绝感官的证据是因
为它们显示了多与变。他拒绝感官的证据则是因为它们显示了事物,仿佛事物拥有持续与统
一似的。但赫拉克利特对感官也不公平。感官既不以爱利亚学派所认为的方式、也不以他所
认为的方式说谎,——它们根本不说谎。只是在我们对它们的证据进行加工时,才在其中塞
进了谎言,例如统一的谎言,物性、实体、持续的谎言……“理性”是我们窜改感官证据的
根源。只要感官显示生成、流逝、变化、它们就没有说谎……但赫拉克利特在这一点上始终
是对的:存在(Sein)是一个空洞的虚构。“假象”的世界是唯一的世界;“真正的世界”
只是笥编造出来的……
3
——而我们的感官是多么精致的观察工具呵!譬如鼻子,还不曾有一个哲学家怀着敬意
和感激谈论它,它暂时甚至是我们所支配的最巧妙的仪器,能够辩别连分光镜也辩别不了的
最微小的移动。我们今天拥有科学恰好到了这一地步,使我们下决心去接受感官的证据,—
—去学会锐化感官,武装感官,透彻思考感官。其余的是畸胎和尚未成形的科学,我是指形
而上学、神学、心理学、认识论;或者形式科学和符号学说,例如逻辑与应用逻辑——数
学。在这些科学中,实在性根本不存在,未尝是个问题;就象逻辑这样的约定符号到底有何
价值的问题未尝是个问题一样。
4
哲学家们的另一种特性也同样危险,这种特性就是混淆始末。他们把最后到来的东西
(可惜!因为它根本不会到来)设置为“最高的概念”,也就是说,最普遍、最空洞的概
念,现实所蒸发的最后水汽一开始就作为开端。这又不过是他们那种崇敬的表现:高级的东
西不允许从低级的东西中生长出来,根本不允许生长而成……道德:一切第一等级的事物必
须是causasui①。来源于他物被视为异议,被视为对价值的疑义。一切最高价值都属于第
一等级,一切最高概念,存在者,绝对者,善,真,完美——这一切不可能是生成的,所以
必须是causa sui。但是,这一切也不可能彼此不等,不可能自相矛盾……于是他们有了
“上帝”这个惊人的概念……最后的、最稀薄的、最空洞的东西被设定为最初的东西,自
因,ens realissimum②……人类一定要认真对待病蜘蛛的脑疾!——他为之已经付出过昂
贵的代价!……
  ①拉丁文:自因。
②最真实的存在。
5
最后,我们来考察一下,我们(我说“我们”是出于礼貌……)以怎样不同的方式把握
视觉错误和假象的问题。从前,一般来说,人们把转化、变化、生成看作假象的证明,看作
必定有某种引我们入迷途的东西存在的标记。今天,我们反过来看,恰好至于理性的偏见驱
使我们设置统一、同一、持续、实体、始因、物性、存在的地步,在一定程度上把我们卷入
错误,强制我们发生错误;我们可以根据严格的核算确定这里有错误。这种情形与巨星的运
行并无二致:在后者,是我们的眼睛发生错误,在前者,可用我们的语言替错误作持久的辩
护。语言就其起源来说属于心理最退化的形式的时期:当我们意识到语言形而上学的基本假
设——用德语说便是理性——之时,我们便进入一种野蛮的拜物生灵之中了。他到处看见行
为者和行为,他相信意志是普遍的始因;他相信“自我”,作为存在的“自我”,作为实体
的自我,并且把对于“自我——实体”的信仰投射于万物——他藉此才创造了“物”这个概
念……存在到处被设想、假托为始因;从“自我”概念之中方才引伸、派生出了“存在”概
念……在开端就笼罩着错误的巨大厄运,误以为意志是起作用的东西,意志是一种能力……
我们现在知道,它不过是一个词儿罢了……很久以后,在一个开化一千倍的世界里,哲学家
们惊喜地意识到理性范畴操作中的可靠性、主观确定性,他们断定,这些范畴不可能源自经
验,——全部经验都与它们相矛盾。那么它们源自何处?——无论在印度,还是在希腊,人
们作出了相同的错误推论:“我们必定曾经在一个更高的世界里居住过(而不是在一个低得
多的世界里,那算什么真理!),我们必定曾经是神圣的,因为我们有理性!”……事实
上,迄今为止,没有什么东西比存在(Sein①)的错误具有更为朴素的说服力量,一如爱利
亚学派所建立的那样,因为我们说的每个词、每句话都在为它辩护!——连爱利亚学派的对
手也受到了他们的存在概念的诱惑:德谟克利特便是其中一例,他发明了他的原子……语言
中的“理性”:一个多么欺诈的老妪啊!我担心我们尚未摆脱上帝,因为我们还信仰语法……
  ①在德文中,Sein又是系词“是”,日常语言中少不了它,所以有以下说法。
6
人们将感谢我,倘若我把一种如此根本、如此新颖的认识归纳成四个命题,我以此帮助
人们理解,并向相反的见解挑战。
第一命题。将“此岸”世界说成假象世界的那些理由,毋宁说证明了“此岸”世界的实
在性,——另一种实在性是绝对不可证明的。
第二命题。被归诸事物之“真正的存在”的特征,是不存在的特征,虚无的特征,——
“真正的世界”是通过同现实世界相对立而构成的:既然它纯属道德光学的幻觉,它事实上
就是虚假的世界。
第三命题。虚构一个“彼岸”世界是毫无意义的,倘若一种诽谤、蔑视、怀疑生命的本
能在我们身上还不强烈的话。在后一种场合,我们是用一种“彼岸的”、“更好的”生活向
生命复仇。
第四命题。把世界分为“真正的”世界和“假象的”世界,不论是按照基督教的方式,
还是按照康德的方式(毕竟是一个狡猾的基督徒的方式,都只是颓废的一个预兆,——是衰
败的生命的表征……艺术家对外观的评价高于实在!并非对这一命题的异议。因为“外观”
在这里又一次表示实在,只是在一种选择、强化、修正之中……悲剧艺术家不是悲观主义
者——他甚至肯定一切可疑可怕的事物,他是洒神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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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像的黄昏
“真正的世界”如何终于变成了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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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错误的历史
一、真正的世界是智者、虔信者、有德者可以达到的,——他生活在其中,他就是它。
(理念的最古老形式,比较明白、易懂、有说服力。换一种说法:“我,柏拉图,就是
真理。”)
二、真正的世界是现在不可达到的,但许诺给智者、虔信者、有德者(“给悔过的罪
人”)。
(理念的进步:它变得更精巧、更难懂、更不可捉摸,——
它变成女人,它变成基督教式的……)
三、真正的世界不可达到、不可证明、不可许诺,但被看作一个安慰、一个义务、一个
命令。
(本质上仍是旧的太阳,但被雾和怀疑论笼罩着;理念变得崇高、苍白、北方味儿、哥
尼斯堡味儿。)
四、真正的世界——不可达到吗?反正未达到。未达到也就未知道。所以也就不能安
慰、拯救、赋予义务:未知的东西怎么能让我们承担义务呢?……
(拂晓。理性的第一个呵欠。实证主义的鸡鸣。)
五、“真正的世界”是一个不再有任何用处的理念,也不再使人承担义务,——是一个
已经变得无用、多余的理念,所以是一个被驳到的理念,让我们废除它!
(天明;早餐;bon sens①和愉快心境的恢复;柏拉图羞愧脸红;一切自由灵魂起哄。)
  ①法文:好的(健全的)感觉。
六、我们业已废除真正的世界:剩下的是什么世界?也许是假象的世界?……但不!随
同真正的世界一起,我们也废除了假象的世界!
(正午:阴影最短的时刻;最久远的错误的终结,人类的顶峰;《查拉斯图拉》的开头
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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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像的黄昏
作为反自然的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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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切激情都有一个阶段,当时它们只是致命的力量,当时它们以愚昧的重负把其牺牲者
压倒——后来,过了很久,它们才与精神联姻,使自己“升华”。从前,人们因为激情的愚
蠢而向激情宣战,誓将其灭绝,——一切古老的道德巨怪都主张“il faut tuer les
passions①。这方面的最著名的公式见之于《新约》的山顶垂训,顺便说说,在那里,全然
不是从高处看事物的。例如,那里在应用于性的问题时说:“如果你的眼睛恶意逗弄你,就
挖掉它。”幸亏没有一个基督徒照此办理。灭绝激情和欲望,仅仅为了预防它们的愚蠢以及
这种愚蠢的不快后果,这在我们今天看来,本身就只是一种极端的愚蠢。我们不再赞美那样
的牙医,他用拔掉牙齿的办法来治牙痛……另一方面,很显然,在基督教赖以生长的基础之
上,“激情的升华”这个观念完全不可能形成。众所周知,最早的教会反对“才智之士”以
维护“精神的贫困”:怎么可以期望它打一场反对激情的理智之战呢?——教会用不折不扣
的切除来克服激情:它的策略、它的“治疗”是阉割。它从来不问:“怎样使欲望升华、美
化、圣化?”——它在任何时代都把纪律的重点放在根除(根除感性、骄傲、支配欲、占有
欲、复仇欲。)——但是,从根上摧残激情就意味着从根上摧残生命:教会的实践是与生命
为敌……
  ①法文:必须扼杀激情。
2
这同样的手段,切除,根除,也被那样的人选用来与欲望斗争,他们的意志过于软弱,
过于衰退,因而无能自立尺度;被那样的天性选用,他们需要la Trappe①,用譬喻来说
(未必是譬喻),需要某种最后通牒,在自己和激情之间设一条鸿沟。过激手段仅为衰退者
所必需;意志的乏弱,确切地说,无能对一种刺激不作反应,本身只是衰退的另一种形式。
对感性怀着激烈的、殊死的敌意,始终是一个值得深思的征兆,籍此可以推测这位好走极端
的人的总体状态。——此外,当这类天性不再坚强得足以经受激烈的治疗、驱走身上的“魔
鬼”之时,这种敌意和仇恨才登峰造极。不妨回顾一下教士、哲学家以及艺术家的全部历
史:反对感官的最恶毒的话并非出自阳痿者之口,亦非出自禁欲者之口,而是出自无能禁欲
者、必须禁欲者之口……
  ①法文:苦修会。
3
感性的升华叫做爱,它是对于基督教的伟大胜利。另一种胜利是我们的敌意的升华。这
就是深深领悟拥有敌人之价值,简言之,行动和推论一反从前之行动和推论。教会在一切时
代都想消灭它的敌人;我们这些非道德主义者和反基督徒却以为,我们的利益就在于有教会
存在……现在,政治上的敌意也有所升华,——明智得多,审慎得多,宽容得多了。几乎每
个政党都明白,为了保存自己,反对党应当有相当力量;这一点适用于大政治。特别是一个
新的创造物,譬如说新的国家,需要敌人甚于需要朋友:在对立中它才感到自己是必要的,
在对立中它才成为必要的……我们对待“内心的敌人”并无不同,在这里我们也使敌意升
华,在这里我们也领悟其价值。一个人只有充满矛盾才会多产;只有灵魂不疲沓,不贪图安
逸,才能永保青春……没有什么比从前那种但求“灵魂宁静”的愿望,那种基督徒式的愿望
与我们更加格格不入的了;没有什么比道德的母牛和良心安宁的肥腻福气更不叫我们眼红的
了。谁放弃战斗,他就是放弃了伟大的生活……在许多场合,“灵魂的宁静”无疑只是一种
误解,——是不会诚实地给自己命名的别的东西。不绕弯子、不带偏见地说,有这样一些情
形,譬如说,“灵魂宁静”可以是一种丰盈的动物性向道德(或宗教)领域的温柔发泄。也
可以是疲惫的开始,是傍晚、形形色色的傍晚投下的第一道阴影。也可以是空气湿润、南风
和煦的标记。也可以是不自觉地为消化良好而心怀感谢(有时美其名日“博爱”)。也可以
是病愈者的沉静,他重新品味万物,心怀期待……也可以是跟随在我们占支配地位的激情的
一次强烈满足之后出现的状态,一次罕有的饱足的舒适感。也可以是我们的意志、我们的嗜
欲、我们的罪恶的衰老。也可以是懒惰在虚荣心引诱下披上道德的装饰。也可以是在一种模
糊状态的长期紧张和折磨之后,出现的一种明确状态,哪怕是可怕的明确状态,也可以是行
动、创造、劳作、意愿之成熟和熟练的表现,是平静的呼吸,是已经达到的“意志的自
由”……偶像的黄昏:谁知道呢?或许它也只是一种“灵魂的宁静”……
4
——我制定一个原则。道德中的每一种自然主义,也就是每一种健康的道德,都是受生
命本能支配的,——生命的任何要求都用“应该”和“不应该”的一定规范来贯彻,生命道
路上的任何障碍和敌对事物都藉此来清除。相反,反自然的道德,也就是几乎每一种迄今为
止被倡导、推崇、鼓吹的道德,都是反对生命本能的,它们是对生命本能的隐蔽的或公开
的、肆无忌惮的谴责。而且,它们声称“上帝洞察人心”,它们否定生命的最深最高的欲
望,把上帝当作生命的敌人……给上帝逗乐的圣人是地道的阉人……“上帝的疆域”在哪里
开始,生命便在哪里结束……
5
假如一个人领悟了对于生命的这样一种反对(这种反对在基督教道德中已经变得近乎神
圣不可侵犯了)的亵渎之处,那么,他因此也就幸运地领悟了一些别的东西,即领悟了这样
一种反对的无用、虚假、荒谬、骗人之处。活着的人对于生命的谴责归根到底只是一定类型
的生命的征兆,至于是否有道理,这个问题完全没有籍此而提出来。一个人必须在生命之外
有一个立足点,用不同的方式,如同已经活过的一个人、许多人、一切人那样去了解生命,
方能真正触及生命的价值问题。有足够的理由表明,这个问题是我们不可企及的问题。当我
们谈论价值,我们是在生命的鼓舞之下、在生命的光学之下谈论的;生命本身迫使我们建立
价值;当我们建立价值,生命本身通过我们评价……由此可知,把上帝当作生命的对立概念
和对生命的谴责的那种道德上的反自然,也还是生命的一个价值判断——什么生命?什么种
类的生命?——我早已回答:是衰退,虚弱、疲惫、受谴责的生命。道德,如它迄今被理解
的,如它最近仍被叔本华规定为“生命意志的否定”的,是把自己做成一个绝对命令的颓废
的本能本身,它说:“毁灭!”——它是受谴责者的判断……
6
最后,让我们再思量一下,说“人应当是如此这般的”这种话有多么天真。现实向我们
显示了令人愉快的丰富类型,过度挥霍的形式游戏和形式变化,而某位可怜的囿于一孔之见
的道德家却说:“不!人应该是别种样子的。”……他甚至知道人应该是怎样的,这个可怜
虫和伪君子,他在墙上画了幅自画像,说道:“ec-ce homo①……然而,即使道德家只是
向着某一个人说:“你应当是如此这般的!”他也依然把自己弄得很可笑。个人是fatum②
的一个片断,承前启后,对于一切既来和将来的事物是一个法则,一个必然性。对他说“改
变你自己”就意味着要求一切事物都改变,甚至是朝后改变……然而确实有一些彻底的道德
家,他们要人变成另一种样子,即变得有道德,他们要人仿效他们的榜样,即成为伪君子,
为此他们否定这个世界!不要渺小的疯狂!不要适度的无礼!……道德倘若不是从生命的利
益出发,而是从本身出发进行谴责,它便是一种特别的谬误,对之不必同情,便是一种蜕化
的特性,已酿成无穷的祸害!……我们另一种人,我们非道德主义者,相反为一切种类的理
解、领悟、准许敞开了我们的心灵。我们不轻易否定,我们引以为荣的是做肯定者。我们愈
来愈欣赏那种经济学,它需要并且善于利用被教士的神圣愚昧和病态理性所抛弃的一切,欣
赏那种生命法则之中的经济学,它从伪君子、教士、有德者等丑类身上获取其利益,——什
么利益?——但我们本身,我们非道德主义者,就是这里的答案……
  ①拉丁文:看这个人!
②拉丁文: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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