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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利的游戏)冰与火之歌1-4

_118 乔治·R.R.马丁(美)
奈德瞥见他们皮衣外罩着环甲、铁手套和护膝,戴着金狮修饰的钢盔,被雨浸湿的披风紧紧贴在背上。他无暇细数,但起码有十个,排成一列,徒步挡住去路,手持长剑和铁枪。“后面!”他听见韦尔大喊,他调转马头,发现后面有更多人,切断了他们的退路。乔里的剑铮地一声出鞘。“挡路者死!”
“狼在叫了。”对方的领队说。奈德可以看见雨水流下他的脸庞。“可惜是小小一群。”
小指头小心翼翼地策马向前。“你这是什么意思?这可是国王的首相。”
“国王的前任首相。”泥泞模糊了枣红骏马的蹄声,面前的士兵分成两列,金盔金甲的兰尼斯特雄狮桀骜不驯地吼道。“至于现在嘛,说实话,我不知道他算老几。”
“兰尼斯特,你疯了不成?”小指头道,“快让我们过去,我们该回城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奈德平静地说。
詹姆·兰尼斯特微笑道:“此话不假。我在找我老弟。史塔克大人,您还记得我弟弟吧,是不是?我们到临冬城去的时候,他还跟我们一道呢。金头发,大小眼,舌头利,个子矮。”
“我记得非常清楚。”奈德回答。
“他似乎在半路上碰到点麻烦。家父为此甚感焦虑。您该不会又正巧知道谁想对我弟弟不利吧,是不是?”
“令弟乃是在我的命令下遭到逮捕,以为其罪行负责。”
小指头沮丧地呻吟道:“两位大人——”
詹姆爵士自鞘里拔出长剑,踢马向前。“拔剑罢,艾德大人。虽然我恨不得像杀伊里斯那样宰了你,但我宁愿你死的时候手里拿着武器。”他冰冷而轻蔑地看了小指头一眼。“贝里席大人,若你不想身上的漂亮衣服沾上血迹,我建议你尽快离开。”
小指头无需催促。“我这就去找都城守卫队。”他向奈德保证。兰尼斯特家的士兵向外站开,之后又复成包围阵形。小指头一踢马肚,骑着母马消失在街角。
奈德的手下也拔出了武器,但他们是三对二十。附近居民在门窗后暗中观望,无人打算干涉。他的部下都骑马,而兰尼斯特家的人除了詹姆都是徒步。冲锋或许能杀出一条血路,但艾德·史塔克认为还有更保险、更安全的策略。“你杀了我,”他警告弑君者。“凯特琳手中的提利昂也性命难保。”
詹姆·兰尼斯特用那把曾啜饮末代龙王鲜血的镀金宝剑戳戳奈德胸膛。“她会吗?奔流城高贵的凯特琳·徒利谋害毫无反抗能力的人质?我看……她不会。”他叹口气,“但我可不想拿我弟弟的性命来跟一个女人的荣誉感作赌。”詹姆将黄金宝剑回鞘。“这样看来,我只好让你跑去跟劳勃告状,说我是如何欺负你了。我很怀疑他会不会理你?”詹姆伸手把湿发往后一拨,调转马头。当他骑马经过那排武士时,他回头瞄了队长一眼。“崔格,不许伤害史塔克大人。”
“遵命,大人。”
“可是……也不能让他平白逃过一劫,所以呢,”——穿过夜色和大雨,他依稀看到詹姆的微笑——“把他手下给我全宰了。”
“不!”奈德·史塔克尖叫着抓起他的剑。他听见韦尔大声喊叫,詹姆早已快马加鞭扬长而去。敌人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奈德踩翻一人,挥剑朝着周围纷纷避开、幽灵般的红披风猛砍。乔里一夹马肚往前冲,精钢打造的马蹄铁正好踢中一名士兵的脸,发出一声令人作呕的喀啦响。第二个人避了开来,刹那间乔里似乎自由了。那边韦尔大声咒骂,被他们硬是从垂死的马背上拖下去,剑如雨下。奈德策马朝他飞奔而去,一剑砍中崔格的头盔,冲力震得他咬紧牙关。崔格踉跄着跪下,盔顶的狮子裂成两半,血汩汩地流下脸庞。海华正挥砍着几只抓住他腰带的手,却被一枝长枪刺穿了肚腹。只见乔里回头冲入杀阵,长剑挑起一阵腥风血雨。“不要过来!”奈德高喊,“乔里,快走!”奈德的坐骑滑了一跤,轰隆隆摔进烂泥堆里。他只觉一阵刺眼的剧痛,以及嘴里的血腥。
他看见他们砍断乔里坐骑的腿,把他拖在地上,围上去剑起剑落。奈德的马蹒跚着站起来,他也试图起身,却无力地倒下,极力忍住方才没有尖叫出声。他看见戳穿小腿的碎骨。那是他很长一段时间里最后看到的东西。雨,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
当艾德·史塔克公爵再度睁眼时,身边只剩死人。他的坐骑靠了过来,闻到浓厚的血腥味,便又拔腿跑开。奈德拖着身子爬过泥泞,腿部传来的剧痛疼得他咬紧牙关。他爬啊爬,仿佛花了好多年。一张张脸从透着烛光的窗户边探出来,居民渐渐从小巷和房屋内走出,但没有人伸出援手。
当小指头和都城守卫队找到他时,他坐在街上,怀中抱着乔里·凯索的尸体。
金袍卫士不知从哪儿弄来了担架。回城堡的路上奈德痛得睁不开眼,几度失去意识。他记得在灰蒙蒙的晨光之中,红堡耸立在面前。大雨把原本粉白的石造城墙染成一片血红。
随后,派席尔大学士突然出现在身边,手拿杯子,轻声说:“大人,把这喝了。来,这是罂粟花奶,可以为您止痛。”他记得自己喝了下去,接着派席尔吩咐某人把葡萄酒煮沸,再拿条干净毛巾。之后,他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卷1:权力的游戏 Chapter37 丹妮莉丝
维斯·多斯拉克的“马门”乃是两匹巨大的青铜骏马,后足站立,前脚高跃,四蹄相会于离路面百余尺的高空,形成一个尖顶圆弧。
丹妮实在不了解,这座城既无围墙,何需城门?……犹有甚者,她举目所及居然没有半栋建筑。然而马门依旧矗立在此,硕大无比,美丽逼人,两匹大马为远方紫色山峦的风景加上了边框。卓戈卡奥领着卡拉萨从它们的马蹄下经过,沿着诸神大道继续前行,血盟卫们紧随左右,青铜骏马则在碧波荡漾的草原上洒下迆长的影子。
丹妮骑着银马跟随在后,护送她的是乔拉·莫尔蒙爵士和再度上马的哥哥韦赛里斯。自那天在草原上发生事故,她让他走路回卡拉萨后,多斯拉克人便语带讥讽地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雷马尔卡奥,意思是“酸腿国王”。次日卓戈卡奥提议让他搭乘马车,韦赛里斯答应下来。倔强又无知的他,却不知这正是对他嘲弄。因为只有太监、残废、孕妇和老弱幼孺才搭马车。为此他又得了个新译名拉迦特卡奥,意思是“马车国王”。哥哥竟还以为卡奥是因为丹妮犯了错,想藉此向他赔礼。她特别恳求乔拉爵士别告诉他真相,以免他受辱。骑士回说作国王就是要能忍受些许侮辱……但他还是听了她的话。如今丹妮可是再三哀求,又用尽多莉亚教的床上功夫,才让卓戈收回成命,允许韦赛里斯重新和他们一起走在队伍前端。
“城区究竟在哪儿?”他们从青铜拱门下穿过时,她忍不住问。放眼望去,四下没有建筑物,没有人烟,只有草原和道路,两旁摆满了千百年来多斯拉克人由各地搜刮来的古老掠获。
“前面,”乔拉爵士回答,“就在山脚下。”
过了马门,抢窃而来的各方诸神和列位英雄凛然站立道路左右。丹妮骑着小银马经过曾被衰亡城市敬拜过的、如今早被遗忘的神祉,有的还朝天挥舞手中的闪电。众多国王的石雕坐在王位上,冷冷地俯视她,他们的面容却已被风雨侵蚀,连名字也失落于时间的迷雾中。身躯苗条的少女在大理石基座上跳舞,身上仅有花朵蔽体,她们拿着碎裂的瓶罐,倒出的也只有空气。站在道路两边的青草地上的还有各种怪物:眼镶珠宝的黑铁龙,狰狞咆哮的鹰头狮身兽,举尾欲刺的人面狮身蝎尾兽,以及其他不知名的怪兽。有些雕像可爱得教她透不过气,却也有些极度畸形可怖,令她不敢再看。照乔拉爵士说,这些雕像大半来自亚夏彼方的阴影之地。
“好多啊,”小银马一边缓步向前,她一边说,“也是从好多地方来的。”
韦赛里斯可不怎么感兴趣。“全是些毁灭的城市留下来的垃圾。”他冷笑道。他这句话是特别用通用语说的,因为没几个多斯拉克人听得懂,然而丹妮还是忍不住回头看看自己卡斯的人,以确定没人听见。他倒是满不在乎地继续说下去。“这些野蛮人只懂得窃取文明人现成的建筑……还有杀人。”他笑道,“但他们也真是会杀人,否则我找他们干嘛?”
“他们现在也是我的族人,”丹妮说,“哥哥,你就别再叫他们野蛮人了吧。”
“真龙传人爱说什么就说什么。”韦赛里斯道……依然是用通用语。他回头瞄了一眼骑在后面的阿戈和拉卡洛,给了他们一个嘲弄的微笑。“你瞧,这些野蛮人没脑袋,听不懂文明人的话。”路边矗立着一座爬满青苔的巨石柱,足足有五十英尺高。韦赛里斯百无聊赖地看着石柱,“我们到底还要在这些废墟里待多久,卓戈才会给我军队?我等得不耐烦了。”
“公主殿下必须先晋见多希卡林……”
“见几个老太婆,我知道。”哥哥插话,“照你所说,之后还要演场闹剧,预言她肚里的小东西。这与我何干?我受够了天天吃马肉,还有这些野蛮人的臭味。”他朝自己宽大的衣袖闻了闻,他习惯在袖子里缝个香袋,但作用非常有限,因为外衣本身就又脏又臭。韦赛里斯当初从潘托斯穿出来的丝绸羊毛,早已在长途跋涉中沾满泥渍,并因汗水而腐烂了。
乔拉·莫尔蒙爵士道:“陛下,城西市集里的东西应该合您胃口。自由贸易城邦的生意人在那里做买卖,甚至会有七国的商贩来此。至于卡奥,相信他会挑适当的时机履行承诺。”
“他最好动作快点。”韦赛里斯冷冷地说,“他答应给我一顶王冠,我可是打定主意非拿到手不可,谁也别想拿真龙寻开心。”这时他瞥见一尊形似女人,有着六个**和一个貂头的猥亵雕像,便骑马过去看个仔细。
丹妮松了口气,却依旧不安。“我衷心期望我的日和星不会让他久等。”哥哥离开听力范围后,她这么告诉乔拉爵士。
骑士怀疑地望着韦赛里斯的背影。“您哥哥应该留在潘托斯等待时机。卡拉萨里不适合他待,伊利里欧也告诫过他。”
“一旦得到那一万精兵,他就会离开。我夫君承诺要给他一顶黄金王冠。”
乔拉爵士咕哝道:“卡丽熙,我知道,可是……多斯拉克人的行事作风与我们西方人不同。我跟他说过几次,伊利里欧也谈过,但您哥哥不听。马王并非生意人,韦赛里斯认为他把您卖了,现在想要收账,然而卓戈卡奥将您视为他的礼物,他会以礼回赠韦赛里斯……只不过什么时候送取决于他。您不能主动开口问他要礼物,对卡奥不能这样。开口跟卡奥要任何东西都是行不通的。”
“可叫他这样干等却也不对。”丹妮不知自己为何要为哥哥辩护,总之她开了口。“韦赛里斯说有了一万名多斯拉克哮吼武士,他可以横扫七国全境。”
乔拉爵士哼了一声。“给韦赛里斯一万把扫把,他也没法把一座马厩打扫干净。”
对他的轻蔑口吻,丹妮实在是不能佯作吃惊。“那……那如果不是韦赛里斯呢?”她问,“如果换个人?换个更强的人领军呢?多斯拉克人果真能征服七国吗?”
他们继续沿着诸神大道走下去,乔拉爵士则陷入沉思。“当初刚遭放逐,我也是把多斯拉克人视为衣不蔽体、跟他们的马同样野性难驯的化外蛮子。公主殿下,若那时候您问起我这个问题,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您只需一千名训练有素的骑士,便足以使上百倍的多斯拉克人抱头鼠窜。”
“现在呢?”
“现在的话,”骑士道,“我就不敢确定。他们的马术胜过任何骑士,天不怕地不怕,弓箭的射程也远超过我们。七国的弓箭手多半徒步,躲在盾牌围成的墙壁或是削尖的木桩做成的工事后面。多斯拉克人却是骑马射箭,无论冲锋撤退都行动自如。公主殿下,他们非常危险……而他们的数量也同样惊人。您夫君大人的卡拉萨足足拥有四万骑马战士。”
“四万人真的很多?”
“当年您哥哥雷加,便是带着这么多人到三叉戟河作战,”乔拉爵士说,“但其中只有不到十分之一是骑士,其余都是流浪骑手、弓箭手,以及拿枪矛的步兵。雷加一死,很多人便丢下武器,逃离战场。面对四万名嗜血哮吼武士的决死冲锋,你觉得这样的乌合之众能支撑多久?置身箭如雨下的杀戮战场,身穿硬皮革和锁子甲,又能有多大效用?”
“撑不久,”她说,“也没什么用。”
他点点头。“可是公主殿下,容我提醒您,只要诸神赐予七国的领主一点点脑子,他们就不至于沦落到那种地步。草原的骑马战士对围城完全不在行,能不能攻下七国里最弱的城堡,我都很怀疑。但若是劳勃·拜拉席恩愚蠢到跟他们正面决战……”
“他是这样的人吗?”丹妮问:“我的意思是,他愚蠢吗?”
乔拉爵士沉吟片刻。“劳勃应该生为多斯拉克人才对。”最后他开口说,“您的卡奥会告诉您,只有懦夫才会躲在城墙后,不敢与敌人当面对决,对这种说法,‘篡夺者’绝对会拍手赞成。他这个人骁勇善战……照他的个性,的确会冲动地在开阔地和多斯拉克大军决一死战。但他身边有很多人,哈,这些人就像伴奏的笛手,而他们决不会如此行事,比如他弟弟史坦尼斯·泰温兰尼斯特公爵,艾德·史塔克……”他啐了口唾沫。
“你好像很讨厌这个史塔克公爵。”丹妮道。
“他夺走了我深爱的一切,只为了区区几个偷猎人渣和他宝贵的荣誉。”乔拉爵士苦涩地说。从他的口气,丹妮听得出回忆依旧折磨着他。但他随即转变话题。“您看,”他指给她瞧,“这就是维斯多斯拉克,马王之城。”
卓戈卡奥和他的血盟卫领着大队人马穿过络绎熙攘的城西市集,沿着宽阔的大道行进。丹妮骑着银马,紧随在旁,睁大眼睛看着周遭的奇异风光。维斯多斯拉克既是她生平所见最大的城市,却也称得上最小的一座。依她判断,这座城占地面积大概有十个潘托斯那么大,既无城墙亦无边际,饱经风沙吹拂的宽广街道上铺着青草和泥土,野花则如地毯般覆盖其上。在西方的自由贸易城邦,塔楼、豪宅、房舍、桥梁、店铺和厅堂统统拥挤一块,而维斯多斯拉克却是慵懒地延展四方,沐浴在暖阳下,显得古老、傲慢而空虚。
就连各种建筑,在她眼里也显得古怪。她看到雕满花纹的石头营帐,如城堡般大的草织宅邸,摇摇欲坠的木造楼塔,大理石砌的阶状金字塔,以及屋顶开敞、直面天际的木材殿堂。有些宫殿更以荆棘篱笆来取代围墙。“它们长得通通都不一样。”她说。
“您哥哥说得倒也没错,”乔拉爵士坦承,“多斯拉克人的确不事建筑。一千年前,他们所谓的盖房子,便是在地上挖个大坑,然后铺上草织屋顶。您在这里看到的建筑,都是他们从别处掳来的奴隶盖的。不用说,那些奴隶自然是依照各地的风土民情去修筑了。”
厅堂看起来大都荒废已久,即便最大的那几间也不例外。“住在这里的人都到哪儿去了?”丹妮问。市集里到处都是跑来跑去的小孩和高声吆喝的成年人,但在这里,她只看到几个办事的太监。
“定居在圣城的,只有多希卡林的老妇,以及侍候她们的奴隶和仆人。”乔拉爵士回答,“然而维斯·多斯拉克占地广大,就算所有的卡奥都带着他们的卡拉萨回归圣母山,这里也容纳得下。女祭司曾经预言这样的一天终将来临,所以维斯·多斯拉克必须做好迎接所有孩子的准备。”
队伍接近城东市集时,卓戈卡奥总算下令停步。从夷地、亚夏、阴影之地及玉海沿岸来的商队,都在这里做买卖,巍峨的圣母山高耸于头顶。丹妮忆起伊利里欧总督的女奴曾说,卓戈的宫殿有两百个房间和银子打造的门扉,不禁莞尔一笑。这座“宫殿”乃是个深邃的木造饭厅,粗木建成的墙壁高达四十英尺,屋顶是一块丝织大帷幕,挂起可挡霎时风雨,收下能迎无尽长空。厅堂周围,高篱环绕,还有青草茂盛的宽阔马场,火堆,以及数以百计的圆顶土屋,它们自地面突起,杂草覆盖其上,远看仿如小丘。
为了迎接卓戈卡奥,大队奴隶已在前等候。每个人下马后,便解开腰际的亚拉克弯刀,以及随身携带的其他武器,交给旁边的奴隶,连卓戈卡奥也不例外。乔拉爵士事前曾解释道:在维斯·多斯拉克城里禁止携带武器,也不能伤害其他自由人。在圣母山的注视下,即便正在交战的卡拉萨,也会暂时捐弃成见,共饮蜜酒作乐。根据多希卡林女祭司的律令,在这个地方,所有的多斯拉克人都是血脉同源,属于同一个卡拉萨,同一个族群。
伊丽和姬琪扶丹妮下马时,科霍罗过来找她。他是个矮胖的秃子,生了个鹰钩鼻,满嘴碎牙。二十年前,有人意图绑架卓戈,卖给他父亲的敌人,科霍罗从佣兵手中救出了当时还年轻的卡拉喀①,牙齿却因此被一个钉头锤打得稀烂。卓戈三个血盟卫中,数科霍罗最为年长。从她夫君诞生那天起,他的性命便与卓戈紧紧相连。
每位卡奥都有自己的血盟卫。丹妮从前以为他们就是多斯拉克人中的御林铁卫,誓死保卫主人,但她随后发现不只这样。姬琪告诉她血盟卫不只是侍卫,他们更是卡奥的手足兄弟,他的影子,他最剽悍的朋友。卓戈与他们互以“吾血之血”相称,事实也的确如此,他们共享同一生命。依照马王的古老传统,卡奥若死,血盟卫亦需随行,以陪伴他走过夜晚的国度。若卡奥死于敌人之手,则他们需先为其复仇,然后欣喜地自杀殉葬。姬琪说,在某些卡拉萨里,血盟卫不仅同饮卡奥之酒,更居其营帐,甚至享其妻妾,惟有卡奥的马绝对不碰,因为每个人的坐骑只能属于个人。
丹妮莉丝很庆幸卓戈卡奥没有遵循这些古老习俗,她可不想被多人共享。老科霍罗待她还算亲切,其他人却让她害怕。哈戈身形巨大,沉默寡言,时常凶神恶煞地瞪着她,仿佛忘记了她的身份。柯索则眼神冷酷,双手灵活,性喜伤人。每回他碰过多莉亚,总会在她的白嫩肌肤上留下淤伤,有时还会让伊丽在夜里偷偷啜泣。连他的马儿好像也怕他。
但他们和卓戈生死与共,所以丹妮莉丝除了接纳他们,别无选择。有时候,她反倒希望自己父亲当年身边也有这种人保护。歌谣里的白衣白甲的御林铁卫,总是高贵、英勇而真诚,但伊里斯王却死在其中一人手里。如今人们称那个英俊的男孩为“弑君者”。至于“无畏的”巴利斯坦爵士,则投效篡夺者麾下。她不禁暗忖,七国的人是否都如此虚伪。待她的儿子坐上铁王座,她一定要让他也有自己的血盟卫,保护他免遭御林铁卫的诡计迫害。
“卡丽熙,”科霍罗用多斯拉克语说,“吾血之血卓戈命令我通知您,今晚他必须登上圣母山,为他的平安归来向诸神献祭。”
丹妮知道惟有男人才能踏上圣母山,卡奥的血盟卫会和他同去,并在翌日清晨归返。“请告诉我的日和星,说我作梦都念着他,并且焦急地盼他回来。”她满怀感激地答道。事实上,随着胎儿日渐长大,丹妮越来越容易疲累,能休息一晚再好不过。她怀孕一事似乎益发点燃卓戈的欲火,近来他的临幸总让她筋疲力尽。
多莉亚领她走到为她和卡奥所准备的空心土丘。内里阴凉昏暗,如同一座泥土搭成的帐篷。“姬琪,请帮我准备沐浴。”她想洗去旅途风尘,好好浸一浸酸疼的骨头。她很高兴他们将在此停留一段时日,这样她就无需每天一大早便爬上小银马了。
热水极烫,正合她意。“今晚我要给哥哥张罗礼物。”姬琪为她洗头时,她下了决心。“在圣城里,他要有个国王的样子。多莉亚,快赶去找他,邀他与我共进晚餐。”相对她其他的多斯拉克女侍,韦赛里斯对这位里斯女孩比较好,这或许是因为以前在潘托斯时,伊利里欧总督曾让他睡过她。“伊丽,去市集买些水果和肉食,什么都好,就是不要马肉。”
“马肉是最好的肉,”伊丽道,“吃马肉让人强壮。”
“韦赛里斯最恨马肉。”
“遵命,卡丽熙。”
她带了羊的腰骨肉和一篮蔬果回来。随后姬琪用甜菜和火豆烤肉,边烤边淋上蜂蜜。蔬果则有甜瓜、石榴和李子,还有些丹妮没见过的古怪东方瓜果。趁女仆准备晚餐,丹妮摆出了她照哥哥身材亲手裁制的衣服,包括白色亚麻布织成的外衣和护腿,绑到膝盖的凉鞋,一条青铜圆饰腰带,还有一件画了喷火龙的皮背心。如果他看起来不那么像乞丐,她希望多斯拉克人会比较尊重他,或许他也会原谅她那天在草海上羞辱他的事。再怎么说,他还是她的国王,也是她哥哥,他们同是真龙血脉。
她正要摆上最后一件礼物——一件草绿色的纱丝披风,滚了浅灰边,恰好可以衬出他头发的银色——韦赛里斯气呼呼地进来了,他拽着多莉亚的手,只见她一只眼睛挨了揍,这会儿红肿起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叫这婊子来对我发号施令!”他边说边粗鲁地把女仆推倒在地毯上。
这突如其来的怒气大出丹妮意料。“我只不过想……多莉亚,你是怎么说的?”
“卡丽熙,对不起,请您原谅我。我照您吩咐去找他,告诉他说您命令他来一起吃饭。”
“谁都不许对真龙发号施令,”韦赛里斯咆哮:“我是你的国王!我应该把她的头还给你才对!”
里斯女孩畏缩起来,丹妮用轻拍安抚她。“别怕,他不会伤害你。好哥哥,请您原谅她吧,她不过是说错话,我告诉她请您来和我共进晚餐,如果陛下您愿意的话。”她牵起他的手,拉他到房间的另一边。“您看,这些是我要送给你的。”
韦赛里斯满腹狐疑地皱眉道:“这些是什么?”
“新衣服。我特地为您做的。”丹妮害羞地微笑。
他斜眼看看她,轻蔑地说:“还不就是些多斯拉克破布。怎么,现在轮到你为我挑衣服啦?”
“请别这样……穿这些衣服会凉快点,也比较舒服,而且我想……我想如果您穿得跟他们,跟多斯拉克人一样……”丹妮不知要怎么说才不会唤醒睡龙之怒。
“我看接下来你就会叫我跟着绑辫子了。”
“我不会……”为什么他永远如此残酷?她只是想帮忙罢了。“其实您还没打过胜仗,也没有权利绑辫子。”
这是她最不该说的话。他淡紫色的眼睛里燃起怒火,却不敢打她,因为她的侍女站在旁边,而她卡斯的战士就在外面。韦赛里斯捡起披风嗅了嗅。“一股马粪味,我看给马用还差不多。”
“这是我让多莉亚特地为您缝的,”她很觉受伤地告诉他,“就算卡奥穿起来也很相称。”
“我是七国之君,不是什么浑身草臭、头发响叮当的野蛮人。”韦赛里斯斥道。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你越来越不识好歹了,小贱货。你以为自己现在肚子大了,唤醒睡龙之怒就没关系了吗?”
他的手指掐进她的臂膀,痛得她觉得自己仿佛又变成了小孩,见他生气就害怕得慌忙退缩。她伸出另一只手,摸索碰到的第一个东西,那恰好是她原本要给他的腰带,一条雕饰华丽的青铜牌链。她用尽浑身力气挥了出去。
腰带正中他面门。韦赛里斯应声松手,一块铜牌锐利的边缘割破了他的脸颊,鲜血顿时流淌下来。“不识好歹的人是你。”丹妮对他说,“那天在草原上,你还没得到教训吗?请你离开,免得我叫卡斯部众拖你走。你最好祈祷卓戈卡奥不要知道这件事,不然他会把你开膛破肚,挖出内脏叫你自己吃下去。”
韦赛里斯爬起来。“小贱货,等我回国以后,你一定会后悔的。”说完他托着受伤的脸走出去,礼物一件也没拿。
他滴下的血洒在那件美丽的纱丝披风上。丹妮握住柔软的布料,按在自己脸颊,然后盘腿坐进她的睡铺。
“卡丽熙,您的晚餐准备好了。”姬琪宣布。
“我不饿。”丹妮悲伤地说。突然间她只觉得好累。“你们分着吃吧。麻烦送一点去给乔拉爵士。”过了半晌,她又加上一句,“请拿一颗龙蛋给我。”
伊丽拿来那颗深绿色蛋壳的龙蛋。她放在小手心里反复把玩,鳞甲闪着青铜的光泽。丹妮翻身蜷曲,拉过纱丝披风做盖,把龙蛋放进她隆起的腹部和小而柔软的胸乳间的凹陷。她喜欢把玩这些龙蛋,它们实在漂亮,有时候光是靠近就会让她觉得自己变得强壮而勇敢,仿佛她从蛋里的石化龙那儿汲取了能量。
就在她躺着玩弄龙蛋的时候,她感觉到体内婴儿的胎动……好像他正在向外伸手拥抱,同是手足兄弟,同是龙族血脉。“你才是真龙传人,”丹妮向他悄声说,“真正的龙。我知道的。”然后她微笑着入眠,梦见了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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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多斯拉克语中对卡奥继承人的尊称。
卷1:权力的游戏 Chapter38 布兰
天空下着细雪,布兰可以感觉到脸上飘落的雪花,一碰皮肤便即融化,像一阵轻柔的雨。他笔直地骑在马上,看着铁闸门被绞盘向上拉起。他虽竭力想保持镇定,心脏却一直在胸口狂跳个不停。
“准备好了吗?”罗柏问。
布兰点点头,试着不露出害怕的神色。虽然自坠楼以来,他便没有踏出过临冬城一步,但他打定主意要像个骑士一样昂首骑马出去。
“那我们走吧。”罗柏一夹马肚,骑着他那匹灰白相间的大公马穿过闸门。
“前进。”布兰向自己的坐骑耳语。他轻触它的脖子,栗子色的小母马便迈步向前。布兰为它取名“小舞”。它今年两岁,乔赛斯说它聪明得不像马。他们已经对它进行过特别训练,让它对缰绳、声音和碰触有反应,但到目前为止,布兰只是骑它绕绕广场。最初乔赛斯或阿多会牵着它,布兰则被绑在它背上那个超大的马鞍上——马鞍是照小恶魔的设计图打造的。不过这两个星期以来,他已经能独自驾驭,骑着它来回慢跑,每绕一圈,胆子就更大。
他们穿过城门楼,越过吊桥,走出外城墙。夏天和灰风跑在他们身畔,嗅着风中的气息。紧跟在后的是带着长弓和羽箭的席恩·葛雷乔伊。出发前他说过,今天定要猎头鹿回去。在他后面的是四个穿着锁子甲,戴着锁甲头套的卫士,以及骨瘦如柴的乔赛斯。胡伦离开之后,罗柏便指派乔赛斯担任新的马房总管。鲁温师傅骑着驴子殿后。布兰本来希望就他和罗柏两个人出去,但哈尔·莫兰不肯答应,鲁温师傅也持相同意见。为防布兰落马或负伤,师傅打定主意随侍在旁。
城堡外便是市集广场,只是如今木头搭建的摊位全部荒废。他们行经镇里的泥泞街道,穿过排列整齐,用木材和粗石建成的小屋。眼下只有不到五分之一的房屋有人迹,几缕细细的柴烟从烟囱升起。随着天气越趋寒冷,其余的空屋也会渐渐住满。老奶妈说,等到降雪时节来临,冰风从北吹来,农民们便会离开他们结冻的田地和遥远的村舍,把行李载上马车运到镇内居住,然后避冬市镇便会热闹起来。布兰从没见过这番景象,但鲁温师傅说那样的日子就快来了。因为长夏已尽,凛冬将至。
他们骑马经过时,有几个村民不安地看着冰原狼,还有一个人丢下抱着的木材,害怕得慌忙躲开,不过大多数村民早已习惯了这种情景。看到两个男孩,他们单膝跪下,而罗柏也颇有领主风范地——颔首致意。
因为双脚无法用力夹紧,骑马时的晃动起初使布兰觉得很不安稳,但大马鞍厚实高耸的靠背,却如摇篮一般舒服地搂着他,而绑住大腿和胸部的皮带也让他不致落马。经过一段时间,他渐渐习惯了摇晃的节奏,焦虑褪去,一抹害怕的微笑爬上了脸庞。
两个女侍站在烟柴酒馆的招牌下。当席恩·葛雷乔伊向她们打招呼时,比较年轻的那个女孩满面通红,用手遮脸。席恩踢马跑到罗柏旁边。“凯拉真可爱,”他笑道,“在床上她扭得像只黄鼠狼,可在街上跟她一句话还没说完,脸就红了,好像自己还是个黄花闺女似的。我有没有跟你说过那天晚上她和贝莎——”
“席恩,不要在我弟弟面前讲这种事。”罗柏告诫他,又瞄了布兰一眼。
布兰望向别处,假装自己没听到,但他感觉得到葛雷乔伊的视线落在身上。可想而知,此刻的他一定正在微笑。他一天到晚微笑,仿佛整个世界就是个秘密的玩笑,而惟有聪明的他能理解。罗柏似乎对席恩颇为佩服,也很喜欢与他为伴,但布兰始终无法对父亲的养子产生感情。
罗柏靠过来。“布兰,你骑得很好。”
“我想再骑快点。”布兰回答。
罗柏微笑,“没问题。”说完他策马开跑,狼群跟在他后面冲了出去。布兰用力一扯缰绳,小舞也加快步伐。他听见席恩·葛雷乔伊一声吆喝,以及身后杂沓的马蹄亩。
布兰的披风在风中翻腾犹如波浪,落雪迎面扑来。罗柏遥遥领先,不时回头张望,确定布兰和其他人跟上。他再度扯缰,小舞如滑丝般流畅地迈步疾奔。两人的距离逐渐拉近,等他在避冬市镇两里外的狼林边缘追上罗柏时,他们已把其他人远远抛在后方。“我能骑马了!”布兰嘻嘻笑着大叫,这种感觉好像飞。
“我很想跟你赛跑,怕只怕赢不了你。”罗柏的口气虽然轻快,带着戏谑的意味,但在哥哥的笑容背后,布兰却看得出他有心事。
“我不想跟你比赛。”布兰四处张望,寻找冰原狼的踪影。但那两只狼早就消失在了森林里。“昨晚你听见夏天叫了吗?”
“灰风也是焦躁不安。”罗柏道。他红棕色的头发长长了,未经梳理,有些凌乱,几撮红胡子遮住了下巴,让他看起来比十五岁的实际年龄要成熟。“有时候我觉得他们知道很多事……感应到很多事……”罗柏叹口气,“布兰,我不知该跟你说多少,我真希望你年纪再大一点。”
“我已经八岁了!”布兰说:“八岁和十五岁没差多少,而且在你之后,我也是临冬城的继承人。”
“是啊,”罗柏语气哀伤,甚至有些害怕。“布兰,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讲清楚。昨晚来了只信鸦,从君临来,鲁温师傅半夜把我叫醒。”
布兰突然感到一阵惊恐。黑色的翅膀,黑色的消息,老奶妈总这么说,而近来传递信息的渡鸦一再证明了这句俗谚的正确。罗柏写信给守夜人军团的司令官,鸟儿却带回班扬叔叔依旧下落不明的消息。接着鹰巢城有信传来,是母亲写的,可惜也并非好消息。她没说何时回来,只说小恶魔如今是她的犯人。布兰其实还挺喜欢那矮个子,但“兰尼斯特”这个姓氏却教他背脊发凉。有件和兰尼斯特有关的事,他应该记得,然而每次他试图回忆,便觉头晕目眩,腹痛如绞。那一天,罗柏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里,和鲁温师傅、席恩·葛雷乔伊,以及哈里斯·莫兰共商对策。之后信使骑着快马,将罗柏的命令传遍北境。布兰依稀听到卡林湾这地名,那是先民在颈泽北端筑起的古老要塞。究竟发生了什么,没人告诉他,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这会儿竟又来了一只渡鸦,又带来新的消息。布兰强迫自己满怀希望。“是母亲送来的吗?她是不是要回家了?”
“信是埃林从君临写来的。乔里·凯索死了,还有韦尔和海华。他们惨死于弑君者之手。”罗柏仰头面对飘雪,雪片融化在他两颊。“愿天上诸神让他们安息。”
布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觉自己仿佛被狠揍了一拳。打布兰出生,乔里就是临冬城的侍卫队长。“他们杀了乔里?”他记得每一次乔里追着他在屋顶上奔跑的情景,他可以清楚地拼凑出他全副铠甲,大步走过广场的风光,或是坐在厅堂的老位子上,边吃边谈笑的模样。“为什么会有人要杀乔里?”
罗柏木然地摇头,眼里溢满悲痛。“我不知道。还有……布兰,这不是最糟的消息,父亲也在打斗中被摔倒的马压住,埃林说他的腿碎了……派席尔大学士已经给他喝了罂粟花奶,但他们不确定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他才……”听见身后的蹄声,他转头朝来路望去,席恩等人已经赶了上来。“他才会醒来。”罗柏把话说完,伸手按住剑柄,恢复了罗柏城主的庄严声调,“布兰,我向你保证,不管发生什么,这个仇我永不会忘。”
他的语气却更教布兰害怕。“那你打算怎么办?”他问。席恩·葛雷乔伊拉住缰绳,停在他们旁边。
“席恩认为我应该立刻召集封臣。”罗柏说。
“血债血还。”这次葛雷乔伊没有笑。他那张削瘦而黝黑的脸,有种饥渴的神色,黑发垂下,遮住双眼。
“惟有领主才能召集封臣。”布兰说,雪持续飘落在他们周围。
“如果令尊去世,”席恩道,“罗柏就是临冬城公爵。”
“他不会死!”布兰朝他尖叫。
罗柏握住他的手。“他不会死,父亲大人不会死。”他平静地说。“可是……如今北境的荣誉系于我手。父亲大人临行前曾对我说,为了你和瑞肯,我一定要坚强。布兰,我几乎是成年人了。”
布兰颤抖不已。“母亲如果在就好了。”他可怜兮兮地说。他转头寻找鲁温师傅的身影,他的驴子在远处依稀可见,此刻正小跑步爬上缓丘。“鲁温师傅也认为应该征召诸侯吗?”
“师傅他和老女人一样,胆小着呢。”席恩道。
“但父亲向来听从他的忠告,”布兰提醒哥哥,“母亲也是。”
“我也听,”罗柏坚持,“每个人的意见我都听。”
布兰外出骑马的喜悦,此刻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像脸上的雪片般融化殆尽。若是从前,听到罗柏要召集封臣,率军出征,他一定会兴奋难耐,然而现在他感到的却只有恐惧。“我们可以回去了吗?”他问,“我觉得好冷。”
罗柏环顾四周。“得先把狼找到。你能再忍耐一会儿吗?”
“你能骑多久,我就能骑多久。”鲁温师傅曾警告他骑马时间不要太长,惟恐他在马鞍上坐久了全身会酸痛,但布兰不愿在哥哥面前自承虚弱。他受够了大家成天大惊小怪,对他的身体问长问短。
“那我们这就去把小猎人给猎回来吧。”罗柏说。于是他们并肩而行,驱策坐骑离开国王大道,进入狼林。席恩远远落在后面,和其他卫士谈笑。
置身林问的感觉真好。布兰轻握马缰,让小舞缓步慢行,一边四处观望。他很熟悉这座森林,然而在长期坐困临冬城后,如今却有初次造访的兴味。树林里的气息充溢他的鼻孔:新鲜松针的明锐香气,湿软腐叶的泥土芬芳,还有模糊的动物麝香,以及远方炊烟的味道。他瞥见一只黑松鼠的身影,在一棵被雪覆盖的橡树枝干间穿梭,接着又驻足欣赏女王蛛所织就的银色蛛网。
席恩和其他人离他们越来越远,到后来布兰已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前方传来模糊的流水声。水声渐大,直到他们抵达溪边。这时,泪水刺痛了他的眼。
“布兰?”罗柏问,“你怎么了?”
布兰摇摇头。“我只是想起从前的事。”他说,“有一次乔里带我们来这儿抓鳟鱼。就你、我还有琼恩,记得吗?”
“我记得。”罗柏说,他的语调平静而哀伤。
“结果我什么也没抓到,”布兰说,“可在回临冬城的路上,琼恩却把他抓的鱼都给了我。我们还能再见到琼恩吗?”
“上次国王来访,我们不就看到了班扬叔叔?”罗柏告诉他,“琼恩也会回来作客,你等着瞧吧。”
溪流湍急,水势高涨。罗柏下马,牵着坐骑越过浅滩。渡口最深处,水及大腿。他把马儿拴在对岸的一棵树上,然后涉水回来带布兰和小舞过去。溪流拍打着岩石和树根,激起阵阵飞沫,罗柏当先领他渡河,布兰可以感觉水花溅到脸上。他笑了。一时之间,他觉得自己又是身强体壮,四肢健全。他仰望树林,梦想自己能爬上去,攀上树顶,让整片树海尽展眼前。
他们抵达对岸时,只听树林里传来一声长嚎,音调渐高,哀叹久长,仿如穿梭林间的一阵冷风。布兰抬首聆听。“那是夏天。”他说。话音刚落,第二阵嚎声便加入进来。
“他们杀死猎物了。”罗柏边说边骑上马。“我看我最好去带他们回来。你在这里等,席恩他们应该马上就到。”
“我想跟你一起去。”布兰说。
“我自己去比较快。”罗柏一踢马刺,消失在树林里。
他走后,整个森林仿佛朝布兰包围过来。雪下得更大,虽然一碰地面就会融化,但他周遭的岩石、树根和枝干却都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他等待之时,方才察觉到自己有多不舒服:双腿没有知觉,毫无用处地挂在马镫上;胸膛的皮带绑得很紧,擦伤了皮肤;雪水融化渗进手套,冻得他两手发麻。他不禁奇怪席恩、鲁温师傅,以及乔赛斯等人怎么还没来。
随后他听见树叶沙沙作响,布兰立刻拉动缰绳,教小舞转身,迎向他的朋友们。然而从林中走到溪边的,却是一群衣着破烂的陌生人。)
“你们好。”他紧张地说。只需一眼,布兰便知他们既非林务官,亦非农民。他猛然惊觉自己衣着华丽,身上穿着崭新的深灰色羊毛外套,缝了银扣,绒毛边的披风用一个沉甸甸的银别针系在肩头。他的皮靴和手套也都滚了绒毛边。
“你,就一个人啊?”其中个子最大,满脸风霜痕迹的光头男子说,“可怜的小鬼,在狼林里迷了路。”
“我没有迷路。”布兰不喜欢这群陌生人盯着他瞧的模样。对方一共四人,他一转头看到背后还有两个。“我哥哥刚走,我的卫兵马上就来。”
“你的卫兵,啊哈?”另一个面容憔悴,一脸灰胡碴的人说,“小少爷,我倒问问你,他们要守卫什么啊?守卫你披风上那个银别针吗?”
“真是个漂亮东西。”这次是女人的声音。她看起来委实不太像女人;又高又瘦,和其他人同样的苦脸,头发则埋藏在碗状的半罩头盔下。她手中的长矛是根八尺长的黑橡木棍,前面安着锈掉的枪尖。
“给咱们瞧瞧。”光头大汉说。
布兰不安地看着他。这人的衣服肮脏污秽、破烂不堪,东一块棕,西一块蓝,还有一块暗绿补丁,其余的地方则通通褪成灰色,但看得出原本是件黑斗篷。他突然发现,那个一脸灰胡碴的人也穿着黑色破衣。布兰蓦地想起他们找到小狼当天,被父亲砍头的那个背弃誓言的人,衣着也是黑色,而父亲说他是守夜人部队的逃兵。世间最危险的人莫过于此,他想起艾德公爵的话,因为他们自知一旦被捕,只有死路一条,于是恶向胆边生,再伤天害理的勾当也干得出来。
“小鬼,把别针拿来。”大汉伸出手说。
“还有你的马,”另一个女人说,她的个子比罗柏矮,生了一张扁扁的宽脸和一头黄色直发。“快给我下来。”一把锋呈锯齿的匕首从她袖里闪进手中。
“可是,”布兰脱口而出,“我没办法……”
布兰还没想到调转小舞开步逃走,大汉便一把抓住了缰绳。“小少爷,你当然有办法……而且一定得想办法,如果你不想吃苦头的话。”
“史帝夫,你瞧,他被绑在马鞍上,”高个女人用长枪指着说,“或许他说的是实话。”
“绑起来了,是吗?”史帝夫说。他从腰间的刀鞘里抽出匕首。“这不成问题。”
“你残废了还是怎么了?”矮个女人问。
布兰怒道:“我是临冬城的布兰登·史塔克,你最好放开我的马,否则我教你们通通没命。”
一脸灰胡碴的瘦子哈哈大笑。“我看这小子准是史塔克家的人没错,只有史塔克家的人才这么笨,该讨饶的时候还要狠。”
“把他小鸡鸡割下来塞他嘴里,”矮个女人提议,“这样他肯定闭嘴。”
“哈莉,你已经够丑了,没想到还这么没脑子。”高个女人道,“这孩子死了就不值钱啦,可要留着活口……天杀的,想想曼斯手上若有了班扬·史塔克的亲属当人质,他会怎么赏我们!”
“曼斯见鬼去,”大汉咒道,“你还想回去,欧莎?我看你才没脑子。你以为白鬼会管你手上有没有人质?”他转向布兰,割开他大腿的皮带。皮革仿佛松了口气似地分开。
他出手很快,又没有留心,结果割得很深。布兰低头,看到羊毛绑腿被割开的地方,露出白皙的大腿肉。接着血涌出来,他望着红色的血渍逐渐扩散,感觉轻微头晕,却意外地疏离,丝毫不觉疼痛,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大汉惊讶地哼了一声。
“立刻放下武器,我保证让你们死得干脆。”罗柏叫道。
布兰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抬起头,他果真出现在那里。可惜他那番话的威严,却被紧张嘶哑的声调所减低。他骑着马,麇鹿血淋淋的尸体挂在马背,手握长剑。
“老哥回来了。”灰胡碴的男子道。
“哟,这家伙挺凶悍嘛。”矮个女人讥讽他。他们叫她哈莉。“你想跟咱们打,小鬼头?”
“小子,你这是以一对六,别傻了。”高个的欧莎平举长枪。“赶快下马,把剑扔了。我们会谢谢你的马儿和鹿肉,然后放你和你弟弟走路。”
罗柏吹声口哨。众人听见脚步轻踩湿叶的声响。矮树丛低垂的枝桠洒下覆盖的雪,向两旁分开,灰风和夏天自一片绿色中穿出。夏天嗅嗅风中的气息,出声低吼。
“狼来了。”哈莉噤声道。
“是冰原狼。”布兰说。虽然并未发育完全,他们的体格也只有一般狼大小,但若仔细观察,很容易分辨出差异所在。鲁温师傅和驯兽长法兰教过他:冰原狼的头比较大,四肢较长,鼻子和下巴则特别尖细、形状明显。站在轻飘的细雪里,他们怀着憔悴而骇人的神态。灰风的口鼻沾满鲜血。
“两只臭狗。”光头男子轻蔑地说,“我倒是知道,夜里没什么比狼皮斗篷更保暖。”他猛地做了个手势。“拿下!”
罗柏高喊:“临名冬城万岁!”然后踢马向前。公马跳进溪里,衣衫褴褛的敌人围了过去。有个人拿着斧头,没头没脑地大叫着朝他冲来。罗柏的长剑正中对方面门,发出令人作呕的碎裂声,随即鲜血四溅。一脸胡碴的人伸手去扯缰绳,才抓住半秒……只见灰风一跃而起把他扑倒。他噗通一声跌进溪里,呐喊着,疯狂地挥舞着短刀,头部被水淹没。冰原狼跳上去继续攻击,两人消失在水中,转眼之间,白色的河水便转为殷红。
罗柏和欧莎在河中央打得不可开交。她的长枪活像条钢头毒蛇,闪电般朝他胸口窜去,一次、两次、三次,但罗柏的长剑挡下每一记攻势,拨开刺来的枪尖。在她第四还是第五次突刺时,高个女人用力过猛,失了重心,仅一秒的时间,罗柏便骑马冲锋,把她踩在蹄下。
几尺外,夏天向前疾跳,扑咬哈莉,结果后背反挨一记短刀。夏天咆哮着后退,再度冲刺。这回他的利齿紧紧咬住她的小腿。矮个女人两手握刀,死命向下插去,然而冰原狼仿佛能感应危险,迅速松开抽身,撕下满嘴皮革、碎布和血淋淋的肉块。哈莉跌倒在地,他又扑跳上前,把她向后撞开,撕咬她的小腹。
第五个人想逃离这场屠杀……可惜却没跑远。他正踉跄着爬上对岸,灰风浑身湿淋淋地从河里冒出,甩甩身上的水,箭步追去。冰原狼嘴巴一张一阖,咬断他的腿筋,接着去咬他的喉咙,那人惨叫着滑进河里。
此时只剩那个大汉史帝夫了。他割开布兰胸前的皮带,抓住他的臂膀用力一扯,布兰便从马背上摔下来。他瘫在地上,双腿纠缠一团,被身体压住,一只脚还滑进了溪里。他感觉不到冰冷的河水,却感觉得出史帝夫按在他喉咙的匕首。“退后,”他警告道,“不然我发誓会把这小鬼的气管给割了。”
罗柏勒住马,急剧地喘气。怒意从他眼底消失,持剑的手也垂软下来。
就在那一刹那,整个局势在布兰眼前一览无遗。夏天正对付哈莉,从她肚子里扯出一条条发亮的蓝色小蛇。她的眼睛睁得老大,瞪着冰原狼。布兰辨不清她究竟是死是活。灰胡碴和拿斧头那两个人躺着一动不动。欧莎则爬了起来,正朝她的长枪挪去。灰风浑身滴水,啪哒啪哒朝她走近。“叫他走开!”大汉喊道,“把他们都叫开,不然这残废小鬼现在就死!”
“灰风,夏天,过来。”罗柏道。
冰原狼停步,回头。灰风飞奔到罗柏身边,夏天则留在原地,看着布兰和他身旁的人,发出低吼。它的口鼻鲜血淋漓,双眼燃烧着怒火。
欧莎撑着枪尾站起来。她的上臂被罗柏砍了一剑,汨汨流血。布兰看到大汉满脸是汗,这才明白史帝夫和自己同样害怕。“史塔克,”他喃喃道,“该死的史塔克。”他提高音量。“欧莎,把狼宰了,拿走他的剑。”
“要杀你自己杀,”她回答,“我死也不靠近那些怪物。”
史帝夫似乎突然间没了主意。他的手开始发抖,布兰只觉得刀锋紧贴脖子,血顺着滴下来。男人的臭味充塞他鼻孔,那是一种恐俱的气息。“喂,”他朝罗柏喊,“你叫啥名字?”
“我是罗柏·史塔克,临冬城的继承人。”
“这是你弟?”
“对。”
“如果你要他活命,就照我的话办。下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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