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来的最后十年
前言
敬爱的周恩来总理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年了。二十年时间只是弹指一挥问。回首往事,许多情景依旧历历在眼前,就好像发生在昨天。
我作为周恩来的专职保健医生在他身边工作了十年多一点时间,而这十年恰恰是“史无前例”的年代……
周恩来为国家和民族建立的丰功伟绩彪炳千古。他不仅为中国人民所敬仰,同样赢得了世界人民的尊敬。
以前,曾有不少同志对我说过:“你在周总理身边工作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写一点东西啊?”
说实在的,要我写点医学科普文章还能凑合,可叫我写周恩来,确实勉为其难了,简直不知道从何写起与怎样落笔。
在周恩来诞辰一百周年之际,我考虑再三,最后还是鼓起了勇气,决心拿起笔来写这么一本书以表达我对周总理的深切缅怀之情。
我将这些点点滴滴的琐事粗粗地写出来,让世人更多、更具体地了解十年动乱期间的周恩来和一直佩戴在他左胸前那枚小小的、长方形的“为人民服务”纪念章为什么闪闪发光,人民为什么至今仍然深切地缅怀着他老人家。
我是周恩来的保健医生,是中央领导人身边一个普通工作人员。我的所见所闻极其有限,不可能全面,加之自己水平不高,但是,本书中写到的毕竟是我亲身经历的事情。
本书的面世,曾得到《中华儿女》杂志社主编杨莜怀、《中国作家》杂志社副主编杨匡满,上海人民出版社陈莉莉和陈敬山诸同志的一再鼓励和帮助,还有中央文献研究室力平同志的指点,我在此向他们一并表示衷心的感谢。
由于成书时间仓促,且纯属个人回忆,无经典可引,亦无“红头文件”为凭,书中若有缺点与不周之处,恳请读者鉴谅,并提出宝贵意见,给予批评指正。
张佐良
1997年11月4日于北京官园
周恩来的最后十年-- 引子
引子
我初到周恩来身边时,年近古稀的周恩来仍然是人们印象中的潇洒、精力过人的东方式政治家风范。
然而,在那疯狂的十年中,作为国家总理的周恩来扮演了一个“救火队长”的角色。全国几亿人被无端地卷进了这场莫名其妙的“大革命”之中,整个国家变成了一个大火药桶、大战场,经历着大灾难,几乎没有一个家庭能够幸免。
“十万火急”的电报每天像雪片似地飞进总理值班室:请求总理制止武斗、恢复交通、释放被抓走的人,还有抗灾救灾……
周恩来原先的那些副手们,打倒的打倒、靠边的靠边,或徒有其位并无其权。于是,周恩来什么事情都得管,事必躬亲。
后人评说“文革”中的周恩来是苦撑危局,终于累垮、病倒、直至心脏停止了跳动。事实确是如此。
不仅如此,周恩来还要提防和抵挡那些超级“左派”们的明枪暗箭。
“文革”动乱初期,周恩来也同刘少奇、邓小平等人一样属于“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左”派们想方设法要整垮他,一时整不倒他,便鼓动那些不是有野心便是无知的造反派同周恩来日夜纠缠,以至周恩来首次发作心脏病。“左”派们又提出所谓“新文革”与“旧政府”、“中国最大的保皇派”、“xx派的黑后台”等等,继续把矛头指向周恩来。
“九一三”事件后,周恩来抓住时机,解放干部,恢复生产,力图使满目疮痍的国家稍稍得以喘息。可紧接着进行的“批林”加上“批孔批周公”、“评法反儒”,并暗示中国有“最大的儒”和“投降派”,而此时操劳过度的周恩来已身染重疴。
可以说,周恩来同“文革”这一场全中国人民的历史性悲剧苦苦鏖战了十年。他毕竟也是血肉之躯,并非钢筋铁骨。他的身心受到了极大摧残,终于卧病不起。他在癌症的折磨中,耗尽了最后一点精力,告别了人间。
1996年1月,为纪念周恩来逝世20周年,北京电视台播放了16集历史纪实片《伟人周恩来》。3月,有线台又播出了《周恩来与文艺》。这两部片子,全部采用实地拍摄,不用正式演员。那些曾在周恩来身边工作多年的秘书、警卫、医护人员,那些亲切关怀中国文学艺术的扛鼎人物,提及周恩来的关怀,无不一个个声泪俱下。
毫不夸张他说,二十多年过去了,人们对周恩来的那份感情仍像昨天一样。同样可以说,不管你在那个年代初期曾否参加过这派那派,持有过什么观点,后来在周恩来这个庄严与亲切的名字面前,大家都有了共同的语言。这也是“四人帮”为什么成为全民公敌的重要原因。
在那十年中,我没有发现周恩来的头脑里有什么节假、休息,或是外出度假这类概念。我所见到的他,只知道工作,工作,再工作,直到最后……
每年除了像春节那样重要的节日与少数“照顾”休息日,或是我病倒之外,作为周恩来的保健医生,我可说是陪同他度过了那漫长难熬的岁月。
周恩来的许多活动场合,我是不能在场的,也是纪律所不允许的。我们中南海的工作人员都有这种自觉性:不该去的不去、不该听的不听、不该问的不问。不过,有时我会中间进去给周恩来送药,那也只是半分钟、一两分钟,只见到一些迹象,只听到片言只语而已。
因此,我不可能写出一个政治家的周恩来、外交家的周恩来与军事家的周恩来。我只能从周恩来的日常生活起居,他的健康状况,以及我所见到的他的喜怒哀乐,试图写出一个普通公仆的周恩来。如果涉及到了他的重大活动,那也只是我的匆匆一瞥。而且说实话,我在十年中见到的周恩来,主要是沉重、痛苦和忧愤的一面,很少见到他轻松愉快的时候。那是国家动荡、混乱、灾难深重的十年,充满苦涩的十年;因而,我的笔下写不出多少阳光灿烂、欢声笑语及美丽如画的景象。
我想,可以告慰周总理的是,当年他抱病出席四届人大开幕式,向世人宣布中国将要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宏伟目标。如今这一目标已像群山之巅喷薄欲出的太阳,大海之上清晰可见的桅杆,已实实在在地向苦难深重的中国人民招手了。
还可以告慰周总理的是,正是他认为“你比我强得多”的邓小平担当起了中国现代化总设计师的重任,提出了完整的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理论,并使全国人民团结在以新一代领导人江泽民为核心的党中央周围,将一个举世公认的稳定、繁荣、迅速发展的伟大祖国骄傲地带进21世纪。
周恩来的最后十年--第一节
第一节
来到周恩来身边
“八一三”日寇飞机炸死母亲,父亲迫于无奈而自尽,我成了上海街头的“三毛”;我找到共产党参加了解放军,经过努力,
走进医学院的大门
我出生在上海,1937年爆发“八一三”淞沪战争,那年我仅是个5岁的小孩子,日寇飞机轰炸闸北火车站一带,我家开的小商店被炸毁,母亲当即身亡。开战那天,我和父亲恰好住在南市区故得以留下性命。但不多时,我们父子二人投亲靠友无着,身上一文不名,一时回不了乡下老家(浙江硖石),迫于要活命故无奈地住进了浙江同乡会办的难民所。父亲因受尽了亲友们的种种奚落和羞辱,使这个堂堂七尺男儿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他终于服毒自尽,我便成了孤儿,继而成为地地道道上海街头的“三毛”。第二年,有人领养了我,把我带到苏北启海地区。
那时,日本鬼子占领着苏北农村,共产党领导的新四军和地方游击队抗击日寇侵略、保护人民利益。如今只有在《地道战》、《地雷战》等影片中才见到的鬼子进村时的情景便是抗战时期的真实写照。日寇时常到乡下进行大“扫荡”,“围剿”共产党新四军,实行“三光政策”,三天两头见到火光浓烟、耳边枪炮声不息,命案时有发生,什么叫“国破家亡”,什么是“水深火热”的亡国奴生活,我是切身感受到的。
地处长江下游的苏北启海地区农村,不同于山明水秀的江南田园风光,那里土地开垦的历史较短,土壤肥沃、雨量充沛,一块块长方形条田一年四季绿油油的,庄稼长势极好,尤其适宜于种植棉花。那里河沟纵横,人口密度不高,村舍排列整齐,呈现一派物富民丰景象。解放后,那里成为全国著名的棉花高产区。
日寇投降后,1946年夏季启海地区实行土地改革,打倒土豪劣绅,翻身农民喜气洋洋,但好景不长。是年冬天,国民党军队向解放区大举进攻,地主老财组织还乡团尾随而来。敌人一来便抓人杀人、收回土地、反攻倒算,对共产党新四军、民兵、妇女会、贫下中农,甚至儿童团进行报复。反动派军队由土生土长的还乡团引导,他们的报复行动屡屡得手。苏北老百姓再次遭受劫难,农民纷纷参加新四军同国民党进行武装斗争。大多数年长我几岁的小伙子加入新四军主力部队去打大仗,我随后参加了新四军地方武装打游击。
1949年渡江作战前不久,我所在的新四军地方武装“东南警卫团”,此时改称为中国人民解放军苏北军区警备二团,被编入正规部队序列。
渡江作战前,部队不仅改了番号也换了着装。原来新四军穿的灰布制服一律改穿草黄色军装,军帽上缀一枚金黄色边的红五角星,左胸前缝上一块8×4厘米布质、白底、红框、印有“中国人民解放军”字样的标识。我们部队参加了解放崇明岛战斗,结束剿匪后驻防崇明堡镇港,后移防南通市。
全国刚解放,天安门广场的礼炮声响完没有多久,1950年6月,朝鲜战争就爆发了,且战火很快蔓延到鸭绿江边,威胁到我国的安全。唇亡则齿寒,举国上下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抗美援朝”运动,政府迅速组成了志愿军部队,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投入到“保家卫国”战斗中去。
1951年底,我也请缨参加抗美援朝,获准后被编在新组建的华东军区新兵第三十八团,排以上干部开拔到徐州附近集训待命,后因板门店和平停战谈判有转机,1952年8月,按照上级命令,撤销三十八团建制,所属人员一律返原单位。我未当成志愿军,没有到过朝鲜前线成为终身憾事。
朝鲜战争即将和平解决,仗快要打完了,今后,我干什么呢?这个问题不时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赶也赶不掉。
当时,政府接管了国民党留下的一个烂摊子还不久,国家正处于经济恢复时期;为减少国家经济负担,军队要实行精兵简政,既然不打仗了,国家就不需要那么多部队了。部队首长动员部分指战员要响应祖国的号召,服从命令听指挥,由上级统一安排复员或转业,积极参加和平时期经济建设,且有少数部队成建制(以师为单位)地开到祖国边疆屯垦戍边。上级领导找我谈话,跟我讲明道理,指明有三种选择:复员、转业,或是上学去。我一听,毫不犹豫地选择上学去。这一年冬天,我到上海第一医学院筹办的卫生干部学校(简称“卫生干校”)报到,学习数理化一年。
根据中组部、高教部及卫生部联合指示精神筹办这所学校的宗旨,是从军队及地方在职干部中招收学生,培养卫生行政管理干部。招生对象为年龄在25岁以下、共产党员和五年以上军龄的优秀卫生干部,通知发到各专区人事与卫生主管部门。那一年,我刚20岁,其他条件亦符合招生要求,故从军队转业到南通专区等候上医卫生干校入学通知书。
在等通知期间,先到专区卫生科任行政22级科员工作,其时,军队仍实行“供给制”,地方已改为“包干制”,每月发给我28元人民币,包括吃饭、穿衣等一切生活费用都在内,缺少不管,多者归己。那时物价便宜,在南通市每月交上六七块钱伙食费便吃得蛮不错了,当然只是吃些猪肉、豆腐和蔬菜之类。
城市里各影剧院对军人实行优先购票,且是票价减半。我转业到了地方虽说享受不到军人半价等优待,由自己掏腰包买全票,但周末看电影或京戏还是不成问题的。因为部队正处在精兵简政,以压缩军费开支时期,苏北军区与南通军分区部队停发了菜金,令部队“生产自给”,即自己种菜、养猪养鸭及捕鱼捉蟹等来养活自己与改善生活。
我当了几年兵,习惯于纪律严明、生活紧张、办事干脆,与人相处坦率而不用心计,刚到地方机关工作感到不习惯,有点适应不了。一般说来,那时地方机关干部的文化水平要比部队干部高些、知识分子多些,有的说话慢悠悠、文绉绉,比较含蓄,甚至拿腔拿调,显得城府较深,真使人难受。半个世纪快要过去了,我那缺心少机、直肠子脾气至今仍改不过来,为此亦吃过不少苦头,真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不过,年过花甲的我,无论在大学或其他工作单位还是有些好朋友,因为有人愿意交我这样的朋友,这大概属“鱼找鱼,虾找虾”之列吧。这些都属后话,这里就不多说了。
没有多久,我们便接到了上医卫生干校的入学通知书,专区卫生科的同事们向我们表示祝贺,他们中许多人都以羡慕的眼光与我们握手道别。
我们从南通天生港登上开往上海的轮船。同行者三人,都是转业军人。我们坐的是三等舱,身上穿的是藏青色棉布中山装。头戴棉军帽,脚穿黑棉布鞋,在上海人的眼里我们显得有点土里土气“乡巴佬”似的。我虽说是个“老上海”,但离开上海漂泊14年,如今回到上海来读书,真可说一声:嗬,上海啊,我们久违了!
第二天早晨,轮船将要在外滩码头靠岸的时候,我们急忙从船舱里跑到甲板上面来看热闹。昔日大上海的高楼大厦立刻映入眼帘,依旧矗立在黄浦江西岸,路上行人来去匆匆,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不过,今非昔比,物是人非,上海,这个曾经称作“冒险家乐园”的东方大都会,如今已是人民当家作主了。
登岸后,因不熟悉上海市的环境与交通路线,我们只得叫了两辆三轮车把我们拉到学校去报到。
刚解放那阵子新旧社会对比明显,共产党和解放军在人民中的威信很高,群众的觉悟高,市民拥护人民政权。三轮车夫既不“拒载”,也不“斩客”,价钱公道,将我们顺顺当当地拉了到兴国路。
一路上再也看不到从前那些趾高气扬的外国佬、美国水兵及看大门的“红头阿三”。原来的江西路工部局大楼门口,挂上了一块白底黑字“上海市人民政府”的大牌子,这是人民当家作主的象征。我在上海虽说已是个无家可归者,生我养我的父母早已被日本侵略军害死,但是,这个世界上有培养我成长的人民和共产党带给我的温暖与阳光。
上海第一医学院附属卫生干部学校设在兴国路72号一座豪华漂亮的花园洋房里,那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环境幽雅,院内树木森森、绿草如茵,足球场般的大草坪,还有一个游泳池。看到的这一切真叫我一时难以置信,对我这个曾经是上海街头的流浪儿来说,这一切绝不是梦,是确确实实的存在。在卫生干校任教的老师大多是上海第一医学院各系教研组抽调来的优秀教授、讲师与助教,老师教得认真,学生学得刻苦。
在部队里我被人叫了多年“小鬼”,到上医卫生干校后,仍是个小不拉子,“小”字辈的名分看来还得继续下去。来报到的学生中有三四十岁的“老干部”,他们是什么科长、处长,有个别老同志已是副厅长的“大官”。其中不少人已是拖家带口的,还有几位长期患慢性病、经济拮据、家庭生活困难者。那些从北方来的干部对南方的气候、环境及生活方式,尤其是饮食不习惯。他们吃惯了面食,不喜欢吃大米。这些同学中,后来因未考取大学等原因而陆续退学返原单位工作。当时未经意,后来才发现学生的年龄及职务构成已突破“招生原则”的规定。
开学前,卫生干校对学生进行了注册登记和摸底文化测验,按成绩将同学分成甲乙两个班,规定甲班学生补习文化一年,乙班补习两年,我被分配在甲班,所学课程同是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和语文五门课。我们的数学课程从高小“四则题”(整数、小数和分数)学起,然后学习代数及几何等。
按学校原先的设想,我们这一届学生,只要毕业考试合格,就可由卫生干校“保送”高等医学院校公共卫生系就读。可是,就在我们临近1953年暑期毕业考试前,学校接到上级指示:为保证大学教学质量和教学进度的整齐,勿论是军队或地方来的调干生、文化补习班学生,一律要参加暑期全国统一高考招生,无一例外。据说,高等教育部听取了各大学的汇报,前两年由于调干学生文化水平参差不齐,入学后功课跟不上教学进度,学习起来相当吃力,不能与应届高中毕业生同步前进,即便是不断地补课与辅导,个别调干生每学期仍有几门功课不及格要补考,弄得教师费力,学生吃力。调干生的心理压力太大,导致一些人吃不好睡不香而得了神经官能症,故有此新规定。
上级要求调干学生参加全国统一高考的新规定确有道理,可苦了我们上医卫生于校这一拨儿了。本来,只要干校毕业考试合格便可以直升上一医公共卫生系深造,现在得临时抱佛脚,再补课应付全国统一高考。那时没有走后门这一说,大家都得老老实实参加卫生干校毕业考试后,再立刻按全国统考要求补习新课程。
卫生干校的教师们马上忙看赶写新的讲义,还尽力收集解放后恢复高考以来历届高考试题,油印后分发给我们作参考。
当时,像我今天这样年岁的老教授,在那酷暑难当的日子里,教室里不要说空调机,连电风扇都没有。六十多岁的老教授们白天上课,晚上还要辅导学生补课答题。他们满头大汗,站在黑板前,吃着粉笔灰,认真地给我们这批“调干生”,或许该称之为“老学生”补习数理化。
同学对此感激之余,也学习得很艰苦,往往到深夜十一二点钟仍坚守在教室里“拼命”。
学校领导怕我们精神负担过重,再闹出点什么病来,他们常到教室来赶我们回宿舍去睡觉。我们几个年纪轻一些的学生则采取跟领导“打游击”的办法,听说领导要到教室来检查,便急忙躲起来,待“风声”一过再溜进教室去学习。因为宿舍里不仅房间小,而且更加闷热,还怕影响他人睡眠,或被人“揭发”不睡觉挨批评。
卫生干校的领导积极向上级有关部门请示后,同意我们这一届干校毕业生,万一考不上大学者,只要本人愿意,可以再补习一年文化,第二年再给一次参加高考的机会,我们听了不胜感动,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但并未因此而松懈斗志,而是更加刻苦地参加补习,力争一次成功,就在这一届考上医科大学。
1953年,上海夏天的天气热得邪乎,既不刮风,也不下雨,身上衣服总是汗湿的,因为班上还有女同胞,不然我们肯定会光着膀子在教室里“开夜车”。幸好,校园里有一个游泳池,热得实在熬不住了,大部分男同学跳进游泳池里游泳,像我这样在河沟纵横的长江边上长大的乡巴佬,不会蛙泳、蝶泳或自由泳等姿式,但都识水性,能在水里划拉几下不会被淹死。我们一律都是“狗爬式”,在游泳池里嬉水打闹,轻松快活,凉快一阵子,再出来鏊战数理化!卫生干校已经放了暑假,乙班同学大多回家、看电影、逛商场、荡马路,轻松愉快,悠哉游哉。学校为了暑期后招收新生,让甲班同学腾出兴国路宿舍,安排我们住到了东湖路宿舍(东湖电影院隔壁)。另外,在马路对面,曾经是上海市委招待所,现叫“东湖宾馆”的地方借了一间大房子作教室,继续补课一苦斗”。
在这期间,我们学习中遇到一个共同的难题便是数学课程,数学学不好,也就增加了学习物理的难度,特别是力学部分。一天下午,我们在教室里正聚精会神地听孙教授讲过去历届高考数学试题,一面讲一面在黑板上写公式,他讲演算题时不只讲的速度快,在黑板上写的速度也快、擦黑板的速度亦不慢,我注意了一下,几乎是写两行就擦掉一行,令听课者目不暇接。我们一会儿抬头注视黑板上的公式变化,一会儿又低头作笔记,真是抬头低头忙得不亦乐乎。突然间,从头顶上发出哐啷啷一声清脆的巨响,好像房顶立刻劈头盖脑塌下来一样。教室里的人惊恐之际不由自主的头颈转向右侧朝窗外望去,只见不远处一座蓝色圆顶教堂上火光一闪,一个金黄色的大十字架冒出黑烟,顷刻间那个十字架便不见了,令人膛目结舌,老师和伺学都愣在那里……过了一会,人们又叽叽喳喳地议论开了。
“大家静一静,回到刚才我讲的那个题目上来:a+b+c=……”孙教授开始讲课,他想把大家的思绪拉回来。
后来,我终于高考“及第”。我们是卫生干校培养的第一期毕业生,上海第一医学院和上海市文教卫生部门的领导都很重视。1953年临近暑期高考的时候,我们甲班全体同学集合在教室里,静静聆听校领导根据每个人的毕业考分,向大家宣布参加全国统一高考的名单。我感到荣幸的是本人的名字被列在其中,校领导给我们分发了报考大学的“志愿登记表”。数日后,在上海交通大学“文治堂”参加全国高考。
那时,高考录取生的名单公布在报纸。分两批发榜,第一批刊登名牌大学(即现在的重点院校)录取的第一志愿学生名单;第二批为被取生。第一批名单发榜时正值头伏、二伏,天气闷热异常,同学们的心更热,人们都满头大汗地跑到学校图书馆去拿报纸,急着按自己填报的志愿寻找学校与专业。别人很快都找到了各自的名字,我却“榜上无名”。我心里着急,不由得有些灰心丧气。
第二天上午,我又去图书馆看报纸,在自己填写志愿的学校栏内逐行仔细地找了一遍又一遍,心急火燎的就是找不到,我失去了信心,一副神情沮丧的样子。我的几个好朋友陪着我安慰我。他们说,没有关系,大不了明年再考一次。可我的心里实在觉得不好受。自己心里想,平素学习刻苦努力,在班上成绩还算不错,高考当天向监考老师交完最后一份答卷时的自我感觉也还可以,怎么会没有我的名字呢?真是想不通。由于情绪低落,夜里睡不好,白天吃不香。这天下午,两位年长我几岁的同学陪着我到马路上散步解闷,沿兴国路朝淮海路方向走去。在临近淮海路一个弄堂口的阅报栏前驻足,看到那里还有昨天的旧报纸没有换掉,我的一位从苏北来的学兄黄志坚又到报纸上去搜寻我的名字,我因为不相信会有什么“奇迹”出现,故只是离阅报栏稍远处呆呆地站立着。
“小张,你的名字找到了,在这儿呢,快过来看啊。”过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老黄大声地喊道。
我还是站在那儿发愣,不相信他的话,没有移动脚步。
“喂!你是怎么搞的?我叫你过来看,你怎么不来啊?我会骗你吗?”他有些生气地说。
老黄不仅是年岁比我大些,他学习好,人品好,在同学中威信高。他很少同我开玩笑,他还是我们的学习班长。经他这么一催,我急忙奔了过去。
“你看,你的名字就在这儿,你考取了上海第一医学院医疗系本科!”他用手指着我的名字说,“我是上医公共卫生系,我们以后仍然是同学。”老黄后来是我们大学共青团团委书记,马列主义教研室主任。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张佐良”三个字赫然在目,原来榜上有名!我的心一下子怦怦地跳着,我怎么会看走了眼,找不到自己的名字呢?
“小张请客,买棒冰!”另一位同学提议。
此时此刻,我当然非常高兴请客了,不远处就有卖棒冰的小贩,我们每人吃了三根棒冰。只可惜,当时大家都是“调干生”,拿的是助学金,囊中羞涩,要不然,我一定会奢侈一回,请他们到国际饭店去吃一顿。
上海第一医学院医疗系本科是我填写的第一志愿,是我最理想的大学和专业,真是喜出望外。头一天夜里由于“榜上无名”弄得自己心烦意乱而睡不好觉,这天夜里因“榜上有名”而兴奋激动又睡不好觉。一时间浮想联翩,旧社会像我这样一个孤苦伶仔的穷小子是不可能上大学念书的,每天能够吃饱饭活下命来就不容易,还谈什么读书。昔日马路上流浪的“三毛”,现在进了高等学府。我曾经连做梦都梦不到的好事情竟然成为现实,我非常珍视觉和人民对我的培养,给了我这一难得的机会。
暑期,很快便过去了,考上大学的同学纷纷离开卫生干校去报到。当时的我,可说是壮志凌云、豪情满怀、憧憬着无限美好的未来;自己的理想与追求实现了,我的生活开始了新的起点。那枚小小的、长方形、由我国著名书法家舒同书写的白底红字的“上海第一医学院”校徽别在我左胸前,它,赫赫生辉,令我感到无比的自豪。我一生中没有过什么辉煌或闪光的事迹,但我无论在战争年代、大学生活及此后的工作中始终努力工作、刻苦地获取各种知识、勤奋学习至今不辍。
丰富多采、生动活泼、紧张愉快的五年大学校园生活是我一生中最美好、最难忘,也是受益最多的时光。
五年间,尽管有“肃反”、“整风反右”、“大跃进”以至“拔白旗”等政治运动,但我们的教学生活未受到太大的干扰,按时完成学业,走向新的工作岗位。
50年代初,我国实行一边倒,全面学习苏联,留学苏联成为一股风气。那时领导上亦曾有意培养我,动员我到北京学习俄文,日后留学苏联,我没有动心。其实,那时我见到别人去苏联留学,心里也是挺羡慕的。我并非不想去苏联留学,只觉得自己文化基础差,能在国内大学学好专业就不错了。1956年,有一位苏联著名内科专家到上医来传授先进教学经验,他们时兴带病人到大课堂作示范讲课。几次下来,老师和同学中对此印象不佳,但保持沉默不敢妄加议论,不然给你戴上一顶“崇拜西方”、“反对学习苏联”的帽子也够你呛!
周恩来的最后十年--第二节
第二节
北京医院是党和国家领导人保健医生的“摇篮”
1958年暑期,我们结束了医院里的实习课程回到学校等待毕业分配。同学们对于刚刚经历过的1957年夏季“反右派”运动心中还是记忆犹新。毕业分配时正值“大跃进”高潮,社会上政治气氛浓浓的,学校领导号召应届毕业生服从分配,到边疆去、到农村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到祖国社会主义建设最需要的地方去。上医同学中大多是上海人,或家乡在江浙地区中小城市,学校担心同学不愿离开上海,统一分配工作有一定难度,故一再强调党团员要带头服从分配,贴大字报表决心,主动请求到祖国最艰苦的地方去锻炼。但向往留校当助教、到上海大医院或科研单位等条件优越的部门去工作,是很自然的,我也一样。
我们这些调干学生平素在学校的各方面表现都是比较像点样子的,无论是关心和参加各项社会活动,农忙季节大学生下乡劳动、到农村去参加血吸虫病防治工作,以及参加“劳卫制”体育锻炼等都起到了表率作用。但是,服从国家统一分配,要求到边疆、农村与最艰苦的地方去工作,这是一个极为关键的考验。
50年代是国家高度集中统一的时代。在计划经济体制下,大学生的培养与分配同样是有计划按比例的,并且是一次分配几乎决定了终身的前途和命运。当时,我考虑到自己是孤儿出身、转业军人,人民培养我成长,我是共产党员,又是学校党团干部与骨干,没有理由不响应上级号召,在服从统一分配工作问题上必须作出榜样,不能考虑个人利益太多,不能退缩。我历来认为一个人的行为要表里一致,说的和做的必须是一个样子,心口如一,叫人口服心服。在面临这样一个关键时刻,群众看党团员,党团员看干部。因此,我带头签名贴出大字报表态:响应党的号召,坚决服从国家统一分配,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就这样,我从上一医毕业便告别母校到河北省中医学院报到。
大学毕业时,正赶上“大跃进、人民公社、大炼钢铁”年月。先后来河北省中医学院报到的大学生有二十多名,共产党员只有我一个。单位领导指定我为“负责人”、“小组长”,这些自然不是什么“官衔”。
从秋天很快到了隆冬季节。我们这些人当中大多是“三门干部”(由家庭、学校到机关),有的从未离开过家庭和父母,没有吃过什么苦,独立生活能力差。
北国的冬天真是千里冰封,刺骨寒风,吃的是粗粮多,如小米或玉米面窝窝头,大米与白面少;大白菜成为当家菜,肉食很少,更见不到鱼虾。我们白天夜里拉小车运铁矿石,用大小铁锤砸碎矿石送进土高炉内“炼钢”,每天劳动到深夜,可说是风餐露宿与劳动人民跌打滚爬在一起;那些缺乏劳动锻炼基础的“资产阶级小姐、少爷”们十多个小时干下来,腰酸腿疼几乎直不起脊粱骨,其艰苦情形可想而知。但辛苦的结果是炼出来一块块大小不等、样子难看的废铁疙瘩。此时,难免听到人们满腹牢骚,怪话连篇,他们都不把我当“外人”,心里有话说在当面,有意见就提。
在大学时期,政治老师给同学讲形势时曾说我们中国缺医少药,不仅农村,即使在城市里高等医学院校毕业的医生也不多。所以,医大毕业的学生,应当去看病,不该学非所用,每天在此炼出一大堆废铁疙瘩,浪费我们的青春年华。以实事求是的观点来看待问题,他们说的是事实、有道理,我凭什么去批评他们、指责别人?我也是吃五谷杂粮,心里边想的同他们是一样的。不过,我是党员,我要比他们克制一点自己的言行。在这种情形下,我只得用一些无关紧要的言词去跟他们打岔,免得他们说得太过头而引火烧身,惹来麻烦。
在经历了学习中医、下乡劳动和巡回医疗队等生活两年零八个月后,北京医院通过卫生部同河北省委商调我到北京医院工作,使我能同家人团聚,感到很高兴。
北京医院是直属中央卫生部领导的一所高级干部医院,可以说是党中央领导人保健医生的“摇篮”。老一辈中央领导人的保健医生大多数在这里受过熏陶。以前,北京医院的院长由卫生部副部长兼任,著名战伤外科专家崔义田副部长曾长期担任院长,医院副院长大多兼任卫生部保健局副局长职务;医院专家阵容强大,设备先进齐全。如医院有闻名于世的血液病专家邓家栋、胸外科专家计苏华和心脏内科专家吴洁等,他们早年留学美国名牌大学医学院,学成回来报效祖国。这正说明党中央对北京医院的重视。
历年分配到北京医院的大学毕业生都在这里接受上级医生严格的指导,培养良好的医风,高尚的医德,精湛的医术,学习随国家领导人出国访问应注意的外交礼节等方面的知识,使他们日后到中央领导人身边工作时具备较高的素质。
北京医院位于北京市东交民巷,是个闹中取静之处:解放前,东交民巷曾经是一个外国佬享有特权的地方,是旧使馆区。北京医院前身是德国人创办的一所私立医院,它服务于达官显要、军阀和资本家,是有钱人的天堂,他们在这里看病、吸毒和解毒。它也是权贵们的政治避风港。
解放后,人民政府派军代表接管了北京医院,将它逐步改造成干部医院。在全面学习苏联、向苏联一边倒的年代,请苏联专家到医院指导工作。60年代,中苏关系破裂、苏联专家撤走,医院开始了自立自强自建的历程。
我进北京医院的时候,它还只有一座深灰色三层德国洋楼及东楼,人们惯称它为红楼。历经三十六年沧桑后,尤其是随着改革开放时代的到来,如今的北京医院早已旧貌换新颜。原先那些旧式小洋楼均已荡然无存、拔地而起的门诊楼、住院楼、干部病房及辅助建筑等高大楼群布满了整个院落。
北京医院不仅外貌发生了巨大变化,内部设施和设备亦都更新换代,管理措施及各项制度建设亦符合时代潮流与改革开放同步进入现代化。
医院的人事变迁就更大了。如今,像我这样的北京医院老人到了医院还真有点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走进大楼东南西北难辨,想找的科室与人不易找到,并且关卡重重此路不通。由于生人多熟人少几乎是逢人即被拦、被挡,往往弄得寸步难行,听来好像是笑话,其实也是好事。时代大大进步了,事物都在新陈代谢。我依旧为我曾工作过的“母院”向前发展而骄傲。这,当然是后话了。
“文革”时期,像北京医院这样理应受到保护的重要单位亦未能逃脱这场灾难的洗劫。“文革”一开始是揪“黑帮”、“反动权威”和“走资派”。
到了1967年,上海“一月风暴”之后,几乎是一夜之间,医院院长、党委书记、党委和行政系统的领导干部,各业务科室主任,特别是那些专家一下子被夺了权,靠边站,有的还被挂上牌子亮相和揪斗。可笑的是造反派自上而下地夺权,甚至连工会小组长的“权”也被夺走,真是乱了套。
北京医院在“文革”中领导干部挨整最典型的例子是计苏华院长。他30年代在美国留学期间便接近中国共产党秘密党员,接受马列主义等进步思想的影响。他为我国医疗及卫生教育事业作出了重要贡献。计院长对北京医院的贡献可说是功不可没,他从全国选调了一批医学专家、医生、护士等技术人员。计苏华院长业务精湛、医德高尚、为人厚道,医院同仁中口碑极好。他本可在医疗、教学或科研等方面大有发展前途,而他却甘为人梯,将业务发展与技术提高的机会让给他人,自己默默无闻地做着大量的医务行政工作和保健工作的规章制度建设。就是这样一位难得的“双肩挑”好党员、好干部,亦遭到了厄运。
“文革”风暴一开始,造反派就给计苏华院长扣上了“走资派”、“黑帮分子”、“反动权威”等许多大帽子,把他揪出来示众。他的家不知被抄了多少遍。其时,他已是花甲之年了。他的脖子上被挂着写有那些显赫“头衔”的沉重大胆子,到处大会斗小会批,白天晚上车轮战。后来,造反派认为他的威风已被打掉,把他看成是已经定了“性”的一只“死老虎”关进了牛棚。但他仍要每天与“同伙”出来站成一排亮相,对着毛主席像“请罪”。他白天打扫厕所和院子,虽不再被作为主要批斗对象,但他还要参加陪斗。他,一位有名望的专家、学者和领导干部,最后惨死在江西“五七”干校。
周恩来的最后十年-- 第三节
第三节
中南海历经百年沧桑,新中国的中南海依然是政治权力的中心;“文革”中,党中央三令五申,不许在中南海
搞“四大”
1962年1月3日,我从当时的河北省会天津市调来北京医院工作前,医院面临扩建任务,需要增加专业人员编制,正向各地选调医生、护士。他们向我介绍了北京医院是一所高干医院的性质及任务。它的服务对象除党和国家领导人外、还有高级民主人士、专家学者等高级知识分子以及文化艺术界的著名人物。
在北京医院工作一段时间后,我常见到一些熟悉的医生、护士陪着党中央领导人来医院作健康检查、看病或住院。这些革命老前辈、党和国家领导人都是我非常敬重的人。因此,我认识到保健医生的工作十分重要,真是了不起,太幸福了。他们有机会跟随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还能经常出入党中央办公重地和毛主席居住的地方──中南海。由此,我对他们产生了敬意,也有点羡慕。其时,我当然还没有体会到在伟人身边工作固然有许多令人尊敬与羡慕的地方,但也有责任,有压力,还有不少难以言喻的酸甜苦辣!
我到北京医院工作两年后的1964年,毛泽东对卫生部保健工作提出了严厉的批评。他指示:撤销卫生部保健局,取消专为党中央领导人服务的中南海保健组,医护人员全部回到北京医院重新安排工作,北京医院必须对外开放,面向一般干部和群众。实际上是对领导干部在某些方面脱离群众的状况提出了批评。
卫生部党组与国务院主管卫生工作的领导人对于毛泽东的指示岂能置若罔闻?只有坚决照办。于是,从党和国家领导人起带头撤销了原有的专职保健医护人员。然而,中央领导人的工作繁忙及其特殊性,他们没有时间,也不可能到医院挂号排队候诊看病。为此,北京医院临时设立了一个“总值班室”,医护人员24小时值班,准备随叫随到及时应诊,解决领导干部看病难的问题。
此时,领导上选定了一批年轻的医生护士接触与熟悉中央领导同志的保健工作,以便逐渐接替老的保健医护人员,同时,对保健工作制度进行了改革。我是被选定的医生之一。领导上要我慢慢接触和熟悉中央领导同志的保健工作,有时亦为外宾服务。此后,我也成为党中央领导人的保健医生。
由于工作需要,我经常出入中南海。我心中开始时对红墙内的那种神秘感与好奇心渐渐地被工作的重要性、责任感与巨大的精神压力所取代。
从前,中南海不仅是一座皇家园林,一处名胜古迹,也是一个名声显赫的政治权力中心。我国历史上那个恶名昭著的慈禧老佛爷光临中南海紫光阁等地;光绪皇帝被囚禁在瀛台;窃国大盗袁世凯在勤政殿谋划皇帝梦;后来,国民党的许多大人物如李宗仁及何应钦都曾驻跸中南海;一直到解放前夕、兵临城下之际,傅作义亦居住在中南海。
但是,中南海历经百年沧桑之后,中国人民解放军和平地接管了北平城。中共中央从北平西郊迁进中南海时,它早已没有了昔日皇家花园的幽静与辉煌,呈现在人们面前的只是满塘污泥、臭气熏天、树木凋敝、房屋陈旧等一片破败不堪的景象。
党中央进入中南海之前,先派了一批部队疏浚河塘、挖出成百大卡车淤泥,清理垃圾,打扫房屋及院子。周恩来因公务繁忙,会议不断,向他请示工作的人多,他要找的人也不少,住在郊外每天路途往返实在耽误时间,很不方便。当然,周恩来亦为日后党中央进驻中南海做好各方面的准备工作。所以,周恩来是党中央领导人中最先住进中南海办公的。他刚进中南海时住的便是日后毛泽东居住的丰泽园菊香书屋。当周恩来把保卫措施、环境卫生及生活设施等一切事情都安排妥当之后,方请毛泽东与党中央领导机构迁进中南海。周恩来则另觅住处,这便是后来人们熟知的中南海西北角,贴近府右街的西花厅。
新中国的中南海依然是政治权力中心,不过,它已更换了主人。居住在那里的已不再是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欺压百姓的太上皇,而是毛泽东、刘少奇、朱德、周恩来、邓小平、董必武与陈毅等一批代表人民利益的党和国家重要领导人。中南海已成为全国人民敬仰并寄托希望的神圣地方。待至我进中南海工作的时候,每年“三八”妇女节后,湖面开始化冻,湖水碧波荡漾,湖边垂柳轻拂;院内林木苍翠、绿荫如盖、芳草成茵,已是一个庄严幽静的园林。
“文革”初期,中南海也着实热闹过一阵子。那场动乱一开始,只见“红卫兵”与造反派冲击学校、文化机关,特别是冲击文艺团体、军事院校、党政机关。后来,形势不断地恶化,“红卫兵”、造反派劲头足胃口大,动乱的势头逐渐扩展到工厂,影响工厂妨碍生产;冲击到机关,则使正常工作受到严重干扰。为了稳住中南海内部不致被波及,使党中央领导机关有一个稍为安静的工作环境,故中央三令五申:中南海、人民大会堂和钓鱼台不许搞“四大”(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
但是,中南海里的人也不是生活在“真空”当中。再说,“中央文革小组”的重要成员之一戚本禹,就是党中央办公厅的工作人员,其时名声显赫,气焰十分嚣张。外部社会的各种思潮冲击着中南海,里边有一小部分人抵挡不住这种冲击力。同时,他们也出于种种原因,最起码是不愿当“臭老保”(保守派)。他们也要起来“革命”,一腔“革命”的热血沸腾起来了。
因为“文革”动乱一开始时的口号就是“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一些人开始写大字报。自然,他们最保险的做法是,把矛头首先指向“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刘少奇与邓小平。这是“革命斗争大方向”,谁也无法反对或提出任何异议。你若贴出这一类大字报之后,没有人来责难你,上头亦没有人出来干预。这便可证明自己的行动是“革命”的,因而是正确的,合法的。然后,再将斗争矛头指向其他人。于是乎,不几天就贴出了朱德是“黑司令”、“火烧××”等一批大字报。
后来,这些人的头脑开始膨胀起来、不顾上面“三令五申”不许在中南海里面成立“战斗队”等造反组织的禁令。他们照样成立战斗小组、战斗队等“革命造反组织”,并采取一系列“旗帜鲜明的革命行动”。他们本是中南海里的人,熟悉“海里”的情况。他们组织批斗“最大的走资派”和夫人们,可说是有着得天独厚的方便条件。但他们错了。他们违反了禁令,竟敢在禁区里鼓噪,闹腾。周恩来闻讯,怕事态扩大不好收拾。他只得以“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名义很快采取必要的措施,并做了大量耐心细致的说服教育工作,采取了一定的组织措施,方在较短的时间里制止了事态的发展。
他下令解散那些“非法组织”,中南海内的这股力量被迅速地扼制住,没有发展起来,最后便渐渐销声匿迹了。
内部的造反派被遏制住了,而外面的“红卫兵”运动发展势头正方兴未艾,一浪高过一浪,高潮迭起。
1966年“八·一八”,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首次接见“红卫兵”以后,于8月31日第二次接见“红卫兵”时,他老人家明确地表示支持“红卫兵”的全国大串联行动。
消息见报后,全国各大中城市学校的“红卫兵”自然兴奋若狂,真像开了锅一样。因为上面规定学生们串联时的吃、住、行一切免费;学校宣布停课闹革命,学生们不仅没有了考试之“忧”,而且可到全国各地参观游览,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离北京近且交通方便的那些城市率先带队如潮水般涌入首都,每天多至几万人,高峰时,每天进出北京的“红卫兵”数量达到150万至170万人之多!
那时我正在周总理处工作,全国铁路交通运输情况十分紧张,简直是“乱”了套,各地铁路交通部门不断向总理值班室告急。“红卫兵”大串联使北京各大中小学的教室、礼堂、饭厅,甚至车站、码头及广场等地都挤满了学生。是年秋末冬初,南方来京串联的青年学生,身上衣着单薄,不适应北方的季节气候,加之旅途劳顿,饮食不周等因素,引起呼吸道与肠胃道传染病流行;北京各医院凡是能呆人的地方……包括走廊上都躺满了病人。
这年冬天,铁道部长吕正操“失踪”了好几天……他被造反派揪走后藏了起来。周恩来一时弄不清是哪一派揪走了吕部长?究竟被扣押在何处?是否安全……周恩来既着急又担心。过了两天,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深夜里,吕正操终于来到了西花厅。记得1965年冬,吕部长作为三线建设副总指挥随邓小平一起,由北京出发前往云、贵、川视察三线建设工程。当时,他看上去还算是个中年,身体健壮,精力充沛。仅仅时隔一年不见,他可瘦多了。此时我看到的是,他长长的胡子茬,一副疲惫不堪,似有好几天没有睡觉的样子,大概是造反派把他折磨得够呛。
吕正操到总理这儿倒是蛮随便的……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来的时候正好是总理家的水果青黄不接之时。并非我们随员小气不肯拿水果招待他,以茶水和水果待客是周恩来家服务人员起码要做的事情。那天夜里,我们给总理留下一个仅有的大橘子,洗净后搁在一个碟子里放进玻璃橱,准备在后半夜给总理吃。
吕正操来到我们工作人员值班室,进门后靠放电话机的二展柜旁坐了下来,他一眼便看见了玻璃橱内那个大橘子。
他倒好,毫不客气他说:“我也造总理一个反!”他说着话,站起身来自己拉开橱门拿着橘子剥皮就吃。
哎,我心想,真有你的,吕部长,你一点也不客气!真跟到自己家里一样啊。他刚好吃完橘子,总理就把他叫进办公室去谈铁路交通中断等事儿去了。毛泽东请来了那么一大批客人,北京市前后接待了一千一百多万“红卫兵”。这个庞大的数字造成铁路、交通、车站、码头拥挤堵塞,不堪重负。铁道部与交通运输部门叫苦不迭,即使放下所有其他的运输任务,亦难完成这个巨大的超负荷运输任务。于是,各地方交通运输部门与铁道部纷纷向国务院告急,情况汇总到西花厅,把难题交给周恩来处理,而周总理又怎么办呢……
“一月风暴”后的夏季开始,北京成立了所谓的“揪刘火线”——中南海四周插满了标志各造反派组织的红旗,数十万人在这里安营扎寨,把党中央办公重地围个水泄不通;口号声、呼喊声、歌声与锣鼓声日夜喧嚣闹腾。
西花厅的位置紧挨着中南海西北角围墙内,周恩来一天劳碌了十多个小时,眼看天亮前正要进卧室去休息,也该是造反派们掀起白天上午的第一个高潮,就是叫你周恩来没法睡觉;或许这也是“中央文革”整周公的一种手段吧?
周恩来的最后十年--第四节
第四节
随第一位保健对象董必武视察湖北,
轮船航行在长江三峡,半夜三更董老
关心世界乒乓球比赛;陪同胡志明上
黄山,发现山脚下躺着一只豹
我进中南海服务的第一个保健对象是共产党的元老董必武。实在是太幸运了,尽管在董老身边的时间不长,但留在我记忆中的印象至今仍十分清晰。
这位老人家才高八斗,是属于学者型的党和国家领导人。他品德高尚,性情温和,脾气极好。而且他的夫人及子女等亲属都能平等待人,使我在他家愉快和顺利地工作了一年,让我看到了一位真正的共产党人、老革命家。
解放前,他在国民党统治下的重庆和南京等地同周恩来长期合作共事。
1949年,他任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副总理协助周恩来工作,后被选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副主席。他俩有着极其深厚的革命情谊。董老为新中国的国民经济、政权建设和法制建设作出了重大的贡献。
在董老家的一年,对我后来在保健工作岗位上没有出什么大错,比较顺利地度过了这几十年,应该说有一定的关系。
董必武居住在怀仁堂东侧的一所四合院里。怀仁堂西侧庆云堂胡同自南往北一顺儿共有四个建筑格局相仿的院子。一号院住的是李富春与蔡畅家,二号院为谭震林家;三号院是邓小平家;陈毅一家居住在最后的四号院。周恩来与邓颖超居住在那长夜灯火不灭的西花厅,因而是我一生难以忘怀的地方。
随董必武视察湖北,使我第一次开了眼界。看到中央领导人是如何接触群众、观察事物、分析问题、作出结论,以及如何指导当地干部解决问题的方法。
同时,使自己养成长期随首长出差在外地生活,既做好本职工作,又要抓紧点滴时间学习。以至到了80年代末,我仍是一年之中有半年以上随首长生活在外地,直到离休为止。
1965年三月下旬的一个深夜里。
“咚、咚、咚!”忽然,有人急促地敲我家房门(当时住东交民巷北京医院宿舍)。
“张大夫在家吗?快起床,到办公室去,叫你出差去。”来人低声说道。
“知道了,你先走,我马上就去。”我听到是医院总值班室一个护士的声音,我答道。
我急忙穿衣起床,洗漱后赶到了总值班室。
“你赶快准备一下衣服和生活用品,带上出诊包,去南方出一趟差,中南海警卫局的老滕会与你联系,他与你一起走。”值班同事这样说。大概出于保密原因,传达任务的人只是说“去南方”,没有讲具体到什么地方。我不便多问,立刻回家准备东西。我刚走到宿舍门口,走廊里的公用电话铃声响了。
“你是张佐良大夫吗?”我拿起电话机,听到一个操着浓重山东口音的人在问。
“我是。”
“我姓滕,是警卫局的。我们一起出差去。我正在联系飞机票。看来,这深更半夜的飞机票不好买,要是买不到机票,我们只好坐火车走了。你就在家等消息吧。”他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这位姓滕的山东人在电话里仍未说要去的具体地方。我想不管他去东南还是西南,终归是南方。
时值严冬季节,除了两广和福建之外,都不会暖和,只有多带一些衣服保险。妻子起床帮我找出一只旅行袋,那时的行李简单,除了带几件换洗衣服、肥皂毛巾、牙刷牙膏和几本书之外,连袖珍收音机都没有。岳母也忙着起床煮了水扑鸡蛋给我吃。四岁的儿子睡得正酣。家里人懂得保密规矩,没有人问我去哪里,去多久和干什么事情之类问题。我收拾好行李,吃完东西,在房间里坐等消息。不一会儿,走廊上的电话铃声再次响起。
“张大夫吗?”
“我是张佐良。”
“今晚搞不到飞机票,明天也没有把握,上面要求我们尽快赶去,我怕误了事,只好买了两张火车票,我现在就来接你。十分钟后,你到东交民巷派出所门口等我。你要多带几件衣服,听说那边也不暖和。”从这个山东人说话的情形可知他对北京医院这一带地方非常熟悉。估计他经常出差,知道各地季节气候和衣服穿戴情况。不过,他在电话里仍说的是“那边”两个字。如此看来,负责保卫党中央领导人安全的警卫局,也就是公安部九局工作人员的警惕性之高,保密纪律之严,我甚是佩服。我辞别家人,拎起行李下楼朝胡同口走去。来到东交民巷派出所门口、夜深人静,路上车辆稀少,从中南海到北京医院宿舍只需几分钟汽车路程。只片刻工夫,我看到由西往东疾驶而来一辆小轿车,车到跟前,见是一辆苏制伏尔加,前面挂着白色牌照。汽车停住后,走下来一个瘦高个儿。
“你是张大夫吧?咱们快上车走吧。”来人说话口音及语气同电话里听到的一模一样,没有错,是警卫局的老滕。我们上车后,汽车向北京车站急驶而去。汽车将我们直接送到车站站台,只见列车员站在车厢旁,旅客都已上了车。我跟在老滕身后赶紧上了那节硬席车厢,车厢里已挤满了人。列车员帮忙引我们找到了座位,三个人的座位坐了四五个人,旁边还站着人,脚跟前还堆放着行李,待我们坐下后,连腿都伸不直。
“今天买不到飞机票,这是去成都最早最快的一次列车,费了不少劲才买到两张票。领导上要求咱们尽快赶到董老那边去,详细的情况到那边就清楚了。”他轻轻地跟我既介绍情况又解释着。
从老滕口中得知,我们要到董老那儿去。“董必武”这个名字令我肃然起敬。董老在我心目中早就是德高望重的老一代革命家。我同老滕初次相识,不便从他那里打听太多事情,再说,在火车上说话也不方便。所以,只好他说什么,我听就是了。
我们从北京经郑州,沿陇海路往西经宝成铁路蒙头转向地坐了几天几夜硬席车厢。这是我大学毕业从上海到北京乘火车长途旅行以来,平生第一次乘这么长距离的火车。给我印象深刻的是,宝成铁路沿线通过无数的隧道,且每一个隧道都比较长,火车在洞里发出轰轰隆隆巨大的声响,真有震耳欲聋的感觉。由此想到,在我们国家还不富裕的情况下,要修筑一条长距离的铁路,特别是在地形条件复杂的地区施工,使交通发达,物流其畅,不仅投资可观,而且人力、物力与财力消耗巨大,是何等的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