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承和邓小平把可能遇到的困难预想了一遍,但是他们依旧没能料到他们即将开始的大军南下将是怎样一段艰辛而危险的征程。
破釜沉舟
在陕北的小河村,毛泽东问陈赓:“你听说过‘破釜沉舟’的典故吗?”
陈赓回答:“我明白主席的意思,是叫我们过了黄河,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当然,打运动战是要大进大退,但不能退到黄河北岸来。”
七月二十七日,晋冀鲁豫野战军主力对羊山集发动总攻的那天,中央军委正式下达命令:以晋冀鲁豫野战军第四纵队、第八纵队二十二旅、第九纵队、以及西北民主联军第三十八军,共二十九个团八万余人,组成“陈谢集团”以执行南渡黄河挺进豫西的作战任务。
一旦陈谢集团出击成功,胡宗南不可能不调攻击陕北的部队回防,而这正是毛泽东试图解决陕北危机的最直接的办法。
一九四七年八月十一日晚,陈谢集团各部队从驻地向黄河岸边出发了。
第五章 破釜沉舟(9)
部队刚一上路,便遇瓢泼大雨,本来常年干旱的晋南地区突降如此猛烈的大雨令官兵们惊讶不已。暴雨导致山洪突发,山路全被冲断,行军变得异常艰难,三天之后,队伍才走到阳城以西的一个镇子,这里距离黄河还有很远的路程,陈赓预定十五日赶到黄河岸边的计划已无法完成。
就在他们出发的第二天,中央军委催促渡河的电报到了,原因是刘邓方面压力甚大需要配合。
八月二十日,四纵和九纵先后到达河南济源县黄河北岸的官阳渡口,第三十八军和八纵二十二旅也到达了山西平陆县的茅津渡口。
陈赓选择的渡河地段,是黄河的孟津至潼关段。这里自古便是黄河要冲,河道狭窄,水流湍急,两岸地势险峻,陡壁高耸,沟壑纵横。古老的渡口原本往来密集,但自抗战以来,北岸成为共产党控制区后,国民党军封锁了渡口,在南岸加筑起河防工事,部署了长达两百多公里的防御线。同时,在洛阳至潼关之间,国民党军还有两个师外加一个旅的二线防御部队。当刘邓大军在黄河下游突破河防强渡黄河后,这一河段的国民党军急忙赶修堡垒和交通壕,并开始昼夜在南岸巡逻。
陈赓站在黄河北岸心急如焚。连日的大雨使黄河暴涨,河水流速更加迅猛。北方籍的官兵会泅水的不多,依靠小木船在如此汹涌的水流中强渡,一旦翻船,人船都难以自救。
二十一日,四纵情报科长从上游来电报告说:黄河上游的陕北和晋绥地区都没有下雨,因此涨水持续不了多久。陈赓下达了强渡的命令。
二十三日凌晨,大雨。左路先头部队四纵十旅的突击队员下河了。突击队乘坐的是小木船。跟随他们下水的,是一群由济源县民兵组织的“葫芦队”。这些身上绑着葫芦的青年农民,个个是泅渡好手,他们在湍急的浊流中游在木船的前面和两侧,用充满血性的年轻的生命为突击队探水护船。船到河中央时,南岸的国民党守军发觉了,但是船上突击队员的机枪响了,“葫芦队”员手上的枪也响了。霎时间,黄河黑暗的河面上火光迸溅,爆炸声大作。突击队员和“葫芦队”的青年农民们不顾一切向对岸靠近。
陈谢集团突破黄河天险之后,以伤亡千人的代价,将陇海铁路截断,开辟了洛阳至陕县之间的战场。
洛阳,古都老城,豫北重镇,此刻已被共产党军队包围。不论是陈赓还是谢富治,面对洛阳城,都不禁陡生攻占的欲望。
中央军委的电报连续到达。电报明确指出陈谢集团渡河后,主攻方向不应该向东,而应该向西,洛阳地区不应该使用主力。陈谢集团立即全力向西。
在东线留下了秦基伟的第九纵队,目的是给敌人造成主力仍在豫西的错觉,以牵制住国民党军东线李铁军兵团。
第九纵队的转战历尽艰难。对于共产党军队来讲,黄河以南完全是新区。
在伊河附近,九纵险些遭到灭顶之灾。九纵前指率二十五、二十七旅冒雨南渡洛河,并开始攻击宜阳,而秦基伟率领的纵队机关和数千民工正在伊河以北等待渡河。晚上,秦基伟亲自带人查看水情,夜间实在看不清楚,加上只有两只小木筏,于是只好在河边宿营,等待天亮。秦基伟身边只有一个警卫营。为了安全,秦基伟让警卫营营长任登仕派一个排前出三里之外,向洛阳方向侦察警戒。第二天,天还没亮,秦基伟就带着警卫员沿着河边查看水情,天上飞来了飞机让他骤然紧张起来。秦基伟正在琢磨,远处枪声响了,是警卫营派出侦察排的那个方向。
第五章 破釜沉舟(10)
最不想与敌人接触的时候,敌人来了。秦基伟给警卫营下的命令是:“就地抵抗,一步也不能退!”
营长任登仕带着两个连钻进青纱帐,副营长王德远带着一个连上了北山制高点。很快,警卫营就与围过来的一个营的敌人接火了。
在黄镇的指挥下,机关、文工团和民工队不顾一切地渡河。
夜幕再次降临时,九纵所有的人都已转移到韩城附近,警卫营却一直没有消息。秦基伟派出寻找警卫营的人仍旧没有回音,秦基伟既焦虑又难过。半夜时分,突然有战士闯了进来,是警卫营的!战士刚喊了一声“司令员”,眼泪就掉了下来。不一会儿,营长任登仕也回来了,说伤亡一大堆,仗打得太窝囊。秦基伟说:“谁说窝囊?这是胜仗!你们掩护了纵队机关和这么多人安全过河,你们立了大功!”
九月二十日,陈谢集团主力向西安方向前进,计划夺取潼关、华阴、华县、渭南、临潼、蓝田、商县、洛南、商南和山阳诸县,建立陕东根据地。
该日,蒋介石到达西安。
到了十月,陈谢集团自南渡黄河以来,已连续攻占县城十二座,歼灭国民党军四万余人,控制了陇海铁路两百五十公里的地段,割断了国民党军胡宗南与顾祝同两大军事集团间的联系,调动了进攻中原和进攻陕北的国民党回援。初步实现了中央军委预定的作战目标。
胡宗南的侧后被彻底搅乱了。
蒋介石也许此时才真正意识到,刘邓、陈谢南渡黄河从解放区出击的行动,远不像一些平庸的军事参谋们所说的那样,是共产党军队走投无路的绝望逃窜,也不像一些军事将领们所分析的那样,是共产党为克服控制区内部的军事和经济危机而进行的攻城略地,这实在是一次带有战略意图的协同军事行动。尽管蒋介石对这一行动将导致的后果还无法清晰地判断,但排解不开的复杂心绪却是异常真实的:毛泽东是个极难对付和揣摩的人。一九三四年秋,他从江西瑞金的根据地跑出来,国军上下都说赤匪在末路穷途之时开始仓皇逃窜。可是,结果呢?结果让蒋介石至今想起来便心惊胆寒。
领导爬起来
酷暑七月,陈粟不利。
让陈毅、粟裕感到十分突然的,是毛泽东六月二十九日发来的电报:
……你们应以两个至三个纵队出鲁南,先攻费县,再攻邹(邹县)、滕(滕县)、临(临城)、枣(枣庄),纵横进击,完全机动,每次以歼敌一个旅为目的。以歼敌为主,不以断其接济为主。……我军便不应再继续采取集中兵力方针,而应改取分路出击其远后方之方针。其外出两路兵力,或以两纵队出鲁南以三个纵队,出鲁西亦可……
在这封电报中,毛泽###然改变了一个月前要求陈粟不要分兵、坚持内线歼敌的方针。
此时,就全国战场而言,山东依旧是国共两军对峙最严重的地区。就军事形势而言,陈毅、粟裕承担的压力最大。
陈毅、粟裕决定:将华东野战军主力分成三路向敌人发动攻击。具体部署是:由叶飞、陶勇率第一纵队和第四纵队组成左路兵团,越过临蒙公路向鲁南挺进;由野战军参谋长陈士榘、政治部主任唐亮率第三、第八、第十纵队组成的右路兵团,向鲁西的泰安、大汶口方向挺进;陈毅和粟裕直接指挥第二、第六、第七、第九纵队和特种兵纵队集结在沂水、悦庄公路两侧,各以少部兵力与北犯之敌接触,主力待机出击。此作战部署于七月一日开始执行。
第五章 破釜沉舟(11)
这就是华东野战军战史上著名的“七月分兵”。
“七月分兵”导致了一系列作战不利的后果,因此也成为华野战史上颇具争议的军事行动之一。
从当时战场局势上分析,毛泽东在大敌当前的情况下,违反一贯主张的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的军事原则,冒着被各个击破的危险而采取分兵出击的举动,无疑是配合刘邓大军强渡黄河出动中原所必须。山东战场的大规模作战势必牵制国民党军,抑或造成国民党军为增援而进行频繁调动,若能在机动中寻机大量歼敌将是对刘邓大军最有利的配合。但是,毛泽东担心的是时间:刘邓大军的出动时间已无法更改,必须按时对其进行强有力的军事配合,而陈粟大军目前还无法预测战机到来的时间。刘邓大军已是不能等待。
六月二十八日,叶飞、陶勇的左路兵团出发了。天降大雨,官兵在泥泞中向鲁南奔袭五百华里,深深地插入了国民党军的侧后。十天之后,左路兵团开始攻击费县,一夜之间便将国民党守军全歼。天亮的时候,国民党军的飞机来了,密集的炸弹把费县炸得天翻地覆。轰炸给共产党攻击部队造成伤亡。
左路兵团接着攻击枣庄和峄县,叶飞和陶勇同时对两座县城实施攻击,导致本不充裕的兵力被分散,加上攻城器材严重缺乏,弹药也因连日大雨被淋湿而失效,结果持续了整整四天的攻击毫无效果。叶飞和陶勇决定放弃邹县,集中主力全力攻击滕县,但国民党军七个整编师已增援而来。左路兵团只有迅速撤离战场。
右路兵团的任务是攻击济宁和汶上。
济宁守军为国民党整编七十二师全部以及整编六十六、七十师各一个团,总兵力达两万余人。三纵八师奉命对内城实施攻击,守军的炮火出奇的猛烈,城中街道狭窄,共产党官兵缺少防炮经验,不会在街道中筑起防御工事,结果伤亡巨大。在东南角攻击的九师一度攀登成功,突进城内七个连,但很快遭到守军的猛烈反击,突进去的部队被压缩在城内一角。守军集中炮火封锁突破口,攻击的后续部队无法增援,结果突进去的七个连的官兵全部战死。
济宁一战,三纵伤亡达三千二百余人。
小小的汶上县城,十纵连续攻击六天未下。
作战严重失利的还有陈毅、粟裕亲自指挥的由第二、第六、第七、第九纵队和特种兵纵队组成的正面部队。
南麻,鲁中山区的一个小小的盆地,一个令华野官兵刻骨铭心的地方。
驻守南麻的是国民党军“五大主力”之一整编十一师。全师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在宿北战役、鲁南战役、莱芜战役和孟良崮战役中都曾与共产党军队交手,从未吃过大亏。师长胡琏以作战勇猛又工于心计闻名,胡琏作出十分周密的防御部署,在胡琏的命令下,南麻四周方圆五公里的范围内,所有重要据点都修筑了以子母堡垒为中心的工事。这些隐蔽而坚固的工事依地形呈不规则形状,各地堡之间都有交通壕相联,交通壕上盖有厚厚的土石足以抵挡炮火的打击。每一处阵地前五百米内,所有的树木和庄稼都被砍光。在子母堡垒外围,设有三至四道鹿砦和铁丝网,还埋下了大量的地雷。由两千多个子母堡垒组成的南麻防御体系筑成之后,胡琏还组织了一次抗攻击演练,演练结束后他致电蒋介石,声称整编十一师是一座攻不破、摧不毁的堡垒。
第五章 破釜沉舟(12)
从兵力上讲,陈毅和粟裕占据绝对优势。
七月十七日,暴雨。近敌行动因恶劣天气而受阻。十八日晨,各纵队刚一到达指定位置,还未进行充分准备,攻击就开始了。
韦国清指挥的二纵奉命攻击南麻、吴家官庄的正面阵地。十七日上午,部队向攻击位置接近的时候,暴雨肆虐,地面上积水成河,二纵的全部人马、枪械和弹药全被泡在了水里。十八日,韦国清命令五师和六师肃清南麻外围之敌,两个师经过一天苦战逼近了守军的主阵地。
许世友指挥九纵奉命从西北山地攻击南麻,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三个师冒着大雨发起进攻。九纵各师在各自的攻击方向上都未能突破,与国民党守军在战场上形成僵持。
王必成指挥的六纵奉命攻击南麻南面的马头崮,六纵十七师五十一团强渡沂河时遭到数倍守军的反击,敌人配合反击的火炮多达二十门,五十一团全团被迫卷入残酷的背水一战中。当交战双方都付出了五百多人的伤亡时,五十一团幸存的官兵开始后撤。王必成调来四百多副担架抢运伤员,担架队白天过河时遭到飞机的轰炸,伤亡人数再次陡增。与此同时,十八师各团向柴粮山的攻击也严重受挫。大雨滂沱,夜色漆黑,攻击部队被恶劣的天气和守军的火力所压制,天亮之后又遭到飞机的猛烈轰炸。攻击了整整三天,柴粮山高地四周到处是逐渐腐烂的尸体。
七月二十日之后,华东野战军主力对南麻的攻击已显露出失利的迹象。
南麻受到攻击之后,胡琏向徐州总司令部求援,国民党军整编二十五师和整编六十四的四个旅奉命向南麻增援。增援部队指挥官黄百韬记取了在孟良崮增援缓慢的教训,深知如果这次再不全力推进,必定受到严厉制裁,于是面对七纵的顽强阻击,国民党军在猛烈炮火的掩护下,采用三个营为冲击单位的滚动式战法,一批垮下来,另一批立即出动,持续不断,昼夜不停,导致七纵官兵每分每秒都陷于苦战之中。
此时,攻击南麻正面阵地的二纵陷入了极大的困境中。胡琏的子母堡垒给攻击带来的困难远远超出他们的预想。这种堡垒的特点是外围利用鹿砦、铁丝网、照明设备以及大量的地雷和集束手榴弹给予攻击部队极大的杀伤,而在堡垒的中心则隐蔽着大量的反击兵力,当攻击势头减弱之后,以中心堡垒为引领的反击立即开始,与其相连的小堡垒则进行两侧的火力打击。二纵官兵在以往的战斗中从未遇到这样的子母堡垒,也很少遇到如此顽强的作战对手,一时间攻击面临着严重的困境,部队的伤亡远远超出歼敌数量。
南麻战役是解放战争中代价十分惨重的一次战役。战斗结束后,九纵伤亡四千多人,六纵伤亡两千多人,负责正面攻击的二纵伤亡四千多人。
南麻战役进行了整整五个昼夜,歼灭国民党守军一个团。
七月二十一日,国民党军增援部队突破华东野战军阻击部队的防线。晚,陈毅、粟裕下达了撤出战斗的命令。
撤出南麻地区的部队奉命转移到临朐西南地区休整。但是,此时临朐已被国民党军整编第八师占领,陈毅、粟裕向胶济线以北转移的通道被阻断了。
情报显示,进入临朐的是整编第八师的先头部队,师主力尚未到达。而且,敌人还没有来得及构筑防御工事。陈毅、粟裕认为,应该抓住此一战机,将整编第八师先头部队歼灭,以鼓舞士气。于是,命令第六、第九纵队围攻临朐,第七纵队负责阻援。
第五章 破釜沉舟(13)
一向作战周密谨慎的粟裕,在部队刚刚遭遇重大伤亡的情况下,决定再次发起攻坚战斗,这不仅具有相当大的冒险性,还显示出一种难以克制的急躁。
临朐成为又一个南麻。
“七月分兵”以来,山东战场各部队连续作战失利,导致国民党军占领了胶济线,作为共产党军队重要的物资基地和数万名伤员安置地的胶东地区也面临被占领的危险。特别严重的是,在持续近两个月的战斗中,陈粟大军战斗减员和非战斗减员总计高达五万人,是华东野战军组建以来前所未有的损失。
八月四日,粟裕给起草了关于南麻、临朐战役的初步总结电报。电报详细分析了“七月分兵”后,华东野战军在战略战术上的不足之处;同时强调,对整个反攻局势和前途过分乐观的估计是造成失利的重要原因。陈毅和谭震林看后,都有不同意见,认为在战略上没有问题,是“军事部署上的错误与战术上的不讲究”。因为意见不一,粟裕起草的初步总结电报未能发出,他当即另行起草了一封短电发给中央军委。作为战役的主要指挥者,粟裕认为自己应对作战失利负责:
中央军委并华东局:
自五月下旬以来,时逾两月无战绩可言,而南麻临朐等役均未打好,且遭巨大之消耗,影响战局甚大。言念如此,五内如焚。此外,除战略指导及其他原因我应负责外,而战役组织上当有不少缺点及错误,我应负全责,为此请求给予应得之处分。至整个作战之检讨,俟取得一致意见后再作详报。粟
八月四日午时
陈毅为粟裕的自责深感不安,认为作战不利不能让一人承担责任,有必要和谭震林、粟裕坐在一起把这个问题谈清楚。
但是,谭震林要率第二、第七纵队去胶东休整。临走,谭震林给粟裕留下一封信,他在信中指出粟裕“在军事上常常粗心大意,缺乏远见”,同时认为“如果拿五仗未打好的主要原因放在乐观这点上去检讨是不能把问题彻底弄清的,也说服不了下面的同志”。
粟裕在给谭震林的回信中,承认军事指挥和作战部署上存在错误,但他坚持认为“过分乐观”是作战失利的主要原因之一。
野战军指挥部转移到郭店之后,陈毅与粟裕做了彻夜长谈。
陈毅只有一个目的:领导爬起来。
八月三十日,毛泽东给陈毅、粟裕发来了一封绝密电报。电报措辞严厉地批评陈粟大军“在惠民留驻时间太久”,“二十多天毫无积极行动”。而当前国民党军各部“均向刘邓压迫甚紧,刘邓有不能在大别山立脚之势,务望严令陈(陈士榘)唐(唐亮)积极歼敌,你们立即渡河并以全力贯注配合刘邓”。
毛泽东的电报令陈毅和粟裕清晰地理解了此刻关系到战争全局的作战意图:除留下内线部队坚持与国民党军纠缠之外,华东野战军主力要和刘邓大军一样直插中原,搅乱国民党控制区,完成战争的战略转变。
华东野战军立即于鲁西南发动了沙土集战役。
沙土集一战,歼灭国民党军整编五十七师师部和两个旅共九千五百余人,其中俘虏七千五百余人。华东野战军攻击部队伤亡和失踪两千三百人。
沙土集一战改变了陈毅、粟裕部的被动局面,迫使国民党军从山东内线战场和刘邓大军周围抽调回四个整编师。此后,在中国辽阔的中原地带,一个影响到整个战争进程的新局面产生了。
第五章 破釜沉舟(14)
“###北渡黄河公算最大”
羊山集战斗之后,晋冀鲁豫野战军主力南下,准备进行休整。
然而,战场形势突变。
国民党军各路部队开始向鲁西南战场移动而来。国民党军大兵力快速推进,于鲁西南的一角,对晋冀鲁豫野战军主力形成钳形攻击态势。
更严重的是黄河南岸老堤即将决口的传闻。连日的大雨使黄河水位猛涨,滦口附近的水位已经由平时的两米猛增到三十米以上,每秒流量已达到两千零三十四立方米。
所以,跃进大别山必须越早越好,越快越好。
刘伯承催促参谋人员迅速了解黄河水情,确切了解陇海路以南、淮河以北、津浦路徐州、蚌埠段以西、平汉路郑州、信阳段以东地区的地形、河流、交通和道路情况,并在地图上准确地标示出来。
大雨还在下,刘伯承指挥部的院子里涨满了水。已经来不及与陈毅、粟裕详细沟通了,刘伯承只与他们通了一次电话:
“我们上马了。”
“牌怎么打法?”
“一张鹅牌。”
“鹅牌”,牌九中的一张牌,一边一点,一边三点。刘伯承的意思是:以少数兵力牵制敌人,掩护野战军主力出发。
为了掩护刘邓大军跃进大别山,南下作战,毛泽东命华东野战军第一、第三、第四、第八、第十共五个纵队,暂由刘伯承、邓小平指挥。华东野战军的任务是:在刘邓大军跃进的反方向,坚持内线作战,以牵制国民党军。
一九四七年八月七日黄昏,刘邓大军兵分三路,开始了中国革命战争史上一次著名的军事行动——千里跃进大别山。
为了保密,野战军各纵队都更换了代号,代号以纵队参谋长的姓加上村庄地名组成。
蒋介石接到刘邓部大规模南移的情报之后,命令各路部队迅速南追。但是,在徐州的陆军总司令顾祝同的判断却是:刘邓部要渡黄河北退。于是,命令各部队立即向北阻截。顾祝同的判断来自空军的情报:“黄河边有###甚多,正纷纷北渡黄河。”——空军的情报无大失误,因为刘伯承特别命令第十一纵队和冀鲁豫军区部队在黄河边架设浮桥,佯作大规模渡河之势。蒋介石和顾祝同一南一北的作战命令,让国民党军各路部队不知所措。八日,当顾祝同终于明白刘邓部北渡黄河是虚晃一枪的时候,急令部队掉头南下追击。但是,此时蒋介石又判断刘邓部主力南下必是佯动,隐藏着“北渡黄河北窜”的目的,因此下令各部队立即掉头向北,赶在共产党军队之前到达黄河岸边。
八月十二日,刘邓大军各路部队全部越过了陇海铁路。十六日十一时,刘邓大军开始向黄泛区前进。
此刻,蒋介石依旧认为“###北渡黄河之公算最大”,而刘邓部越过陇海路不过是“北渡不成向南流窜”,下一步刘伯承的企图必是“越过平汉路西窜”。
造成蒋介石与顾祝同判断失误的根本是,国民党方面知道共产党人往往不按常规出牌。但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刘邓大军的十万人马会不要后方,孤军从黄河边直下国民党统治区的腹地。国民党方面认为共产党军队还没有这个胆量与实力,况且这种类似自杀的举动也违背基本的军事常识。
刘邓大军陷入了黄泛区散发着腐烂气息的泥沼中。在豫东鹿邑至项城之间,出现了宽约四十里的沼泽地域,沼泽内,积水浅处没膝、深处齐腰,如逢雨季寸步难行。
第五章 破釜沉舟(15)
夜晚,步兵、骑兵、炮兵、辎重、担架、大车一齐踏入泥浆里,官兵们在齐膝深的泥沼中艰难地移动,炮兵、辎重和担架队很快陷入困境。平日,野炮都是由大车拉的,最重的榴弹炮得用十轮卡车拉,现在官兵们只能把那些炮卸下拆散,再用人力扛着或抬着通过泥沼,但仍有十分沉重的部分无法移动。马匹嘶鸣,挣扎着往下沉,眼看着就没了踪迹。大队人马整整走了一夜,天亮时,发现仅仅前进不足十公里。在薄明的天色下,逐渐清晰起来的大沼泽让官兵们心惊肉跳:一眼望去,茫茫一片,除了泡在泥水中的三四棵枯树或一两个房屋的屋顶外,四野荒凉,空气中弥漫着从污泥里冒出的腐腥味。
十八日夜,刘邓大军走出了黄泛区,在河南东部渡过了南下途中的第一条大河——沙河。
刘邓的部队已经渡过沙河,蒋介石从地图上顺着河南、湖北一路看过去,他终于醒悟到:刘邓部并非在向南逃窜,而是有目的地在向湖北的某个地方奔袭,这个目标只能是大别山,因为那里是共产党武装的老巢。蒋介石立即部署各路部队火速赶往河南南部,以阻止刘邓大军渡过汝河。
刘伯承和邓小平率野战军指挥部跟随六纵抵达汝河北岸的黄刘营。
二十四日上午,河岸四野一片寂静。中午时分,汝河南岸突然烟尘滚滚,在西侧的公路上,黑压压的国民党军蜂拥而至。十八旅的官兵冒着敌机的轰炸在汝河上架起了浮桥。
国民党军把汝河南岸一线的村庄都点燃了,大火将夜空照得黑里透红。十八旅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对岸敌情不明,不敢贸然打过去;可如果继续等待,一旦敌人在南岸布防完毕,后续部队渡河将面临巨大危险。深夜,刘伯承和邓小平来了,他们对十八旅整整一天没有采取有效行动感到十分不满。野战军参谋长李达说:现在,我们的前面有整编十五师和整编八十五师,后面追击的是整编第七师和整编四十八、五十八师,敌人追击部队的前锋已经与我们的后卫部队四十六团接上火了。
刘伯承说:“如果让后面敌人赶到,把我们夹在中间,不但影响战略跃进,而且还有全军覆灭的危险。自古狭路相逢勇者胜!从现在开始,不管白天黑夜,不管敌人的飞机大炮,我们要以进攻的手段对付进攻的敌人,从敌人阵地上杀出一条血路冲过去!”
邓小平说:“现在除了坚决打过去以外,没有别的出路。桥断了,再修!敌人不让路,就打!今天过不去汝河,后面敌人明天就赶到了。我们决不给敌人以时间……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和牺牲,坚决打过去!”
子夜二时,十八旅的冲击开始了。炮火冲天,弹雨横飞。腹背受敌,决死一战。十八旅官兵攻下一个村庄,接着又向前面的村庄扑过去。一条长约五公里、宽约三公里的通路被打开了。
当十八旅不顾一切冲击的时候,在河边担负掩护渡河任务的十六旅承受着巨大的作战压力。
此时的汝河渡口一片混乱。机关人员、炮兵部队、后勤部队和大量辎重拥挤在狭窄的浮桥上。抢渡的队伍中还有野战军文工团的队伍。出发前,文工团员们每人发了一张面饼,并通知他们渡河后的集结地是彭店。指挥部怕他们把这个地名忘了或是失散后需要寻找部队,特别要求文工团员们把地名写在手背上。
八月二十五日下午十六点,刘邓大军后续部队四万多人和两百多辆大车渡过了汝河。然后,浮桥被后卫部队四十六团的工兵炸毁。
第五章 破釜沉舟(16)
追击到汝河边的国民党军看见河边躺着不少共产党军队的伤员。
在前有阻击后有追兵的情况下,付出巨大牺牲的十六旅只带走了部分轻伤员。这里不是解放区,没有百姓跟随在部队的后面转运伤员,而部队还要长途奔袭作战,重伤员只能被遗留在战场上。——“部队要走了,带不上你们,只能靠自己,能回家的先回家,回不去的将来再去找部队。”那些身负枪伤、弹伤的重伤员躺在依然缭绕着硝烟的汝河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队伍迅速远去;而那些因鲜血即将流尽而奄奄一息的官兵,很快就长眠在了这条大河的岸边。
刘邓大军进入大别山之后所面临的生存困境比事先预想得要严重得多。
大别山一直是桂系的地盘。蒋介石一生除了无法战胜共产党人外,另一个心腹大患便是桂系。桂系经营大别山区的时间长达二十多年,建立了周密完善的保甲联防制度,并培植起大量的地主民团武装组织。昔日共产党人在这一带创建根据地时建立起来的群众基础,随着岁月的流逝已损失殆尽。
大军所至,必需粮草,自古同理。如果没有群众的支持,数万官兵的吃穿将成为最紧迫的问题。因为共产党武装曾经四进四出大别山,这里的百姓不再相信共产党军队进来就不走了,所以刘邓大军每到一村,村中百姓皆躲避一空。不要说征粮,即使拿钱买都买不到。而如果进入敌占区买粮,官兵们的北方口音只要一说话就会暴露。更为严重的是,追击刘邓大军的国民党军也随即进入大别山。国共双方的军队在大山里来回周旋,当地百姓无以供给如此众多的部队,他们要活命就必须保护自己的粮食,唯一的办法就是“坚壁清野”。
面对部队在困境中出现的动荡,邓小平说:“我们必打几个大的胜仗,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大别山站住脚,群众才能真正发动起来。不然,你再说决不再走了,他也会怀疑的。”
十月初,三纵盯上了追踪他们的国民党军整编八十八师六十二旅,并经过七昼夜地急行军把敌人围住了。战斗打响之后,美式装备的六十二旅拼命突围,共产党官兵拼死阻击,战斗从早上打到晚上。三纵打六十二旅的时候,桂系的整编四十六师前来增援,三纵七旅二十一团拼死阻击。攻击六十二旅的九旅和八旅加紧攻击,最后突进对方阵地,六十二旅副旅长唐家楫被俘。
接着发生的高山铺战斗战果巨大。共歼灭国民党军一万三千多人,其中俘虏了九千五百余人。
冬天到了,刘邓大军的十万官兵还没有棉衣。中央军委为他们筹措了十五万套棉衣、一百万银元和大量的药品物资,但是无法运进敌军围困的大别山。大别山区不种植棉花,部队就地筹措布时,不惜违反纪律向店铺“借布”。好容易有了布,但是颜色不一,就用稻草灰、黑锅烟或是黄泥水做染料,把布放在大锅里用染料煮。染出灰黑色的军装布,队伍中却没有人会裁缝。刘伯承要求官兵自己动手,并亲自给大家做示范,他用个碗扣在布上,画出个大圆圈,然后说:“这就是领口!”于是上上下下都照着裁,但还是有人把领口开在了胸口或者后背。
一九四八年新年,晋冀鲁豫野战军官兵穿着自己做的各式各样的棉衣,在寒冷的晨雾中列队站在高低起伏的山坡上。晨曦初露的时候,他们看见了身材高大的司令员刘伯承和个子矮矮的政治委员邓小平。邓小平面容消瘦,走路很快,穿着一件肥大的军棉袄,他对全体官兵们喊道:“紧紧把敌人拖住!坚持到最后胜利!给大家拜年了!”
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吸引了国民党军近九十个旅的兵力,打乱了国民党军向山东和陕北进攻的计划。与此同时,陈谢大军挺进豫皖鄂边区,并向伏牛山完成展开;陈粟大军挺进豫皖苏边区,直接威胁着陇海路沿线。至此,解放战争中“三军鼎立,经营中原”的局面已经形成。
解放战争刚刚进入第二年,无数共产党官兵为了战争的转折付出了生命。刘邓大军进入大别山时约十二万四千人,转出的时候仅剩下五万八千多人。但是,即使在最艰难困苦的时候,中国共产党人依旧坚定这样一个信念:“建立一个爱国、民主、不贪污的政府”和“一个独立的、自由的、富强的国家”。
第六章 朗照边区胜利花(1)
“打他三个钟头再走不迟”
要说苦,彭德怀的西北野战军最苦。
西北野战军兵力约四万五千人。
陈毅过去曾有个疑问,为什么中央在一九四七年夏秋间的来电中常常表扬西北野战军?“好像中央对华野领导颇有不满,特意抬高西北压华东似的”。但是,一九四八年一月,当陈毅辗转到达陕北杨家沟之后,才明白“西北野战军是作战条件最苦的一个野战军”。
西北野战军以数万兵力对付胡宗南的几十万大军,所承受的军事压力可想而知。但是,为了配合陈谢、陈粟和刘邓三路大军出击外线作战,彭德怀还是决心不顾压力把胡宗南的部队尽可能牵制在陕北。
彭德怀选择的作战方目标是向北攻击榆林。依据榆林守军的防御部署,彭德怀攻击榆林的兵力达八个旅又两个团,总计约四万五千人,几乎是西北野战军的全部兵力,同时已是榆林国民党守军的三倍。
邓宝珊想不到共产党军队会攻击他,他认为自己是共产党人的朋友。
邓宝珊,甘肃秦州直隶州(天水)人,十三岁父母先后辞世,十六岁即到伊犁从军。一九一〇年成为同盟会员参加了辛亥革命,后参与国民军西北军的组建,直奉战争中已升任师长。一九二四年,李大钊领导的中国共产党北方组织开始在国民军中活动,邓宝珊自此收到共产党政治主张的影响。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他与共产党人邓小平、李子洲都有来往,与国共联军政治部主任、后任工农红军五军团政治部主任的刘伯坚更是有着深厚的友情。一九三二年,邓宝珊出任西安绥靖公署驻甘行署主任,面对省内武装林立、民生凋敝的景象,他决计整编军队,不扩一兵、专心生息、安抚百姓。由于军政成就显著,国民党###于佑任、邵力子等人鼎立推荐他出任甘肃省主席,但因蒋介石对他猜疑很深未果,他被任命为陆军新编第一军军长,第一军的兵力只有两个旅。在整个抗日战争中,邓宝珊部队一直与共产党人的陕甘宁边区保持着和睦相处的关系,他本人还多次到延安与毛泽东、朱德等中共领导人晤谈。一九四三年十一月,邓宝珊从西安返回榆林途中来到延安,因偶感风寒在延安停留半个月,毛泽东给他送去了十张狐皮让他做件大衣。
一九四七年八月二日,邓宝珊接到了彭德怀部主力正向榆林挺进的情报。他笑着对同僚们说:“共产党对榆林还用得着这样大的兵力?他们真的要进攻榆林也不一定要使用武力嘛。”邓宝珊确信共产党不会攻击榆林,如果真的要进攻,至少事先也会和他打个招呼。但是,情报连续到达,而他并没有接到共产党方面的任何解释。邓宝珊感到了一种严重的不安。——他不愿意和共产党打仗,但又不能不备战了。
八月五日,西北野战军逼近榆林。情况真的严重了。邓宝珊召集了军事会议,会议决定放弃外围据点,集中兵力固守榆林城。
八月七日凌晨,榆林已被包围。
蒋介石飞到了延安。
国民党军的最高统帅以占领者的姿态进入共产党人的“巢穴”,这一事件在国民党方面看来极具象征意义。于是,接到蒋介石来延安的指令后,胡宗南立即忙碌起来。飞机在西安与延安之间往来多次,洋瓷脸盆、澡盆、马桶、沙发、钢丝床、山珍海味、西餐用具以及西餐厨师等等一应俱全地被运抵贫苦的延安。八月七日上午,“美龄号”专机在延安简易机场内尘土飞扬的跑道上降落,蒋介石被安排在延安最好的边区外交宾馆里。
第六章 朗照边区胜利花(2)
彭德怀部对榆林的攻击,令蒋介石深感不安。
到达延安的当天下午,蒋介石亲自主持召开了旅以上军官军事会议,专门研究出兵增援榆林的问题。胡宗南表示接受这一作战任务,但他强调了两点困难:一是目前正值雨季,汽车运输补给困难;二是要集中主力与彭德怀部决战,咸榆公路的守备就会兵力不足,长途运输补给将面临危险。蒋介石当即表示,空军把运输机集中在西安机场,为作战部队进行空投补给。他要求胡宗南不要担心补给问题,尽快按照国防部的意图拟定作战计划。
晚上,蒋介石单独与胡宗南再次研究了榆林作战问题。当胡宗南说此次###打榆林的真正意图,也许是准备在米脂以北伏击我增援部队时。蒋介石说,今后陕北作战,不必再强调稳扎稳打了,要用急进猛打的战法,弥补以前与###作战显露出的缺陷。蒋介石告诫胡宗南:“陕北为主要战场,为匪之首脑所在,如不肃清,后患无穷。本令七月底肃清,现延长一个月,八月底定须肃清。”
第二天一大早,蒋介石开始在延安城里转。没有人知道他此时此刻的感受。在枣园,蒋介石终于看见了他的对手毛泽东曾经居住过的那间窑洞,与当地农民的窑洞没有任何区别,门窗是没有油漆过的陈旧的木头做的,窑洞内墙面剥落,靠窗的那张榆木桌的桌面坑洼不平,简陋的床也是榆木钉起来的。窑洞外面的院子里有棵树,树下有个石凳,还有架纺线的纺车。随从告诉他,毛泽东的窑洞旁边和下面,是周恩来、朱德和刘少奇等人的窑洞,这些窑洞无论外观还是内设都是一样的。
尽管从一九二七年国共决裂开始,蒋介石就知道共产党人已被逼进了山林和乡村。毛泽东与他的部队面临危境、身处绝境的情报从来就没有中断过。可是,此时,面对破败的延安小城和这些近乎原始的窑洞,蒋介石还是感到十分震惊。他无法想象毛泽东何以在如此恶劣的生存环境中保持着旺盛的斗志,有效地指挥着他的军队在全国的战场上与政府军对抗,并且能在这样的桌子上把文章写得尖锐刻薄而又文采飞扬。
蒋介石回到边区外交宾馆,审定了胡宗南送来的作战计划后,当天就离开了这个让他心绪不宁的地方。
这是蒋介石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到延安。
蒋介石离开延安的时候,榆林城墙上每一个垛口都悬挂起一只装满炭火的铁丝笼子。邓宝珊奉命固守待援,而他面前的榆林城已是烟火缭绕,满城通明。然而彭德怀部攻击两日后,榆林仍未打下。
八月十一日中午,毛泽东致电彭德怀:“……榆林非急攻可下,而钟松仍有可能迅速增援,似宜决心暂停攻城,集结部队,准备于十二日夜或十三日打钟松……”可是,彭德怀已无法执行这个部署,因为钟松的三十六师绕过彭德怀预设的阻击阵地,其先头部队已经接近榆林。
钟松,国民党军整编三十六师师长,整编三十六师是国民党军嫡系部队的主力,下辖三个旅,每个旅三个团,全部美式装备,兵力达七万之众。三十六师以极快的行军速度长途跋涉,从榆林以北长城之外的沙漠地带绕道,于八月十二日到达距榆林不足十五公里的苏庄子、天鹅海子一带。
彭德怀对榆林的攻击以及围城打援的设想,都因三十六师的迅速机动和出其不意而失去战机。
第六章 朗照边区胜利花(3)
十二日黄昏,彭德怀下达了从榆林撤围的命令。钟松进入榆林城,邓宝珊设宴款待。
榆林失利,给毛泽东带来了危险。
就在钟松的三十六师迂回榆林的同时,刘戡率第一军和第二十九军主力全力向绥德、米脂推进,虽然目标依旧是寻找毛泽东的行踪,但其行动已对位于无定河与黄河之间的西北野战军后方机关和野战医院构成威胁。毛泽东要求彭德怀立即控制归德堡与镇川堡之间无定河两岸。
一直盼望毛泽东在持久的军事压力下不得不东渡黄河的胡宗南,立即被贺龙、习仲勋率领的中共西北局、边区政府、野战军机关和野战医院强渡黄河的行动迷惑了。尽管大雨倾盆,但是通过电台测向,空中侦察和地面侦察,黄河上共产党人的庞大队伍确实在顶风冒雨地渡河,这一情景令胡宗南兴奋异常。他认定彭德怀北攻榆林不克,损失巨大,只有掩护着毛泽东一行东渡黄河,以免被歼。于是,胡宗南立即命令第一军军部指挥第一师守备绥德,第二十九军以及第一军九十师向葭县(佳县)急促推进,同时命令钟松的整编三十六师由榆林向镇川堡方向前进。
三十六师刚刚进入榆林城,官兵因为长途迂回跋涉,极度疲惫,原本打算在榆林城内休息几天。但是,胡宗南要求他们迅速从榆林南下的命令到了,并说将派飞机给三十六师运送给养。三十六师于十四日上午从榆林出发了。出发前,从西安飞来的四架飞机投下了一些因为天气炎热而发酸了的面饼,对于一万多人的三十六师来讲这无异于杯水车薪。钟松把补给的希望寄托在各旅团留下来的辎重营和运输队上。钟松命令他们接收到胡宗南空投的补给之后立即追赶部队。钟松不曾想到的是,胡宗南答应的补给直到他的部队被全歼也没有运到榆林。
此刻,指挥着百万大军的共产党中枢在国民党军的追击和围捕下,其颠沛之艰辛与危险,是当时各个战区的共产党将领以及包括蒋介石在内的国民党军将领无论如何都难以想象的。——毛泽东的这段历史往事之所以令人感叹,是因为当这一小队人马在荒凉的山谷间由于命悬一线而来回转移之时,毛泽东仍旧指挥着分散在全国各个战区的共产党军队作战,而且,各战区的共产党将领不断地听到毛泽东发出“蒋介石很快就要完蛋了”的呼声。为了保密,他们的代号由“三支队”改为“九支队”。
八月一日晚,毛泽东到达靖边县青阳岔,这是自离开延安后毛泽东第二次来到这个村子。住了一夜之后,第二天在闷热的天气里继续赶路,到达横山县的小水沟村。这是一个贫苦的小村子,因为窑洞很少,大部分人睡在了露天。毛泽东住进村长李文运的家里,战士们在李家的石炕上支起一扇门板给毛泽东当办公桌。但是,刘戡部队很快就接近了,于是再走。下雨了在一个叫石湾镇的村子里弄了点饭吃,没来得及烘烤一下衣服。就接着向肖崖则村方向行进。刘戡的部队始终跟在后面,毛泽东刚离开火石山,刘戡就进了村;毛泽东刚离开石湾镇,刘戡跟着进了镇。这个国民党军将领总是能在毛泽东睡过觉或者歇过脚的窑洞外摆出姿势留个影。八月三日,到达肖崖则村时,毛泽东已浑身湿透,鞋里灌满了泥浆。听说刘戡的部队在石湾镇宿营了,毛泽东说:“那好,我们也陪他住下吧。”他和周恩来挤在农民李俊成的窑洞里睡了一夜。第二天,走到子洲县的巡检寺村,寻找住处的人还没回来,毛泽东一行人就在雨中等着。这时候,西北野战军攻击榆林的战斗打响了。毛泽东盼望着攻击榆林的得手消息,但最终传来的是三十六师从北面的沙漠绕路增援,攻击榆林失利的报告。西北野战军从榆林撤退的那天,毛泽东一行急促地离开了黄家沟,因为他们必须赶在国民党军队之前渡过无定河,通过绥德城。在泥泞的路上走了大半夜,到达无定河边,一座九孔大桥横跨在河上,当时还有民兵守着。过桥之后,毛泽东听说要炸掉大桥,表示不同意,他说刘戡要用这座桥就让他用,他是暂时地用用,我们可是要永远地用。抢在刘戡前面通过了绥德城,八月十四日,毛泽东一行到达米脂县的井家坪。
第六章 朗照边区胜利花(4)
这天,三十六师离开榆林,开始全速南下。
局势陡然间危机四伏:黄河以西,无定河以东,南北约二十公里,东西约三十公里,在这样一片狭长地带内,毛泽东已处在国民党军十几万兵力的南北夹击之中。
毛泽东致电彭德怀,提出了攻打三十六师的设想:“钟松本早在榆林接受投粮,估计本下午可能向南走二三十里,明日必向镇川前进,其目的是占米脂。刘戡五个旅十六日上午可到绥德。明日集中八个旅打钟松于归德、镇川线以东以北山地是好机会,不知部署来得及否。”
这时西北野战军主力正集结于榆林东南、沙家店西北地区。北面是沙漠,东面是黄河,西南面是无定河,虽然回旋的余地很小,但正处在三十六师南下的必经之路上。彭德怀当日回电,决心打三十六师。但是,富有作战经验的钟松并没有走鱼河堡至镇川堡的公路,而是改走无定河西岸,绕过了彭德怀预设的伏击阵地。共产党官兵眼看着国民党军从河对岸走了过去,无法展开攻击。
为了摆脱危险,九支队决定继续转移。原定的路线是渡过无定河向西,再次返回小河村一带,绕到敌人的后面去。但是,连日大雨,河水暴涨,无法徒涉,又没有找到船只,无奈之下只好向东北方向转移。毛泽东疲惫之极,但坚持不坐担架。在陈家岔住了一晚之后,第二天过乌龙铺,继续向东。雷电交加,白昼如夜,到达葭县西面的曹家庄时,百姓已睡,不便打扰,战士们把毛泽东安排在一个无人居住的破窑洞里,毛泽东立即召###议。战士们站在村口的大槐树下避雨。都说这里离黄河很近,看来很可能要过黄河了。但是,刘戡的部队已从乌龙铺出动。九支队立即再次上路。黑暗中只能借助闪电的光亮辨路,耳边是山洪暴发的隆隆声响。黎明时分,毛泽东到达葭芦河边,原来细小的水流现在已是一片汪洋,根本无法通过。河的两侧是高山,后面是刘戡的追击部队。毛泽东和任弼时商量了片刻,决定向西北方向前进,那里是绝壁山峰。毛泽东挥挥手说:“咱们上山!”汪东兴嘱咐战士上山不要留下任何痕迹。毛泽东说:“不用不用,竖块牌子,上面写上‘毛泽东由此上山!’”山顶上有个小村庄,叫白龙庙。毛泽东往石头上一坐,说:“不走了!就在这里休息,等敌人上来,打他三个钟头再走不迟!”站在这里,可以看见远处的葭县县城,刘戡追到葭芦河边仍没找到毛泽东的踪迹,于是架起大炮开始猛轰葭县县城。
八月十八日清晨,九支队继续转移,雨下得更猛,天像漏了一样。下山的时候,被洪水推着走,大家挽着手,免得被水冲走。下到山谷里,向北走到葭芦河上游,找到河面相对较窄的地方开始架浮桥。警卫战士在湍急的河水中几次架桥都没有成功,毛泽东坐在河边石头上低头看文件,山顶上白龙庙方向枪声密集,是后卫部队与追击的敌人打上了。汪东兴建议将毛泽东设法弄过河去,毛泽东不愿意。在当地百姓的帮助下,浮桥终于架成了,周恩来在桥上来回走了几趟,然后让毛泽东过河。毛泽东坚持让机要人员、电台和文件先过,自己最后才上了桥。他刚一过去,轰隆一声,浮桥被洪水冲垮了。
形势所迫,对国民党军整编三十六师的作战,将决定共产党人在陕北的命运。
第六章 朗照边区胜利花(5)
彭德怀决心集中主力,趁钟松与刘戡两部的夹击之势尚未形成,利用三十六师一字排开孤军深入的时机,坚决迅猛地插入两部之间狭窄的缝隙,在沙家店地区伏击三十六师。
大雨滂沱。四野汪洋,山洪暴发,向预定战场开进的官兵步履艰难。更严重的是部队已断粮多日。西北野战军之所以兵力很少,与中国西北地区无法养活大军有关。
八月二十日,彭德怀发布歼敌动员令:
彻底消灭三十六师,是我西北战场由战略防御转入战略进攻的开始;收复延安解放大西北的开始。为着人民解放事业,继续你们无限勇敢精神,立即消灭三十六师,活捉钟松,号召你们本日黄昏以前胜利完成战斗任务!
拂晓,攻击在瓢泼大雨中开始。
乌云低垂,大雨时断时续,天昏地暗之中,共产党官兵的攻击异常凶猛,一六五旅各团没来得及筑起工事,共产党官兵已经冲到眼前了。钟松不断地催促一二三旅赶快靠拢,可就是不见一二三旅的影子。战斗持续到黄昏时,一六五旅待援无望已斗志全无,官兵在泥泞中跑得满山遍野都是,共产党官兵忘记了肚子空空,大叫大喊地追击着,喊声和雨声混合在一起,让钟松听起来毛骨悚然。天黑了,钟松终于意识一切都完了。他和一六五旅旅长李日基脱下军装,换上早就准备好的老百姓的衣服,在大雨和黑夜的掩护下成功逃脱,但是他的部队彻底垮了。
沙家店一战,西北野战军毙伤国民党军三十六师两千余人,俘虏四千余人,总计六千余人。西北野战军伤一千四百三十五人,亡三百七十九人,失踪二十五人,总计一千八百三十九人。
沙家店战斗在危急的情况下扭转了西北战局,基本改变了西北战场上的敌我形势。战斗结束后,毛泽东、周恩来和任弼时一行亲临沙家店战场,毛泽东对官兵们说:“沙家店这一仗确实打得好,对西北战局有决定意义,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半岛之争
陈粟大军出击外线之后,地主武装杀回沂蒙山区。地主武装对翻身农民实施的报复,暴露出人性中最黑暗的一面。
毫无疑问,疯狂的报复来源于共产党人发动的土地改革运动。在中国这个以农民为主体的国家里,土地问题远远超出了均贫富的范畴,它涉及到封建制度的破坏、民生权力的确立以及道德伦理的重建等一系列社会变革。成为这个国家革命与反革命两种势力水火不容的阶级死结。
一九四七年八月十六日,被共产党胶东军区授予“支前模范”称号的贫苦姑娘解文卿被地主武装捉住了。当共产党军队转移外线作战后,村里的大地主解保国带领保安队回来了,一口气活埋了八个人,说不把解文卿交出来就把全村人都埋了。解文卿站了出来。她被吊在房梁上,手指和脚趾被剪断,四肢被打断,牙被一颗颗撬掉。最后,大地主解保国在她身上绑满了谷草点着了。贫苦姑娘解文卿死的时候刚刚年满十九岁。
陈粟大军出击外线之后,山东解放区兵力空虚,国民党军队发动了旨在彻底清剿山东解放区的“九月攻势”。
“九月攻势”是一次声势浩大、军种齐全的军事行动。参战的陆军部队有整编第八、第九、二十五、四十五、五十四、六十四师,共六个整编师二十个旅,配属重炮十三团,工兵第二、十五团,装甲炮兵营、战车营、宪兵十七团以及四个保安队组成的胶东兵团,由陆军总司令部副总司令范汉杰兼任司令。参战的海军军舰有“永积”号、“永顺”号和“长治”号三艘战舰和其他配属舰只。国民党军空军青岛、济南和徐州三个基地的部队几乎倾巢出动,其中青岛基地出动P-51型飞机十五架、B-25型飞机六架、C-46型飞机八架、C-48型飞机一架、PT-19型飞机两架;济南基地出动P-51型飞机十二架;徐州基地出动P-52型飞机四架、P-51型飞机二十四架。空军总部还派出一个侦察机中队参战。
第六章 朗照边区胜利花(6)
无法理解蒋介石为什么要将如此规模的兵力集中在中国东部的一个半岛上,尤其是在共产党军队主力已经开始向国民党控制区实施大规模移动作战之后。
胶东地区,指的是山东胶河以东的半岛地域。胶东解放区拥有烟台、掖县、招远、莱阳和海阳等十几个县,这里的十几万民兵是华东野战军最重要的后备兵员。其中的烟台,是当时由共产党人控制的少数几个城市和港口之一,烟台港口与仍在苏军控制下的大连港货物往来频繁,共产党人在东北地区组织生产的炮弹、炸药、枪支、药品和布匹等物资,都是通过大连与烟台两港之间的运输转运到内地的。山东战场上的伤员也大多集中在这里休养,连同后方机关和干部家属,共产党结集在这里有五万人之多。
“九月攻势”的最终目的是:截断烟台与大连之间的航线;完全控制胶东半岛,封锁渤海湾,断绝共产党华东野战军的后方供给,断绝华东联系东北与华北的海上通道。
“九月攻势”令山东战场的形势又一次紧张起来。
八月二十三日,陈毅、粟裕致电谭震林、许世友:“胶东为我全军军事供应之主要基地,冀鲁豫亦部分供给,如果敌向胶东腹地进犯,对我战争供应影响甚大。因此我胶东兵团四个纵队及胶东、滨北之地方所有地武应立即紧急行动,齐心协力,单独负起保卫胶东基地光荣任务,以彻底粉碎敌人进攻。”但谭震林不同意在胶东内部作战。
位于胶东内线的许世友和饶漱石也处在困难之中。九纵正忙着补充新兵、恢复建制、鼓舞士气;十三纵队刚刚由地方武装组建,只有一个旅的编制,战斗力还未完全形成。因此,饶漱石希望谭震林率第二、第七纵队前来胶东会合,以加强胶东内线的作战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