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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

_4 马克·海登(英)
  我还是不作声。
  他又说:"好吧,我要去把你的衣服和床单放到洗衣机里面,然后我再回来,好吗?"
  我坐在床上,瞪着我的膝盖。
  父亲走出房间,从浴室地板拾起我的衣服放在楼梯口,又去把他的床单拿出来放在楼梯口,连同我的连身裤和衬衫堆在一起,然后他把它们抱起来拿到楼下。我听见他激活洗衣机的声音,还听到锅炉点火、热水从水管流进洗衣机的声音。
  好长一段时间我只听到这些声音。
  我在脑子里心算二的次方,这样可以使我平静下来。我一直心算到二的二十五次方,得数是三千三百五十五万四千四百三十二。这不算多,以前我还曾经算到二的四十五次方,不过我的大脑今天不太灵光。
  父亲又回到房间,说:"你感觉如何?要不要给你弄点东西吃?"
  我没吭声,还是注视着我的膝盖。
  父亲也没开口,他在我身旁坐下,两只手肘撑着膝盖,垂着头注视两腿间的地毯,地毯上有一小块红色的乐高方块,上面有八个凸出的圆瘤。
  这时我听到托比醒来了,它是夜行性动物,我听到它在笼子里蠕动。
  父亲依旧保持沉默。
  良久他说:"也许我不该说这句话,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不错,也许我没有全部说实话。天知道,我试过,克里斯多弗,我试过,可是……生活不容易,你要知道,你很难每句话都说实话,有时根本不可能。我希望你知道我曾尝试过,真的。也许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最好时机,我也晓得你会不高兴,但……我要你知道,从今以后我绝对不会隐瞒你半句话,对任何事。因为……如果现在不说实话,将来……将来伤害更大,所以……"
  父亲用双手抹一抹脸,手指抓住下巴往下拉,茫然地瞪着墙上。我从眼角偷看他。
  他说:"威灵顿是我杀的,克里斯多弗。"
  我怀疑这是一句笑话,我不懂笑话,人们说笑话时都不是当真的。
  但父亲继续说:"克里斯多弗,让我……先让我把话说完。"他深吸一口气,接着说:"你母亲离家出走后……爱琳……席太太……她对我们很好,对我很好。她帮助我度过一段非常难堪的时光,倘若没有她,我想我可能撑不过来。你也知道,她有好一阵子都呆在这里,帮我们煮饭、打扫,不时过来看看我们好不好,问我们有没有需要什么……我以为……唉……该死,克里斯多弗,我想把这件事尽量单纯化。我以为……也许我太笨了……我以为她或许会……终究会……搬过来住,或者我们搬去住她家。我们……我们处得不错,真的不错。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我想我错了,我想……终归……终归会……该死……我们吵了一架,克里斯多弗,她说了一些话,我不想让你知道,因为那是不好的话,是伤人的话,但,我认为她爱那只狗更甚于爱我,爱我们。现在回想起来,说不定那是对的,说不定我们真的是麻烦人物,而且,说不定独自一个人守着一条笨狗,也强过和其它活生生的人类共同生活。我的意思是,该死,我们又不是真的维修不良,不是吗?……总之,我们为此吵了一架。事实上,吵了好几次。但是这件事爆发后,她把我赶出来了。你知道那只该死的狗动手术以后怎么着?它发神经了,前一秒钟温驯的滚在地上,让你搔它的肚子,下一秒钟却朝你腿上狠狠的咬上一口。总而言之,我们彼此互相吼叫时,它就在花园里休息。当她在我背后用力把门关上时,那只臭狗也在虎视眈眈的等着我……我知道,我知道,也许踢它一脚也就没事了,可是,该死,克里斯多弗,当你红了眼的当下……老天,你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是说,我们都半斤八两,我和你,当时我脑子里一心只想着她爱那条狗更甚于爱你或我,两年来累积的怨气似乎就在那一瞬间猛然爆发出来……"
第28节:我们都只是个凡人
  
  父亲沉默了一会。
  接着他又说:"我很抱歉,克里斯多弗,我向你保证,我决不是有意让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
  这时我才明白,这不是个笑话。我开始恐慌起来。
  父亲说:"我们都会犯错,克里斯多弗,你、我、你妈,每个人都会犯错。有时甚至犯下严重的错误。我们都只是个凡人。"说着,他举起他的右手,五指张开成扇状。
  但我尖叫起来,一把将他推过去,他从床上跌倒在地上。
  他坐起来,说:"好吧,克里斯多弗,我很抱歉,今天晚上就到此为止,好吗?我下楼去,你睡一下,我们明天早上再说。"又说:"一切都会过去的,真的,相信我。"
  他站起来,深吸一口气,走出房间。
  我坐在床上久久不动,一直瞪着地板。然后我听见托比在它的笼子里骚动的声响,我抬起头,看见它隔着笼子望着我。
  我必须离开这个家。父亲杀了威灵顿,这表示他也可能杀我,因为我不相信他了,虽然他说"相信我"。也因为他撒谎隐瞒这么一件天大的事。
  但我不能这样大咧咧走出去,他会看见,所以我必须等到他睡着以后。
  这时候是晚上十一点十六分。
  我又试着心算二的次方,但只能算到二的十五次方,得数是三万二千七百六十八。于是我停止思考,靠呻吟来打发时间,希望时间赶快过去。
  终于捱到了凌晨一点二十分,但我一直没有听到父亲上楼睡觉的声音,不知他是在楼下睡着了,抑或他正等着进来杀我。于是我取出我的瑞士行军刀,拉开锯刀做防卫,然后我悄悄的离开卧室,仔细听他的动静。半点声响也没有。我放慢脚步蹑手蹑脚下楼。到了楼下,我从客厅门口瞥见父亲的一只脚,我等了四分钟,看他有没有动静。没有。于是我继续走到甬道,再探头往客厅偷瞧。
  父亲躺在沙发上,两眼紧闭。
  我一直看着他,看了很久。
  他忽然打鼾,我吓一跳,我听到血液在我耳道内流动的声音,我的心脏急速跳动,胸口一阵痛楚,仿佛有人在我胸腔里面戳破一个气球。
  我怀疑我会不会是得了心脏病。
  父亲的双眼依然紧闭,不知道他是不是假装睡着了。我手中紧紧握住小刀,故意在门框上敲一下。
  父亲的脑袋从这一头歪到那一头,他的脚抽动一下,发出"嗯--"的声音,但两眼依然紧闭。一会儿后,他又开始打鼾。
  他睡着了。
  这意味如果能一直保持安静,我便可以走出屋子了。因此我没吵醒他。
  我从前门边的挂勾上取下我的外套和围巾穿起来,入夜后户外会很冷。然后我又静悄悄上楼,但是很难,因为我的脚在发抖。我走进房间,拎起托比的笼子,它不安地刨抓着发出声响,于是我脱下一件外套盖住笼子,把音量降低,这才拎着它再度下楼。
  父亲仍然熟睡着。
  我走进厨房,拿出我的专用餐盒,拉开后门的锁,走出屋外。关门时我依旧握紧把手,免得门把发出吵人的咔嚓声,然后走到花园。
  花园边上有一间小屋,里面放着割草机和修剪枝条的大剪子,还有许多母亲平日使用的园艺工具,例如花盆、堆肥、竹竿、绳子、铲子之类的东西。小屋内比较温暖,但我知道父亲会进去里面找我,所以我绕到小屋后面,挤进小屋与围墙之间的缝隙,躲在搜集雨水的黑色大塑料桶后面。我坐下来后才有了一点安全感。
  我决定用我的另一件外套覆盖托比的笼子,因为我不希望它冻死。
  我打开我的专用餐盒,里面是那条牛奶巧克力棒和两条水果糖、三盒鲜橘汁、一包粉红色的华富饼干,还有我的红色食用色素。我并不饿,但我知道我应该吃点东西,因为如果不吃东西,身体会觉得冷,所以我吃了两盒鲜橘汁和牛奶巧克力棒。
  然后我思考我的下一步。
  167
  隔壁邻居在围墙边种了一棵树,枝枝高悬在围墙上方,我从小屋屋顶与枝枝之间的间隙望向天空,看见猎户星座。
  听说猎户星座之所以叫猎户星座,是因为它的形状像一个手拿棍棒与弓箭的猎人,如图所示:
  但这是无稽之谈,它不过是一群恒星而已,你可以随自己的意思连接每一个点,你可以把它连成一个撑伞的少女,手上拿着一把意大利式的咖啡壶(像席太太那样),咖啡壶有握把,壶嘴还冒出蒸汽来。当然你也可以把它连成一只恐龙。
  此外,太空中没有任何线条,你甚至可以把猎户星座和天兔座,或金牛座、或双子座串连起来,为它们命名为"葡萄星座",或"耶稣星座",或"自行车星座"。(不过当年罗马人与希腊人为猎户星座命名时,自行车还没发明。)
  何况,猎户星座原本就不是猎人或咖啡壶,也不是恐龙。它只不过是参宿四、参宿五和参宿二,以及参宿七和另外十七个我叫不出名的恒星的总和,而且它们是数十亿哩以外外层空间发生的核子爆炸的结果。
  这才是事实真相。
  173
  我一直保持清醒到凌晨三点四十七分。那是我睡着以前最后一次看表的时间。我的手表表面有夜光显示功能,按下按钮表面就会发亮,我可以在黑暗中看清时间。我虽然又冷又怕父亲发现,但藏匿在花园里还是比较有安全感。
  我不时望着天空。我喜欢入夜后在花园看星星。夏日期间,我有时会在夜间带着手电筒与星座图走出屋外。这个星座图是由两片圆形的塑料片组成,中间以针相连。底下的部分是天体图,顶端有个呈抛物线的缺口,你可以转动塑料片找到你要观察的年月日当天北纬五十一点五度的方位,那是史云登的纬度。绝大部分的天空永远在地球的另一边。
第29节:意思是小事一桩
  
  当你注视着天空时,你会发现你所看到的星星和你之间都有数十万光年的距离,有些星球甚至已经不存在了,只因为它们的光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到达地球,其实它们早已死了,或者已经爆炸分裂成红色的矮星。了解这些真相会使人自觉非常渺小,当你生活中遭遇到挫败的时候,你便能体会它们正是所谓的"微不足道",意思是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由于天气寒冷,地面凹凸不平,托比又不安的在它笼子里骚动,我睡得很不安稳。但我醒来时天已微明,天空布满蓝、橘、紫的光彩,小鸟在枝头高唱"黎明合唱曲"。我又等待了两个钟头又三十二分,这才听到父亲来到花园里高声喊:"克里斯多弗……?克里斯多弗……?"
  我转头看到一个沾着泥土的旧塑料袋,是以前用来装肥料的。于是我带着托比的笼子和我的食盒,奋力挤进小屋的墙角与围篱和搜集雨水的塑料桶之间,再用肥料袋把自己遮盖起来。这时我听到父亲往花园这一头走过来。我从口袋掏出我的瑞士行军刀,拔出锯刀拿在手上,以防万一他发现我们。我听到他打开小屋的门往内看,听到他说:"要命。"然后我听到他的脚步声绕到小屋另一边栽种植物的地方,我的心跳得飞快,那种胸腔内仿佛有个气球在膨胀的感觉又出现了。我以为他会搜寻小屋的背面,但我看不见,我躲起来了,不过他没发现我,因为我听到他又往花园另一头走过去。
  我继续保持不动,看看手表,我保持了二十七分钟不动的姿势,之后我听到父亲发动货车引擎的声音,我知道那是他的货车,我听惯了它的声音,而且声音很近,我知道那不是邻居的汽车,因为吸毒那一家人开的是福斯露营车,住在四十号的汤先生开的是沃克斯豪尔的Cavalier轿车,住在三十四号的邻居开的是标致汽车,它们的声音都不相同。
  听到他的车开走,我知道我安全了,可以出来了。
  接下来我必须决定下一步,我不能再和父亲住在一起了,那样会很危险。
  于是我做了决定。
  我决定去敲席太太的门,我要和她住在一起,因为我认识她,她不是陌生人,而且我以前去过她家,那次我们街上这一排住家都在停电。相信这次她不会叫我走开了,我可以告诉她谁杀了威灵顿,这样她就会明白我是她的朋友,同时她也会明白为什么我不能再和父亲同住的原因。
  我从食盒取出长条水果糖和粉红华富饼干,和最后一盒鲜橘汁放在口袋里,把食盒藏在肥料袋底下,然后我拿起托比的笼子和我的另一件外套,从小屋后面爬出来。我穿过花园,经过屋子侧面,拉开花园小门的门闩走出去。
  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我穿过马路到对面席太太家,敲过门后等了一会,一面在内心琢磨待会儿她开门时我要说的话。
  但她没有来开门。我继续敲。
  我转身,看见有人从街上走过来,我很害怕,因为我认出那两个人正是住在我家隔壁的吸毒的邻居,于是我抓起托比的笼子,绕到席太太家后面,在垃圾桶边坐下来,这样他们便看不到我了。
  我必须再想下一步要怎么办。
  我把所有我能做的事都想过一遍,再来推断它们是否正确。
  我断定我不能回家了。
  我又断定我不能去和雪伦住在一起,因为学校放假以后她不能照顾我,她只是个老师,不是朋友,也不是我的家人。
  我也断定我不能和泰利叔叔住在一起,因为他住在桑德兰,我不知道要如何去桑德兰。何况我也不喜欢泰利叔叔,因为他喜欢抽烟,又喜欢摸我的头发。
  我更断定我不能和亚太太住在一起,虽然她养了狗,但她既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我的家人。而且我不能在她家过夜或使用她的厕所,因为她用过了,而且她是个陌生人。
  然后我想到我可以去和母亲住在一起,因为她是我的家人,而且我知道她住在哪里,我记得她的地址是伦敦西北二区5NG查特路四百五十一号C座,惟一的问题是她住在伦敦,而我从未去过伦敦。我只去过多佛,从多佛转往法国。我还去过桑德兰拜访泰利叔叔,也去过曼彻斯特探视得癌症的露丝阿姨,不过我去拜访她时,她还没有得癌症。我也从未独自去过路口小店以外的任何地方,现在想到就要一个人去很远的地方,委实令人胆战心惊。
  我又想到回家,或留在原地,或每天晚上躲在花园里一直到被父亲发现。这些念头令我更加恐惧,昨夜那种难过的感觉又再度袭上心头。
  我明白无论我怎么做都不会有安全感。我在脑子里画出这样一个图表:
  接着我想象逐一划掉所有的可能性,就像作数学测验题一样,逐一审查所有问题,然后决定要选哪些答案、不选哪些答案,把不选的答案划掉后,剩下的就是最后的答案,这时你就不能再做任何改变了。所以我现在的决定是这样:
  换言之,我必须去伦敦和母亲同住。我可以坐火车去伦敦,因为我已经从玩具火车组学会一切有关火车的常识,如何看火车时刻表,如何在火车站买票,如何察看发车时间看列车准不准点,以及如何找到正确的月台上车等等。我要从史云登站上车,那里也是福尔摩斯与华生医生在《波士康比溪谷秘案》一书中,从派丁顿前往罗斯途中停下来用餐的车站。
第30节:我要去伦敦
  
  这时从我坐着的地方越过小巷,我看见席太太屋子旁边有个圆形的老式锅盖倚墙立着,上面覆满铁锈,看上去很像星球的表面,铁锈的形状仿佛一个个国家和大陆、岛屿的地图。
  我想到我这辈子大约是不可能成为航天员了,因为要当航天员就必须离家去那数十万哩以外的太空,现在我的家在大约一百哩外的伦敦,比起太空自然是缩短一千多倍以上。想到这里不禁令我伤心欲绝。以前我曾经有一次在操场边的草地上跌倒,被不知是谁打破一支瓶子留下的玻璃碎片划破膝盖。戴太太用消毒水替我消毒并清除沙子,伤口非常疼痛,我忍不住大声哭叫。但此刻的伤在我的脑子里,想到我永远不能成为航天员,不禁令我感到悲伤。
  然后我又想到我要学习福尔摩斯,要做到随心所欲具备超然的见解,这样我就不会对我脑子里的伤痕耿耿于怀。
  我又想到如果我要去伦敦,我会需要一些钱。我也需要一些食物,因为那是一段长途旅行,我不知道半路上可以在哪里买到食物。我还想到我去伦敦期间,必须找个人替我照顾托比,因为我无法带着它一起旅行。
  于是我拟出一个计划,这让我感觉好过一些,因为我的脑子里有了先后顺序和图形,我只要按照计划依次进行就得了。
  我站起来,看清楚街道上没有人影,这才来到隔壁的亚太太家敲门。
  亚太太出来开门,她说:"克里斯多弗,你怎么啦?"
  我说:"你能替我照顾托比吗?"
  她说:"谁是托比?"
  我说:"托比是我的宠物鼠。"
  亚太太说:"喔……喔,是,我想起来了,你告诉过我。"
  我举起托比的笼子,说:"这就是它。"
  亚太太后退一步。
  我说:"它吃专用的老鼠饲料,你可以在宠物店买到,但它也可以吃饼干和红萝卜和面包和鸡骨头,可是你不能喂它吃巧克力,因为巧克力含有咖啡因和可可碱,这些都含有甲羟基嘌呤,老鼠吃太多会在体内产生毒素。它的瓶子还需要每天换干净的饮水。它不怕生,因为它是动物。它喜欢离开笼子,不过如果你不想让它出来也没关系。"
  亚太太说:"为什么你要找人来照顾它,克里斯多弗?"
  我说:"我要去伦敦。"
  她说:"你要去多久?"
  我说:"直到我上大学。"
  她说:"你不能把托比带去吗?"
  我说:"伦敦很远,我不想带它上火车,我怕会把它弄丢。"
  亚太太说:"对。"又说:"你和你父亲要搬家了吗?"
  我说:"没有。"
  她说:"那,为什么你要去伦敦?"
  我说:"我要去和母亲住在一起。"
  她说:"你不是告诉过我,你母亲死了吗?"
  我说:"我本来以为她死了,其实她还活着,父亲欺骗我,他还说他杀了威灵顿。"
  亚太太说:"啊,我的天。"
  我说:"我要去和母亲住在一起,因为父亲杀了威灵顿又说谎,我不敢和他住在一个屋子里。"
  亚太太说:"你母亲在这里吗?"
  我说:"没有,母亲在伦敦。"
  她说:"你要自己去伦敦吗?"
  我说:"是的。"
  她说:"克里斯多弗,你何不进来坐,我们聊一聊,一起想个最好的办法。"
  我说:"不行,我不能进去。你能帮我照顾托比吗?"
  她说:"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克里斯多弗。"
  我没吭声。
  她说:"你父亲现在在哪里,克里斯多弗?"
  我说:"我不知道。"
  她说:"那,也许我们应该打个电话试试看能不能联络到他,我相信他此刻一定在担心你,我也相信其中定有某些严重的误会。"
  我一听立刻转头跑回家,我也没有先看左右就跑过街,一辆黄色的迷你车紧急煞车,车胎摩擦路面发出尖锐的声音。我跑到屋子后面,从花园的门进去,再反手将花园的门闩上。
  我想打开厨房的门,但门锁着,我捡起地上的砖块,打破门窗,玻璃碎了一地,然后我从破裂的玻璃伸手进去把门打开。
  我走进屋子,先把托比放在厨房桌上,然后我跑上楼,抓起我的书包,放了一些托比的饲料进去,又装一些我的数学课本和几件干净的裤子,以及一件背心和一件干净的衬衫。然后我下楼打开冰箱,抓了一罐纸盒装的橘子汁放进书包,和一瓶尚未开封的牛奶。我又从碗橱拿了两盒鲜橘汁和两罐烤豆子、一包奶油小蛋糕放进书包里,我可以用我的瑞士行军刀上的开罐器来打开罐子。
  这时我在水槽边看到父亲的移动电话和他的皮夹与电话簿,我立即感觉我衣服底下的皮肤……就像《四签名》中,华生医生在诺伍得的巴托罗缪·修尔托家屋顶上看见安达曼岛民东迦的小脚印一样,冒出鸡皮疙瘩,因为我以为父亲回来了,现在就在屋子里。于是我头疼得更厉害了。但我在脑子里倒带,回忆先前的画面,知道他的车并没有停在屋外,所以他肯定是在匆忙离家时,忘了带走他的移动电话与皮夹与电话簿。于是我拿起他的皮夹,取出他的银行提款卡,这样我就可以去领钱了,因为提款卡都设定有密码,你要输入密码才能从银行的提款机领钱。父亲没有把他的密码写下放在安全的地方,但他曾经告诉过我,因为他说我不会忘记。他的密码是三五五八。我把提款卡放进我的口袋里。
  我把托比从笼子里拿出来,放进我的外套口袋内,因为笼子很重,不方便一路拎到伦敦。然后我走出厨房,来到花园。
第31节:离家越远离父亲越远
  
  我穿过花园的门,确定都没有人在附近之后才开始往学校的方向走,那是我惟一知道的方向,等我到了学校,我可以问雪伦火车站在哪里。
  如果我往学校方向走,按理说我会越来越恐惧才对,因为我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但我害怕的事有二桩,一是怕远离我平常熟悉的地方,一是怕接近父亲居住的地方,两种恐惧的比重相当,所以我离家越远与离父亲越远的恐惧总量维持不变如下:
  恐惧(总量)=恐惧(新地方)×恐惧(接近父亲)=维持不变
  从我家坐巴士到学校要十九分钟,但我走路花了四十七分钟,所以当我抵达学校时,我已经非常疲惫,我很希望能在学校休息一会,吃点饼干和橘子汁后再去火车站。但我不能,因为当我走到学校时,我发现父亲的货车停在学校外面的停车场内,我知道那是他的货车,因为车身上漆着"爱德华·勃恩暖气保养与锅炉维修"几个字,还有交叉的扳手图样:
  见到货车的那一刹那,我又开始感到不舒服。但这次我知道我快要呕吐了,所以我没有吐在自己身上,而是吐在墙上和人行道上,而且吐出来的秽物不多,因为我没吃什么东西。往常我呕吐的时候,我都会蜷缩在地上呻吟,但我知道如果我蜷缩在地上呻吟,父亲出来一定会看到我,把我抓回家。因此我用力吸了几口气,像雪伦教我的那样,她说假如我在学校挨打了,我就这样做。我还数了五十下呼吸,并且全神贯注在数字上,一面念出它们的立次方,疼痛才减轻一点。
  我把嘴巴内的呕吐物清干净,决定自己想办法去火车站。我可以问路人,找一位女士来问,因为学校教我们有关"危险的陌生人"时说过,假如有男性找上你、和你说话,而你感到害怕,这时你就应该大声呼叫,并且向女士求救,因为女士比较安全。
  于是我取出我的瑞士行军刀,将锯刀弹出,一手紧握,藏在没有放托比的口袋里,以防坏人抓住我时,我便可以刺向他们。这时我看见马路对面有位女士推着婴儿车,车中有个小婴儿,旁边还有一个手上拿着一个玩具大象的小男孩,我决定向她问路。我先朝左右看了又看,免得被路过的汽车撞到,这才横过马路。
  我对那位女士说:"哪里可以买到地图?"
  她说:"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说:"哪里可以买到地图?"我可以感觉我握着刀子的手在颤抖,虽然我并没有在抖动那只手。
  她说:"派屈克,把那个东西放下来,脏脏。哪里的地图?"
  我说:"这里的地图。"
  她说:"我不知道。"又说:"你要去哪里?"
  我说:"我要去火车站。"
  她笑起来说:"去火车站不需要地图。"
  我说:"我需要,我不知道火车站在哪里。"
  她说:"你从这里就看得到。"
  我说:"我看不到,我还想知道哪里有提款机。"
  她伸手指着,说:"那里,那栋建筑,屋顶上有'SignalPoint'招牌的那一栋,它的另一边就有英国铁路局的招牌,火车站就在那栋建筑的地下室。派屈克,我说过了,我已经对你说过几百遍了,不要捡地上的东西吃。"
  我往前看,果然有一栋建筑物的屋顶上有招牌,但是距离很远,看不清招牌上的字。我说:"你是指那栋有一排一排窗户的长条建筑?"
  她说:"正是。"
  我说:"要怎样才能到那里?"
  她说:"戈登班奈特,"然后又说:"跟着那辆巴士。"她指着刚刚开过的巴士。
  我拔腿就跑,但巴士开得很快,而且我必须留意托比不让它从口袋内掉出来。但我还是跟在巴士后面跑了很长一段路,越过六条横街,直到它转弯失去踪影,再也看不见。
  我停下脚步,因为我呼吸急促,两腿酸痛。我发现我站在一条有许多商店的街道上,我想起我曾经和母亲一起出来购物时来过这条街,街上有许多人在买东西,可是我不希望他们碰到我,所以我走在马路边上。我也不喜欢太多人靠近我,更不喜欢那些噪音,因为它们会在我的脑子里灌进太多信息,使我无法思考,仿佛我的脑子里充满大声嚣叫的声音。于是我用双手掩住耳朵,无声地呻吟。
  这时我注意到那位女士指给我看的记号,于是我跟着那个记号走。
  不久,那个记号消失了,我又忘了刚才来的方向,于是我开始恐慌,因为我迷路了。通常我会在脑子里画出一个地图,跟着地图走,然后我会在地图上画出一个小叉叉,标示我的位置。但现在我的脑子里有太多干扰的因素,造成我的迷惑,于是我走到一家蔬果店,那里有一箱箱的胡萝卜、洋葱、荷兰防风草和花椰菜,我在商店外绿白相间的遮雨棚下站定,开始拟订计划。
  我知道火车站近在咫尺,假如你想寻找某个近在咫尺的东西,你可以以螺旋状的方式移动,以顺时针的方向在每一个转角的地方右转,直到你回到刚才走过的地方,这时你再改为左转,然后又在每一个转角的地方右转,依此类推如图所示(但这是假想图,并非史云登的地图):
  我就是以这个方法找到火车站。我专心一意遵循这个法则,一边走一边在脑子里画出一张城区地图,这样也比较容易忽略其它人和四周的噪音。
  我终于走进火车站。
  现在
  跟席太太住
  去跟妈妈住
  跟泰立叔叔住
  呆在花园里
  回家
  现在
  跟席太太住
第32节:去跟妈妈住
  
  去跟妈妈住
  跟泰立叔叔住
  呆在花园里
  回家
  211
  我对事情观察入微。
  这是为什么我不喜欢新环境的原因。如果我在一个熟悉的地方,好比家里、或学校、或巴士、或商店、或街上,视线所及几乎都是以前看过的东西,我只要注意一些改变过的、或更动过的地方就行了。举例来说,有一个礼拜,学校教室内的"莎士比亚的世界"海报曾经掉下来过,你看得出来,因为它虽然被贴回去了,但是略微歪向右边,而且海报左下方的墙上也有三个小小的图钉印子。还有,第二天有人在我们那条街的四百三十七号路灯灯柱上涂鸦,那根路灯就站在三十五号的门外。
  不过大部分人都很懒,他们从不仔细观察,他们只是"瞥"一眼,意思和擦身而过差不多,有点类似一颗撞球和另一颗撞球擦撞而过一样,他们脑子里的信息也很简单,譬如,假如他们身在郊外,那情况也许是:
  一、我站在一片茂密的草原上。
  二、草原上有几头乳牛。
  三、阳光普照,天上有几丝微云。
  四、草原上有星星点点的野花。
  五、远处有一座村庄。
  六、草原边上有座围篱,围篱上有一扇门。
  然后他们就不再注意其它细节了,因为他们很可能会想些别的,例如"啊,这里真漂亮",或者"我好像忘了关煤气炉",或者"不知茱丽生了没?"{12}
  但假如是我站在郊外,我会注意到一切钜细靡遗的细节,例如,我记得一九九四年六月十五日星期三那天站在郊外的田野上,那天父亲、母亲和我一起开车到多佛搭乘渡轮去法国,车行路线是父亲所谓的"风景路线",意思是走乡间小路,然后在一个公共花园停下来吃午餐。途中我要求停车尿尿,我走到田野中,那里有几头乳牛,事后我停下来欣赏风景,注意到以下几件事:
  一、草原中有十九头乳牛,其中十五头是黑白相间,四头是白褐相间。
  二、远处有一座村庄,清晰可见三十一栋房屋和一座教堂,教堂的塔楼是方形,不是尖的。
  三、原野中有田垄,这表示中古时期这里是所谓的犁田,住在村子里的居民家家户户都有一块农田。
  四、树篱间有一个旧的阿士达超市塑料袋,还有一个压扁的可口可乐罐,上面爬着一只蜗牛,另外还有一长条橘色的绳子。
  五、田园的西北角地势最高,西南角地势最低(我有一个罗盘,因为我们是出去度假的,而且我希望到了法国以后知道史云登在哪个方向),田园就沿着这两个方位之间的连线略略向下折叠,因此,假如这片田园地势平坦,那么西北角和东南角就会显得略低。
  六、我发现这里有三种不同种类的青草,和两种不同颜色的野花。
  七、大多数乳牛都面向上坡的地方。
  除此之外,我还注意到另外三十一个小细节,但雪伦说我不需要把它们全部写出来。换句话说,如果我到了一个全新的环境,我会感到非常疲倦,因为我观察入微,假如有人事后叫我说说那些乳牛长什么样,我会问他指的是哪一头,我还可以在家中把那头乳牛画出来,告诉他某一头乳牛身上的花纹是这样的。
  我在第十三章的地方撒了个谎,我说"我不懂笑话",其实我懂三个笑话,其中一个是有关乳牛的笑话。雪伦说我不用回头去改十三章那句话,因为它不算撒谎,我只要"澄清"一下就好了,没关系。
  这个笑话是这样的。
  有三个人同在一列火车上,一个是经济学家,一个是逻辑学家,另外一个是数学家。火车刚刚越过苏格兰边境(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去苏格兰),三人从车窗望出去,看见田园中有一头棕色的乳牛(乳牛站立的方向与火车平行)。
  经济学家说:"看,苏格兰的乳牛是棕色的。"
  逻辑学家说:"不,苏格兰有乳牛,其中至少有一头是棕色的。"
  数学家说:"不,苏格兰至少有一头乳牛有一边是棕色的。"
  这个笑话很有意思,因为经济学家不是真正的科学家,逻辑学家的思虑比较清晰,但数学家说得最好。
  我每到一个新环境,因为看得很仔细,就会像一台计算机同时做太多事一样,导致中央处理器塞爆了,再没有其它空间想别的事。加上到了一个新环境,又有许多人在场,情势会变得更加困难,因为人不像乳牛或花草,他们会找你说话,做出令你始料未及的事,所以你必须随时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注意任何其它可能发生的事件。有时我在一个陌生环境,又有许多人在场的情况下,我会出现计算机当机的现象,迫使我不得不闭上眼睛、掩住耳朵呻吟,就好像同时按住"Ctrl+Alt+Del"三个键一样,把正在执行中的程序关掉,使计算机关机之后再重新激活,这样才能记得当时要做的事,以及我要去的地方。
  这也是为什么我擅长下棋、数学与逻辑的原因,因为大多数人都是盲目的,他们看不清事实真相,他们的脑子里虽然有不少多余的空间,装的却是毫不相干而且毫无意义的东西,好比"我好像忘了关煤气炉"这种事。
  181
  {12}这是千真万确的,我问过雪伦,人们看到东西时都作何想法,她就这样回答我。
  我的玩具火车组中有一间小房子,里面有两个房间,由一条通道隔开,其中一间是发售车票的售票处,另一间是等候火车的候车室,但史云登的火车站不是这样,它由一条地下通道和几段阶梯、一家商店、一家咖啡屋,和一间候车室组成,如这般:
第33节:我好想回家
  
  但这也不是非常精确的车站示意图,因为我太慌张了,没法子细细观察,这只是就我记忆所及约略画出的"概略图"。
  那种感觉就像迎着强风站在危崖一样,令人头晕目眩、摇摇欲坠。大批人潮进出地下通道,回音嗡嗡,而且只有一个入口直接通往地下,通道内还有厕所的尿骚味和烟味,令人作呕。我紧贴着墙壁,手上紧紧抓住一块告示牌的边缘,以免跌倒而趴在地上。告示牌上写着"寻找停车场的旅客,请利用对面售票口右侧的电话寻求协助。"我好想回家,又不敢回家。我想拟订下一步计划,但眼前要看、要听的东西太多了。
  于是我用双手掩住耳朵遮挡噪音,费力思索。我想到我必须留在车站搭火车,我还必须找个地方坐下,但车站门口附近无处可坐,我必须走下地下通道。所以我对自己说---在我的脑子里,没有大声说出口---"我要下地道,那里或许会有地方让我坐下来闭上眼睛想一想。"我集中精神看着地道尽头的一块牌子走下去,那块牌子写着"警告:闭路电视作业中",那种感觉仿佛刚离开危崖又走在高空绳索上。
  总算走到地道尽头,尽头处有阶梯。我走上阶梯,上面依然人潮拥挤,我忍不住呻吟。阶梯尽头有一家商店和一个房间,房间内有椅子,但里面也是人满为患,于是我从它面前走过去。我在这里又看见一些招牌,上面写着"大西部"、"各式冰啤酒与淡啤酒"、"小心地滑"、"捐出五十便士,救救早产儿"、"变装旅行"、"与众不同的清新"、"美味、浓郁、只要一点三英镑的豪华版热巧克力"、"08707777676"、"柠檬树",以及"禁止吸烟"和"各式美味茶"。旁边有几张小桌子和椅子,角落里有一张桌子是空的,我在它旁边的一张椅子坐下,闭上眼睛。我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托比爬进我的手掌心,我从袋子里掏出两粒饲料喂它,另一只手握着瑞士行军刀。我用呻吟来遮盖噪音,因为我的两只手都没得闲,无法掩住耳朵。但我的呻吟声不大,不致使其它人听到而过来找我说话。
  如此我才能静下来想下一步,但我还是无法思考,因为我的脑子里装满其它杂念,所以我做数学游戏让自己的脑子清醒一点。
  我所做的数学游戏叫"捍卫军棋"。这个游戏需要一副棋盘,下棋时可以往各个方向无限延伸,在中线下方是有色的小方格如下:
  你可以移动一个有色方格,但必须以水平或垂直方向(但是不能斜角移动)跳过一个有色方格,停在一个空格以外的位置上。同时你每移出一个有色方格,就必须移动另一个有色方格回到你刚才跳出的位置,像这样:
  你必须留意有色方格超越水平起跳线的距离。开始玩时要这样:
  然后变成这样:
  其实我早就知道答案了,因为无论你如何移动有色方格,你都不能跳到离开水平起跳线四个空格以外的地方,但这是当你不愿想其它事时,一个可以让你动动脑的很好的数学题,你可以随自己的意把它做得越大越复杂。
  结果我把它做成这样:
  我抬头,发现一名警察站在我面前,对我说:"你家有人吗?"我不懂他的意思。
  他又说:"你好吗,年轻人?"
  我看着他,想了一下该如何正确的回答,然后我说:"不好。"
  他说:"你看起来有点狼狈。"
  他的手指上戴着一枚金戒指,上面刻有花体文,但我看不清字母。
  他说:"咖啡吧的小姐说你在这里坐了两个半小时了,她想跟你说话,你却不理不睬。"
  他又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克里斯多弗·勃恩。"
  他说:"你住在哪里?"
  我说:"蓝道夫街三十六号。"说完,我感觉好多了,因为我喜欢警察,而且这些都是容易回答的问题。我甚至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父亲杀了威灵顿,并问他要不要逮捕父亲。
  他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说:"我需要坐下来,安静的想一想。"
  他说:"好吧,咱们简单一点说,你在火车站做什么?"
  我说:"我要去找母亲。"
  他说:"母亲?"
  我说:"是的,母亲。"
  他说:"你坐几点的火车?"
  我说:"我不知道,她住在伦敦,我不知道几点有车去伦敦。"
  他说:"那么,你没有和你母亲住在一起?"
  我说:"没有,但我现在要去。"
  他在我旁边坐下,说:"原来如此,你母亲住在哪里?"
  我说:"伦敦。"
  他说:"是,但伦敦的哪里?"
  我说:"伦敦西北二区5NG查特路四百五十一号C座。"
  他说:"我的天,那是什么?"
  我低头一看,说:"那是我的宠物鼠托比。"托比正从我的口袋探头出来看警察。
  警察说:"宠物鼠?"
  我说:"是的,宠物鼠,它很干净,而且它没有病原菌。"
  警察说:"那就令人放心了。"
  我说:"是的。"
  他说:"你买票了吗?"
  我说:"没有。"
  他说:"你有钱买票吗?"
  我说:"没有。"
  他说:"那你要如何去伦敦?"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我口袋内有父亲的提款卡,而偷窃是违法的行为,但他是警察,我必须对他诚实,于是我说:"我有一张提款卡。"我从口袋掏出提款卡给他看,这是一句善意的谎言。
第34节:另一句善意的谎言
  
  但警察说:"这是你的卡吗?"
  我以为他要逮捕我了,我说:"不,是父亲的。"
  他说:"父亲的?"
  我说:"是的,父亲的。"
  他说:"很好。"他慢吞吞的说着,一面用拇指和食指捏捏鼻头。
  我说:"他告诉过我密码。"这又是另一句善意的谎言。
  他说:"要不要我们俩一起走到提款机那边,嗄?"
  我说:"你不可以碰我。"
  他说:"我为什么要碰你?"
  我说:"我不知道。"
  他说:"我也不知道。"
  我说:"我曾经因为打警察而被记警告,但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他,可是假如我再犯,我的麻烦就更大了。"
  他看着我,说:"你是当真的,是吗?"
  我说:"是的。"
  他说:"你带路。"
  我说:"去哪?"
  他说:"回售票口。"他用大拇指指着方向。
  于是我们又走回地下通道,但这次不那么恐怖了,因为有警察陪伴我。
  我把提款卡放进提款机内,就像有时父亲和我一起购物时,他让我做的那样。提款机出现"输入密码"字样,我输入"3558"后按"确认",机器发出声音说"请输入提款金额",这时出现几个选择
  我问警察:"去伦敦的车票一张多少钱?"
  他说:"大概二十。"
  我说:"英镑吗?"
  他说:"我的天。"说着,笑了起来。但我没笑,我不喜欢人家笑我,即便他是警察也一样。他立刻止住笑,说:"是的,二十英镑。"
  于是我按五十英镑,五张十英镑的纸钞从机器中吐出来,接着是一张收据。我把钞票、收据和提款卡收进口袋内。
  警察说:"我想我不应该再继续和你聊天了。"
  我说:"我要在哪里买火车票?"因为如果你迷路了,需要正确的方向,你可以去问警察。
  他说:"你很聪明,不是吗?"
  我说:"我要在哪里买火车票?"因为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他说:"在那里。"他指着车站大门另一头有个大玻璃窗的大房间,又说:"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说:"是的,我要去伦敦和我母亲住在一起。"
  他说:"你母亲那里有电话吗?"
  我说:"有。"
  他说:"你能告诉我电话号码吗?"
  我说:"可以,电话号码是○二○八八八七八九○七。"
  他说:"万一你遇到麻烦,你要打电话给她,好吗?"
  我说:"好。"我知道有钱就可以从电话亭打电话,现在我有钱了。
  他说:"很好。"
  我走进售票处,再回头去看,发现警察仍在看着我,这让我觉得有安全感。大房间内有个长长的桌子,桌子前面开了一扇窗,有个男人站在窗前,窗子后面坐着一个人,我对窗子后面的人说:"我要去伦敦。"
  站在窗前的男人说:"对不起。"便转身背对着我,窗子后面的男人给他一小张纸让他签名,他签名后又把它从窗口下方推进去,窗后的男人便交给他一张车票。站在窗前的男人看着我,说:"看什么看?"便走开了。
  那个人有着一头打结的头发,有些黑人也有那样的头发,但这个人是白人。打结的头发就是从来不洗头,头发变成一堆旧绳子一样脏兮兮的模样。他还穿了一条红长裤,上面有一些星星。我一只手紧握我的瑞士行军刀,以防他碰我。
  这时没有人在窗前了,我便对窗子后面的人说:"我要去伦敦。"我和警察在一起时一点也不怕,但我回头去看,警察已经走了,我又开始害怕起来,于是我试着假装我在玩计算机游戏,那个游戏叫"开往伦敦的火车",和"迷雾之岛"或"最后关头",你必须解决许多问题才能走到下一步,而且我可以随时把它关掉。
  坐在窗后的那个人说:"单程或来回?"
  我说:"单程或来回是什么意思?"
  他说:"你要买单程票,或是来回票?"
  我说:"我到那边后要留在那里。"
  他说:"多久?"
  我说:"直到我上大学。"
  他说:"那就单程。"又接着说:"十七英镑。"
  我给他五十英镑,他还我三十英镑,对我说:"不要把钱弄丢了。"
  然后他给我一张小小的黄橘色车票和三英镑的铜板,我把它们和我的瑞士刀放在一起。我虽然不喜欢车票上有一半黄颜色,但仍不得不把它收好,因为那是我的火车票。
  他接着说:"请你让开柜台。"
  我说:"往伦敦的火车是几点?"
  他看看他的手表,说:"第一月台,五分钟后。"
  我说:"第一月台在哪里?"
  他指给我看,说:"穿过地下道再上楼,你就会看到标示。"
  地下道就是地下通道,我看到他指的方向。我走出售票处,但这里完全不像计算机游戏了,因为我已经置身其中,四面八方触目所及的标示仿佛在我脑中大声叫嚣。有个人从我旁边经过时撞到我,我只好发出狗狺似的声音驱赶他们。
  我假装地上画了一条巨大的红线,从我的脚底下一直穿过地下道。我开始沿着红线走,一面在口中念着:"左、右、左、右、左、右……"有时我在害怕或生气时,如果能找到一种规律的节奏,好比音乐或鼓声,对我会有帮助。这是雪伦教我的。
  我走出地下道,看到一个指针写着"第一月台",这个""指着一扇玻璃门,所以我走到玻璃门内。这时又有一个拎着手提箱的人撞到我,我又发出狗狺的声音,旁边的人说:"走路看好。"但我假装他们是"开往伦敦的火车"里的恶魔守卫。月台上有一列火车,我看到一个男人手上拿着一份报纸和一袋高尔夫球杆,向列车的门靠近,然后他往旁边一个巨大的按钮一按,电动门便开了。我看了很喜欢。一会儿后门又在他身后关上。
第35节:开往伦敦的火车
  
  我看看手表,打从我买票后,三分钟过去了,这表示火车即将在两分钟后出发。
  于是我也靠近车门,按下按钮,门自动打开,我走进车厢。
  我坐上开往伦敦的火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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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候车室
  咖啡屋
  商店
  地下通道
  通道
  售票处
  过去我在玩我的玩具火车组时,曾经制作了一张火车时刻表,因为我喜欢火车时刻表。而我喜欢时刻表的原因是,我喜欢知道每件事发生的确切时间。
  以下是我和父亲住在一起时的每日作息时间表,那时我以为母亲死于突发性心脏病(这是星期一的时间表,也是约略的时间表)。
  每个周末我都自订作息时间表,写在一张纸上,贴在墙上。写的多半是"喂托比",或"作数学",或"去商店买糖果"之类的事。这也是我不喜欢法国的原因之一,因为人们在度假的时候都不会订时间表,我必须请母亲和父亲每天早上预告当天的活动,我才不会那么难过。
  时间和空间不一样,当你把某个东西放在某个地方时,好比一个量角器或一片饼干,你的脑子里就会出现一个地图,告诉自己你把它放在哪里,但就算没有地图,它们也还是在那里,因为这个地图只是这些实质存在的东西的一个代表,为的是方便你再度找到量角器或饼干。但时间表是时间的地图,少了时间表,时间就不能像楼梯口、像花园、像去学校的路径一样实质存在。因为时间只是不同的事物变换之间的关系,就像地球绕着太阳转,原子的振动,钟表滴答响,昼夜更替,以及醒来与睡觉。它就像西方,或北北东一样,当地球毁灭成为太阳的一部分时,它也不存在了,因为它只是北极和南极和其它地方之间的一种依存关系,好比摩加迪莎和桑德兰和堪培拉之间的关系一样。
  同时它也不是一种固定的关系,像我们的房子与席太太的房子,或七与八百六十五之间的关系那样。它完全视你与某个特定点建立关系的快慢而定,假如你以光的速度乘坐宇宙飞船旅行,当你重返故里时,你可能发现你的家人早已谢世了,而你依然年轻,虽然你已进入未来,但你的钟表却告诉你你才离开几天或几个月而已。
  而且,因为光速快于一切,这表示我们只知道宇宙间发生的一点吉光片羽,像这样:
  这个图显示一切事与一切地,未来在右侧,过去在左侧,斜线C是光速。我们无法知道灰色部分发生的事,即使其中有些事已经发生,但是当我们到了F点时,我们便可以知道在网点地区P与Q所发生的事。
  这表示时间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不是一个实体,没有人能确切解开时间这个奥妙的谜团。因此,假如你迷失在时间中,那就像迷失在沙漠中一样,只不过你看不到这片沙漠,因为它不是一个实体。
  这是我喜欢时间表的原因,因为它能确保你不至于迷失在时间里。
  193
  {13}我们在美劳课中作美术劳作,但在早上第一节课和下午第一节课与第二节课时,我们做了许多不同的事,譬如:阅读、考试、社交技巧、照顾动物、周末做什么、写作、数学、危险的陌生人、金钱、以及个人卫生等学习课程。
  七点二十分:起床
  七点二十五分:刷牙洗脸
  七点三十分:喂托比食物和水
  七点四十分:吃早餐
  八点整:穿上校服
  八点五分:收拾书包
  八点十分:看书或看录像带
  八点三十二分:搭校车上学
  八点四十三分:校车经过水族馆
  八点五十一分:抵达学校
  九点整:学校集会
  九点十五分:早上第一节课
  十点三十分:下课
  十点五十分:上皮太太的美劳课{13}
  十二点三十分:吃午餐
  下午一点整:下午第一节课
  下午两点十五分:下午第二节课
  三点三十分:搭校车回家
  三点四十九分:在家门口下车
  三点五十分:喝果汁、吃点心
  三点五十五分:喂托比食物和水
  四点整:把托比从笼子里放出来
  四点十八分:把托比放进笼子里
  四点二十分:看电视或录像带
  五点整:读书
  六点整:喝茶
  六点三十分:看电视或录像带
  七点整:作数学练习题
  八点整:洗澡
  八点十五分:换睡衣
  八点二十分:玩计算机游戏
  九点整:看电视或录像带
  九点二十分:喝果汁、吃点心
  九点三十分:上床睡觉
  现在
  时间
  空间
  火车上坐满了人,我不喜欢,因为我不喜欢看到许多我不认识的人,我更讨厌和一大群我不认识的人呆在一个房间里。火车车厢就像一个房间,当它在移动时,你是不可能离开它的。它还让我想起有一天我坐母亲的车回家那件事。那天因为校车故障,母亲到学校来接我,皮太太便问母亲能不能也带杰克和波丽回家,因为他们的母亲不能来接他们。母亲答应了。但我上车后便开始尖叫,因为车上太挤了,何况杰克和波丽又不和我同班,而且杰克看到任何东西都要拿头去撞,又发出野兽般的声音。我想逃下车,但车子还在行驶,结果我摔出车外跌在路上,头上缝了好几针,他们还把我的头发剃掉,直到三个月以后才长回原来的模样。
  所以这次我静静的站在车厢内不敢动弹。
  这时我听到有人在叫:"克里斯多弗。"
第36节:火车上肯定有厕所
  
  我还以为是我认识的人,好比学校的老师或住在我们那条街上的人,但都不是。是刚才那个警察。他说:"正好赶上。"他气喘吁吁,两手撑着膝盖吐气。
  我没作声。
  他说:"我们找到你父亲了,他现在警察局。"
  我以为他会说父亲是因为杀了威灵顿而被他们逮捕,但他没有,他说:"他正在找你。"
  我说:"我知道。"
  他说:"那你为什么要去伦敦?"
  我说:"因为我要去和母亲住在一起。"
  他说:"我想你父亲对这件事可能有点意见。"
  我以为他要把我带回去交给父亲了,这是一件可怕的事,因为他是警察,警察应该是个好人才对。于是我转身想跑,但是被他抓住了。我尖叫起来,他立刻放手。
  他说:"好吧,我们不要在这里闹得太过火。"又说:"我要带你回警察局,你和我和你父亲可以坐下来谈谈谁应该去哪里的问题。"
  我说:"我要去和母亲住,住在伦敦。"
  他说:"还不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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