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文强:口述历史

_7 文强(近代)
  她说:“开始我不晓得你们这里是干什么的,后来我看清楚了,你们是重庆派来的高级官员,你们不是做生意买卖的。”
  我说:“你看清楚了吗?”
  她说:“看清楚了,那个参谋长是代替你负责的,他的妻子也很好,是杭州人,对我们很好。”
  我说:“我们是为了抗日,救国救民嘛,我们住在这里表面上看起来是个家庭,实际上不是个家庭。”我问这个娘姨在上海几年了?她说:“我家里到上海做娘姨的,我是第一个。”当时,宁波娘姨是第一等,上海娘姨是第二等,第三等是江北娘姨,她说我们宁波娘姨的待遇都比较高。我说:“送小孩读书都是我花钱,你还有什么困难,随时告诉我,我会关照下属多给钱给你。”
  一天,忽然闯进来五六个人,娘姨一看他们来头不对,就赶快把文件、账目藏起来。他们抄家什么也没有抄出来,这个娘姨很机警,趴在我窗子上喊:“我们这里来了流氓,抢东西!”巡捕房里马上就来人了。那五六个日本人看到来了巡捕,就逃掉了。如果不是这位娘姨叫来了巡捕,那些日本人只要一掀里屋的门帘,账目名册之类的东西都在里面,好险呀!巡捕问娘姨:“你喊叫什么?”
  她说:“这几个流氓看来像日本人,所以我就报警了。”
  这个娘姨很机警,后来我奖励了她一笔钱。
  巡捕刚走,我刚好来到这里。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感觉屋里的气氛很紧张,参谋长不在,会计科长也不在。娘姨出来了:“哟,你怎么回来了,你回来就不要再出去了。看来日本人在外面还有探子。你出去把你抓起来不得了。”娘姨说:“我带你到隔壁的一家去躲一躲。”
  我问:“参谋长呢?”
  她说:“参谋长没回来,不晓得到哪里去了。”
  我告诉娘姨:“你站在窗子边注意着,如果参谋长回来,你就赶快从窗子上丢衣服下去,让他不要进来。”
  一会儿,参谋长果然回来了,娘姨把衣服丢下去,参谋长一看,知道发生了情况,就不敢进门了。又过了一会儿,我们的会计科长回来了,娘姨还没有来得及把衣服丢下去,日本人扑过去把会计科长抓走了。重庆汇来的经费都归他负责,然后再发给上海军统的各个机关。这个会计科长姓马,叫马仁湛,他是个大学生,在我这里是半天读书,半天工作。他被捕之后,被日本人把两条腿都打断了,他始终没有投降,始终什么都不承认。后来我特赦以后,他还坐着轮椅来看过我。
  有一天礼拜天,我的副官跟我讲:“主任哪,你到上海两年多了,日本人跟汪精卫天天悬赏要抓你。你白天没到过茶馆,也没到过公园,你把自己焊死在一个很小的圈圈里,这样吧,明天我给你安排一下,愚园路有个公园,那个公园是一个犹太人修的。你也去晒晒太阳。”
  我说:“不能去,很危险。”
  他说:“你也晓得怕?对自己的身体一点都不爱惜还行啊?我们到公园里去一趟,晒晒太阳,转一个圈就回来了,那有什么问题呀?”
  我还是犹犹豫豫的,感觉我们总是在一些我们预料不到的地方出问题。副官就望着我笑,说:“你听我的,我们到愚园公园去晒晒太阳,顶多耽搁一个多小时,我们就回来了。”
  我听他的了。那天我们坐着汽车来到愚园公园,我们买票进去,我走在公园中间的马路上,两边是小湖,前面有一个亭子,我往那边走,糟糕了!那个郎本实仁穿着将官的衣服,坐在亭子里!
  他看到我,我也看到他。这个家伙很机警,他一看到我走过去,那个样子就很警觉。
  我悄悄告诉副官:“亭子里坐着的那个人,就是我跟你讲的那个日本人郎本实仁,当年他要把我杀掉,没能做得到,今天他看到我,装作没有看到我,我也装作没有看到他。你看他穿着将官衣服,是个少将。听说他调到宁波,在蒋介石的家乡当防守司令,他怎么到上海来了?”
  副官说:“我听你讲起过这个人,但是没有见过面,我不知道。”
  我说:“现在怎么办呢?”
  副官很紧张:“我们现在赶快回头吧,坐汽车回去算了。”
  我说:“很可能公园外头他布置了人,我们一撤退,他就把我们打掉了,到了这种关头,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怎么办呢?”
  我告诉副官:“郎本实仁很可能是有计划地对付我们。他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知道我们要出来。”
  李副官没有办法了。我说:“不要慌,你从亭子那边转过去,隔着郎本八步到九步之间,监视着他,如果他有什么行动,你就先发制人,一个箭步上去用手枪把他打掉!”
  副官说:“我知道了。这个我做得到,做得到。”
  “你不要慌慌张张的,如果不出现什么坏的情况,你不要乱打枪,这里是租界,如果把朗本实仁打死了,租界上的巡捕会把我们抓起来的,我还要进巡捕房。你不要轻举妄动。”
  “我知道了。”李副官就转到亭子另一边。
  郎本实仁从亭子一边的小桥上下来了,直接对着我走。我想,糟糕了!我是回头走?还是迎头而上呢?我紧张地考虑。我想:我如果向后退,公园外面他会安排人。干脆,我向前走,迎着他过去!
  郎本实仁装作没有看到我,手老是放在衣服里,我就判断他衣服里面有手枪,我想,可能他一过来就用手枪把我打掉,或者把我打到湖里去。
  我和郎本实仁擦身而过时,我感觉他要对我动手了,我就一下子先发制人,把他左手逮住了,把他伸在衣服里的左手向下一拉,他左手里的手枪就到了我手里了。我用很大的力量,一拳打过去,郎本实仁倒在马路上!李副官看见我把郎本实仁打倒了,一个箭步蹿过来,骑在郎本的头上。
  郎本跪在我的面前哭,我指着他骂:“郎本!我们两个从‘8·13’起就是对手,现在已经四五年了。你想把我除掉没有做到,我想把你除掉也没有做到,今天怎么样啊?我今天也不整死你,我是为国家,你也是为国家。我知道,你是宁波那个地方的防守司令,我这次把你放走,你如果在宁波做些好事,以后我还可以原谅你!”
  他还是跪在地上哭:“你就宽大我这一次吧,我再也不做坏事了。”
  我把手一扬:“好吧,我就放你走。”
  他回头看了一下两个副官,使了一下眼神,赶紧跑走了。
  后来郎本实仁在宁波,为了修蒋介石母亲的墓,花了很多钱,还做了很多好事。
  一直到日本投降,我们从西安到了北京,有一天,我的部下马汉三问我认不认识郎本实仁?
  我说:“你怎么知道啊?”
  他说:“现在这个人被抓到北京,我们把他关起来了。”
  我说:“这个人还算做了一些好事呀,不要杀他。”在北京,我又跟郎本见了面。没想到见了面,郎本实仁不认识我啦!
  他打量我好久:“你这位长官,我好像见过面,又好像没有见过面,你是谁呀?”
  我说:“你现在不要问我是谁,你这个人在东北杀了好多人,在天津杀了好多人,到在上海又杀了好多人,但是以后你改了,你给我们校长的母亲修了墓,在宁波还做了些好事,这次我不抓你,不把你当战犯,你回国好了。”
  很快,郎本回国了。
  那时军统局还有一个单位叫“上海区”,上海二区的区长陈恭澍是个少将,黄埔第五期的,在北伐时号称八大金刚之一,后来带着四个行动大队在上海杀汉奸。另外还有一个区长负责情报,两个区长互相不能联系,不能见面,戴笠规定由我每个礼拜与他们两个分别见面一到两次,每一次都是我规定见面地点。
  一次,我和陈恭澍约好,28日在一个黄埔同学家里见面。
  27日这一天,我们一个中央会计蒋志云急急忙忙跑到我住的地方来。我问她:“这样急急忙忙地发生了什么事啊?”她哭了:“你还不知道啊,”她说,“陈恭澍带着日本人和汪精卫特务把上海区都破坏了。我是从后窗子逃走的,日本人没有抓到我,我没有地方去了。我只晓得你这里,跑到你这里来躲一躲。”
  我问:“他什么时候叛变的?”
  “昨天晚上。”
  幸亏她告诉我这个消息,不然我第二天就要和陈恭澍见面了。我说:“你来得正好,你救了我的命啊!”我想了想又说:“你到我这儿并不安全,我派副官送你离开上海,先到乡下去躲几天,然后给你买票离开上海,到香港去。”这样,我又救了她。
  我说:“现在中央要把我调到重庆去,你先走,我大概10天以后就离开上海,上面的命令是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路是到浙江温州,从温州到金华,走陆路,坐汽车到重庆,这个时间花得长一些,路上也辛苦一些,我采取走香港这条路,我们到了香港再见面吧。”
  后来,蒋志云到了台湾,还当了国大代表。她很感激我,说:“我的这一生啊,是你把我提起来的,当会计也是你保的我,我当国大代表,也是你帮助的。我救了你,你也救了我。”我说:“这件事情就不要谈了。”
  有个湖南湘乡人,叫肖克文,人称“小耳朵”。过去在警察局里干过,后来他到上海卖酒,全家都住在上海。他得知我到了上海后,就来找我,说是不想卖酒了,想在我这里谋个差事,我考虑一下,说:“这样吧,我很忙,这个忠义救国军上海办事处处长我也不兼了,请你来代理一下。”他后来把三个女儿、两个儿子都弄到办事处里来做事,都成了军统在上海组织里的交通,连他的外甥都到军统里当了交通,一家人生活过得不错,我一看这一家都为爱国服务,就嘉奖了他们。
  “小耳朵”被捕了。刚一被捕,他就叛变了,把我供了出来。“76号”特务问他,知道不知道我住的地方,他说:“文强住的地方我搞不清楚,但是我可以找到他。他对我很信任,如果我约他,他一定会跟我见面的。”汪精卫“76号”特务的意思是,让“小耳朵”约我见面,一定要把我抓到,抓到我,奖金有“小耳朵”的一半。
  “小耳朵”看有利可图,就通过一个关系写信给我,大意是说:“文先生,这次程国绪叛变了,我也被捕了,现在他们逼着我找到你,我说我能够见得到文先生。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你。”我接到这封信,就和参谋长研究,要不要去见“小耳朵”呢?参谋长说你决不能去,太危险了。我再三考虑,做出决定,说:“如果不去,这个线就断掉了。假如去了,我有办法保护自己。”
  我就派人给“小耳朵”送信,约好他在董竹君的茶馆里见面。
  我在茶馆里布置了一些人,都带着武器。如果“小耳朵”一个人来,我的副官一个人就可以对付他,把他塞进我在门口准备的汽车,弄着他兜圈子,中途换三部汽车;如果他带人来,我们的人就一起上,打掉他们。
  “小耳朵”来了,他前后左右都没有人,就他一个,我的副官迎上去。“小耳朵”认识我的副官,说:“我约文先生在这里见面。”副官说:“你跟我走,汽车在外面。”“小耳朵”心里发毛,不想走,副官一招手,上来几个人一把抓住他,把他塞进了汽车,兜了很多圈子,换了三部汽车,到了一家公司里面,我在这里等他。
  “小耳朵”一见我,双腿一跪。
  我问:“你怎么样?”
  “你不要误会我”,“小耳朵”说,“我已经告诉你有人要抓你,我不会害你。”“小耳朵”又看着我说:“我家没有饭吃了,不晓得中央会计那里有没有钱?你是不是可以再借点钱给送去,让我家里人有饭吃。”
  “这是小事,我会借钱给你。你说老实话,你这次出来要跟我见面,有什么背景?”
  “他们要我把你引出来,抓住你。”
  我问:“你来的时候,跟着几个人?”
  “小耳朵”说:“我们一共三个人,有两个人藏在茶馆外面。你这位副官先生突然把我推上车,那两个人回过神儿来时,汽车已经开走了。”
  “我相信你说的话。”我问,“另外还有什么任务给你?其实你不讲,我也清楚!”
  “另外没有什么任务。”
  我说:“他们一定要你策动忠义救国军的总指挥周伟龙,这个人也是湘乡人,跟你的大女儿两个人是姘头,我知道‘76号’一定要你策动周伟龙,让他投降汪精卫。”
  “小耳朵”听我这样一说,露了一句:“你怎么了解得这样清楚啊?”
  “我不是讲了吗,你不说我也知道。”
  “小耳朵”以为我真的摸底,就全交代了:“‘76号’要我带着我的大女儿肖淑英一道到广东,去见周伟龙,策动他的部队投降汪先生,没想到你已经晓得了这个计划。”
  “那么你去不去广东呢?”
  “小耳朵”说:“我打算去,不过他们要先抓你,这一步成功后,再去策动周伟龙。”
  我说:“那好吧,你今天没有把我抓到。你家里困难,我会派人送去5000块钱。你的路不要走得太远,不要当汉奸连累了你的子孙。”
  他跪在地上又哭了一顿,我就把他放走了。那时,我30岁出头,“小耳朵”已经快60岁了。
  我的策反任务基本完成,从华北、苏北到东北,策动汪精卫部队一百多万人投降。当时,那些汉奸的心理是脚踏三只船,一个是汪精卫,一个是蒋介石,一个是共产党,他们看看当时局势,还不愿意到共产党那边,经过我们的策反工作,愿意跟着蒋介石走。
  我奉命调重庆,离开上海之前,把参谋长叫过来,说:“你跟我好多年了,是我的参谋长,现在调我到重庆去,要是我指定一个人在这里负责,代替我的职务。我现在指定你代替我。”
  参谋长讲:“我们现在这里没有钱了,你走了以后,没有钱呀,把我留在这里也没有用。这样多的人要花钱,我到哪里弄钱呢?我弄不来。”
  我说:“这样吧,我走之前,至少要弄2万块钱,我自己带1万作旅费,另外1万块钱给你,你维持个把月就可以,是不是啊?以后我给你汇钱来嘛。”
  过了几天,正好王艮正来看我,这个人是国民党,在上海开有私人银行(后来加入共产党),我就跟他讲:“现在我奉命要调离上海了,对你我也不保密,我现在马上要走,身边没有钱。”
  他问:“你要多少?”
  “大概两万块。”
  他说:“两万块钱我给你拿出来。”
  “我可能到了重庆以后,这个钱才能还你。”我又说:“现在上海局势很紧张,我的预测是太平洋可能要打仗了,我们这些人都要离开,你那个银行恐怕在上海也存在不了几天,你要想办法离开这个上海。如果不早做计划,恐怕临时来不及。”
  他说:“你放心好了,我一定照着办,我马上拿两万块钱送给你。你到了重庆,再归还我。我也不要你的息钱。”
  他拿了两万块钱给我。我带了1万块钱离开上海,留下1万钱给参谋长。
  我离开上海不到一个月,“珍珠港事件”就发生了。代替我留下的参谋长被日本人抓住了,我们留在上海的电台人员也叛变了。我一到香港,上海方面就打电报给我说:“你离开还不到半个月,什么都变了,日本人和汪精卫在报纸上登出名单,把我们叫做蓝衣社,把你写在蓝衣社的第一名。”
  这件事其实我已经知道,我在离开上海买船票的时候,我的副官买了一份报纸,看到上面登着我的名字,说我是蓝衣社的头头,他把报纸给我看,并说:“你看看,你要小心哪。”
  这张报纸我一直带到香港,后来我把这张报纸带到重庆。
第17章 遭遇珍珠港事件
  我在上海搞情报时,发现日本关东军有两个师团由东北集结到青岛,之后再乘兵舰南下,沿途没有停留,一直到了新加坡。在新加坡,一个师团下了兵舰,另一个师团又去了菲律宾。关东军这两个师团装备精良,他们为什么在中国的海岸不登陆,在香港也不登陆,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教会里的人跟我讲,说他们听到的消息是,日本人要去对付英美,好像有什么行动。另外,我们还破译了日本人的一个密码,发现日本人确实到了新加坡。我判断,日本人在太平洋能够有一个大动作。我把这一重要情况报告给参谋本部,很快,参谋本部回电,说这个情报恐怕不准确,日本人打中国都打不下来,转向英美的可能性不大。军政部长何应钦把我的报告给英国人和美国人看了之后,英国人和美国人连连摇头,说这简直是笑话。根本没有相信我的报告。
  我又继续调查,之后再次发出电报,说不要轻视日本人的此次行动,以防万一,出了事情就来不及了。
  很快,参谋本部又回电,大意是,并不是我们不相信,是英美不相信。
  双十节之前,蒋介石来电,要我离开上海,取道香港,或取道金华,到重庆报到。我想取道金华,不但辛苦,而且很危险,于是我就坐上了海船,到了香港。
  这时已经接近双十节了。我和香港处的处长王新衡见面,王新衡是宁波人,莫斯科中山大学毕业。我向他讲了太平洋的情况,他也直摇头,说:“你这个情报,不可能不可能。”他说:“世界上哪有蛇吞象啊?”他把日本比做蛇,把英美比做象,“你说日本要转向英美,我不相信,不相信。”
  我说:“日本已经见诸行动,东北两个最精锐的师团南下,在中国的海岸线没有停留,到东南亚去了这不能不注意。还有,日本的海军也出动了,这是事实,你们还在讲什么蛇吞象!就连英美自己也不相信呀。”
  王新衡问:“你买的哪天的飞机票去重庆啊?”
  我回答:“买的星期三的飞机票。”
  “何必这样急呢?后方的物资很困难,你在香港做几套好衣服。我们已经从重庆方面得知,戴雨农先生担任了全国缉私处处长,你们这些大员要调到省里当缉私处的处长,名单里有你,让你到湖南去,当湖南缉私处处长。”
  “我没有接到命令,我不知道。”我确实一点也不知道。
  他说:“你要上任了,做几套好衣服。”
  “礼拜三就走了,怎么来得急啊?”
  “礼拜日走!”王新衡说:“西装店我有熟人,我让他们加班,不误你礼拜日的班机。”我一想,也行,礼拜日走,只耽搁三四天嘛。
  量完衣服后,王新衡说:“香港有个凯乐门酒店,是我们自己人开的,离飞机场又很近,你搬到那里去住,衣服做好了我给你送过来。”按照王新衡安排的,我搬到了凯乐门酒店。
  住了两天,我在街上还碰到个熟人,姓廖,廖公劭。他是黄埔学生,在军统里投降了日本人,这次他逃出日本人的监视,带着老婆和三个朋友一起跑到新加坡,再从新加坡逃难到了香港。我在香港正好碰见他,我说:“你虎口余生逃出来了,回重庆吧,回到重庆一定对你优待,有可能的话,还可以当个什么省的缉私处长。”他听了很高兴。
  星期日早上,我刚要动身到机场,忽然,香港到处拉起了警报!我看到印度军队向飞机场的方向跑。
  廖公劭的老婆跌跌撞撞跑到我屋子里,一进门就哭:“走不了了,完蛋了!完蛋了!这是日本人的世界了!”
  “瞎说,赶快想办法逃嘛。”我打电话问王新衡发生了什么情况,他说好像是防空演习。我说:“这个防空演习怎么跟真的一样呢?”
  后来才知道,这是太平洋战争爆发了。
  王新衡对我说:“老兄啊老兄,这个蛇真的吞象了。”其实就连我这个搞情报的,也没有料到日本人打得这么快。
  王新衡跑来找我,说老兄赶紧进防空洞吧。
  “这个防空洞怎么搞得这样高级呀。”我一进防空洞,很惊讶。
  王新衡说:“英国人厉害,好多年前就修好了。这里很自由很宽敞,像你这样西服革履的,一点都不妨碍。”
  我在防空洞里躲了几天。有一天,我离开防空洞,到凯乐门酒店去,心想凯乐门酒店我还有点行李放在那里,去看一看吧。
  我跑到凯乐门酒店,刚进房间,茶房说下面有人找我,我赶紧就下了楼。迎上来的是我这个朋友廖公劭,他说:“我上次遇到你,有好多话还没有跟你讲完呢。在新加坡那个地方,英国人说我们中国人靠不住,把我们赶出来,我还有三个朋友,一起跑到香港来,我们身上没有钱了,也没饭吃了,你不是跟我讲过一句话吗?你接济我们,你说你还有一万块钱,准备给我们一部分。你也不知道我们住在哪里,今天我来找你,巧了,正好碰见。”
  我说:“这样吧,先上楼去,我们到里面吃些点心,我本来要回重庆的,现在看样子也走不了啦,我那一万块钱哪,还是拿一部分给你吧,我只有一个人,你还有妻子,小孩,还有三个朋友,你正需要,我拿一半给你。”
  我们吃了点东西之后,我说我还要回我的房间去看看,把我的行李带到防空洞里去。我跑上楼去一看,我住的那个房间,门上打了好大的洞!
  茶房跑来了:“哎呀,幸好你出去了,日本的小钢炮打过来,正打在你这个房间,你如果不出去,可能就活不了了!”我一看,我的箱子已被打破了。我跟廖公劭说:“你今天来得好啊,你不来,我在屋里面,一炮弹打来那还活得了吗?”
  “赶快离开,赶快离开!”我就又跑到防空洞里躲起来。在防空洞里,有人给我出主意:“如果要安全哪,到皇家俱乐部去,那儿有十几层呢,飞机投下炸弹来也死不了人。”
  我觉得有道理,赶紧又转移到海军皇家俱乐部去。气喘吁吁刚一跑进门,一个老人家跟我打招呼,我一看,噢,是个海军中将!
  海军中将看了看我,说:“你是个将军哪,我也是个将军,你是陆军少将,我是海军中将,香港打得这样子,我们两个都不出来出点力呀?也太不像话了吧,有愧啊。”
  我说:“听你的,你是海军中将,是跟随总理的人。”这个海军中将比我大十几岁,是个老资格,姓陈名策,保卫孙中山、打掉陈炯明的就是他。海军中将说:“这样吧,我看见英国人一天到晚慌慌张张的,日本人厉害得很,晚上抢劫、强奸,把香港搞得很坏,我们出来做点事吧。”
  “做点什么事啊?”当时,尽管我说听海军中将的,但是我真不知道能不能逃出去,一点办法也没有。
  陈策说:“我们组织一支保卫队,叫做MP。把商店里的店员和平时受过训练的人都组织起来,组织个千把人,维护香港的秩序。”
  我说:“你讲得很好,这方面我有过经验。我‘八·一三’在上海,上海到处都是间谍,搞得一塌糊涂,我和戴雨农先生奉委员长的命令在城里组织了1万人的别动队,维持后方的秩序。我还把同仁书院的日本人绑架了几个,拷打一顿,他们就什么都说出来了。”
  “噢?你在上海办过这个事啊?那你还有经验呢。”陈策高兴了。
  我说:“我可以办,不过我认为组织1000人太少,香港又这样大,至少要搞5000人。”
  陈策说:“英国方面我还有些朋友,我就把你的大名列上去,我的名字放在前面,我们两个人出面,看英国人愿意不愿意?”
  我们很快写了个方案给英国人,到了第三天,英国人给陈策回话,说你这里还有个少将啊,你赶紧带着这个少将来见我们。
  陈策和我到英国人那里谈了我们的计划,表示我们马上就干,组织5000人,白天巡逻,晚上把守街道,那些流氓地痞不许进来。就这样,我和陈策两人把香港的MP组织起来了,还不到一个礼拜,就把那些流氓地痞都抓住关起来了。英国人又说:“还请你们替我们保护防空洞,服装不整的不许进来。”后来,英国人讲:“你们组织的这5000人,比我们两个旅的力量还大,你们做了好事。”不过,英国人胆小,香港守了18天,就打着白旗子投降了。我跟英国人讲:“你们投降了,MP这5000人怎么办呢?日本人要抓他们,你们发些钱给他们,把他们送走,保证他们的生命安全。”
  英国人说:“你们二位,一个是中将,一个是少将,怎么办呢?”
  我说:“我们不靠你们,你们已经自顾不暇。我们有我们的办法,我们会自己逃出香港。”
  陈策搞到一个快艇,跑到山东,日本人追上他,开枪就打,陈策负了伤,当时陈策的干儿子在快艇上,他会游泳。他一看干爹被日本人打伤,日本人也快要追上了,一下子就把他干爹背上岸,岸边山上有我们的部队,部队一开枪,日本人逃跑了,陈策得救。之后陈策逃到重庆。
  陈策后来的命运不大好,他的一个小老婆拿了他积攒多年的财宝,跑掉了。陈策一气,就死了。
  我在1万块钱里拿出一半给廖公劭,他是福建人,会说广东话,又会说福建话。他说:“你这个人太好了,我们一家人如果没有这5000元,早不晓得哪里去了,你看现在这样好不好,海里的情况我很熟悉,我能保护你,我们要逃出香港。”
  我说:“那好吧。就靠你帮忙来救我吧。”
  我们搭了一条渔船。我对廖公劭说:“你有海里的经验,你看看我们这条渔船,那几个手里拿着铁棍,总把我们的行李敲敲拷拷打打的,我看这船上的三个人是坏人,恐怕是海盗。”
  廖公劭不以为然:“哎呀,你不要疑神疑鬼的了,什么海盗到这个鬼地方来,你也没有见过海盗,瞎说,瞎说!”
  廖公劭的妻子说:“文大哥,文大哥,别看你小几岁,你的阅历比我丈夫高得多。他一生大事也糊涂,小事也糊涂,不像你这个人很谨慎。”
  船离开常州岛,向澳门和香港之间的澳头走,所有的船在澳头都要停下来检查。快到澳头时,有一条船向我们开来,廖公劭在船舱里,我叫:“老廖,老廖!你来看看,那里来了一条海盗船!”
  他从船舱里爬上来:“我没看到。”
  “你再看!”
  他说:“那不是海盗船吗。你见过海盗船吗?”
  我说这条船很窄,两边坐的人有三四个,划着桨,我读过小说。这种船叫蜈蚣船,凡是坐蜈蚣船的,就是海盗。廖公劭觉得好笑:“瞎说,你又没真的见过海盗船,从小说里看来的,你不要开玩笑。”
  那条船直接向我们这条船驶过来了,廖公劭把他的老婆也从船舱里喊上来看,他的老婆说你听文大哥的,文大哥经验多。廖公劭说:“那条船是干什么的,我也搞不清了,那条船向我们来了嘛。”
  蜈蚣船靠近我们的船,铁链子甩过来,把我们的船勾住了,那些海盗手里拿着双筒猎枪,跳上我们的船,不许我们动,谁动就开枪打死谁。海盗把我们的行李抢跑了。不过我事先已经有了警觉,把我的图章,还有一个手表,装在一个袋子里,在后舱掌舵的地方吊在水里面。除了这些东西没有被海盗发现,其余的行李都被海盗抢跑了。所有搭乘这条渔船的旅客都没有钱物了,有一家人坐在甲板上哭:“哎呀,我们什么都没有啦,我女儿身上有100万港币,被海盗搜到抢跑了,还有一缸子猪油,猪油里面差不多有10斤金子,都给抢跑了,我们是在香港做生意的,现在家产都没有了。”
  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想了一会,我悄悄向廖公劭讲:“让你的妻子出来,求求海盗,对着他们哭。”
  他问:“哭什么呢?”
  我说:“行李里面有条小被子,海里很冷,你的小孩没有小被子,在海里会冻死的,要他们发点慈悲吧,把小被子还给我们。”
  他妻子就跑到海盗面前跪下哭:“我的小孩子才一岁多,海上这样冷,你们连个小被子都不给他呀,在海上会冻死。”海盗把小被子挑出来,用手搓了一顿,看看没有藏什么东西,就把小被子甩过来了。
  船经过澳头,到了澳门,我们上了岸,坐在海边上,都在那里哭,一点吃的都没有了。我跟廖公劭讲:“这里的情况你最熟悉,你做点工作吧,你们五个人,加上我们六个人。今天晚上我们在这里住一晚吧。”他说我们又没行李,又没钱,怎么找地方住呢?
  我说:“你找个小一点的客栈,今天晚上过一夜再说吧。”
  他就不去,一分钱也没有啦,再小的客栈也不让住啊。我一看廖公劭坐在海边垂头丧气,就喊廖公劭的妻子:“你叫点饭来,我们从昨天到今天还没有吃饭呢,小孩子饿得哇哇哇地哭,不吃点东西不行哪。从客栈搞一点饭菜来。”廖公劭的妻子找到一家小客栈,叫来饭,没想到,大家一吃,越吃越饿,越吃越多,我说:“再去叫一点饭来吧。”廖公劭闷着头什么都不吃,他说:“你光顾吃,谁付钱哪?”
  我说:“你这个人哪,一点办法都没有吗?”我把廖大嫂叫来,说:“我为什么要你跪在海盗那里哭啊?那个小被子里我放了有50块大洋,你把被子拿过来拆了,把账付了,今天晚上我们还可以开两间房间,还有地方住,一切事情到明天再说。”
  她一拆小被子,把50块大洋拆出来了,说:“文大哥你这个人,神仙一样。”
  我们住了一晚,一切开销过后,钱还多出来一些,我说这个钱我也不要,放在廖大嫂手里头,节省一点来花,我又喊廖大嫂:“你把我这件夹衣下面拆开,我在这里面还藏有一百多块钱的表链子,这个表链子,也交给你,你不要告诉廖公劭,他又抽烟又喝酒,吃不了几天100元又没了。”廖大嫂说:“你这个人怎么跟变戏法一样,被子里也有钱,衣服里还藏着金链子,你这个人什么都是有准备的呀。”
  我对廖公劭讲:“我们两个人对澳门的情况不熟悉,我看我们还是先找到朱执信纪念馆吧,我们看看那里有报纸没有,了解一些情况,也许能想点办法。”朱执信是孙中山身边最有名的一个秘书,澳门有他的纪念馆。我和廖公劭找到朱执信纪念馆一问,他们给了几份报纸,我一看,都是几个月以前的报纸。
  我说:“你们这里还有人管事没有啊?”
  纪念馆的人问我们:“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从香港逃难来的。”
  “我们纪念馆也没有钱救济你们哪。”
  我和廖公劭在朱执信纪念馆东张西望,四处看看。忽然,跑过来一个人,给我敬了一个军礼!我一下子也慌了,在这个地方怎么有个人给我敬礼呀?这个人叫我主任,我想,他叫我主任,是我当教导团主任时候的人吧?我又恐怕他是日本人的什么间谍,就说:“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要叫我主任。”
  这个人说:“主任,你说笑话吧,我是俞作柏先生的警卫,在教导团你教过我的书,你是我最尊敬的老师,你姓文,你叫文强,我赶紧捂住他的嘴:“你小一点声音,小一点声音。”廖公劭在一旁看到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跑得好远好远的,不见影子了。
  我说:“你给俞作柏先生当过警卫,你是什么地方人呢?”
  “我是广东人。”
  我问:“你怎么到澳门来了呢?”
  “那个时候,我还当过大队长,上海方面让我去杀汉奸,结果汉奸没有杀成,反倒把我们带队的人抓跑了,我们没地方去了,往老家逃吧,就逃到这个地方了。”
  我又问:“那你怎么生活啊?”
  他说:“我在这里做事,还有点收入,主任你大概很困难吧,我可以救济你,你信不信得过我呀?”
  我说我可以信得过你,他就把他住的地方告诉我,还告诉我:“我住的那个房子,安电铃安不起,我吊了个铃子,安了一个钩钩,你一晃那个钩钩,里面就听得着,里面也有个铃子。我回家去看一看,我妻子快要生小孩子了。”他问我住在哪里,我就瞎说一气,说我住在澳门中央酒店。
  他问:“中央酒店几号房间呢?”
  “住楼下2号房间。”
  他说:“我回家一趟,就来看你,暂时告退。”我一想,人家拿一份诚意对我,我也没有住到什么酒店,又没有那个房间,瞎说一顿,我是在逃难,太对人家不住了。这时,我到处找廖公劭,不知道他躲到哪里去了。后来,看见那个俞作柏的警卫走了,廖公劭又跑回来了,问:“那是个什么人哪。”
  “是我的部下,姓梁,叫梁东华。”
  “他找你干什么啊?”
  我说,这个人很有用呀,他从上海逃到这里,结了婚,他的妻子要生小孩了,他还可以救我们,要离开这个澳门,他还有办法送我们。
  廖公劭说:“你不要信他的,我看他是日本人的间谍。”
  “你瞎说,你不认识他,你瞎说干什么?”我说:“我现在感到内疚,他留个地址给我,我留个地址给他,我那个地址是假的。我看,现在赶快到他家里去看看他。”
  我身上还有点零钱,就叫了一辆洋车,按照梁东华留给我的地址,找到地方,果然门上吊着个铃子。我一拽铃子,出来一个女的,我一看那个女的肚皮,是要生小孩子了,看来梁东华没有骗我。那个女的请我进去,我问:“你认识梁东华吧?”她说:“是啊,是啊,这里住的是梁东华,我的丈夫是你的学生,他说今天来了个长官。”
  我想,一点都没有说假话啊。“他现在到哪里去啦?”
  “他回来跟我见了面之后,说是到中央酒店看老师去了。”
  “哎呀”,我说,“糟糕了!你这里到中央酒店有多远呢?”
  “没有好远,过一条横街就是。那里有个赌场。”
  我拔腿就往中央酒店跑。刚跑到酒店的门口,我就看见梁东华出来了,他没有看到我,很不高兴的样子,我上前拉拉他,小声说:“小梁哪,刚才很对不住你,我们是逃难来的,我们五六个人住在一个地方,不好告诉你,我说的中央酒店一楼多少号,都是假的。”
  他说:“是啊,一楼是个赌场,根本没有什么房间号的,我跑到楼上到处去找。”“唉,那是我骗你的,所以我马上赶来,向你道歉。”
  他上上下下把我看了一通,说:“老师,我们去吃碗面条吧,有话到那里谈。”我们吃面条的时候,他问我住在什么地方?说:“明天10点我再来看你,你要脱离这个危险地方哪,我可以救你。不过有一点,我的妻子就在这两三天要生小孩,假如她要生小孩,我就来不了了,那我就恐怕要一个礼拜以后再来看你。”
  我说:“那好吧,你如果有情况,就不要来了。”
  第二天,我就一直等,等到10点钟,梁东华没有来,廖公劭把我骂了一顿:“你老是相信人家,你晓得他是个什么人呢?该不是日本人派的间谍?你自投罗网!”
  我说:“你这个人哪,他住的地方离我们不远嘛,我马上到他那里去看看。”我又搭车到他住的地方,一拉铃子,出来一个小娘姨,拿着一个棉包,还带着一些吃的东西,我问:“你是不是梁太太家请来的一个小娘姨?”
  小娘姨觉得有些奇怪:“你是什么人啊?是不是他们讲的你是他们的长官?”
  “是的。”
  她说:“梁先生昨天晚上到医院去了,太太生小孩了。”
  我想了想,问:“你现在到医院里去吗?”
  “我去送东西给太太吃,再送床被子去。”
  “那我跟你一道去。”
  我跟小娘姨一起到了医院里,梁东华看到我很高兴,说:“你这个老师,我还没有去看你,你这样快就来看我。”
  我说:“这位小大姐告诉我,你的夫人已经生了小孩啦,我应该来祝贺嘛,所以我来了,带了点小小的礼物,带了5元港币作为见面礼,送给你夫人和小孩。”
  “你在困难当中,怎么还给我送礼物啊!”他说:“可能再住三天,我的妻子就可以回家了,把她安顿了之后,我再来跟老师计划,把你们如何送出去。”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