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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强:口述历史

_10 文强(近代)
  过了几天,蒋经国又对我说:“外交问题由我办公室的秘书负责,我走了。”
  我问:“你到哪里去呢?”
  “我到新疆去。新疆问题很严重哪。”
  “新疆有什么严重问题呀?”我问。
  他说:“俄国有很大的野心,他们的力量超过我们在新疆的部队好几倍,一下子把伊犁那些地方都占了,这个问题很严重,我去看看。”
  一个多月以后,蒋经国从新疆回到东北,我和杜聿明又见到他。他说:“我到新疆跟俄国人谈,他们不理我,根本不见,还是蒋夫人去干涉的。”
  我和杜聿明不约而同地问:“蒋夫人在重庆怎么干涉这个问题呀?”
  蒋经国说:“蒋夫人到了新疆。蒋夫人说,这个问题还是要英美出来说话,没有英美出来说话,俄国决不会撤兵。”
  果然,后来宋美龄请英美出面干涉俄国。宋美龄对俄国人说:世界大战刚刚结束,你俄国如果没有美国支持,就不可能把这场战争打胜,你为什么要这样欺负中国呢?我们和蒋经国一起,都很称赞宋美龄。
  我跟蒋经国长谈过几次之后,做出了一个我自己的决定:虽然我没有回到共产党那边,但是我视共产党为友人。现在我看到蒋介石反共是越走越远了,再加上戴笠也死了,我失掉了一个后台,我下决心,军统方面我不回去了。
  当时,军统局内就分为三派,相互争得厉害,郑介民,是黄埔第二期的,他是十三太保里的人,第二个是戴笠的主任秘书毛人凤,也是个黄埔学生,第三个是唐纵,他是黄埔第六期的,也是十三太保之一,他们都要当局长,我看三派势力都很强,我如果再在这里搞,就会出问题。他们哪一派都会随便把我打掉,我接近哪一派,都会有杀身之祸。我决定退出军统,但是不能明退,如果明退,他们会采取手段对付我,怎么办呢?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我有一个人可以找,就是程潜,他是国民党的元老。我跑去找程潜,说:“颂公,你这个党国元老,我愿意来帮你的忙。”
  他说:“噢,我早就想到了,你来帮忙我很高兴。你华北东北都工作过,你的关系特别多,你帮助我工作,我特别欢迎你。”
  程颂公告诉我:“我这个武汉行营主任哪,干不了几天了,白崇禧来抢这个位置啦。”
  我问:“那你干什么呢?”
  他说:“要把我调到湖南长沙,当长沙绥靖公署主任,管湖南和江西两个省,还兼湖南的主席。”
  我说:“好,这个官不小啊。”
  他说:“你就这样吧,你跟我一道来干,你如果要当文官呢,我在湖南或者江西给你安排个厅长什么的,你要当武官呢,我正好要在绥靖公署成立三个兵团,你当一个军长是足够资格了。你到我这里来。”
  “好好好。”我向程颂公表示,“我到你这里不是来做官的,也不是想要什么地位。你是老前辈,和我父亲是朋友,你把我摆在哪个位置,我就服从。”
  他说:“你暂时给我当办公厅主任吧。”
  我想了想,又对程潜说:“戴笠死了,军统的三个头头争得很厉害,我如果不辞而别,他们一定莫名其妙,认为你怎么到程潜那里去了呢?我必须先跟他们先打个招呼。”
  程潜说:“那可以呀,可以可以。这样吧,我给你写三封信,你交给他们,我告诉他们,这里很需要人,要把你们那里的文中将借过来,来帮助我。”
  我说:“对对对。”
  程潜给郑介民、毛人凤、唐纵三人分别写了信。
  我首先跟郑介民商量,他不高兴了:“我在这里干,你不能离开,中国的华北、东北你都干过,你离开那我还干啥?你不能走!”
  我说:“颂公写了封信给你。你看看吧。”
  他看了信,说:“那这样,你要离开一下也可以,你一定要在我们这里挂一个名,我们这里有个设计委员会,你就做设计委员会的中将委员,如果你连这个名都不要,那就不好啦。你保留一个名义,愿意回来的时候你还可以回来嘛。”我说我按你的意思办,给我保留一个名义。
  我说:“我告诉你,我到了程颂公那里,国家有钱给我,我只在程颂公那里拿一份钱,不能拿你的一份,如果拿两份,那又不好了。”
  他说:“你这个人真是很廉洁的啊。你这样办也好,你的粮饷我们就不给了。”
  我又到毛人凤那里,毛人凤的资格比我低,我已经是中将,他还是少将。他说:“你要离开?我们这里分成三块了,还不晓得鹿死谁手?你也不参加到这里头来占一份?你这个人很难得,很自爱,我们不像你,你的面宽,你到哪里去都有人欢迎你。我们是跟戴笠起来的,靠着他,他又死了,没路走啊。”
  我说:“我跟郑介民谈过了,颂公也给他写了封信,也写了封信给你。”
  “我看看,我看看。”毛人凤一看信,说,“你这个人呀,不愿意在这里跟我们争什么,不愿意争长论短的。我也同意,我也同意。”
  我说:“你们两个都同意,唐纵那里说不说都没有问题了,他也不管这个事,不过颂公也给他写了一封信。”
  毛人凤“咳”了一声,说:“这封信给不给他看都没有问题。我同意了。”
  我回去后告诉程潜,程潜很高兴:“哈,那很圆满了,很圆满了。”
  就这样,我脱离了军统。
  后来我成了战犯,共产党从来没有追究过我军统的事情,所以我觉得这步棋走得对。
  我跟着程潜到了绥靖公署,给程潜当办公厅主任。有一天晚上我在他屋里聊天,我说:“你这个湖南人哪,是湖南人的家长,你过去的地位都比现在的地位高嘛,参谋总长,第一战区司令长官,武汉行营主任,都比现在的官大,你在湖南称家长,湖南人一定很高兴。你怎么不写一篇告湖南人民书?”
  “噢?”程潜说,“你的这个想法很好啊。这样吧,今天晚上你就帮我写一篇。”
  我说:“那倒很容易。”
  晚上,我就把《告湖南人民书》写好了。第二天交给程潜一看,他很高兴,说:“比我自己写得还好。如果我自己写,我还不知道怎样落笔呢。写得好,写得好。”
  我说:“你不要说是我给你代笔,这样一说,很多人还不愿意,颂公那样高的地位,哪还要文强代笔呀,是不是?”
  “那怎么办呢?这个《告湖南人民书》总得拿出去啊。”
  我出主意:“颂公,就说你自己起草一个《告湖南同胞书》,起草后把你的参谋长,还有湖南的几个写手叫去了,把我也叫得去,给我们看看,这样不就行了吗?”
  我在程潜这里差不多一个月后,程潜成立了三个兵团,他问我:“你是在我们这里当个厅长还是当个军长呢?”
  我没有考虑,说:“你让我当军长我就当军长,你让我当厅长我就当厅长。我个人没有意见。”
  对于我的安排,我也不知道程潜是怎么决定的。第二天晚上,程潜给我打电话,让我到他家里吃晚饭。我想:哎,他是不是要把我升官呢?怎么要我去吃饭呢?
  我就去了。他夫人跟我讲:“委员长来了电报,让你到差。”
  我很奇怪:“到什么差?”
  程潜夫人说:“杜聿明担任了徐州剿总副总司令,同时还成立了一个前线指挥部,要你去当副参谋长。”
  我说:“我不知道啊。”
  她说:“电报都来了,你在我这里吃了晚饭,明天你就要坐飞机去到差了。明天还要给你送行呢。”
  这时,颂公说话了:“好吧,我要留也留不住了。你的校长给你升的这个官也不小啊,指挥十六个军呢,中将副参谋长啊,你的这个校长要调你走,我留你留不住了,你是他的学生,他调你去,我没有办法留你。你到我这里来,地都没有踩热啊。”
  过了一会儿,程潜的参谋长来了(程潜的参谋长是黄埔第一期的,叫刘家绪),他说:“哎,你晓得不晓得,你升官了。”他说:“光亭(杜聿明,字光亭)他有个信给你。”
  “我一点都不知道啊。”
  参谋长说:“信在我这里,你看看。”
  杜聿明写给我一封长信。大意是:刘峙要当徐州前线指挥部主任,请我去当副总参谋长。杜聿明那个参谋长舒适存过去给彭德怀当过参谋长(舒适存过去从江西彭德怀那里跑出来,自己投降来的,过来之后他在陆军大学旁听,毕业之后当过师长,又跟廖耀湘当过新六军的副军长,以后还当过兵团副司令),杜聿明还不大放心他。让我管人事,管司法,管后勤。
  参谋长说:“一切都归你管。你是黄埔学生嘛。你和那个参谋长都是中将,待遇一样,你也是1200块钱。他也是1200块钱。杜聿明特别看重你。”
  这天晚上,程潜跟我谈了很多话,他说:“你去了要小心啊,共产党你是打不倒的,共产党的战法你也知道,他没有五六倍的力量不给你打,他没有把握也不打,他白天不露面,晚上出来跟你打,你找不着他,你机械化部队有什么用呢?杜聿明掌握着十六个军的机械化部队,但是打共产党没有用,机械化部队打共产党,等于高射炮打蚊子,怎么打得到啊?”
  程潜望着我一笑:“我看共产党并不成气候,可是一打起来,我们总是失败。你这次去,要准备当俘虏。”
  我说:“我不去也不行。去呢,我忧心忡忡。不过你讲要准备当俘虏,我还没有想过。我们是高级司令部的人,难道还跑不掉吗?不见得当俘虏。”
  我心想:颂公给我饯行,怎么说出这样的话呢?准备当俘虏?我认为他的话说得太过火。现在想起来,颂公的话一点也不过火,颂公还真说对了,时间不长我真的当了俘虏。
  事后我觉得,人很难逃脱宿命。当时,我决定不再参加内战,逃脱反共的范围,费了好大的劲才脱离军统,到了程潜老前辈的旗下,我以为走脱了,结果可能是命运决定,还是走不脱,杜聿明向蒋介石写报告,一定要把我调了去,蒋介石就批准了。想躲躲不掉,这不是冥冥之中自有主宰吗?
  1975年我特赦出来,参加宴会,第一桌有黄维,第二桌是我,第二桌跟我作陪的人,有一个姓张的黄埔四期的同学,是个上将。他说:“文先生,我也是黄埔第四期的,我今天来参加宴会,让我作陪,见到你这位同学,敬你一杯酒。”
  还有一个作陪的是孔从洲,他原是国民党机械化部队的一个负责人,他也端起酒杯:“我也敬文先生一杯酒。”我没有问他是哪里毕业的,但是我认识他,我跟胡宗南一起到郑州参加日军受降仪式时,他是三十八军的一个师长兼郑州的警备司令,郑州的守备军队就是三十八军一个军。当时,孔从洲见了我,对我说:“我听外面讲,你要晋升中将了,我做一套衣服送给你。”我说:“我有衣服啊,你不必做。”他说:“我一定要做,这是日本将官呢,料子很好,你虽然有衣服,我也做一套送给你。”他叫裁缝给我量尺寸,没有过三天就做了一套将官呢的军服。就是这个孔从洲在宴会上对刚刚特赦出来的我说:“我和毛主席是亲戚,是亲家。”“哦?”我说:“你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啊。”
  我看见一位夫人坐在我们第二桌,她看着我笑。这位夫人我好像认识,但一下子怎么叫不出名字呢?
  这位夫人端起酒杯对我说:“文将军,你怎么不认识我了呢?”
  “很面熟,我一下子叫不出名字。”我有些不好意思。
  她把桌子上写着她姓名的牌子转过来给我看,啊,是程颂公的夫人!我感慨地说:“原来是你呀。我在湖南绥靖公署见到你的时候,恐怕你只有二十多岁吧?”
  她笑着说:“差不多。以后颂公把我送到香港去了,他起义之后,又把我接回来了。那天晚上,我们给你饯行,送你走的时候,颂公讲‘你恐怕会当俘虏’,我看你那天晚上很不高兴,我也觉得颂公那个话说得太重,人家到差怎么咒人家呢?今天看来,颂公说得没有错,他到底有经验。你的老太爷在日本留学时跟颂公是同学,我们颂公在日本读书时不过是个士官生,你的父亲是个学者。颂公从日本回到湖南,搞了个建国军,当了总司令,其实他也没有多少队伍。你的父亲跟颂公、黄兴他们关系很深。那天晚上颂公因为你父亲的关系,跟你说了那一番话,现在想起来很亲切。我希望你最好不要去,但是不去又不行。”颂公夫人的名字叫郭翼青,当时我听了她的一席话,我流泪了。
  她安慰我:“事情都过去了嘛,你不要流泪了。”
  后来,我跟颂公夫人两个同时成为第六届政协委员,又同时是第七届政协委员。她比我小十多岁,现在已经去世四五年了,而我还活着。
第25章 战地轶事
  我先讲一件任东北行营督察处处长时的事情。
  抗战一胜利,林彪带着大概一万多人守着山海关,李运昌也有一万多人,和林彪一起堵住山海关打,不许蒋介石的部队进入山海关。杜聿明带了一个军跟林彪打,没有分个胜败,没有打进关去,后来汤恩伯的十三军来了,还有五十二军也来了一部分队伍,这样一打,林彪就垮了,山海关守不住了,林彪带着他破破烂烂的部队向锦州撤退,杜聿明的部队一直顶到锦州。我要到东北到差,任东北行营督察处处长,但是锦州有敌人,我暂时去不了东北,就在北平等待。
  圣诞节前后,杜聿明有一天晚上很高兴,冲着我喊:“打开了,山海关打开了,林彪不晓得逃到哪里去了!”
  我问:“那你的部队怎么办呢?”
  他说:“追击!我的部队已经到了锦州了。”
  “噢?”我说:“部队已经到了锦州了?”
  他说:“廖耀湘、孙立人的部队到达后,我们就有足够的兵力了,我们的兵力超过10万呢。哎,你怎么还在北平呢?”
  我说:“东北行营现在还去不了啊。”
  我正在北平,想东北也去不了时,宋子文到北平来了。宋子文对我说:“你拿我一张名片,现在北平到锦州已经有飞机了,你可以离开北平了,锦州已经安排好了你的一切。”
  我问:“飞机归谁管呢?”
  宋子文说:“是中央调来的,你拿我的一张名片,就会给你派飞机的。”
  我就跟航空司令部通了电话,电话那边说:“你是文中将吧,你明天早上到飞机场来,我们单独给你配一架飞机送你到锦州,锦州地面有保护的部队。”
  第二天,我带着一批人坐飞机来到锦州。后来听人家讲,中将以上官衔的,头一个到东北的就是我。
  我到了锦州后,杜聿明也来了,杜聿明跟我讲:“从林彪部队里来了三个团级干部,向我们投降了,三个都是大学生,是在林彪部队里搞政治的。这几个人交给你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好,他们是自己来投降的,我想了一下,决定先见见他们再说。我对部下说:“把那几个人送来见我。”
  这三个人被带来见我,我一摸他们身上的衣服很薄:“哎呀,东北的冬天这么冷,你们还没有棉衣呀,这是怎么过的日子呀。”
  我就喊部下:“我们的棉军服还有没有啊?一人发一套给他们,把衣服换了再来跟我谈话!”
  一人给了他们一套棉衣,一件大衣,他们感觉到很暖和,说:“你这个长官好啊,什么都没有谈,就送衣服给我们。”
  我说:“你们看,我们穿的皮衣服,脚上穿的长筒皮靴,天气太冷了嘛,东北这个地方好冷啊。”
  我问:“你们为什么要跑过来呢?”
  他们说:“我们三个都是大学生,我们没有别的意思,我们这个国家跟日本打了八年,为什么搞到现在还要打内战,我们想不通。我们到了锦州之后,非常想家。”
  “你们三个人是什么地方人呢?”
  他们说:“是济南附近的人。”
  “我今天晚上不跟你们多谈,我让伙房做点东西给你们吃吧。希望你们三个人自己写个自传,什么学校毕业的,家庭情况怎么样?在共产党里搞了多久?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投降?写好了早点睡觉。”我又对秘书说:“他们写完让我看看。”
  第二天我一早起来,秘书把他们三个人写的自传交给我,都是大学生嘛,写得不错。我把他们三个人叫来说:“这样吧,二话不谈,准你们三个人一个月的假,你们回家去,找到你们的家属亲戚,一个月以后到这里来报到,我会安排你们的工作。另外呢,给你们拿点路费。”
  我又问:“你们结婚了没有?”
  他们说:“婚是结了,可是好多年没有回过家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妻子。”
  我说:“你们尽量去找,找到了带着一道来,我把路费给你们。不过我限期一个月,希望你们不要违背了,准时回来。”
  一个月之后,这三个人都回来了,妻子也找到带来了。我说:“我也不跟你们谈道理,你们都是为国嘛,大道理不谈了,我介绍你们到政治部去,按你们的能力分配你们的工作。”
  他们到了政治部,政治部打电话给我,说:“他们三个都是共产党的团级干部,你考察得怎么样呢?”
  我说:“我没有考察别的,他们现在不愿意在共产党里面搞了。不愿意打内战。我就考核这一点。你们再要作什么考核,你们去考核吧。我不干涉你们。”
  政治部那些人可能对他们三个态度不大好,没有过多久他们三个人又跑回来了,说:“我们不到政治部去了,那些人对我们不好,把我们看成敌人一样。我们还是要跟着你这个长官,在你这里派我们点事做吧。”
  我表示:“可以。”其中有个姓王的,叫王世奎,是学历史的,我问:“你想干什么工作呢?”他说:“我不反对共产党,你们对我又这样好,我想在沈阳找家报纸搞历史。”我说:“可以吧,你去当大历史学家就对了。”我当即打电话给长官部的秘书长,秘书长说:“好好好,投降过来的嘛,我们负责给报社介绍。”
  我又对另外两个人说:“派你们做一个事情,日本人在我们东北做了许多许多的坏事,我派你们两个人,另外还派一个人给你们,成立一个工作室,清理日本人的那些东西,日本人过去在东北搞了些什么坏事?有些什么机构?查查这个事,你们把这些材料集中起来,作为我们以后对付日本人的一个窗口。”
  这两个人很愿意。我又派了一个姓毕的,叫毕玑,他是戴笠训练班培养出来的学生,也是个大学生。
  他们做了很多事,把日本人的许多档案找到了。可是,我派的那个毕玑,看不起那两个投降过来的人,认为他们是叛徒,把他们的玻璃板打破了。那两个人又跑来找我,我把毕玑叫来,说:“人家也是大学生,你打人家的玻璃板,搞成这个样子,多么不好啊,我让你负一点责任,领导他们去办,把事情办好了就对了嘛,怎么把人家得罪了呢?”
  毕玑听我一讲,向我哭了一顿,我说:“不要哭了,你也承认是工作上待人家不好,你需要改正,你这个拳头往玻璃板上一打,把自己的手都豁开了,不好啊。我现在把你辞退,你没有资格领导他们嘛。”
  没想到,过了几天,那两个人又找我,要我把毕玑派回去,说这个人脾气稍微暴了一些,别的地方还是很好的,我又按他们的意思,把毕玑派回去了。后来,毕玑一直到解放后还和我通信。
  下面我要讲的,是到了杜聿明手下,在徐州时,遇到更棘手的事情。
  我们从徐州撤退的路上,一天晚上,我们撤到安徽和河南交界的地方,叫做孟集。第二处处长跑来报告,说后面有一座小山,小山上面有个宝塔,发现宝塔里面有火光,恐怕那里埋伏有解放军,问我们怎么办?
  我说:“你这个人,身为处长,这个问题还来请示我?你派个特务连,围住宝塔喊话看看有什么动静,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会办,还来问我?”
  二处处长调了一个营包围了宝塔,冲着里面喊了一会儿,里面没有动静。他们就把门炸开冲进去,抓了七八个好像是八路军武工队的人,还缴获了炸药包、手榴弹。
  在宝塔里有潜伏的八路军武工队一事,给宿营地造成了恐慌的气氛。到了半夜,忽然有枪声,枪声由疏而密,经查,是特务营警戒兵打的,他们说:“共产党的部队到了,有冲进寨子的可能。”特务连连长杜宝惠(杜聿明的侄孙)也这样报告,搞得杜聿明一夜没有睡觉,几次打电话要邱清泉调部队增援。一直闹到天亮,连共产党部队的影子也没有见到,一夜乱打的结果,是把我们自己在寨子外露营的坦克兵和辎重兵打死打伤了不少。事后追查责任,才发现是一场虚惊,原来是几名电话兵在夜里查线路,相互之间为了联络,喊叫:“来了!来了!”警戒兵听到,以为是解放军来了,举枪乱打。
  我审问抓来的几个人,他们承认自己是八路军的武工队,说知道你们要在这里宿营,准备晚上把你们干掉。
  我把这个情况报告给杜聿明,杜聿明拿支笔一批:“就地枪决!”
  我把军法处长和第二处处长找来,对他们说:“你们糊里糊涂的,判断不对呀。”
  “怎么不对呀?”
  “如果他们要炸掉我们的指挥部,这个罪就大了。可是他们并没有得手,法律上叫做‘犯罪未遂’,就是有罪,也要减刑,不能杀,要杀也只能杀为首的一个,把那七个人都杀掉?哪有这样的法律啊?”
  军法处长说:“杜总司令已经批了,按他的批示办理,就地枪决,我们没有权力改变,恐怕你参座也没有权力讲这个话。”
  我气得很:“要杀也不能把七个人都杀掉,这是第一;第二,上面有个通报,讲不要杀俘虏,我看他们就是几个农民嘛,杀了俘虏,违反国际公法啊。”
  我这样一说,军法处长软下来:“杜老板已经批了我有什么办法呢?你就签个字吧。”
  我说:“我不敢签这个字,我一签字,这七个人都枪毙了。”
  “那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这里又没有铁笼子,又没有监狱,往哪里关这些俘虏呢?”军法处长很为难。
  我拿过笔来写了四个字:“暂缓执行。”
  军法处长和二处处长都不愿意,瞪着眼睛看着我,我火了:“你们看着我干什么?赶快把俘虏押回去,跑掉一个人,我杀你们的头!”
  第二处处长姓李,他私下对我说:“你说得不错。杜老板这样批也太过了。”
  我说:“按我的意思办。”
  第二天,我们转移到陈官庄附近,这七个人随我们转移。我再一次对军法处长和二处处长说:“要优待这七个人,给他们弄饭吃。我这样做了,一切后果由我负责,如果要杀头,就杀我的头,不会杀你们的头!”
  这两个家伙挺厉害,说:“你签的条子我们复印下来了,带在身上,条子是你批的啊。”
  杜聿明一直不知道这件事。
  这七个人关了半个月,军法处长天天埋怨我,说你看这个事,还要天天给他们弄吃的。军法处长天天催我执行。
  二处处长偷偷跟我说:“这样办,我让第二兵团邱清泉那里开个口子,假装我们有任务,把这七个人派出去。咳,把他们都放了,他们在这里还要吃要喝的。”
  我觉得这倒是一个办法:“可以呀,就从熊笑三那个军开个口子,把人放了,邱清泉这个人很马虎,不会追究的。如果邱清泉说放了共产党的俘虏,你们就推到我的头上,说我们副参谋长管这个事。”
  按计划行事后,果然,邱清泉打电话来了,问你们抓的那几个人,为什么放了?
  我和他打官腔,说:“另有任务。”
  “噢,另有任务啊?”
  我很肯定:“另有任务!是我批的,我负责。”
  邱清泉不说什么了。我放了这七个人。
  后来,杜聿明成为战犯,因为两条罪不能特赦,一条罪是放毒气弹,一条罪是杀了七个八路军武工队的人。北京去的人审查这件事的时候,我向他们讲清了这件事的原委,直到这时候,杜聿明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急得不得了,在我面前要哭了。我说:“今天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告诉你,那七个人被我放掉了,一个也没有死。已经过了10年了,如果这七个人还在,恐怕都升官了。”
  杜聿明说:“你跟我讲的是假话。”
  “现在咱们都是战犯了,这个时候我还跟你说什么假话呢?是我办的事情嘛。”我又跟他说放毒气弹的事情:“放毒气弹的事情你也无罪。”
  “我怎么无罪?”
  我说:“我们陆军没有毒气弹嘛。那是南京派空军来投的,这个罪归南京,你揽到自己身上干什么呢?再说那天扔的也不是很毒的东西,只是辣椒水嘛。”
  杜聿明说:“你还帮我辩护呢。”
  “你这两条罪状都不成立,我已经向北京来审查的人讲了,他们也点头。”后来北京审查组专门寻找那七个人,七个人都在。
  杜聿明得到特赦了。比我早出来15年半(杜聿明是1959年12月特赦,我是1975年3月特赦),杜聿明特赦时对我说:“你这个副参谋长救了我的命,否则我特赦不了。”
第26章 战败徐蚌
  我到了淮海,任徐州“剿总”前线指挥部中将副参谋长。
  徐州“剿总”是继东北、北平两个“剿总”成立后成立的。当时,陈诚派下台,何应钦派上台,起用了一批老将。顾祝同接替陈诚做了参谋总长,卫立煌出主东北,刘峙出主徐州。徐州方面调刘峙曾经有一番争论,有人认为刘峙是败军之将,但蒋介石、何应钦认为刘峙忠实可靠,还认为刘峙是“福将”,如果配合一个少壮得力的干将,或许能够成功。于是决定让杜聿明做刘峙的副手。
  刘峙、杜聿明一出台,王耀武就丢了济南。刘峙、杜聿明和手下的军官们一方面认为自己是强大的王牌军,解放军“吃不掉,啃不动”,一方面口出大言:“在王耀武手里丢了济南,一定要在刘峙手里把济南收复,让共产党得不偿失,尝尝厉害!”参谋总长顾祝同,曾飞到徐州与刘峙密商,杜聿明也两次飞往南京、北平,面见蒋介石、何应钦,当面请示机宜。
  徐州“剿总”在两个作战方案上徘徊,不能做出决定。
  第一方案是北向阻止解放军南下,以佯攻济宁,收复济南为目的,采取以攻为守的作战方案。
  第二方案是南撤蚌埠,放弃徐州,扼淮河而守,加强南京外围防卫为目的的战略撤退。
  究竟哪个方案实施起来把握更大一些,谁也不好说。在济南有生力量被歼不久的情况下,北向可能正碰在解放军的钉子上,造成进退两难的局面;而第二方案南撤扼淮河而守,恃淮河天堑以阻敌之直捣南京城下,被顾祝同视为上策。但是蒋介石、何应钦考虑撤防而守,部署不易,一旦解放军跟踪南下,并渗透淮苏皖地区,不但南京直接处于威胁之下,而且中原屏障尽失,武汉三镇必将陷于动摇之中,再加上徐州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决不可放弃。
  这两个方案上自国防部下至徐州“剿总”,久久争论不决。刘峙拿不出主见,只有杜聿明自恃兵力雄厚,力主乘解放军打下济南的休整间隙,采取以攻为守的战略攻势,出其不意地佯攻济宁。蒋介石同意了杜聿明的这个方案。
  杜聿明奉蒋介石的命令,放弃郑州,缩短战线,西起商丘,东止连云港,机动地集中邱清泉、李弥两个兵团,作北向进攻的主力部队,调孙元良兵团自蒙城、涡阳地区,星夜靠拢徐州。又调集另一王牌部队黄维兵团,自驻马店附近出发,靠拢徐蚌之间,既可策应以徐州作中心攻防战,又可以隔断解放军刘邓大军和陈粟大军的会合。黄百韬兵团一字横陈于陇海线东段,由碾庄圩迄于海、连一线,随时配合邱清泉李弥两个兵团,机动地向济南进攻。
  碾庄圩一战,是徐蚌战役的第一战。刘峙亲临前线督战,到了我们指挥部。杜聿明说:“打了两天两夜,碾庄圩为什么打不下来呢?两个最大的兵团,邱清泉兵团和李弥兵团全都用上了,就是打不过去。”
  邱清泉是黄埔第二期的,李弥是黄埔第四期的,邱清泉和李弥原来都是共产党,加上我也是共产党,所以徐蚌战役可以说是共产党打共产党。
  杜聿明向刘峙汇报说:“看来共产党在这里打援的至少有两个纵队。”
  我说:“我看打援的部队不只两个纵队。”
  刘峙问:“你看有多少啊?”
  我回答:“我看至少要加一倍,起码有四个纵队。”后来,从解放军的战况中看到,他们在碾庄圩放了六个纵队。杜聿明的判断很轻敌。
  我们到战场上的最高点去视察,杜聿明亲自指挥作战。
  那一天,我很冒险。心想,我要看看究竟。我就坐着军用吉普车,一下子冲出阵地,我四面看,怎么看不见自己的兵呢?我这是跑到哪里了呢?正在奇怪,身边的副官着急地说:“不好,咱们已经跑到共产党的阵地里来了!”我也急了:“赶快回去!赶快回去!”解放军没有追击,也没有开枪。
  我捡了一条命回来后,杜聿明说:“你这个人好勇敢,你怎么跑到敌人那里去了呢?”
  我说:“我还不知道已经到了敌人的战地,以为还在自己的阵地上。”
  杜聿明连声说:“你的命大,没有把你抓到。”
  这时,刘峙还没有走,他也看到了,说:“我看到很奇怪,你的吉普车跑得那样快,怎么冲到敌人的阵地上去了呢?”
  刘峙很着急:“这样打,要打到哪一天呢?已经打成一个消耗战了。”
  我说:“要破这个阵,死打是打不过去啊。”
  刘峙看着我:“你的意思是怎么打法?”
  “我们正面要佯攻,至少调两个师迂回到后面去打,邱清泉兵团抽两个军,李弥兵团抽一个军,迂回到后面,趁今天黑夜打过去,里外夹攻,这个阵可破。两边迂回,碾庄圩之围可以解了。”
  杜聿明对刘峙讲:“我的副参谋长制定了突围的战略,转到解放军的后面去打。”
  刘峙点头:“哎呀,好计划,好计划,早该如此。”
  杜聿明看着我说:“你怎么早不说呢?”
  我说:“我没有看到这个情况,瞎说一顿也不行啊。”
  杜聿明用自动电话(就是现在的对讲机)找到邱清泉,命令:“你抽调两个军,迂回到后面去!”
  邱清泉回答:“我的兵力已经消耗得很厉害,如果再抽调两个军迂回,恐怕我的正面不保,一旦敌人从正面突破,徐州也不保!”邱清泉很坚定地表示不能执行命令。
  李弥的态度是:如果邱清泉派出兵力,我也派,如果邱清泉不派,我也不派。李弥说:“我只有两个军,邱清泉有六个军,他的力量比我大两倍,他为什么不抽调力量?从我这里调个师,我的力量就更单薄了。”李弥也不肯调兵。
  杜聿明的指挥不灵了。
  我对杜聿明说:“他们不听你指挥官的,命令都不能执行,怎么办呢?”
  如此坐失良机,碾庄圩那边的炮火越来越急了。我说:“我们在碾庄圩的部队可能已经被吃掉了。”刘峙在自己的大腿上捶了一顿,长叹一声:“天亡我也!”
  由徐州出击的部队与碾庄圩困守待援的部队炮声相闻,相距不到40华里,却无法解围。
  我跟杜聿明说:“现在解放军离我们没有多远了,碾庄圩已经被解放军控制住了,我的看法是今天晚上准备夜战,我们一失败,十几万人就被解放军吃掉了。”
  杜聿明问我:“你有什么好办法?”
  我说:我们打一个假仗。这里离徐州15里路,我们撤退10里,解放军一定是跟进打我们,我们一个回马枪,可以转败为胜,我们告诉碾庄圩的黄百韬,我们撤退的时候让他们赶快跟进。”
  我们按这个计划撤退,没有料到,解放军不理我们,并没有跟进。
  碾庄圩没有什么炮火的声音了,糟糕了,黄百韬十几万人已经失败了,碾庄圩没了炮火了嘛,我们不能再撤退了,如果我们再撤退,今天晚上徐州就没有我们的部队了。我就跟杜聿明商量:“你也不能动,我也不能动,参谋长也不能够动,死守在这个地方。”
  杜聿明说:“好,要死死在一起!”
  第二天,二十五军的军长陈士章从碾庄圩逃过来了,他告诉我们,黄百韬自杀了。
  “解放军呢?”我问。
  “解放军认为已经胜利了,撤退了。”
  我当时难以解释两个王牌军团寸步难行的原因,后来读了《毛泽东选集》第四卷,才知道华东解放军用了一半以上的兵力打援。刘峙指挥之下的有黄百韬、邱清泉、李弥、孙元良四个兵团,四十多万人,而解放军的部队已经超过200万了。(比如苏联把全部的武器给了林彪,林彪的装备力量超过卫立煌两倍,是四个野战军中最强大的一个。)我向杜聿明讲:“这个仗没办法打了,根据收到的消息,解放军的部队超过200万,我们这里四十多万人跟解放军打,这个仗怎么打法啊?”
  杜聿明跟我发脾气了:“唉呀,你真是,长人家的威风,不说我们自己的志气!”
  我说:“大势已去啦。现在解放军采取包围的政策,并不积极打反击,把我们这里40万人暂且留着不打,先解决黄百韬兵团(碾庄圩战役),把那里吃掉,再吃黄维,把黄维的部队也吃掉了,搞到最后来打我们。那还打什么?没办法打。敌我悬殊啊。”
  听到碾庄圩的炮火逐渐消失,我们要邱清泉无论如何保住徐州,总部要撤到徐州。
  我们撤到徐州后,一看徐州的街上乱哄哄的,老百姓和军队都在抢粮食,我大声喊:“警察到哪里去了?县政府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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