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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月前本

_2 贾平凹(当代)
“钱是从地上拾来的,让你拿去糟蹋?!”
小月哭丧着脸跑回船上,门门一问,“哇”地一下就哭了。门门只好一个人坐船走了。小月便一直守到天黑,等着门门和几个人抬着抽水机、小电机回来了,才一块回了村。
第二天,门门就将抽水机安装在自己地畔,皮管子一直伸到坡坎下的河里,紧忙地浇了一气,便租给小街上的人家。抽水机真的日日夜夜再没有停。他是懂得些机械的,每一家租用时,都请他去经管,好烟好酒相待,大海碗盛着凉面皮,一直要挑过鼻尖,唏唏溜溜地吃。
一时间,门门成了村里的红人,他一从石板铺成的街道上走过,老少就打招呼:“门门,吃些饭吧!”筷子在碗沿上敲得哨哨响,他的两只招风耳朵上夹了三、四根香烟。碰着了才才担着水从街上过,一定要送给才才一根烟抽,才才不要,红着脸脚高步低地就走,那水就星星点点的撒了一石板路。
王和尚的三亩地和门门连畔,门门浇地的时候,他大吃了一惊,忙从包谷丛里斜道穿过去。走到看不见门门的地方,骂道:“这小子真成事了?”就心里起了嫉火。门门的地种时并没有打畦子,水浇进去,高处成了孤岛,低处泡了稀汤,水溢流到了他的地里,他装着看不见。门门也装着看不见,在地头树下仰身儿一个大字睡觉。当旁人来租用抽水机时,又故意大声说,让藏在包谷地里的王和尚听。
“你能信得过我吗?丑话说在前头,一小时一元五角,你肯糟蹋钱吗?”
“这是谁说的话?二元钱也不贵啊!”来人说。
“对了!瞧咱这庄稼,不在乎没长好,这一水,就什么都有了,要它屙金就屙金,要它尿银就尿银!”
王和尚把草帽按得低低的,走掉了。
才才终于忍不过了,说服王和尚也去租用门门的抽水机,王和尚没有言语。才才去见了几次门门,却碍了脸面,说不出口。王和尚就让小月出头给门门说话,门门一口应允,还亲自过来将抽水机安装好。这使王和尚佩服起这小子的能耐来了,将那竹根管烟袋递给门门抽。门门没有抽,心却满足了,悄悄对小月说:
“小月姐,你爹让了我这一袋烟,我什么也都够了!”
“你也是贱骨头!”小月说。
“咱这也是向才才学习哩嘛。”
这天夜里,王和尚和才才娘在地头经管着畦子,才才前后跑着看水渠堰儿,小月也学过机械,便守着抽水机。月亮清亮极了,她脱了鞋,将双脚浸在水里,一声儿听那马达的轰鸣。
水进了地,一片嗞嗞的响声,像是万千的蛐蛐在奏鸣,包谷叶子很快就精神了,王和尚在地里拍着地说:
“你旱嘛,你龟子怎么就不旱呢?!”
哈哈哈地笑。
门门披着衣服,叼着香烟来看了几次马达的转动,就和小月说一阵话。听见王和尚的笑声,两个便抿了嘴儿也笑了
“你爹还会恶我吗?”
“不知道。
门门眨眨眼走了。小月温温柔柔地坐在那里,想着门门的
话,真盼爹从此就会变。一时间。心里清净起来,歪身躺在地上,看夜空没一点杂云。三只四只蛐蛐从地里跳过来,在她身前身后“曜曜”地叫。这些生灵,也是喝饱了水,在唱一曲生命之歌吗?
“才才,才才!”她坐起来叫着。
几天来,日夜挑水浇地,才才黑瘦得越发不中人看,眼睛烂得更厉害了,用两片冬瓜叶拍薄了贴在太阳穴上。他从地里走近来,问小月有什么事?
“水渠修好就是了,用得着不停地跑吗?”
她把手巾扔给了他,让他在水里擦擦脸,自个就将爹放在地边的衫子和自己的衫子泡在水里,一边洗,一边说:
“你瞧瞧,一样是种庄稼,你累得像黑龙王,人家门门,香烟叼上转来转去的。”
“我怎么能和他比?”才才说。
“怎么不能比?人家庄稼浇得比咱早,产量不一定会比咱低呢。”
才才无言可答。
“你别跟着我爹学,他是上一辈的人,想事处事都过时,你学他的,总会吃亏哩。”
“大伯毕竟是做了一辈子庄稼。”
“他还不是求乞门门吗?”
小月最不满意才才总是这样放不开,心里就老大不高兴。
“才才,你是不是嫌我老对你说这些,说得多了吗?”
“……”
“你知道我为啥要对你说得这么多?”
“……”
“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就会这样!你听见了吗?l”
“我听着哩。”
“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才才看了一下小月,绽了个笑,也不开口,却抓过衣服帮着洗起来。小月心火哄地腾起来了:
“谁稀罕你这样j你以为把什么都替别人干了,别人就喜欢了?你去吧!你去吧!”
才才落个没趣,走不行,不走也不行。可怜为难了许久,蹴过来又说:
“小月,大伯和我娘刚才在地里说……”
“说了什么?”
“说了那个事……”
“什么那个事,你连一句来回话都说不了吗?”
“就是……”
唉,小月真气得想把才才一把扼在水里!她也明白了才才说的是什么事了,说:
“说咱俩的婚事?”
才才倒惊了一下,点了点头。
“都说什么了?”
“我娘叫你到地里去,她有话要跟你说。”
“我不去。”
“她说咱们的事,得有个媒人了,把事情正式定定。”
“这是你娘的主意?”
“嗯。”
“那我不去!”
“不去?”
“不去!!”
“那你?”
“那你呢?你是傻了,聋了,哑了,死了?!”
包谷地里,才才娘叫起了小月,小月一声不吭,装作没有听见。
 

鸡打鸣的时分,小月家的地浇完了。王和尚和才才娘累得腰直不起来,小月则趴在渠沿的一个土坎上瞌睡了,一双脚还泡在水里。才才没有叫醒她,他一会儿去帮两位老人经管畦子里的水,一会儿又跑过来看看渠,几次想叫小月躺到地边的平坦处去,又怕打搅了她的瞌睡,蹲在渠边只静静地看一阵她的睡态,就赶忙提脚儿走了。他毕竟腿肚也酸得厉害,谁只要轻轻在他的腿弯处捅一下,就会“噗嗵”一声倒下瞌睡去了。他在心里说:“这两家人的口都在你肩上扛着哩,你要顶大梁呢!”等整个地的角角落落都浇饱了,才关机子。小月呼地倒醒了,直怨怪着才才不叫醒她。才才看看王和尚,口羞得说不出来,忙闷着头去收拾那皮水管子,不小心却连人带水管子一起倒在泥水坑里。王和尚忙去把他拉起来,问碰着哪儿没有?才才只是笑笑,说没事,王和尚就把烟袋装好烟递给他,一边让小月回去取几个木杠来,好把抽水机抬到才才家的地里去浇。小月说:
“爹真是不要命了,人都累得没二两力气了,明日再浇吧。”才才娘也同意,让回家都去歇一歇。这时候,来了几个人,是门门的本家爷们,要将机子拉去后半夜浇他们的地。才才说没有给门门打招呼,他们就拍拍腔子,说门门是自家人,他还能不让浇吗,别说浇,就是浇水钱他门门还能红口白牙地要吗?才才想了想,也便让他们将抽水机抬走了。 ’
才才回到家里,在笼里抓了几个冷馍啃了,趁娘睡下,他又拿了锨出了门。因为他家的地离河畔远些,抽水机的皮管又短,必须将水抽上来,再修一道水渠才能浇到地里。这么一直修到天明,去要机子的时候,门门的那几个本家人却变了卦,说他们还有几块地没有浇完。才才嘟囔是他让他们得空浇的,不能这么不讲理,他们倒说门门是他们族里的晚辈,理所当然先尽他们河南人浇。两厢争吵起来,好一场热闹。门门正在家里洗衣服,当下提了棒棰跑来,坚持要让才才先浇,理由是:才才家已经交过了钱。
“门门,你认钱就不认人了?”本家的爷们以势压迫。
门门说:
“这机子是我用钱租来的,我当然要钱。”
“好好好,我们给你掏钱!”
“掏钱也有个先来后到,一村子的人都排了队了。”
“门门,你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啊!你爷还把我爷叫爷哩!”
“我知道,爷!”
本家的爷们恼羞成怒,偏要先浇不可,门门倒上了气,没说二话就将机子关了,让才才抬去浇。那些人就倚老卖老要过来打门门,门门一口将嘴角的烟唾了,手中的棒棰往空中一甩,正好打在身边一棵柿树上,三、四个青涩柿子应声掉下。他接住棒棰,叫道:
“我的机子倒不由我了?来吧,要打可不要嫌我门门是六亲不认!”
对手自知理短,先怯了场,手在屁股蛋子上拍着,一边走去,一边还在骂:
“门门,你这小杂种j你爷们不用你那机子了!”
“不用了好呣,你就不缺柴禾烧了嘛!”
“你不认咱,咱也不认你了,你发你的财吧!”
“那自然了!”
门门偏将口袋拍着,那里边的钱币就哗哗地响。
才才傻了眼,不好意思地说:
“门门,这样好不好?”
门门没有回答,从口袋里掏出纸烟叼在嘴上,打打火机的时候,手却抖抖地几次没有打着。见才才还愣在那里,倒没好气地说:
“你还呆着干啥?没你的事!”
整整浇过了一个早晨,又浇过半个中午,才才家的地浇完了。才才松了一口气,抱住枕头就在家一气儿睡到天黑,鼾声打得像雷一般。吃晚饭的时候,王和尚来叫他们母子到他家去吃饭,说是做了些凉皮子。才才娘说还要喂猪,推辞了,却打发才才拿了一瓶子老陈醋去了。
吃罢饭,王和尚把电灯泡儿拉出来挂在屋檐下,和才才轮唤着吃“一口香”,小月就关了门在屋里用水擦身子。月亮明晃晃的,才才又去门楼下的葡萄树上摘了几片叶子,在手心里拍着往额角贴,王和尚就叫小月擦洗完身子,去温些热水。说是这几天又急又累,都上了火,眼下心松泛了,该剃剃头了。就让才才先给自己剃,剃得光光的,在灯下直闪着亮。接着,他又要给才才剃,小月却将那洗头水端起来在院子里泼了。
“现在年轻人谁还剃个光头?难看不难看!”
“咱农民嘛。”才才说。
“农民就不能留着发型?人家门门,还是个小分头哩!”
王和尚说:
“大热天,门门那头发看着都叫人出一身汗哩。是啥就要像个啥,别装狼不像狼,装狗尾巴长!”
小月说:
“对着哩,用抽水机浇地倒不像是农民干的,是农民用桶担
才像哩。”
王和尚噎得没有说出话来,就对才才说:
“好了好了,留什么头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不剃就不剃吧,赶明日让门门用推子给你理去。”
才才说:
“我可是打死也不留他那种小分头!”
小月说:
“你也就是上不了席面的——”
她没有说出“狗肉”两个字,因为看见才才娘急急火火从院外进来了。
才才娘脸色很不好看,一进来就顺手将院门关了,偷声唤气地说:
“他伯,不得了了!”
大家都吓了一跳,忙问出了什么事了?才才娘颠三倒四说了好大一会,才把事情头头尾尾道清:原来河南那边的公社里来了一个干部,说是收到一份反映材料,告门门搞非法活动,以抽水机发“抗旱财”,专门来调查这件事的,机子已经命令暂时停了。干部走访了好多人家,刚才去找才才,才才不在,向才才娘问情况,才才娘吓得只说什么也不知道,那干部就让才才回来后写个材料。
“哎呀呀,”王和尚当下就叫了苦,“怎么会出了这事!是不是上边又要来抓资本主义倾向了?”
小月叫起来:
“那算啥资本主义倾向?!到什么时候了,还来这一套!”
王和尚一下子上去捂了小月的嘴,低声吼道:
“你是吃了炸药了,喊叫那么大的声,是嫌外边人听不见吗?”
“听见又怎么样?”小月还在愤愤在说,“不是门门搞来这抽水机,庄稼还有救吗?这一定是他们本家子那些人告的黑状,这些人的心让狼掏了!那干部为什么要让机子停下来,耽搁了庄稼,把他啃着吃了?!”
王和尚一句话再说不出来,开始吃他的“一口香”了。“一口香”因为每次只是一口,吃起来火柴就费得可怕,他就将烟袋眼里的火蛋轻轻弹在鞋壳里,装上新烟了,在鞋壳里将火蛋按上去;如此传种接代,一根火柴就可以吃几十次“一口香”了。大家都没有言语,看着他已经吃过十五次了,突然一口大气将那烟袋眼里的火蛋吹散,扬手把烟袋丢在台阶上。
“唉,世事就是这样,街坊四邻的,为好一个人艰难,得罪一个人就容易了!谁也见不得谁的米汤碗里多一层皮。我老早就估摸他门门须出个事不可,怎么着?话说回来,这次抗旱,也多亏了这小子,可人万万不敢太英武了,老老实实的还是安稳,常言说:看着贼娃子吃哩,还要看着贼娃子挨打的时候哩。”
才才娘就说:
“他伯,人家明日一早就来取材料,才才该怎么去写呀?咱就什么都说不知道算了。”
小月说:
“门门真是做了什么犯法的事了,咱就怕成这样?人家还不是为了咱浇地,才得罪了那些本家人吗?咱现在不为他说话,咱良心上能过去?”
才才说:
“门门也太张狂了,说话口大气粗的占地方,让人就忌恨了,你瞧他那嘴上,什么时候碰见都是叼着纸烟……”
小月说:
“得了得了,那是人家挣的,又不是偷的抢的,你想那样,
你还没个本事哩!材料上,你刚才那样的话也休要提说一字半句。”
才才就不言语了。
王和尚说:
“才才,人家要你写材料,你就写,是啥就是啥。咱还是本分为好,别落得惹人显眼,那说发‘抗旱财’的话,咱可不要昧了良心去说。”
第二天一早,才才将材料交给那个公社干部了。公社干部看了看,又和他说起来,他自然是能少说就少说,实在不说不行了,就说说事情的经过,结结巴巴的,出了一头的汗。送走了公社干部,他就可怜起门门来,想去给门门说些宽心话,但又考虑自己口拙舌笨的,便掮了锄又到地里去看包谷去了。
包谷得了水,精神得喜人。咯吧咯吧响着拔节的声,才才就不觉又念叨起门门的好处。回来经过门门的地边,见那地边的草很多,心里就说:女人锅沿子,男子地堰子,这门门地边的草长成这个样子,怪不得人说他不务正业呢。就帮着锄起来,一直收拾得能看过眼了,才慢吞吞走回来。在石板街道上,没想却又碰着门门了。
“才才,又去地里忙活了,是在你家地里,还是你老丈人家地里?”
门门打老远就又戏谑起他了,手里提了一瓶酒,走过来的时候,一口的酒气。才才没有恨他,也没有接他的话,看看他步伐不稳的样子,知道是心里窝了气,借酒浇愁,又喝得带上了。这会儿又一把拉住才才,硬要才才到他家去再喝几盅。才才拗不过,到了门门家,门门敬了他一盅,自个一连三盅,喝得十分痛快。才才倒又好生纳闷。
“门门,那事到底怎么样了?”
“什么事?”
“唉,你还瞒我呀?是谁这么坏了良心的……”
“没事了,才才。”门门却笑了,“喇叭是铜锅是铁,他谁能把我怎么样?已经没事了,公社那个干部也走了,你没去河边看看吗,那机子又开起来了!”
才才猛地醒悟过来,叫道;
“你原来是喝高兴酒了!”
“可不,一张黑状子,倒使我破费了两瓶酒,昨儿夜时,那一瓶子都叫我闷喝了,来,才才,有人说我发了‘抗旱财”咱就是发了,这酒真是没掏钱呢!再来一盅!”
才才也喝得有些头晕了,说:
“门门,事情过去了就好,可你听我说一句话,以后你就是再有钱,在家咋吃咋喝都行,出去却要注意哩,在人面前夸福,会招人忌恨呢!”
门门倒哈哈大笑起来了:
“好才才,你真是和尚伯的女婿,你是要我装穷吗?”
才才落了个大红脸。
包谷地通通浇了一遍透水,褪了色的山窝子又很快恢复了青绿。过了半个月,天再作美,落下一场雨,几天之内,地里的包谷都抽了梢,挂了红缨,山坡上显得富态了,臃肿了,沟沟岔岔的小河道却变得越来越瘦。人心松泛下来,该收拾大场的收拾大场,牛拽着碌碡在那里内碾一个莲花转儿,外套一个八字环儿;家家开始走动“送秋”,女儿女婿提着四色礼笼来了,酒是白酒,糖是红糖,那挂面一律手工长吊,二十四个白蒸馍
四面开炸,正中还要用洋红水点上一点。客人要走了,泰山泰水要送一个锅盔一一名儿称作“胡联”一~将全部手段施在上边:划鱼虫花鸟图案,涂红绿蓝黄颜色,一直送着从石板街道上哐嗒哐嗒走进包谷地中的小路,落一身飘动的包谷花粉。更有那些孩子们编出各式各样的竹皮笼子,将蝈蝈装在里边,屋檐下也挂,窗棂上也挂,中午太阳一照,一只狗扑着将竹皮笼子一撞,一家的蝈蝈叫了,一街两行的蝈蝈就叫得没完没了。
 

大凡世上,锦上便容易添花,第五天里,陕西洛南县来了一个串乡的木偶戏班,叮叮咣咣在街口那边的大场里演出。三个晚上,都演的是《彦贵卖水》。门门看着,心里就热起来,拿眼睛在人窝里扫描,但终没有看见小月。他退出来,就立即到小月家去。月光下,王和尚正在门前的一台碾盘上修理石磙子拨枷,见门门往院里一探一探的,问他干啥?门门慌心慌口应道:
“大伯,我来借借桶,去卖卖水去。”
把担水说成了“卖水”,脑子里还是彦贵的事。说完,就吐了舌头。王和尚耳朵背,倒没听出这个字眼来,说:
“桶在门后,你自个取吧。”
他走进去,蹑脚儿到小月的房子一看,门上搭了锁,心里暗暗叫苦,心想:她人呢?要是她也看了皮影,他一定要问
“咱村里的彦贵是谁?”门门空落落走出来,对王和尚说:
“大伯,家里就你一个人?”
“可不就我一个人。”
“没去看皮影啊?”
“我修修这拨枷,包谷一收,就用得着这碾子碾嫩颗儿做粑粑吃了!”
门门怏怏地走了。王和尚见他并未拿水桶,心里疑惑了半天:这小子怎么心神不定的?今秋里多亏了他,但他确实也挣了不少的租用钱——功过相抵,到底是个不安分的刺头儿。
小月这夜里其实也在木偶戏台下,她来得迟,前边没了地方,就一个人爬到场边的一个麦秸垛上去看。麦秸垛上看不得不十分清楚,但东来西去的风特别凉快。戏台上边,木偶儿彦贵和小姐在花园里,一个弓腰作拜,一个蹲身行揖,卿卿我我不能分开,她思想就跑锚了。一下午,她本是早早要拿凳子来占地方的,才才娘来到她家,又提起媒人的事情,小月虽然恨才才不出头露面,但也点头应允了这事,说:“成就成,不成就不成,何必要找个媒人呢?又不是我家要财礼,开不了口,需得有人从中调和不成?”小月的态度虽不能使王和尚和才才娘十分中意,但一场婚事终于确定下来,心里就落了一块石头。小月急盼着看戏,态度一表,才才娘还没有走,她就跑来了,看了一阵彦贵的花园卖水,暗自想道:戏文全是编造出来的了,这彦贵一身好力气,哪里就会这般风流?这么思想一番,就拿眼儿在人群里寻着才才。才才没有在。她又怨恨才才为什么不来呢?他要看看这戏文就好了。木偶戏还在咿咿呀呀地唱,小月不觉眼皮打涩起来,后来就迷迷糊糊瞌睡着了。
这当儿,也正是门门到她家借水桶的时间。
一觉醒来,木偶戏早已散了,人走得空空净净,月亮斜斜地挂在场外的一棵核桃树上,像一个香蕉瓣儿。小月“哎哟”一声,就从麦秸垛上溜下来,看见戏台下有一个人提着马灯在地上找着什么,走近去,原来是老秦叔。老秦叔有个怪毛病儿,每每看戏看电影,他先在家里摸摸麻将,或者喝些酒,啃两个猪蹄,蒙头睡觉,戏和电影一完毕,却要前来清理场地:翻翻这块石头,踢踢那堆尘土,觅寻有没有谁遗掉了什么东西。结果这夜一无所获,便将三块人垫屁股的方砖提了回去。
“老秦叔要发财了!”小月笑着说。
“哦,小月,你怎么还在这儿?听你爹说你和才才的事定了,这么晚是去才才家才回来?”
“老秦叔的消息好快哟!”
她扭头就走,老秦叔还在后边说:
“什么时候给叔吃喜糖呀?”
老秦叔终没有吃到喜糖,但过了十多天,却美美地吃了王和尚的一顿长寿面。王和尚自了却了几件焦心的事情,精神一直很好。古历七月二十一日,是他的生日,就早早在村里吵嚷要操办一通,才才娘就过来淘了三斗小麦,用大蓆在村头的地畔处晾了,又去荆紫关张屠户处定了三个猪头、六副心肺、三个肝子和八条大小肠子。
这时候,包谷秆上都大小不等地揣了棒子,包谷颗儿还水泡儿似的嫩,害人的獾却成群结伙地从山里下来了。这些野物夜里常常钻在地里,一糟蹋一大片。到后来,颗粒稍稍硬些,一些手脚不好的人也偷偷摸摸干出些不光彩的事来。王和尚家的包谷长得最好,竟一个夜里丢没了十五个棒子。家家就开始在地里搭了庵棚,鸡一上架就有人坐在那里看守,沟这边,沟那边,河这边,河那边,夜夜都响着锣声,叫喊:“过来了!过来了!”獾就被火枪打死过几只,而小偷虽没有抓住,但那跑丢在地里的一只破胶鞋被高高挑在街口的树上,让人查证。
才才第一个在两家地头搭了庵棚,夜夜跑着看守。岳父的生日越来越近,他又想不出该给操办些什么寿礼,去请教过老秦叔,老秦叔趁机推销了他货摊上的二斤白酒,两包点心,一顶火车头丝绒帽子,一双毡毛窝窝棉鞋,最后又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寿礼:包一场电影,让全村人都去看,一是让岳父在全村人面前体面体面,二是公开了和小月的婚事。才才就花了四十元,去荆紫关请了河南一个公社的放映队。
消息传开来,人人都觉得新奇,交口称好。山窝子里看一场电影不容易,七月二十一日,从下午起。丹江河那边的人家逮住风声也赶过来看电影,小月的渡船就撑了一趟又一趟,心里也高兴才才办了一次漂亮事。
这一天,她穿戴得十分出众:上身穿一件隐花的确凉圆领短衫,只显得脖子特别长,又特别白嫩,下身是一条月白柞丝绸裤,有棱有线儿,脚上的鞋也换了,是一双空前绝后的白色塑料凉鞋。“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她一站在船上悠悠地过来,岸边的人就都直了眼光。
“这就是才才的那一位吗?这妮子吃的也是五谷,喝的也是丹江河水,怎么出养得这般好人材!”
“才才那个黑瘦鬼,又没有多少钱,嘴拙得没个来回话,倒能有这么大的艳福?”
“听说是她爹的一个好劳力。”
“哦,他能守得住吗?”
“守不住你去行吗?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一个哭的,搭一个笑的,一个丑的,配一个俏的,哪儿就有十全十美的夫妻?”
小月隐隐约约听见了,心里就骂这些人碎嘴烂舌,只当没有听见。摆渡完了,正要收船回去,却见门门懒懒散散地走了过来,也没有打口哨,也没有跳跃的脚步,见着路上有了石头,就用脚去踢,石头没动,脚却踢疼了,抱着脚丫子哭不得、笑不成地打转儿。
“门门!”她叫了一声。
门门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飞快地过来,冷冷地说:“有事吗?”
“你这几天到峨嵋山成佛了,怎么不见你的面?天要黑了,又到哪儿喝酒去?”
门门的红卫服的口袋里,果真一边揣了一个酒瓶,当时闪了一下笑,说:
“到荆紫关去,听说那边供销社收购桐籽,我去问问,如果收购的话,我明日沿河进山去,山里的桐籽是四角一斤,供销社是五角一斤哩。”
小月板了脸说:
“改日去吧,今夜里有电影哩。”
“看不看无所谓。”
“什么有所谓?钱就看得那么金贵j”
“钱算个屁哩!钱是为人服务的,要是让钱支配了人,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去运桐籽,全是为着畅快散心哩。”
“那看电影就是受罪啦?”
门门看着小月,鼓圆圆的腮帮子一下子瘪了。
“那是你家包的电影……”
“是在我家炕头演了?全村人都去看,嫌没给你发一个请帖吗?”
“小月姐,你眼里还看得起请我?”
“请你,就请你!”
“是你请,还是别人请我?”
“我请!”
门门跟着小月往回去。小月发觉门门的脸色一直阴着,话也是问一句答一言,就说:
“门门,你得什么病了?”
“没有。”
“那你给我黑着脸干啥,我欠你的帐了吗?”
门门停住了脚步,突然说:
“你真的要跟了才才吗?”
“嗯。”
“是你心里愿意的?”
“嗯。”
“……祝贺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门门还能有什么呢?”
小月却嘎地爆发了笑。
“你碎仔儿肚里有几根曲曲肠子,我小月看得清清楚楚的。你说,你是不是在忌恨才才?!”
“我?不是我忌恨他,是他要忌恨我了。”
“他敢?!”小月说,一脸的正经,“你要是好的,你应该高高兴兴看今晚的电影,你要不看,往后你就别叫我小月姐,我也认不得你是谁了!”
“小月姐,你真的还待我好?”
“你晚上去不去?我在大场上等着你。”
“我去。”
但是,吃罢长寿面,当门门拿着凳子靠近小月在大场上正等着看电影的时候,才才来找小月了。才才还是那一身旧衣服,门门却穿着一身皂色新衣,气态风流,咄咄逼人,偏在人窝里,并肩站着和才才大声说话。人们都拿眼睛看他们,评头论足,才才就自惭形秽,一时手脚没处放,眼睛没处看,越发萎萎缩缩。门门却更加落落大方,很响地笑,将带有锡纸的烟天女散花似的发给周围的人,说:“吸吧,吸吧,咱是无妻无子无牵连,有吃有穿有纸烟!”小月也一直看着他笑,眼睛溢彩,羡慕他的风度。但看着看着,就看出味儿不对:他门门是在晾才才了,故意在和才才相比给她看吗?给村里人看吗?火气便冲上来,说:
“门门,给我一支烟!”
“你也吸?哎哟,散完了。”
“怎么不吸?你今天不是显亮排场了吗?怎么只带了一盒烟?!”
门门当场僵住了。小月却掉过头去,兀自和才才说话,一边拿蒲扇给才才掮着,“你找我有事?’’‘‘大伯说今夜放电影,人杂乱,叫咱们到地里看包谷哩。”“噢,走吧。”两个人站起来,一块往外走,再没有回头看一下门门。
到了包谷地,才才就在地的四周查看起来,一边查看,一旁敲着小铜锣,故意叫些“喂——!”“喂——!”的怪声。小月坐在了地头的庵棚里。这庵棚是用桠棍儿搭的,上面盖了草帘,离地三尺,棚里的面积方方不到三米,可以拿眼睛一直看到地的每一个角。这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天阴得很实。小月晚饭吃得饱了些,刚才又生了些闷气,肚子就不舒服起来,开始不停地打嗝儿,每打一次,身子就跳一下,只好捂了嘴,用鼻子作深呼吸。才才查看了一圈回来,忙叫小月吃些什么东西,嗝儿就压住了。小月说:“在地里吃啥,把你吃了?”才才就立在地上发急,蓦地去拔了几个没长棒子的包谷甜秆子给小月啃,果然啃过一节就好了。小月就让才才也到架子上坐,才才扭扭捏捏不上去。
“今晚把门门得罪了。”她突然又想起了门门。
“得罪他什么?”
“我让人家来看电影的,陪着刚坐下.就闪下人家走了。”
“陪他?”
“他心里不好受呢。”
“谁偷他东西啦?”
“你把他魂儿偷走了。你知道不,这一二年里,他一直在爱着我哩,现在见咱们定了婚,他一肚子委屈,又说不出来……”
“流氓!”
“怎么那样说话?人家爱是人家的事,也不是什么过错。”
小月不高兴起来,才才就不言语了。两个人一个在上坐着,一个在下站着,默默陷入了沉静。村子里,电影早已开映了,传来热闹的插曲。
“上来坐着吧。”
“我不困。”
“叫你上来就上来!”
才才爬了上去,黑暗里坐在小月的身旁,他生怕不小心挨着了小月,一坐下就一动不动;小月听见他气出得很粗,很短促,心里骂道:真老实得可怜!忍不住“噗”地笑了。
“你笑啥?”
“这一夜坐着够难熬的。”
“你没熬惯。”
“天真黑,后半夜怕要下雨了。”
“再下一场雨就好了,包谷颗就全饱了,种麦也有了墒。”
“什么在响?”
“包谷拔节呢。咱这包谷,十拿九稳丰产了,伯还嫌我种得密,现在就看出密的好处了。”
“一说到庄稼你口齿就利了,再没有别的话说吗?”
“我不会编故事。”
“你就不如门门。”
小月嘟哝了一句。想到自己要和才才过一辈子,不免叹了一口气。她又想起门门是不是还在大场上看电影,或许早也走了,一个人在家里喝酒。他有一斤的酒量,却从来没见醉过,一觉得有些多,就拿指头在喉咙一扣,哇哇地全吐出来。想着想着,她觉得发困起来,连打了几个呵欠。
“你用草草捅捅鼻子,打几个喷嚏就好了。”
“你给我掐个草叶吧。”
才才在地上掐了个草叶,爬上来递给小月,因为距离远,小月接不着,他只好将身子挪过去,感觉到了她那热乎乎的肉体。突然远处一声狗咬,才才叫声“有人来了!”忽地跳下庵棚架,几步跑到一边,又放慢脚步去查看动静了。
那狗咬声很快从地头传过,慢慢远去了,才才知道那又是不要脸的游狗在作勾当。等四个角落转过一遍回来,小月却靠在庵棚架子床头睡着了,“咝儿咝儿”响着细微的鼾声。他第一次这么真切地听到了女孩家的鼾声,心里就忽忽地发热,放大了胆走近去,看不清她的动人的眉脸,只闻到了一种淡淡的粉的香味和一股女孩家身上才有的肉体和微汗的混合香味。
“她是太累了。”才才心疼着,不敢叫醒她,又怕风夜里睡着要感冒;不愿意离她太远,又怕她突然醒了看见自己站得这么近而又起反感。如此矛盾了好长时间,就顺着那庵棚柱儿蹲下来,一明一灭地吸起烟来。一直到了露水上来的时候,村子里早没了电影的声响,他看看天,天阴得更沉了,远远的谁家的鸡细声细气地叫了一阵。才才站起来,突然想起老秦家后院墙根有一树葡萄,今年结得正繁,这仙物可以解瞌睡,就轻着脚步跑回小街去了。
第一次做贼,心里慌得厉害,总觉得身后有人。“只摘一串,我不吃,我一颗也不吃。”他为自己解脱着,就爬上了老秦家的后院墙,窸窸窣窣摘下一串,用牙咬了把儿,跳下来。就在身子落地的时候,一块石头正好垫在他的腿下,用手摸摸,膝盖上湿腻腻的,一跛一瘸跑回来。这时候,天开始下起雨星来,包谷地里一片“唰唰”乱响,小月已经醒了。
“你到哪儿去了?”小月问。
“天亮前这阵难熬,我给你摘了串葡萄。你吃吃,脑子就清了。”
“给我摘的?”
小月吃下一颗,酸得直吐舌头,连吃下几颗,瞌睡当真没有了。
“下雨了?”
“下雨了。”
雨越下越大,又起了风,庵子被摇晃着,发出吱吱的响声,顶上的草帘不时被风揭起半角,风雨忽地进来。小月忙躲在庵子里边,喊才才快进来,才才却用手紧拉着草帘不肯进去,小月一把扯他过去了。两个人身子挨着身子,风雨使他们只有挨着身子站着的地方,两个人同时感觉到对方浑身在嗦嗦直抖。
“你冷?”
“是冷。”
但他们的头上却都发热,越是觉得热,身上越是嗦嗦地抖,小月的脸却烫得厉害,一种少女的害怕的羞涩和巨大的惊喜使她说话也发着颤音。
“你淋着雨了?”
“没没没没淋。”
不知怎么,小月的身子发软起来,几乎不能支持,她需要一种力量,需要一种依靠,身子更紧地靠近了才才。这时,她又觉得只有强壮的男子才是最好的依靠。庵棚外的雨“哗哗哗”地下着。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小月希望着有一颗炸弹,突然地将她粉碎在空中,但这颗炸弹终没有引爆,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她头顶上的热量慢慢冷却下来,睁开眼睛,才才却双手像是被绳捆住了一般木呆呆地站在那里,已经麻木了。
王和尚看完电影,回去喝了半瓶子白干,睡了一个十多年来最趁心的觉,五更天里被雨声惊起,忙提了马灯来给小月和才才送蓑衣、雨帽,一走到庵棚口,看见了庵棚里的小月和才才,一口便吹灭了马灯。
 

王和尚看见了小月和才才在庵棚里的事,心里就有些犯忌讳,害怕两个人年纪还小,不能到扯结婚证的时候,万一有了什么下场,就会要丢掉人老八辈的脸面。便在家当着小月和才才的面,指桑骂槐地警告了几次。同时,对待才才,更是如同自己亲生儿子一样使唤,要训就训,要骂便骂,才才只是猫儿似的百依百顺。这样一来,小月一见到才才,也都脸烧得似一张红布。有好几次,才才一进屋,见王和尚不在,扭头就走,小月喊也喊不住,气得等他再来的时候,她也就不理睬他。一来二往的报复,两人关系刚刚好些,又生分了。小月一肚子委屈和气恼,想给爹说说,又开不了口,便一个人到娘坟上哭了一场。
收罢秋,包谷棒子果然比往年多倒了几大堆,剥了些颗粒晒了,又结了四个包谷串子吊在屋梁上。王和尚每每一进门,就瞅着那包谷棒串子发笑。才才家没有养牛,也没买牛的打算,便将所有的包谷秆都给了岳丈,王和尚门前的几棵柿树上,就都盘起了秆禾垛,站在小街口的石板路上,抬头看去,就像是几座炮楼。而那些未盘起垛的包谷秆,谷秆,棉花秆,则在门前的巷道里塞得到处都是。门门新买了一辆自行车,一骑到这地方,就倒了,连人带车子滚在柴窝里,爬起来,虽然不疼,却呻吟声大,扬手就要扔一个包谷棒芯子到那墙角的梧桐树上,惊得那窠里的喜鹊喳喳乱叫。小月跑出来,他却一骑车子就走。小月叫一声,不回答,气得就唾一口。转身进门的时候,心里却不免一阵空慌,对着爹发些莫名其妙的脾气。
王和尚并不介意自己女儿;自己养的狗,自己知道咬人不咬人。出门在外,还是要夸说小月和才才的好话。使他在人面前说不起话的,依然还是那头老牛。地里收拾净后,别人家三天就把地犁完了,王和尚犁过一天,牛就累得躺下了。他也不愿意去向有牛的人家去借,便抡镢头挖,也活该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家里的麦面也瓮底儿朝天,麦子淘出来,牛却上不了磨道。王和尚就白日挖地,夜里和小月、才才抱着磨棍推石磨。走一圈,又一圈,磨道里的脚印一层一层,不知转了有几十里的路程。三根磨根,是钟表的时针,分针,秒针,一夜一夜搅碎了时间。
“爹.咱这是何苦呢?”小月一抽磨棍,丢在地上,说:“白日黑夜连轴转,麦种到地里,人怕也就不行了。”
王和尚拿眼瞪着小月,但毕竟自己上了年纪,腰疼得直不起,石磨推上一阵,就要坐下来吃一袋烟,于是坐下来,说:
“做农民就是下苦的嘛,你说咋办呢?”
“把牛卖了,掏钱让代耕。门门没有牛,麦却早种进地了。”
在这山窝子的小街上,门门的经营,影响了好多人家,先是老秦家婆娘作小本买卖,大到家具锅盆,小到线头顶针,逢集到荆紫关摆摊,老秦又挑猪阉狗地整日不落屋,但两口子都是小鼻小眼的货色,认钱不认人,有的是滋润日月,缺的是本分人缘。门门则是典型的河南人性格:钱来如急雨,钱去似狂风;吃得大苦,享得大乐。人面前消息又最灵通,衣着穿戴又多时兴,人人背地里常常骂他,有些事却不得不去求他,他仗义疏财,浪荡得倒让人可爱。而就在才才家隔壁,也出了一个人物,姓毛叫二混的,他没有老秦家的灵活,也缺乏门门的痛快,先是同才才一样,老实巴交种庄稼,但后来就养了三头牛,平日专供犁地推磨,别人借用一晌,掏一晌工钱,日子过得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人不欠我,我不欠人,挣得一个正经农民的声誉。小月说的代耕的事,就是指这姓毛的湖北人。
“亏你说得出来!”王和尚不听还罢了,一听撞了自己的心病。对于毛家,他是最眼红的:一样的农民,人家竞能养了三头牛,咱一头倒养得风一吹就倒,早被旁人耻笑了。如今怎么红口白牙地去央求人家?
小月说:
“不行就是不行,充那个面子干啥?”
王和尚说:
“怎么个不行?谁家不把牛当一口人待着?你平日出什么力,操什么心了?这牛谁也别想卖,我就不信它不是头好牛!”
“好吧,好吧,我也盼着你靠这头牛发家啊!”
毫无办法,在这个家里,爹是决定政策的,小月能把他怎样呢?推完了磨子,又跟爹好歹挖完了地,白天一到船上,抱着竹篙就直打盹,竞产生过这么一个念头:“什么时候结婚呢?结了婚,爹就管不上我了!”
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才才的身上了。
才才的地还没有挖完。他娘早年患过哮喘病,天一凉就犯,大热天里,夜夜睡觉还穿着一个夹层兜肚,自然帮不了他多少忙。他又心重,地挖得一定要一尺多深,石子一一拣净,菅草一根不漏,别人都下种到地了,他才四处跑动换着新的品种。已经有好多天,小月还没有见到他。
门门还是每天骑着车子从小月家门外走过,摇着车铃打惊喜鹊,接连好多日子不理小月。小月越是恨他,他的影子越是占据在她的心上,后来竞不是他到她的门外去,而是小月到他的窗外转悠。这时候,他就常趴在后窗台上,将米粒撒在那里,等着山坡上下来的雀儿来啄,样子是十二分的颓废。小月的眼睛就红红的,有些潮湿,觉得他太孤单,太可怜了。
这一天,小月坐在街后的桑椹树下,远远的看着门门在那儿用米逗雀儿,便叫着他的名字:
“门门,你不能折磨你呀!你怎么不到我们家去玩呢?我们真的得罪你了吗?”
“哪能呢?”门门绽着笑,“我是病了,谁家也懒得去了。”
小月吓了一跳,走近窗台,窗台上的雀儿哄地飞了。门门的脸确实灰黄黄的。她将那桑椹树狠劲儿摇摇,落下一层紫黑的桑椹,用手帕包了递上去。
“什么病?”
“脚手发热,夜里老出盗汗。”
“你怎么不去让医生看看?”
“小月姐,这病全是为你害的呢!”
他说完,就闭上了眼睛,默默地不再言语,小月呆呆地看着天,天昏昏的,是一个偌大的空白,那些馋嘴的雀儿在屋檐下的电线上叽叽喳喳窥视着窗台上的碎米。
从那以后,门门又是以前的门门了,三天两头就到船上和小月聊天。小月也不拒他,竞蛮有兴趣地让门门在河边的石头下捉来螃蟹在锅里蒸了,教他怎么吃蟹钳里的肉和那黄黄一点的蟹黄儿。门门自出钱让老毛家代耕了地,将一袋化肥,二升麦种撒在地里后,就再不去经营了,一连两次去丹江河上游的山里收运了八十麻袋桐籽,挣得一叠票子,便在家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将收音机音量开到极限听河南坠子。到了月底的二十七日,在渡口上对小月说:
“小月姐,你和我能去见见陆老师吗?”
陆老师在荆紫关的学校当过小月和门门的语文教师。
“毕业后我还未去过学校呢,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听说陆老师要到丹江口市出差,我想同他一块去,顺便撑个排,运些桐籽,把他捎上,呆上十天半月,坐汽车再从河南绕道回来。”
“那划得来吗?一排桐籽能卖多少钱?不够你去丹江口市浪逛的车票!”
“哪儿倒图了钱了?钱我不缺,咱只求去开开眼界,钱能挣得完吗?你也去吧,伙食路费我全包了!”
小月瘪瘪嘴,笑着说:
“你寻着要和才才打架呀?”
“不给他说,或许三五天就逛回来了。”
“好呀,门门,你要我和你私奔啊?!”
两个人都哈哈笑起来。门门见小月喜欢,就轻狂了:
“才才对你好吗?”
“没什么好。”小月说,“也没什么不好。”
“那……你让我捎买什么东西吗?”
“没什么好买的。”
门门坐着小月的船到荆紫关那边去了。
送走了门门,小月正横了船,取出一本爱情小说刚刚看过三页,老秦家的小儿子风风火火跑来报信:才才和隔壁的毛家打了架,两方都头破血流,爹让她立时三刻回去。
小月“啊”地叫了一声,脸吓得煞白。才才是老实透顶的人,长这么大,还从未和人红过脸,怎么就会和毛家打到这么个地步?一到才才家,小街的石板路上,人都涌在那里看热闹。武斗已经结束,各家被街坊拉进各自土炕上包扎,但爹和才才娘正高一声低一声朝着隔壁的门楼交替嘶骂。才才满头是血,伤口上敷了棉花烧成的灰,一见了她,倒委屈似的“哇”地哭了。
问起头头绪绪,原来中午才才换了麦种回来播撒,发现连畔的毛家已在地畔中的犁沟界里种了麦,当下找了一条绳拉拉,将那犁沟界重新挖开。双方以此争吵起来,大打出手。才才力大过人,毛家儿女众多,武斗结果,两虎俱伤,谁也未吃了亏,谁也未占了便宜。
“我当是什么事,就为了一个犁沟界打得这样?”小月倒埋怨起才才来。
才才说:
“这犁沟是两家的,他不能把我的地也种了去呀!”
王和尚和才才娘走进来,手拍得叭叭响,嚷道不能咽了这口恶气,若你松了门缝,他进来一只脚,就要进来一条腿呢。
“小月,咱总不能让人这么欺负呀?找队长评理,队长是稀泥抹光墙,让在地界上筑了一道石头,但这就算一场事完了!”
“那还能再打一仗不成!”小月说。
“咱往大队、公社打官司,小月,你文化深,你给咱写状子!”
小月说:
“算了,算了,地界上反正筑了石头,说到天撂到地,就是那么大件事嘛……”
才才说:
“这哪是小事?咱当农民,靠的是地活命哩,地让人家侵占了,还是小事?”
小月说:
“你要告,你去写状子,我没那个心思。街上那么多人看热闹,不怕人笑话!”
王和尚倒骂开了:
“放你娘的屁,怕什么笑话?平日里,你百事不理不睬,到
了这一步,你倒还要吃里屙外了!”
看热闹的人都涌在门口,趴在窗子上,嘁嘁喳喳地议论。小月受不了这种窝囊气,眼里噙着泪水跑出去了。她重新到了船上,放开声哭了一通。她真恨才才,今日竟会对她发那么大的火,一掌宽的一个犁沟没拉直,就好像剜了他的心,竞当着两个老人和全村人,伤她的脸面!
“我王小月的价值都不如一个犁沟吗?”
她抬起泪眼看见河对岸的荆紫关街口上,门门和陆老师正比比划划说着什么,她大声喊了一句:“门门。”但是门门没有听见,她要再喊,说她也想到丹江口市去呀,脖子一软,却再也喊不出来,趴在船上哽咽得更厉害了。

青春少女的心是最顶不住一点点的打击的,小月受了一场气后,情绪一连半月也缓不过来。天明出门,天黑回家,终没有一个笑脸;一到渡口,就把那船撑得飞快。王和尚和才才整日找大队、公社的领导,最后还是没个结果。先是村子里都同情才才,到后来也觉得有些太那个了,便嘁嘁喳喳地说起了不是来。才才也慢慢后悔了,每次到王和尚家,说些讨好的话给小月,小月还是不理。两家的日子都过得没盐没醋似的寡味儿。
这天傍晚,小月无精打彩地收了最后一趟摆渡,照例没有立即回去,一个人坐在沙滩上听那鸽子热闹。十多天来,她感到很孤独寂寞,但又不愿意谁来打扰她——孤独寂寞倒可以使她更好地观察和思索一些事了。一直坐到月亮清幽幽地出来,照出沙滩一片光亮。
河里有了哗哗的响声,却怎么也看不清楚。“谁在过河了?”小月这么想着,那水声越来越大,就有一个人光着身子,头顶着衣服和提包,从水里膛上了沙滩。
“门门!”她突然叫了一声。
果然是门门。他刚从丹江口市回来,叫着“小月姐”就跑过来。
“混账!还不快穿了衣服?”
门门才醒悟了自己的狼狈,忙又扭头跑去,在一块大石后穿好了衣服。过来时只是嘿嘿发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你是在这儿等我吗?”
“谁等你了!”
“那怎么这样巧!我还以为你早回去了,就踩着水过来,岸那边还有一个提兜哩。”
小月就把船从树上解下缆绳,推出一片芦苇丛,两个人坐了去取提兜。船返回河心,水雾漫得很快,河东岸的荆紫关和河西岸的小街,蒙蒙地虚幻了轮廓。门门见四下无人,就从提兜里掏出一件衣服来让小月看。这是一件白色尼龙高领衫,前胸上还绣有一朵玫瑰红花。她连声叫着漂亮。
“小月姐,你快穿上试试,这是我特意给你买的呢。”
“给我?你不知给哪个女子买的了,拿来给我耀眼吗?”
“真的给你买的。”门门倒急了,“我要是说谎,叫我变成河里的王八!”
小月就白了他一眼,说:
“这是洋玩意儿,我穿上不配了。”
门门说:
“你要不穿,谁还能穿呢?丹江口市的女子们都穿着这个,她们哪儿就比你好看了?”
“多少钱?”
“便宜得很。”
“我可没钱呢。”
“我不收钱,是我送的。”
小月便把衬衫丢在门门怀里了。
“我不要!”
“你是看不起人吗?为了买这衣服,我整整一天转了大小二十几个商店,你倒这么冷落人!你怕才才打你吗?我又没有什么邪心眼,再说,一件衣服就碍了什么事了,你就那么害怕呀?!”
小月被这么一抢白,倒“噗哧”笑了,一指头点在门门额上,骂道:
“小油皮子,我倒服了你这一张嘴了!到底多少钱?”
“你真要气疯我吗?小月姐,我出出进进,哪一回坐船你收过钱了?权当是我还给你的船钱。”
“好吧,只要这船不烂,你碎仔儿门门就是这船的一半主人!”
门门见收了衣服,千感激,万感激,喜欢得不得了,又滔滔不绝讲起了丹江口市的高楼,大街,电车,高跟鞋,筒裙……一边说,一边舌头就咂得啧啧响。末了突然叫道:
“还有更好的东西哩,包你喜欢!”
“什么新玩意儿?”
“烟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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