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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氏451》

_2 雷·布雷德伯利(美)
蒙泰戈什么都没做。他的手自行完成了一切,他的手,用它自己的大脑,用每根颤抖着的手指所具有的意识和好奇心,把自己变成了小偷。他的手把书塞到胳膊下面,再紧紧地塞到汗涔涔的腋窝底下,然后迅速抽了出来,像魔术师一样技术精湛!看这里!什么都没有!快看!
他端详着那只苍白的手,浑身发颤。他像个眼睛老花的人一样把手举得很远,又像个盲人一样把它放到眼前。
“蒙泰戈!”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
“别站在那里,白痴!”
书本躺在地上,仿佛一大堆等着晒干的鱼。人们在书本中间跳来跳去、跌来绊去。书名点亮他们金色的眼睛,旋即熄灭,消失不见。
“煤油!”
他们从缚在肩头的标着451的油罐里抽出冰冷的液体,让它浸透每一本书,把它洒到房间的角角落落。
接着,他们迅速跑下楼。蒙泰戈落在他们后面,摇摇晃晃地站在漫天的煤油味中。
“走吧,女人!”
老妇人跪在书本之中,抚摸着湿透了的皮面和纸板;她的手指划过烫金的书名,眼睛怨毒地盯着蒙泰戈。
“你们永远都拿不走我的书,”她说。
“你清楚法律,”毕缇说,“你的常识上哪儿去了?这些书没有一本不互相矛盾。这么多年,你都被锁在一座该死的巴比伦塔里面。摆脱它吧!书里面的那些人从来就没存在过。走吧!”
她摇了摇头。
“整栋房子就快烧起来了,”毕缇说。
消防队员们笨拙地走到门口。他们回头看看蒙泰戈,他还站在妇人身边。
“你们不会把她留在这里吧?”他提出抗议。
“她不会走的。”
“那就强行拉她出去!”
毕缇举起手,他的手心里握着点火装置。“我们到时间回消防站了。况且,这些狂热分子总想自杀;这种人已经见多了。”
蒙泰戈把手放在妇人的臂弯上。“你可以和我一起走。”
“不,”她说。“不管怎样,谢谢你。”
“我数到十,”毕缇说。“一。二。”
“走吧,”蒙泰戈说。
“你自己走吧,”妇人说道。
“三。四。”
“行了。”蒙泰戈伸手去拉她。
妇人平静地答道,“我想留在这里。”
“五。六。”
“你可以不用数了,”她说。她轻轻地摊开一只手,手心里只有一件细长的东西。
一根普通的厨房用火柴。
一看见它,消防队员们立即冲了出去,远远地逃离房子。毕缇队长保持着尊严,慢慢退出前门,上千场大火、夜间激奋人心的行动把他的脸烤成深红色,在黑暗中闪着光。上帝,蒙泰戈想,无一例外!警报总是在晚上拉响。从来都不是白天!难道是因为火焰在夜晚会比较好看?更加灿烂夺目,更加迷人?此时,门边上毕缇那张深红色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恐。妇人握着火柴的手在不停地颤抖。煤油的气味层层包围着她。蒙泰戈感到那本藏着的书像颗跳动的心脏在他的胸口怦怦作响。
第三部分:万物隐在阴霾中朝前伸出的手臂
“走吧,”老妇人说。蒙泰戈感觉自己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出大门,然后跟着毕缇,走下台阶,穿过草坪;草坪上淋漓地洒着煤油,仿佛毒蛇爬过后留下的痕迹。
老妇人站在门廊上,纹丝不动;她曾经站在那里静静地打量过他们,她的平静是对他们的一种谴责。
毕缇轻弹了一下手指,准备点燃煤油。
他已经晚了一步。蒙泰戈大吸了一口气。
妇人站在门廊上,轻蔑地望着他们,朝前伸出手臂,在扶栏上划燃火柴。
他们急忙逃离房屋,冲上街道。
回去消防站的路上,他们一言不发,谁都不看对方一眼。蒙泰戈和毕缇、布莱克一起坐在前面。他们甚至都没有抽烟斗。消防车转过弯,默默地一路向前;他们的眼睛望着巨型火蜥蜴的前方。
“里得雷主教,”终于,蒙泰戈开了口。
“什么?”毕缇问。
“她说,‘里得雷主教。’我们进门的时候,她说了一些莫名奇妙的东西。‘拿出勇气,’她说,‘里得雷主教。’接着还说了些别的。”
“拿出勇气,里得雷主教;靠着神的恩典,我们今天要在英国点起一支永不熄灭的蜡烛,”毕缇说道。斯通曼也和蒙泰戈一样,把目光投向队长,惊骇万分。
毕缇摩挲着下巴。“一个叫做拉蒂莫的人对另一个名叫尼古拉斯·里得雷的人说了这番话;1555年10月16日,当他们因为异端邪说在牛津活活烧死时说的。”
蒙泰戈和斯通曼的目光又投向街道,路面在引擎车轮下缓缓后退。
“我脑子全是这种零零星星的东西。”毕缇说道。“大多数消防队长都得这样。有时候,我自己都会大吃一惊。当心,斯通曼!”
斯通曼踩下刹车。
“该死!”毕缇骂道。“你刚刚开过我们转弯回消防站的那个路口。”
“是谁?”
“还能有谁?”蒙泰戈说。黑暗中,他背靠着关上的房门。
他的妻子最后说,“哎,开灯吧。”
“我不想开灯。”
“上床睡吧。”
他听见她不耐烦地转了个身;床单发出嘶嘶的响声。
“你喝醉了吗?”她问。
于是手开始行动起来。他感到,先是一只手,接着又是另一只手,解开了他的大衣,任它落到地板上。他脱下裤子,任它落进黑暗的深渊之中。他的双手已经被感染了,很快就会轮到他的手臂了。他可以感觉到毒液沿着他的手腕慢慢上升,进入他的手肘和肩膀,接着从一个肩胛跳到另一个,好像一粒火星跃过缺口。他的双手饥渴万分。接着,他的双眼也开始感到饥渴,仿佛必须看看什么,随便什么,一切东西。
他的妻子问道,“你在干什么?”
他尽量保持平衡,冰凉而潮湿的手指紧紧抓着那本书。
一分钟后,她又说:“喂,别站在地板中间。”
他弄出了一点响动。
“什么?”她问道。
他又弄出了一些轻响。接着,蹒跚地走向床,笨拙地把书塞到冷冰冰的枕头底下。他一头倒在床上,他的妻子惊恐地大叫了一声。他躺在房间的另一边,离她很远,在一座被空空海洋隔开的冬季的孤岛上面。她跟他说话,仿佛说了好一阵;一会儿说这个,一会儿说那个,全是零碎的词语,就像曾经在朋友家的育儿室里听到的那样——两岁的孩子正在咿呀学语,可爱而含混地吐着字。但是蒙泰戈一言不发;过了好一阵,当他发出的声响已经非常轻微的时候,他感到她在房间里走动;她走向他的床,站在他的身边,伸出手触摸他的脸颊。他知道,当她把手从他的脸上拿开的时候,上面一定被汗湿透了。
深夜,他转头看向米尔德里德。她醒着。空气里跳动着一丝轻柔的旋律,她的耳朵里又塞着耳塞,她在聆听遥远的人们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眼睛张得很大,凝视着头顶上方天花板里深沉的黑暗。
以前不是有一则笑话吗?说某人的妻子总喜欢煲电话粥,于是绝望的丈夫终于跑到离家最近的商店,在那里给他妻子打了个电话,问她晚饭吃什么。呵,那他何不买下一个声讯广播台,深夜就跟他妻子说话,对她轻声低语、大喊大嚷、放声吼叫?但是,他又会低语些什么?叫嚷些什么?他又能说些什么?
突然之间,她变得如此陌生,他无法相信自己居然认识她。他好像是在别人的房子里,自己就像人们嘴里另一个笑话的主人公:深更半夜,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开错了房门,进错了房间,和一个陌生人睡在一起,一大早起来去上班,俩人谁都没发现。
“米莉?......”
“什么?”
“我并不想吓着你。我想知道的是......”
“嗯?”
“我们什么时候见的面?在哪里?”
“哪一次见面啊?”她问。
“我是说——最早的那次。”
他知道她一定在黑暗中蹙起了眉头。
他说得更加清楚些。“我们第一次见面,在哪里,什么时候?”
“哦,是在——”
她顿住了。
“我不知道,”她说。
他全身冰凉。“你不记得了吗?”
“太久了。”
“才不过十年,就十年!”
“别激动,我想想看。”她发出一阵奇怪的笑声,一直笑个不停。“好笑,真好笑,居然记不起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和自己的丈夫见的面。”
他躺在床上,慢慢地按摩着自己的眼睛、眉毛和后颈。他把双手盖在眼睛上方,有节律的往下按压,仿佛想把记忆压进去。突然之间,搞清楚自己是在哪里碰到米尔德里德变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没什么关系。”她已经起身,走进了浴室;他听见哗哗的水流,和她喝水的声音。
“没错,我想也没什么关系,”他说。
第三部分:万物隐在阴霾中电子眼的毒蛇
他想数数她一共喝了几口,他想起了那两个操作员上门的情景:他们的脸好像涂了一层氧化锌,紧抿的嘴巴叼着一根烟,还有那条长着电子眼的毒蛇,蜿蜒着一层又一层地钻进黑夜、岩石和停滞的死水;他想冲她喊一声,今晚你都吃了多少了!那些胶囊!以后你还要这样茫然不知地吃多少?不停地吃,每个小时!也许不是今晚,也许是明天晚上!要是今晚或者明晚或者随便那个晚上,我没在家里睡觉——既然这种情形已经开始了。他想起她躺在床上,那两个操作员笔直地站在她身边,没有关切地弯腰看一眼,只是笔直地站着,双手抱胸。他又想起来,当时自己想过,如果她死了,他自己一定不会哭。因为死去的只是个陌生人,是街头上的一张面孔,报纸上的一张头像;但是他大错特错了,突然之间,他就开始哭了起来,不是因为死亡本身,而是因为想到自己会不为死亡而哭泣,想到两个相依的空虚愚蠢的男人和空虚愚蠢的女人,而那条饥渴的毒蛇正在让她变得更加空虚。
你怎么会如此空虚?他想知道。是谁把你掏空了?前几天那朵让人讨厌的花,那朵蒲公英!它说出了一切,不是吗?“真可惜!你什么人都不爱!”为什么不爱?
哈,说穿了,他和米尔德里德之间不是隔着一堵墙吗?确切说,不仅仅是一堵墙,到目前为止,是三堵!而且还很昂贵!还有那些叔叔阿姨、堂亲表亲、侄儿侄女、外甥外甥女,都活在那几堵墙里面,像一大群攀在树上叽里呱啦吵吵嚷嚷的猿猴,什么都没说出来,什么都没有,却还在不停地聒噪聒噪聒噪。打一开始,他就习惯叫他们亲戚。“今天路易斯叔叔怎么样?”“谁?”“瑁迪阿姨呢?”他脑子里关于米尔德里德最清晰的记忆,事实上是一个在没有树的森林里(多么奇怪!)的小女孩,或者应该说是一个在本来有树的草原上迷了路的小女孩,现在却坐在了“活客厅”的中央。活的客厅;现在看来这个名字还真起得不错。不管他什么时候进去,那些墙总在对米尔德里德说话。
“必须做点什么!”
“没错,必须做点什么!”
“嗯,我们别站着说话!”
“行!”
“我快气疯了,真想骂人!”
怒气从何而来?米尔德里德说不出来。谁生谁的气?米尔德里德不太清楚。他们要做些什么?嗯,米尔德里德说,等着瞧瞧吧。
他等着瞧。
墙上爆发出暴风雨般的巨大声响。音量大到振聋发聩,音乐轰击着他,震得他几乎全身骨头散架;他感到自己的下巴在颤抖,眼睛在脑袋上不停打颤。他正在遭受脑震荡的折磨。当音乐结束时,他觉得自己好像刚从悬崖上扔下来,在离心机里面转来转去,然后猛地弹到瀑布上方,往下坠,往下坠,坠入无尽的虚空,永远——都——不能——落到——底部——永远——永远——都——不太能——落到——底部......坠落的速度如此之快,四边空空荡荡无法触及......触不到......永远......都......触不到......什么都......触不到。
第四部分:雷声渐渐隐去 音乐彻底消失黑暗的房间里
“好了,”米尔德里德说。
确实非同寻常。已经发生了什么。虽然墙上的人几乎没怎么动,也没有真正解决什么问题,你却有一种感觉:好像有人开了洗衣机,好像有一台巨型吸尘器把你吸了进去。你被淹没在音乐和刺耳的声音之中。他走出房间,大汗淋漓,几乎快要崩溃。在他身后,米尔德里德坐在椅子里,声音又再次响起:
“哈,现在一切都会好转的,”一位“阿姨”说。
“哦,别太肯定了,”一位“表亲”说。
“行了,别生气!”
“谁生气了?”
“你!”
“我吗?”
“你气疯了!”
“我为什么要气疯?”
“就是这样!”
“很好,”蒙泰戈大声说,“但是他们在疯些什么?这些都是什么人?那个女人是谁?那个男人是谁?他们是夫妻吗,离婚了,订婚了,还是别的什么?老天哪,什么都对不上号。”
“他们——”米尔德里德说。“嗯,他们——他们在争吵,你瞧。他们确实老吵架。你应该听听。我想他们结婚了。没错,他们结婚了。怎么啦?”
她不是说要尽快把三堵墙变成四堵墙来圆她的梦,就是絮絮叨叨地说那辆敞篷车;米尔德里德以每小时一百英里的时速横穿小镇,他冲她喊叫,她也喊叫着回答,两人都费力地要听清对方的话,但是耳朵里只有车子刺耳的呼啸声。“至少把车速降到最小值!”他大声叫嚷。“什么?”她大声喊道。“把车速降到55,那个最小值!”他在吼叫。“那个什么?”她在尖叫。“车速!”他嚷道。她把车速提到每小时一百零五英里,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当他们从车子里出来的时候,她的耳朵里已经塞上了耳塞。
寂静。只有风在温柔地拂动。
“米尔德里德。”他在床上翻了个身。
他伸出手,把她耳朵里唱着歌的小东西拔了出来。“米尔德里德。米尔德里德?”
“嗯。”她的声音很轻。
他觉得自己是以电子形式嵌在声像墙里面的一个角色,嘴里说着话,但是声音却无法穿透那道水晶做的屏障。他只能打手势,希望她会朝他看,看见他在做什么。隔着那层玻璃,他们无法触及对方。
“米尔德里德,你认得我曾经对你说起得那个女孩吗?”
“什么女孩?”她快要睡着了。
“隔壁的那个女孩。”
“什么隔壁的女孩?”
“就是那个上中学的女孩。克拉丽丝,她的名字。”
“哦,是她。”他的妻子回答。
“我有好几天没见着她了——确切说是四天。你见过她吗?”
“没有。”
“我本来是想跟你聊聊她的。真奇怪。”
“哦,我知道你说的那个人。”
“我想你也知道。”
“她,”米尔德里德在一团漆黑的房间里说。
“她怎么啦?”蒙泰戈问。
“我本来打算要告诉你的。后来忘了。忘记了。”
“现在告诉我。怎么回事?”
“我想她不见了。”
“不见了?”
“全家都搬走了。她倒是去了个好地方。我想她已经死了。”
“我们说的一定不是同一个女孩。”
“不。就是同一个。麦克莱伦。麦克莱伦。被一辆汽车撞了。四天前。我不太确定。但是我想她已经死了。不管怎样,他们全家都搬走了。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她是死了。”
“你并不确定!”
“是的,不是确定,是非常确定。”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忘了。”
“已经四天了!”
“我完完全全忘了。”
“已经四天了,”他躺在床上,声音很轻。
他们躺在黑暗的房间里,谁都没动一下。“晚安,”她说。
他听见一阵轻响。她的手在动。电子接收器在枕头上颤动,像一只螳螂,她的手碰到了它。它又回到了她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侧耳听着,他的妻子在低声哼唱。
房子外面,黑影颤动,秋风四起,瞬时又消失不见。但是,他在寂静中听出了别的声响。仿佛有一阵呼吸吹在窗户上。仿佛有一缕缥缈的发着冷光的淡绿色烟雾。仿佛有一片十月的落叶被风吹过草地,慢慢飘远。
猎犬,他想。今晚它就在那里。现在就在那里。如果我打开窗户……
他没有开窗。
早晨,他发烧了,忽冷忽热。
“你不可能会生病,”米尔德里德说。
他闭上炽热的眼睛。“我病了。”
“但是你昨天晚上还好好的。”
“不,我不舒服。”他听见“亲戚们”在客厅里叫喊。
米尔德里德站在他的床边,一脸好奇的神色。他感觉到她就在那里,不用睁开眼睛,就能看见她:头发用化学药品染成浅浅的淡黄色,眼睛里瞳孔深处藏着一道看不见的瀑布,嘴巴红润微微上撅,体型因为节食消瘦得像只螳螂,身体像一块泛白的咸肉。记忆中她的长相就是这样。
“能给我拿点阿斯匹林和水吗?”
“你要起床,”她说,“中午了。你比平时多睡了五个小时。”
“你能把电视墙关掉吗?”他问。
“那些是我的家人。”
“你就不能为了一个病人把它关掉吗?”
“我会把声音关小的。”
她走出房间,什么也没做,然后回到房间里。“好一点了吗?”
“谢谢。”
“那是我最喜欢的节目,”她说。
“阿斯匹林呢?”
“以前你可从来没病过。”她又出去了。
“嗯,我现在病了。今天晚上我不去工作了。帮我给毕缇打个电话。”
“昨天晚上你太古怪了。”她走回房间,嘴里嘟哝着。
“阿斯匹林在哪里?”他瞥了一眼她递过来的水杯。
“哦。”她再一次走进浴室。“发生了什么事?”
“大火,就是这样。”
“我的夜晚非常美妙。”她在浴室里说。
“有些什么?”
“电视墙。”
“放了什么?”
“节目。”
“什么节目?”
“有史以来最棒的节目。”
“有谁?”
“哦,你知道的,大伙都在。”
“没错,大伙,大伙,大伙。”他按了按眼睛上的痛处,煤油气突然让他反胃起来。
米尔德里德进了房间,嘴里哼着曲子。她大吃一惊。“你怎么会这样?”
第四部分:雷声渐渐隐去 音乐彻底消失他是个激进分子
他一脸沮丧地看着地板。“我们把一个老女人和她的书一起烧了。”
“幸亏地毯是可洗式的。”她拿过拖把,开始清扫起来。“昨天晚上我去了海伦家。”
“不是可以在你自己的电视厅里看吗?”
“当然,但是去她家感觉很不错。”
她走了出去,接着走进电视厅。他听见她在唱歌。
“米尔德里德?”他叫她。
她走回房间,嘴里哼着曲子,手里轻轻地打着响指。
“你不是要问我昨天晚上的事吗?”他说。
“发生了什么?”
“我们烧毁了一千本书。还烧死了一个女人。”
“然后呢?”
电视厅里充斥着各种声音。
“我们烧了但丁、斯威夫特和马可·奥里利乌斯的书。”
“他不是欧洲人吗?”
“差不多吧。”
“他不是个激进分子吗?”
“我从来没读过他的书。”
“他是个激进分子。”米尔德里德抚弄着电话机。“你不会叫我打电话给毕缇队长吧,会吗?”
“你必须打!”
“别冲我喊!”
“我没喊。”他突然在床上坐了起来,火冒三丈,气得满脸通红、全身发颤。电视厅里闹哄哄的一片嘈杂。“我不能打电话给他。我不能跟他说我病了。”
“为什么?”
因为你害怕,他在心里想着。像小孩装病一样,你害怕打电话,因为说不了多久,谈话就会朝这个方向发展:“是,队长,我现在已经感觉好多了。今天晚上十点到达。”
“你没生病,”米尔德里德说。
蒙泰戈倒回床上。他在枕头底下摸了摸。那本书还藏在那儿。
“米尔德里德,如果,嗯,有可能,我会休假一阵子,你觉得怎样?”
“你想放弃一切吗?工作这么多年之后,就因为一个晚上,就因为有个女人和她的书——”
“你应该亲眼看看她,米莉!”
“她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她本来就不应该有书。这是她的责任,她应该想到这一点。我恨她。她已经让你头脑发昏了,接下来我们就要流浪街头了,没房子,没工作,什么也没有。”
“你不在那里,你没亲眼看见,”他说。“书里面一定有一些东西,一些我们无法想象的东西,才会叫一个女人留在燃烧的房子里;书里面一定有些东西。不会无缘无故地留下来的。”
“她太愚蠢了。”
“她和你我一样有理性,可能比我们还多一些。我们却把她烧死了。”
“木已成舟,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了。”
“不是舟,是火。你见过燃烧的房子吗?会慢慢燃烧好几天。呵,我的下半辈子都摆脱不了这场火了。老天!我一直都在想办法把火熄灭,在我的脑子里,整个晚上。我想得都要发疯了。”
“你在当消防队员之前就应该想到这一点的。”
“想到!”他说。“我能有选择吗?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消防队员。就算是梦里,我也在跟着他们跑。”
电视厅里响起一阵舞曲。
“今天你上早班,”米尔德里德说。“你应该在两小时之前就出发的。我才发现。”
“不仅仅是那个烧死的女人,”蒙泰戈说道。“昨天晚上,我在想过去十年里我用过的全部煤油。我还在想书。我第一次认识到每本书后面都有一个人在。一个把它们构思出来的人。一个花了很久才把它们写到纸上的人。以前,我从来都没想到过这一点。”他从床上下来。
“有人可能花了毕生时间把他的一部分想法写下来,讲述这个世界,讲述世上众生;而我不消两分钟就把它们轰的一声!一切都结束了。”
“别烦我,”米尔德里德说,“我可什么都没干。”
“别烦你!确实不错,可是我怎么才能不烦自己呢?我们不应该什么都不烦,偶尔也确实需要让自己烦恼一下。离你真正觉得烦恼已经有多久了?烦恼一些重要的东西,一些真实的东西?”
接着他闭上了嘴,因为他想起了上个星期,那两枚盯着天花板的白色石头,那条长着探测眼睛的抽吸式毒蛇,还有那两个讲话时叼着烟、一脸冷漠的男人。但是,那是另一个米尔德里德,是潜藏在眼前这个人内心深处的米尔德里德,她是那样烦恼,真真切切地烦恼;这两个女人从来都不曾相遇。他转过身。
米尔德里德说:“行了,你已经那样做了。房子前面。看看谁在那里。”
“我不在乎。”
“一辆凤凰汽车正往这边开过来,有个男人穿着件黑衬衫、手臂上绣着条桔红色的蛇,朝门前的小路走来了。”
“毕缇队长?”他问。
“毕缇队长。”
蒙泰戈没有动一下,他站在原地,眼睛迅速看向面前那堵苍白阴冷的墙壁。
“让他进来,快去!告诉他我病了。”
“你自己去告诉他!”她在屋里踱来踱去,接着停住了,眼睛圆睁,前门上的喇叭在叫唤她的名字,声音非常非常轻柔,蒙泰戈太太。蒙泰戈太太,有人来了,有人来了。蒙泰戈太太,蒙泰戈太太,有人来了。声音慢慢消失。
蒙泰戈确定那本书还好好地藏在枕头下面,然后缓缓爬上床,把被子拉过膝盖,一直拉到胸前,接着半坐在床上;片刻之后,米尔德里德走出房间;接着,毕缇大步走了进来,双手插在裤兜里。
“让‘亲戚们’闭上嘴,”毕缇说着,同时环视了一下四周,只是没看蒙泰戈和他的妻子。
这次,米尔德里德是跑着去的。电视厅里吵吵嚷嚷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毕缇队长挑了一把最舒适的椅子坐了下来,红润的脸上一副平和的表情。他慢条斯理地点上他的黄铜烟斗,接着吐出一大口烟。“我想到我应该过来一趟,看看病人怎么样了。”
“你怎么猜到的?”
毕缇露出他特有的微笑,能看到他嘴里粉色的口香糖和一部分洁白的牙齿。“我全都知道了。你正要打电话给晚上请假。”
第四部分:雷声渐渐隐去 音乐彻底消失用之不尽的火柴盒
蒙泰戈坐在床上。
“行,”毕缇说,“晚上请假吧!”他仔细摆弄着他那个用之不尽的火柴盒,盖子上写着“品质保证:此点火装置可以使用一百万次”;接着,他心不在焉地划燃化学火柴,吹灭,划燃,吹灭,划燃,说几句话,又吹灭。他看着火苗,把它吹灭;他看着升起的烟。“你什么时候会恢复?”
“明天。也许后天。星期天。”
毕缇喷出一口烟。“每个消防队员,迟早都会这样。他们需要被理解,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需要了解我们这个职业的历史。他们不会像过去那样糊里糊涂不把它当回事。真该死。”喷出一口烟,“现在只有消防站里的头还记得。”又喷出一口烟。“我会让你了解的。”
米尔德里德坐立不安。
毕缇花了整整一分钟时间让自己进入状态,回想一下自己要说的内容。
“你问过,我们这个工作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怎么出现的,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嗯,我要说它是在一次所谓的‘内战’前后才真正开始的。尽管我们的纪律手册宣称开始得还要更早一些。事实上,直到照片出现,我们才把这一点弄得比较清楚。接着——二十世纪早期出现了动态照片。收音机。电视机。东西开始大批量生产。”
蒙泰戈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因为可以大批量生产,那些东西就变得比较普通了,”毕缇说,“书籍曾经吸引过一部分人,到处都有人看书。现在他们有能力寻求一点变化了。世界原来宽敞得很,但是后来却变得熙熙攘攘,到处都是眼睛、胳膊肘和嘴巴。人口成倍、三倍、四倍地往上增长。电影、收音机、杂志和书,都成为再普通不过的东西,你听懂了吗?”
“是的。”毕缇凝视着吐出的烟在空中变幻出的形状。“想象一下。十九世纪的人,他的马匹、猎犬和马车,动作慢条斯理。接着,二十世纪,相机的速度大大提高。书本内容删得更短。精华本。文摘本。各种小报。所有一切快得令人窒息,匆匆结尾。”
“匆匆结尾,”米尔德里德点了点头。
“名著被删减成十五分钟的电台话剧,接着又被删成两分钟的图书专栏,最后紧缩成词典上十到十二行的文字概要。当然,我有点夸大其词了。词典是用来参考的。但是,有很多人他们对《哈姆雷特》的唯一所知(你当然知道这本书名,蒙泰戈;但是对你,蒙泰戈太太,它可能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传闻)他们对《哈姆雷特》的唯一所知,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就是某本书上的一页文摘,那本书还宣称:现在你终于可以阅读所有名著,与你的邻居并驾齐驱。你认识到了吗?从育儿室到大学,再回到育儿室;这就是过去五个多世纪里的知识模式。”
米尔德里德站起身,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把东西拿起来又放下。毕缇没去睬她,接着往下讲:
“电影的速度也加快了,蒙泰戈。嘀嗒,照片,看见,眼睛,现在,电影,这里,那里,飞快,脚步,上下,里外,为什么,怎么样,是谁,是什么,在哪里,嗯?哈!叭! 哗! 哐, 乒,乓,嘭!文摘之文摘,文摘之文摘之文摘。政治?一栏话,两句话,一个标题!接着,半空中,全都消失不见了!出版商、开发商、广播员的巨手把人们的思想摆弄得团团转,飞速旋转的离心机把一切不必要的、浪费时间的思想全都甩了出去!”
米尔德里德在整理床单。她过来拍打枕头,蒙泰戈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现在,她正在拉他的肩膀让他动一动,好让她把枕头拿出来,整理好再放回去。她可能会大叫一声,惊骇地盯着他,或者她只会把手伸进去,然后问,“这是什么?”接着,天真无邪地举起那本藏着的书。
“上学的时间也越来越短,纪律放松了,哲学课、历史课、语言课都被废除了,英语和拼写也慢慢不受重视,最后终于几乎完全忽视。生活很仓促,工作很重要,快乐全在工作之外。除了按按钮、拉开关、拧螺母和螺钉以外,为什么还要学别的东西?”
“让我整理一下你的枕头,”米尔德里德说。
“不用!”蒙泰戈轻声说。
“拉链取代了纽扣,人们于是缺少了那么一段早上起来边穿衣服边思考问题的时间;黎明可是个富有哲学意味的时刻,也是个令人忧伤的时刻。”
米尔德里德说,“行了。”
“走开,”蒙泰戈回答。
“生活好像一屁股摔在地上的大跟头,蒙泰戈;什么东西都在乒乒乓乓乱撞,嘭嘭,哇哦!”
“哇哦,”米尔德里德正在用力拉他的枕头。
“看在上帝的份上,别烦我!”蒙泰戈怒气冲冲地大嚷。
毕缇瞪大了眼睛。
米尔德里德的手在枕头下面僵住了。她的手指抚摸着书本的轮廓;轮廓变得熟悉起来,她的脸上露出惊异的表情,接着骇然失色。她张开嘴正要提问......
“戏院里除了小丑空空荡荡的,房间里满墙都装饰了玻璃,墙上五颜六色地涂抹着鲜艳的颜色,像是撒上了五彩纸屑、鲜血、雪莉酒或是苏特恩酒。你喜欢棒球,是吧,蒙泰戈?”
“棒球是项很不错的运动。”
此时,几乎已经看不清毕缇的脸,只有声音透过弥漫的浓烟传出来。
“这是什么?”米尔德里德问道,几乎带着一丝欣喜。蒙泰戈按住她的手臂。“这里有什么?”
“坐下!”蒙泰戈冲她喊。她猛地跳开了,双手空空。“我们正在谈话!”
毕缇继续往下讲,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你喜欢打保龄球,对吗,蒙泰戈?”
“保龄球,没错。”
“高尔夫呢?”
“高尔夫是项很不错的运动。”
“篮球呢?”
“不错。”
“台球,或撞球呢?足球?”
“全都是很好的运动。”
“还有更多的运动,有利于团队精神,乐趣无穷,还不需要你去思考,嗯?人们一再组织各种超级运动项目。书里出现更多卡通形象。更多图片。思想吸收的东西日益稀少。急不可耐。公路上拥挤不堪,到处是前往某个地方的人们,其实根本没地方可去。一群依靠汽油为生的流亡者。城镇变成了汽车旅馆,人们像游牧民族一样四处迁移,随月球潮汐而动,今晚过夜的房间,就是中午你待过的地方,也是昨晚我过夜的地方。”
第四部分:雷声渐渐隐去 音乐彻底消失俄勒冈人和墨西哥人
米尔德里德走出房间,一把甩上门。电视厅里的“阿姨”开始大声嘲笑电视厅里的“叔叔”。
“现在我们说说我们这个文明中的少数派吧,如何?人口越多,少数派的种类也就越繁杂。别踩了爱犬族的脚趾,还有爱猫族,医生,律师,商人,各类长官,摩门教徒,浸信会教友,一神教派信徒,第二代中国移民,瑞典人,意大利人,德国人,德克萨斯人,布鲁克林人,爱尔兰人,还有俄勒冈人和墨西哥人。这本书、那出戏剧或者这部电视剧里的人物并不代表任何地方真实生活中的画家、制图师或者机械师。市场越大,蒙泰戈,你就越难处理争端,记住这一点!所有少数派中的少数派都想洁身自好、不趟浑水。作家们满脑子装着邪恶的思想,把你们的打字机都锁了起来。确实如此。杂志成了香草和木薯粉的精美混合物。那些该死的势利批评家说,书都是些洗碗水。难怪书会卖不出去,批评家们说。公众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在其中周旋自如,把连环漫画册保留了下来。当然少不了那些三维立体的色情杂志。这并不是政府下达的指令。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权威、声明或者审查,没有!技术,大规模的宣传和少数派的压力,造就了今天这个状况,感谢上帝。今天,正是由于它们的存在,你才能随时随地心情愉快,才被允许看那些连环漫画、古老而善良的教义,或者是商业杂志。”
“没错,那么,消防队员又是怎么回事?”蒙泰戈问道。
“啊,”烟斗弥漫出淡淡的烟雾,毕缇在烟雾中向前倾了倾身体。“你是说那件更容易解释、更理所当然的事情?学校里出来越来越多擅长跑步、跳高、赛车和游泳的人,还有擅长偷盗劫掠的家伙,与此相反,那些擅长考试、评论、思考以及富有创造力的人却越来越少;因此,理所当然,‘知识分子’这个词就变成了一个带有侮辱含义的字眼,本来就该这样。你总是会害怕那些不太熟悉的东西。你肯点还记得自己班上那个异常“聪明”的小男孩;总是由他来背诵课文、回答问题,其他孩子就像灌了铅的塑像一样呆呆傻坐着,对他恨得咬牙切齿。过后,你们不总是选择这个聪明的孩子来欺负折磨吗?肯定是这样的。我们一定都差不太多。并不是像宪法说的那样,人人生来自由平等;而是,人人都被加工成平等的。人人都长得一样,人人都很开心,因为前面没有让他们畏缩不前的巍巍山川,他们也不用对比山川来衡量自己。所以!书就是隔壁房间里一把上了膛的手枪。烧毁它。取走手枪里的子弹。钳制人类的思想。有谁能知道谁会成为知识渊博者的攻击目标?我?我一分钟都不能容忍它们。因此,当房子最终变得彻底防火的时候,世界上(前天晚上你的假设是正确的)就不再需要消防队员从事过去的职责了。他们被赋予新的任务,成为维持思想和平的监管者;人们理所当然地害怕自己会低人一等,他们就成为这种恐惧心理的焦点,成了官方审查员、法官和执行人。那就是你,蒙泰戈,那也是我。”
电视厅的门突然开了,米尔德里德站在那儿朝里看着他们,先看向毕缇,随即又看向蒙泰戈。在她身后,满墙都是咝咝作响朝四处发散的五彩缤纷姹紫嫣红的烟花爆竹,同时乐声汹涌,几乎完全是由军鼓、手鼓和铙钹合奏而成的音乐。她的嘴巴在动,她在说些什么,但是乐声盖过了她的声音。
毕缇在红色的手心里敲了敲烟斗,然后仔细地研究着倒出来的烟灰,仿佛那些灰是什么需要诊断的病症;他在寻找其中的含义。
“你一定知道我们的文明深远广博,所以我们不会让少数派觉出任何混乱与不安。问问你自己,在这个国家我们最想要什么?人们希望得到快乐,不是吗?你不是总听到他们在这么说吗?我希望得到快乐,人们说。哈,难道不是吗?我们不是正在让他们的生活往这个方向走吗?我们不是正在给他们幸福快乐吗?我们活着就是为了这些,不是吗?为了快乐,为了幸福?而且,你也必须承认我们的文化确实为此贡献不少。”
“没错。”
蒙泰戈可以通过唇读知道米尔德里德站在门口说些什么。他千方百计不去看她的嘴,不然毕缇也会转过头,去看她在说些什么。
“有色人种不喜欢看《小黑人桑布的故事》。那就把书烧了。白人对《汤姆大叔的小屋》没什么好感。把书烧了。有人写了本关于烟草和肺癌的书?烟民们为此哭泣不已?把书烧了。平静,蒙泰戈,还有祥和,蒙泰戈。不要在内部争吵不休。但是最好,是把争吵带到焚烧炉里面去。葬礼让人心情不快,还是异教徒的行为?那么就把葬礼也彻底废除了。咽气才不过五分钟,就已经在去火葬场、焚烧炉的路上了;全国到处都有直升飞机服务。十分钟之后,就已经变成了一堆焦灰。我们也别再为人写什么回忆录了。忘了它们。烧了它们,把一切都烧干净。火焰是光明的,是洁净的。”
烟花在米尔德里德身后的电视厅里归于寂静。与此同时,她的话也说完了;真是奇迹般的巧合。蒙泰戈屏住了呼吸。
“隔壁的那个女孩,”他缓缓地说道。“现在消失了,我想,是死了。我甚至都记不起她的模样了。但是她很独特。她怎么——她怎么会这样的?”
第四部分:雷声渐渐隐去 音乐彻底消失希奇古怪的家伙
毕缇笑了一下。“到处都有这种事情发生。克拉丽丝·麦克莱伦?我们有她家的纪录。我们一直都在仔细观察他们。遗传和环境极为有趣。你自己不可能在几年之内就摆脱所有希奇古怪的家伙。家庭环境可以使学校的努力在很大程度上成为无用功。那就是我们一再降低孩子上幼儿园年龄的原因;现在我们几乎是直接就从摇篮里把他们抢了过来。她家住在芝加哥的时候,我们收到过错误警报。连一本书都没找到。她叔叔的记录良莠不齐;反社会。那个女孩?她是个定时炸弹。我敢肯定,她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家庭的熏陶,从她的学校记录上就能看出这一点。她不想知道一件事情是怎么完成的,而想知道为什么。那会让人很为难的。你老是在追问为什么,结果却会使你自己非常不开心,如果你总是在不停地问。可怜的女孩,死亡对她来说倒是件好事情。”
“是的,是死了。”
“幸运的是,像她这样古怪的人并不多见。我们知道该怎样把他们扼杀于萌芽状态,早早就处理。没有钉子和木头,你就造不了房子。如果你不希望别人造房子,就要把钉子和木头藏起来。如果你不想让一个人对政治有所不满,就不要让他知道问题的全部,免得让他担心;只需要让他知道事情的其中一面。然而最好的做法是什么都别让他知道。让他忘了有战争这种事情存在。即使政府效率低下、机构臃肿、赋税高得让人发疯,但是宁可这样也别让人们为政府操心。安宁,蒙泰戈。让人们去参加各种竞赛,只要记住流行歌曲的歌词、州府的名字或者去年爱荷华州产了多少玉米,他们就能够获胜。把他们的脑子塞满各种冗长的数据,用各种‘事实’把他们填得满满的,几乎噎到透不过气,但是他们绝对会认为自己通晓各种信息、聪明过人。于是,他们就会觉得自己在思考,他们会有一种朝前发展的感觉,虽然事实上根本就没动过。他们就会感到幸福快乐,因为那样的事实是不会有所变化的。不要给他们像哲学或社会学这种难以捉摸的东西,别让他们觉出事情之间的联系。那会让人感到忧郁。任何一个可以把电视墙拆开又装回去的人——现在大多数人都可以做到——他们比任何一个企图测量、计算和换算宇宙的人都要快乐,测量和换算宇宙一定会让人感到愚蠢和孤独。我知道,我自己也曾经试过;让它见鬼去吧。去参加你的俱乐部、晚会,去看你的杂技演员和魔术师,你的惊险表演、喷气式赛车、摩托直升机,还有性和海洛因等等一切和机械反应有关系的东西。如果戏剧很糟糕,电影很无聊,比赛很空洞,就让泰勒明电子琴的声音刺透我的耳朵,越大声越好。我会以为自己正在对比赛做出反应,其实只是触觉对震动的反应。但是我不在乎。我只喜欢固定不变的环境。”
毕缇站起身。“我得走了。讲座结束。我希望我已经把事情陈述清楚了。有很重要的一点需要记住,蒙泰戈,我们是‘幸福小子’,‘迪克西二人组’,你,我,还有其他人。我们与那一股小潮流势不两立,他们企图用矛盾冲突的理论和思想把每个人都搞得不开心。我们可是中流砥柱。要顶住。不要让忧郁之流和阴沉的哲学淹没了我们的世界。我们要靠你了。我想你并没认识到,对我们目前这个快乐的世界来说,你有多重要,我们有多重要。”
毕缇握了一下蒙泰戈虚弱无力的手。蒙泰戈仍然坐在床上,整个房子好像已经在他周围崩塌,而他却一动不能动,深陷在床上。米尔德里德在门口消失了。
“最后一件事,”毕缇说,“消防队员的一生中,至少会有一次觉得心里痒痒的。书里说了些什么呢,他在想。哦,想抓一抓痒,嗯?蒙泰戈,相信我的话,我那时候也曾经读过一些东西,想了解我的工作;但是书里一派胡言,什么都没有!没有什么可以学习、信任的东西。书里只讲了些子虚乌有的人物和想象臆造的事件,倘若是些虚构小说的话。如果不是虚构小说,那就更加糟糕,教授们互骂白痴,哲学家相互叫嚷,争论不休。他们任意妄为,遮云蔽日,就连日月星辰都光华不再、黯然失色。看那些书,只会让你迷失自己。”
“嗯,那么,假如说一个消防队员非常意外地,绝对不带任何目的地,把一本书带回了家,那会怎么样?”
蒙泰戈一阵痉挛。打开的房门用它那只巨大而空洞的眼睛看着他。
“一个很自然的错误。只不过是出于好奇,”毕缇说道,“我们不会过于焦虑,也不会因此勃然大怒。我们可以让消防队员把书保留二十四小时。如果二十四小时之后,他还没把书烧毁,我们就会出面替他烧毁。”
“当然,”蒙泰戈的嘴巴有点发干。
“行了,蒙泰戈。可以再值一次夜班吗,今天?也许今晚我们就能见到你?”
“我不知道,”蒙泰戈说。
“什么?”毕缇看上去有点意外。
蒙泰戈闭上眼睛。“我晚一点会过去的。也许。”
“如果你不出现,我们肯定会想你的。”毕缇说着,一边若有所思地把他的烟斗放进口袋里。
我再也不会过去,蒙泰戈心里想道。
“快点好起来吧,照顾好自己,”毕缇说。
他转过身,穿过敞开的房门走了出去。
蒙泰戈透过窗户,看着毕缇开着那辆桔红色外壳、焦黑色轮胎、闪闪发光的甲壳虫车绝尘而去。
街对面沿路立着许多房子,房子前面光秃秃的,没有门廊。那天下午克拉丽丝说什么来着?“没有前门廊。我叔叔说以前是有前门廊的。有时候,到了晚上,人们就坐在那里,想聊天的时候就聊天,坐着摇椅聊天,不想聊的时候就不聊。有时候,他们只是坐在那里想事情,把事情想清楚。我叔叔说,因为前门廊不美观,所以建筑师就不再设计了。但是我叔叔说这只是个借口;潜藏的真正原因,可能是因为他们不愿意人们坐在那里,无所事事,只是坐着摇椅聊天;那种社交生活是错误的。人们谈论得太多了。他们还有时间去思考。所以他们就把门廊拆掉了。花园也没了。再也没有可以坐在里面聊天的花园了。看看家具,再也找不到摇椅了。摇椅太过舒适。要让人们站起来,到处奔波。我叔叔说……还有……我叔叔……另外……我叔叔……”她的声音渐渐缥缈。
第四部分:雷声渐渐隐去 音乐彻底消失一堵玻璃墙后面
蒙泰戈转过头看向他的妻子,她坐在电视厅中央,正在和一位广播员一来一去地说话。“蒙泰戈太太,”他叫她。他们还在接着聊天。“蒙泰戈太太——”仍然在聊天,没完没了。每当广播员需要称呼他的匿名观众时,那个花了他们一百美元的变频附加装置就会自动提供她的名字,并空出一定时间让他说出正确的音节。另有一个专门的扰频器用于改变他在屏幕上的图像,让他做出元音和辅音的正确口形。他是一位朋友,毫无疑问,一位好朋友。“蒙泰戈太太——现在请你看看这里。”
她转过头。可是很显然,她根本不在听他说话。
蒙泰戈说,“今天不去工作,明天不去工作,甚至再也不去消防站工作,它们之间只有一步之遥。”
“但是你今天晚上就会去工作的,不是吗?”米尔德里德说。
“我还没决定。刚才我有一种特别糟糕的感觉,真想砸东西杀人。”
“去开开甲壳虫车吧。”
“不了,谢谢。”
“车钥匙就放在床头柜上面。每次我有那种感觉的时候,我就喜欢去开快车。你把它加速到九十五英里,感觉会非常棒。有时候我会开一个晚上才回来,你一点都不知道。在山区开车有趣的很。你会撞上野兔,有时候还会撞到狗。去开车吧。”
“不,我不想去,这次不想。我不想放过这件怪事。天,它对我很重要。我知道是什么。我郁闷得很,我快要疯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在发胖,觉得非常臃肿。好像我积存了很多东西,但又不知道是什么。我甚至有可能会去看书。”
“他们会把你投进监狱的,不是吗?”她看着他,仿佛他正站在一堵玻璃墙后面。
他开始穿衣服,一边在卧室里不安地走动。“没错,那会是个好主意。在我伤人之前。你听见毕缇的话了吗?你听他说话了吗?他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他说得没错。快乐最最重要。开心就是一切。而我却坐在那里,不断地对自己说,我不快乐,我不快乐。”
“我觉得快乐。”米尔德里德的嘴角绽开一个微笑。“并为此自豪。”
“我要去做点什么,”蒙泰戈说。“我甚至还不知道是什么,但是我要去干点大事情。”
“这种废话我都听腻了,”米尔德里德说着,回过头看向广播员。
蒙泰戈碰了碰墙上的音量控制键,广播员顿时哑口无言。
“米莉?”他踟蹰了一会儿。“这是我的房子,也是你的。我想只有现在就告诉你,对你才是公平的。我早就该告诉你的,但是甚至我自己都不愿意承认。我想让你看些东西,是过去几年里藏起来的东西;我会时不时地这样做,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我确实做了,而且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
他抬起一把直背椅,把它搬进客厅,放在靠近前门的地方,动作缓慢,稳定有力;接着爬到椅子上,在上面站了一会儿,好像一尊立在基座上的塑像;他的妻子站在下面,等待着。他抬起手,推开空调上的格栅,探出身子往右边够,又推开一片金属滑板,然后拿出一本书。他把书扔在地上,连看都没看一眼。接着又伸出手,拿出两本书,垂下手,让那两本书落到地上。他一直不停地伸手往里够,接着把书扔到地上;有的书体积较小,有的则很巨大,还有红黄绿各色封面。把全部书拿出来之后,他低下头,看着散落在妻子脚边上的二十来本书。
“我很抱歉,”他说,“我真的没打算要这样。但是现在看来,我们已经在一条船上了。”
米尔德里德往后退了几步,好像突然碰上了一群从地板下面钻出来的老鼠。他可以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声,她的脸色渐渐苍白,眼睛越睁越大。她嘴里喃喃重复着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接着,她呻吟着,冲向前抓起一本书,朝厨房里的焚烧炉奔过去。
他拦住她,她于是开始大声尖叫。他牢牢抱住她。她拼命挣扎,伸手抓他,企图摆脱他的控制。
“别去,米莉,别去!等等!安静一下,行吗?你不知道……安静!”他甩了她一巴掌,然后一把抓住她,使劲地摇她。
她叫着他的名字,开始大哭起来。
“米莉!”他说,“听着。给我一点时间,行吗?我们什么都不能做。我们不能烧了这些书。我想看看书,起码得看一次。如果队长说的是真的,我们就一起把它们烧了,相信我,我们可以一起烧了这些书。你一定要帮我。”他低下头看着她的脸,一手握住她的下巴,让她动弹不得。他不仅仅是在看着她,他想在她的脸上找到自己,找出自己要做的事情。“不管我们喜不喜欢,我们已经身不由己了。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向你要求过什么,但是现在我要求你,我请求你。我们必须就此开始做点什么,弄清楚为什么我们会陷入混乱之中,你和那些吃药的晚上,还有汽车,我和我的工作。我们正在走向悬崖,米莉。老天,我不想再往前走了。这不会很容易。我们不想再这么下去了,但是也许我们可以把细枝末节串联起来,把事情搞清楚,我们可以互相帮助。我现在非常非常需要你,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了解。如果你对我还有一点感情,你就会容忍这一切的,二十四小时,四十八小时,我要求的就这么多;然后一切都会结束,我保证,我发誓!如果我们真能从里面发现什么,哪怕只能从这一大堆乱摊子中发现一丁点东西,我们就可以再把它告诉别人。”
她不再挣扎,于是他松开了她。她踉踉跄跄地退了开去,靠着墙壁往下滑;她跌坐在地板上,眼睛看着那一堆书。她发现自己的脚碰到了其中一本书,于是马上就把脚挪开了。
“那个女人,前天晚上,米莉,你没有在现场。你没看见她的脸。还有克拉丽丝。你从没和她讲过话。我和她聊过天。毕缇那种人惧怕她。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害怕像她这样的小姑娘?但是昨天晚上在消防站,我还跟那群消防队员提到她;我突然发现自己一点都不喜欢他们,一点都不喜欢自己。我还想,消防队员如果能把他们自己烧了才好。”
第四部分:雷声渐渐隐去 音乐彻底消失拇指和食指
“盖伊!”
前门上的呼叫器轻声呼唤:
“蒙泰戈太太,蒙泰戈太太,有人来了,有人来了,蒙泰戈太太,蒙泰戈太太,有人来了。”
声音轻柔。
他们一起转过头盯着前门,书本散落得到处都是,纷纷乱乱地堆在地上。
“毕缇!”米尔德里德说。
“不可能是他。”
“他又回来了!”她小声说。
前门上的呼叫器又开始轻声呼唤。“有人来了……”
“我们别去管它。”蒙泰戈又靠回到墙上,接着慢慢弯下腰蹲到地上,不知所措地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书,把它们堆到一起。他全身发抖,真想把书都扔回到空调机里面去,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面对毕缇了。他蹲在地上,接着坐了下来,前门上的呼叫器又开始叫唤了,声音更加急切。蒙泰戈从地上拿起一本体积较小的书。“我们从哪儿开始?”他从中间翻开书,盯着看了一眼。“还是从头开始看吧,我想。”
“他会进来的,”米尔德里德说,“会把我们和书一起烧了的!”
前门上的呼叫器终于噤声了。一片寂静。蒙泰戈感到门后面站了个人,他静静地等待着,听着里面的动静。接着,响起一阵脚步声,走上小径,穿过草坪,渐渐远去。
“我们看看这是什么,”蒙泰戈说。
他的话说得有些迟疑,糟糕的是,连他自己都感觉到了这一点。他随便翻了十几页,最后读到这一段;
“据估计,有一万一千人会选择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米尔德里德坐在客厅的另一端。“这是什么意思?完全毫无意义!队长说得没错!”
“现在,”蒙泰戈说道。“我们重新开始,从头开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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