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皆悦服。阳明然后跟着他们到他们的军营,抚定军心。那一万七千多人「《明史》说七万人」,欢呼雀跃,向阳明表示愿意杀贼立功赎罪。阳明说之所以招抚你们,就是为了让你们活下去,怎么忍心再把你们投入到刀兵战场?你们逃串日久,赶快回家去吧。至于其他土匪,军门自有办法,以后再调发你们。
他们感动不已,流泪欢呼。
于是,这场折腾了两年的民族纠纷,就这样春风化雨地解决了。不折一矢,不杀一人,全活了数万生灵。阳明自己也认为比大禹征苗还漂亮。一面向朝廷奏凯,一面勒石刻碑纪念。
他向朝廷建议:把田州划开,别立一州;以岑猛次子岑邦相为吏目,等有功后再提为知州。在旧田州置十九巡检司,让卢苏、王受分别负责,都归流官知府管辖。朝廷同意对岑、卢等人的安排,别的等相关各部复查研究以后再说。
3.煮沙为盐
假若阳明一直在此经营,不会出现后来的反复,也不会有阳明寄托不终的历史遗憾。在他离开广西之前,所有问题都处理得相当漂亮。
当地土目也真心服他,既慑于他的威名,也赞成他的举措。他也真心既为百姓好又给朝廷办事。他认为二者是一致的,只有民安才算国定,只有民富才算国强。他那“无”的智慧告诉他天下本来没有对立的事务,只是人们非要把它们对立起来。譬如姚镆非要硬打,“轻于讨贼,重于受降;信于请兵,疑于对垒。「岑」猛既冤死而不白,镆亦功名不终。猛负国恩而身殛,镆贪军功而官夺。”「古应泰《明史纪事本末.诛岑猛》」结果是分则两伤。现在是合则两美。他充分承认当地少数民族的特点,再三向朝廷强调不能一味用汉法统治他们,他迷信风俗统治,强调教化的力量,若假以时日,他也许能摸索出一套优化的与少数民族共同管理的好办法来,从而深入解决异族与汉族这个大一统帝国的大矛盾。
但是,朝廷想让他在此顶住,总督军务、巡抚地方,看上去是重用,其实是排斥,还是等于用牛刀宰鸡。他并不开心,再说他的身体也真不适应这里的气候,若是现在把他发配出来,他也就悟不了什么道了。若是现在让他到朝廷里当个大学士什么的,他还有兴趣,从而有精神干下去。尽管论官节也差不多了。南京兵部尚书也是尚书呀,如果得势,入阁顺理成章,不得势则一切均无从谈起。他是得势不得分--假得势,成绩不错,下层说好,说了不算的人说好。口碑好但没用,徒然遭嫉妒而已。
他一举平定田州之乱,号称是百年未有的盛事。但是朝中偏有一邦人什么事也不干,专挑干事人的毛病。阳明为了长治久安,推荐了一批干部,提议改建当地的体制,如将田州的府治迁到平坦的地方,还有一些本是无可争议的合理建议,都遭到京城里养尊处优的官僚的百般挑剔。他们要反复审核,以显示他们既高明又重要。
阳明能做的就是复兴儒学,在思田兴办学校。他认为用夏变夷,宜有学校。但刚刚停息战火,满目疮痍,人们纷纷逃串,还没有受廛之民,想建学校,眼下是显得不着边际的事情。这更显出阳明理想主义心性。他发文命令提学府道,但有生员「秀才」,不管莎正式的还是增补的,其他各地愿意来田州府学附籍入学的,一律欢迎。先委派教官相与讲习,打出旗帜来。等建成学校,就将各生徒分发该学肄业、照常增补廪膳生员、推荐贡生。同时倡行乡约制度,推广他在南赣建立的社区自治的经验。由公正果断的乡约主持讨论约中会员的操行要事,表扬善人善事,纠察有过错者,有彰善簿、纠过簿,随事开引,美化风俗。
当然并非一招抚便天下太平。少数民族的脾性是相当倔犟的,而且由于历来委派的官员水平低下,或贪功或贪贿,造成民族仇杀,积怨不是一两天就能化解的。也的确有些顽匪天良丧尽,既对抗官府又残害百姓。不杀不足以让百姓信赖官府。尤其是控制着黔江、府江的八寨老匪,还有凭借天险的断藤峡刁寇。他们从来就没有受到过真正的打击。阳明决心解决这心腹之患。
当时,依据惯例又有调集狼兵的提议。民间早有谚语:“土贼犹可,士兵杀我”的怨声。阳明坚决否定了这个方案,他认为这只是支吾目前的短期行为。他的理论是“用兵之法,伐谋为先;处夷之道,攻心为上。”对当地瑶族来说,现在首要的是让他们心服,用兵威把持不是可久之计。调集远来的客兵,他们不肯为用,百般求索,极难对付,耗费资财,“欲借此以卫民,而反为民增一苦;欲借此以防贼,而反为我招一寇。”所以断断行不得。
他一方面,调武靖州的土兵,让他们分成六班,每班五百人,分别轮流驻守在浔州城外,不得与民杂处,杜绝扰民的可能。然后施行他在江西尝试成功的十家牌法,一方面互相监督,一方面联防强盗,一村有事,邻村救援。培养他们自治的能力。另一方面,天助他成功,当初姚镆调集的湖南兵,因当时低下的人跟姚镆捣乱,故意错发军令,广东等地的就因错了而不来,湖南的则在姚镆罢官后才到,使姚镆不能奏凯,却使阳明有了现成的重兵。
他沉机不漏,还是建学校,兴礼乐,让当地人在婚丧嫁娶接受教化,用儒家的行话说,这叫小人学道则易使。他在南宁兴办了学校,这里基础好,一举成了功。他起用一些降级官员,让他们主教敷文书院,循循善诱,渐次改化。他不是那种只布置不检查的官僚,他说待本院回军之时,必有奖惩。
4.兵声寒带暮江雄
八寨、断藤峡的武装力量不是当地的土司的合法军队,而是标准的土匪,而且有了百余年的历史。聚众数万,南通交趾境外诸夷,西接云、贵,东北与府江、古田的瑶族回还联接,联绵两千余里,流劫出没,危害极大,常常垄断水陆交通,无论是大明的官军,还是当地的土目都想铲除他们。但就是不能成功。也因为大明朝把精力、兵力集中用于防御西边和北边的游牧民族,曾几次派兵进剿,但大军不可久住,孤军不敢追险。大军一到,他们便敌进我退,隐居山林峡谷。官军勉强招抚,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大军一走,他们又啸聚而出,比先前更加嚣张。
断藤峡,本叫大藤峡。是夹浔江、及其南端的府江的两岸连山最高、最险恶的地方,登藤峡顶,数百里皆历历目前。而其山是夹江峻岭,山寨临江壁立,上山路径仅一线,又须历千盘,其险不亚于蜀之鸟道、蚕丛。一夫荷戟,千夫难上。山上毒瘴恶雾,非人能堪。山上出产的植物可以供应他们最低水准的生活,靠在山下围困治不住他们。他们的武器又是长弓劲弩,还在箭头上淬毒抹药,中箭就立即死亡。明天顺年间,都御使韩雍曾领兵二十万进剿断藤峡,撤兵无何,他们便攻陷浔州,据城大乱。流官土官交错难治,教化的办法也不灵验,用食盐等东西引诱他们,借贸易通商开化他们,他们则抢了东西就跑。用阳明的话说,“他们窃发无时,凶恶成性,不可改化。”--他们的良知彻底被尘欲遮蔽了,只有用肉体消灭的办法了。
打他们对于阳明来说,关键是下打的决心。他平了田州之乱后,两江父老遮道控诉断藤峡、八寨猾贼淫杀祸害的猖乱罪状。他觉得不剿灭他们,对不起两江父老。他一旦这个决心下定,便简易如扫尘埃一般。此次,无论是剿是抚都有一个突出的特点:简易,轻松,给人易如翻掌、囊中取物的感觉。
还是虚虚实实,能而示之不能,取而示之不取。先麻痹然后出其不意。嘉靖七年二月,他平定了思田之后,峡匪以为必来征讨,都窜入深险之地。久不见动静,便又出来。又见阳明住跸南宁,遣散军队,兴建学校,他们便真正松弛下来。
阳明让湖南兵和在武靖州待命的土兵分道而进。进剿的官军偃旗息鼓,悄悄的进山,一军突击,四面夹攻,如迅雷不及掩耳。峡匪溃败,退保仙女大山,据险顽抗。官军攀木缘崖仰攻之,连破数巢。峡贼们败奔断藤峡。官军乘胜追击,峡贼沿大藤横渡,溺死者六百,死伤累累,被俘的更多。
官军在山上大搜捕,把大小山洞搜了个遍。最后收兵回浔州。其他各山洞也被清扫,什么牛肠、六寺等山寨都被扫荡,史称:“断藤之贼略尽”。
用当时人的话说,八寨乃百六十年所不能诛之剧贼,是粤南诸贼的渊薮,八寨不平,两广无安枕之期。阳明未请示朝廷,在派兵进剿断藤峡的同时,派林富、张佑监督着卢苏、王受的五千田州土兵,他们愿意立功,表现优异。夜间偷袭,突破石门天险时,这些剧匪才发觉大军来到。看来所谓剧匪的军事水平是相当幼稚的,只是以往官军或怕死或比他们更幼稚而已。成化年间最辉煌的一次是土官集合狼兵深入巢穴,结果斩获二百,就算象样的战功了。这次,剧匪失去天险,心虚气夺,且战且走,毕竟是惯匪,将近中午时,他们纠集二千余人反击,没想到这次的官军来真格儿的,奋力冲杀,他们大败输亏,奔入重险。
官军招募敢死队,夜间乘其不备--他们居然还是不备,再度袭击,攻破古篷寨,又乘胜连破周安、古钵、都者峒诸寨。八寨基本被拿下,前后斩获三千余人,是空前的胜利了。
阳明动用的两路军队,各不满八千。创立了大明在这一带作战成本最低、成效最大的记录。尽管,七、八年后,这里的少数民族又因官府与土司之间起了震荡性的冲突而暴动,但眼下阳明收了全功。湖南兵已不堪忍受此地的气候,开始闹病, 有瘟疫的苗头,阳明的身体也支撑不住。他下令班师。
大学士霍韬在给皇帝的上疏中说,臣是广人,曾为阳明算了笔帐,这场战役,他为朝廷省了数十万的人力、银米。他的前任,调三省兵若干万,梧州军门支出军费若干万,从广东布政司支用银米若干万,杀死、瘟疫死官军、土兵若干万,仅得田州五十日的安宁,思恩就发生了反叛。而阳明不费斗米,不折一卒,就平定了思田,还拔除了八寨、断藤峡这样的积年老巢。
阳明在嘉靖七年七月十二日上了《处置八寨断藤峡以图永安疏》主要举措有:1」移筑南丹卫于八寨;2」改筑思恩府城于荒田,就是把原在高山之上的府治移到水陆交通的地方来,荒田这个地方轩豁秀丽,便于贸易;3」改凤化县于三里;为了基层政权布局合理;4」添设流官县治于思龙;5」增筑守镇城堡于五屯。他的方略是:“谋成而敌自败,城完而寇自解,险设而敌自摧,威震而奸自伏,”还有个时机问题--现在正好。
这一系列长治久安的益民利国的安排,朝廷里根本没人想听。处置江西事变时全靠兵部尚书王琼赞助,而王尚书早已被杨廷和借故拿下大狱,差一点杀了头。王琼再三哀求,才落得发配边疆的下场。大明官僚中单有在后面搞清算的。有人居然起诉阳明,说他进剿八寨擅自行动,尽管他们知道当初朝廷给了王可以便宜行事的权力。对于阳明提议在进剿过的地方建立郡县以镇定之,赶紧教化新民,等再来土匪时,他们已成了良民,此地就不会再反复了等方案,他们说,建筑城邑,是大事;区处钱粮,是户部的职责;谁让他这么干了?总而言之,不以为功,反求其过。鸡蛋里头挑骨头,成功了反而有罪,干成的事是应该的,当然要忽略不计;没让你干的事情,不管再好也是瞎闹。好象他们的职责就是把朝廷的屁股弄得越凉越好,让任何一张热脸贴上来都觉得它凉,便完成了神圣使命。
5.秋风南滇路
阳明的身体是再也与这种体制耗不下去了。
到目前为止,他所有的成功几乎都是体制外的作品:不容讲学,偏讲学;并没让他平宁王,他偏起义师。若都按现成的道儿走,他也许能到公卿,成为一世的大老,但身死人亡,不会象现在这样死而不亡。对阳明来说是个要生前福与身后事的问题,他少年的时候就坚定了不要只管一世的功名,而要永垂不朽的圣贤境界。
他关心着老家的书院和学生们,他归心似箭,以为与学生的相见渐可期矣,担心老家讲会的地方门前的草会有一丈深了吧?
这么漂亮的战斗,兵部的赏还在宫廷里讨论来讨论去,他的一系列建议还须户部调查研究后再说,他没有别的权力和自由--甚至没有就此回家的权力和自由。一切都须上边定好了,你在圈子里来回走。若是奴性深重的人觉不得多么痛苦,但他受不了。尽管他有足够的效忠我皇上的奴性。
上了《处置八寨...》长长的奏疏,他就卧床不起了。等到九月初八日,他的生怕一物不得其所的周密设计还没得答复,皇上倒派行人专门来奖赏他,肯定他“处置得宜”,短时间内即令拚夷畏服,罢兵息民,其功可嘉,赏了他白银五十两。行人到时,他硬从床上爬起来,有人搀扶着也站不住,但还是望阙谢主龙恩。这种折腾再加上“感激惶惧”,他居然晕了过去。过了许久才苏醒过来。他在谢恩疏中说:对皇上特颁这种出格的大赏,他只有感泣、战觫惶恐,“惟誓此生鞠躬尽瘁,竭犬马之劳,以图报称而已。”他说,臣病得不能奔走廷阙。一睹天颜,不能略尽蝼蚁向日葵的赤诚了,臣不胜刻心铭骨、感激恋慕之至!
他是二月十三日上的《奏报田州思恩平复疏》,过了七个月才来了这奖励,还如此感动。他四月初六上的《处置平复地方以图久安疏》,现在还没任何答复。他一入广西就接二连三的起奏地方急缺官员疏、举能抚治疏、边方缺官荐才赞理疏,等等。一边上疏一边请皇帝原谅他再三打扰、迹近冒犯。好象他不是在给皇帝办事,而是在给自己过生日似的。他讲此地的干部队伍差得没法提,急需配备干部,否则一切都得白干,马上会出乱子。他还教皇帝让所有的大臣各推荐十个,若一人举九人不举,不用;九人举一人不举,用;若五人举五人不举,就得详细考察。然而都是对牛弹琴,只提拨了林富等几个人。总体上说,朝廷对他的工作是不支持的。他在这里鞠躬尽瘁,那边在准备给他背后插刀子。但派人来说了声干得不错,他就差点晕过去!
他是真心的,还是在为他请假回家埋伏笔?应该说他是真心的,他很看重这种仪式上的奖赏,更主要的是对他工作的肯定,思恩、田州数万赤子因此而得以生全,怎么能不谢主龙恩。可贵的是阳明认为他们本无可诛之罪,并不象他的前任那样非要剿灭,逼得皆汹汹思乱。奇怪的是过去都骂他是镇压农民起义的刽子手,却不这样骂他的前任那种类型的。中国的历史学差不多在继承着那种清算派的逻辑。
等到了十月初十,他不知道皇帝已嫌他麻烦,桂萼已在中伤他,他强扶病体,给皇帝写了长长的《乞恩暂容回籍就医养病疏》,从他在越绻伏六年,想进京一睹天颜,又怕谗言说起,再次重申他在两广征讨招抚两得当,都体现了皇上的恩威。现在已无烦苛搜刻的弊端,不会再生民乱,他走的无后顾之忧。
他让已升为陨阳副都御使的林富管理广西的行政事务,副总兵张佑管理军事事务。他举荐的人都没有很好的执行他的路线,尤其是张佑贪贿赂,而造成瑶族的土司仇杀并因此连锁反应出土匪的啸聚。一世英明的阳明遂留下“寄托不终”的遗憾。他一意扶持的岑猛的后代也没争了气。民族自治问题,对他的智慧提出了挑战。原因则在于这里根本就没用可用之才。朝中也没可用之才。但并不是人间没有可用之才,只是那个体制排斥了真正的人才。
阳明曾借吁请边关人才时给皇帝上过课:那些磊落自负,卓然思有所建立,而学识才能果足以有为的人才,却只因为一时爱憎毁誉,就愤然抑郁而去,尽管天下共为之不平,公论昭著,亦无济于事。有多少豪杰可用之才,为时例所拘,因而弃置不用!他提醒皇帝,所谓时例是朝廷定的,可拘就拘,不可拘就别拘了,本是无可无不可的。现在朝廷的考察法,固然能去掉一些贪恶庸陋之徒,但那些蝇营狗苟侥幸求进之徒是永远会有的。而那些磊落自负,有过人之见的人,屈抑自放于山水田野间,他们能自得其乐;却是朝廷的损失,朝廷使有用之才废弃终身,却用了些庸陋劣下之徒,除了增加百姓的困苦还能怎样?
这是明代版本的王安石《上仁宗皇帝书》。龚自珍说这篇万言书就是两句话:朝廷不得人才用,而人不能尽其才。
其实,更准确的概括是朝廷就是铲除他们说的这种人才。
大内之中,一个收拾阳明的罗网正在越收越紧。
第十五回 镜里觅头
1.皇帝驴性
远在九重宫阙的嘉靖皇帝,为思田之乱和平解决,特派专人奉加盖了玉玺的奖状及赏银五十两,南下嘉奖王阳明,至少肯定了他的招抚工作是其功可嘉的。但当又听到了尽平八寨、断藤峡的捷报后,就且喜且疑起来,遂“手诏”首辅杨一清、新任吏部尚书桂萼等,议一议王阳明的问题。嘉靖以为阳明在自夸,还想了解一下他的学术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嘉靖这个人比手下的大臣们还多疑善忌、鼠肚鸡肠,因为他有条件便充分的刚愎自用。因为他不是个人才,所以他不可能用真正的人才。与正德相比,他是个合乎帝王常规的流氓而已。
杨一清本是了解阳明的,只因阳明的学生上疏请阳明入阁时,伤害了他,他也怕阳明真入了阁。尽管阳明曾给他写信表示志愿去当散官,他还是不能放虎。他知道专以报怨为事的桂萼会说出他想说的话,便把这个风头让给桂萼来出。桂萼则根本就是个小人,杨慎就耻于与他同列朝纲而被发配到了边疆。桂萼素来对阳明就不忿--偏你把风头出尽,这回又偏不去打交趾,你不把我放在眼里,那我就要叫你知道我的利害。他倒不晦默,旗帜鲜明的攻击起阳明来,把阳明的事功和学术来了个全盘否定。他说:“王守仁这个人为人怪诞,不懂规矩,他的什么心学,就是自以为是。这次让他征讨思田,他偏一意主抚;没让他打八寨、断藤峡,他偏劳师动众地去打,这简直是目无王法。这是典型的征抚失宜,处置不当。”
狗屁不懂的嘉靖以自己的能力推断阳明那麽短的时间做了那麽多事情肯定是在自吹自擂,他又除了相信桂萼这几个拥立他的人,把满朝文武都视为敌人,凡说阳明好的都是在替他吹牛,那自然只有相信桂萼的判断了。他几乎忘了前不久的表扬,刚愎自用与出尔反尔是相互为用的,一个打掉狂者的盘算,在他脑袋里开始发育。不予奖励,是第一步。
阳明本来就防着这一手,还专门让宦官在前线对战绩做了审计。但那没用,整你的时候才有用。杨一清则说了几句,这个人好穿古人服装、戴古人的那种帽子之类的话,在聊天中贬低了刚刚立了大功的国家的栋梁。桂萼又说了些阳明居然敢非议朱子,他的心学是在妖言惑众,等等。这场“手诏”廷对遂结束,阳明那泼天的功劳便拿风吹走了,还埋下了后面禁毁心学的伏笔。
再高级的会议也保不住密。方献夫、霍韬、黄绾纷纷上疏为阳明鸣不平。他们从广西的地理形势、历史问题讲起,想教会皇帝懂得阳明干的这个活儿为大明家省了多少钱粮人命,保境安民,多么重要,阳明根据实际便宜行事,正见出他为陛下分忧的耿耿忠心,等等。但皇帝认为他们在替老师说情,所以他们的话听不得。个中逻辑其实是他想听的都是真的,不想听的都是假的。而且他当皇帝认定一个道道:必须按照自己的旨意办,大臣越劝越要顶住。为了给他的本生父母争正统,他廷杖、发配、罢黜的官员比刘瑾并不少。他并不觉得这个国是他的,只觉得这个家,必须把这个国的便宜占完,才没浪费了皇帝的权力。国亡事小,家不舒心事大。
黄绾的上疏言词激烈:“臣以为忠如守仁,有功如守仁,一屈于江西,讨平叛藩,忌者诬以初同贼谋,又诬其辇载金帛。当时大臣杨廷和等饰成其事,至今未白。若再屈于两广,恐怕劳臣灰心,将士解体。以后再有边患民变,谁还肯为国家出力,为陛下办事?”
哪怕你们说破大天,嘉靖皇帝心坚意定,淡淡地说知道了,便完事了。中国的最高决策大凡如此,指挥千军万马的王阳明在这里只是小菜一碟。阳明这只鞋,是被他们践踏的鞋。尽管他们践踏这只鞋是在败坏自家的基业,但这样做开心便就要这样做。别人徒叹奈何也是瞎操心。
嘉靖皇帝没看到阳明写的情深词切的《乞恩暂容回籍就医养病疏》,这篇感人的性情文章被毫无性情的桂萼给压下来了。阳明写给皇帝看的东西等于给狗看了。这种事情常有,但这回是致命的。
阳明详细论述了他必须回去就医的原因。说他在南赣剿匪时中了炎毒,咳嗽不止,后退伏林野,稍好,一遇炎热就大发作。这次本来带着医生来到广西,但医生早已不服水土,得病回老家了。他还得继续南下,炎毒更甚,遂遍体肿毒,咳嗽昼夜不止。出发前脚上就长疮走不了路,后来更吃不下饭,每天只喝几勺粥,稍多就呕吐。但是为了移卫设所,控制夷蛮,他亲自考察地形,才敢提奏朝廷。他就用浑身是病的身体,硬是上下岩谷、穿越林野,确定下了让廷臣认为出格的改建城堡的方案。他的方案成了一章罪状,他的身体却从此一厥不振。被抬回南宁,就移卧于船上。他实在等不见朝廷批准了,他将从梧州到广州,在韶关一带等待皇帝的命令。他再三哭诉这样做是大不得已,请皇帝怜悯他濒临垂危不得已之至情,使他幸存余息,再鞠躬尽瘁。“臣不胜恳切哀求之至!”
就是有点怨仇,看到这样感人的文字,也会焕然冰释。但那是一般人,桂萼是特殊的小人。他跟阳明并没有过什么利害冲突,只有点反感而已。但他现在大权在握,主观好恶就威力大了。他也受过不公正待遇,但他并不因此增长己所不遇勿施于人的恕道,反而增加了仇恨人的歹毒心。他与嘉靖是君臣遇合,一对“猜人”。当他看到阳明表示要离开两广军门,只身回家时,嘴角上浮现出专琢磨人不琢磨事的吏部官员特有的微笑。这个因逢迎嘉靖而骤贵的马屁精,已感觉到皇帝对阳明不感兴趣,至少嫌他那股自大气,皇帝不舒服是大事,大臣的头等大事就是让皇帝舒服。他于是把阳明的手本,放到“留中”箧中:你不等朝廷准假就径奔老家,我偏匿而不发,坐成你个擅离职守之罪。
他和杨一清等也没想到,时隔不久,传来的竟是阳明客死南安的消息。他们心头的滋味是复杂的,既有如释重负的轻快,也有随之而来的空虚。桂萼说,我要参他擅离职守、江西军功滥冒。杨一清说,即使他还活着,我也要说服圣上查禁他的新学。若不查禁,大明江山非亡在这些异端邪说上不可。他们提议开会,清洗之。
其实,他们倒王的真正动力在于与张璁的矛盾。张援阳明入阁,以分杨、桂之势;杨、桂便来个先剪除新患再去旧病,唆使锦衣卫聂能迁奏阳明用金银百万通过黄绾送给了张璁,张璁才推荐阳明去两广。张璁、黄绾也不吃素,起而抗击。结果是聂能迁在锦衣卫的监狱活活被打死。皇帝也没别的高招,便用挂起来的老办法。按说应该颁发恩荫赠谥诸典礼,现在却什么也没有。嘉靖忘了他当初为了让阳明去两广,说了那些夸奖阳明的话--鲁迅说流氓的特征就是没标准。皇帝一没标准,大臣就更没标准了--宫廷成了唱大戏的舞台,后来他们之间互有胜负的斗了几个回合,忽而张、桂去职;忽而一清落马。反正一天也不能闲着。
阳明的沉浮,从一开始,真正的导演就是上层的这种权力斗争。平定江西后,张、杨同具揭帖,桂个人单具揭帖一致反对阳明入阁。阳明赴广西,杨与桂谋,他势必成功回京,张璁、黄绾还得推荐他入阁。于是让他巡抚两广,把他铆死在那里。有时加官是带锁。黄绾、方献夫等王门学生的存在也是他们必打掉阳明的动力。一查禁王学,他们就在皇帝面前成了伪学之士。否了阳明的事功,才能否了他的学说,否了他的学说,才能扫除列于宫廷的这些张狂的家伙。
嘉靖八年春二月,嘉靖郊游,桂萼密上揭帖,揭帖的内容还是那一套,什么擅离职守,事不师古,言不称师,立异为高,非议朱子,伪造朱子晚年定论,号召门徒,互相倡和。才美者乐其任意,庸鄙者借其虚声。传习转讹,悖谬弥甚。但平叛捕盗,功有足录。宜追夺伯爵,以彰大信,禁邪说以正人心。
喜不常居而怒则到底的嘉靖大老官,大怒,将桂萼等人奏本下转各部,命廷臣会议该定何罪。此时黄绾等阳明的学生被排挤到南京或说不上话,望风承旨的众臣自然以皇帝和阁臣的意见为意见,最后的结果就是:夺伯爵,禁邪说。事实上等于想将阳明的事功、学说都一扫光。
孙中山死后有副对联,大意是:举国哀痛,举国愤恨,若分清哀痛和愤恨是些什么人,便愈见先生伟大; 毕生功业,毕生学说,若分功业与学说是两件事,便非我党精神。
庶几可移赠阳明乎?
2. 悟透之后须物化
阳明走的问心无愧,他已经将各种问题都处理停当,暂时不会有任何变乱发生。他觉得自己的一系列措施夷夏交和,公私两便,都是保治安民的良方。若有能理解其含义的人好好奉行,必能长治久安。可惜朝廷不用人才,有治法而无治人,则百姓倒霉,国家生事,他们风光而已。只要有良知就能判断谁是人才谁是庸才,他们的良知哪里去了呢?怎么才能给予他们良知呢?
阳明想除了普及我的学说别无良策。他又报病给山阴的学生写了信。对龙山中天阁的讲会能坚持下来表示欣慰。他大概预感到他死而不亡就要靠这种有组织的讲会了。一种思想不是它一产生,只要正确就能光照人间,还必须靠学生去广泛传播,必须有稳定、持久的教化方式才能大行于天下。悟透之后须物化。他能运用的方式就是讲学、办书院,改造旧书院。别看他嘴上说他的学说一人信之不为少,天下信之不为多,但他还是为拯救世道人心而不遗余力讲学、办学。《明史》卷231载:在王阳明的带动下,正德、嘉靖之际,“缙绅之士、遗佚诸老,联讲会,立书院,相望于远近。”连淡泊的湛甘泉还走到哪里都大建书院以祀他的老师陈献章呢,他当然是为了扩大江门之学的影响,以补救白沙学门孤行独诣、其传不远的遗憾。这也表明建书院已成“形势”。
客观的说,起脚于弘治年间的阳明是赶上了开发搞活的年头,弘治广开言路,正德不管,伴随着经济的发展,全国的社会化程度也在提高,有了点多元共生的空间和张力。纯粹隐居求道的模式再也不会成为终南捷径,反而会湮没不闻。然而连孔子都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
讲学、讲会、书院是社会行为,不在官僚体制内运转,就其本质而言是可以不依赖权力系统的栽培,可以不靠行政力量就能推行起来,是可以依自不依他地发展壮大的。尽管有权能够营造良好的外部条件,但那是量的问题,不决定事情的本质。王学的流行不靠科举考试等权力渠道,而是靠祖国各地的学生www奇Qisuu書com网,以及到各地去做官的学生。但能保持学魂与否不看官大小,而看其学的深浅精粗。
阳明的贴身大弟子,王艮是个不识字的灶丁,不可能参加科举走仕途,但他的泰州学派是推行阳明学最有力气的一支。钱德洪、王畿虽都当了几天小官,但他俩私语:当今之世岂是你我出仕时!遂很快退出官场,以在野的身份讲了三十年、四十年的学,而且无一日不讲学,周游着讲。一边当官一边讲学的,当了官又退出来专门讲学的更多,如刘君亮、聂文蔚、何廷仁、黄宏纲、邹守益、罗洪先、欧阳德、程文德,他们在广建书院和长期书院讲学的实践中,成为阳明学派的支派领袖,他们在政治、学术上的地位和影响,使阳明学以书院为中心向全社会推进。
有明一代的书院约有1200余所,大多兴起于正德至万历年间,其中最著名的是稽山书院、白鹿洞书院、岳麓书院、东林书院。稽山书院是阳明创建的“母鸡工厂”,明中晚期霍霍有名的学派领袖多从此“黄埔”出身。阳明在江西时有意大力将白鹿洞改造成讲心学的基地。阳明赴龙场时,路过长沙,在岳麓书院住过,后来阳明的弟子季本将岳麓改造为阳明学为主导学术中心。那是在嘉靖十八年,作为长沙知府的季本,不顾刚刚颁布的禁毁书院令,大力修复岳麓书院,并亲自登坛开掘讲官方正在禁毁的阳明学,尔后不断有王门高足主教岳麓。东林书院以反王学末流、恢复朱子学为号召的,这证明了王学的影响自不待言,更重要的是他们实际上推动了真王学的进步革新,日本学者就认为是挽救了王学。这是中国异端发展主流这一通则的又一次显现。而且诚如钱穆先生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引论中所说的:“东林言是非、好恶,其实即阳明良知、立诚、知行合一之教耳。唯环境既变,意趣自别;激于事变,遂成异彩。若推究根柢,则东林气节,与王门良知,实本一途。东林所以挽王学末流之蔽,而亦颇得王学初义之精。”大哉斯言!
嘉靖十一年,大学士方献夫为抗议桂萼学的禁毁,公然在京城联合学派同仁「多是翰林、科道官员」40余人,定期宣讲阳明学,聚会的地点为庆寿山房。十二年,欧阳德、季本等在南京大会同志,讲会地点或在城南寺院,或在国子监,使阳明学呈现继兴气象。除了前面提到的王门书院,尔后的书院、精舍、祠堂真如雨后春笋,几乎遍及全中国,较早的如十三年在衢州「今金华市附近」的讲社,分为龙游会、水南会、兰西会,是王门各种讲会的先声;贵阳的王公祠。十四年,九华山的仰止祠。十五年,天真精舍立了祀田,如寺院的田庄。山阴的新建伯祠、龙山的阳明祠、南昌的仰止祠、庐陵「今吉安」的报功祠都是纪念堂、讲会地。秀水文湖的书院、永康寿岩的书院,还有混元书院「青田」、虎溪精舍「辰州」、云兴书院「万安」、明经书院「在韶关」、嘉议书院「在溧阳,刻印了阳明的《山东甲子乡试录》」、新泉精舍「在南京大同楼」。建祠堂的还有龙场、赣州郁孤山「在郁孤台前」、南安、信丰、南康、安远、瑞金、崇义、琅铘山。尔后再传弟子建的书院,有名的是耿定向、罗汝芳在宣城建的志学书院。
各种讲会更是不可数计。泾县有水西会,宁国有同善会,江阴有君山会,贵池有光岳会,太平有九龙会,广德有复初会,还有泰州的心斋讲堂……..
诚如顾炎武所说:“以一人而易天下,其流风至于百年之久,古有之矣,王夷甫「弼」之清谈,王介甫「安石」之新说。其在于今,则王伯安「阳明」之良知矣”「《日知录》卷18」。明人王世贞说:“今天下之好守仁者十之七八”。自嘉靖、隆庆年间以后,几乎没有笃信程朱的了。上至达观贵人,下至工商市井,竞相讲学阳明学。他要取代朱子的少年心愿变成了现实,他要成圣的志向也变成了现实。他真不朽了。
明代发生过四次全国性的禁毁书院事件,前三次都是针对心学的。嘉靖十六年为打击阳明的邪学;嘉靖十七年,严嵩反对自由讲学,借口书院耗财扰民而毁天下书院;万历七年,张居正主要为打击泰州学派等王学的支派而禁毁天下书院。第四次是天启五年,魏宗贤为打击东林而禁毁天下书院。
然而每次禁毁差不多都是一次推动,明代已不同于以往,已有了“社会”,已非只有官方之国家。在野的力量已成为相当可观的自主集团。王学的流传主要在社会。以王学异端的姿态发展了王学精义的东林,则起于山林,讲于书院,坚持于牢狱。并能赢得全社会的同情,也是前所未有的现象。
东林领袖肯定阳明之学是圣人之学,但认为阳明之教不是圣人之教。肯定阳明,否定王门后学。因为王门后学既无阳明万死一生的实际体验,又无阳明的天才,故失去孔子之真精神。他们也有认为阳明起脚于道士的养生,格竹子路子就不对,尔后也没往对里走,在龙场悟得的也是他的老主意,以后就以“格物在致知”来对抗朱子的“致知在格物”;就算是格物在致知,也应该在致善,而不该滑到无善无恶上去,一旦以无善无恶为教,就势必导致天理灭绝,只变成了养神。再说王学末流的讨厌程度与东林末流的讨厌程度都出后人的意料。明代人的气质是很有共性的,有人称之为戾气,庶几近之矣。在粗枝大叶的外国人看来,什么理学、心学;东林、阉党都是东方学。
阳明获得官方的最后、最高的认可,到了万历十二年,由毫无心学气质的古板宰相申时行提议将两路心学大师陈献章、王阳明入祀孔庙。起因在于万历皇帝觉得阳明学与朱子学“将毋同”--“王守仁学术原与宋儒朱熹互相发明,何尝因此废彼。”老申的论证很简明,先排除说他们是伪学、伯术的胡说--“原未知守仁,不足申辩”,再说立门户,他说宋儒主敬主仁也都是立门户,阳明的致知出于《大学》,良知出于《孟子》,不能单责备阳明立门户。第三是所谓心学是禅宗的问题,他说必外伦理、遗世务才是禅,而气节如守仁,文章如守仁,功业如守仁,而谓之禅,可乎?再说怕崇王则废朱也是不对的,朱子学当年不因陆九渊而废,今天会因王而废了吗?他以上的论证都是相当常识而平庸的,最后他说出了崇王的必要性:“大抵近世儒臣,褒衣博带以为容,而究其实用,往往病于拘曲而无所建树;博览洽闻而以为学,而究其实得,往往狃于见闻而无所体验。习俗之沉痼,久矣!”让阳明入祀孔庙,就可以让世人明白儒学之有用,实学之自得,大大有功于圣化。还是因为推崇王学有实用价值。这也从一个侧面看出王学的确是能满足时代需要的好东西。因为老申没有为王门竖旗杆的义务。他倒有点我大明入祀孔庙的只有一个薛 ,不足以显示文运之盛,这样虚荣心。--至少是在利用皇帝的虚荣心。
万历皇帝曰“可”。于是,阳明从形式上也成为他一向为之奋斗的圣人。入祀了孔庙就算正式的圣人了。
《春明梦余录》卷21讲将王、陈,还有胡居仁从祀孔庙时,回顾了当初朝野对阳明的审查、批判。当时有人觉得赏阳明个伯爵只是一时之典,但让他入孔庙是万世之典,断断使不得。重温了当年嘉靖对阳明的严厉申饬:放言自肆,号召门徒,虚声附和,用诈任情,坏人心术,近年士子传习邪说,皆其倡导……都察院榜谕天下,敢有踵袭邪说、果于非圣者,重治不饶。然后,又点明为什么当时严厉申饬,今日「即申提议时」入祀,却无一人言及,因为良知之说盛行了也。这也是申时行说王学有用的缘由。
自然入祀之后还是可以再踢出来的。这种人工的纪念碑不如心头的纪念碑长久。
3.巨星陨落
阳明不知道身后的这些时毁时荣的麻烦事了。人都只能活在现实的感觉中,活着时的小事也是大事,死后大事也成了小事。
他给皇帝上了乞骸骨的奏疏之后,就慢慢地往老家走,他还想在韶关一带等待皇帝的命令,但他在南宁就添了水泄,日夜不停,两脚因长疮而不能站立,致命的是肺病,他年轻时脸色就是绿的,思田之行,虽不费心却费力,关键是水土气候成了催命鬼。后人研究他可能是肺癌。
他坐船沿水路往回绕。还是不断地回信,解答学生的修练心学的疑难,帮他们找那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微妙之处。如聂豹问怎样才算勿忘勿助?因为一着意便是助,一不着意便是忘。阳明的办法是先破后立。问,你忘是忘个什么,助是助个什么?然后说我这里只说个必有事焉,而不说勿呜勿助。若不去必有事上用功,只悬空守着一个勿忘勿助,只做得个沉守空寂,学成一个痴呆汉。事来,便不知所措。这是最可怕的学术误人。
他在离开山阴之前,与周冲很深入的阐述了“致良知便是择乎中庸的工夫,倏忽之间有过不及,即是不致良知。”关键看立心有差否,必须“正感正应”。有些意思只要晓得便了,不能张皇说出来。生铜开镜,乃是用私知凿出。心法之要,就是执中。而且讲得圆活周遍,到那耳顺处,才能触处洞然,周流无滞。不然则恐固执太早,未免有滞心。“以有滞之心而欲应无穷之变,能事皆当理乎?”工夫若不精明,就难免夹杂、支离,自己把自己搅糊涂。再好的意思一旦耽着,就僵化,就有病。如邵康节、陈献章耽着于静观,卒成隐逸。向里之学,亦须资于外。「吴昌硕保留的阳明与周冲的讲学答问书,是阳明晚年化境的体现」。
几乎可以说,后学可能出现的各种问题他都预料到了,也想对治之。但他象任何圣人一样不是万能的。现在他的大限已到,他坐船在漓江上航行,路过孤峰独秀的伏波山时,对素有“伏波胜境”之称的美境无大感受,他只勉力进伏波庙去朝拜了一番,因为他十五岁时曾作梦梦见过这位对付少数民族而立功的西汉马援将军,他觉得这预示着他必定得来这蛮荒之地平定变乱,以了结这段宿命故事。他和他的学生都是很信命的。此时,他觉得眼前所见与四十年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他还题诗两首,说自己不能社会危机非常惭愧。而且“胜算从来归廊庙”,不要谈自己的贡献;不用杀伐建立起的权威才是真正的权威,上古的感化原则才令人向往呢。
路过广东增城时,他硬到湛甘泉的老家去瞻仰了一番。想念了十来年了,终于了结一桩心事,“落落千百载,人生几知音!”这个人就是这么重情。
最后的活动就是到在增城他的五世祖王纲的庙里去祭祀了一场。王纲来平苗族的变乱,却死于此地,而朝廷待之甚薄,他儿子把他的尸体背回,发誓不再为皇家卖命。现在阳明没死在战场,却同样死于战事,朝廷待之更薄,成功不赏,反而一撸到底。诚如徐渭所说,就算他的心学是伪学,也不能因此而不赏他的战功呀。随时利用各种借口达到自己的目的,是狼吃羊的通用逻辑。不计大功单盯着小过,是老板们的习惯。湛甘泉说这是阳明子命该如此。其实命不命的就是有人盯着你没有!明代的流氓皇帝个个翻脸不认人,张居正还被抄了家呢。王阳明若有钱也可能被抄家的。
他一来弱体难支,二来确实是在等待圣命下来。所以不管坐船也好,坐车也好,他都日行五十里。多亏走到哪里,都有学生前来伺候。走到梅岭,他呼吸愈发困难,他对学生、广东布政使王大用说:“你知道孔明托付姜维的故事吧?”
王大用含泪点头,不敢深说细问,他立即找木匠来做棺材,早已准备好了棺材板,只是觉得不吉祥不敢做。他领着亲兵日夜护卫。棺材做好,皇命还没下来。
阳明硬撑着,坐上轿,踏上驿道。王大用他们前后护拥着、扶持着,边走边歇的到了梅关城楼。走入这座小石头城,王大用长长舒了口气,心想先生能翻过这座山,到了江西那边就好办了。阳明用当年格竹子那种眼神打量着“梅关”这两个显示着帝国气象的巨字。心想:人生是一关过后一关拦。朝廷现在也在过关。财政危机、边患民变、河南赤地千里,淮河水患又逼出大量流民,南京地震频繁...这都是上天在示警呀。朝纲不振,天人感应,天人感应...
他既没有拿破仑问阿尔卑斯山高还是我高的狂傲心态,也没孔明再也不能临阵讨贼的悲怆心意。他只想过了这“南粤雄关”赶紧回到阳明洞天中去。
他们终于慢慢地沿着驿道下来了。改乘舟船,沿章水而下。到了南安地面,南安推官周积、赣州兵备道张思聪闻讯赶来迎候老师。
他们进船来给老师请安。阳明勉强坐起,已咳嗽成一团。这一趟过梅岭,他身体大亏。岭南瘴气重,岭北寒气侵。常说雪花不过梅岭关,现在偏偏降下中雪,气压降低,这师生心头的阴霾更重。
阳明见所有的学生突出一个主题:“近来进学如何?”两位门生简略回答,赶紧问老师道体如何?阳明苦笑着说:“病势危亟,所未死者,元气而已。”
阳明想起过梅岭前给钱德洪、王畿写的信中还乐观地展望:“吾道之昌,真有火燃泉涌之机矣,喜幸当何如哉!”当时还想用不了多久就可以与他们见面了。如今,如今,他闭上眼睛,悲从中来,缓缓地说:“平生学问方才见得数分,未能与吾党同志共成之,为可恨耳!”
学生们缓缓退出。王大用对张说,上好的材,就差裱糊了。张说,你放心,我一定用锡纸里外都裱糊了。周则赶紧找大夫找药。荒江野渡的地方哪里有能使阳明起死回生的医生?
船还得慢慢地往前行。这只夜行船快走到不能再走的地步了。夜幕降临,他问停泊在了哪里?答:青龙埔。这个码头离梅关只有五十多里,属大庾县。
嘉靖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辰时,公历1529年1月9日8时许,阳明让家童叫周积进船舱来。周积躬身侍立,阳明闭目追思这一生:大禹陵前的少年壮志,兰亭下的文学梦想,贵州的文明书院,我的学生,我的儿子...我的学生会教好我的儿子。佛说一切众生皆是我子。...薪尽火传...我该走了...
他徐徐睁开眼睛,说“吾去矣”。周积泣不成声:“老师,有何遗言?”
阳明微微一笑:“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张思聪等人在南野驿站的中堂装殓了阳明。
十二月三日,张思聪与官属师生设祭祀礼仪,将阳明入棺。
四日,棺材上船,奔南昌。士民远近遮道哭送,哭声振地,如丧考妣。路过南赣,官府迎祭,百姓挡着棺船、拦着路哭,是阳明给了他们安居乐业的日子。到了南昌,官府人提议等明年再走,于是来祭典的天天从早到晚络绎不绝。
嘉靖八年正月初一,丧发南昌。三日到广信。德洪与王畿本来要进京参加殿试,听说先生回来了,迎至与先生送别的严滩。讣告同门。正宪也到了。六日会于弋阳...二月回到山阴。每日哭奠如仪,门生来吊者日日百余人。书院及寺院的学生照常聚会,就象老师在世一样。门生李珙等日夜不停地在洪溪为先生修墓。洪溪离越城三十里,入兰亭五里,是阳明生前选择的墓地。
十一月十一日,门生千余人,披麻带孝,扶柩而哭。不能来的,知道日子的,则在居住地为先生举哀。
这位古越阳明子出于古越又回归古越。来源于土又回归于土。
3.巨星陨落
阳明不知道身后的这些时毁时荣的麻烦事了。人都只能活在现实的感觉中,活着时的小事也是大事,死后大事也成了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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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船沿水路往回绕。还是不断地回信,解答学生的修练心学的疑难,帮他们找那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微妙之处。如聂豹问怎样才算勿忘勿助?因为一着意便是助,一不着意便是忘。阳明的办法是先破后立。问,你忘是忘个什么,助是助个什么?然后说我这里只说个必有事焉,而不说勿呜勿助。若不去必有事上用功,只悬空守着一个勿忘勿助,只做得个沉守空寂,学成一个痴呆汉。事来,便不知所措。这是最可怕的学术误人。
他在离开山阴之前,与周冲很深入的阐述了“致良知便是择乎中庸的工夫,倏忽之间有过不及,即是不致良知。”关键看立心有差否,必须“正感正应”。有些意思只要晓得便了,不能张皇说出来。生铜开镜,乃是用私知凿出。心法之要,就是执中。而且讲得圆活周遍,到那耳顺处,才能触处洞然,周流无滞。不然则恐固执太早,未免有滞心。“以有滞之心而欲应无穷之变,能事皆当理乎?”工夫若不精明,就难免夹杂、支离,自己把自己搅糊涂。再好的意思一旦耽着,就僵化,就有病。如邵康节、陈献章耽着于静观,卒成隐逸。向里之学,亦须资于外。「吴昌硕保留的阳明与周冲的讲学答问书,是阳明晚年化境的体现」。
几乎可以说,后学可能出现的各种问题他都预料到了,也想对治之。但他象任何圣人一样不是万能的。现在他的大限已到,他坐船在漓江上航行,路过孤峰独秀的伏波山时,对素有“伏波胜境”之称的美境无大感受,他只勉力进伏波庙去朝拜了一番,因为他十五岁时曾作梦梦见过这位对付少数民族而立功的西汉马援将军,他觉得这预示着他必定得来这蛮荒之地平定变乱,以了结这段宿命故事。他和他的学生都是很信命的。此时,他觉得眼前所见与四十年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他还题诗两首,说自己不能社会危机非常惭愧。而且“胜算从来归廊庙”,不要谈自己的贡献;不用杀伐建立起的权威才是真正的权威,上古的感化原则才令人向往呢。
路过广东增城时,他硬到湛甘泉的老家去瞻仰了一番。想念了十来年了,终于了结一桩心事,“落落千百载,人生几知音!”这个人就是这么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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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进船来给老师请安。阳明勉强坐起,已咳嗽成一团。这一趟过梅岭,他身体大亏。岭南瘴气重,岭北寒气侵。常说雪花不过梅岭关,现在偏偏降下中雪,气压降低,这师生心头的阴霾更重。
阳明见所有的学生突出一个主题:“近来进学如何?”两位门生简略回答,赶紧问老师道体如何?阳明苦笑着说:“病势危亟,所未死者,元气而已。”
阳明想起过梅岭前给钱德洪、王畿写的信中还乐观地展望:“吾道之昌,真有火燃泉涌之机矣,喜幸当何如哉!”当时还想用不了多久就可以与他们见面了。如今,如今,他闭上眼睛,悲从中来,缓缓地说:“平生学问方才见得数分,未能与吾党同志共成之,为可恨耳!”
学生们缓缓退出。王大用对张说,上好的材,就差裱糊了。张说,你放心,我一定用锡纸里外都裱糊了。周则赶紧找大夫找药。荒江野渡的地方哪里有能使阳明起死回生的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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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辰时,公历1529年1月9日8时许,阳明让家童叫周积进船舱来。周积躬身侍立,阳明闭目追思这一生:大禹陵前的少年壮志,兰亭下的文学梦想,贵州的文明书院,我的学生,我的儿子...我的学生会教好我的儿子。佛说一切众生皆是我子。...薪尽火传...我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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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明微微一笑:“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张思聪等人在南野驿站的中堂装殓了阳明。
十二月三日,张思聪与官属师生设祭祀礼仪,将阳明入棺。
四日,棺材上船,奔南昌。士民远近遮道哭送,哭声振地,如丧考妣。路过南赣,官府迎祭,百姓挡着棺船、拦着路哭,是阳明给了他们安居乐业的日子。到了南昌,官府人提议等明年再走,于是来祭典的天天从早到晚络绎不绝。
嘉靖八年正月初一,丧发南昌。三日到广信。德洪与王畿本来要进京参加殿试,听说先生回来了,迎至与先生送别的严滩。讣告同门。正宪也到了。六日会于弋阳...二月回到山阴。每日哭奠如仪,门生来吊者日日百余人。书院及寺院的学生照常聚会,就象老师在世一样。门生李珙等日夜不停地在洪溪为先生修墓。洪溪离越城三十里,入兰亭五里,是阳明生前选择的墓地。
十一月十一日,门生千余人,披麻带孝,扶柩而哭。不能来的,知道日子的,则在居住地为先生举哀。
这位古越阳明子出于古越又回归古越。来源于土又回归于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