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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笑

_17 米兰·昆德拉(捷克)
走了几步,检查被汽车挡住的地方,接着,不是站在那里无望地
等待,而是立刻转身走向我住的那家旅馆,她要订一个房间过
夜。
我再一次意识到,我的想像只是让我有了一个对她曲解的形
象。好在她本人总是比我所想像的更迷人,当我从后面看着她穿
着高跟鞋洋洋自得地朝旅馆走去时,我进一步证实了这个看法。
我尾随其后。
我走进门厅时,她正靠在接待台,向毫无生气的办事员办理
登记。“泽门尼克”,她告诉他。“海伦娜
·泽门尼克”。我站在她
身后她把她自己详细情况进行介绍,办事员一登记完,她就问:
“有个叫扬的同志在这住吗?”没有,没有这个人,他嘟哝说。我
走到她身边,把手从后面放在她肩上。
在我和海伦娜之间发生的一切都是根据一个清晰的仔细考虑
过的计划进行的。不能否认,海伦娜进入这种关系一定是有她自
己的目的,但这些目的依然在女人的那种要保持一个罗曼史的自
—#"!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然而然和感伤诗意的虚假期望的界限,这种愿望实际上不利于女
人引导事态的发展,事先对事情作出专门策划。另一方面,事情
的起初我就对我将经历的这场艳遇作了精心策划,绝不会是一时
头脑发热,对我们的相处,既不会只是谈话和挑逗,也不会为此
去开一个房间。我就怕有任何风险,害怕把一个对我如此重要的
机会给断送掉,这并非因为海伦娜出奇地年轻,可爱,或者迷
人,而纯粹是因为她姓泽门尼克,她的丈夫是我恨之人骨的人。
那天在研究院,当他们通知我为电台播放我们的研究一个叫
泽门尼克的女人要来采访我时,我马上联想到了我过去的那位朋
友,想知道这种同姓难道仅仅是一个巧合,然而我随即就打消了
这个念头,但如果我不愿他们把她派到我这里来,那绝对是另有
原因。
我对新闻记者很反感,他们大多是轻薄、巧言令色的人。海
伦娜在电台而不是在报社工作只能更加激起我的反感。在我看
来,报纸还有一点让人产生好感的地方:它们不制造噪音,它们
叫人生厌,但它们却不吵闹。人们可以把它堆在一边,扔进废纸
篓里。无线电广播叫人生厌,但却缺少使人产生好感的地方。在
咖啡店,饭馆,火车上,甚至私人住宅里,它都不断干扰着我
们,以至于居民们已变得如果没有不绝于耳的听觉消遣就不能生
存下去了。
而且海伦娜谈话的方式也使我感到很不快。我能看出,在踏
进研究院之间,她的报道已在她的脑子里成型了,她需要做的只
是从我这里得到几件事实和数据,几个例子,来支持她的陈腐论
点。我尽量使事情变得对她很棘手。我有意使自己谈话用的句子
复杂混乱,极力扰乱她预先准备好的思路。在一个问题上,她差
点儿听懂了我的话,于是我便拉起近乎,转移她的目标。我告诉
她,她的红发是那么的引人注目(尽管我们的想法恰恰相反),
并问她对在电台工作的看法,她喜欢读些什么书。我一边继续把
—#"!


玩笑
话谈完,一边考虑,姓名的一致也有可能就是必然。在这位夸夸
其谈,高谈阔论,不可一世的女人与我记忆中那位不可一世,高
谈阔论,夸夸其谈的男人之间近似于亲戚般的共同之处。于是我
继续以那种轻浮、近乎调情的语气问起她的丈夫。这个话题恰到
好处。没有几个问题,我就很有把握地验明了他。可以说,我当
时并没有像后来那样想到要进一步了解她,完全没有。这个发现
只会使我对她在进屋时产生的反感更加强烈。我脑子里蹦出的第
一个念头就是找一个借口中断这次采访,让研究院的另一个成员
接待她。我头脑里甚至浮现出微笑着将她扫地出门的兴奋情景,
但遗憾的是,这是不可能的。
接着,就在我感到忍无可忍之时,海伦娜被我非常亲昵的问
题和话语激得兴奋起来(没有察觉到它们纯粹是为了调查),以
几个女性惯常的姿势,使我的警惕性迅速降低,我的仇恨突然呈
现出一种新的模样:在她那电台记者的滑稽伪装后面,我看见了
一个女人,一个能够尽女人职责的具体的女人。正是泽门尼克应
得的那种女人,在心里略带不屑地对自己说,再合适不过的惩
罚。但很快我就修正了看法:我这样快就对她产生的极度轻蔑过
于主观和勉强。实际上,她曾经肯定很漂亮,是没有根据的断定
巴威尔
·泽门尼克已经不再喜欢把她作为一个女人使用。我继续
用调侃的口吻谈话,我的真实想法丝毫没有暴露。某种东西在提
醒我,要尽量找出我的采访者的女性的一面,使我们自动地朝着
一个新的方向发展。
如果一个女人在中间调解,情爱所具有的某些特性就可以超
越于仇恨之上—
——诸如好奇心,与某人接近的渴望,跨过亲密门
槛的强烈渴求之类的特性。在几乎是狂喜的状态中,我想像着泽
门尼克,海伦娜以及他们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尽情地挥
洒我的仇恨(文质彬彬的,近乎温柔的仇恨),仇恨她的外表,
她的红头发,她的蓝眼睛,她短而硬的眼睫毛,她的圆脸庞,她
—#"!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性感而张开的鼻孔,她那两个门牙间的缺隙,以及她成熟多肉的
身躯。我像男人们观察他们所爱的女人那样观察她。我带着近乎
将她全部铭刻在心的意图观察她。为了不使她发现对她突然产生
的兴趣背后的深仇大恨,我使我的语调显得益发轻松活泼,这使
她相应地变得更加女人气。我不断想着,她的嘴、乳房、眼睛、
头发,都属于泽门尼克,我在内心拨弄它们,抓住它们,掂量它
们———我的拳头能否将它们捏碎,或被墙壁碰碎——
——然后再仔细
检查它们,先用泽门尼克的眼光,然后用我自己的眼光。
或许我确实有过一个短暂而毫不实际的柏拉图式的幻想,把
她从我们戏谑的真空地带驱赶到卧室的交战区域。但那仅仅是在
头脑中一闪而过,毫无痕迹的一种幻想。海伦娜宣布,她对我给
她提供的情况深表感谢,不愿再占用我更多的时间。我们道了再
见,见她能离去我很高兴。那种古怪的得意感荡然无存,随之而
来的是发自内心的反感,一想到刚才竟用如此亲密的关心和热诚
对待她(尽管是伪装的),我就感到很别扭。
如果几天后海伦娜没打电话来,问她是不是可以来见我,那
次会面就会毫无结果的。也许她真的认为我过目一下她写的东西
很必要。但当时我就坚信那是一个借口,她的语气更看重的是我
们谈话的亲密、轻松的方面而不是它的工作方面。我自己很快就
采用了这种语气,并始终没有改变。我们在一家咖啡店见了面,
我为了挑衅对这次采访的话题而不谈,一有机会就抨击她的职业
兴趣。我眼见她失去了镇静,为了占上风这正是我所需要的。我
邀请她同我一道去乡间。她拒绝了邀请,提醒我她已是一个结了
婚的女人。这句话实在是给我带来太大的乐趣。我玩味着她令人
愉快的拒绝,从中汲取乐趣,用它开玩笑,不断地提及它。最后
她只有接受我的邀请来中断我的话题。打那时起,一切便都完全
依计而行。我所制订的这个计划背后掩藏着十五年的仇恨,不知
道为什么,我坚信这个计划会顺利实现。
—#"!


玩笑
没错,一切都在计划之中。我提起海伦娜放在接待台的小旅
行箱,然后我们一起上楼去她的房间。这个房间与我的房间一样
的令人失望,就连具有将事物描述得胜于原貌的特殊才能的海伦
娜,也不得不承认这房间枯燥乏味。我告诉她别烦恼,我们会设
法对付的。她投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光,然后说,她想梳洗一
番。我说,好吧,我在门厅等你。
当她下楼时(在她没有扣上的雨衣里面穿着裙子和粉红色毛
衣),我再次沉迷于她那优雅的举止。我告诉她,我们的午餐将
在人民之家吃,尽管那儿的饭菜很差,但却是本地最好的。她
说,既然我是本地人,她将客随主便,不作任何反抗(她好像对
词语的双关义进行了仔细琢磨,表现出一种可笑而又可喜的努
力)。我们取道清晨我寻求一顿像样的早餐而无功而返所走过的
路线,海伦娜不断地强调,她很高兴能了解我的家乡。但尽管她
事实上是首次来这里,她却从没有环顾一下周围,或者询问这幢
建筑物或那幢建筑物是什么,也看不出她有任何正参观一个陌生
城市所应有的样子。我不知道她缺乏兴趣是由于造成对外界好奇
感减弱的那种精神萎缩,还是由于她全神贯注于我,无暇顾及外
界,我倾向于后者。
我们又经过了鼠疫纪念碑:圣徒上面依然是云,天使,第二
朵云,第二个天使。天空比刚才更蓝了。海伦娜脱掉雨衣,把它
搭在手臂上,谈论说天气真不错,温暖增强了灰尘弥漫的空间
感,矗立在广场上的纪念碑就像一片脱落的天空找不到回去的
路。我心想,我们也落进了这个有着公园和饭馆,空旷寂辽得怪
异的广场,无可挽回地掉下来了,我们也从某种东西上脱落了,
当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像尘世本身一样卑下之时,我们却徒费光阴
企望通过思想和言语去攀登高峰。
是的,我深刻认识到自我的卑劣将自己深深打动。它让我深
感吃惊,但更叫我吃惊的是它并没有使我觉得恐惧,我怀着一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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愉快的感受接受了它。不,如果说是欢乐,轻松的感觉更合适;
在我身旁走着的这位女子正在将自己卷入一个前途未卜的下午冒
险,她的动机和我的一样卑下,这一确定无疑的事实增强了我的
愉快感。
人民之家开门,由于才十一点三刻,饭馆里还没有客人。桌
子已摆好,每张桌子面前有一个摆着一副刀叉的汤碗,调羹放在
拭嘴纸上。我们坐下来,把餐具和拭嘴纸放在我们的盘子边,然
后等待着。几分钟后,一位服务员出现在厨房门口,他用无精打
采的眼神扫视打量了一下餐厅,然后转身想回到厨房。
“服务员!”我叫道。
他转过身,朝我们这个方向挪了几步。“你们是不是想要点
什么?”他问,仍离着十五或二十尺远。“我们想要点吃的。”我
说。“开饭是在
!"点。”他回答,又转身想回到厨房。“服务员!

我又叫道。他回过身。“请问,”我不得不提高嗓门喊叫,因为他
离得很远,“你们有伏特加吗?
”“伏特加?没有。
”“呃,那么你
们有什么?
”“裸麦酒,”他站在老远地叫道,“还有朗姆酒。
”“就
这些吗?”我喊道,“那给我们拿两杯裸麦酒。

“喝不喝裸麦酒我还没征求你的意见呢。”我对海伦娜说。
海伦娜笑了:“我不太习惯裸麦酒。

“没关系。”我说,“你会习惯的。你现在在摩拉维亚裸麦酒
是这里最受欢迎的饮料。

“唷,那太不一般了!”海伦娜高兴地说,“没有什么比你们
的普通酒吧更让我喜欢的了,就是长途驾驶员和建筑工人去那里
吃便饭和喝酒的那种酒吧。

“那么你喜欢在啤酒里加点朗姆酒罗。

“嗯,一般吧。”她说。
“可你喜欢与这些人在一起。

“噢,是的。”她说,“我无法接受那些时髦的场所,你周围
—!#"


玩笑
围着一打服务员,给你端上一道又一道的菜..”
“不错。没有比简陋的饭馆更妙的了,那里的服务员对你熟
视无睹,烟雾和恶臭使你呼吸不得。而裸麦酒—
——没有任何像它
这样的饮料。当我还是学生时从来不喝其他饮料。从来买不起其
他饮料。

“我也喜欢简单的饭菜,像土豆油煎饼,洋葱油炸肥香肠
..”
我早已成为一个彻底的坚定的怀疑主义者,所以每当有人开
始列举他的好恶,我都对他的话表示怀疑,或者更确切地说,我
只把它作为这个人自我形象的一个反映来接受。我一点也不相信
海娜伦娜更合适在污浊的、通风不良的下车酒吧而不是在洁净
的、通风顺畅的饮馆里呼吸,也不相信她对劣酒和便宜、油腻的
食物而不是名菜佳肴情有独钟。假使她的话真存价值,那是因为
这些话表现了她对一种特殊姿态的偏爱,一种废弃的,不合时宜
的姿态,一种可以追溯到那革命激情年头的姿态,那时任何“普
通的”、“卑贱的”、“简单的”、“粗俗的”东西都受到赞美,而任
何“精美的”或“高雅的”东西,任何与温文尔雅联系在一起的
东西都遭到贬低。我被她的姿态带回到我的青年时代;海伦娜的
样子使我回忆起泽门尼克。我早晨的担忧很快就消失了,我开始
全神贯注起来。
服务员用盘子给我们端来两杯裸麦酒,放在我们面前,并留
下一张纸(无疑是复写本的最后一张副单),上面列出当天的菜
肴,字迹模糊不清,几乎无法认识。
我举起酒杯,说:“向裸麦酒致敬—
——纯味的、普通的裸麦
酒!

她大笑起来,跟我碰杯,说:“我一直都很喜欢那种质朴爽
朗的人。不虚伪。真挚坦率。

我俩都饮了一大口。“这种人不多。”我说。
—#"!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但他们的确存在。”海伦娜说,“你就是一个。

“我不这样认为。”我说。
“可你是的。

我再一次惊叹于人所具有的不可思议地将现实转变为与理想
似的东西,不过我很快就认可了海伦娜对我性格的曲解。
“谁知道?可能是吧。”我说,“真爽朴实。但它意味着什么
呢?它意味着你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你要什么东西就要什么东
西,毫不羞愧地去追求它。人们都受规矩的奴役。如果他们被告
诉应该作这种人或那种人,他们就极力去做到,就是到临死的时
候,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过去是谁,现在是谁。这使得他们成为微
不足道的人。首先,一个人必须具备勇气去保持自我。所以让我
坦率地告诉你吧:你使我着迷,海伦娜,我需要你,不管你结婚
与否。我不能用别的方式表达我的感情,也不能把它埋在心里保
持缄默。

说出这番话是件很难堪的事,但我还这样说。征服一个女人
的心要遵循其自身固有的法则,用合乎情理的理由来使她相信的
一切企图都是注定要失败的。聪明的做法是树立她自我的基本形
象(她的基本原则、理想、信念),并设法(利用花言巧语,过
分的虚夸之辞,等等),在她的自我形象与她所向往的行为之间
建立起和谐的关系。譬如,海伦娜向往“朴实”、“直爽”、“坦
率”—
——这些理想是以从过去发展而来的清教徒主义为基础,并
在她头脑中与对一个“纯洁”、“清白”、极具原则和道德感的男
人的概念混在一起。但是,由于海伦娜的原则世界不是建立在仔
细的思考,而是(像大多数人一样)建立在一个逻辑的联想,所
以采用一些粗鲁的诱惑,将“真挚坦率的男人”的概念与毫无拘
谨、毫无道德及通奸的行为结合在一起,从而避免那个所期望的
行为(也即通奸)与她内心的理想发生伤害性的冲突,那是最简
单不过的事了。一个男人能对一个女人要求任何东西,只要他尽
—#"!


玩笑
可能使她的行为与她内心深处的自我欺骗保持和谐,除非他希望
自己显得像个畜生。
这期间,陆续有人进入饭馆,大部分单子很快就都有了主。
那个服务员现在又出现了,逐个记下人们所点的菜。我把菜单递
给海伦娜。她说我更了解摩拉维亚菜,于是把菜单又递还给我。
其实根本不需要了解摩拉维亚菜,因为这张菜单上的种类与
所有饭馆的菜单上的种类没有什么区别,能供人选择的就那几样
标准菜,全都不引诱人,因此很难从中挑选出合意的菜。就在我
还愁容满面地盯着那张沾满污渍的菜单时,服务生走了过来,极
烦躁地问我点什么菜。
“稍等一下。”我说。
“一刻钟以前你就想点菜,现在还没想好。”等我抬起头时,
他已经走了。好在,他很快就转来了,我们大胆地点了牛肉卷,
又要了两杯裸麦酒,这次还要了苏打饮料。
海伦娜精神十足咀嚼着,一边评论说,和我坐在一个她在歌
舞团唱这个地区的歌时就向往的陌生的地方,这简直是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是她最喜欢用的词)。她知道与我在一起不应感到
这样幸福。她说,但她无能为力,她毫无意志,就是这么回事。
我告诉她,不应对自己的感情感到羞耻。
我们出来时,鼠疫受难者纪念碑再次对着我们。它看上去很
可笑。“瞧,海伦娜,”我指着纪念碑说,“瞧那些圣徒,想往天
堂爬。天堂对他们一点都不关心!天堂才不知道他们存在哩,这
些有翅膀的乡巴佬!

“真的,”海伦娜说。新鲜空气加大了酒劲。“他们有什么理
由一定要保留它们,那些神圣的雕塑?他们干嘛不为赞美生活而
建造一些东西而不是所有那些神秘主义?”她还有足够的自我控
制补充说,“还是我仅仅在说空话?是不是?喂,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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