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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笑

_14 米兰·昆德拉(捷克)
复存在,它找不到自我,丧失了它的作用。在人与人之间被隔绝
—""!


玩笑
开,人人都为自己而活着的社会条件,企图复兴民间艺术是徒劳
的。但是,由于有了社会主义,人们才从孤独的枷锁中摆脱了出
来。他们的私生活和公共生活将合二为一。许多公共仪式将再次
把他们结合在一起,创造出他们自己的集体风俗。前者将来自以
往的,收割,狂欢节,跳舞,劳动。后者将来自现在的五
·一节,
集会,解放周年纪念日,各种会议。民间艺术将到处受到欢迎。
它将得到发展,变化,更新。你们应该明白了吧?
很快,这种无法相信的事就开始实现了。共产党政府为我们
民间艺术做的事比任何人都多。它为新的乐队的创立拨了大量的
款。无线电扬声器里每天都能听到小提琴和辛巴隆琴的声音。摩
拉维亚和斯洛伐克的民歌充斥了大学,“五
·一”庆典,青年庆祝
活动和各个剧院。在国家的表面上,爵士乐已不存在了。甚至它
还成了西方资本主义及其颓废的象征。代替吉特巴舞,年轻人开
始,互相抓住肩,围着圈跳舞。共产党竭尽全力地创造一种新的
生活方式,把它的努力基于斯大林对新艺术的著名定义上:社会
主义内容应采取民族形式来表达。而音乐,舞蹈,诗歌的民族形
式只能来自民间艺术。
在这个政策强劲波浪的推动下,我们乐队很快就全国闻名。
它增加了歌手和舞蹈家,成为一个主要的文化企业,在数以百计
的舞台上表演,每年还要出国进行访问演出。我们不仅仅唱那些
情人喉咙被强盗割断的传统的短叙事诗,而且还创作我们自己的
新作品:颂扬斯大林的赞歌,关于个体农场的瓦解和集体农业的
胜利的群众歌曲。我们的节目演过去,它充满了活力,当代历史
包含了它,它伴随着历史。
共产党给了我们热情的支持。政治上我们很快就不再保守。
我自己在一九四九年初加入了共产党。我在乐队里的朋友们不久
也相继人了党。
那段时光卢德维克我们俩还是很友好的。最初的阴影是何时
—""!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笼罩在我们上空的呢?
好像我不知道似的。那是在我的婚礼上。
那时我一直就读于布尔诺—
———在音乐学院学小提琴,并在大
学里学音乐理论。在第三学年麻烦开始打到我头上。爸爸逐渐不
行了,他中了风。病虽然治好了,但从此以后他就不得不十分小
心谨慎。我时常对他独自生活感到忧虑。即使他出了事,他甚至
都不能给我发封电报。每个星期六我都担惊受怕地回到家里,每
个星期一早晨我又带着忧虑返回布尔诺。最后我对这些忧虑我忍
无可忍了。它们在星期一折磨我,在星期二把我折磨得更厉害,
于是在星期三我把所有的衣物都塞进包里,付了房租费,告诉女
房东不要等我回来了。
至今还清楚记得自己从车站走回家的情形。从城里到我们的
村庄得穿过一片田野。时至秋天,夕阳西下,吹着风,一些孩子
正在用长线放风筝。我曾边有一个爸爸曾经为我扎的风筝。我们
经常一起带着风筝来到这片田野,把它抛到空中,然后奔跑起
来,直到它被风送上天。我从来就对风筝不感兴趣,可是爸爸非
常喜欢。那天,这件往事触动了我,使我加快了步子。一个念头
涌上心头,原来爸爸把风筝送上天是为了母亲。
当我还是孩子时,我就一直想像母亲是在天堂里。噢,多年
以来我一直相信上帝、永生或类似的东西。我现在与其说在谈信
仰不如说是在说幻想。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有幻想。没幻想我
会感到像孤儿似的。乌娜斯塔说我是个梦想家。她觉得我不能把
握事物的真实一面。喔,她错了。我当然看得见事物的真实的面
貌,但是除了有形的东西,我还能看见无形的东西。生活中不能
没有幻想的位置。幻想能使住宅成为温暖的家。
我对母亲的了解是在她去世了很久以后,所以我从来没有机
会哀悼她。我一直喜欢想象天堂里的她既年轻又漂亮。别的孩子
的母亲都没有我的母亲年轻。
—#"!


玩笑
我喜欢幻想坐在长凳上的圣彼得通过小窗俯视人间。我母亲
经常去那里拜访他。她提出的任何事彼得都乐意效劳。因为她很
漂亮。他让她也朝外看。于是我们,父亲和我都尽收眼底。
母亲的脸上从来都看不到悲伤。恰恰相反,当她在彼得的小
房间里从窗户俯视我们时,她总是在微笑。悲伤是不属于那些住
在永恒里的人的。他们知道人间的生命只是县花一现,很快就会
团圆。但把爸爸只身一人留在家中,自己去布尔清时,母亲的脸
上开始写满悲哀和责备的神情。而我希望与她和睦相处。
所以回家的脚步越显匆忙。风筝飞得那样高,好像是从天上
挂下来似的。我很高兴,我对我失去的东西一点也不惋惜。并不
是我对小提琴和音乐研究毫不热爱,而是我没有真正的野心。对
我来说,无论什么,即使前途最光明的事业,也比不上回家的快
乐更有意义。
当父亲听说我不打算回布尔诺时,他深感不安。他不希望我
为了他而自毁前程。于是我设法使他相信成绩不好被开除出来才
是我回家的真正原因。这使他更加心烦意乱。但是我没有为此事
烦恼。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不是我回家的目的。我继续在我们的
乐队担任第一小提琴手,并找到一个在本音乐学校任小提琴教师
的工作。我可以干我愿意干的事。
我所喜欢做的事之一就是和乌娜斯塔呆在一起。乌娜斯塔住
在邻近的村子里,那个村子和我自己的村子一样,今天已合并为
城镇。她跟着我们的乐队跳舞。在布尔诺读书时我认识的她,既
然我现在回来了,我就希望每天都能和她相见。但我爱上她是后
来的事—
——完全出乎意料,在一次排练中,她摔倒了,跌断了
腿。她被我抱在怀里走向救护车。我能感觉到她那纤细,虚弱的
身子。突然我吃惊地意识到,我几乎身高六尺两寸,重两百多
磅,我完全可以胜任当一个伐木工,而她却又轻又弱。
这是一个顿悟的时刻。我从乌娜斯塔受伤的身躯上看到了另
—!"!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一个更熟悉的身影。以前我怎么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呢?所有民
歌里的那种“穷人的女儿”就是乌娜斯塔!一个只有好名声的穷
姑娘,一个人人都羞辱的穷姑娘,一个穿着破烂的穷姑娘,一个
无依无靠的可怜的小姑娘。
当然,事实上正相反。她有双亲,他们一点也不贫穷。但正
是出于这个原因—
——他们一度是富裕的农民—
——他们被新时代逼
入了绝境。乌娜斯塔经常眼泪汪汪地来参加排练。当局差不多将
他们家所有的财产都收光了。她的家被定为富家。他的拖拉机和
农具都被征用。他还被威胁要遭到追捕。我为她感到难过,把自
己看做是她的保护人。我愿意为保护这个穷人的女儿而承担起一
份自己的责任。
从那以后,我就把她放入民歌的传统观点来看待,我觉得一
个经历了一千多次的爱情正在我身上重演。我好像正在按照一个
古乐谱演奏这个爱情。我正是这些歌曲的歌唱对象。我沉湎于时
间的共鸣的溪流中,幻想着将来的婚礼。
距离婚礼还有两天,卢德维克蓦地冒了出来。看见他我很高
兴,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并对他说,作为我的挚友,他做
我的证婚人是最佳人选。他满口答应了,而且遵守了诺言。
乐队里的那些朋友们为我举行了一次地道的摩拉维亚婚礼。
一大早他们就来向我们祝贺,演奏,唱歌,身穿民间服装。仪式
的主持人“族长”由一位五十岁的辛巴隆琴手来担任。爸爸首先
用烈性白兰地、面包和背溜肉款待他们。然后族长示意大家安
静,声音洪亮地朗诵起来:
正直的贵宾们,少女们,少男们,
女士们,先生们!
大家被我召集于此,
因为居住这里的这位年轻人不揣冒昧
邀请我们和他同赴乌娜斯塔
·内特,
—"!!


玩笑
哈尔的父亲那里,
这位年轻人已将彼淑女择为
他的新娘..
族长从始至终都是仪式的核心。一直都是这样。千百年来都
是如此。新郎从来都是婚礼的客体而不是主体。不是他在成亲,
是别人在使他成亲。别人通过结婚去控制他,而他就像在一片巨
浪上随波逐流。婚礼上族长取代了他的言行,那里已不是他讲话
和行动的场所。不,甚至也不是族长。是世代相传的古老传统,
用它那温柔的溪流将他带走。
我们在族长的带领下出发去邻近的村子。我们越过田野时,
朋友们一路演奏。一群身着民间服装和乌娜斯塔的人在她家门前
等候着我们。族长朗诵道:
我们是疲倦的旅行者
拜求你们
俯允我们人此篷屋,
因为我们急需食物和饮料。
从人群中走出一位上了年纪的人。“汝等若相配,理当欢
迎。”于是我们被邀请入内。我们默默地拥进屋。正如族长所说,
我们只是疲倦的旅行者,不会首先将自己的真实打算透露出来。
但接着那位老人,新娘家的代言人,向我们发起进攻说:“汝等
若有心事,就请道来。

于是族长开始讲起来。最初他绕着弯子地用譬喻讲,那位老
人也以同样的方式作答。绕了许久族长才将我们此行的目的通了
出来。
于是那位老人向他提出以下的问题:
请告诉我,亲爱的朋友,
为什么这样诚实的新郎欲娶这位
诚实的姑娘为妻?
—#"!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是为了花朵还是为了果实?
族长回道:
众所周知,花儿开时美丽又雅致,
惹得人心头阵阵欣喜,
可是花儿一凋谢
果实即成熟。
因此我们娶这位新娘不是为了花儿,
而是为了果实,报偿正是从那里来。
这种问答进行到新娘的代言人结束道:“那么,让我们把新
娘叫来,听听她是否同意。”然后他走进隔壁房间,把一位身穿
民间服装的女人领了出来。她又高又瘦,骨骼粗大,脸上蒙着一
张头巾。“此即汝新娘。

但族长摇了摇头,我们都吵闹着以示抗议。老人企图说服我
们接受她,但最终他只好把那位蒙着头巾的女人带回去。到了此
时,乌娜斯塔才被他带了回来。她穿着黑色靴子,红围裙,颜色
鲜艳的开口短上衣,头上戴着花环。她看上去漂亮极了。老人把
她的手放在我的手中。
然后他转向新娘的母亲,对她用悲伤的口吻说:“啊呀,母
亲!

新娘听到这句话,把手从我的手中抽出,扑到倒在母亲的脚
下,低着头。老人接着说:
亲爱的母亲,宽恕我对汝做的一切错事!
最亲爱的母亲,我恳求汝,宽恕我对汝做过的一切
错事!
最最亲爱的母亲,凭着基督的五个创伤,我恳求
汝,宽恕我对汝做过的一切错事!
其实我们是在模仿一首古老的民歌歌词。美丽的歌词令人激
动,而且都很真实。接着音乐再度响起,我们动身前往城里。在
—#"!


玩笑
市政厅我们举行了正式的仪式,即使在那里音乐依然在演奏。然
后是盛宴,宴会后是跳舞。
最后,入夜时分,乌娜斯塔头上的迷迭香环被伴娘取下,郑
重地交递给我。她们将她松散的头发编成一根辫子,盘在她头
上,然后快速用一顶女帽扣在上面。这是一个代表从处女走向妇
人的仪式。当然,乌娜斯塔在这之前早就失去了童贞。严格说
来,花环的象征意义已不适用于她。可是我并不把它看得很重。
从更高更有约束力的层次来看,直到我从伴娘手中接她的花环接
过来的一刹那,她才失去了童贞。
哦,天啊,我为什么要感动于对那个花环的回忆而不是我们
首次相拥或她真正的处女血呢?我不知道为什么,可事实确是如
此。女人唱起了歌曲:水面漂过花环,波浪将它编织成红缎带。
歌声使我想要哭泣。我陶醉了,我只看见花在漂流,小溪到小
河,从小河到支流,从支流到多瑙河,从多瑙河到大海。花环在
我的视野中漂走了,一去不复返。逝者不返,这就是我深切体会
到的。生活中的各种基本状况一去不返。任何够格的人都必须直
面逝者不返这一事实。尽量体会它。不许自欺欺人。不要装作对
它熟视无睹。现代人自欺欺人。他对从生至死的长路上的所有路
碑尽回避。传统人更诚实。他高唱着走进人生每一种基本状况的
核心。当我放在乌斯塔娜身下的那条毛巾被她的血弄脏时,我并
未考虑正在对待逝者不返这一事实。现在已来不及想了。妇女们
正在唱临别之歌。等一等,等一等,我多情的情郎,请允许我和
我亲爱的母亲话别。等一下,等一下,收起汝马鞭,请允许我和
我亲爱的父亲话别。等一下,等一下,勒住汝马匠,因为我还有
一个亲爱的妹妹,我怎舍得离开她。别了,我的女友们,因为我
正在被他们从你们身边带走,我也不再被他们允许。
夜幕降临,队伍陪伴着我们回家。
我打开大门。乌娜斯塔走到门槛停了下来,再次转身面对着
—#"!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房前的一群朋友们。蓦然,一个人唱起了最后一首歌:
她站在门槛上,
含苞欲放的纯洁处女,
最纯洁的一朵玫瑰。
接着她跨过门槛,
她所有的美都失去了,
不可挽回地失去了她的美。
然后我们背后的门关上了,只剩下我们俩。乌娜斯塔二十
岁,我大一点。可是我禁不住想到,跨过门槛的她,她的美丽从
这一神奇时刻开始就要似藤上花儿一般凋谢。我从她身上看见了
凋谢的未来。我看见这已经开始。我心里想,她不仅是一朵花,
她的体内要结果。这一切无法抗拒的秩序,我体会到了。我接受
了这一切,并与之融合在一起。我想到了弗拉吉米尔,当然那时
我还不可能认识他,更不能去描绘他。可我的确想到了他,进一
步还想到了他的孩子。接着我和乌娜斯塔从堆着高高的被子的床
上爬过,就好像整个人类用它那无限的智慧把我们搂进了它温柔
的怀抱。
卢德维克在婚礼上究竟对我怎么样?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寡
言少语,十分冷淡。下午跳舞开始时,他拒绝乐队小伙子递给他
的单簧管,不想演奏。隔了一会儿他干脆走掉了。幸运的是,那
时我已疲惫不堪,没有对此事怎么注意。可是,第二天我意识到
他的中途离去给婚礼留了一个阴影。酒醒后的我过分夸大了这件
事。乌娜斯塔把此事看得更严重,她压根就不喜欢卢德维克。
当听我说将要让卢德维克做我的证人时,她表现得很冷淡。
第二天早晨,她便性急地提醒我他的行为。她说他整天走来走
去,就像我们给他带来了多大麻烦。这种自以为是的人她还是头
一次见到。
当天,卢德维克来看我们。拿了一些礼物送给乌娜斯塔,并
—#"!


玩笑
向我们表示道歉。希望我们能原谅他昨天的行为。他把他的遭遇
告诉了我们,他已经被开除出党和大学。他不知道以后还会遇到
什么。
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可是卢德
维克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话题很快就转了。乐队过两周要出国
演出。我们真是些乡巴佬,都等不及要早点出发。卢德维克理解
我们的心情,开始询问有关这事的详细情况。可我并没忘卢德维
克从小就立志出国,而如今他出去的机会已很渺茫了。在那个时
期以及后来的许多年,只要档案中在政治方面有问题的人都不允
许出国的。我意识到我们之间的生活差距有多么大,现在该轮到
我改变话题了。假若我谈论这次出国演出我俩命运间的鸿沟就会
明显暴露出来。我不想让这条鸿沟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于是我
字斟句酌,生怕某个词会使它显露出一点来。然而,我没有一个
词可以使它不显露出来。只要我涉及到和我们生活有关的话,似
乎都在提醒我们,我们已经不是一条道儿上的人了。我们有不同
的机运,不同的未来。我们正在朝不同的方向驶离。我本以为,
也许可以通过谈论琐事来掩盖我们之间的疏远。可这反而使事情
变得更糟。我的逗趣显然牵强附会,结果谈话很快就进行不下去
了。
没过多久卢德维克说了声再见便离开了。他已自愿去某个劳
务队,而我将随同乐队去长见识。再见到他是几年以后的事了。
他在部队时我给他写了几封信。每次寄出一封信,我心中都会感
到我们最后一次谈话给我带来的不快。我无法面对卢德维克走背
字这个事实。我为我在生活中取得的成功而感到羞愧。我发现我
从洋洋得意的高处向卢德维克施舍鼓励和同情的话是无法令人接
受的。因此我装作我们之间和从前一样。我继续告诉他我们正在
做些什么,乐队的新鲜事,我们最新的辛巴隆琴手,我们最近的
冒险。我试图让这些话听上去仿佛我们彼此的世界自然是一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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