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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短篇小说全集

_3 卡夫卡 (奥)
  很久以来,或许自约瑟菲妮的艺术生涯开始,她就力争为了她的歌唱艺术而从任何劳动中解脱出来,让她不必为每日的面包而操心,也不必参加其它一切与我们的生存斗争相关的活动,这些——或许——应该由这个民族作为整体去承担。头脑简单者——也确有这种头脑简单者——单凭这种要求的特殊性,根据能够想出这一要求的精神状态,就会得出结论:此要求具有其内在合理性。但是我们民族得出的结论却相反,我们冷静地拒绝了她的要求,并且对她提出的理由也不去费力反驳。比如约瑟费妮说:紧张的劳动有害于她的嗓子,虽然劳动不及她唱歌辛苦,但是这样毕竟会使她在唱歌之后得不到足够的休息,以便为下一次演出养精蓄锐,在这种情况下,她虽然竭尽全力地演唱,但还从未达到其最佳效果。大家听她争辩,权当耳边风。这个如此容易被打动的民族有时也会无动于衷。拒绝有时是那样冷酷无情,甚至约瑟费妮都会大吃一惊,她佯装顺从,干起属于自己的那份活,并尽量好好演唱。但这只能是一时半会,接着便又重抖精神投入战斗——看来她有的是力量。
  但是显而易见,约瑟费妮所力争的根本不是她所提出要求的满足。她是明智的,也不惧怕劳动,我们这儿根本不知何谓懒惰,即使满足了她的要求,她也肯定不会过一种不同于以往的生活。劳动根本不是她唱歌的障碍,当然歌声也不会变得更美妙。约瑟费妮所力争的只不过是要大家公开地、明确地、长久地、远远地超过所有常规来承认她的艺术。虽然她几乎在所有别的事情上都可心想事成,但这件事却始终是事与愿违,不能得逞。或许一开始她就应该把进攻的目标转向别处,或许现在她已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但是她却不能再回头,退却意味着自我背叛,她必须坚持这一要求,否则就会垮台。
  假若她真的有敌人,如她所说,那么他们就会对这场战争兴灾乐祸,袖手旁观。但是她并没有敌人,即使有谁偶尔反对过她,这场斗争也不会使任何一个感到高兴。之所以不这样,是因为这个民族在这种场合会表现出一种严峻的法官的姿态,这在我们这里平常是罕见的。虽说你可以赞同这种场合下采取此种态度,但是只要你想到,有朝一日这个民族也会对你采取类似的做法时,你就丝毫不会感到高兴了。无论拒绝也好,要求也好,问题都不在于事情本身,而在于这个民族对待自己的同胞竟如此冷酷,而以往他也曾慈父般地、甚至超过慈父般地、低声下气地照顾过这位同胞,相比之下,显得更加无情了。
  假如在这个事情上全民族换成了某个成员,可以想象,这个成员会对约瑟菲妮接连不断的、咄咄逼人的要求一直让步,直到最终结束这种让步。虽然他做出了巨大让步,但同时坚信,让步会有其应有的极限,他之所以做出了过多的不必要的让步,只是为了加快事情的发展过程,只是为了纵容约瑟菲妮,使她得寸进尺,不断提出新的要求,直至真的提出了这个最后的要求,那时他就自然一口拒绝,因为他早已准备好了。但是,实际情况完全不是这样,这个民族不需要采用这种手段,况且他对于约瑟菲妮的尊敬是发自内心的,是经受了考验的。而且约瑟菲妮的要求确实太高,以致于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都可以告诉她会有怎样的结果。但是,约瑟菲妮对这件事的看法可能有这种猜测成分,即:这个民族在耍手腕。因此,在遭到拒绝的痛苦之上又平添一层怨恨。
  但是,尽管她这样猜测,却没有因此被吓住而不敢进行斗争。近来斗争甚至更加剧了。如果说以前她进行的只是舌战,那么现在则开始采用别的方法,在她看来这些更有效,而我们则认为这对她自己会更危险。
  有些同胞认为,约瑟菲妮之所以变得这样迫不及待,是因为她感到自己老了,声音也不行了,因此在她看来,必须进行争取承认的最后斗争了。这个我不相信,假如是这样,约瑟菲妮就不成其为约瑟菲妮了。对她来说,不存在衰老问题,声音也不会不行。如果她提出什么要求的话,那也并非由于外部原因,而是出自内心合乎逻辑的考虑。她争得了最高处的桂冠,不是因为这桂冠眼下恰好挂得稍低一些,而是因为它就是最高的那顶。倘若她有权,她会把它挂得更高些。
  当然,对外界困难的蔑视并不妨碍她采取最卑劣的手段。她认为,她的权利是不容置疑的,至于是怎样得到的,这又有什么关系,尤其在这个她眼中的世界上,正当的手段恰恰行不通。或许正因为这个,她甚至把争得权利的斗争从歌唱领域转向其它一个对她不太重要的领域。她的追随者四处散布她的言论,说她认为自己完全有能力这样唱歌:让全民族各个阶层甚至隐蔽最深的反对派都得到真正的乐趣,不是这个民族所理解的真正乐趣(他们说这种乐趣向来可从约瑟菲妮的歌声中感受到),而是约瑟菲妮所要求的乐趣。但是她补充说,由于她不能假充高深,又不能迎合低级,唱歌就必须保持老样子。至于为争取摆脱劳动而进行的斗争中的所做所为,则是另一回事了。虽然这也是为了歌唱,但她却没有用昂贵的歌唱这一武器直接进行斗争,所以,她使用的手段都是足够好的。
  比如流传着这样一个谣言,假如不向约瑟菲妮让步的话,她就要减少装饰音。我对装饰音一窍不通,也从未听出来过。但是约瑟菲妮却准备减少装饰音,暂时还不删掉,只是减少而已。据说她当真进行了这种危胁,然而我却没有发现这与原来的演唱有什么两样,整个民族也一如既往地倾听着,并没有对装饰音问题发表意见,而且对约瑟菲妮所提要求的态度也没有改变。但是不可否认,在约瑟菲妮的脑子里,如同她的身材,有时的确还有值得选美之处。例如,她在那一次演出之后就宣布,以后她要将装饰音重新完整地唱出来,好像她以前关于装饰音的决定对这个民族过于残酷也过于突然了。然而,下一次音乐会后,她又改变了主意,最终结束了那些了不起的装饰音,除非大家做出对她有利的决定,否则它们是不会再出现了。那么这个民族呢,对所有她的这些宣布、决定、改变决定充耳不闻,如同一个陷入沉思的大人不理会小孩子的饶舌,虽然态度和蔼,但什么都没听进去。
  但是,约瑟菲妮却不让步。比如她最近又声称,干活时她的脚受伤了,站着唱歌很困难,由于她只能站着唱歌,所以现在必须缩短唱歌时间。尽管她一瘸一拐,让她的追随者搀扶着,还是没有谁相信她真的受了伤。即使是她的小身子非常敏感,但我们是一个劳动民族,而且她也是其中一员,假如我们因为擦破点皮就要一瘸一拐的话,那我们整个民族就会没完没了地跛行了。尽管她像一个瘸子让人搀扶着,尽管她比以往更频繁地以这副可怜相露面,这个民族仍旧感激地、痴迷地听着她的歌声,并没有因为唱歌时间的缩短而大惊小怪。因为她不能总是一瘸一拐的,于是便想出其它借口。她假托自己很疲劳,心情不好,身体虚弱。这样,我们除了听音乐会外又看了场戏。我们看到约瑟菲妮的追随者怎样请她、央求她唱歌,她说她也很想唱,但却唱不成。于是他们安慰她,奉承她,几乎将她抬到了事先找好的演唱地点。终于,她流着莫名其妙的眼泪让步了。但是,当她以显然是最后的决心准备开始唱时,却是那样虚弱无力,双臂不像往常那样向前伸着,而是死板板地垂在身体的两边,给人的印象是好像短了一截。当她要开始唱时,又不行了,她恼怒地一摆头,就栽倒在我们的眼前。不过她很快又挣扎着站起来,开始唱歌。我觉得,与往常没有多大不同,或许听觉灵敏的可从中听出稍稍一点异常的激动,但这只会对唱歌有好处。演出结束时,她甚至不如先前那样疲惫了,不需追随者的任何帮助,用冷冷的目光审视了一下那些给她让道的、对她毕恭毕敬的听众,迈着稳健的步子,甚至可以说是一溜烟小跑退场了。
  这是不久前的事。可是最近一次,到了她演出的时候,她却失踪了。不仅她的追随者在寻找她,许多同胞都投入了这项工作,结果是白费力气。约瑟菲妮失踪了,不愿意再唱歌了,甚至不愿意让别人求她唱歌,她这次是彻底离弃了我们。
  真怪,她怎么会打错算盘呢?这个精灵!这样的错误会使大家认为,她根本就没有打什么算盘,而是她的命运在驱使着她,并且它只会成为我们这个世界上最悲惨的一个命运。她自己放弃了唱歌,破坏了通过征服民心而得到的权利。真不知她是怎么获得这权利的,其实她很少了解民心。她躲起来不唱歌了,然而这个民族显得很平静,没有明显的失望。虽然表面上相反,实际上这个平和、稳健的民族只会给予,从不接受任何馈赠,包括约瑟菲妮的,这个民族继续走着自己的路。
  而约瑟菲妮却不得不走下坡路了。她最后一声口哨和永远沉寂的日子就要到了。她是我们民族永恒历史中的一个小小的插曲,我们终将弥补这一损失,这对我们来说毕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集会怎么变得鸦雀无声了?约瑟菲妮在时集会不也是静悄悄的吗?难道她的口哨比回忆中的还要响亮和生动吗?难道她在世时的口哨比回忆中的更重要吗?难道不是这个民族以其智慧将约瑟菲妮的歌抬得这样高?正因为这样,歌声才能永恒存在。
  或许我们根本就不会失去很多,约瑟菲妮却摆脱了尘世的烦恼,在她看来,这种烦恼是专为出类拔萃者安排的。她将愉快地消失在我们民族不计其数的英雄群体中,因为我们不推动历史,所以她会像所有她的兄弟一样,很快地被遗忘在升华的解脱中。
  (王 敏译)
同醉汉的对话
  当我小步走出房门,蓦然发现头顶上是挂着一轮圆月和布满星星的拱形天空;面前是座落着市政厅、圣母圆柱和教堂的环形广场。
  我静静地从阴暗处走到月光下,解开外套的扣子,觉得暖和了。然后抬起双手,让夜间那嗖嗖呼啸的风停下来,并开始思考: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做得好像跟真的一样。是不是你们试图劝说我相信自己不真实,莫名其妙地站在这绿色的石子路上?但是很久以来,你确实是真实的,是你,天空;而你,环行广场,却从没有真实过。
  你们总是比我强,这是真的,但是只有在我让你们安静的时候。
  “谢天谢地,月亮,你不再是月亮,也许是我的疏忽,还把你称为月亮。为什么我把你叫做‘被遗忘的奇特色彩的纸灯笼’时,你不再那样忘乎所以。为什么我叫你‘圣母圆柱’时,你几乎总是要退隐;而圆柱,当我称你‘投射黄光的月亮’时,却不再看到你恐吓的样子。”
  当人们思考你们的时候,似乎真的对你们不好,你们勇气低落,健康受损。
  上帝,当思考者向醉汉学习的时候,才该是多么有助于健康!
  为什么万物都变得寂静了,我想,是因为风停了。还有那些常常像装了小轱辘滑过广场的小房子,也被结结实实地定住了——寂静——寂静——人们根本看不到往常那条将它们与地面隔开的细细的黑线。
  我开始跑起来。围着大广场跑了三圈,没有任何障碍;同时由于没有碰到醉汉,我就不减速地、毫不费劲地朝着卡尔大街跑去。我的影子也在跑,它常常要比我小,映在我身边的墙上,如同跑在墙与道德之间的狭路上。
  经过消防队时,我听到了从小环行道那边传来的嘈杂声。当我在那儿转弯时,看到一个醉汉站在井的栅栏旁,双臂水平撑着,穿着木拖鞋的脚跺着地。
  我先是站了一会儿,好让呼吸平稳下来,然后走向他,摘下头上的大礼帽,自我介绍说:
  “晚上好,弱小的贵人,我今年二十三岁,但是还没有名字。您一定来自巴黎这座大城市,并且有着惊人的、动听的名字。您的身上散发着失去平衡的法兰西宫廷的那种完全不自然的气味。”
  “您一定用您那双贵族特有的眼睛看到了那些贵妇人,她们已站在了高高的、明亮的平台上,穿着紧身服嘲讽地回头观望,而那在台阶上拖着的彩色长裙的下端还飘浮在花园的沙子上。——不是吗?仆人们身穿灰色的、裁剪奇特的大礼服和白色的裤子,爬上到处可见的长杆,双腿夹着杆子,上身向后侧仰着,他们必须用粗壮的绳子把一块块巨大的灰布从地上拉起来,在空中绷紧,因为贵妇人想看到一个有雾的早晨。”由于他打了个嗝,我近乎惊慌地问:“真的,这是真的吗?先生,您来自,来自我们的巴黎,来自那刮狂风的巴黎,那醉人的冰雹天气?”当他又打嗝时,我尴尬地说:“我知道,我很荣幸。”
  我迅速扣上外衣,然后热情而又谨慎地说:
  “我知道,您认为回答我的问题毫无价值,但是,假如今天我不问你的话,我将要过一种痛苦的生活。”
  “我求您告诉我,穿着如此讲究的先生,是不是人们给我讲的是真的:在巴黎有些人仅仅穿着装饰漂亮的制服;有些房屋只有大门;夏季的天空整个一片蔚蓝,镶在上面美化它的全是心形的白云。那里是不是有一个珍奇物品陈列馆,参观的人多极了,馆里只有一些挂着小牌子的树,小牌子上写着出了名的英雄、罪犯、以及相爱的人的姓名。”
  “又是这些消息,明显骗人的消息!”
  “巴黎的街道都突然分岔,街上很喧闹,不是吗?不总是一切都井井有条,这怎么能行呢?有一次发生了事故,人们迈着那很少触及地面的大城市的脚步从相邻街道聚集过来。大家虽然都很好奇,却又惟恐失望,他们呼吸加快,向前伸着小脑袋。如果相互碰着了,他们就深深地鞠躬并请求原谅:‘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太拥挤了,请您原谅——我太笨拙了——我承认。我的名字叫——我的名字叫热罗姆·法罗什,我是卡博丹街的调料小贩——请允许我明天请您吃晚饭——我的夫人也将非常高兴。’他们就这样说着,街道上吵得震耳欲聋,烟囱里的烟冒出来,在房屋与房屋之间落下。事情就是这样。并且或许有这种可能:有一次两辆汽车停在了贵族区繁华的环行道上,仆人恭恭敬敬地打开车门,八条纯种西伯利亚狼狗跳了下来,吠着从行车道上奔跑过去。当时有人说:这些是化了装的、年轻的巴黎时髦人。”
  他几乎闭上了眼睛。当我沉默时,他把双手塞到嘴里,用劲拽下巴。他的制服很脏,可能是别人把他从酒馆里撵了出来,对此他还浑然不知。
  现在大概是白昼与黑夜交替时极其寂静的暂停。出乎意料,我们的头都低下了。我们没有觉察到此时一切都静止了,因为我们什么都不去看,所以一切也就不存在了。当我们弯曲着身子独自呆着,并四下张望,什么都看不见了,而且也感受不到风的阻力。但是我们内心却保留着记忆:不远处座落着带房顶和幸好带有角烟囱的房屋,黑夜通过烟囱进入房屋,经过阁楼进到各个房间。真幸运,明天又将是一天,在明天,真是不可思议,人们将可以看到一切。
  这时,醉汉把眉毛向上挑了一下,眉眼之间闪闪发光,他断断续续地说:“是这样——我想睡了——所以我要去睡了。——我有一个内弟在杰克广场——我到那里去了,因为我住在那里,因为那里有我的床。——我现在就去。——我只是不知道他叫什么,住在哪里——我好像给忘了——但是这没有关系,因为我甚至从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有一个内弟——现在我要走了——您相信我会找到他吗?”
  我不加思索地说:“这是肯定的。但是您从外地来,您的仆人又不在身边,请允许我来送您。”
  他没有回答。这时我把胳膊递给他,以便让他挽住。
  (王敏 译)
大噪音
  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如同置身整个寓所里噪音的总部。我听到所有的门都在啪啪作响——只不过由于门的噪音而听不到他们在门之间跑来跑去的脚步声——厨房里关灶门的响声也听得真真切切。父亲打开了我的房门,穿着拖到地上的晨服穿过房间,隔壁房间里响起了从炉里扒灰的声音。法莉穿过前厅一字一顿地喊着问,父亲的帽子是不是已刷好,真希望听到嘘嘘声,然而,另一个的回答声却是提高了嗓门的叫喊。房门又响了起来,如同患了伤风感冒的嗓子,它先是随着女声演唱而打开,最后又随着一声沉闷的男人的撞击声关上,那猛一关听上去肆无忌惮极了。父亲走了,现在开始了两只金丝雀带来的更轻柔、更分散、也更绝望的噪音。以前我就想到——金丝雀的声音又使我重新想起——是不是我不该将门开一条小缝,像蛇一样慢慢地爬到隔壁房间,并爬在地上请求我的姐妹和她们的保姆安静。
  (王 敏译)
煤桶骑士
  所有的煤都用光了;煤桶空了;铲子没有用了;炉子散发着凉气;屋子里充满了严寒;窗外的树僵立在白霜中;天空犹如一块银色的盾牌,挡住了向他求救的人。我必须有煤!我不能冻死!我的身后是冰冷的炉子,面前是冰冷的天空。因此,我现在必须快马加鞭,到煤贩子那里去寻求帮助。对于我一般的请求,他一定会麻木不仁。我必须向他非常清楚地表明,我连一粒煤渣都没有了,而他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天空中的太阳。我必须像乞丐一样前去,——当那乞丐由于饥饿无力地靠在门槛上,奄奄一息的时候,主人家的女厨师才决定给他喂点残剩的咖啡——煤贩虽然很气愤,但他一定会在“不可杀人”的戒律光芒的照射下,不得不把一铲煤扔进我的煤桶里。
  怎样前去无疑会决定此行的结果,所以我骑着煤桶去。像骑士那样,我双手抓住桶把手,——一个最简单的辔具,费力地转下了楼梯。但是,到了楼下,我的桶就上升起来,了不起,真了不起!那些伏在地下的骆驼,在指挥者的棍棒下晃晃悠悠地站立起来时,也不过如此而已。它以均匀的速度穿过了冰冷的街道,它的高度好极了,有几次我被升到了二楼那么高,但从来没有下降到门房那么低。我异乎寻常地高高飘浮在煤贩的地下室门前,那贩子正蹲在地下室的一张小桌子边写着什么。为了放掉屋里多余的热气,他把门敞开着。
  “煤店老板!”我急切地喊,低沉的声音刚一发出便被罩在呼出的哈气中,在严寒中显得格外混浊。“老板,求你给我一点煤吧!我的煤桶已经空了,所以我都能骑在它上面了。行行好,一有钱,我马上就付给你。”
  煤贩把手拢在耳朵边,“我没有听错吧?”他转过身问他妻子,她正坐在炉边长凳上织毛衣,“我听得对吗?有一个买主。”
  “我什么都没有听到。”那妇人说,她织着毛衣,平静地喘着气,惬意地背靠着炉子取暖。
  “噢,是的,”我喊道,“是我,一个老主顾,忠诚老实,只是当下没有法子了。”
  “老婆,”煤贩子说,“是有一个人,我不会弄错的;一个老主顾,肯定是一个老主顾,说话才这么中听。”
  “你这是怎么了,老头子,”妇人把手中的活贴在胸脯上,停顿了一下,说:“谁也没有,街道是空的,我们给所有的顾客都供了煤,我们可以把煤店关几天休息一下子。”
  “可我还在这儿,坐在煤桶上。”我喊着,没有知觉的眼泪冷冰冰的,模糊了我的双眼,“请向上面看一下,你们会立刻发现我的,我求你们给我一铲煤,如果你们能给我两铲,那我就会高兴得发疯。其他顾客确实都关照了,但还有我呢,啊,但愿能听到煤在桶里发出格格的滚动声。”
  “我来了,”煤贩子说着便迈起他那短腿上了地下室的台阶,可那妇人抢先一步站在他面前,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说:“你呆着,如果你坚持要上去的话,那就让我上去吧。想想你夜里那吓人的咳嗽声,为了一桩生意,而且是臆想出来的生意,就忘了老婆孩子,也不想要你的肺了。好,我去。”“告诉他我们仓库中所有煤的种类,价格我在后面给你报。”“好吧,”妇人说着,上了街道。当然她立刻就看到了我,“老板娘,”我喊道,“衷心地问你好。我只要一铲煤,一铲最次的煤,就放在这桶里,我自己把它拉回去,我当然要如数付钱,但现在还不行,现在不行。”“现在不行”这几个字如同一声钟响,它又刚好和附近教堂塔尖上传来的晚钟声混合在一起,足以令人神魂颠倒。
  “他想要点什么?”煤贩问道,“什么都不要,”妇人向下面大声喊,“外面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除了6点的钟响。我们关门吧,天太冷了,也许明天我们又该忙了。”
  她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到,但她却解下她的围裙,试图用它把我赶走。遗憾的是她成功了。我的煤桶具有骑乘动物的一切优点,它没有反抗力,它太轻了,一个妇人的围裙就能把它从地上驱赶走。
  “你这个恶魔,”当她半蔑视,半得意地在空中挥动着手转身回店时,我回头喊着,“你这个恶魔!我求你给一铲最次的煤你都不肯。”于是,我爬上冰山,让自己永远消失。
  (王 敏译)
一场斗争的描述
  广阔的天空
  从远处的小山
  向更远处的小山延伸
  散步人的衣裙
  在石子路上窸窣摆动。
  将近十二点时分,就有几个人站起身来,躬身致意,互相握手,一边说着过得很愉快,一边穿过那个大门框来到前厅穿衣。女主人站在屋子中间向客人们鞠着躬,她裙子上的褶子显得很不自然。
  我坐在一张三只细腿撑起来的小桌旁,正在呷着第三杯甜药酒,边喝边瞅着我挑选出来的、堆成一小堆的甜点心,它的味道很不错。
  这时,我看见我的新相识走了过来,他没太理会我在做什么,微笑着用颤抖的声音对我说:“请原谅我到您这儿来。我刚才和我的姑娘单独呆在隔壁房间里。从十点半就呆在那儿。这是才过去不一会儿的事。请别见怪我告诉您这件事。我们俩不认识。不是吗,咱们是在楼梯上相遇的,说过几句客气话,而现在我就向您谈起了我的姑娘,不过您得——我请求您——原谅我,我高兴得憋不住了,没办法。因为这里没有一个我可以信赖的朋友——”
  他就这么说着。我不高兴地望着他,——因此嘴里嚼着的那块干果点心味道不好——冲着他那张好看的涨红的脸说道,“您觉得可以信赖我,我感到高兴,不过我对您向我讲这事并不高兴。您自己——您要是不这么困惑——也会感到,对一个独自坐在这儿品酒的人讲一个正在恋爱的姑娘有多么不合适。”
  我说完这话,他便一屁股坐了下来,身子往后一靠,两只手臂向下搭拉着。然后他支起胳膊肘把两臂抱在胸前,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声音相当大:“在那间房子里——只有我们俩人——小安娜和我,我亲了她——我——亲了——她的嘴唇,她的耳朵,她的肩膀。”
  几位站在近处的先生猜到这儿正在进行一场热烈的谈话,便打着呵欠朝我们这儿走来。于是我站起身来大声说:“那好,要是您愿意,我就去,不过现在到劳伦茨贝格去散步是愚蠢的。因为天气还冷,由于下了一点雪,路就像溜冰场一样滑。不过,要是您想去,我一块去。”
  起初他惊奇地朝我望着,张着那张大而红的湿漉鹿的嘴。后来,当他看见已离得很近的先生们时,便笑了,站起身来说:“噢,不过冷点好,我们的衣服满是汗味和烟味,我也许有点醉了,虽然喝得并不多;好的,我们去道个别,然后就走。”
  于是我们走到女主人跟前,当他吻别她的手时,她说道:“真的,您今天看上去这么幸福,我很高兴。往日您的脸总是显得那么严肃,那么厌烦。”这番好意的话语感动了他,于是他又吻了一次她的手;她笑了。
  前厅站着一位侍女,我们这是第一次见到她。她帮我们穿上外衣,然后拿上一只小手灯给我们照亮楼梯。是的,这姑娘很美,她的颈子裸露着,只是在下巴处围着一条黑天鹅绒带,她衣带宽松,当她在我们前面提着手灯走下楼梯时,身子好看地弯曲着。因为刚喝了酒,她的面颊潮红,嘴巴半张着。
  在楼梯的下面,她把手提灯放到一级楼梯上,蹒跚地朝我的朋友走了一步,搂着他亲吻,一直没松手。直到我往她手上塞了一个硬币,她才磨磨蹭蹭地松开胳膊,慢吞吞地打开那扇小门,放我们走进黑夜。
  天空上有些许云彩,因此显得更广袤,冷落的均匀地洒满月光的街道上罩着一轮大大的月亮。地上有一片柔软的雪。
  走路时很滑,因此只能迈着小步。
  我们刚一来到外面,我的情绪便明显地异常兴奋。我纵情地抬起大腿,让关节轻快地咯咯作响,我冲小巷喊着一个名字,好像有个朋友挣脱了我跑到拐角,我跳起一步把帽子扔高,然后大叫着把它接住。
  我的朋友漫不经心地走在我身旁。他低着头,也不吭声。
  我感到奇怪,因为我以为,周围没有聚会的人会使他高兴万分。我也不作声了。我刚刚在他的背上打了一拳让他高兴高兴,又觉得不好意思,于是笨拙地把手收了回来。我用不着这双手了,就把它塞到大衣口袋里。
  我们就这么默不作声地走着。我注意地听着我们的脚步声,不能理解为什么和我的朋友齐步走会使我难以忍受。这使我有点不安。月亮很亮,看东西很清楚。有的地方有人倚在窗前望着我们。
  当我们走进费迪南大街时,我发觉我的朋友哼起了一支曲子;声音很小,但我却听见了。我觉得这是对我的侮辱。他为什么不和我说话?他要是不需要我,为什么不让我安静安静。我恼火地想起了那些因为他才撂在桌子上的好吃的甜点心。我也想起了甜酒,于是情绪好了一点,几乎可以说傲了起来。我双手叉腰,就当我一个人在散步。我刚才在和人聚会,替一个不知感恩的年轻人挽回了面子,现在又在月光下散步。白天办公事,晚上会朋友,夜里串胡同,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就其自然而言,也算是一种不受约束的生活方式吧!
  可我的朋友还是走在后面,当他发觉拉后了时,甚至加快了步子,他装作这一切挺自然似的。不过我倒是在考虑是不是该拐进一条街边小巷,因为我没有义务和别人一起散步。我可以自己回家,谁也挡不住。在房子里我会把放在桌子上铁支架里的灯点燃,坐到放在那张破了的东方地毯上的扶手椅上去。想到这儿的时候,我忽然感到四肢无力。我一想到又要回到房间里去,又要独自一人空对涂了色的四壁和地板——从后墙壁上挂着的镶金框的镜子里看,它显得歪歪斜斜的——度过几个钟头时,我总有四肢无力的感觉。我的两条腿走累了,我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得回家躺在床上,我犹豫着,在走开时是否该和我的朋友道个别。可我胆子太小,不敢不打招呼就走开,又太软弱,不敢大声道别。于是只得又站住,倚在一面洒满月光的墙上等着他。
  我的朋友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过来,他也许有点担心。他作了好一番准备,他眨眨眼,把手臂横着伸到空中,使劲地把他那戴着黑色硬礼帽的脑袋伸向我这边,他的这一切好像表示很懂得赞赏我为使他开心而在这儿开的玩笑。我毫无办法,轻轻地说:“今天晚上很有意思。”我想笑没笑出来。他回答说:“是的,您看见那个侍女也怎样吻我了吗?”我说不出话,因为我的喉头哽咽,为了不致于总是默不作声,我像一个邮车赶车人似的吹着号子,他起先竖着耳朵听,后来十分感激地握着我的右手。他一定觉得我的手冰凉,因为他立刻就把它松开了。他说:“您的手真凉,那个侍女的嘴唇要暖和些,是的。”我理智地点了点头。我一边请求亲爱的上帝使我坚强,一边说:“是的,您说得对,我们回家吧,时间不早了,明天早上我得上班。您想,是可以在班上睡觉,可睡不好。您说得对,我们该回家了。”说着我把手伸给他告辞,好像事情到此就结束了。可他笑着接着我的话说:“是的,您说得对。这样一个夜晚是不应该在床上度过的。您想想,要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睡在床上,多少幸福的念头会在被窝里遭到扼杀,多少悲伤的梦境会在被窝里重温。”他对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很高兴,使劲地抓住我外衣的前胸——再高他也够不着了——任性地摇晃着我;然后他眯起眼睛,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您知道您是什么样的人吗?您是个怪人。”说完他又走了起来,我跟着他走,可自己并不觉得,因为我还想着他说的那句话。
  起先我很高兴,因为看来这表明,我的朋友猜测我心有所想,虽然事情并非如此,但由于他的猜测,我已引起了他的注意。这种情况使我很高兴。我对自己没有回家感到满意,对我来说,我的朋友很难得,他能在那些人面前抬举我,而不需要我自己去争取!我极友爱地看着我的朋友,我头脑里想着要在危险时刻保护他,特别是要保护他不受情敌和爱吃醋的男人的伤害。他的生命比我自己的生命更宝贵。我觉得他的脸长得很美,我为他的艳福感到骄傲,我分享今晚两个姑娘给他的吻。啊,今晚多快乐!明天他会和安娜小姐谈这事,开头当然要扯一扯平常的话题,然后他会突然说:“昨天夜里我和一个人呆在一起来着,你,小安娜,肯定从没见过他。他看上去——我该怎么描述他好呢——看上去就像一根不断晃动的棍子,上面不大适宜地长出一颗黄皮黑发的脑袋。他的全身披着许多很小、很显眼的发黄的布块,把他裹得严严实实,因为夜里没有刮风,所以衣服很贴身。他胆怯地走在我身边,你,我亲爱的、那么会亲吻的小安娜,我知道你准会觉得有点可笑,有点害怕,可我,我的魂早就由于对你的爱而飞得无影无踪,我倒高兴有他作伴。他也许不太高兴,所以默不作声,可走在他身边的人却兴奋不已。我昨天为自己的幸运而心里美滋滋的,可我几乎忘了想你。我觉得,好像随着他那扁平胸脯的呼吸起伏,繁星密布的天空那坚硬的穹顶也在升起。视野开扩了,火红的云彩下,山水风光一望无际,它也同样使我们快乐无边。——我的天,我多爱你小安娜,我爱你的吻胜过爱美景。我们别再说这个人了,我们彼此相爱。
  当我们漫步走上码头时,我虽然羡慕我的朋友得到了亲吻,但我也高兴地感到他在我面前,正如在他眼里我在他面前一样,也许会感到内心羞愧。
  这就是我的想法。但那时我的思绪混乱,因为莫尔多瓦河以及河对岸的城区都已笼罩在夜幕之中。只有几盏灯亮着,和望着它们的眼睛捉迷藏。
  我们站在栏杆边,我戴上手套,因为水上吹来阵阵凉风,我就像人们夜里站在一条河前可能做的那样,无缘无故地叹了口气,接着我想继续走。可我的朋友望着河水一动不动。后来他靠得离栏杆更近了,把胳膊肘支在铁栏杆上,把额头放进手掌。我觉得这样子很蠢。我身子发冷,不得不把大衣领往上拉。我的朋友伸伸身子,把靠在胳膊的上身伸到栏杆外面。为了不打呵欠,我不好意思地抢着说:“是吧,的确奇怪,只有夜晚才能使我们完全陷入回忆之中。比如现在我就能想起这么一件事。一天晚上,我斜身坐在一条河岸的长椅上。我的头搭在手臂里,手臂放在椅子的木质靠背上,我望着河对岸似云的群山,听见海滨酒店里有人轻柔地拉着提琴。两岸时不时有吐着阵阵烟雾的火车隆隆而过。”——我就这么说着,拼命地虚构一个个怪异的爱情故事;残暴野蛮和蹂躏强奸当然也是少不了的情节。
  我刚说出头几句话,我的朋友便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我觉得他只不过对在这里还能见到我感到惊奇。——说:“您看,事情总是这样。当我今天走下楼梯,打算在聚会前再作个晚间散步的时候,奇怪地发现我的两只发红的手在袖口里来回地晃动,晃得异常快活。那时我就估计到会有艳遇。事情总是这样。”他边走边说,并且只是对一种微不足道的小事观察着那样随便说说。
  可这番话却使我很受感动,我非常抱歉的是,也许我的硕长身影会令他感到不快,他在我身边可能显得太矮。虽然是在夜里,并且我们几乎也碰不到什么人,但这种情形仍使我感到如此痛苦,以至我不得不弓起腰走路,这样一来,我的两手就触到了自己的膝盖。为了不让我的朋友看出我的意图,我只是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改变着自己的姿式,我让他看防护岛上的树木,让他看桥头上的灯光在水中的交相辉映,试图以此把他的注意力从我身上引开。可他突然一转身,脸对着我宽厚地说:“您怎么这样走路?您整个人伛偻着,差不多和我一样矮!”
  他说这话是一番好心,所以我回答说:“可能是这样。不过我觉得这姿式很舒服。您知道,我身体不大好,挺直身子我觉得很难受。这可不是小事,我走得很慢——”
  他有点怀疑地说:“这只不过是心情的关系。我觉得您从前一直是挺起身走路的;在和别人聚会时也还凑合。您甚至还跳舞来着,对吗?没有?不过您是挺直身子走路的,现在您也能直起身子。”
  我用手作了个拒绝的姿式,坚持说:“行,行,我挺直身子走路。不过您过低估计了我。我知道什么是得体的举止,因此我才弓着腰走路。”
  可他觉得事情并不那么简单,他被自己的幸福冲昏了头,不能理解我这番话的意思,于是只得说:“行,悉听尊便。”他抬头看了看磨房钟楼顶上的钟,指针差不多指向了一点。
  我对自己说:“这人多没心肠!他对我这番恭谦的话所抱的无所谓的态度多么典型,多么明显!他很幸福,因而认为他们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这就是身在福中的人的样子。他们幸福了,便把一切都看得那么美好。要是我现在跳到水里,要是在他的面前,在桥拱下面的这条石子路上,痉挛把我撕成碎片,我也得老老实实地适应他的幸福。是的,要是他的火气一上来——一个身在福中的人是危险的,这毫无疑问。——他会像一个拦路行凶者一样把我打个半死。肯定会是这样,我胆子小,我会害怕得连喊叫的勇气都没有。——天哪!我害怕地四处张望。在远处的一家镶着长方形黑玻璃的咖啡店前,一个警察在石子路上遛来遛去。他的马刀有点碍事,他便把它拿在手里,这下走起路来就神气多了。我和他之间还有一段距离时,我也听得见他发出的低低的欢呼声,这时我相信,要是我的朋友想打死我,这个警察也不会来搭救。
  不过现在我也知道该怎样做,因为恰恰面临可怕的局面时,我便会有很大的决心。我必须跑,这很容易。就在现在,在往左拐进卡尔斯布吕克时,我可以往右一下子跑到卡尔胡同。这条胡同有好多拐角,那儿有黑色的住户大门,有开着门的小酒馆,我用不着感到绝望。
  当我们走到码头终点的桥拱下面时,我甩开膀子就往那条胡同跑;可正要跑进教堂的一扇小门时,我摔倒了,因为我没看到那儿有一级台阶。啪嗒地响了一声。最近的那盏路灯还离得好远,我倒在黑暗之中。对面一家酒店里走出一个胖妇人,提着一盏烟雾腾腾的小灯,看看到底在胡同里出了什么事。弹钢琴的声音停止了,一个男人把半开着的门完全打开了。他往台阶上吐了一大口唾沫,紧紧挤住那女人的胸脯说,不管怎么说,这儿发生的事无关紧要。然后他们俩转过身,门又关上了。
  我试着站起来,又倒了下去。“滑得厉害。”我说,我感到膝盖一阵疼痛。不过酒店里的人没有看见我,这使我很高兴,因此我觉得在这儿躺到天亮是最舒服不过的事情。
  我的朋友可能是独自一人一直走到桥头都没有发觉我的不辞而别,因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来到我跟前。他同情地弯下身子,用柔软的手抚摸我时,感到很惊讶,我没有理他。他来回抚弄着我的面颊,然后把两只胖乎乎的手指放到我低低的额头上说:“您摔疼了,是吧?路滑得要命,得小心才是——头摔疼了吗?没有?喔,膝盖摔疼了。是这么回事。”他用一种唱歌的声调说话,好像在讲述一个故事,一个远在天边的膝盖摔痛的很有意思的故事。他的胳膊也在动作着,但他根本没想把我扶起来。我把头支在右手上,胳膊肘支在石子路上赶紧说——,免得一会就忘了这句话——:“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向右拐。不过我在这教堂的树底下——我不知这树叫什么名字,啊,请原谅——看见一只猫在跑。一只很小的猫,毛皮很亮,所以我看到了它。——噢,不,不是,请原谅,不过白天时,人有足够的力量克制自己。睡觉就是为了加强这种力量,可要是不睡觉,我们就少不了作出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不过要是我们的陪伴者对此大惊小怪就不太客气了。”
  我的朋友把手放在口袋里,望望空无一人的桥头,然后又望望天主教堂和晴朗的天空。他没有听见我说的话,所以他担心地说:“是呀,为什么您不说话,我的亲爱的;您觉得难受吗——是呀,您为什么不站起来——这儿很冷,您会冻着的,过一会我们还要去劳伦茨贝格。”“当然,”我说着,“请原谅,”我自己站了起来,但是身上痛得要命。我摇晃着身子,不得不紧盯着卡尔四世的塑像,以便确保我站的位置。但月光也照得不是地方,以至使卡尔四世也晃动起来。我很惊奇,我担心,要是我站不稳,卡尔四世的塑像就会倒,所以我的腿一下子有力多了。后来我的努力看来是白费了,因为当我忽然想起我被一个身着漂亮白裙的姑娘爱着时,卡尔四世的塑像还是倒了下来。
  我做了无用功,误了许多事。这个关于姑娘的想法是多么美妙啊!——月亮真好,它也照在我的身上,我看出月亮照耀着一切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于是出于谦让的心理准备站在吊桥悬索云柱的下面去。因此我欣喜地伸展手臂尽情享受月光。——这时我想起一段诗句:
  我奔跑着穿过胡同
  仿佛是个醉酒的步行人
  踏着沉重的脚步穿行于空间
  当我用懒散的双臂做着游泳的动作而不感到疼痛,毫不费力地前行时,我感到轻松。我的头躺在冰冷的空气中,而白衣姑娘的爱使我有种忧郁的欣喜;因为我觉得好像游着泳离开了我的心上人,也离开了她那地方的那些似云似雾的群山。——我记得曾经记恨过一个幸福的朋友,这人也许现在还走在我的身边,我的记性这么好,甚至记得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这使我感到高兴。因为该记的东西很多。比如,我虽然从没学过,却一下子记住了很多星星的名字。是的,那是些稀奇古怪的名字,很难记,但它们的名字我都知道,并且知道得一清二楚。我伸出食指,大声地一个个说出这些星星的名字——可我并没说出几个,因为我还得继续游,我不想潜得太深。可为了使以后没有人会跟我说,在石子路上谁都可以游泳,根本不值得一谈,我便加快速度,跃上了栏杆并且绕着我遇到的每一个圣人塑像游去。我绕着第五座塑像的时候——我正用察觉不到的击水动作在人行道上游——我的朋友抓住了我的手。这时我又站在了石子路上,感到膝盖处的一阵疼痛。我忘记了星星的名字,只记得那个可爱的姑娘穿着一件白裙,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有什么理由相信姑娘爱上了我。我内心升腾起一股对我记忆力的难以抑制的、有根有据的怒火,我担心失去那位姑娘,我费力地不停地说着“白裙,白裙”,以便至少用这种方式记住那位姑娘。但这于事无补。我的朋友说着话,离我越来越近,当我开始明白他说话的意思的时候,一道白光沿着桥栏杆轻轻地跳跃,掠过吊桥悬索支柱,然后又跃进了黑暗的胡同。
  “我从前一直喜欢,”我的朋友指着圣人卢德米拉的塑像说,“左边这位天使的双手。它柔嫩无比,那张开的手指在颤动。但从今晚起,这双手对我来说已无关紧要,我可以这样说,因为我吻过一双手。”——然后他搂着我,吻我的衣服,头挨着我的身体。
  我说:“是的,是的。我相信。我毫不怀疑。”边说边用他放松开来的我的指头掐他的小腿肚。但他毫无感觉。于是我便对自己说:“你为什么要和这个人出去?你不爱他,也不恨他,因为他的幸福只是在一个姑娘的身上,而她是否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都还说不定。这么说,这个人对你来说无所谓——再说一遍——无所谓。不过他也不危险,这已经得到了证明。你虽然可以继续和他一起到劳伦茨贝格去散步,因为在这个美妙的夜晚,你已经走在这条路上,但你随他去说,照你自己的方式消遣吧,这样——我小声地说——你也可以最好地保护你自己。”
  开心  或
  无法生活的证明
  1 骑
  我异常灵敏地纵身跃上我朋友的肩膀,用拳头捅他的背,使他轻步奔跑起来。他不大情愿地踏着地,有时甚至停止不前,我就用靴子戳几下他的肚子,好让他更加精神。我如愿以偿,于是我们很快地深入到一个大的,但还没有完工的地带的中心,天已黑下来了。
  我骑着走的马路上石头很多,并且越来越陡,可这正合我意,我要它的石头再多些,路再陡些。只要我的朋友绊个踉跄,我就拎住他的头发往上提,他一叹气,我就给他的脑袋几巴掌。我感到,心情愉快地晚上出游多么有利于我的健康,为了使这次出游更为狂放,我让迎面吹来的劲风久久地吹着我们。现在,在我朋友宽阔的肩膀上,我又加大了骑姿的跳跃动作,我用双手紧抓住他的脖子,把头尽量往后靠,观察那多变的、比我还柔弱的、慢腾腾地随风飘浮的云。我笑了,为我的勇敢而战栗。我的大衣伸展开来给我以力量。我的两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我装作好像不知道这样做会把我的朋友掐死似的。
  我骑得浑身发热,天空慢慢地被路边我让它长出来的树的弯枝遮掩了,我对着天空喊道:“我还有其它的事情要作,没有功夫老听关于恋爱的闲扯。为什么他,这个多嘴多舌的谈恋爱的家伙要找到我这儿来?他们大家都很幸福,要是别人知道了他们的事,他们便特别幸福。他们以为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因此值得为未来的生活感到高兴。”
  这时,我的朋友摔倒了,当我察看他时,发现他的膝头受了重伤。因为他对我来说再没有什么用了,我便把他丢弃在石头上,吹着口哨从空中引来几只老鹰,它们带着尖嘴听话地朝他扑去,对他进行保护。
  2 散 步
  我无忧无虑地继续走着。作为一个步行者,我害怕走山路的艰辛,所以我让道路越来越平坦,让它在远处的尽头通向一个山谷。
  石头照我的意愿消失得无影无踪,风也停了,消失在夜晚之中。我阔步前进,由于走的是下山的路,所以我抬着头,挺直了身子,把胳膊放在头后。我喜爱杉树,所以我穿过杉树林,我爱默默地仰望繁星密布的天空,因此星星也都缓慢而平静地、按照它们自己的方式为我升上了开阔天空。我只看见了些许延伸的云被一阵和云一样高的风吹着。
  我的路对面,在相当远的地方,我让一座雄伟的高山拔地而起,我和山可以说是隔河相望,山上长满了灌木,与天相连。我还能清楚地看见最高树杈上的小枝和枝杈的摆动。不管这是多么平常的景色,看到它,我竟高兴得像一只落在这遥远蓬乱的灌木枝条上晃动着身子的小鸟,忘了让已躲在树后的月亮升起,也许它在为我的延误而生气。
  而现在,山上洒满了月亮升起前的那道清冷的光。突然,月亮自己在一束不平静的灌木丛中爬了上来。可我这时正往另一个方向看,待到我往前看时,一下子发现月亮已经差不多滚圆,它光芒四射,我站了下来,眼睛模糊了,因为看来我的那条陡峭的山路正是通向这个可怕的月亮的。
  可是过了一会儿,我便习惯了月光,我仔细地观察,看月亮爬上山来是多么的不易,一直看到我和月亮面对面地走了好大一截路,最后感到困得睁不开眼睛为止,我觉得,这么困是白天太累的缘故,不过我也想不起白天究竟做了什么。有一小段时间,我闭着眼睛走路,只用大声地、有规律地拍打两手的办法保持清醒状态。
  可后来,当路险些要从脚下滑落,所有的一切都和我一样累得快要消失时,我便加快了步伐,用尽全力攀登路右边的山坡,以便及时到达那片高高的、令人迷惘的杉树林,我打算今晚在那儿睡个好觉。快走还是必要的。星星已经暗淡下来,天上的月亮就像在流动的水中一样缓缓下沉。黑魆魆群山已变成了黑夜的一部分,令人不安的是,公路在我转身下山的地方已到了尽头,树林中传来了越来越近的树木倒下的咔嚓声。我本来可以倒在青苔上睡觉的,可我害怕蚂蚁,所以我两腿攀在树干上,爬到一棵虽无风,但仍在摇曳的树上去,靠在一枝树杈上,头倚在树干上,很快地入睡了,而此时,我的情绪却起伏不定,犹如一只尾巴翘得老高的小松鼠,正坐在晃动的树枝顶端轻轻摇动。
  我睡着了,没有作梦,睡得很沉。月亮下山和太阳升起都未能把我唤醒。即便我已醒了过来,我也安慰自己说:“昨天你已很累了,所以睡你的觉吧。”于是又睡着了。
  虽然没有做梦,可我的觉也并非没有受到持续不断的轻微的打搅。整个一夜我都听见有人在我身旁说话。除了个别的诸如“岸边的长椅”,“云山雾罩的山脉”,“突突冒着青烟的火车”以外,我几乎听不出说的是什么,听见的只是强调这些词的方式;我还记得,我在梦中高兴得直搓两手,因为我正睡着觉,不必去辨认每一个字词。
  午夜以前,说话声很快活,不堪入耳。我浑身发抖,因为我觉得,有人正在下面锯我那棵早已摇曳不定的树木。——午夜之后,说话声变得严肃了,也渐渐隐退了,在句子之间有了停顿,听起来,好像这声音在回答我并没有提出的问题。这时我感到舒服些了,敢把四肢伸开了——将近黎明时分,说话声越来越和蔼了。说话人的宿营地看来并不比我的更安全,因为我现在发觉,他就在我旁边的树枝上说着话。我的胆子大了起来,把背对着他躺着。这显然使他感到难过,因为他停止了说话,一直沉默不语,直到上午才用一声轻轻的叹息——因为我已完全不习惯他的说话声了——
  把我唤醒。
  我看到多云的天空不仅在我的头顶上方,而且甚至从四面将我包围起来。云沉重得低低地掠过沼泽,撞上树木,被枝杈划得粉身碎骨。有时些许云雾来到地面,或被树木裹挟其间,直到一阵狂风吹来把它们赶走。大多数则夹着冷杉球果、断枝折杈、滚滚青烟、倒毙的野兽、旗帜、风信鸡和其它许多叫不出名字的东西,飘飘扬扬地把它们带到远方。
  我蜷伏在我的树杈上,不得不想着怎样推开威胁着我的云,或者,要是云雾很宽时,就躲开它。这对处于半醒半睡之中、又觉得常能听见叹息者的声音因而被搅得七上八下的我来说是个吃力的事儿。不过我惊奇地发觉,我的处境越牢靠,天空也就越高越远,到最后,在我打了最后一个呵欠之后,夜晚正处于雨云之下的这块地方已清楚可见。
  我的视野一下子变得如此之广令我恐惧。我思索着究竟为何来到此地,这里的路我并不认得。我觉得好像是在梦中糊里糊涂到了这里,到大梦初醒才意识到我处境的可怕。幸好这时我听见一只鸟儿在林中鸣叫,想起自己是为了开心才来这里,于是放下心来。
  “你的生活单调乏味,”我大声地说,以便说服自己,“实在有必要把你带出去走走。你可以满意了,这儿很有意思。太阳出来了。
  太阳出来,蓝色的天空上,雨云在发白,发轻,变小。它们闪闪发光,翻腾不息。我看见山谷里有一条河。
  “是的,是单调,你理应享受这个快乐,”我接着说,就像有人强迫我说一样,“但这也并不危险。”这时我听见有人就在身边叹气。
  我本打算很快地爬下去,但树枝像我的手一样地颤抖,所以我直挺挺地从上面掉了下来。我几乎没有碰破,也不感到疼痛,但我觉得很虚弱,很颓丧,所以把脸贴在林中的土地上,因为我忍受不了看我周围土地上的东西时的那种费劲的感觉。我相信,任何动作、任何想法都是被逼出来的,因此还是应该不做这种努力为好。与此相反,躺在草地上,把手放在身边,把脸遮起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我劝自己说,应该对我处于这么悠然自得的处境感到高兴才是,否则,要想达到这样的境地,就要像走路和说话一样,得费劲抽搐。
  可我躺了没有多久,就听见有人在哭。哭声离我很近,所以很使我恼火。我生气得甚至开始去想是谁在哭。可刚一想,便大惊失色,猛一翻身,就带着浑身的松针从山坡滚到了大路的灰尘之中。虽然我落满灰尘的双眼看东西像是幻觉,但为了最终摆脱所有幽灵般的人们,我还是立刻沿公路跑了下去。
  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迷惘中失去了自制。我看到我的腿在高抬阔步,可我却止不住它,因为我的胳膊像彬彬有礼地出门时那样在前后摇摆,我的头也在晃动。尽管如此,我仍努力冷静地拼命寻找补救之策。这时我想起了那条河,它肯定就在附近,与此同时,我也欣喜地发现一条拐向旁边的窄路,我在草地上跳了几跳之后,这条路把我引到了岸边。
  河很宽,河中响亮拍击的小浪被月光照得很亮。对岸的灌木后来变成了草地,在灌木后边的远处,可以看见通往绿色小山的果树大道。
  看到这派景色我感到很惬意,我躺了下来,用手堵住耳朵以免听到可怕的哭泣声,我想,在这儿,我可以知足了。因为这儿又偏僻又美丽。在这儿生活不需要多少勇气。这里也会像别处一样有烦恼,但不必进行大规模的活动。这不必要。因为这里只有群山和一条大河,我有这样的聪明,足可以把它们看作是无生命的东西。是的,如果晚上我独自一人踉踉跄跄走在陡峭的草地的路上,我不会比大山更孤独,只不过我的感觉如此。不过我认为,这种孤寂的感觉也会消失。
  就这样,我和未来的生活进行着一场赌博并且顽固地试图将它遗忘。这时,我眯起眼睛朝天空望去,天空已染上了一种非同一般的美好的色彩。好久都没有见到如此的景象了,我很激动,想起了我曾经也认为看到过如此景象的那些日子。
  我把两手从耳朵上松开,伸展手臂,将两臂放到草丛上。
  我听见远处有人低低地抽泣。起风了,我先前从未看到的大片大片的干树叶沙沙作响,到处飞扬。尚未成熟的果实纷纷从树上落下。山的后面升腾起丑陋的云。河里的浪拍打着,遇风而退。
  我很快站起身来。我的心阵阵作痛,因为现在从我的苦闷中摆脱出来显然是不可能了。我已经打算转身离开此地,回到从前的生活方式去,这时我突然想到:“在我们这个时代,竟还有高贵的人以这种艰难的方式渡河,这是多么奇怪啊。这是一种老的习俗,对此只能作如此解释。”我摇摇头,感到不可思议。
  3 胖 子
  a 对风景的致词
  对面的灌木从中突地走出四个裸身男子,肩上扛着一副木质担架。上面有个以东方人的坐姿盘坐着的肥佬。虽然他被人抬着穿过无人开道的灌木,但他并不把多刺的枝条推开,他那一动不动的身体安稳地在丛生的荆棘中穿行。那一身有皱纹的肥肉平平整整地铺展开来,虽然把整个的担架都盖住了,并且像一条黄地毯贴边似的从两边搭拉下来,却并不碍他的事。他那没有头发的脑袋很小,发着黄色的亮光。他的面部表情单一,是那种正在沉思并且毫不掩饰自己沉思的人的表情。直到现在,他一直闭着眼睛;他睁开眼睛时,下巴就变开了形。
  “景致干扰我的思索,”他轻声地说,“它就像狂奔的激流中的链式吊桥,使我的思绪摇摆不定。景色很美,因此它要人观赏。”
  “我闭上双眼说:河边的青山,你的山石滚向流水,你很美。”
  “但山并不满足,它要我在它面前睁开眼睛。”
  “但要是我闭着眼睛,我会说:山,我不爱你,因为你使我想起了云、夕阳和正在升腾的天空,而我一想起这些就难过得几乎要哭,因为坐在一顶小轿子里让人抬着走的人永远也到不了它们那里。诡计多端的山啊,你让我看这些景色,便挡住了使我开心的远眺视野,因为远眺能显现出目力所及中可以到达的东西。因此我不喜欢你,河边的山,不,我不喜欢你。”
  “但要是我不睁开眼睛说话,这一番话就像从前我说的话一样,对山来说无所谓。不然它就不满意了。”
  “我们不必和它那么友好相处,以便它,这个对我们的脑浆有着如此执着厚爱的大山能在我们面前矗立起来。它会把那锯齿形的山影洒到我的身上,会不吭一声地把光秃秃的山壁推到我的面前,我的轿夫们将被路上的碎石绊倒。”
  “然而,如此自负、如此强求而报复心又如此之重的岂止是山,其它的一切莫不也是如此。这样一来,我就得双目圆睁——噢,两眼生痛——一个劲地重复着:
  “是的,大山,你很美,你西山坡上的树木使我喜欢。——我对你,花儿,也感到满意,你的玫瑰使我的灵魂欣喜。——你,地上的草,你长得又高又壮,使人凉爽。——你,陌生的灌木,你给人以如此出其不意的刺痛,使得我们能进行跳跃式的思索。——而你,河流,我这么喜欢你,因此让人抬着渡过你弯曲的流水。”
  他几次谦恭地移动着身子,高唱了十遍这首颂歌之后,便垂下了头,闭着眼睛说道:
  “可现在——我请求你们——大山、鲜花、草丛、灌木和河流,给我一点空间,使我能够呼吸。”
  这时,在低垂的云雾后面,互相紧靠着的周围的群山忙不迭地移动起来。林荫大道虽然还固守在那里,费力地护卫着马路的宽度,但它也早已变得模糊起来:在太阳出升以前,天空上现出一朵潮湿的略带透明边缘的云雾,在它的遮蔽下,这块土地在往下深陷,而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其美妙的界线。
  可以听见抬轿人的脚步声一直传到我这边的河岸,不过,在这黑暗的四边形地带,我却一点也不能仔细地分辨他们的脸庞。我只能看见他们的身子倾到一边,弯着脊背,因为他们的重负非同寻常。我为他们担忧,因为我发现他们已疲备不堪。因此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走进岸边的草丛,接着迈着总还算稳健的步伐穿过潮湿的沙地,一直看着他们陷入泥泞的芦苇丛中,后面两个轿夫的腰弯得更低,以便保持轿子的平稳。我紧握双手。现在他们每迈一步都得高抬脚板,以至于在这个多变的午后清冷的空气中,他们的身子已是汗流浃背,全身发亮。
  胖子稳稳地坐着,两手放在大腿上;前面两个轿夫走过之后,芦苇杆的长尖会弹起来划到他的身上。
  轿夫离河越近,动作越不协调。轿子时不时地晃动着,好像行走在水波浪尖之上。他们得跳过芦苇中的小水坑,要是水坑很深,还得绕道而行。有一次,野鸭咕咕地叫着飞身而起,径直冲向雨云。这时我稍微挪动了一下,看到了胖子的脸,它充满了不安。我站了起来,匆忙而笨拙地越过那将我和河水分开的多石的山坡。我没注意到这样做很危险,我只想着,要是他的仆人抬不动,我就帮胖子一把。我想也不想就跑了起来,以至到了下面的河边也没能停住,而是往水花四溅的河里跑了一截,直到水没到膝盖才打住。
  那边,仆人们歪歪斜斜地把轿子抬到水中,他们一只手浮在不平静的水面,另外几支多毛的手臂把轿子撑高,那非同一般的隆隆凸起的肌肉清楚可见。
  起先河水拍打着他们的下额,然后升到嘴边,轿夫的头向后扬起,担架落到了肩膀上。水已齐到了他们的鼻梁,虽然他们还没走到河的中间,可他们并不放弃自己的努力。这时一个低浪打在前边两个人的头上,四个人默不作声地喝了好几口水,轿子随着他们粗大的手臂往下沉。他们倒下去时水又灌了上来。
  这时,大块的云边现出了夕阳平和的光芒,使目力所及之内的丘陵和山脉更加美丽,而云彩下的河流和土地倒显得模糊起来。
  面向奔腾的河水,胖子慢慢地转过身来,他就像一尊多余的、因而被人丢弃到河里的木质神像一般顺流而下。他在雨云的反照之下前行。长长的云拖着他,小块的卷云推着他,从拍打在我腿上和岸边岩石的浪花中,可以感到水里现出的明显动荡。
  为了能够在路上陪伴胖子,我重又迅速地爬上斜坡,因为说真的,我喜欢他。也许我可以了解一些这块看上去颇为安全的地段的危险性。因此我便走在一条沙土地带,不过要在上面走,先得习惯它的狭窄才行,我把手放进口袋,把脸转向右臂弯,面向河水,这样下巴几乎靠到了肩头。
  在岸边的石头上有矫健的飞燕。
  胖子说:“亲爱的岸边的先生,您不用试图挽救我。这是河水的报复,风的报复;我输了。是的,是报复,因为我们,我和我的朋友,祈祷者,在歌颂刀剑,磨刀霍霍,在弦耀长号和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中,曾多少次地侵犯过这些东西。”
  一只小海鸥展开翅膀飞过他的肚皮,其速度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
  胖子接着说:
  b 与祈祷者展开的谈话
  “有段时间,我天天到一座教堂里去,因为我爱上的一位姑娘每晚在那里跪拜半个小时,其间我则可以静静地端详她。
  有一次这姑娘没来,我极不情愿地朝祈祷的人群望去,一个消瘦的、整个身子匍匐在地上跪拜的年轻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的手放在石头上,间或用尽全身的气力抓住头部,唉声叹气地用手掌猛击。
  教堂里只有几个老妇人,她们不时地把裹着头巾的脑袋转向一侧,朝这个祈祷的人张望。看来,能引人注意使他感到很高兴,因为每一次虔诚的感情外露之前,他都左右顾盼,看看是否有很多的人在注视他。
  我觉得这样作很不应该,于是决定他走出教堂时和他打个招呼,径直问他为什么以这种方式祷告。是的,我很生气,因为我的姑娘没来。
  可他过了一个钟头才站起身,很认真地划了一个十字,走走停停地来到圣水盆处。我站到圣水盆和门口中间的路上,我知道,他不解释清楚我是不会让他过去的。我歪着嘴,这是我张嘴说话前一贯的准备动作。我把身子倚在伸出的右腿上,左腿漫不经心地立在脚尖上,这也能使我站得牢。
  这人往脸上洒圣水时,可能已经看到了我,也许在此之前,他已经忧心忡忡地注意到了我,因为现在他突然跑向门口走了出去。教堂的玻璃门关上了。我紧跟着来到门外时,已看不到他,因为那儿有好几条窄胡同,交通十分拥挤。
  接下来的几天他没来,但我那姑娘来了。她穿着一件黑连衣裙,肩膀处镶缝着一条盖住衬衣领口的透明花边,花边下端垂着丝质长裙,长裙的领子剪裁得十分得体。姑娘一来,我便忘了那个年轻人,甚至当他又每天都来并以他惯用的方式祈祷时,我都没有顾得上他。而他总是突然之间匆匆地扭过脸,从我身边走掉。可能是因为我的头脑里总有他动作的印象,因此哪怕他站着,我也觉得他在悄悄地溜走。
  有一次我在屋里耽搁了。但我仍去了教堂。我在那儿没找到姑娘,正打算回家。这个年轻人又在那里跪拜。此刻,那天的情景又呈现在我的脑海,使我感到好奇。
  我踮着脚尖轻轻走到门口,给坐在那儿的盲人乞丐一个铜板,挤到开着的那扇门后他的身边。我在那儿坐了一个小时,也许我还扮了一个鬼脸。我在那儿感到很舒服,决定常到那儿来。第二个小时我便觉得,为这个祈祷者坐在这儿没什么意思。尽管如此,我仍在第三个小时恼怒地忍受着蜘蛛爬到我的衣服上来,这时,最后一批人才喘着粗气从教堂的暗处走了出来。
  他也出来了。他走路时小心翼翼,迈步之前,先用脚尖轻轻地触地。
  我站了起来,朝前迈出一大步,抓住这个年轻人的衣领,“晚安。”我说,我的手并没有松开,一直把他推下台阶,来到灯火通明的广场。
  我们来到下面时,他用一点儿也不坚定的声音说:“晚上好,亲爱的,亲爱的先生,您可千万别生小人的气。”
  “是的,”我说,“我想问问您,我的先生,上次您从我这儿溜了,今天看来怕是不大可能了。”
  “您行行好,我的先生,让我回家吧。我很可怜,这是实情。”
  “不,”我冲着从身边掠过的有轨电车的嘈杂声喊道,“我不让您回家。我正要听听这样的实情。万幸万幸。我给我自己道喜。”
  这时他说:“啊上帝,您有一颗活泼的心和一个榆木脑袋。您说我是万幸,您该是多快活!因为我的不幸是摇摇欲坠的不幸,是在一个细微的尖端上摇摇欲坠的不幸,碰到它,倒霉就要落到问话人的身上。晚安,我的先生。”
  “好吧,”我说,同时我抓住了他的右手。“如果您不回答,我就在胡同这儿喊起来。那时所有正在离开铺子的女售货员、所有高兴地等待着她们的情人都会跑来,因为他们以为一匹拉车的马摔倒了或出了什么类似的事。那时我就让您在这些人面前现眼。”
  他泪流满面,来回地吻着我的两只手。“我会告诉您想知道的事情。不过我有个请求,我们还是到那边的小胡同去吧。”
  我点了点头,于是我们就朝那里走去。
  小胡同黑乎乎的,只有稀稀拉拉的几盏昏黄的路灯,但他对这种昏暗仍不满足,领着我走进一座旧楼房的低矮的过道,上面挂着一盏小灯,蜡油滴滴嗒嗒地落在木台阶上。
  他郑重其事地拿出一块手绢,铺在台阶上说:“亲爱的先生请坐下,这样可以更好地提问,我站着,这样可以更好地回答。可您别跟我过不去。”
  我坐了下来,眯起眼睛望着他说:“您是个地地道道的疯子,是的!您在教堂里像什么样!这多么可笑,旁观者会感到多别扭!别人看到您还怎么能虔诚地祷告。”
  他把身子紧紧贴在墙上,只自由地转动着头部。“您别生气——您为什么跟您毫不相干的事情生气呢。如果我举止不当,我会生自己的气,可如果举止不当的只是别人,我会感到高兴。因此,如果我说,我祈祷的目的在于让别人看我,您不必生气。”
  “您在说些什么,”对于这么低矮的过道来说,我喊叫的声音太大了,不过我怕的就是减弱我的声音,“真的,您在说些什么?是的,我猜到了,我第一次见到您时,就猜到了您处在什么样的状况之中。我有体会,如果我说这是陆地上的晕船病,并不是在开玩笑。这种病的实质就是,东西的真正名字您给忘了,匆忙之中随口给它们安上几个,快,快点起个名字!不过您刚一走开,就又把新起的名字忘掉了。田野上的杨树您叫作巴别塔①,因为您不知道,或不想知道,那是棵杨树,看到这棵摇曳不定的杨树,您又忘了它叫什么名字,您一定会说:诺亚②他醉得不成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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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圣经》中未建成的通天塔。
  ②《圣经》故事中洪水灭世后人类的新始祖。
  他说:“您说的这些我都听不懂,很高兴。”他说这句话时,我感到有点震惊。
  我很快生气地说道:“您对此感到高兴就表明您懂了。”
  “当然我懂,仁慈的先生,不过您说的那番话也很奇怪。”
  我把两手放到上面一个台阶,身子向后靠,以这种攻不破的、摔跤运动员最后一招的架式说:“您挽救自己的方式很有趣,您把自己的处境作为别人假设的处境。”
  这时他有了勇气。他攒住两手,使整个身体协调起来,有点勉强地说:“我这样做并非是和所有的人过不去,也并非和您过不去,因为我不能那么做。要是能够的话,我会高兴的,因为那样的话,我便无需教堂里的人对我注意了,您知道我为什么要他们注意我吗?”
  这个问题使我措手不及,当然,我不知道,并且我也不想知道。我对自己说,我本也不想到这儿来,可这个人非逼着我听他说话不可。所以我现在只需摇摇头,向他表示我不知道,可我的头一点也动弹不得。
  站在我对面的人笑了。然后他蹲下身来,带着一脸倦容给我讲到:“我从未有过对自己的生活充满信心的时候。我对周围事物的理解仅仅是无根无据、站不住脚的想象,以至于我总以为,这些东西曾经存在过,不过现在它们正在消亡。亲爱的先生,我总是有这么一种难以遏止的乐趣,即在事物向我出显示自己以前,观察它们的本来面目。它们那时也许既美丽又安详。肯定是的,因为我常听见别人以这种方式谈论那些事物。”
  我默不作声,只是脸不由自主地抽搐着,表示我多么不高兴,于是他问道:“您不认为别人以这种方式说话吗?”
  我认为应该点头称是表示同意,但我却动弹不得。
  “真的,您不相信?嘿,您听着;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一次午睡过后,我睁开眼,还没完全醒过盹来时,听见我的母亲从阳台上用很自然的声调向下边问道:‘您干什么呢,我的亲爱的?真热!’一位妇人从花园那边回答说:‘我在花园里吃点心。’她们想也没想就这么说了,而且说得也不清楚,好像那个妇人就等着这个问题,我的母亲就等着这个回答似的。”
  我觉得是在问我,因此去掏后面的裤子口袋,作出找东西的样子。其实我什么都不找,只是想把我的样子改一改,以示对这番谈话的关心。我说,这件事非常奇怪,我一点也不能理解。我又接着说,我不相信这件事是真的,他肯定是为了一个我正好还没有看穿的目的杜撰出来的。说完我就闭上了眼睛,因为我感到眼睛痛。
  “啊,这很好,您同意我的意见,您拦住我告诉我这话不是为了谋求您的个人私利。”
  不是吗,我挺不直身子,步履艰难,我走路时不用文明棍点地,也没有和大声谈笑的过往行人擦肩而过,对此我——或者说我们——有什么不好意思呢。相反,作为影子,我没有转动灵活自如的双肩,我沿房子边跳着走,有时还消失在陈列橱窗的玻璃中,我难道不该对此表示极端不满吗。
  “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啊!为什么一切房子都盖得这么糟,以至有时高楼大厦也会倒塌,而人们从房子的外表却找不出一条倒塌的理由。于是我爬到瓦砾堆上问每一个我所见到的人:‘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在我们的城市——这还是一所新房子——今天已经是第五所房子塌了——您想想。’没有一个人能回答我的问题。
  “胡同里常有人一倒不起,就那么死了。这时所有的生意人就会打开他们挂满了商品的大门,敏捷地跑过来,把死者拖到一所房子里,然后嘴上眼里带着笑意走出来,扯开了闲话:‘您好——天灰茫茫的——我卖出去很多头巾——是呀是呀,打仗了。’我快步走进楼房,好几次我胆怯地抬起手,弯曲着一个指头,最后敲到了住房勤杂工的小窗户:‘亲爱的,’我友好地说,‘有个死人被拖到这儿来了。劳驾您能不能给我看看?’他摇着头,好像不能作出决定,于是我又肯定地说:‘亲爱的,我是秘密警察,马上让我看看那个死人。’‘一个死人,’他问道,像受到侮辱似的。‘没有,我们这儿没有死人。
  这是一个规矩人家。’我告辞着走了。
  “可后来,我要穿过一个大广场时,就把这一切忘得精光。穿行广场很困难,把我搞得糊里糊涂,我常想:如果出于自负的心理修建这么大的广场,那为什么不也修一条横穿广场的石栏杆?今天吹起了西南风。广场上的空气都振奋了。市议会塔楼尖顶的风玫瑰划着小圆圈。为什么拥挤的人群不能安静下来?这是什么嘈杂的声音啊!所有的窗玻璃都吹得哗哗直响,路灯柱像竹杆一样被吹弯了腰。圆柱上圣母玛丽亚的斗篷被吹得鼓鼓的,狂风要把它扯裂撕烂。这些难道没人看见吗?本该走在石子路上的先生太太们在风中飘悬。风稍停,他们便站住,彼此说上几句话,点头告辞,可风要是又吹起来,他们也抵挡不住,于是大家便都同时抬起自己的脚。虽然他们都牢牢地抓住自己的帽子,但他们却都眉开眼笑,好像遇到的是温和的天气,只有我感到害怕。”
  受到这么不好的对待,我就说:“您刚才讲的您的母亲大人和花园里那位夫人的故事,我根本不觉得奇怪。不只是因为我听过和经历过许多这类的故事,有些故事我自己甚至都参与过。这件事其实非常自然。您以为,要是我站在那个阳台上难道不会提出同一个问题,难道从花园里不会作出这同样的回答吗?这么普通的一件事!”
  我说了这番话后,他看上去很高兴。他说,我穿的衣服很漂亮,我的领带他很喜欢。我的皮肤多么细。取消承认的东西,这种承认才是最清楚不过的。
  c 祈祷者的故事
  后来他坐在我身边,我很不好意思,把头扭向一边低了下来,给他让了座。尽管如此,我还是察觉到他坐在那儿也有点尴尬,总想和我保持一小段距离,他吃力地说着:
  “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昨天晚上我去参加一个聚会。在煤气灯光下,我向一位小姐鞠躬致意说:“我们快要过冬天了,我真高兴。”——我正鞠着躬说这番话时,生气地发现,我的右大腿从关节处滚了出来。膝盖骨也有些松动。
  于是我坐下来说话,因为总要保持我说话的完整性:“因为冬天过起来要省力得多;行为举止更容易些,说话也用不着这么费劲。是吗,亲爱的小姐?希望我在这件事上说得有道理。”这时我的右腿更使我恼火了,开始时好像它完全脱了出来,后来我又压又适当地推拿才慢慢凑合着把它弄好了。
  这时,我听见出于同情之心也坐下来的那位姑娘轻声地说:“不,您一点也不使我佩服,因为——”
  “等等,”我心满意足、充满希望地说,“亲爱的小姐,您也用不着光为和我说话就耗费五分钟。您边说话边吃,我求您。”
  我伸出胳臂,从一个青铜制的长翅膀的小男孩托举的碗里拿出满满的一串葡萄,举了一会,然后把它放到一个小蓝边碟子里,许是不失优雅地递给了那位姑娘。
  “您一点也不使我佩服,”她说,“您所说的一切又无聊又难懂,并且说的还不是实话。因为我相信,我的先生——为什么您总称我为亲爱的小姐——,我相信,您之所以不说实话,仅仅是因为实话难说。”
  上帝,这下我可来劲了!“是的,小姐,小姐,”我差点喊了出来,“您说得多对啊!亲爱的小姐,您明白吗,如果不刻意追求便能被人如此理解,真是令人极为高兴的事情。”
  “因为说实话对您来说太难了,我的先生,看看您那样儿!您整个的身子都是用棉纸,用黄色的棉纸剪出来的,像个剪影,您走路时,别人得听您的沙沙声。因此对您的举止或看法发火也不公平,因为您得根据当时室内的气流弯腰。”
  “我不明白。屋子这儿站着几个人。他们不是把手搭到椅背,把身子倚在琴边,就是正在犹豫不决地把杯子送到嘴边,或是胆怯地走进侧室,要是他们的右肩在黑暗中被箱子碰破了,他们便会站在打开的窗户前,边呼吸着新鲜空气边想:那儿是金星维纳斯,长庚星,可我在这儿和别人聚会。要是说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我不明白。不过我根本不知道,他们是否有联系。——您看,亲爱的姑娘,所有这些人因为不明白才这么举棋不定,举止可笑,看来只有我一个清清楚楚地听见别人说我的话。为了使这里也还有点愉快的气氛,您用戏弄人的口吻说话,显然言犹未尽,如同一所里边烧坏的房子只剩下承重墙似的。现在人们的目光几乎未受阻碍,白天,透过大窗户洞看得见天空的云彩,晚上看得见星星。不过现在,片片云朵像是被青灰石砍出来似的,星星显现的也是不大自然的图形。——我为了对您表示感谢,告诉您一个秘密好吗,所有愿意活着的人总有一天都会像我这个样子,都是用黄色的棉纸剪出来的,像剪影似的——就像他们看见的那样——,他们走路时,别人会听见沙沙作响的声音。他们和现在没有什么区别,但他们看上去将是那个样子。连您,亲爱的小姐——。”
  我这才发现,那个姑娘已不坐在我身边了。她肯定是说完最后几句话离开的,她现在站在窗边,离我很远,周围有三个身着雪白的高领衣服、有说有笑的年轻人。
  为此我高兴地喝了一杯葡萄酒,接着走到与众不同、正摇头晃脑地弹着一支悲伤曲子的弹琴人那里。我小心翼翼地对着他的耳朵弯下腰,免得吓着他,轻声地合着那首曲子说:
  “劳驾您,尊敬的先生,现在请让我弹弹琴,我要痛快痛快。”
  他没听见我说的话,所以我不好意思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克制着自己的胆怯心理,一边朝一个个客人走去,一边说:
  “今天我要弹琴。是的。”
  好像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不会弹琴似的,不过他们都对自己的谈话被愉快地打断和蔼地微笑着。当我大声地对弹琴人说“劳驾,尊敬的先生,现在请让我弹弹琴。我要痛快痛快。
  这是一次凯旋”时,他们才聚精会神地听我说话。
  弹琴人虽然停止了琴声,但并不离开他的褐色凳子,好像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他叹了口气,用他那修长的手指盖住了脸。
  我已经对他产生了那么一点同情心,准备鼓励他再弹起琴来,这时女主人带着一群人走了进来。
  “这是一个奇怪的念头,”他们说着,还大声地笑起来,好像我成心装模作样似的。
  那位姑娘也凑过来,蔑视地看着我说:“夫人,请让他弹。
  也许他想凑凑趣。这是值得称赞的。我求您,夫人。”
  所有的人都高兴得大笑起来,显然,他们和我一样都觉得这番话具有讽刺意味。只有弹琴人默不作声。他低着头,用左手食指轻轻地在凳子的木板上划着,好像在沙地上作画。我哆嗦起来,为了不让人发现,我把手插进口袋。我也不能清清楚楚地说话,因为我想大哭一场。所以我说话时得字斟句酌,一定要让听者觉得我要哭的念头荒唐可笑。
  “夫人,”我说道,“我得弹琴了,因为”——我忘记了该说的理由,所以一屁股坐到了钢琴那儿。这时我又明白了我的处境。弹琴人站了起来,体贴地迈过凳子,因为我挡了他的道。“请把灯关上,我只能在黑暗中弹琴。”我坐直了身子。
  这时,两位先生抓起凳子,吹着口哨,轻轻地摇晃着我,把我抬得离钢琴远远的,到了饭桌那儿。
  看来所有的人都赞同这样做,那位小姐说:“您瞧,夫人,他弹得挺不错。我早就知道。您还担心哪。”
  我明白她说的意思,鞠了一个大躬表示感谢。
  有人给我斟了一杯柠檬汽水,喝的时候,一个涂着红嘴唇的小姐给我拿着杯子。女主人把蛋白甜饼放到一个银盘中递给我,一个穿着雪白连衣裙的姑娘给我把甜饼送到嘴里。一个满头金发、身材丰满的小姐在我头顶拿着一串葡萄,我只需摘着吃就行,小姐则看着我那双回避着她目光的眼睛。
  大家待我这么好,所以当我又要去弹琴而他们都不让我去时,我自然觉得奇怪。
  “行了,”男主人说话了,这以前我就没注意到他。他走了出去,随后拿着一个硕大的礼帽和一件有花的铜褐色的外衣走了进来。“这是您的东西。”
  这些虽然不是我的东西,但我不愿让他再费心地察找一番。男主人紧挨着我单薄的身子,亲自给我穿上大衣,衣服刚好合身。一位满脸慈祥的妇人随着大衣的长度,一点点地弯下腰,给我挨个系上大衣的扣子。
  “那么,再见了,”女主人说道,“欢迎您不久再来。您知道,我们总是愿意见到您的。”这时所有在坐的人都起身鞠躬,好像非得这样不可似的。我也试着回礼,但我的外衣太瘦,因此我拿起帽子,笨手笨脚地走出了门。
  我迈着碎步走出房子大门时,眼前突然现出了月夜星空、大型拱顶、市议会的圆形广场、玛丽亚灯柱和教堂。
  我从容地从暗处走到月光下,解开大衣扣子,使身子暖和暖和;然后举起双手,让呼啸着的月夜沉寂下来,开始考虑起来:
  “你们装得好像是真的又能怎样。你们是否要让我相信,我滑稽地站在绿色的石子路上就不是真的。但是你,天空,你真正存在的时候早已过去,而你,圆形广场,你从来也没有真正地存在过。”
  “你们现在是比我优越,这是真的,可这只有在我不给你们找麻烦的情况下才是如此。”
  “感谢上帝,月亮,你不再是月亮,然而,给你取个月亮的名字,仍把你叫做月亮许是我的疏忽。为什么把你叫做‘被人遗忘的有着奇怪颜色的纸灯笼’你就不那么兴高采烈了呢,为什么我称你为玛丽亚灯柱,你就躲了起来,而把你称作‘放着黄光的月亮’,就看不见你那咄咄逼人的姿式了呢?”
  “看来的确如此,要是有人想着你们,你们并不舒服;你们会减少勇气,不再那么健康。”
  “上帝,要是思索者像醉酒者学习,那多有利于健康!”
  “为什么一切都悄声无息。我觉得风停了。那些常常像装了小轱轳在广场上滑来滑去的小房子也都纹丝不动——寂静——寂静——根本看不见往常把房子和土地分开的那根细细的黑线。”
  我跑了起来。我绕着广场毫无阻挡地跑了三圈,没碰到一个醉酒者,因此无需中途迅速停住,无需费劲地察觉,一直朝卡尔胡同跑。我的身影在墙上常常显得比我矮,它跑在我的身边,就像跑在墙和路基之间的一条狭路上一样。
  路过消防队那所房子时,我听见从小环行路上传来一阵嘈杂声。一拐进环行路,便看见一个喝醉了的人站在井栏杆边,他平伸着两臂,用穿着一双木板拖鞋的双脚在地上跺来跺去。
  我先站住,好使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然后走到他跟前,摘下头上的礼帽,自我介绍说:
  “晚安,弱不禁风的贵人,我二十三岁,但还没有名字。您一定来自那个伟大的城市巴黎,有一个奇怪的、可以歌唱的名字。法国那已失去平衡的皇宫的矫揉做作的气氛包围着您。”
  “那位站在高高的明亮平台上的高挑女人,您那双有色的眼睛一定看见她了,她那纤细的腰枝像嘲讽人似地转了过来,可那同样铺展在台阶上的着色拖裙的末端还留在花园的沙地上。——您没看见吗,到处都是穿着灰色的、剪裁时髦的燕尾服及白裤子的用人,他们两腿跨过木杆,上半身向后弯,弯向两侧,往长杆上爬去,他们必须把地球的硕大无比的灰色银幕抬往高处,挂到粗绳子上去,因为高佻女人希望有一个雾蒙蒙的清晨。”
  他打了个嗝,差点把我吓着,我说:“真的,是真的吗,先生,您来自我们的巴黎,来自狂风大作的巴黎,啊,来自那个狂热的冰雹天气?”
  他又打了个嗝,我不好意思地说:“我知道,我不胜荣幸。”
  接着,我动作麻利地系上大衣扣,然后热情而又腼腆地说道:
  “我知道,您认为不值得回答我,但如果我今天不问您,我就得过一辈子悲惨的生活。”
  “请告诉我,打扮入时的先生,人们给我讲的都是真的么。巴黎有没有只用漂亮的衣服做成的人,有没有只有大门的房子,夏季,城市碧空万里,只稀疏地点缀着几朵心形白云,是真的吗?巴黎有没有一个门庭若市的蜡像陈列馆,那儿仅有挂着小牌的树木,上面写着著名的英雄、罪犯以及情人的名字。”
  “还有就是这条消息!这条显然不真实的消息!”
  “真的吗,巴黎的那些大马路突然都分成了岔路,不再宁静了是吗?所有的一切并不总是那么井井有条,那怎么可能!若出了一次事故,人们就会迈着大城市人的、绝少碰着石子路的步子,从条条小路涌上来围观;虽然所有的人都好奇,但他们也担心自己失望;他们呼吸加快,伸长他们的小脑袋。要是他们彼此碰了一下,就会深鞠一躬,互请原谅:‘实在抱歉——不是有意的——太挤了,请原谅,对不起——我太笨了——我承认。我的名字叫——我叫叶罗美·法洛赫,我是卡博丹大街卖调料的小商贩——请允许我明天请您吃顿午饭——我的妻子也会感到非常高兴。’人们这样说着话,小胡同的喧闹使人头昏脑胀,连房屋之间烟囱的炊烟都震落了下来。就是这样。也许说不定在一个富人街区的一条繁华大街上停放着两辆车。仆人神情庄重地打开车门。八条纯种西伯利亚狼狗跳跳蹦蹦地下了车,跃起身子朝着车行道又扑又吼。这时便会有人说,这是几个化了装的穿着时髦的巴黎年轻人。”
  他的眼睛差不多闭上了。我沉默不语,他把两手放在嘴里扯自己的下巴。他的衣服肮脏不堪。大概别人把他从一个酒馆里赶了出来,他自己还不知道。
  也许,我们并没有估计到,我们的脑袋还会在白天黑夜之间这短暂、静谧的间隔中长在脖子上,也许就在这时,在不知不觉之中,一切都停止不动,我们没有去观察,所以一切又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与此同时,我们两个弯着身子独自站着,然后四下张望,却什么都没看到,连空气的阻力也觉不出来,但我们的内心深处仍牢牢地记住,在和我们有一定距离的地方,有带房顶的房子,所幸还带着四四方方的烟囱,黑暗就是从屋顶、从烟囱、从阁楼溜进各间屋子的。所幸明日又是一个什么都清楚可见的白天,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醉酒人扬起眉毛,眉眼间显现出一丝神采,他断断续续地说:“是这样的——我困了,所以我要去睡觉——我有个内弟住在文策尔广场——我要到那儿去,因为我住在那儿,我的床在那儿——我这就走——只是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住在哪儿——我好像记不得了——不过不要紧,因为我连究竟有没有内弟都不知道——现在我走了——您说我会找到他吗?”
  我想也没想就说:“肯定找得到。可您来自异地他乡,并且碰巧您的仆人也不在身边。请允许我给您带路。”
  他没有回答。于是我把胳膊伸给他,让他挽着。
  胖子和祈祷者接下去的谈话——
  好一段时间,我都试着使自己高兴起来。我按摩着身子,对自己说:
  “该是你说话的时候了。你已经感到很尴尬了。您感到困扰了吗?等着!你了解这种情况。慢慢地想一想!周围的一切也都会等待你的。”
  “这就像在上星期聚会时一样。有人读着手抄本上的什么东西。我曾应他的请求抄过一页。当我看到他写的那页上面的字时,我吃了一惊。这是毫无根据的。人们从桌子的三面探过身来。我哭着发誓说,那不是我写的字。”
  “可这和今天的事情有什么相似的呢。今天开始的这番谈话完全是你引起的。其它的一切都相安无事。打起精神来,我的亲爱的!——你会提出不同的意见的。——你可以说:‘我困了。我头痛。再见。’快,快点。说点什么让人注意你!——这是什么?又是阻挠重重?你想起了什么?——我想起了一片高原,它作为土地抵挡高大天空的盾牌拔地而起。我从一座山上看见了这片高原,准备从它上面漫游而过。我开始唱歌了。”
  我的嘴唇又干又不听使唤,我说:
  “难道不应该过别样的生活吗!”
  “不,”他用疑问的声调说,还笑着。
  “那么为什么您晚上在教堂里祷告,”我问道,在这以前犹如梦境中支撑着的我和他之间的一切都已倒塌。
  “不,我们为什么要谈这件事呢。晚上,任何一个独自生活的人都不承担责任。人们对有些事情感到害怕。也许肉体会消失,也许人真的是朦胧昏暗中的那个样子,也许没有拐杖就不能走路,也许到教堂去大声祈祷,让别人看得到、又得到自己的肉体要好些。”
  他就这样说着,后来便一声不吭,我从口袋里掏出红手绢,低着头哭了。
  他站起身来,吻着我说道:
  “你哭什么?你又高又大,这是我所喜欢的,你有两只长长的手,几乎可以按照你的意愿行事;你为什么对此不感到高兴。我劝你总穿深色的带袖边的衣服。——不——我在恭维你,可你还在哭?你完全能理智地承受生活这个难题。”
  “我们其实在建造无用的战争机器、塔楼、城墙,制造丝绸窗帘,要是有时间的话,我们会对这一切大感惊奇。我们飘荡悬空,掉不下来,即使我们比蝙蝠还丑陋,我们也要翩翩飞舞。在天气好的日子里,几乎没有人能阻挡我们说:‘上帝啊,今天是个好天’,因为我们已经适应了地球,按照我们的共识生活着。”
  “我们就像雪中的树干。它们只是看上去平平地放着,人们以为用一点气力就可以把它推走。其实不行,做不到,因为他们和土地紧密相联。看吧,甚至连这都只是表面现象。”
  思索阻止了我的哭泣:“现在是在夜里,明天没有一个人会责备我现在可能说的话,因为这些话可能是梦中之言。”
  于是我说:“是的,是这样,可我们说什么呀。我们总不能谈论天空的照耀,因为我们还站在一个房子过道的深处。不能——不过我们本来倒是能够谈论一番的,我们说话时不能完全自主,我们既无需达到某个目标,又无需实现什么真理,而仅仅是开开心,消遣消遣而已。尽管如此,您能不能再给我讲讲花园里那个妇人的故事。这个女人多么值得钦佩、多么聪明啊!我们应以她为榜样。我多么喜欢她!我遇到了您,就这么把您拦住了,这也不错。我十分高兴和您谈了一次话。
  我听到了迄今为止也许是有意不去了解的东西——我很高兴。”
  他看上去很满意。虽然接触一个人的身体使我感到难为情,我还是得拥抱他。
  后来我们从过道走到室外。我的朋友吹散了几团碎云,所以现在我们头上已是满天星斗。我的朋友吃力地走着。
  4 胖子的末日
  这时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一下子就到了远处。河水在一悬崖断壁处流向下方,它有意打住,在裂石棱角边还犹豫不决,蹒跚迈步,可再往下,便如泻洪一般,飞身而下,雾花四溅。
  胖子讲不下去了,他不得不转过身,消失在震耳欲聋的、飞奔而下的瀑布之中。
  听到这许多趣闻的我站在岸边望着。“我们的肺该怎样做才好,”我喊,我叫,“您若呼吸得快,您就会因自身中毒而窒息;您若呼吸得慢,便会因吸的是不能呼吸的气体、因吸入使人恼火的东西而窒息;如果您想找到适合于您的呼吸速度,您就会因寻找而毁灭自身。”
  河岸在无限延伸,而我的手掌却触到了远处一个小指路标的铁牌。我觉得这有点不可思议。我这么矮,差不多要比平时还矮一些,而一簇带白色野无花果、快速摇曳的灌木丛都比我高。这是我看见的,因为这簇灌木刚才离我很近。
  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搞错了,因为我的手臂像阴雨连绵的乌云一样大,只不过手臂比云动作更匆忙。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手臂要把我可怜脑袋压扁。
  而我的头却小如蚁卵,只不过受了点损伤,因此不那么滚圆。我转动着头,作出请求的样子。因为我的眼睛是这样小,它所表达的东西不可能被人注意到。
  可我的腿,我那双不像话的腿还跨在树林覆盖的山上,遮蔽着一派田园风光的山谷。这双腿在长,还在长!它们长到了已经没有自然风光的空间,它们的长度早已超过我的视野。
  不,这不是我——我那么小,眼下是那么小——我滚动着——滚动着——我是山中的雪崩!喂,路过的人们,劳驾告诉我,我有多高,量量我的手臂,量量我的腿。
  “怎么回事,”我的朋友说,他和我一起从聚会中出来,在劳伦茨贝格的马路上安详地走在我的身边。“您站一会儿,让我弄个明白。——您知道吗,我要做一件事。这件事可不大好做——这清冷而又明亮的夜,这对什么都不满意的风,有时它像是要改变那些金合欢树的位置似的。”
  月光下,园丁房屋的影子笼罩在稍稍隆起的道路上,被点缀上些许积雪。当我看到门边的长凳时,抬起手指了指它,可因为我没有勇气,估计有人会指责我,所以又把左手放到胸脯上。
  他一点也不顾及那身漂亮的衣服,厌倦地坐了下来。他用肘支着髋,把前额放在弯曲的指尖里时,我吃了一惊。
  “好的,现在我来说说这件事。您知道,我生活很有规律,无可指摘,该做的、值得称道的事都做了。正如我周围的人和我满意地看到的那样,我往来的这个社交圈子里,司空见惯的不幸并未能使我幸免,而那种一般的幸福倒也并没有离我而去,因而我能在小范围里谈论这种幸福。好在我从没有真正恋爱过。有时我对此颇感遗憾。但如果需要的话,我也会使用谈情说爱时那些老生常谈的词语。不过现在我要说:是的,我恋爱了,并且也许因恋爱而情绪激动。我有着姑娘们所喜欢的炽烈的爱。可难道我不应该想到,恰恰是从前的这一不足之处使我的情况有了一个非同寻常的、有趣的、特别有趣的转变吗?”
  “安静,安静点,”我无动于衷地说着,想的只是自己,“听说您的情人很漂亮。”
  “是的,她很美。我坐在她身边时,只有这么个想法:‘有这个胆量——我的胆子这么大——我要去海上航行——我喝酒就要成加仑地喝。’不过我的情人笑的时候,并不像我所期待的那样露出牙齿,我只能看到那个又黑又窄又弯的张开的口。她笑起来头向后扬时,显得既狡猾奸诈又老态龙钟。”
  “我不能否认,”我叹着气说,“可能我也看见过,因为这肯定很显眼。但还不只于此。所有年轻漂亮的姑娘都这样!我看到穿在优美身材上的合身的、带许多褶裥、饰物的衣服时,常常这样想,这些衣服不能总是这样漂亮,它们会起皱褶,不再平整,落上灰尘,装饰物上积起的厚灰也去之不掉,谁也不愿这么可悲又可笑地每天早晚老穿脱这同一件贵重的衣服。不过我也看到,有的姑娘也许很美,有着非常迷人的肌肉和小腿、光滑的肌肤和细密的头发,可她们每天每日都带着这副天然的面具,总是把这同一张脸放到同一个手心里在镜前端详。只是有时候在晚上,当她们在宴会后夜归照镜子时,才会觉得这套面具已经用旧、肿胀、布满灰尘,已被所有的人看到过,几乎不能再戴了。”
  “不过,我在路上常问您,是否认为那个姑娘漂亮,可您不回答我,总把头转到另一边。您说说,您是不是有什么恶意?您为什么不安慰我?”
  我把脚伸进月光影子里,殷勤地说:“您用不着安慰。您被人爱着。”说这话时,我用有蓝色葡萄花的手绢挡着嘴,怕我着凉。
  这时,他把身子转向我,把那张胖乎乎的脸靠在长椅的低靠背上:“您知道,总的说来我还有时间,我总还可以用一件丢脸的事、不忠实的行为或去遥远的国度旅行的办法立即结束这场刚刚开始的恋爱。真的,我很怀疑是否应该卷进这场激情之中。这事一点都没把握,谁也不能确切地指出它向什么方向发展,会持续多长的时间。要到酒馆去有意地喝醉酒,我就会知道,今晚我定会喝醉,可我现在这种情况!我们打算一周以后和一家要好的朋友去郊游,在两周时间内,心灵的深处不会有激烈的争斗。今晚的亲吻使我陶醉得昏昏欲睡,得以在梦中心驰神往。我抵制住了这种诱惑,晚上出去散步,于是就出现了这种情况,我不停地动,我的脸像是被阵风吹过似的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我总得不停地摸口袋里的红色绸带,为我自己忧心忡忡,但又不去深究,甚至连您,我的先生,我都能够容忍,而在往常,我肯定不会和您谈这么长时间的话。”
  我感到很冷,天已渐渐发白:“丢脸的事、不忠实,或到遥远的国家去旅行都无济于事。您只能自杀了。”我说,并且还微笑着。
  在我们的对面,林荫道的那一头,有两棵矮树,树后的下面是市内。那里还有些许灯光。
  “那好,”他大声叫道,并且还用他那握紧的小拳头朝长凳打,不过他立刻就停住了。“您可活着。您不自杀。没有人爱着您。您什么目标都无需达到。您也不能掌握下一个时机。因此您才对我说了这番话,您这个小人。您不能去爱,除了害怕,什么都不能使您激动。您看看我的胸脯。”
  他很快地解开他的外衣、背心和衬衫。他的胸脯的确很宽很美。
  我说:“是的,有时会遇到这种不顺利的情况。比如今年夏天我到过一个村子,这个村子就在一条河边。我记得很清楚。我时常斜坐在岸边的一条长椅上。那儿也有一座海滨宾馆。时常可以听到拉提琴的声音。健壮的年轻人坐在花园的桌旁,边喝着啤酒边谈论着打猎和冒险的经历。对面的河岸也是一片这样云雾蒙蒙的群山。”
  我稍稍撇着嘴,站起身来,走到长凳后面的草坪上,还踩断了几根剪修时掉下的树枝,然后对着朋友的耳朵说:“我订婚了,我承认。”
  我的朋友对我站起身来并不感到惊奇:“您订婚了?”他真可以说瘫软在那儿,只靠长椅的靠背支撑着。然后他摘下帽子,于是我看见了他那圆脑袋上好闻的、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它在脖子上形成了一条滚圆的弧线,这是今年冬天流行的样式。
  我很高兴给了他这样一个聪明的回答。“是的,”我对自己说,“他在聚会时脖子转动灵活,手臂抬举自如。他能有说有笑地带着一位妇人从大厅的中间穿过,而且,无论房前下雨、还是那里站着一个腼腆胆小的人,或是出现了什么别的糟糕的情况,都不会使他感到不安。不,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在夫人们面前,他都会同样彬彬有理地鞠躬致意。可现在他就会这么干坐着。”
  我的朋友用一块麻纱手绢擦着额头。“请,”他说,“请您把手在我的额头上放一放。我请求您。”我没有马上这样做,于是他合拢双手请求着。
  好像我们的忧虑使一切都变得更暗淡了似的,我们坐在山上,如同坐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尽管我们刚才就看到了晨曦,感到了清风。虽然我们俩都不喜欢对方,我们却挨得很紧,我们不能够彼此离得太远,因为四周的墙却是客观的存在并且很坚固。但我们可以不顾人的尊严,做出可笑的举止,因为在头顶的树枝和对面的树木面前,我们不必害羞。
  这时,我的朋友一下子从他的口袋拿出一把刀子,略有所思地打开了它,接着,就像演戏似的往他的左臂上戳,也不拔出来。血立刻流了出来。他那圆圆的脸煞白。我拔出刀子,剪破大衣和燕尾服的袖子,撕开衬衫袖子。然后往前往后各跑了短短一段路,看能不能找到给我帮忙的人。几乎所有的树枝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它们一动不动。于是我就在深深的伤口处吸了一会。这时我想起了园丁的小屋。我跑上通向房屋左边那块稍高的草坪的楼梯,急匆匆地寻找窗户和门,生气地跺脚按铃,尽管我立刻就发觉这家没住人。后来我又去察看伤口,它汩汩地流着血。我把他的手绢在雪地里弄湿,笨手笨脚地把他的胳膊包扎起来。
  “你呀亲爱的,亲爱的,”我说,“你为了我把自己弄伤了。你的处境很不错,周围都是友人,大白天时,要是有穿戴讲究的人散落在桌子之间或山丘路上,你可以去散步。记住,到了春天,我们将要去森林公园,不,不是我们要去,不过可惜这是真的,可是你会和小安娜笑着跳着去。是的,相信我,我请求你,阳光下,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的你俩一定光彩照人,哦,那时会奏起音乐,依稀听得见远处的马蹄声,无需担心发愁,绿荫大道上到处是喊叫声和演奏手摇手风琴的声音。”
  “天啊,”他说,他站了起来,靠在我身上,我们走着,“没用。这并不能使我高兴。请原谅。已经很晚了吗?也许明天早上我该做点什么。啊上帝。”
  上面,在紧靠墙的地方,点着一盏灯,把树干的阴影投射在路上和白色的雪地上,各式各样树枝的阴影则像折断了似的,弯弯地洒落在山坡上。
  (吴麟绶 译)
乡村婚礼的筹备
  Ⅰ
  爱德华·拉班穿过走廊,走进开着的大门时,看到下雨了。雨下得不大。
  人行道上,在他前面走着许多人,迈着各式各样的步子。有时一个人走出人群,横穿过车行道。一个小姑娘两手托着一只疲倦的小狗,两个男人正在互通消息。其中一人手心向上,有规律地摆动着,好像他悬空拿着一个重物。那儿有个妇人,她的帽子上缀满了绶带、别针和花。一位拿着一根细拐杖的年轻人急匆匆地走过,他的左手像是瘫了似地平放在胸前。偶尔也走来几个男人,他们抽着烟,喷吐着的细长的烟云袅袅上升。三位先生——其中两人在弯曲的下臂上搭着薄外衣——不时从房屋的墙边走到人行道的边上,看看那里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又边说着话边往原路走。
  从过往的人群间隙中,可以看到车行道上砌得整整齐齐的砖头。马伸长脖子拉着车,车轱轳精致而高大。倚坐在车内软垫上的人默不作声地看着行人、商店、阳台和天空。一辆车超过另一辆车向前行驶时,马匹便挤靠在一起,马嚼子的皮带来回地晃动着。牲口拉拽着车辕,车轮滚动着,摇摇晃晃地朝前赶去,直到绕过前面的车,并排走着的马儿之间才又拉开了距离,只有瘦长而安详的马头还靠在一起。
  几个人快步向房门口走去,在干燥的拼花地面上停了下来,他们慢慢地转过身,看正在下着的雨,雨点正乱纷纷地落进这条狭窄的胡同里。
  拉班感到很累。他的嘴唇就像他那厚厚的、有着摩尔式花样的领带消褪了的红色一样苍白。马路对面,一个女人站在门边,一直看着自己的鞋子,这双鞋在瘦瘦的裙子下面很是显眼,这时她抬起头来望着他。她漫不经心地看着,也许她只不过在看着落在他前面的雨,或是看着他头上钉在门上的商号的小牌。拉班觉得,她看得有些奇怪。“那么”,他想,“要是我能告诉她的话,她绝不会吃惊。某人在班上工作过度,以至于累得都不能很好地享受自己的假期。可是不管做了多少工作,此人也还没有取得要所有的人以爱心对待自己的权力,相反,人是孤零零的,全然陌生的,只不过是好奇的对象。而只要你把该说我的地方说成是某人,那还没有什么,还可以说这个故事不算数,可只要你向自己承认,你就是这个我,那么你就要被人研究个透,你就会感到可怕。”
  他曲着腿,把包着一块方格布的手提箱放到地上。雨水沿着车行道的边汇成水流,哗哗地径直冲向更深的下水道。
  “但要是我自己能区分‘·某·人’和‘·我’,我怎么可以对其他的人抱怨呢。也许他们并非不公平,但我太累了,顾不到这些。我甚至累得都走不完到火车站的这条短路。我为什么不在这个短短的休假期间呆在城里休息呢?我的确不够理智。——这次旅行会把我弄病的,我知道得很清楚。我的房间不会很舒适,这在乡下不大可能。刚刚进入六月上旬,乡下的气候还常常很凉。虽然我穿衣小心,但我自己就会加入晚上散步的人的行列中去。那里有很多水池,人们会沿着水池散步。那我肯定会受凉。不过在聊天时我不大会出风头。我不会把一个遥远的国家里的水池相互比较,因为我从未作过旅行,而谈论月亮、感受快乐和兴致勃勃地攀登瓦砾堆,对此我的年龄太大了,不愿被人当作笑柄。”
  街上的行人头上撑着深色的伞,微微地低头走过。一辆运货马车也开了过去,在用草铺垫的车夫座上,一个男人漫不经心地伸着两腿,一只脚几乎着地,另一只脚却稳稳地放在草垫和破布片上。看上去他好像是在大晴天坐在庄稼地里。不过他的手却很在意地牵着缰绳,所以这辆放着铁棍的马车能在拥挤的人群中自如地转弯。在湿漉漉的地上,可以看见铁棍的反光从地面铺着的一块块石头中曲曲折折、慢慢悠悠地掠过。街对面妇人身边的小男孩穿得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种葡萄的农民。他那皱巴巴的衣服下摆形成一个大的弧形,差不多从腋窝以下只用一根皮带系着。他的半圆形的帽子一直遮盖到眉毛,帽子边上的流苏一直垂到左耳。他很高兴下雨。他从大门里跑出来,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天空,好接住更多的雨水。他不断地往高里跳,以至雨水四溅,行人很不客气地指责他。这时,妇人叫住他,此后便一直用手拉着他;不过他并不哭。
  拉班吃了一惊。天是不是已经晚了?他敞开着大衣和上衣,所以赶紧看他的表。表不走了。他闷闷不乐地向身边一个站在过道靠里面的邻居问时间。这人正和别人说着话,他一边对人笑着,一边朝这边说:“对不起,四点过了。”说完就转过身去。
  拉班赶快撑开伞,提起了箱子。可当他要走到马路上时,路已被几个匆匆赶路的妇女挡住了,于是他让她们先走。这时他看到一个小姑娘戴的帽子,帽子是用染红了的草席编织的,弯曲的帽沿上有一个绿色的小花环。
  他已经走到马路上时,还记得那个小花环,这条路通向他要去的地方,是段缓缓的上坡路。后来他就忘记了小花环,因为现在他得加把劲了;箱子不轻,风一个劲地朝他吹来,掀起他的外衣,顶着前面的伞骨。
  他不得不深深地吸口气;附近一个广场的时钟敲响了四点四十五分,在伞底下,他看到迎面而来的人迈着轻快的小步子,刹住闸的车轮吱吱作响,慢慢地转过弯,马儿伸着它们的瘦前蹄,犹如山中的羚羊大胆地前行。
  拉班觉得,他也还能够经受住后两周漫长而难熬的时光。因为总共也只有两周,也就是说时间有限,即便令人恼火的事情越来越多,时间却在不断地减少,这段时间必须挺过去。因此毫无疑问,他的勇气在增长。所有想折磨我并且满满一屋子围着我的人会由于那些天顺顺当当地度过而渐渐地变得不那么咄咄逼人,而无需我再去帮什么忙。我自然是顺乎其然,不吭一声,随他们摆弄我,不过,随着时间一天天消逝,一切都会好的。
  再说,难道我不能像小时候遇到危险时老是采取的那个办法吗?我根本不用亲自去乡下,这用不着。我派我的穿上衣服的躯体去。若是我的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出我的屋子,那么这种摇晃并不表示胆怯,而是满不在乎。他在楼梯上跌跌撞撞地走、抽抽搭搭地到乡下去、在那儿泪流满面地吃晚饭也不说明他的激动。因为我,此时此刻的我正躺在自己的床上,平平地盖着黄灰色的被子,任由通过稍稍开启的房门吹进的风吹着。胡同里车马行人在光亮的地面上踟蹰不前,因为我还作着梦。马车夫和散步的人畏畏缩缩,每前行一步都瞧着我,求得我的允许。我鼓励他们往前,他们没有受到阻碍。
  躺在床上的我有一个大甲虫、一个麋螂或一个金龟子的形象,我想。
  在一个橱窗前他停了下来,翘着嘴唇看着窗里一扇湿玻璃后面挂在木棍上的小男帽。“嗯,我的帽子度假时够用了,”他想,接着又走,“要是没有人因为我的帽子喜欢我,就更好了。”
  “一个甲虫的大身材,是的。那我就装作甲虫在冬眠,把我的两只小腿紧紧地贴在鼓起肚皮的身体上。我悄声地说上几句话,给我那可怜的、在我这儿匆匆呆一会儿,并且是弯曲的躯体发出一道道指令。不大一会儿,我的指令发布完了——他鞠着躬,匆匆地走了,他把一切都会做得天衣无缝,而我却在歇着。”
  他走到一个开着的、位于陡峭的胡同的高处的圆拱形大门,门通向一个小形广场,周围有很多灯火通明的商店,由于灯光在广场的边上,所以广场的中间显得有些暗淡,那里竖着一个坐着沉思的男人的小纪念碑。走动着的人们就像灯前一扇扇窄窄的遮光板,由于水坑把灯的亮光照得又远又深,广场的景象也在不停地变化。
  拉班走进到广场很远的地方,他急促地躲过呼呼驶过的车,从一块干地跳到另一块干地,扬着手撑着雨伞,以便能看清周围的一切。直走到一个插在一个小四方石墩子上的灯柱那儿——是个电车站——,他才停了下来。
  “乡下人们正在等着我。他们会不会有什么想法呢?不过自从她到了乡下以来,整个一个星期我都没有给她写信,只是今天早上才写了一封。那么人们一定会把我的外表想成别的样子。也许人们以为,我和一个人打招呼时会朝他走去,可这不是我的习惯,或者他们以为,我到达时会拥抱他们,我也不会这样做。我想安慰他们时将会惹他们生气。真的,安慰他们时若能使他们生气就好了。”
  这时一辆敞篷车驶了过去,它点着两盏灯,可以看到灯的后面有两位妇人坐在黑色的皮凳子上。其中的一位往后靠着,脸被面纱和帽子的黑影遮住了。不过另一位妇人上身挺直;她的帽子很小,帽沿上嵌着稀稀的羽毛。谁都能看得见她。她的下唇稍稍抿着。
  车驶过拉班身边时,有根棍子挡住了车子右边马的视线,然后有那么个车夫——他戴着一顶硕大的礼帽——被推上了妇人前面的那个非常高的驾台,——这时车已走得很远了,——后来他们的车绕过了一栋现在能看得很清楚的小房子的拐角,从视线中消失了。
  拉班歪着头朝车望去,他把伞把搭在肩膀上,好看得更清楚些。他把右手的姆指伸进嘴里,用牙齿在上边蹭。箱子在他身边,有一面挨着地。
  马车从胡同出来,穿过广场,急驶进另一个胡同,马儿的身子像是被甩出去了似的,向水平方向飞奔着,但头部和脖子的上下摆动表明它们动作的激烈和吃力。
  在三条交汇在这里的马路的人行道周围,站着许多无所事事的人,用小棍子敲打着石子路面。人群中搭了几个小塔形建筑,姑娘们在里面卖着汽水,再过去,是挂在细窄棍子上的笨重的马路上的时钟,还有胸前背后挂着大牌子的男人,牌子上有用各色字母写的游乐广告,还有侍从,……〔此处缺两页〕……几个人聚在这里。两辆横穿过广场驶向下斜胡同的豪华马车挡住了这群人中几位先生的去路,不过第二辆车过后——其实第一辆车过后他们就曾小心翼翼尝试着过路——这几位先生便又和别人会合在一起,他们排着一长排,走上了人行道,挤进一家咖啡店的门,大门上挂着的电灯的灯光吓了他们一跳。
  有轨电车的车箱隆隆地驶过附近地区,其它的车离得很远,影影绰绰停在路上,悄声无息。
  “她的背驼得多厉害,”拉班看到那张照片时想,“她其实从来就没直起过腰,也许她的背是圆的。我要好好注意才是。她的嘴那么宽,毫无疑问,下嘴唇在这儿突了出来,对,我现在也还记得。那件长裙!当然,我对衣服这类事情一窍不通,不过那两只好不容易才凑合着缝上去的袖子一定很难看,看上去就像裹着一条绷带。还有那顶帽子,它的边也随着脸部每个地方的高低弯曲而抬起。不过她的眼睛很美,要是我没搞错的话,她的眼睛是褐色的。大家都说,她的眼睛长得很漂亮。”
  一辆电车在拉班前面停下,周围的很多人拥向车蹬,他们手中微张成尖状的伞朝上立着。拉班的胳膊下夹着箱子,被人从人行道台阶推了下来,一脚踩到一个看不见的水坑里。车箱里,一个孩子跪在长椅上,两手指尖抵着嘴唇,好像在和一个离去的人告别。几个乘客下了车,他们不得不沿着车身走上几步才能离开拥挤的人群。后来有一位妇人走上了车子的第一个台,她两手提着的拖裙刚好比膝稍高。一位先生握着一根金属杆,扬起头和这位妇人说着什么。所有要上车的人都显得很不耐烦。检票员在喊叫。
  正站在等车人群边上的拉班转过头,因为有人喊了他的名字。
  “噢,莱曼特,”他慢吞吞地说着,把拿着伞的手的小指头伸向一位走过来的年轻人。
  “那么这位就是要坐车到他未婚妻那儿去的新郎喽。看上去真可爱。”莱曼特闭着嘴笑着说。
  “是的,你得原谅,我今天走,”拉班说。“我下午也给你写了封信。当然我也很想明天和你一起走,可明天是星期六,所有的车子都很挤,路很远。”
  “没关系。虽然你答应过我,可要是订了婚——”我就只得一个人走喽。”莱曼特的一只脚踏在人行道边上,另一只脚站在石子路上,他一会儿用左腿、一会儿用右腿支撑着上身。——“你现在要上电车;刚开走一辆。来,我们走走,我陪着你。还有足够的时间。”
  “不是已经晚了吗,我问你?”
  “你有点担心,这并不奇怪,不过你确实还有时间。我不这么担心,所以我现在才没遇到吉乐曼。”
  “吉乐曼?他不也要到郊区去吗?”
  “是的,他和他的妻子要去,下周他们想出门去,所以我刚才答应他,今天他从办公室出来时和他会面。他打算就他们房间的布置告诉我几句话,反正我要和他见个面。可不知怎么来迟了,我买东西来着。我正在想该不该到他们的房子去时,看见了你,起初我对你拿着箱子感到惊奇,于是叫住了你。可现在太晚了,不能再到别人家去,不大可能再去找吉乐曼了。”
  “当然。这样说来我在郊区还会遇到熟人。顺便说说,吉乐曼夫人我从来没有见过。”
  “她很漂亮。头发金黄色,病了一场以后,现在她脸色发白。她有一双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眼睛。”
  “请问,漂亮的眼睛是什么样?你指的是目光吗?我从不认为眼睛有什么好看。”
  “好吧,也许我有点夸大其词。不过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那边的一座平房是家咖啡店,透过一扇窗户,可以看见紧靠窗户边,有三个男人各占一面,围坐在一张桌子旁在阅读和吃东西;一个人把报纸摊在桌上,手里举着一个小杯子,正用眼角朝胡同看。靠窗桌子的后面,大厅里的每张桌子和每个用具都被客人占用着,他们围成小圈挨坐着。〔此处缺两页〕……“恰好这还是个不坏的咖啡店,是吧。很多人都会上这儿坐坐喝两杯,我想。”
  他们走到一个相当昏暗的、从刚才他们站的街道那一边开始展开的广场上,因为对面街的那半边高耸起来。他们继续沿着广场走去,这边一溜溜房子鳞次栉比,房子的拐角处,两排开始离得很远的房子在望不到头的地方互相靠拢,好像快要连在一起似的。大多数房子都很小,房前的人行道很窄,看不到一家店铺,也没有车辆驶到这里来。离他们走过来的那条胡同的尽头不远的地方,有一根铁条上挂着几只灯,灯固定在上下垂直吊着的两个套环内。在塔形的黑暗之中,梯形的火焰就像在一间小屋子里似的照射在相互嵌进的玻璃片中,而几步之遥以外的地方黑暗依旧。
  “可是时间一定是太晚了,你瞒着我,我赶不上车了。为什么?”〔此处缺四页〕……
  “是的,很可能是皮尔克斯霍费尔,嗯,这个人。”
  “这个名字在贝蒂的信里出现过,我想,他是铁路上的候补职员,是吧?”
  “是,是铁路上的候补职员,并且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你一看到他那小小的肉鼻子,就会觉得我说得对。告诉你,要是和他一起在单调荒凉的野地里走……顺便说说,他已经调走了,我相信并且希望他下周会离开那儿。”
  “等等,你刚才说过,你建议我今天晚上呆在这儿。我想过了,这不太好。我写信说过,我今天晚上到,他们会等着我。”
  “这很简单,你打个电报就行了。”
  “是的,这可以——不过,我不走不太好——再说我也累了,我还是走吧!——要是接着电报,他们还会吓一跳。——
  这样说来,我们往哪个方向走还有什么意义呢?”
  “那么,你现在走还好些,这是真的。我刚才只不过那么想想——。我今天也不能和你一块走,我忘了告诉你,我睡过了头。我也要告辞了,因为我还想到吉莱曼那里看看,我不想陪你穿过这个下着雨的公园了。现在是差一刻六点,还是可以到好朋友家去坐坐。再见。祝你一路平安,替我问候大家!”
  莱曼特向右转过身,并把右手递给他向他告辞,结果有很短的时间,他朝着伸出的手臂相反的方向走。
  “再见,”拉班说。
  莱曼特走了不远还大声说:“喂,爱德华,听我说,把你的伞收起来吧,早就不下雨了。我刚才没顾上跟你说。”
  拉班没有回答,收起了雨伞,他头上的天空阴沉沉的,显得苍白而暗淡。
  “要是我至少,”拉班想,“能坐错了火车就好了。那样我会觉得自己已经开始行动了,要是后来,弄清了是上错了车,又回到这个站,我会觉得舒服得多。要是像莱曼特说的那样,那个地方很没意思,这样做绝没有坏处。否则就得更多地呆在屋子里,一点都不能确切地知道其他人在哪里,因为,要是附近有个什么遗迹,人们可能一起散步去看那个遗迹,去那儿以前肯定约好的。如果情况如此,应该为此表示高兴才是,因此不能耽误。要是没有这样的名胜古迹,那么事先也不会有什么约定,因为人们觉得,要是有人一反惯例,忽然觉得做一次较大的远足不错,大家会很容易凑到一起,只需把侍女派到别家去送个信就行,那些人正在写信或看书,会为这个口信而感到欣喜若狂。看来,要想拒绝这样的邀请并不难。不过我并不知道,能不能做到,因为实际情况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我现在还是独自一人在这儿,什么事都可以做,要是我愿意,还能够回去,因为在那儿,我没有随时都可以去拜访的人,没有能和他一起作更累人的郊游的人,没有人在郊游时会给我看他的庄稼长得怎么样,或者给我看他经营的采石场。即便老相识,人们也没有把握。今天莱曼特不是待我很好吗,他给我讲了一些事情,他把一切都讲得和我想象的一样。他和我打了招呼,后来又陪着我,虽然他一点也不想知道我的情况,并且他自己还有别的事情。可现在他突然走掉了,而我并没有说过一句得罪他的话。我虽然拒绝今晚在城里过,但这是很自然的事情,这不可能得罪他,因为他是个明白人。”
  火车站的时钟敲响了,差一刻六点。拉班停了下来,因为他感到心跳得厉害,然后他很快地沿着公园的水池走,来到位于高大灌木丛中的一条狭窄的灯光暗淡的路上,他急促地走进一个树边有很多空椅子的广场,然后又慢慢地穿过铁丝栅栏的一个入口来到大街上,他穿过大街,跳进火车站大门,过了一会找到服务窗口,他不得不敲着铁窗。铁路员工伸出头来说,晚得不能再晚了,他收了钞票,拍的一声把所要的车票和找的零钱扔在窗前木台上。拉班本想算算钱,因为他觉得找的钱应该更多。可一个走在旁边的勤杂工把他从一个玻璃门推上了站台。拉班在站台上回过头,朝勤杂工喊了一声“谢谢,谢谢”,他没有看到检票员,所以自己登上了车箱的踏板,把箱子放到最上一级,自己再跟着上来,他一只手拄着伞,另一只手抓住箱子提手。他上的那节车箱被他刚才呆在那里的车站大厅的许多灯光照得通明;所有的玻璃窗都一直关到了顶,有些窗差不多能看见那些近处挂着的簌簌作响的弧光灯,窗玻璃上许多发白的雨点不时往下滴。拉班听见从站台传来的嘈杂声,这声音在他关上车箱门,坐在一个浅棕色的椅子的最后一个空位上时还听得见。他看见许多脊背和后脑勺,看见在他们中间坐在对面椅子上往后靠的许多张脸。有几个地方烟斗和雪茄的烟正袅袅上升,悠悠然掠过一个姑娘的脸。乘客们经常调换他们的座位,互相谈论着这种变动,或者他们把放在椅子上面一个窄小的蓝网兜里的行李放到另一个网兜里。要是一根棍子或是一个箱子的铁角露出行李架,别人就会告诉物主,这人便会起身走到行李架前把东西理好。拉班也意识到这点,于是把他的箱子推到他的座位下面去。
  在他的左面靠窗的地方,面对面地坐着两位先生,他们在谈论货价。“这是出差旅行的,”拉班想,他平心静气地瞧着他们,“商人把他们派到乡下去,他们听从安排,坐上火车,在每个村子里他们都一家家商店地跑,有时他们坐着马车行驶在各村之间。他们不需要在任何地方久留,因为一切事情得迅速处理,并且他们总是只需谈论货物。从事这样一个令人愉快的职业,人们能够多么高兴地下功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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