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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_迈克尔·克莱顿-升起的太阳

迈克尔·克莱顿(美)
《升起的太阳》作者:迈克尔·克莱顿
太阳应是所有人的
——《升起的太阳》译本再版序
韦清琦
  一提到迈克尔·克莱顿,人们就不禁想起刚果的神秘穴窟,大洋深处的巨球,以及光怪陆离的恐龙世界等等。是啊,这位才华横溢的流行小说作家为读者营造了这么多的奇幻空间。他的作品一部部被搬上了银幕,《侏罗纪公园》、《失落的世界》、《刚果惊魂》更创造了电影票房纪录的一座又一座高峰,使他在90年代在全球拥有了亿万为之倾心的书迷和影迷。克莱顿1942年生于美国芝加哥。23岁时,他从哈佛人类学系毕业,一年半之后又开始攻读医学,并在其间开始了文学创作。他于1969年从哈佛医学院毕业,也就在同一年,他出版了轰动一时的畅销书《安德洛墨达品系》,这促使他下了弃医从文的决心。不过,他早年在这些非文学领域的研究为他积累了人类学、医学、生物学和神经学等渊博的知识,为他日后的文学创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他的兴趣爱好十分广泛,他的才华还不仅体现在文学上,所导演的影片《昏迷》、《火车大劫案》等获得了巨大成功。他是个计算机业的行家里手,拥有自己的软件公司,写过关于信息技术的书《电子生活》,甚至还设计了一套叫“亚马逊”的电子游戏。克莱顿在这些领域的涉猎,也为他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的源泉。
  迈克尔·克莱顿的书总不会令人失望。他的视野总是那么宽阔:从变幻莫测的海底,到空阔辽远的太空;他的想像力总是那么雄奇:从古代北欧的食尸怪到现代恐龙横行的侏罗纪公园。他对情节的安排总是扣人心弦,他对高科技的介绍总令读者心驰神往。他的小说被称为高科技惊险小说,足见其作品是趣味性和知识性相结合的典范。克莱顿的小说除了主线索外,一般还有发人深省的社会主题,这使他讲的故事更加深刻,有更真实的社会语境,因而让人读后有更大的回味。这里要介绍给读者的《升起的太阳》便是克莱顿颇具代表性的一部力作。
  故事是以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展开的。“我”是洛杉矶警察局特种勤务处的中尉史密斯,与之合作破案的是康纳上尉,小说真正的主角。他们的关系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华生和福尔摩斯的关系。来自日本的中本公司在洛杉矶它新落成的公司大楼里举行盛大酒会,政界、演艺界的名流纷纷前来捧场。然而一位与众多大人物有瓜葛的金发美女却横死在第46层楼。史密斯作为协调与日本社区关系的联络警官和“日本通”康纳上尉着手侦察此案,随着调查的深入,他们发现在凶杀案背后的是一起日本公司和美国官僚相互勾结、错综复杂的“微电脑公司”出售案,与之有牵连的美国参议员、日本商人相继畏罪自杀,然而日本公司令人生畏的“贸易战”仍久久萦绕在人们心头。
  这部小说很好地体现了克莱顿设置悬念的非凡才能,特别是贯穿整个案件的录像带就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嫌疑最大的日本商人自己跑到警察局送上录下了犯罪经过的带子,而在录像中,与受害者在一起的嫌疑人却始终背对着摄像镜头,镜头里那场面的刻画不仅营造出阴森恐怖的气氛,而且使得读者急不可耐地一口气读下去。一直到故事尾声时这个谜才揭开,原来竟有两个凶手,美国参议员和日本商人都难逃法网。和这一悬念紧密相连的是作者对高科技手段的介绍。日本人如何利用尖端数码技术来移花接木,篡改了录像带的本来面目,美方侦破人员又如何用高科技反其道而行之,找出了录像带的破绽,这些描绘给求知欲很强的读者以极大的满足。此外,克莱顿很善于把握故事发展的节奏,读者可以看到小说的时间跨度很短,而且不断加速,最后达到高潮,这种对读者情绪的充分拉动向来是克莱顿惊险小说的迷人之处。
  克莱顿很注重对人物的刻画。康纳是个智勇双全的侦探,他有福尔摩斯式的分析推理能力和心细如发的洞察力,他在与日本人打交道时总能保持冷静平和,善于为日本人设身处地地着想,这一品质在跨文化交际中是不可或缺的。格雷厄姆则是另一类美国人的代表。他自以为是,对日本人没有切实的认识,没有亲身的感受。他脑子里只有一大堆偏见和从各种媒介中接受的不合实际的狂想。他对日本人一无所知,也并不试图去了解。凶杀案中的受害者之一坂村的形象也描绘得十分成功,他的玩世不恭和直率使自己与以石仓为代表的日本商人阶层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然而更耐人寻味的还是小说的社会主题,即对美国和日本关系的审视。作者探索了在美日贸易战背后的文化冲突。应该说,他尽可能做到了客观地评价日本人。他用警官格雷厄姆的话表现了许多美国人对日本文化的偏见:“那姑娘是他们所垂涎三尺的那种美人儿,一朵长刺玫瑰花。你知道那些小日本个个都想抱着排球运动员玩一玩。”西方人根深蒂固的优越感和对东方民族的歧视在这段话里可以看得很清楚,克莱顿对以格雷厄姆为代表的种族中心主义提出了批评,他自己的观点是借康纳的口说出来的,体现了一种冷静、公正、学院式一分为二的态度。他尊重日本文化的含蓄:“这是日本人思维的基本原则,要含而不露——建筑风格如此,面部表情如此,任何事情都是如此。”他赞赏日本人高度的组织性和纪律性:“在东京的火车站,你只要站在月台上标定的点上,火车停下来的时候,车门肯定正对着你打开。火车从不晚点,邮件从不丢失、转换航班从不会有误,规定期限的工作从不拖延,一切都按计划进行。日本人有教养,凡事准备充分、目的明确,他们做事善始善终,没有鬼混。”克莱顿还对日、美国民性进行了比较。在分析为什么美国人开发的产品却总由日本人来不断优化的原因时说了一段精彩的话:“美国人总是期望数量的飞跃,大幅度地前进。美国人试图来个本垒打,把球击出场外,然后舒舒服服地休息。日本人却是整天地做一垒打,从不贪图休息。所以,像这种情况,你所看到的完全是一种人生观的体现他也不留情面地批评了日本人的虚伪:“美国人认为人的个性核心是不随时间的变化而变化的。而日本人则认为一切都受场合的制约……因为对日本人来说,表现得始终如一是不可能的。在不同地位和身份的人面前,日本人表现就各不相同。他在自己的家里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时,身份都在变化。”克莱顿认为在日本人中同样也存在种族中心主义,正因为他们内心的傲慢,对美国人的轻视,才低估了美国人对录像带的分析能力。
  不过,作为一位美国作家,克莱顿也并非一直从客观的角度看问题,读者可以感觉到他字里行间涌动着一种潜在的敌视日本的情绪,这在他连篇累牍地描述日本对美国的经济侵略中可以看出来,如果说格雷厄姆对日本有一种居高临下式的误读,那么康纳则对其有一定程度的“镜像式误读”,这是美国人长期存有的对日本,或对其它东方民族的戒惧心理在作祟。日本人在经济上的确表现得咄咄逼人,但实际上其大部分商业行为都是合法、规范的,是他们的精明使他们占了上风。美国人又如何呢?一位美国读者指出,“微软”、“耐克”、“麦当劳”的所作所为比起日本公司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有,日本人与日本公司并不一定就有共同的特征,公司行为毕竟不能和个体行为划等号。事实上,笔者在英特网上找到几十位普通美国读者对该小说的看法,他们对其探案情节和高科技的描写几乎一致叫好,但对克莱顿的“经济学”并不赞同,因为他们切身体会到,美国仍是经济之最强者,美国的高科技产业走在日本前面,美国的经济学、数学等基础研究保证了它的可持续发展能力,而日本的“泡沫经济”如今正在衰败,日本在地价处于顶部时买下的大批美国地产现在正又被美国以廉价购回。现在看来美国才是这场贸易战的真正赢家。《升起的太阳》写于1992年,它反映了那个时代美国人的心理,它所渲染的情景与其说是事实,不如说是对未来的担心,这从另一个侧面体现了美国人所具有的忧患意识。
  当然,总体而言,克莱顿在小说中所努力追求的是不同文化的沟通。他提到:“70年代,日本每年派到美国来的学生有15万,都是来研究了解美国的。而我们每年到日本去的学生却只有200人。”任何文化如果不与其他文化接触都不可能发展,跨文化交际的能力是文化修养的要素。展望21世纪,世界文化发展的新格局是不同文化之间经过相互碰撞后达到对话和某种程度的共融,而不应该像美国学者塞缪尔·亨廷顿所声称的那种紧张的“文化冲突”。不同民族只有相互尊重、理解别的民族的文化身份,才能要求别的民族尊重、理解自己的文化身份。只有在这样的基础上,经济的繁荣才有可能。毕竟,世界正在走向全球化,沟通、融合正使地球变得越来越小,在这个硕大的“地球村”里,居民们要能够互谅互让,唇齿相依。人们在各个方面都有赖于彼此更紧密的协调,更紧密的合作和交流,并建立更合理而有力的制度架构,以便实现各国各民族的人民物质生活的共同富裕,精神质量的共同提高。狭隘的贸易战、掠夺式的经济发展将越来越不合时宜。繁荣不可能只水远停留在日本或美国这一方水土上,那也不是一种长久的繁荣。
  太阳不管在哪儿升起,都是属于全人类的。
  
1
  当时,我在卡尔弗城我的公寓里,正坐在床上。电视机是打开的,但我关掉了声音。实际上,我正一边看着莱克尔队的一场比赛,一边试图记住我那套日语入门教程上的词汇。
  夜晚十分静谧。8点钟左右我就安顿女儿睡了。我把盒式磁带录音机放在床上。录音机里传出一个女人活泼的声音,她正念着“你好,我是警察。我能帮助你吗?”、“请把菜单给我看看”之类的句子。每念完一句,她就停顿一下,以便我用日语重复一遍。我吃力地、结结巴巴地跟着重复。下面她要念的是“蔬菜商店已经打烊。邮局在什么地方?”诸如此类的话。我尽量集中思想,但也难免开点小差。“早志先生有两个孩子。”
  我模仿着说:“早志先生有两个……孩……”我诅咒了一句。这时,那女的又念起下一句来了。
  “这酒一点也不好喝。”
  我的教科书摊开放在床上,旁边放着我给女儿重新拼排好的“笨先生”拼板。那边是一本相册,还有一些她两岁生日晚会上拍的照片。米歇尔的生日已是4个月前的事了,不过我还没把它们放进相册。我得跟上那录音才行。
  “下午两点钟有个会议。”那女人的声音说道。
  放在床上的那些照片已经不能反映现在的实际情况。4个月过去了,现在的米歇尔已经完全变了样。她长高了,已经穿不得生日晚会上穿的那条连衣裙了——那条价格昂贵的、领口镶着白色花边的黑天鹅绒连衣裙是我的前妻买的。
  在这些照片上,我的前妻扮演着一个十分引人注目的角色——她端着生日蛋糕让米歇尔把蜡烛吹灭,帮她打开各种生日礼物的包装。她看上去真像个对孩子无微不至的妈妈。实际上,女儿跟我住在一起,很少见着她的面。周末是她看望女儿的时间,可是我的前妻有一半时间是不来的,就连女儿的抚养费她也不按时给。
  可是从这些生日照片上是根本看不出来的。
  “洗手间在哪里?”
  “我有一辆汽车。我们可以一块儿去。”
  我继续跟着往下学。当然,我有公务在身,那天晚上该我值班。我是闹市区分局特种勤务处的警官,要随叫随到。不过,2月9号是个平静的星期四,我想不会有多少行动。到9点钟为止,我只接到了3个电话。
  警察局的外事科属于特种勤务处;我们负责处理外交人员和知名人士所遇到的麻烦,还向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来与警方交涉的外国人提供翻译或联络人员。我们的工作虽然很杂,但没有什么压力:我当班的时候可能会接到五六个请求帮助的电话,但没有一桩是急事。我几乎无须出门。这项工作比我以前担任警方新闻联络官时的工作要轻松得多。
  2月9日夜晚,我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是关于智利副领事费尔南多·康西卡的。这位副领事喝得醉醺醺、汽车开得东扭西歪的。一辆巡逻车把他的车拦到了路边,而他却声称自己有外交豁免权。我让巡逻警察开车把他送回家,然后做了记录,打算第二天上午再次向智利领事馆提出抗议。
  一个小时后,我接到了加迪纳的警探们打来的电话。他们拘捕了一名与一次饭店枪杀事件有关的嫌疑犯;由于此人只说萨摩亚语,所以他们想要一位翻译。我回答说翻译我可以找一个,不过萨摩亚人肯定是会说英语的,因为他们的国家多年来一直是美国的托管地。警探们说他们自己去处理这事。后来,我接到了另一个电话,说几辆电视台的流动转播车堵塞了阿罗史密斯音乐会的消防专用通道。我让那些警官们找消防部门。此后的一个小时平安无事,我又回到教科书上,听见那女人用动听的声音念道:“昨天是个下雨大。”
  接着打来电话的是汤姆·格雷厄姆。
  “是他妈的日本人,”格雷厄姆说道,“我很难相信这不是他们在搞鬼。你最好到这儿来一下,彼得君。菲格路1100号,在第七大街拐角处,是那幢新建的中本大厦。”
  “出什么事了?”我不得不问一句。格雷厄姆是个能干的警探,但脾气不好,而且往往会小题大做。
  “是这么回事儿,”格雷厄姆说道,“几个该死的日本人要求见特种勤务处的联络官,也就是要见你,伙计。他们说联络官不来,警察就不能进行调查。”
  “不能进行调查?为什么?是什么事情?”
  “杀人案,”格雷厄姆说,“一个白种女人,大概有25岁,身高6英尺1左右,仰面朝天躺着,就在他们的会议室里。真够瞧的。你最好能尽快过来一趟。”
  “背景里是不是音乐声?”我问道。
  “是的,”格雷厄姆答道,“这儿正在举行一个大型招待会。中本大厦今天晚上搞了一个排场很大的落成典礼。你来一下,行吗?”
  我说我就来。我给隔壁的阿森西奥太太打了个电话,问她能不能在我出去的时候帮我照看一下女儿;能多几块钱花花她是不会反对的。我趁她还没过来之前换了件衬衣,穿上了一套体面的西装。这时候,弗雷德·霍夫曼打来了电话。霍夫曼是闹市区分局的值班警官,个子不高,非常强壮,头发有些灰白。“听着,彼得,我想你在这件事上会需要个帮手。”
  “这是为什么?”我问道。
  “这次像是桩凶杀案,涉及到几个日本人。可能很棘手。你当联络官有多久了?”
  “大约有6个月了。”我回答道。
  “我要是你,就找个有经验的帮手。找找康纳,让他和你一起去。”
  “谁?”
  “约翰·康纳。听说过他没有?”
  “听说过。”我回答说。康纳在分局里大名鼎鼎,是个传奇式人物,是特勤处最见多识广的警官。“他不是退休了吗?”
  “他只是在无限期休假,不过仍然办一些涉及日本人的案子。我觉得他能助你一臂之力。我告诉你怎么办。我替你给他打电话。你只要把车开去接他一下。”霍夫曼把康纳的地址告诉了我。
  “好了。谢谢啦!”
  “还有件事。这个案子要使用地面通讯,明白吧,彼得?”
  “明白,”我随口答道,“谁要求的?”
  “这样稳妥些。”
  “就照你说的办,弗雷德。”
  所谓地面通讯是指不使用无线电,这样,那些监听警方无线电通话频率的新闻界就不可能听到我们的通话。每次伊丽莎白·泰勒上医院,我们都使用地面通讯。有时,某个知名人士十多岁的儿子在车祸中死于非命,我们也使用地面通讯,为的是在电视台的记者上门采访之前先把消息通知死者的父母。地面通讯常用来处理这类事情。不过,还从未听说过任何杀人案也采用这种处理方法的。
  在驱车前往闹市区途中,我没有使用车上的电话,而是在听无线电广播。有一则消息报导说一名3岁男孩被子弹击中,造成腰椎以下瘫痪。这孩子是一场抢劫案的旁观者,被一颗流弹打中脊椎……
  我把收音机调到另一个台,它正在播出谈话节目。我已经可以看见闹市区的摩天大厦在朦朦夜色中的闪烁灯光了。我在圣佩德罗拐下高速公路,朝康纳的住处开去。
  我知道约翰·康纳在日本曾呆过一段时间,学习了日本语和日本文化。60年代,他一度是局里唯一能说一口流利日语的警官,而当时,除了日本本土之外,洛杉矶地区的日本人最多。
  当然,现在局里能说日语的警官已有80余人——而且还有很多人像我一样正在学习。康纳几年前就退了休。但凡跟康纳一起共过事的联络官都认为他是最棒的。据说他的工作很利索,常常几个钟头就能办完一桩案子。他办事干练,在盘查询问方面是个能手,能从证人那里了解到别人了解不到的情况。但是联络官们主要还是赞扬他办案时不偏不倚,秉公办事。有人曾跟我说过:“跟日本人打交道就像走钢丝,早晚总要从钢丝的这一侧或那一侧掉下来。有的人会认为日本人很了不起,是不会出差错的。也有的则会认为他们都是邪种坏蛋。而康纳却总能保持平衡,冷静地格守中庸。他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约翰·康纳住在离第七大街不远的工业区,在柴油机货车仓库旁的一座砖砌大库房里。库里的运货电梯已经坏了,我从楼梯爬上三楼,敲了敲他的门。
  “门是开着的。”里面一个声音应道。
  我走进一套小公寓。起居室十分简洁,是按日本式样布置的:铺着草席的地面、推拉式的门和木板墙壁,一帧书法横幅、一张黑漆桌子,还有一只花瓶,插着一束白色的兰花。
  我看见门口摆着两双鞋,一双是男人的低跟镂花牛皮鞋,另一双是女人的高跟鞋。
  我喊了一声:“康纳上尉在家吗?”
  “请稍等一下。”
  一扇拉门打开后,康纳走了出来。他个子高得吓人,也许有1.90米,远远超过6英尺。他身上穿了一件质地很轻的日本式蓝布浴袍。我估计他有55岁。他两肩很宽、有些歇顶,嘴唇上方的小胡子修剪得很整齐,瘦削的面庞上长着一双目光犀利的眼睛。他的嗓音深沉,举止沉着。
  “晚上好,中尉。”
  我们握了握手。康纳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点点头说:“不错,很有点气派。”
  “我过去常跟新闻界打交道,”我说道,“很难说什么时候你不得不面对着一大堆照相机。”
  他点点头:“而现在你是值班的特勤警官了?”
  “是的。”
  “干联络官多长时间啦?”
  “6个月。”
  “会说日语吗?”
  “会几句,现在正在学。”
  “给我几分钟换衣服。”他转身消失在拉门后面。“是件杀人案吗?”
  “是的。”
  “谁通知你的?”
  “汤姆·格雷厄姆。他是负责犯罪现场的警官。他说那些日本人坚持要联络官到场。”
  “噢。”他顿了一下。我听见水流的哗哗声。“这种要求常见吗?”
  “不常见。实际上,我还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呢。一般情况下,警官们找联络官是因为他们在语言方面有困难。我从没听说过由日本人要求联络官到场的事。”
  “我也没听说过。”康纳说道,“是格雷厄姆让你把我也带上的吗?我跟汤姆·格雷厄姆相互之间有点成见。”
  “不是他,”我告诉他,“是弗雷德·霍夫曼让我来请你的。他觉得我经验不足。他说他替我打电话给你。”
  “这么说你在家里接到了两次电话。”
  “是的。”
  “哦。”他重又出现在客厅里,穿着一套藏青色的西服,边走边打着领带。“看来时间很紧了。”他看了看表。“格雷厄姆什么时候打的电话?”
  “大约9点。”
  “这么说已经过了40分钟。走吧,中尉,你的车在哪儿?”
  我们匆匆忙忙下了楼。
  我驱车向圣佩德罗开去,随即拐上第二大街,径直朝中本大厦疾驶而去。路面弥散着一层薄雾。康纳凝神窗外,问道:“你的记忆力怎么样?”
  “我觉得挺好。”
  “不知道你能不能把今天晚上那两个电话的内容复述给我听听。越详细越好。如果能一字不差,就更好。”
  “我尽力吧。”
  我把两个电话的内容说了一遍。康纳默默地听着,既没有打断我的话,也没有发表评论。我不知道他何以对此有这么大的兴趣,他也只字未提这一点。我说完后,他问了一句:“霍夫曼没跟你说是谁要求使用地面通讯的吗?”
  “没有。”
  “不过这倒是个很好的主意。只要条件允许,我从来不用汽车上的电话。现在偷听电话的人太多了。”
  我把车拐上了菲格路。我已经可以看见不远处新落成的中本大厦前耀眼的灯光了。这幢灰色花岗岩建造的大厦拔地而起,直插夜空。我把车拐上右边的车道,随手打开放手套的箱子,取出一沓执行公务所需的名片。
  名片上写着洛杉矶警察局特种勤务处联络官、中尉警探彼得·J.史密斯。正面是英文,反面是日文。
  康纳看了看名片问道:“你打算怎样处理,中尉?以前跟日本人打过交道吗?”
  “没怎么打过,”我承认道,“只接触过一两个酒后开车遭拘捕的家伙。”
  康纳很客气地说道:“那么,我提一个也许我们可以采用的办法。”
  “好啊,”我说道,“我感谢你的帮助。”
  “那好。既然你是联络官,我们到了那儿之后,现场由你来掌握会是再好不过的了。”
  “行”
  “不要介绍我,也不要以任何方式提到我。甚至连看都不要看我。”
  “行”
  “就当我不存在。你一个人全权处理。”
  “行。”
  “你要显得一本正经,站得笔直,任何时候都别解开衣扣。他们向你鞠躬,你不用依样还礼,只要点点头就行。鞠躬这种礼节,外国人掌握不好,所以连学都不要学。”
  “行。”
  “和日本人打交道时要记住,他们不喜欢谈判。他们觉得谈判的对抗性太强。在他们的社会中,他们总是尽量避免这种方式。”
  “行。”
  “手势的运用要有节制。尽量把手放在身体两侧。日本人觉得手势幅度太大是一种威胁。说话时声音要沉着,语调要四平八稳。”
  “行。”
  “如果你能这么做的话。”
  “那没问题。”
  “做起来可没那么容易啊。有时候日本人真让人恼火。也许今天晚上你就会发现他们很令人讨厌。尽量把事情处理好。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一定不要发火。”
  “好吧。”
  “发火是最糟糕的事。”
  “我明白。”
  康纳微笑着说:“我相信你能干好。也许你根本用不着我帮忙。不过,如果你真遇到了麻烦,你就会听见我说‘也许我能帮个忙’。这是个信号,意思由我来接手处理。从这时起,就由我出面讲话。我希望你就不要再开口了,即使他们直接跟你说什么,你也别开口,行吗?”
  “行。”
  “也许你想说几句,但是要克制住。”
  “我明白。”
  “另外,不论我干什么,你都不要流露出任何惊讶的神色。不管我干什么。”
  “行。”
  “我接手之后,你就站到我的右侧,稍稍靠后一点儿。千万别坐下,也别东张西望,注意力要集中。要记住,虽然你来自MTV的文化背景,他们却没有。他们是日本人。在他们眼里,你的一言一行都具有一定的含义。你的一举一动不仅关系到你本人,关系到警察局,而且关系到我,你的上级,你的前辈。”
  “是,上尉。”
  “有什么问题吗?”
  “你说的前辈是什么意思?”
  康纳笑起来。
  我们的车从泛光灯旁开过,沿坡道进入了地下停车场。
  “在日本,”康纳解释说,“前辈就是资历深的人,他对后辈给以指点。所谓后辈就是资历浅的人,是小老弟。前辈与后辈的关系无处不在。一般认为,只要一个年纪小一些的人和一个年纪大一些的人在一起工作,就有这种关系。他们也许会这样看待我们。”
  “是不是有点像师徒关系?”我又问道。
  “不尽然。”他回答说,“在日本,前辈与后辈关系有其自身的特点。前辈更像慈祥的父亲,对后辈应当宽容。对资历浅的年青人所表现出的种种不太懂事的过分举动和错误应当宽宏大量。”说到这里他笑起来。“不过我相信你不会那样的。”
  我们下到坡底,眼前是一片宽阔平坦的停车场。康纳望着窗外,皱起了眉头。“人都到哪儿去了?”
  中本大厦的地下停车场密密麻麻地停满了小轿车,司机们倚在车上,边聊天边抽烟。我一辆警车也没看见。在一般情况下,出了人命案的地方就像过圣诞节一样灯火通明,总会停着五六辆信号灯闪烁转动的警车,还能看见验尸官、医务人员以及其他人员在场。
  可是今天晚上这里什么也没有,看上去就是一个宴会之夜的停车场,举止优雅的人们二三两两地站在一起,等候着自己的汽车。
  “真有意思。”我说了一句。
  我们停下车,停车场的工作人员替我们打开车门。我下了车,站在豪华的地毯上,耳边传来柔和的音乐声。我和康纳朝电梯走去。衣冠楚楚的人们从我们面前走过,有穿着礼服的男人,也有穿着华贵盛装的女人。汤姆·格雷厄姆站在电梯旁边。他身穿褪色的灯芯绒运动衫,正在一个劲儿地猛抽烟。
  
2
  格雷厄姆在南加州大学上学时曾经是橄榄球队的中卫,但却始终没能成为一流队员。这一段不走运的历史就像个性特征一样与他紧紧相随。他似乎总是错过重要的晋升机会,一直在警探的位置上原地踏步。他从一个处调到另一个处,可就是没有找到一个适合他的地方,也没有找到一个能跟他很好合作的搭档;他说话锋芒毕露,在局长办公室里,也处处树敌。如今他已39岁了,晋升的机会日渐渺茫。他经常觉得忿忿不平,动辄发火;他已经开始发福——身体变得臃肿起来。他总是惹得别人很不愉快,所以不讨人喜欢。他认为要恪守正直,就必然得作一个失败者,要是谁不同意他的观点,他就对谁讽刺挖苦。
  “这身衣服真潇洒,”我走过去时,他对我说道,“你看上去真帅,彼得。”他煞有介事地用指头弹了弹我的衣领,好像上面有灰似的。
  我没有答理他的话,开门见山地问:“事情怎么样啦,汤姆?”
  “你们这些伙计应当来参加这里的晚会,而不是来执行公务。”他转过身与康纳握手。“你好哇,约翰!把你从被窝里拖出来是谁的主意?”
  “我只不过来看一看。”康纳轻描淡写地说道。
  “是弗雷德·霍夫曼让我带他来的。”我解释道。
  “见鬼,”格雷厄姆骂了一句,“你在这儿对我倒没什么,我还可以多个帮手。那上面的气氛很紧张。”
  我们随他一起来到电梯口。我还是没看见有其他警察,于是问道:“人都到哪儿去了?”
  “问得好啊,”格雷厄姆说,“他们把我们的人都弄到后面那个载货电梯那儿去了。他们说从工作电梯上去更快,而且他们一直强调这次落成典礼的重要性,说任何事情都不能干扰它。”
  在电梯入口处,一名身着制服的日本私人警卫把我们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二位是我们的人。”格雷厄姆说道。警卫点了点头,但仍用怀疑的目光斜眼看着我们。
  我们进了电梯。
  电梯门一关上,格雷厄姆就骂道:“该死的日本人。这是在我们的国家,我们还他妈的是这个国家的警察呢。”
  电梯的四壁都是玻璃。它开始上升。我们透过淡淡的薄雾看着窗外洛杉矶的夜色。对面就是阿科大厦,在一片夜色中,它灯火辉煌。
  “你知道吧,这种电梯是不合规定的,”格雷厄姆说道,“根据规定,玻璃电梯在90层以上是不准使用的,而这幢大厦有97层,是洛杉矶最高的建筑。这整幢大楼的来历也很不一般。他们只花了1个月就盖成了。你知道是怎么盖的吗?他们从长崎把预制构件运过来,到这里来把它们拼在一起。一个美国建筑工人也没有雇,说是有些技术问题只有日本人才能解决。于是他们得到了特许,绕过了美国的工会。你相信这些鬼话吗?”
  我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说:“他们打通了美国的工会。”
  “妈的,他们这事还打通了市政委员会,”格雷厄姆说道,“钱能通神啊。有一点我们都知道,日本人有的是钱,所以在建筑地段限制和地震区建筑规定的问题上都能得到变通。他们想得到的都得到了。”
  我再次耸了耸肩。“政治啊。”
  “扯淡。你不知道他们连税都不交吧?是啊,他们从市里得到了免交8年财产税的优惠。真他妈的,我们是在把自己的国家拱手相让嘛!”
  电梯在继续上升,电梯里一阵沉默。格雷厄姆凝望着窗外。这是日立公司运用最新技术生产的高速电梯,是目前世界上最快最稳的电梯。它穿过薄雾越升越高。
  我对格雷厄姆说道:“你是想给我们介绍一下杀人案的情况呢,还是想让我们等一会儿大吃一惊呢?”
  “哦,妈的。”格雷厄姆翻开笔记本说道,“是这样,报案电话是8点32分打来的。打电话的人说有个‘处理尸体的问题’。那是个男人的声音,英语讲得不好,带着很浓的亚洲腔。接线生无法让他提供更多的情况,除了一个地址:中本大厦。一辆巡逻警车于8点39分赶到。他们发现是一宗杀人案,发生在46层,是这幢大楼的办公楼层。受害者是一名白人女子,25岁上下。长得还真漂亮。你一会儿就会看见的。”
  “警察赶紧拉上警戒线,并打电话向局里报告。我和梅里诺两人是8点53分到的。几乎同时到达的有犯罪现场调查小组和技术侦查处的人,他们准备进行尸检,取指纹,并拍照。说到这里,清楚不清楚?”
  “清楚。”康纳点着头说。
  格雷厄姆接着说:“我们正准备开始,这时候,从中本公司来了个人。这个人穿了一身价值上千美元的藏青色西装,说他有权跟洛杉矶警察局联络官先谈谈,然后我们才能在他们的楼里进行工作。他说我们的调查没有合理的理由。”
  “我火了。这他妈是怎么的啦?我们面前明摆着是一桩杀人案,我觉得这小子应当滚回去。不过这个日本小子英语说得真不赖,而且似乎很懂法律。你看,在场的人都有些担心。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仅仅为了强行开始凋查,而置应有的程序于不顾,是没有多大意义的,对不对?而且,这个日本小子坚持要先见联络官,然后才能让我们动手干工作。可他英语说得这么好,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提这个要求。我觉得那些语言不通的人才需要联络官嘛,可这小子呢,法律上又似乎很在行。不管怎么说吧,反正……”他叹了口气。
  “所以就打电话给我了。”我说道。
  “是啊。”
  “中本公司来的那个人是谁?”我问道。
  “妈的。”格雷厄姆皱着眉头看起笔记本来。“叫石原或者石什么的。”
  “你有他的名片吗?他肯定给过你。”
  “是啊,给过。我把它给梅里诺了。”
  “还有其他日本人在吗?”我问道。
  “你怎么了,开玩笑吗?”格雷厄姆笑了起来。“这地方到处都是日本人。那上面就像他妈的迪斯尼乐园。”
  “我指的是在犯罪现场。”
  “我指的也是犯罪现场,”格雷厄姆说道,“我们无法把他们挡在外面。他们说这是他们的大楼,他们有权在那儿。今晚又是中本大厦落成典礼。他们是有权在那儿,如此等等的话。”
  “落成典礼在什么地方进行?”我问道。
  “在45楼,也就是现场下面的那一层。他们正闹得不亦乐乎呢。那儿大概有800号人。有电影明星,有参议员、众议员,还有其他名流。我听说玛多娜就在那儿,还有汤姆·克鲁斯。有哈蒙德参议员、肯尼迪参议员、埃尔顿·约翰、莫顿参议员,还有托马斯市长。地方检察官维兰也在。也许你的前妻也在呢,彼得。她还在维兰那儿干,是吗?”
  “据我所知,是的。”
  格雷厄姆叹了口气,说:“摽上一个律师一定很不错,不用受律师的支使。人往高处走啊。”
  我不想谈论我的前妻,于是说:“我们之间已经没有多少联系了。”
  电梯里响了一下铃声,接着一个声音用日语说:“43。”
  格雷厄姆扫视了一下电梯门上方显示的数字。“这鬼玩意儿你相信吗?”
  “44,”那声音又说道,“快到了。”
  “它说的是什么?”格雷厄姆问道。
  “我们快到了。”我答道。
  “妈的,”格雷厄姆说道,“如果电梯能说话,那它也该说英语才是。这儿还是美国嘛。”
  “几乎不是啦。”康纳看着窗外说道。
  “45。”电梯里那个声音又说了一句。
  电梯门随即打开了。
  格雷厄姆没说错,招待会的场面确实壮观。整个一层楼面是模仿40年代的大舞厅设计建造的。男士们西装革履,女士们珠光宝气。乐队正演奏着格伦·米勒的摇摆舞曲。电梯门外站着一个人,我觉得有点面熟。他头发花白,皮肤晒得黝黑,双肩很宽,像个运动员。他踏进电梯后转过身对着我。“请去底层。”我闻到一股威士忌酒气。
  接着一个衣冠楚楚、年纪稍轻些的人站到他身旁说:“这部电梯是向上的,参议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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