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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佛教史

_3 蒋维乔(现代)
   悔得坚固;第五五百年,白法隐滞,多有诤讼,微有善法得坚固。
   【70】
  本来,指今世为末法时代,人们根机顽钝,不宜于高深的经研与修习,只应「造立塔寺,修福忏悔」,于佛法不是新说。但道绰来了个移花接木,从同一经中佛度众生的四种法度之中,拈出其第四种:「诸佛如来有无量名号,若总若别,其有众生,系心称念,莫不除障获益,皆生佛前,即是名号度众生。」生生地在「修福忏悔」四字之后,塞进「称佛名号」,得出结论说:
   今时众生,即当去世后第四五百年,正是忏悔修福、应称佛名号时者。
   若一念称阿弥陀佛,即能除却八十亿劫生死之罪。一念既尔,况修常
   念,即是恒忏悔人也。【71】
  不要小看道绰这一发明!他这一转,为净土成宗提供了一个很有力的依据。
  试看佛家诸宗典藉,决疑之书,净土最多;而种种疑难之中,居首位的问题往往是:佛道广阔,何以非得走净土一门?念佛往生,并非上上之机,何必如此宣扬?面对诸如此类的问题,法师那怕举出再多的净土殊胜之处,也无补于事。而今道绰此说一出,问题迎刃而解──不必再与种种方便作高下比较,不必回避佛法中其他三千法门。是的,净土是简易、通俗、浅显,然而正合当世;佛法中殊胜方便确是很多,但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急需首要。
  有此前提,道绰就能很潇洒地指点江山,说「诸经宗旨不同」:
   若依《涅盘经》,佛性为宗;若依《维摩经》,不可思议解脱为宗;若
   依《般若经》,空慧为宗;若依《大集经》,陀罗尼为宗;今此《观
   经》,以观佛三昧为宗。【72】
弱水三千,我自取一瓢饮。于是,时教相应之说,成为净土宗理论的一个基点。后来虽有唐代三阶教也提出过他们的时教相应说(即遭怀感迎头痛击),但三阶教短命,此后再也无人作过正面的挑战。
    迦才  《净土论》
  迦才活动于唐贞观年间,本学摄论,后专净土。著有《净土论》三卷,堪称第一部全面论述净土宗意的专著。托名窥基(632-682)的《西方要诀释疑通规》观点形式都与彼近似,可见其力度所在。
  《净土论》自设问答,以「滞俗公子」与「净土先生」对话的形式,展开全书。迦才在该书之自序中,公开为净土宗立命:
   夫净土玄门,十方咸赞;弥陀宝界,凡圣受欣。然则二八弘规,盛乎西
   土;一九之教,陵迟东夏。余每披阅群典,详检圣言,此之一宗,窃为
   要路矣!。【73】
打出旗帜还不够,更进一步直言批评庐山慧远和道绰:
   然上古之先匠,远法师谢灵运等,虽以佥期西境,终是独善一身,后之
   学者无所承习。近代有绰禅师,撰安乐集一卷,虽广引众经,略申道
   理,其文义参杂,章品混淆,后之读之者,亦踌躇未决。【74】
口气之大,佛门少见。但通观全书,他之自称「净土先生」,并非狂妄。
  开卷九章目录,就有不同凡响之处。请看每章名下的双行夹注:
   第一定土体章(三土之中是何土摄)
   第二定往生人(何位人得往生)
   第三定往生因(修何因得往生)
   第四出道理(依何道理得生净土)
   第五引圣教为证(谓引经论二教)
   第六引现得往生人相貌(谓引道俗得往生人示诸学者)
   第七将西方兜率相对校量优劣(谓何处易生)
   第八明教兴时节(谓今正是忏悔念佛时)
   第九教人欣厌劝进其心(谓令厌秽欣净)
颇有现代人的理论意趣。如此严密的论证构架,却又表达得如此通俗;前者是佛教各宗所共,加上后者,才显出净土宗的风格。
  在具体的修持理念上,他更是而向大众,一「俗」到底。他对慧远、道绰之不满之处,是因为他们没有强调净土宗的通俗特色。相对的,无论是他的净土分类法还是他的九品阶位说,其中心即是一点:「净土宗意,本为凡夫,兼为圣人也。」
  迦才认为凡圣、善恶,皆得生弥陀净土。可是如详解《无量寿经》及《观经》之意,则凡夫是「正生」之人,圣人是「兼生」之人,净土教正是为凡夫所设的法门。因菩萨发心而自留惑,愿生于恶道,救济苦难众生。所以不必为此等圣人说往生净土。可是凡夫实有堕落恶道之畏惧,于秽土中不能发心修道,必定依靠净土,所以佛为此开示净土法门。《观经》中说:为末来世之一切凡夫,受烦恼贼所害者,说清净业。正是诠显其意。净土宗之意,本为凡夫,兼为圣者。
  极目四顾,碌碌红尘,大千世界,有几个圣人?还不全都七情六欲、尘缘未绝的凡夫俗子!缘此立意,净土宗大门畅开,对准了所有还活在这个娑婆世界的凡夫,何等的聪慧高明!
  除此而外,迦才的《净土论》还有二个值得注意的地方。
  其一是迦才对「别时意说」的辨解。「别时意说」之名,出于真谛所译《摄大乘论》卷中。论中分佛之说法为四:平等意、别时意、别义意和众生欲意。相应的有四依之对待。四意四依之分的主题,即是佛随众生机宜说法,故三藏佛经,并非人人可依。若不知佛说之(四)意,依经也错。这本是对太多的宗派、太多的佛经,各持一说、相互矛盾之局面的折衷。对隋唐之时开宗立派之中国佛教,四意之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但问题在于《摄大乘论》判净土之往生西方说为「别时意」。「别时意」者,简言之乃是一方便假说。世亲之《摄大乘论释》第六中解释说:若有众生由懒惰之障,不乐勤修行,如来为使其人勤修行,则施以方便说。比方说:若诵持彼多宝如来之名,决定于无上菩提不能退堕是也。譬如以一分钱为资本,经营而得千钱,并非一日可能得到,必需花费多时,持诵佛名亦然。并不是只由诵持佛的名号,就决定能够得到菩提,那不过是唯能成为不退堕菩提之因而已。发愿则能受生安乐佛士之意,亦不外此意。此从瑜伽派之立场而立说,以弥陀之安乐净土为受用报土,而报土是非地上菩萨不能得生。若从此见解看来,《观经》等所说凡夫之往生西方一节,非是实说,不得不说是基于别时意趣之方便假说。
  这一判说始于摄论家,后玄奘重译《摄大乘论》,更明说下品凡夫不得往生,若得往生者,此意即知是「别时意说」。正因如此,自摄论师至法相唯识宗,在此意见上一脉相承,都舍弥陀而崇弥勒,广劝道俗求生兜率,理由是兜率同在欲界而易修行,大小乘师均可通修。以玄奘之德望、瑜伽学派的声势,「别时意说」上百年间,成为净土宗的魔魇。如唐怀感之《释净土群疑论》曾感慨万分:「自摄论至此百有余年,诸德咸见此论文(指世亲之《摄大乘论释》),而不修西方净业。」净土宗因此而受之压力,可想而知。
  迦才由摄论而转向净土,深知「别时意说」对净土传播之妨碍,故首起辨解。《净土论》卷中,数设问答,专说此事。迦才之说,大都还很勉强。例如说由理而究,经有了义不了义;言下之意,净土经典是了义经,而《摄大乘论》是不了义。但凭什么说此了彼不了,他没有论证,故显然不足以服人。又说虽有人说净土是「别时意」,而但也有人说净土不是「别时意」,虽然他引经十二,引论七部,同样因没有论证;你信此经,我奉彼论,至多打个平手。唯有一点,总算是辨解有道:
   彼论(指世亲之《摄大乘论释》)所明,有别时有不别时。若唯空发
   愿,即是别时;若行愿兼修,非是别时。【75】
  迦才行愿兼修之说,就《摄大乘论》而言,确是钻到了空子。因为世亲判念佛往生为「别时意」,就是指光发愿即可受生安乐佛土。而今迦才却说:世亲对净土的理解有偏──若光有愿而无行,世亲所判无误;但若是有愿有行,则世亲所判就有以偏概全之嫌。反过来,迦才于净土宗之理教建设上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原则:对《观经》等的理解,从而净土的信奉,必须是有愿有行;若停留在口头上,空发愿而无行,则是「别时意」,决定不得往生!这一原则,对净土宗的精纯,防止鱼目混珠、过分泛滥,有其积极意义。
  其二,迦才于《净土论》中非常详细地比较了兜率极乐之高下优劣,所谓「世界十异」(有女人无女人异;有欲无欲异;退转不退转异;中夭不中夭异;三性心异;三受心异;六尘境界异;受生异;说法异;得果异)和「往生者七种差别」(处有人天之别;因有难易之别;行有高低之别;自力他力之别;有无善知识之别;经论多少之别;信徒众寡之别)。迦才之论,首先是净土成熟的标志。兜率极乐从混沌不分,到泾渭分明,乃是净土宗成熟的必然前提和结果。至贞观年间,迦才作如此总结,水到渠成。其次,这也是对当时摄论师、法相唯识宗之专奉弥勒的抗争。就此而言,这才是开始,直到千年之后的清末民初,兜率极乐之争,还在继续。
    善导  凡夫入报土论
  善导与迦才同时而稍晚,但他的事迹之记录,却远较迦才周详。自道宣之《续高僧传》起,几乎所有的僧传,特别是种种净土丛书和往生传中,都有善导大师的专题。然而,他为后代立为莲宗二祖,固与他的行业有关,主要的却是因他的凡夫入报土论。
  迦才虽然揭示了「净土宗意,本为凡夫,兼为圣人」的主张,却没有从净土分类上予以论证。故在此问题上,真正作出划时代之贡献者,乃是善导。正因如此,后人为莲宗立祖统,诸说各别,但善导之二祖地位,却从没动摇过。
  有关弥陀净土,自隋代以来,有种种不同的论说,要言之,大体不出三种思潮:一、说彼土为事净粗国土,为凡夫往生所居者,即慧远、智顗、吉藏等所唱导者。二、说彼土是报土,凡夫无法往生其土,即摄论师所主张者。三、说彼土通于报、化二土,地上圣人生报土,凡夫二乘生化土,即迦才、道世、元晓等所建立者。但是,这三种有关弥陀净土位格看法中,谁也不承认凡夫往生报土之说。
  然而,善导大师则充分发挥净土立教之本旨,以判断古今之气概,毅然主张凡夫可生报土。盖善导认为弥陀是报身,其土为报土,并非依《摄大乘论》等所说,而是根据《大乘同性经》:净土得道者为报身;弥陀如来,莲华开敷星王如来等,即依净土得道之佛。又引《无量寿经》中说:法藏比丘,于因位中发四十八愿,若不生者,不取正觉,今既成佛,此即显示彼佛是酬因之报身,作为《大乘同性经》之佐证。
  善导力倡弥陀净土是报土,据此立论,则得出极为重要的结论──罪恶凡夫,亦能生彼佛之报土。这就是善导的「凡入报士论」。其论据,是如来强大本愿力,为众生入报土之增上缘。彼著《观经疏》第一说:
   问:彼佛及土,既言报者,报法高妙,小圣难阶,垢障凡夫云何得入?
   答:若论众生垢阶,实难欣趣,正由托佛愿,以作强缘,致使五乘齐
   入。
本来昙鸾、道绰已有这种说法,但他们却没有仍最后的一跃──均不同意凡夫入报土之主张,而使净土法门本来度世利人之大用,全部隐没。现善导极力提倡,仗托佛愿强缘之摄引,不但使诸家获得启信,同时亦激发修行净土之行者,欣求往生西方。
  从另一角度说,隋代以来,末法思想之勃兴,时教相应之说大行;善导受时代思潮所启发,认为释尊所说八万法门,在为正法、像法时代众生断惑证真者说,而末法具缚障重之众生,证悟不易。《观经》等净土往生之法门,即是为五浊恶世之凡夫特设之方便法门。当今末法众生,依此法修持,必可获得解脱。
  善导《观经疏》第一,集中论说《观经》是为对治未来世众生为烦恼贼所害而说的──因地上菩萨,既登不退位,虽住生死苦海,然没有生死染惑之忧虞。如鹅鸭游水,无溺水之虞。如来岂特为此等圣人立本愿拔济?如来大悲,特别是为一般苦难者,亦为溺水急待救济之人,岸上之人,何需救济?我等现为流转凡夫,溺于生死大海,如来怜愍而发大悲愿,而设净土法门而救度之。观经九品,皆对凡夫往生而说,与圣人全无关系。
  其实,善导之净土分类说,绝不是单纯地依经索义所能得出的,恰如望月信亨教授所说:
   善导大师,乃深切自信,而传播如此纶音,而发挥凡夫可入报士之高
   论。信机、信法之深信观念、由此而生。不同净影等诸大师,只依净土
   经典之文义,而作解说,对其法门,并未作客观的探究。唯有善导大师
   为自己出离解脱之问题,认真加以检讨,著疏之中充满熟烈信念兴深切
   体验。瑞应删传说:「佛法东行以来,未有如禅师之盛德!」西方略传
   尊善导为「弥陀之化身」。新修往生传等别载化身善导与人间善导。此
   皆说明善导大师之感化众生,不同寻常!【76】
  在意趣上,我们又一次看到了对印度佛法消化、选择、和重新诠释的精神,这正是佛教中国化的神魂所在。一旦善导奠定凡夫入报土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临终一念,永不退转」等绝对中国式的,又具绝对鼓惑力的口号,已经呼之欲出了。
    怀感  《释净土群疑论》
  怀感系长安千福寺沙门,据瑞应删传:彼志操强悍,励精苦学,解义入神,四方同好,竞集其门下。可是,不信念佛得生安养之说。遂谒善导,而质其所疑,依教进道场念佛三七日;未得证验,而自恨罪障深重,拟绝食以死。但被善导阻止,而劝以更勤精修。其后,念佛三年,忽然感见佛之玉毫,于是证得念佛三昧。临命终时,感佛之来迎,合掌向西而舍命。他是否真曾亲近善导,不得而知;但他的《释净土群疑论》,应可说是善导之后,净土宗之集大成者。
  《释净土群疑论》七卷,计十二编一百一十六章。全书自设问答,问题尖锐深刻,答意力争圆通。其篇幅之大、引证之细、论说之深,为莲宗之前所未有。这说明至唐武则天时(据平昌孟铣《释净土群疑论》序,怀感著述未毕而逝,全书由善导之门人怀恽完成,怀恽圆寂于武周大足元年﹝701﹞),净土宗的相关课题,从而其流传,已经到了相当成熟的阶段;否则的话,如此涵盖全面的著作问世,是不可想象的。
  就继承前人而言,如净土分类说,兜率与极乐之比较,对「别时意说」的化解等等,《释净土群疑论》都广引博证,头头是道,有时不乏新见。但真正引人注目的,乃是《释净土群疑论》中所出现的,前人所未论及、深具时代特征的内容。
  隋唐以还,中国佛教各宗各派日渐成立,为树特殊的宗旨宗风,除了独特的口号祖统之外,最重要的就是确定「宗经」。每个宗派都从特定的经典中获得教旨,同时就竭力宣扬本宗宗经异乎寻常、高人一头,如天台宗说他们藉以立宗的《妙法莲华经》是佛涅盘前所讲的最后一部经,那当然应视为佛祖一生智慧的最后总结。而华严宗的《华严经》更标榜是「经中之王」,宣称这是佛得道后所讲的第一部经,只因实在太深奥,无人能懂,只得藏在龙宫中,不知几世几劫后,有龙树菩萨潜入龙宫,偷得下部十万偈,遂有《华严经》问世。号称「不立文字」的禅宗,实际上是先由《楞伽》而《文殊般若》,到开元二十三年(735)唐玄宗亲注《金刚般若》,「诏颁天下,普令宣讲」,六祖慧能得法的故事中,便有了《金刚》印心的情节。时代大潮推波助澜,几本经典脱颖而出,其流传之广,到了家喻户晓的地步。开宗立派需要各方面的权威,而经典的权威则是权威中的权威。而一旦经典的权威性膨胀到一切存在的真理性标准,反过来,它就成为宗派发展的制约──任何教理修证的新见新意,必须折衷圆通,不管与那一本权威性的经典矛盾,就会造成信众的质疑;弄得不好,就会在佛学舞台上无立锥之地。
  缘此背景,沟通权威,成为《释净土群疑论》的重要内容,请看其所设问:
   问曰:如维摩经说:若菩萨欲得生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即佛土
   净。此之心净,经文约十地菩萨方名净心。如何凡夫即欲生于净土?
   问曰:金刚般若经云: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
   如来。又云: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如何今日作有相观佛?
   问曰:如华严经说:诸佛平等,皆具一切行满,一切愿满,方成正
   觉……无量寿经及悲华经等说:阿弥陀佛初发菩提心,及修菩提行,发
   四十八愿。与华严经文不同,有何意也?
   问曰:十轮经说:造十恶轮罪,一切诸佛之所不救。既言不救,如何念
   佛亦令罪灭得生西方?
   问曰:法华经说:谤斯经者,常生难处,永不见佛众圣中尊。如何此
   经,谤法之人,得生西方,见佛闻法,永离众苦?
  不管怀感是如何回答的,不管怀感能否调和那么多的权威,问题是他提问了!他回答了!他注意到时代的要求,他回应了时代──这正是净土宗成熟的标志。
  同样的,对净土本宗所奉的「净土三经」,除了屡屡引用,作为论据外,也开始出现了注意到「三经」之间矛盾不一致的地方:
   问曰:无量寿经……观经……二经俱造五逆,并有十念得生净土,有取
   有除,两文不同,有何义也?
  甚至同一本经中,也看出矛盾来:
   问曰:何故无量寿经上卷四十八弘誓愿云,乃至十念皆得往生,唯除五
   逆。寿经下卷即言,乃至一念皆得往生。何因同是一经,前后两文,言
   一言十,遂有差别?
若非对经典反复研读,怎有可能发出此等疑问?如前一问题,怀感答道,对此问题已有所说法者,号称「大德」的解释,就有十五家之多!虽然怀感左右为难,对那一个「大德」都不敢得罪,说「诸家解释,各有一途,难分胜劣。」但一个问题有那么多的答案,若非讨论热烈,绝无可能;若非关系重大,怀感也不会明知无法回答,还是作上一问。
  在《释净土群疑论》中,还有一个异乎寻常的地方,即是对号称「四依菩萨」的三阶教信行禅师(541-594)的猛烈抨击。本来,身为佛子,跳出三界,慈悲为本,宽大为怀,对人对己,平等相待。诠释佛理,无论门派,只要有一丝可能,总是尽量折衷。更何况怀感秉持净宗,即使五逆十恶之人,也允其西方一行。为什么独对小小三阶教一介禅师,如此大动干戈、兴师问罪?
  三阶教创始人信行系隋魏洲人,于相州法藏寺受具足戒,唱三阶法,为世所趋。开皇七年相州知事奏闻,九年奉召入长安,仆射高颎为其立真寂寺居之。后长安有三阶寺五所,即化度(真寂)、光明、慈门、慧日、弘善是也。信行撰《三阶集录》等书四十余卷。弟子颇众,信行卒后葬于终南山楩梓谷[至*鸟]鸣埠。其后教徒多葬于其侧,因有百塔之称,亦可见其教人对其教祖之信仰矣。
  但入唐之后,三阶教却屡遭禁止。据《太平广记》卷493,则天如意元年(692)令检校京都福先寺无尽藏院,长安中(701-703)复敕检校化度寺无尽藏院。又据《两京新记》天后对于三阶教,认为邪说,故证圣元年(695)敕列三阶文书于伪经中,谓为「违背佛意,别构异端」。玄宗开元元年(713),敕毁除化度寺无尽藏院。开元十三年(725),诏除诸寺三阶院隔障,禁断《三阶集录》。又据《开元录》卷十八,圣历二年(699),敕「其有学三阶者、唯得乞食长斋绝谷持戒坐禅,此外辄行,皆是违法。」
  怀感之为,是否为当局摇旗呐喊?非也!同样的反对,著眼点完全不同。
  所谓「三阶」者,也是一种时教相应说,但与净土宗不一样,它认为现世是第三末法时期,「亦名五浊诸恶世界、娑婆世界、盲暗世间、三界火宅,一切众生起于断常,即是空见有见众生,亦名二乘众生十恶世界是。」【77】所以当世的解脱之道不是念佛往生,而是不堕爱憎,普施法雨──最有影响者即是普设无尽藏,广敛钱财,施舍百姓。
  同样以时教相应为出发点,同样的通俗、面向大众,比之于往生西方极乐的净土,对讲究实惠的穷苦百姓而言,三阶教施衣施财的无尽藏恐怕更有吸引力(然而这恰恰是朝庭最忌讳之处,却偏偏屡禁不止)。这不能不说是一个严重的挑战,所以《释净土群疑论》中,辩斥三阶,成为一重大课题。
  虽然怀感对三阶教义作了全面的驳斥,例如对信行所说众生根机的「三阶说」,他引经据典,加以贬斥,说彼「失经宗旨」;洋洋千言之后,意犹未足,还举「十难」以难之,颇有斩草除根之气势。但最值得注意的,乃是怀感对时教相应说的回应:
   问曰:大集月藏分言……(即是佛灭后五个五百年之说)……今劝修十
   六观及念佛三昧,此并是定慧法,只应合初二五百年中修学此法,何因
   今日劝修学耶?今三阶学者,多引此文,证第三五百年已后,不合学
   定。何因今劝学修十六观及念佛三昧?【78】
  这确实是个大问题!时教相应说乃是净土立宗的基点之一,但如今三阶教挑出了毛病:十六观和念佛三昧属定慧法,合第二个五百年;而现在是第四个五百年,「何因今劝学修十六观及念佛三昧?」这是一个无法回避而又很难反驳的问题,但若不破解,净土宗的整个理论大厦都会毁于一旦。
  回顾历史,先辈大德们无论在经典注释还是在实践修证上,其「观」其「念」都一脉相承地属于禅定;道绰在他的时教相应说中虽然以「称佛名号」接续以「修福忏悔」,但他的「称佛名号」还是自庐山慧远、鸠摩罗什以来的定慧三昧。所以,三阶教的疑难可谓是凿凿有据、击中要害。
  然而就是在这一发千钧之处,怀应以无比的卓识,推陈出新,为净土立宗完成了最后一跃。
   释曰:十六观与念佛三昧有浅有深……初二五百年,解脱禅定得坚固
   者,此据色界修慧定心也(深);若闻思心想成者(浅),通第二第三
   等五百年也……
  原文颇长,多引令人乏味,请注意怀感对念佛三昧的发挥。
  如前所说,智顗所说四种三昧中「一行三昧」对净土宗影响巨大。但从更广大的经典背景中看,正其名应为「念佛三昧」:《华首经》名「一相三昧」,《文殊般若经》则名「一行三昧」,《观佛三昧经》名为「观佛三昧」,《大集贤护经》名为「思维诸佛现前三昧」,《华严》、《涅盘》等经,则名「念佛三昧」。按经论通义,「念佛三昧」有定散,有相无相之分。无相念佛三昧,是谓以无所得心,而修无相观,念阿弥陀佛的真实法身;是根机深厚之学者所修,此观行若成,则断二障,能见佛之真实法身。有相念佛三昧,是谓以有所得心,而观佛的清净色身,殊胜相好,而至诚称念;此观行,乃机浅之学者所修,此行若成,即能见佛之报、化二身。而今怀感总说为深浅之分──就深者而言,其「观」其「念」,确属定慧之中;三阶所说,即是此也。但就浅者言之,则是根机低钝之人,依欲界闻思修慧心而摄念作意,此心所见,即是色界修慧心所见,乃佛之报、化二身。通俗地说,「浅」的、「有相」的、「散心」的念佛三昧,可以于日常生活之行住坐卧,一切时处皆可修行;乃至临命终时,修之也能成就其行。此「观」此「念」,决定非定慧法所摄!诉诸经文:《观经》的下品三生说:由于唯念阿弥陀佛,即得往生净土。又说:摄取念佛众生而不舍。《无量寿经》三辈中唯一向专念阿弥陀佛,得生于彼国。又四十八愿中别发一愿:乃至十念,若不生者,誓不取正觉。《般舟三昧经》记载:阿弥陀佛于定中答行者之间说:欲生我国,当念我名,而不休息。《鼓音声王陀罗尼经》说:十日十夜,念阿弥陀佛,则得生于佛国。《华严经》中说:念佛三昧必定见佛,命终之后生于佛前。《占察经》说:如欲往生十方佛国,当念彼国佛之名号,即得往生。以上,皆示以由称名念佛之法,得往生净土的。所以,往生之行门,确实多多;但佛为度末世钝根,于经中多说浅学。
  怀感轻轻一拨,化险为夷,三阶教的挑战,全盘落空。然而,怀感对净土宗的功绩,并非止于平夷三阶异端,而在于他对「念佛」之「念」字的最后突破。
  汉字之中,心有所动曰念,意念于心,不发于声也。若出于声则曰「言」曰「说」曰「诵」曰「念」……故翻译佛经,「念佛」也者,属观想、属禅定,自古以来,从无异见。
  但禅定三昧,何等高深,绝非一般凡夫所能领会理解。而对广大百姓来讲,「念佛」也者,发于心而出于口,理事顺章,绝非二致。所以,在净土宗的传播过程中,不可言传的禅定「念佛」,变为人人可行的口头「念佛」,乃是历史的必然。从庐山慧远时代起,历史文献中对「念佛」二字的易起「误解」的含糊,已经出现;而后则愈来愈多,最后到了「以讹传讹」的地步。问题是谁能接受这历史的信息,作出应顺时势之举。怀感即其人也!
  当怀感辩解「念佛三昧」之时,以「有相念佛」、「散心念佛」说浅学钝根之行门,指彼不属定慧法,已经到了瓜熟蒂落的阶段。所以他在高僧大德之属禅定的「无相念佛」、「定心念佛」之外,另设方便,倡口头念佛,乃是水到渠成之事。
  《释净土群疑论》最后特设一问答,可谓异峰突起,尽摄全书之精华:
   令声不绝,至心便得,今此出声学念佛,定亦复如是,令声不绝,遂得
   三昧。见佛圣众,皎然常在目前。故大集日藏分经言:大念见大佛,小
   念见小佛。大念者,大声称佛也;小念者,小声称佛也。斯即圣教,有
   何惑哉!
尽管他曲解经文,硬把《大集日藏分经》中的「大念」、「小念」说成「大声」、「小声」,但后人并没有因此而判他「波罗夷」重罪。因为从净土理念的本质来说,从中国文化的实践倾向来说,从平民百姓的理解能力来说,净土宗成为一宗派,从而其宏布,绝对需要一平实易行、可说可传的胜方便。一旦怀感把「念佛」理解成「念佛」,就等于给老虎添上了双翼,净土宗真正成了中国佛学舞台上的「插翅虎」!
      *      *      *      *
  历史的发展本来是一渐进的自然过程,虽有不少递变之「点」,但若真正深入研究,任一过程都无法确定在某时某日由某人完成其「质变」。所以本书对禅净二宗的立宗过程之描述,定位非常之宽。于禅宗,泛说整个「东山法门」时期;而净土宗则更从净影慧远说到怀感。以怀感为一阶段标志的理由:本来(观想)念佛是佛教各家的通修,属禅定。唐代摄论、三论、唯识都修念佛。各大经都讲念佛。一旦观想念佛变成称名念佛行,则成为净土宗的独家标帜,故净土成宗之追述,到此为止。
      第四章  宗旨宗风
      第一节  宗派成立之后
  宗教成熟的标志,在教理建设上,应当是创世说(从而神谱)和修行观(从而戒律、礼仪、献祭)形成体系;在社会地位上,应当有一定的政治经济力量和相当数量的信徒;在宗教观念上,应当确定对种种非神和他神之社会存在或思想观念的应对之道;在组织上,应当新的领袖人物不断涌现,从而内部再度产生宗派。
  就此而言,中国佛教中各宗派的成熟,也可在上述四方面予以观察。只不过教理上的创世说、神谱往往代之以创宗说和祖统;而对非神和他神的批评则代之以对别派别宗的批评。
  作为唐宋以来中国佛教第一大宗,禅宗的发育是相当成熟和典型的。
  经道信、弘忍两代的努力,禅宗获得了关键性的转变,其势力与影响也逐渐从黄梅扩及全国。弘忍的弟子,后因南北对峙而传说不同,但是其分布还是大致清楚的:
   慧能、印宗在广东,神秀在荆州、长安、洛阳,玄约、道俊、禅慥、
   通、法、显等在湖北,智铣、宣什在四川,惠藏在陕西,老安在河南,
   法如在山西,法持、智德、昙光、觉等在江苏,义方、僧达在浙江,法
   照在安徽,慧明在江西,就是这样多的著名弟子,把东山法门广播到全
   国,至于不知名的千人弟子,散布的面积当更广更密,对群众的影响也
   更大。【79】
  而其中最显赫的,乃是神秀的北宗。神秀是陈留尉氏(今河南省尉氏县)人,俗信李,十三岁出家,二十岁在东都天宫寺受戒。史传神秀「游问江表,老庄玄旨,书易大义,三乘经论,四分律义,说通训诂,音参吴晋」,是一位内外兼修的学者。神秀在五十岁左右「至薪州双峰东山寺,遇五祖以坐禅为务,乃叹曰:此真吾师也。誓心苦节,以樵汲自役,而求其道。」神秀在弘忍门下「服勤六年,不舍昼夜」,位至上座,被誉为「东山之法,尽在秀矣!」弘忍死后,「学徒不远万里,归我法坛」,不满十年,神秀所居玉泉寺东的度门兰若,成为当时中原禅法的重镇。大足元年(701),神秀奉旨进京,则天帝亲执弟子礼,恩隆无比。神秀以九十六岁高龄,为「两京法师,三帝门师」,一百零一岁去世,敕为「大通禅师」,去世后的哀荣,亦一时无俩。神秀门下人才济济,所谓升堂者七十,昧道者三千,其中以义福(?-732)、普寂、景贤(660-723)、惠福四大弟子为首,他们也得到朝廷权贵的崇信和支持。
   普寂禅师,秀弟子也,谬称七祖,二京法主,三帝门师,朝臣归宗,敕
   使监卫,雄雄若是,谁敢当街?【80】
  禅宗的祖统说,就是在这样的形势下应运而生:
   自菩提达摩天竺东来,以法传慧可,慧可传僧璨,僧璨传道信,道信传
   弘忍。继明重迹,相承五光。【81】
  东山法门的常坐三昧,经神秀发扬,总结成朗朗上口的十六字口诀:「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禅宗席卷中华大地的历史场景,由此掀开序幕。
  或许是对统治者青睐和支持的争夺,或许是维护佛法纯正的卫道大任所趋,或许是不同修证心得和境界的比较碰撞,或许是宗派繁荣的必然……神会的荷泽宗大举北上,形成了名义上「南能北秀」而实质上是「荷泽顿门」与「北宗渐门」的对立。荷泽神会「不惜身命,定佛教是非,竖立宗旨。」【82】的结果,一方面是替「慧能南宗」争得了知名度──慧能和尚「作偈呈心」的故事脍炙人口,家喻户晓。另一方面,对统治当局及士大夫来说,和尚争斗乃是一种很有新闻性、宣传性的「秀」,──禅宗的整体声誉不但没有因兄弟阋墙而受到损害,反而因此而大大提高。安史之乱平定后,自肃宗上元元年(760)起,至武宗会昌四年(845),八十六年内,除神会因平定安史之乱有功于朝庭而被封为七祖之外,慧能三度被封(唐中宗神龙元年、肃宗上元元年和宪宗元和十年),还迎其衣钵至大内供奉,更有著名文人刘禹锡和柳宗元先后为其撰碑(以刘、柳之盛名,有一人之文,就足以名垂青史;二人都撰,虽然是皇上旨意,但慧能之幸运,中国历史上不作第二人想)。沾后辈的光,弘忍、慧可也先后被封(代宗大历十年和二十年)。紧接著,当代大德百丈怀海(穆宗长青元年)、石头希迁(穆宗长青四年)、南岳怀让(敬宗宝历二年)、圭峰宗密(文宗太和二年)一一受封。禅门风光,绝非他宗可比。
  「会昌法难」予中国佛教的意义,与「安史之乱」予大唐帝国的意义可以等量齐观。以大唐帝国的衰落从而中原文化的萎缩为根缘,寺院凋敝,经论遭毁,佛教各宗再也不复往日繁华。同样,禅宗主流荷泽与北宗也一撅不振。然而,就历史发展而言,此乃一小小曲折。以改朝换代为契机,不假经论、注重劳作的南禅,偶有三二同道,即可参究,于是在恶劣简陋的环境下,南方的洪州、石头二宗乘机崛起。在政治和经济地位上,他们全盘继承了前辈的遗产,成为朝庭的宠儿;教理和组织上,他们更具创造性,在共通的「如来拈花,迦叶微笑」──「西天二十八祖」──「东土六祖」的祖统说之下,「南禅五家」,各自独立,各有门风。禅宗的黄金时代,终于形成。
  当禅宗坐稳了佛门各宗的第一把交椅之后,当禅宗很聪明地用「教外别传」四个字把其他所有的宗派都眨下去之后,宗门之内的派系之争就成为禅门的主流。一花五叶,各领风骚──慧能传下的曹溪禅,重心必然地转移到悟境的鉴别之上;从而各派的分界,也落实到接引──修行方式之上,规范成为宗门的头等大事。
  与禅宗相比,净土宗的成熟完形就不那么典型,故其成为宗派的标志即有所不同。与当时佛门主流的禅、天台、华严、法相等宗相比,净土宗没有组响严密的僧团,没有名闻遐迩的宗庙,尤其是──没有名满天下领袖,请看历代之奉诏入京的大德之名录:
   隋炀帝之尊智者大师,唐太宗、高宗之敬玄奘三藏,武后之于神秀,明
   皇之于金刚智(671-741),肃宗之于不空(705-774)……有力地促成
   了隋唐佛教的极盛。检阅当时的佛教:三论之学,上承般若研究,陈有
   兴皇法朗,而隋之吉藏,尤为大师。法相之学,原因南之摄论,北之地
   论,至隋之昙迁而光大。律宗唐初智首、道宣,实承齐之慧光。禅宗隋
   唐间之道信、弘忍,上接菩提达摩。而陈末智嚼大弘成实,隋初昙延最
   精涅盘,尤集数百年来之英华,结为兹果。又净土一昙鸾,天台之智
   俨,三阶佛法之信行,俱开隋唐之大派别。【83】
  净土宗确是瞠乎其后,汤用彤教授这一「又」字堪称深得春秋笔法之精髓──昙鸾与智俨、信行并列,属「又」之后提上一笔的「二流脚色」。平心而论,历史青简之上,能跟在前述大师的后面被提上一笔,这「又」字真的没有辱没了三位。
  既然如此,净土宗的成熟表现何在?
  净土宗有自己的优势!因为净土立宗的根基,乃是生与死、此岸与彼岸、人间与天国等人类最深刻的终极关怀。而它的回答,却又是如此之简捷、通俗。随著净土宗教理的完全,上述问题成了净土的「专利」──任何团体、任何个人,那怕你不是佛教徒,只要你思考过「死亡以后」的问题,你就往往得与净土观念打交道。历史的事实,无数高人雅士、平民百姓,他们各各具有完全不同的信仰系统,有的甚至隶属于特殊的信仰团体,但在他们内心深处,不约而同地保留了一个角落,里面藏著──西方极乐世界!这就是净土宗的涵盖面甚至超过律宗而被称为「寓宗」的原因所在。所以,净土宗的成熟,主要就表现在广泛的传播上面。
  首先,继承净土宗一贯的传统,大量的章疏经注问世流传。除前面已提到过的道绰、迦才、善导、怀感等人的著作外;他宗之人,如华严之智俨(602-668),法相之玄奘、窥基师徒,律宗之道宣法师,都有有关净土的疏论;远在朝鲜半岛的新罗国之元晓(617-?)、圆测(613-696)、义寂、憬兴,虽然或受业于智俨(元晓),或师事于窥基(圆测),但都「游心安乐道」(此为元晓所著书名),他们的著作,各人都有数部之多。以上所述,还是现在尚存者,至于已佚失者,则是更多。如前文所提到的,怀感之《释净土群疑论》第三中,罗列对观经与无量寿经之矛盾处会通者,光「大德」所说,就有十五家之多;然至宋代道忠著《群疑论探要记》,其中六说已经不知出于何人。如果再进一步细细检索佛家经疏目录,则有唐一代,关于净土三经的注疏,当时已佚和(古)有名(今)无书者,比比皆是【84】。综合上述数点,回头返顾,当年净土弘布之状况,不难想象。
  其次,充分反映净土通俗特色者,乃是当时弥陀造像和净土变相蔚然成风。弥陀造像,自隋代以来渐次流行,入唐以后,顿然增加。举其著者,如洛阳龙门石窟,自贞观至开元年中,仅载入《金石录》的阿弥陀佛造像(亦即刻有造像铭文者)即达一百余尊,其中不乏达官贵人,如将军柱国京兆公园武盖(贞观年间,三尊);洛州崇阳县令慕容(贞观二十一年,一尊);银青光禄大夫丘悦赞(开元三年,为亡母造大弥陀身像);内待高力士(开元二十二年,一尊)……此外,河南安阳万佛沟洞,河南巩县宝山,河北磁州南响堂山,山东历城千佛山等,至今尚有初唐时所造弥陀佛像。
  与洞窟造像相呼应,是城乡各大大小小寺院中的净土变相。净土变相,传自印度、于阗等国,初入华时,主要是菩萨像,如北齐时有阿弥陀五十菩萨像(即五通曼陀罗);贞观年间,中印度阇那达磨持阿弥陀佛及二十五菩萨图像来朝等等。然而到了富于艺术气质的唐代画家和僧人手中,净土变相进入了真正的艺术境界:一方面,据《观经》等所铺叙,西方世界有七色莲华、舍利鸟……风光无限!于是变相中也就出现了净土宝地、宝池、宝树、宝楼阁等。如唐张彦远之<历代名画记>第三中说:洛阳大云寺之佛殿有尉迟乙僧所画净土经变,洛阳昭成寺香炉两头有程逊所画净土变及药师变,长安云花寺小佛殿有赵武端所画之净土变,东禅院内之东壁有苏思忠所画西方变,长安光宅寺东菩提院内有尹琳所画之西方变,洛阳敬爱寺大殿内之西壁有赵武端所描之西方佛会。
  另一方面,既有念佛行善而往生西方,则必有邪行作恶而下堕地狱,于是牛头马面、剑树刀山的地狱变也到处流行。如刘阿祖所描之十六观及阎罗王变,长安光宅寺净土院小殿内西壁有吴道玄所画之地狱变,长安安国寺大佛殿内西壁亦有吴道玄所画之地狱变。
  与深奥的经书相比,图画更加通俗,更加生动;与简单的念佛相比,变相更加丰富,更加感性。特别是地狱变,以其神秘、狰狞,更能满足人们对那未知的事物和世界的好奇,更能迎合人们喜欢在安全的位置上体验恐怖的心理,故也具有更大的宣传感化作用。据《佛祖统记》第四十:唐玄宗开元二十四年(736),吴道玄于长安景公寺画地狱变,凡观者皆惧罪而修善,两市之屠沽为之不售肉。
  最后,净土流行的最直接指标,乃是大量的信徒。这方面最有力的材料,即是帝王对净土的信奉。一方面,大内九重,侯门似海,一种宗教教派要能进入庙堂,非得在民间有相当的基碍才有可能;另一方面,草偃于风,上行下效,一旦帝王置喙,「一登龙门,身价百倍」,民间的信徒则更加如痴如醉。汉魏六朝以来,信奉佛教的帝王为数不少,梁武帝甚至有「佛心天子」之称,但虔信净土的例子,则未曾见。然隋唐以后,历代帝王,与净土有缘之帝王,则不在少数:
  隋文帝寿仁二年(602)孤独后卒,著作郎王劭与天竺阇提斯那先后说她往生净土。
  隋炀帝于并州弘善寺塑阿弥陀佛坐像高一百三十尺。
  武则天曾亲手缝绣极乐净土变和织绘灵山净土变,其中净土极乐变单幅长二丈四尺,广一丈五尺。僧传说有四百幅之多,恐是夸大,即使天后下令绣制,可能也不大,但宫中绣织净土变之举,总是事实。
  开元二十八年(740),玄宗女永穆公主于五台山造净土诸像。
  安禄山反时,肃宗于行宫内奉僧晨昏念佛,动数百人,声闻禁外。
  综上所述,明显地可以看出:隋唐以还,净土宗的优势,在其通俗,在其普遍,以数量胜。但无论是领袖人物,还是传团、宗庙,其「品位」与其他各宗相比,还是有所差距。正因如此,立宗以后的净土宗,自觉不自觉地把重心落到自信心的建立从而与他宗的比较上面──特别是对「盟主」禅宗的批评。此时的净土,口头上大有「唯我独尊」的气势,实质上向往的,乃是「雄据一方」的地位。
      第二节  教外别传
  在中国历史上,真正巨大影响于人心的,与成熟于宋明的主流文化──无论是程朱理学还是陆王心学──纠缠互动的禅宗,并非早期达摩、慧可的禅宗,也非东山门下之正统的神秀北宗,甚至不是慧能的曹溪禅及其门人神会之荷泽禅。真正积淀于中国文化的,乃是曹溪门下洪州、石头二宗所衍出的「南禅五家」。所谓席卷中华、独尊佛门,造成「天下名山僧占九,十成庙宇九禅寺」之情势的,是五家禅而非他们的先祖;真正竖起「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之宗门标帜(据《释门正统》,「不立文字,见性成佛」始见于慧能的三传弟子、马祖道一的门人南泉普愿﹝748-834﹞。南泉下传赵州从谂﹝778-897﹞,而他的同门百丈怀海﹝720-814﹞则衍出临济、沩仰二宗。故「教外别传」之十六字口号的成熟完型,当正是南禅时代),把禅宗之宗旨发挥至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的,也是五家禅。所以,若说禅门风貌、禅宗宗旨,第一、要分清前前后后,到底指的是那一家「禅宗」;第二、真正的典范只能是南禅,非他莫属。
  说到禅宗,「一华五叶」四字可谓耳熟能详,人人皆知。其实,「一华五叶」并非达摩老祖所说,实是后世南禅的发明──他们口中笔下的禅宗史,乃是从达摩至慧能,六代「一线单传」之「一华」;到临济、曹洞、沩仰、云门、法眼「分头并弘」之「五叶」。真是一手盖天、指鹿为马──「一华」至少遮掉了神秀北宗和牛头禅;「五叶」则扫除了重镇荷泽和盟友赵州禅。然而,既为南禅所说,必有其意义──若是换一视角,从宗旨机锋的角度借用此语,「一华五叶」倒是一绝妙写照。
  所谓「一华」,从史的角度说,指的是从达摩到慧能的六代单传;但就宗旨言,则是指禅门的祖统说,这是禅宗的根系、主干,它支撑和决定了整个禅宗的门风。
  而「五叶」,从史的角度说,则指五家禅,它们本是同根生,服从于统一的门风,又各各具有不同的家风。但就宗旨言,则可紧扣「教外别传」之十六字诀而一一检视禅宗的机锋。
  一华  「教外别传」的祖统说
  禅宗的祖统,如前所述,最早见于东山门下,但那是出于立宗之需要,故只追述到菩提达摩。所谓「继明重迹,相承五光」,乃是历史的事实,为的是宣告本宗师出有名、承受有绪,别无更深的意义。
  而后,禅宗的祖统说经过二次大的变动:一次是南能(实质是神会)北秀的争夺。当时,代表北宗的《唐中岳沙门释法如行状》和《传法宝记》,代表南宗的神会的《南宗定是非论》,都不约而同地从《达磨多罗禅经》(佛陀跋陀罗,亦即觉贤三藏在庐山译出)的慧远所作小序中引出禅宗的法系:
   佛灭度后,尊者大迦叶,尊者阿难,尊者末田地,尊者舍那婆斯,尊者
   优婆崛,尊者婆须蜜,尊者僧伽罗义,尊者达磨多罗,乃至尊者不若蜜
   多罗,诸持法者,以此慧灯次第传授,我今如其所闻而说是义。
他们把达磨多罗说成菩提达摩,把不若蜜多罗说成达摩在印度的弟子,而达摩在中国的弟子就是慧可,这样就有了早期的「西天八祖」说。
  然而,这种编造也确实太荒诞离奇了,从如来到达摩一千余年,竟然只需七代人就可以跨越!这种法系显然是为了争夺正统宗派的地位而曲意编造出来的。争夺正统的需要,祖统追溯得愈远愈好,先辈的名头愈响愈好,他们就把毫不相干的人也拚凑进来。连祖宗也可以强夺硬认,看似生硬可笑,实则反映出禅宗渐渐坐大之势。
  第二次则是南禅时代,随著宗门势力的急剧扩张,唯我独尊的意识也就成为必不可少的了,最集中的体现,便是「教外别传」口号的提出。
  在禅宗日益发育,趋向成熟时,「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宗门标帜渐渐竖起。它指佛教大小二乘,空有二部,显密二教共为「教宗」,其共同的特点是「藉教」,是依据经论文字来获得佛法,确立教旨的,而唯有它自己是「教外」,是直得如来心传。故禅宗称其他佛教宗派为「佛语」、「教宗」、「教内」、「不了义」等,而自称「佛心」、「心宗」、「教外」、「了义」等。确立如此信念的首要前提,便是标明祖统,讲清如来「心灯」是怎样一代一代传递至今的。不但要法统分明,而且从如来开始的历代祖师,个个应是「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专家。于是,编造祖统,附会增益祖师故事,重写禅宗史的运动,成为南禅趋向成熟的重要内容和步骤。
  在如此强烈的时代要求面前,粗糙的「西天八祖」说便迅速地被修改、补正。禅师们从《付法藏传》获得启发,把传中的二十四世加上原<禅经序>的(除去重覆的迦叶、阿难、末田地三人)五师,就有了「西天二十九世」说。唐李华为天台八祖左溪玄朗所作<左溪大师碑>已说:「佛以心法付大迦叶,此后相承,凡二十九世。」与之同时的,曹溪门下成都保唐宗的《历代法宝记》,也取二十九世说。而神会所传的荷泽门下(如<曹溪大师别传>)则取二十八祖说(或不取末田地,或没有弥勒迦)。而在禅宗中最具权威的《坛经》(敦煌本)则从七佛到慧能共四十世,前除七佛,后除中华六代,则西天为二十八世,就这样,「西天二十八祖」说遂为后代禅师所公认。
  但真正改定「西天二十八祖」说,在其中深深注入「教外别传」气血的,则是江西洪州宗传下金陵沙门慧炬(或作智炬、法炬)作于唐贞元十年(801)的十卷《宝林传》。前荷泽宗所传的「西天二十八祖」说,虽然在时间上能填补自如来到达摩一千余年的空白,但在具体的人物上,还是有出入的。《付法藏传》中的商那和修和优波掘多,即是<禅经序>中的舍那婆斯和优波掘,属同名异译。有了这种出入,他们的「西天二十八祖」说就无法令人完全相信的。于是《宝林传》删去了重复的姓名,并参照僧祐的传说把婆须蜜提前为七祖,再把僧伽罗义说成旁支而摈出,最后加上二十五到二十八四个祖师,这样《宝林传》的「西天二十八祖」说可谓是「源流清楚」、「完美无缺」了。自《宝林传》以后,禅宗的「西天二十八祖」序列再也没有改动过,也没有再作改动的必要。
  于是乎,「如来拈花,迦叶微笑」──「西天二十八祖」──「东土六祖」的完整祖统确立了,许多闻未所闻的故事出现了。最最重要的是,此时禅宗之祖统,已不是一单纯的「家谱」;列祖列宗,都被深深注入禅宗之神魂,并且代代相传──正是这内在的精神、境界,才是禅宗新祖统的要义所在!在此意义上,我们方能称此祖统为「一华」而指其为禅宗的根系、主干。
  首先看禅宗的「第一口实」(创宗论)。传说中的禅宗最早渊源,是一个神秘有趣的故事:
   世尊在灵山会上,拈华示众,众皆默然。唯迦叶破颜微笑,世尊云:
   「吾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咐嘱摩诃迦叶,汝
   当善护持之。」
佛祖就是这样把最深刻的「心印」传给了大迦叶。相传佛祖还同时传了一衣一钵给大迦叶作为付法的信物。于是禅宗就产生了、开始了、一代一代地流传下来了。故事是美丽的、生动的,但可惜却是假的。在中国佛学史上,真实的情况是先有禅宗,而后才有「拈花─微笑」的故事。不要说翻遍《大藏经》,未见一册经论中录有此事,就是遍查魏晋隋唐之佛书、也从无此说。但是,就是这样一个毫无根据的故事,却得到了普遍的承认,这不得不令人对故事作稍微深入的思索。
  听了「拈花─微笑」的故事,恐怕任何一个人都会问:那神秘的刹那,如来把什么东西传给丁迦叶?那种传授又是怎样进行和实现的?这两个问题正是禅师们想兜售给人们的东西,这也正是南禅的本质所在!
  我们先从迦叶说起,他是个非同小可的人物。佛经上多次说过,迦叶是佛祖接班人,佛祖说他的「正法眼藏」尽数传给了迦叶,要众人以他为「大依止」。佛经中还有佛祖让迦叶与他并坐的记载。所以,民间虽有弥勒佛、药师佛等人是如来佛的接班人的传说,但佛教史上,佛祖真正的接班人还是迦叶。接班人的首要任务,当是接受和传播佛法。迦叶号称「法藏祖第一」,因有这段佛教史实:释迦牟尼游行布道四十五年,却没留下一部著作,世传其教义戒律都是由弟子记录下来的。但弟子一多,记录就难免有差别出入。所以佛灭寂后,佛教中的第一件大事,便是整理其言行记录,并结集经典,以免佛法被遗忘、被歪曲。据传迦叶在佛灭后第一个雨季,于王舍城外毕波罗窟(又名七叶窟),召开了五百比丘大会。大会开了七个用,整理出了《法藏》、《经藏》、《律藏》「三藏」。佛灭后六百年间,类似的大会共开了四次,佛教史称为「四次结集」,其结果便是规模巨大的佛教经典流行于世。所以迦叶的功劳,即在经典结集流传!
  但「拈花─微笑」的故事中,禅宗却有意违背历史事实,把经典取消了。那么佛法是怎样传下来的呢?有这样一个民间传说:一个穷人遇见了一个仙人,仙人许愿让穷人变富,要什么给什么。随著仙人所指,财富一一出现。结果,那个穷人什么都不要,只要那个仙人的手指。不少人都把这个传说当作笑话,其实这里面包含著严肃深刻的智慧。因传说中的所有的财富,无论其怎样的金碧辉煌、稀世珍奇,都是第二性的、派生的,从而是虚假的;唯有那仙人的手指,才是真正的财富,因为它是第一性的、源泉的,因而是真实的。在禅宗看来,佛法也同财富一样,一切见诸于经典的,都是第二性的、派生的,因而也是片面、局部的佛法;而真正的佛法,应当是第一性的、源泉的,因而是全面、整体的。一句话:佛法与佛同在,佛与佛法不可分割!教家诸宗则认定从经典中方能讨得佛法,他们在多如牛毛的佛书中苦苦爬剔寻觅,永远沦为佛的奴隶,永远也得不到真正的佛法,永远也成不了佛。因此,在「拈花─微笑」的故事中,南禅禅师们毅然把佛家经典驱逐出去,而认为就是在「拈花─微笑」的一刹那间,佛祖即把自己「本身」传给了迦叶,佛祖同时与迦叶合二为一,迦叶获得了真正的佛法,迦叶也就成佛了。所以不立文字,不要经典,不需任何外在的权威。唯此,方能有全面的、整体的佛法体验。这种体验无法言说,也不必言说,这种体验可以传递,并早已传递了……一切的一切,在迦叶破颜微笑的瞬间,都已实现,都已完成,都已结束。
  紧接著的「西天二十八祖」──考察禅宗《灯录》中的「西天祖师」说,发现其内容都不外乎两个部分组成:一是各代祖师如何得到和印证自己的继承人,一是各代祖师付法之后如何涅盘。内容简单,模式单一。用文学和美学的眼光看来,这种公式化的叙述毫无价值可言。然而,对南禅来说,个中却有其自身的独特意义,因为南禅「教外别传」的特色、精髓和秘密,全蕴含其中。
  最后终于传到了「东土六祖」。那怕六位都是有案可稽的「近现代」人物,南禅禅师们还是毫不犹豫地让他们「改头换面」,一个个作公案、斗机锋──与其说南禅五家是他们的衣钵真传,不如说他们是南禅宗庙中的护法尊神!请看达摩见梁武帝之对,慧可得髓之答,慧能得法之偈。他们的头顶被画上了祖师的神圣光环,口中唱出的刚绝对是南禅的心声──「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佛的实践,我即是佛!
  从如来开始,一代一代的祖师,个个都有精彩的故事,并且全都是对「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绝妙的注解。缘此祖统,那怕禅分五家,一传再传;那怕宗风重变,代有新见;那怕掣蛇斩猫、断指扭鼻、五位君臣、黄龙三关、青衫六斤、当头棒喝,直至无经无书、呵佛骂祖……实质上,没有一个禅师曾越雷池半步,他们看似千奇百怪、随心所欲,实是非常严肃和肃格地在诠释祖师的悟境──也就是在实践禅宗的宗旨。
  五叶  宗旨宗风  定慧合一
  成熟的禅宗,其「教外别传」的自觉,首先就表现为对自己「出身」的背叛──如此高明的「了义」宗门,怎么可能是从那并不高明的「不了义」禅学中发展而来?所以,就祖统而言,他们的祖师们个个都是一出娘胎就天生开悟的,绝不需要任何定慧修持。
  相应地,在教理上,禅宗必然不能接受传统佛学「以戒资定,以定发慧」的修证模式。持戒、坐禅,那都是「知解宗徒」(这是南禅在《坛经》中借慧能之口对神会的批评,后泛指一切守旧之徒)的事;真正的「顿悟」,根本不必如许支节。但禅宗宣称,他们否定的只是本末颠倒、执著形相的妄持枯坐,并且唯有如此,方能真正坚持戒律和禅坐的精义──不持不坐,胜似持坐,其最高结晶,便是被写入禅宗之宗经《坛经》,并号称第一要义的「定慧等」。不是不要持戒坐禅,只是我们的开悟境界之中,早已包含、完成了戒定的目的。得意忘言,得兔舍筌,急流既济,舟筏何用?
  在教理上是「定慧合一」,定即慧、慧即定;在教行上则走得更远──从重慧轻定,到取慧舍定,到不非定不足以显慧。禅宗之外在的形相上的宗旨──不坐禅、不持戒、不礼佛以至呵佛骂祖,遂渐形成。
   惠能后至曹溪,又被恶人追逐,乃于四会避难猎人队中,凡经一十五
   载,时与猎人随宜说法。猎人常令守网,每见生命,尽放之。每至饭
   时,以菜寄煮肉锅。或问,则对曰:但吃肉边菜。(掺入于《坛经》故
   事)【85】
   (南岳怀让以「磨砖岂得成镜」点化马祖道一)汝学坐禅,为学坐佛?
   若学坐禅,禅非坐卧。若学坐佛,佛非定相……汝若坐佛,即是杀佛。
   【86】
   (丹霞天然)于慧林寺遇天大寒,取木佛烧火向,院主诃曰:「何得烧
   我木佛?」师以杖子拨灰曰:「吾烧取舍利。」主曰:「木佛何有舍
   利?」师曰:「既无舍利,更取两尊烧。」【87】
   (德山宣鉴)我先祖见处即不然,这里无祖无佛,达摩是老臊胡,释迦
   老子是干屎橛,文殊普贤是担屎汉。等觉妙觉是破执凡夫,菩提涅盘是
   系驴橛,十二分教是鬼神簿、拭疮疣纸。四果三宝、初心十地是守古冢
   鬼,自救不了。【88】
  表面上他们一个比一个出格离谱,实质上禅宗所行的还是佛门方便,所谓「遮诠」之法──否定否定再否定,其目的则是要听者读者学者得出肯定的结论和理解。只不过传统佛教用「遮诠」于经典文字之上,而禅宗气魄宏大,敢于「遮」定以「诠」慧,藉此突破,禅宗得以树立起独特的宗旨宗风,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
  五叶  宗旨宗风  不立文字
  禅宗自初祖达摩开始,即以《楞伽》印心;至东山宗掺入《文殊般若》;后荷泽宗又兴《金刚般若》;最后曹溪门下共奉一本《坛经》,确立了「《坛经》传宗」制度。
   若论宗旨,传授坛经,以此为依约。若不得《坛经》,即无禀受。须知
   法处、年月日、姓名,递相付嘱。无《坛经》禀承,非南宗弟子也。未
   得禀承者,虽说顿教法,未知根本,终不免诤。大师言:十弟子!已后
   传法,递相教授一卷《坛经》不失本宗。不禀承《坛经》,非我宗旨。
   如今得了,递代流行,得遇《坛经》者,如见我亲授。大师言:今日已
   得,递相传授,须有依约,莫失宗旨。如根性不堪材墨,不得须求此
   法;达立不得者,不得妄付《坛经》。【89】
  白纸黑字,历历在目,但南禅却公然把「不立文字」四个大字列入宗门口号之中,此话何说?
  远在道生时代,「不立文字」的精神早已巍然屹立。道生大师直承魏晋玄学「言意之辩」的主旨,抉发佛法圆义故事,耳熟能详:
   (道生)潜思日久,彻悟言外,乃喟然叹曰:夫象以尽意,得意则象
   忘;言以诠理,入理则言息。自经典东流,译人重阻,多守滞文,鲜见
   圆义。若忘荃取鱼,始可与言道矣。【90】
但大师有更精彩的发挥,却鲜为人知,在僧慧达的《肇论疏》中,引有竺道生的大顿悟说:
   竺道生法师大顿悟云:夫称顿者,明理不可分,悟语极照。以不二之
   悟,符不分之理,理智恚释,谓之顿悟。见解名悟,闻解名信。信解非
   真,悟发信谢。理数自然,如果就自零。悟不自生,必籍信渐。
   【91】
道生提出「悟」和「信」的不同,「悟」是「见解」,是「不二」,即是内在的、整体性的证悟。而「信」是「闻解」,是「非真」,会因「悟发」而谢的,即是言语文字层面上的接受。道生自己就是循此思路,超克了经典文字的「信」,体证了极照不二的「悟」。这儿道生已经触及了《坛经》所谓「正语言本性」的问题:语言文字的概念性、分别性、以至其非真实性(非存在本身,对存在的分割)……后世南禅的「指月之喻」已经呼之欲出。道生为禅宗不眺之祖,非虚语也!
  禅宗的「指月之喻」关键在于要求人们分清指月,不要误认指月之指即是明月本身。所以,「不立文字」并非真的无经无书,不说不写;而是要求人们分清主次,不要把作为手段、工具的的语言文字误认为证悟本身。
  「不立文字」的真正意义,在于它触及了本体与认识、存在与概念、内在体证与外在表达的关联与区别问题。这是极高的智慧!人类从来是直觉地认为上述一切是绝对地同一的,只有在哲学家的概念中,它们才被分开。禅宗却在宗教修证的实践中,揭示了其矛盾的一面。但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游戏,因为作为人,你只能通过语言文字来表达意见。当禅宗高唱「不立文字」时,他们用的恰恰就是文字!这本身就是一个孛论,一种不合理。禅宗的高明就在于他们接受了这个挑战──
  在现存最早的炖煌本《坛经》中,慧能大师的临终付嘱,即是关于「不立文字」的「三十六对法」,其动机,即在于克服人类存在与语言文字的天然矛盾。
   大师言:汝等拾弟子近前,汝等不同余人,吾灭度后,汝各为一方头,
   吾教汝说法,不失本宗。举三科法门,动用三十六对,出没即离两边,
   说一切法,莫离于性相。若有人问法,出语尽双,皆取对法,来去相
   应,究竟二法尽除更无去处。
  接著,慧能具体例举了天地、日月、暗明、阴阳等「三十六对法」,强调「自性起用」,指为本门宗旨。对慧能的临终付嘱,由于转传脱文,记录不全【92】,人们对其意义理解颇有分歧。相比之下,李泽厚教授的理解颇具慧根:
   任何一种解说,任何一种肯定或否定,即使如何空灵巧妙……也都不过
   是强作聪明,冒充解语,都是该打的。总之,应该破解对任何语言、思
   辨、概念、推理的执著。而这也就是慧能临终传授宗旨的「秘诀」:
   「若有人问汝义,问有将无对,问无将有对,问凡以圣对,问圣以凡
   对。二道相因,生中道义。」
   有无、圣凡等等都只是用概念语言所分割的有限性,它们远非真实,所
   以要故意用概念语言的尖锐矛盾和直接决突来打破这种执著。问无偏说
   有,问有偏说无。只有打破和超越任何区分和限定(不管是人为的概
   念、抽象的思辨,或者是道德的善恶、心理的爱憎、本体的空有……)
   ,才能真正体会和领悟到那个所谓真实的绝对本体。它在任何语言、思
   维之前、之上、之外,所以是不可称道、不可言说、不可思议的。束缚
   在言语、概念、逻辑、思辨和理论里,如同束缚于有限的现实事物一
   样,便根本不可能「悟道」。
   可见,禅宗的这一套比玄学中的「言不尽意」、「得意忘言」又大大推
   进一步。它不只是「忘言」或「言不尽意」,而是干脆指出那个本体常
   常只有通过与语言、思辨的冲突或隔绝方能领会和把握。【93】
  循此思路,我们就不难理解,何以标榜「不立文字」的禅宗,一个比一个说得多,而且个个颠颠狂狂,胡言乱语,不知在说些什么。实际上,他们才是真正的「语言大师」,他们非常小心的尽力克服禅体验与语言文字的天然矛盾。他们尽量利用语言的多义性、不确定性和含混性,主观任意地、不合生活逻辑和一般语言规范地使用语言,其目的,便是想用语言去表达那非语言的成佛境界,那真正的「言外之意」。
  当慧可一声不啃交「白卷」,达摩却给了他满分时;当慧能三年不印可南岳怀让(677-744),最后他说了一句「说似一物即不中」即得过关时;当仰山慧寂(807-883)说《涅盘经》「总是魔说」时;当五家禅画圆相、做手势、拳打脚踢、当头棒喝时……他们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自欺欺人,他们切切实实的是在「正语言本性」。正因如此,晚出的诸本《坛经》,把原先的「坛经传宗」改成了「三十六对法」,「二道相因义」传宗──这充分说明南禅对「不立文字」的自觉和重视,他们为终于找到了克服「文字魔障」的途径而欢欣鼓舞,并骄傲地将此树为宗旨,写入历史。
  五叶  宗旨  自性自度
  不持戒、不坐禅、不读经、不礼佛、不立文字,禅宗否定一切外在的手段,于是就有了其特有的自证宗风。
  本来,相对极端他力的净土宗,中国大乘各宗都自称为自力成佛。但禅宗却来了个「对著干」──唯有它是真正的自力成佛,而所有的「教外」各家,都是他力成佛。
  早在达摩时代,以《楞伽》印心,传「二入四行」,已经拈出「宗通」与「说通」,「理入」与「行入」的对应。在宗旨上是「理行双入」、「宗说俱通」,但在意趣上,「行入」是手段,「理入」是目的;「说通」是言说的,「宗通」是自证的。
   佛告大慧:一切声闻缘觉菩萨有二种通相,谓宗通说通。我谓二种通,
   宗通及言通。说者授童蒙,宗为修行者。【94】
   修多罗所谓宗通者,谓缘自得胜进,远离言说文字妄想,趣无漏界自觉
   地自相,远离一切虚妄觉相,降伏一切外道众魔,缘自觉趣光明晖发,
   是名宗通相。【95】
  到东山禅,援《文殊般若》之「一行三昧」入《楞伽》,取念佛胜方便,以念为佛,以坐为禅。但其禅修目标却是「非方便」的──念佛要念到「忽然澄寂」(「无所念」,连念佛心也落谢不起),那时则「泯然无相,平等不二」,心即佛、佛即心,达到即心即佛的悟证。所以东山门下固以「长坐不卧」为宗门特色,却也会有不协调的警句:「夫身心方寸,举足下足,常在道场,施为举动,皆是菩提」(道信语)。
  正是从此旁门之中,导出了曹溪门下极端的自力成佛道。在现象上,慧能只作了一小小的改革──变「念佛」为「念摩诃般若波罗蜜」;但实质上,此乃佛门一大革命!
   与善知识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法。善知识虽念不会,惠能与说,各各听。
   摩诃般若波罗蜜者,唐言「大智惠彼岸到」。此法须行,不在口念。口
   念不行,如幻如化;修行者,法身与佛身等也。【96】
  摩诃般若波罗蜜,是内在的、目的的、彼岸的「大智惠」,相对而言,「念佛」之「佛」,则就是外在的、手段的、此岸的「他在」。循此精神,《坛经》中出现了一系列前所未有的名词──自性佛、自归依、见自性法三身佛……「理入」、「宗通」吞没了「行入」、「说通」;「即心即佛」压倒了「坐禅为务」;只有目的,无须手段;只有成功,不见途径;只有自觉圣智的成佛体验,无须修行方便和语言媒介。
  所以当有学生向马祖道一说「来求佛法」时,道一回答:
   我这里一物也无,求甚么佛法?自家宝藏不顾,抛家散走作么!【97】
而香岩智闲(?-898)在沩山灵祐(775-853)处学习:
   屡乞沩山说破,山曰:「我若说似汝,汝已后骂我去,我说底是我底,
   终不干汝事。」
当香岩开悟了,
   遽归沐浴焚香,遥礼沩山。赞曰:「和尚大慈,恩逾父母。当时若为我
   说破,何有今日之事。」【98】
最厉害的是黄檗希运──
   洪州黄檗希运禅师,闽人也。幼于本州黄檗山出家。额间隆起如珠,音
   辞朗润,志意冲澹。后游天台逢一僧,与之言笑,如旧相识。熟视之,
   目光射人,乃皆行。属涧水暴涨,捐笠植杖而止。其僧率同渡,师曰:
   「兄要渡自渡。」彼即褰衣蹑波,若履平地,回顾曰:「渡来!渡
   来!」师曰:「咄!这自了汉,吾早知当斫汝胫。」其僧叹曰:「真大
   乘法器,我所不及。」言讫不见。【99】
那「蹑波若履平地」者显然不是常人,这个佛菩萨的代表站在彼岸,欲渡黄檗,取的是传统大乘的成佛之道;但在黄檗看来,这还是他力成佛的「自了汉」,还是要痛骂一顿,打断其腿。
  五叶  宗旨  顿悟成佛
  当年神会与北宗争夺禅门正统,指责神秀北宗「师承是旁,法门是渐」,自此以后,「南顿北渐」成为禅史成说。然而,对于「顿悟」二字,不可笼统而说。
  广而言之,在中国历史上,对顿悟、渐悟的辩论,早在魏晋时代佛法初来时就开始了。所谓顿渐,有理的顿悟渐悟和行的顿入渐入之分。隋唐以前,大乘经义已经是「悟理必顿」了,以竺道生为最高代表:「积学无限」,不悟则已,「一悟则纷累都尽耳」,究竟成佛。道生的积学无限渐修顿悟说,包含著「行入」作为其顿悟的修证手段。就此而言,菩提达摩的「二入四行」如来禅,在本质上与道生主张并无差别。当然他们的「行入」不同于弥勒系的唯识学(决定渐悟),也不同于龙树所倡(或顿或渐),而是如同隋唐间中国大乘佛学之大流:发心即成佛道。明白了这一背景,站在理行相即的藉教立场上看,「南北宗中,相敌如楚汉」的荷泽南宗与神秀北宗,实除上并无原则分歧,东山门下发心便能现生顿入佛慧、「即心是佛」的传统,都是顿悟──荆州法如「屈申臂顷,便得本心」;玉泉神秀「一念净心,顿超佛地」;荷泽神会「十信初发心,一念相应,便成正觉」──其共同点都是从「行入」入手,获得「理入」的证悟。在这一点上,它们共同构成以「理入」吞没「行入」的南禅之对立面。
  专而言之,作为禅宗宗旨宗风之概括的「顿悟」,至少可包含三层意思:
  首先是最常识性的含义,「顿悟」之「顿」为时间性的,指刹那开悟。禅宗从达摩开始就与广造文疏,依文作注的「义学」著意对立,而后在长期的南顿北渐的争斗中孕育出直捷简洁的体悟禅风,故特别强调开悟的刹那感受。在南禅的「灯录」中,「豁然贯通」、「言下大悟」……诸如此类的词句比比皆是。往往是一句提问、一声棒喝、一线灯光、一个动作就能使禅师们开悟。几乎在任何情况下,任何触媒都能引发他们的禅机:或过水时照见自己的影子,或种地时抛砖击竹发出响声,或看人出丧听到「魂归何处」的歌声,或见卖肉者自夸所卖「哪里不是精底」……都能令人开悟,真所谓「经诵三千部,曹溪一句亡」,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去追求,「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最后却在无意之间,一下子如同被闪电击中一样,通体光明透彻,用禅师自己的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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