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阿塔愣住,毫不自知地向前踏上了一步。
那是本深棕色的大家伙,看上去很古老了。书的封皮是罕见的木制,四角都有黄铜镶边,十分厚重。站在门口,她看不清上面的字,只瞧见封面正中斜着一道深深的伤痕。那像是什么利器划出来的,几乎把木理都要镂穿了。
塞卡雷斯正是朝着它走了过去。
“不……”银月再次说。他声音微弱,听起来像是一句自语。
“就是它。”塞卡雷斯好像没听见,他背对着大家,朝那本书伸出了手。“就是它。那天晚上,水芫在这儿……”
“嘿,别随便碰它。”
影血出声阻止,没有效果,他拧着眉头走过去,看架势是要把塞卡雷斯给拽回来。但是后者的手指马上就要触到书了,玛阿塔紧张地捂住嘴。
——忽然之间,天旋地转。“人鱼的歌声”中,地面似乎塌陷了,玛阿塔觉得脚下一虚,身子像是被人猛地提了起来然后直接扔进漩涡中心,压力、锐响、无数刺眼红光从四面八方一起扑了过来……连尖叫都来不及,玛阿塔一瞬间以为这个世界天崩地裂了。
而后,就像发生时那样,一切陡然停止,她身子似乎在空中滞留了半秒,接着下坠,砰地一声跌在了地面上。
……还活着吗?
这一下摔得可真够重的,趴在原地好一会儿,脑子终于能转动时,她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刚才那是怎么了,她不知道,只知道现在自己的耳朵里嗡嗡乱响、浑身疼得要散架,而眼前是一片浓深到让人盲目的黑暗……太糟了。而更糟糕的问题是,这是哪儿?
拼命忍住恶心,她尝试撑起身子。手触在地面上的感觉非常奇怪:粗糙,但竟然是软的,好像皮革包裹的海绵垫子那样,手指一按就会陷下去一块儿。一些很不舒服的想法冒了出来,她咬着牙,伸手向身边摸索过去。
“妮可?”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得简直不像活人发出来的。定定神,鼓足勇气:“妮可,在吗?”
——要是那个时候没人回答她,玛阿塔觉得自己一定会当场发疯。
但是,库索斯保佑,影血和塞卡雷斯的争吵下一秒钟就爆了出来——
“……你碰到它了?”
“什么……哦,是啊,可是……”
“该死,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傻子也看得出来那是个法阵啊!!”
“对,法阵!那傻子同学,你这么明白,能告诉我现在这是个什么情况吗?那里头埋藏着飓风咒,咱们被吹走啦?”
“少废话……喂,别抱着我,那边去。”
“……太黑了,那个,等等,我听到了玛阿塔的声音……”
不远处,光芒一跳,一团绿色火焰凭空闪了出来,玛阿塔可以看到塞卡雷斯和影血的轮廓了。两个男孩同样坐在地上,贴在一起,影血手中擎着那团火焰,另一只手推拒着像吸盘一样死死抓住他的塞卡雷斯,眼睛里是明确的恼火和不耐烦。
从来,从来没有一个时间,这两个人相互斗嘴的声音是像现在这样可爱的。像是有块大石头轰然坠地,玛阿塔咬唇望着他们,有种既想哭又想笑的冲动。
“嗨。”最后她说。
“好啦,可真高兴见到你!”塞卡雷斯犯着脾气,但说的未必不是实话。
影血移动火焰,看了看左右,于是这片黑暗空间的半边被照了出来——又是一间屋子。但是这一间很小,也许只有普通教室的四分之一那么大,玛阿塔他们坐的地方靠近墙角,身后没几步就是墙壁,左边……
左边看不见了,火焰恍惚了两下儿,黯然熄灭。
“影血?”玛阿塔抽了一口冷气。而显然,吓得更厉害的人是塞卡雷斯,他骇然叫了一声,随即大声抗议:“怎么搞的!”
“再扯着我,你就不用知道了。”影血咬牙。
细细簌簌一阵响声,塞卡雷斯好像挪开了一点儿。玛阿塔在黑暗里努力瞪大眼睛,片刻之后,又一团火苗被点亮起来。影血把它捧在眼前,光芒里他皱着眉头,脸色一明一暗,显得分外诡异。没过多久,玛阿塔眼看着那点光亮再次变小,然后缓缓灭掉了。
“怎么回事……”她吃惊地喃喃。
影血似乎很疲惫,声音有点喘:“被吸收了。”
“什么?”余下两个人异口同声。
“这鬼地方会吸收魔法力量,如果没弄错的话——”平地里一个小小的旋风,玛阿塔听到稀里哗啦的动静,然后有些什么东西飞过来打在了她的身上,她惊叫一声,慌恐后退。
“抱歉,”影血喘口气,然后似乎冷笑一声。“果然,不只是火元素。在这儿没法使用魔法。”
片刻愣神,玛阿塔很想问一句“这意味着什么”,但是想想还是忍住了。黑暗里有冷汗滚下来,她努力镇定,伸手去拂刚才被吹乱的头发。手指碰到了些草棍、细树枝一样的东西,她毫不在意,或者说是没有反应过来。
“我想……这里,只有咱们三个?”塞卡雷斯的声音很不自然。
忽然被提醒,玛阿塔心里猛地一沉。没错,妮可没在他们旁边……银月也是。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好消息。这能说明他们是安全的吗?还在图书馆?还是说……他们两个被那不可思议的漩涡卷到别的地方去了?
这种事情简直不能想,玛阿塔在漆黑当中闭闭眼睛,决定先让大脑空白几秒。但是成功之前,她愣了一下:“嗯,影血,手电是不是一直由你拿着的?”
沉默,一阵摸索,两秒钟后,一道刺眼的光线“啪”地打了出来。影血一脸郁闷:“忘了。”
等到眼睛能够适应了,巨大的恐怖蓦然降临。这一次它真的来得太沉重,以至于有好几分钟,三个学生坐在唯一的光源前后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来——
这间房间,它没有门。
地面,墙壁,天顶,整间屋子四四方方,完整得像块积木,半条缝隙也不存在。屋子的另一个角落诡异地堆着一些枯树枝,除此之外一无所有,玛阿塔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心里迟钝地涌出两个疑问:第一,我们到底是怎么进来的?第二……库索斯,要怎么出去啊?!
“没见过这样的物质。”塞卡雷斯蹲在地上,用手指抹着墙面,脸色煞白:“软,韧,就像胶泥捏的一样,而且——”他用力抠了一下,把上面挖出个小洞来。“而且,还会自动修复!”
玛阿塔看过去,只有几秒钟,洞不见了,墙壁平整如新。面对对方匪夷所思的目光,她迟疑一下,在心里默默补充:还有吸收魔法力量呢……塞卡雷斯。
那边影血已经把整间屋子检查了一遍,得出的结论更加糟糕。“这儿没有机关。”他耸耸肩,“或许有,在房顶,或者外面。总之咱们是找不到了。”说完这句话,他靠墙坐下,叹了口气,干脆闭目养神。
塞卡雷斯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半天,终于也泄气似的坐了下来。玛阿塔知道,这回,他们三个是彻底没办法了。
“到底怎么搞的,就差一点点,那本书……”塞卡雷斯不甘心地说。
“好意思提?”影血依旧闭着眼睛。
“得了!那种情况还能怎么样?明知道那就是答案,你会让它飘在那里转身走人吗?你做得到?!”塞卡雷斯激烈地说。
把刚才的情景回想一遍,玛阿塔一时无言。
僵持片刻,见影血不回答,塞卡雷斯哼地叹口气:“我只是奇怪……怎么会有这种事儿?难道咱们掉进了洞里?”
“?”看看天花板,影血给出结论:“你脑子里才有洞。”
“那莫非……等等,咱们穿越了?!”居然没计较这句话,塞卡雷斯张大眼睛,忽然兴奋:“嗨,也许是地球呢!”
这个猜想像颗炸弹一样强悍,玛阿塔和影血同时弹了起来。玛阿塔一阵头晕,抵抗似地摇了摇头:“不……会吧……”影血扫一眼四周,皱眉:“那就太不像话了,你听说过这么点儿的世界吗?何况,黄禾说过地球是圆的。”
“我是说,另一个世界的某一间屋子——就像黄禾掉下来的时候那样!想想看,刚刚那些反应!这完全说得通!我的想法是:……”
关键时刻,玛阿塔的大脑选择用耳鸣来保护自己的神经。她不想听,真的,有关穿越时空的痛苦记忆她的脑海里还备份着一份呢!
塞卡雷斯口若悬河的过程中,手电光茫越来越暗了。恐怕是长时间的使用,电池已经所剩无几。玛阿塔盯着它,就像看着最后的希望缓缓沉没一样,心情在激烈起伏中进入了一种近于麻木的状态。在这一刻,她忽然对自己的前途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质疑:
还能回得去吗……?那个阳光明媚的世界。
银月出现的时候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那时手电的电池已经熬到尽头、灯光微弱成一线半死不活的暗红,而相对的,塞卡雷斯的情绪却燃烧到顶点,他拍着地面力证整件事情的不可思议性,影血已经快挥拳头揍他了。
就在那个时候,银月从天而降。
他几乎是凭空出现的,所有的征兆只是角落里有根草棍似的东西噼啪一响、飞到天上,之后那里卷起了一股气流。——挺强烈,但是闪瞬即逝,玛阿塔抬头看的时候,银月就这样从大家头顶上掉下来,啊地一声砸在影血怀里。
被这情况惊呆,玛阿塔脑海里非常响亮地爆出一阵轰鸣,她无可避免地再次联想到了黄禾。对面,塞卡雷斯戛然住口,而影血显然是被突如其来的冲击搞晕了,他手臂僵直,瞪着怀里的人物,三秒钟内毫无反应。
“啊……嗨。”银月把眼镜扶正,最终选择了跟玛阿塔一样的打招呼方式。
“你……”影血终于吐出一个字来。
“你们都在。”银月调整坐姿,居然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那就好了。嗯……这是哪儿?”
“什么好了?!”影血几乎把银月扔出去,他匪夷所思地瞪他:“你怎么搞得,为什么也——妮可呢?”
“她,我想现在已经去报警了。”银月撑地挪开一些,相对平静地说。玛阿塔木然瞧着他右手中握着的几根小树枝,大脑皮层已经疲惫得拒绝反映了。她喃喃:“妮可,报警?”
“是的。”银月点点头:“我们说好,要是我也不见了……就是那个状况,她马上就去报警。”说到这儿他转向影血,没容对方说话:“知道吗,你们刚才一下子消失了,在我们眼前。然后,你们每个人的位置上掉下了这个。”他示意了一下右手——奄奄一息的灯光里,三根硬梆梆的树枝被握成一束。
那幅场景像慢镜头一样从心里闪过,玛阿塔一怔,一种异样的灵感电光火石而来。她抓不结实,无法说清,只能怔怔地望着面前的三个男孩儿。
“我们当时还以为你们是变成了这东西呢。”银月无力地笑笑,扔掉树枝,如释重负地靠在影血肩上。“所以能看到你们真好。”
“好什么,你知道这是哪儿?”影血皱眉,似乎要发火儿,但终于是叹了口气。“说到底,你也去碰了那本书?”
“嗯。”银月垂下眼睛。“我知道是那个六芒星阵的作用,但是不站进屋子里似乎就没事儿,我想试试看,所以……对不起。”他抬起头来朝玛阿塔笑了一下:“挺自私的,让妮可一个人留在外头。她是个勇敢的姑娘,我恐怕……还是不行。”
听着这个古怪的逻辑,玛阿塔心里没来由的一软,一股莫名的温暖和踏实缓缓涌上。说不出话来,她微微摇了摇头。
手电终于在这一刻熄灭了。
静默的黑暗维持了一阵,影血开始告诉银月这是个怎样的房间。这个时候玛阿塔意识到,塞卡雷斯已经很久没说话了。
犹豫一阵,她朝那小个子坐的方向挪了过去。“妮可已经去报警了。”她轻轻地说。
“我只是在想,那本书。”塞卡雷斯明显冷静了下来,声音瓮声瓮气的,若有所思。“看见了吗,这么多这么多重的保护,简直做绝了,那到底是什么?真可恶,我看到封面是古魔法文字的,发音好像是什么……巴、巴其斯,可那又是什么意思?”
玛阿塔觉得,塞卡雷斯有点儿太执著了。身在这么个莫名奇妙的地方,不着急处境,反倒对那本罪魁祸首念念不忘!不过……想想似乎也是好事,如果他把注意力转移到那几根枯树枝上,不知道又要怎样对法阵的运行发表意见了,玛阿塔目前实在不想听见有关“地球”的任何一个字。
在这种情况下,时间已经没了概念,现在是两点还是三点呢?不知道妮可联系到了警方或者神树院的长老没有……他们会相信吗?即便会,什么时候才会来人啊?又或者……玛阿塔胡思乱想着,其间也不免夹杂点儿绝望透顶的想法——如果这里真是,好吧,真的是另一个世界,那么神树院的人会有办法吗……
就在这个时候,一记沉沉的响动传了过来。
玛阿塔愣了一下,还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但是紧跟着,声音再次响起,而且身后的墙壁也隐隐有了震动。这一下儿,她没发坐在那儿了。
“听见了吗……”她返身后退,撞在旁边塞卡雷斯的腿上。小个子还在琢磨那本书,此时惊觉:“什么?神树院吗——这么快?”
“不可能!”影血似乎站了起来,玛阿塔身边细细簌簌,他走过去,手摩挲在墙壁上。那里的声音时大时小,就像敲门一样,怦怦地一下下扣入人心里。
银月坐在黑暗里,喃喃:“……是校长?”
又是一颗炸弹。玛阿塔跳了起来,慌乱中几乎跌到,她摸索后退,心里无比清晰地明白过来:对啊……怎么会没想到,那法阵是谁布置成的?这么个地方,最有可能发现他们的是谁?或许在触动法阵的那一瞬间水芫就已经有所察觉了呢!而他们……天啊,他们竟然还一心一意等待着神树院的救援!
思维里所有的混乱在一声巨响当中猛然被炸成空白,玛阿塔靠在墙上,那一个瞬间居然有了尘埃落定的安宁——死就死了。
后来她想想,就发现水芫带来的恐怖效果居然比“穿越时空”还要大些。
但是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远远没有。
墙壁自中段被炸出了半人来高的大洞,一时间碎砖纷飞烟雾缭绕。当这一切散去,一束银白的月光直射进小屋子里来,而洞外面,站着的人是妮可。
妮可脚下穿着蓝光闪烁的风轮,头发乱蓬蓬的,被自己心念爆破的效果搞得灰头土脸。她扶着洞口往里看进来,声音紧张得几乎听不清楚:“玛阿塔,银月,在吗?”
窒息片刻,玛阿塔是在自己的尖叫声中冲过去的。她隔着洞口搂住妮可的脖子,发出来的声音自己完全听不明白,而对方手里的东西噗的一声掉在了地上,身体软得几乎虚脱:“天,库索斯保佑,你们真的在里边!噢玛阿塔,你们吓死我了——他们呢?他们都在?”
激动还没过去,玛阿塔发现不能再耽误时间了,那胶泥一样的墙壁正以汹涌之势自动愈合。在妮可的帮助下,她飞快爬出了洞口。还没站稳,“小红帽”已经像颗小型炮弹一样朝她冲了过来。小东西吓坏了,不停哆嗦尖叫,玛阿塔拢住它使劲儿亲了亲。
接着,塞卡雷斯也爬了出来,他没弄清楚状况,匪夷所思地瞪着妮可。银月灵巧地钻了出来,最后是影血,他拿着那只鞠躬尽瘁的手电,一手捂住耳朵冲妮可摇了摇头:“差点儿被你干掉了。”妮可在战栗当中也是开怀大笑:“天呐,太抱歉了!不过,太幸运了……”
的确太幸运了。玛阿塔始终搂着妮可,这会儿放开,看见地上滚着那卷厚重的地图,快乐得难以置信:“你靠着它找来的吗?哦妮可……”
“没有,怎么可能,这破东西一点儿用都没有——是小红帽,亲爱的!”妮可挥挥手,一脸盛赞指着紧贴在主人脖颈旁边的小东西:“我是要回宿舍去打电话的,可是,天啊,它拼命拽着我,我已经糊涂了,心想也许——好吧!然后就一路跟着它——知道吗,它有多快!不穿风轮根本追不上!到了这儿,它拼命扑腾,我想它是要告诉我你们在这里头,”妮可敲了敲一塌糊涂的墙壁,喘不过气来似的冲大家摇了摇头:“我就赌了一把。结果它说对了,这小家伙!”
第十三章 巴其斯之书(2)
……简直像段小说,最俗套的宠物救主那一种。玛阿塔难以置信地把“小红帽”捧在手心里,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小动物的预感一向是很灵验的,对吗?”塞卡雷斯的声音。他抱着肩,歪头看着玛阿塔,嘴边的笑意似乎在说:得了,感动就哭吧。
更加真诚的是银月。他弯起眼睛微笑望来:“玛阿塔,你有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小助手。”
在所有人都许诺要请“小红帽”大吃一顿之后,终于有人发现了,事情并没有结束。
妮可在使用心念爆破之前聪明地布置了一小方结界,把声音控制在里面,没有带来太大影响。现在结界打开了,烟雾落尽,树影重重的校园一角展现在了大家眼前。
影血的耳膜可能在爆炸中受了些震荡,他捂着那里左右看看,一脸诧异:“这儿是……穷光蛋屋?”
——“穷光蛋屋”是阿卡尼亚校内赌场的招牌,因为太“吉利”了,大多数人不怎么肯读出来,现在听到影血一说,玛阿塔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没错,穷光蛋屋的后面。”妮可点了一下头,“我一路追过来心里也没底极了,这儿跟图书馆可隔着半座学校呢!”
“比我们想象的好多了。”塞卡雷斯挑挑眉毛。
这倒是真的。
玛阿塔不得不承认,当她知道自己并没有离开斯瑞达尔博德弗大陆、甚至连阿卡尼亚校园也没离开的时候,那心情真是欣喜若狂。但是……太古怪了不是吗?原来不只是图书馆,就连生活区里面也隐藏着这种莫名其妙的小黑屋!自己就读的到底是座什么样的学校啊……
怀着感慨,她认真打量了一下这座赌场的后部轮廓。
作为这种性质的娱乐场所,穷光蛋屋算不上多庞大,它坐落在生活区整条长街的最南侧,上下有两层,组成了一个特别奇形怪状的几何形。以前玛阿塔从没有靠近过这里,现在,她可以借着月光好好看看墙壁上那些金棕色的抽象画了。也许……也该好好看看那个洞。
说到洞,又有一块散碎的砖头从缺口处滚了下来,那声音噼噼啪啪,换来周围一阵安静。
“嗯,这可不好办了。”塞卡雷斯摸了摸下巴,道出事实。
漂亮的赌场外墙现在已经惨不忍睹,不过有趣的是,墙壁内部,能够自动愈合的那一部分就像液体一样缓缓溶拢,从刚才到现在,能容整个人出入的缺口已经变得只有拳头大小了。妮可诧异地用手指戳戳它:“嗨,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也想知道。”影血耸肩。
“这物质很不一般,可以带回去一小块研究研究,不过在此之前……”塞卡雷斯瞄了一眼面目狰狞的外墙洞口。
显然,等着它也自动长好是不可能了,妮可眨眨眼睛:“那个……修复术,谁比较擅长?”
玛阿塔一阵茫然,飞快估算了一下要有多少级的修复术才可能填补这么一大块漏洞。最后,她只好面对现实:“除非是精通物质分解与构成的教授,或者泥瓦匠……妮可,咱们的专业都差远了。”
“好吧,”沉默一阵,塞卡雷斯决定性地点了点头:“只好这样了。”然后他蹲下身子,开始拣起碎砖来往上填。
“动作快!”他发号施令,“把它们堆起来,至少弄得差不多一点儿,然后,影血,你不是对遮蔽法术有点研究吗?让它看起来平平整整总没问题吧?”
影血一愣,皱起眉头:“可以,但是吹口气就倒了,遮蔽术又不是水泥。”
“那就不关咱们的事了。”塞卡雷斯胸有成竹地说。
能有用吗……看着参差垒起的那一小部分,玛阿塔无比怀疑。不过想想看,确实也没什么好办法了,她只好俯下身,尽量找一些形状平整的砖头递给妮可。
工作进行得非常不顺利。垒墙毕竟不是搭积木,在碎砖无数次轰然倒台之后,玛阿塔抹抹额头,看了一眼月亮的位置。
“三点多了。”她绝望地说。
妮可坐在地上,把脚上穿的风轮拔下来一只一只地扔在一边,狠狠发誓:“念动力控制学满之后,我要去兼修分子构成!这该死的墙……”
有些时候,事情就是这样的。玛阿塔总以为“反正到了这地步,一切已经可不能再糟了”,但是库索斯告诉她:没有不可能。
伴随一束强烈的光线,一个声音吼起来——“谁在那儿?!”
五个学生的动作一时僵死,然后,火上浇油,最后一些散碎砖头也稀里哗啦地崩于一旦。
……太过分了。玛阿塔一时间无比委屈。谁能想象人走背字还能走到这种程度?!她垂着头,以一种任命的态度缓缓转过身来。
黑黢黢的墙角处,一个人影拎着盏牛眼提灯气势汹汹朝他们走了过来。
那是个男人,挺矮,长袍几乎拖着地,头上支支棱棱顶着一堆短发……是苏克教授。
玛阿塔觉得现在可以彻底绝望了。
苏克·伊莱葛,阿卡尼亚脾气最坏的教授之一。他负责的专业是魔法物质研究,天生一副矮个头、大嗓门,发起火儿来的威力根本不亚于妮可的心念爆破。玛阿塔看着他走到跟前,意识到自己已经可以考虑回宿舍去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
“你们几个,”苏克教授瞪着眼睛,匪夷所思地把他们挨个打量一遍,然后目光终于落在了面前的大洞上。“疯了吗?!你们在干什么?!”
“填坑啊。”影血歪一下头,似乎在说,这是显而易见的。玛阿塔觉得手脚一阵冰凉,她腿无力地软了一下,忽然希望妮可再来个爆破——把内墙打开,让他们重新钻回去算了。
苏克教授的头发似乎立得更直了,他瞪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影血:“什么——半夜三更的,填坑?!想告诉我这是公益事业吗?”说到这儿他忽然眯起眼睛,狐疑地扫了大家一眼:“……不会是在偷东西吧?”
“不是,教授。”
一声温柔的猫叫,塞卡雷斯变身成了乖乖牌的好学生。他垂下头一副检讨的样子:“对不起,是这样的,我们在这儿……讨论……艺术节创意的可行性。结果闯祸了。”
看清了这五个人里居然有迪姆罗斯特家的小子,苏克教授似乎楞了下神,然而他严厉不减:“艺术节?开墙表演吗?”
“是才艺表演。”塞卡雷斯抬起头来眨眨眼睛:“我们认为,各专业领域的一些特长,像瞬时占卜、元素变化、炼金术演绎,还有心念爆破什么的……其实都是非常具有艺术观赏性的,不妨展示出来——嗯,当然,一切还在策划中,我们想给学校一个惊喜,所以选了些不太被人注意的时间和地点……”
玛阿塔听着他满嘴胡说的这些话,冷汗淋漓,心里非常理智地告诉自己:天呢,就算是傻子也不会相信啊!
但是很奇妙,苏克教授看起来是相信了。他铁灰色的眼珠瞪得老大,盯了塞卡雷斯半晌,忽然问:“迪姆罗斯特,你刚才说,你觉得炼金术也是一门艺术?”
塞卡雷斯一怔,随后迅速反应过来:“是的,当然啦!那种熬炼而成的美丽,药水与药水之间碰撞出来的火花——教授,那是最微妙的艺术!”
苏克教授呼呼笑开了。“真想得出来!”他撇撇嘴说。虽然看起来还是有点狰狞,不过看得出,这位教授一下子心情大好。
玛阿塔已经被冰冻起来的希望终于开始复苏了,她想起来——炼金术士,这是苏克教授最喜欢的称号!
“好吧,是个不错的想法,”苏克教授恢复了严肃,“不过,你们这干得也太危险了!就算是个好创意,某些方面还需要注意点儿!”说着他拿提灯照了照墙壁缺口:“这是念动力控制的‘艺术成果’吧?”
妮可赶快点点头:“这个,对不起……我本来……”
“好啦。”苏克挥挥手:“我注意到这里没有能解决这个问题的学生,嗯?这样吧,为了艺术节的事儿,需要我们专业的学生尽管告诉我——炼金术士社团里我也可以推荐几个,明白吗?”他着重看了塞卡雷斯一眼,把牛眼提灯放在旁边,伸手解开了自己的长袍。
这个动作让玛阿塔有点懵。袍子掀开之后,她懵得更加厉害了——苏克教授的圆肚子和两肩都裹着厚厚的宽皮带,那上面密密麻麻,紧紧排列着不下五十只纤细的玻璃试管,里面或是水剂或是药粉,红红绿绿的,让他看起来简直像个装满炸药的爆破桶!
“靠后靠后!”他挥挥手把学生们喝开,低头在胸前找了一阵,挑出一支装满乳白色液体的试管瞧了瞧。然后,他把手伸进长袍的下摆里,从那里摸出一支魔杖。
那是根炼金术士专用的法杖,大概三十厘米长,手指粗细,看起来是灿烂的金色。妮可发出一声惊叹——要知道,神树院关于魔杖的注册条例严格极了,就算在阿卡尼亚的校园里,能看到教授们使用魔杖也是相当难得。
苏克教授踢了踢脚下的碎砖,用魔杖顶端沿着墙壁和地面画了一个整圆,将那处破缺和满地狼藉一概圈了进去。而后他挥动手腕,在圆内画了一个土元素向上的正五芒星。一切完成之后,他把魔杖收起来,打开试管塞子,几滴液体滴在了碎砖上。
一瞬间,魔杖刚刚划过的部分闪出了白光,一切好像在一股涡轮中变了形——扭曲,整合,恢复如初!玛阿塔吃惊地张开嘴,耳边响起一片塞卡雷斯他们用力鼓出的掌声。
“太漂亮了!”妮可由衷地说。
收起试管,掩好衣服,苏克教授依旧严厉地瞪了他们一眼:“好吧,现在是月假,我不应该说什么。不过,要是在上学期间——不行知道吗?就算是为了艺术节!”
塞卡雷斯点头承诺:“我们不会的。”
“行了,好好干,我等着看才艺表演。”苏克教授说完,弯腰把灯拿起来,转身刚要离开,脚下忽然顿住了。他回过头来,再一次满眼狐疑地打量着面前的学生。
玛阿塔的心跳也随着他的脚步停下了。
“嘿你们几个,真不可思议。”教授歪过头来,嘴角出现了一些笑容:“知道我半夜三更干吗溜达到这儿来吗?嗯?”
影血不耐烦地横了一眼别处,银月狠狠拽他。
“不知道……”塞卡雷斯无辜地摇摇头。在玛阿塔看来,那家伙脸上已经微笑得快要抽筋了。
“搜集运气!”苏克教授拍了拍腰间放试管的地方,似笑非笑地说。“我的新合成药剂里需要一点儿这种东西,赌场是个好地方,对吗?我已经搜集了一些,都是白天遗留下来的,不太新鲜了……不过我看你们身上……”
玛阿塔听得目瞪口呆,不禁往自己身上也看了看。
“好吧,不介意的话,每人贡献点儿运气给我!”苏克教授愉快地又拔出了五六个空试管:“你们每个人身上可都带着不少呢,知道吗!”
第十四章 平原上的星光(1)
那天凌晨,在太阳冒出头之前,图书馆的一切终于恢复了原状——法阵密室的木门关上,墙壁复原,书柜整理好,749号柜子屏蔽进墙里。当最后那道巨大的正门怦然撞拢时,玛阿塔连回头的力气也没有,她摇摇晃晃地走下阶梯,再想想昨天那个噩梦似的晚上:菲尔弗,六芒星,小黑屋……一切好像已经非常遥远了,现在能好端端地站在这儿,点头,她必须得承认苏克教授的话:他们的运气还是挺惊人的。
黎明之前,天色正是最黑的时候,男孩儿们强打精神把两个姑娘送回宿舍。有过了一番不亚于死里逃生的经历,告别的气氛有点异样,大家彼此拍拍肩膀,疲惫得一句话也没法儿多说。
受惊加体力透支的代价是惨重的,玛阿塔用了整整两天时间来恢复精神。妮可的状况也不怎么样,她在两次尝试从床上爬起来而未果之后,终于做出了跟玛阿塔一样的选择:放弃食物,一睡到底。
结果,第三天刚刚能走出宿舍,她们就听说了一个让人异常震惊的消息。
——“什么?你参加炼金试验社?!”
“温土”餐厅,精致的托盘食物对面,塞卡雷斯正在优雅地喝一碗鸡茸蘑菇浓汤。面对妮可的惊讶,他放下羹匙点点头。
“不错,这两天我跟苏克教授聊了聊,他对我的天赋和热情都挺满意,所以写了封介绍信给那边的社长。当然,我自己申请入社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恐怕比较慢。”
“问题是,”玛阿塔目光跳过一盘香喷喷的黄油烤鸡卷望着对方:“这学年你不需要准备论文吗?两个专业的!何况学生会里的事情……塞卡雷斯,你哪有这个时间啊。”
“但是我有这个需要。”塞卡雷斯用餐布搌了搌嘴角,把声音放轻。“对不对?谜底已经摆在眼前了,咱们总得搞清楚那个古怪法阵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怎么破解它,不然就别想拿到那本书!当下这个才是最要紧的。”
玛阿塔和妮可相视一眼,不由得紧张起来。
听起来有点道理,但是:“炼金社的研究内容能接触到这些吗?”玛阿塔担心地说。“我听说他们只知道无休止地拿着试管和坩埚作试验,而且,图书馆里的那个肯定是黑魔法,兴趣小组类型的社团是不会涉及到这个的。”
“别傻了,我的目标是苏克教授。”塞卡雷斯挑了下眉毛,微微得意。“他是社团的顾问老师,当然,我只是为了有更好的理由接近他而已。苏克教授把炼金术与魔法阵结合起来的能力你们也看到了,这正是咱们需要的。至于学习和学生会的工作,没问题,我应付得来。何况……”他说到这里,变出一个纯良的笑脸来望着玛阿塔,后者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何况不是还有你这个助手呢吗?”
果然,玛阿塔叹口气。妮可同情地拍拍她:“瞧,我就说这小子请客肯定没那么便宜……我说,咱们再要点儿什么吧,龙虾怎么样?”
月假的最后一天,大多数学生和教师已经返回学校了,身在开花平原的校长一行却依旧没有动静,这不免让几个知情的学生产生了一点儿怀疑。螃蟹酒吧里,玛阿塔和影血他们四个人聚在了老位子上。
影血的气色很不好,打一坐下他就靠在椅子里,恹恹的没有精神。银月解释说是前几天消耗的力量太大了,又是连续大范围的光亮术又是魔法屏蔽,恢复起来需要点时间。
“没法去找校医帮忙,我正在给他调配营养药汁。”银月不好意思地笑笑,“他不高兴,因为太难喝了。”
“得了吧,我宁可被银月苦死,也决不会再去找维达那种教授看病的!”妮可坚决地说。玛阿塔微笑支持。
转一个话题之后,大家发现一贯聒噪的欧威尔老板今天并没有在店里。妮可在庆幸之外有点好奇:“他也回家去了吗?”
“不是,老板去进货了。”店里打工的一个学生转过头来代为回答。
听说进货的地点居然是伊吉普特市,玛阿塔的家乡,两个姑娘都大感惊讶。“天啊,跑那么远?!他跨过半个大陆去运酒吗?”
“没那么夸张。”服务生笑嘻嘻地说。“老板自己有辆小吉普,他开那个去。不过,天哪,老板真是疯了,伊吉普特市的黑啤酒难喝透了,可他好像只认那个牌子,真是不明白……”
回忆一下那种酒的味道,玛阿塔打了个冷颤,无话可说,她只好再一次感叹老曼尼的品味。
“这么说,下回回家可就方便了,你可以考虑让他捎你回去。”妮可朝她开玩笑地耸了耸肩。
“哦,最好别!”看来是很乐意跟漂亮的女孩子塔讪,服务生的话有点多,他敲着酒单,神秘兮兮地朝她们撇了撇嘴:“他抄的是近路——哈,那可太糟了,简直是不毛之地,一整天走的全是黄沙道,连个人影也看不见!听说那儿还有沙妖呢,要是我,我可不敢跟他一块儿去。”
玛阿塔愣了一下,脑海中模模糊糊地呈现一幅地图:那两个城市之间,除了环线火车和高速公路之外的……近路?
影血从胳膊里把头抬起来,声音疑惑:“开花平原?”
“对!就是那个恶心的地方!”服务生大力点头,做个表情,仿佛在说:不可思议吧?
玛阿塔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端起杯子来喝口水,尽量让自己显得若无其事。等那热情的学生被别桌顾客叫走之后,玛阿塔听到妮可喉咙里“咕噜”响了一声。
“……我说,他还回得来么?”看看大家,妮可显得很没把握。
“如果真的撞上水芫,也许会被消除了记忆送回来。”影血还是有点担心的,他仰头靠进椅子里,一脸郁闷。“就像那矮子一样。”
玛阿塔一阵头疼。“不会的吧,”她努力分析到,“开花平原可有一座小城市那么大呢,两三个人那么容易碰到吗?何况他还开着车……”
银月肯定认为事情没那么严重,他笑着摇摇头:“好啦,校长先生什么时候变成土匪了?也许他只是去度假呢。”
“去那个地方?和、和古德教授,两个人?!”妮可惊恐万状。“算了,我宁可相信他是土匪。”
银月推一下眼镜,无奈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