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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笑

_12 米兰·昆德拉(捷克)
安全灯,用把脸用煤灰涂脏,悄悄地溜走了。我跑到露茜的宿
舍,向坐在桌旁的女人了解情况。我所了解到的只是,大约两周
前,露茜带着装有她所有财产的皮箱离开了这里。大家对她的去
向一无所知,她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简直发疯了:她是不是出了
什么事?那个女人望着我,冷漠地说:“你能指望什么呢?们没
有正式工作,四处奔走,别人不会从她们嘴里知道些什么。”我
去她工作过的地方,向人四处打听她的情况,但我一无所获。我
在俄斯特位发四处徘徊,我赶回时恰好要收工,于是混入走出矿
井的人群中。但是,在昂扎技巧中某种根本的东西准是被我忽略
了,整个事情导致了相反的结果。两周后军事法庭对我进行了审
判,以擅离职守罪判处我十个月的监禁。
是的,一段长久的空虚和绝望就从我失去露茜的那一刻开始
了。此刻,在故乡这个泥泞的郊区滞留使我回忆起那个时刻。是
的,从那时起一切都开始发生了。当我在监狱时我母亲去世了,
我甚至无法出席她的葬礼。结束了十个月的刑期,我又戴上黑色
徽章,回到俄斯特拉发,服完最后一年的兵役。然后我签署了在
矿上再干三年的合同,因为据说只有这样做才不必在部队上继续
待一年。因此,我以一个老百姓的身份又在煤矿度过了三年。
回忆或谈论这些事,都是令人厌恶的。事实上,听到当人们
—"!!


玩笑
和我一样被他们发动和信赖的运动排除出来,并夸耀他们的命运
时,我就感到令人作呕。的确,有一个时期我也以一个被驱逐者
的命运为荣,但这种自豪是虚假的。我不得不经常为自己敲警
钟,我获得黑色徽章并不是因为战场上骁勇善战,也不是因为与
别人进行思想交锋。不,不是真正有意义的招致了我的不幸,我
更多是我的经历的承受者而不是发动者,因此(除非把不幸、痛
苦和无用视为美德是有意义的)没有什么是值得我夸耀的。
至于露茜?噢,是的,有十五年没有见过她了,甚至在很久
以后她的消息才传进我的耳朵。我退役后听说她在西波希米亚某
个地方。我没有去找她。
—!"!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第四章雅罗斯拉夫
我看见一条道路在田野中曲折穿行,看见农民大车的窄窄轮
子在路上留下的辙迹,看见路两边的田埂,多草的田埂如此翠
绿,我禁不住地抚摸它们平滑的斜面。
小块的田地环绕在我四周,望不见一个集体农庄。这怎么可
能呢?我穿过的这些土地难道不属于这个时代吗?它们是什么样
的土地?
我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田埂上的一丛野玫瑰跃人我眼帘,
小小的玫瑰遍地开放。我停下来,欣喜若狂。我在树下的草花地
上坐了一会儿,然后躺下来,我能感觉到多草的地面与我的脊背
的接触。我用脊背去触摸它。我仰卧着支撑它,希望它不要对我
的重量过于担心,把它全部的重量都放在我身上。
接着哒哒的马蹄声传了过来。远处扬起一小团尘埃。随着尘
埃靠近,它也就渐渐消散,一群骑手呈现出来,一群穿着白色军
服的年轻人。那些服装的杂乱随着他们的行进而愈是清晰。一些
人的外套由亮闪闪的纽扣扣住,一些人的外套却敞开着,还有一
些人只穿着衬衫。有的人戴着帽子,有的人却光着头。不,军队
不会是这样。他们是逃兵,这些人—
——叛徒,逃犯!我们的骑
兵!我站起来,望着他们驰近。第一骑手拔刀出鞘,朝空中刺
去。骑兵们不再飞奔。
手握军刀的那个人俯身在马脖子上,盯着我。
“是的,是的。”我说。
“国王!”那人惊诧地说,“现在我认出你来了。

我点了点头,很高兴有人认出了我。像这样他们已骑了几个
世纪,可是还认识我。
“你的境况如何,我的国王?”那人问。
—#"!


玩笑
“我害怕极了,我的朋友们。

“他们在追你吗?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更糟的是某桩卑鄙的事正在发生。我
不认识我周围的人。我走进我的房子,发现寝室和妻子都已变了
样—
——一切都变了。我想我是搞错了,于是冲了出来,但毫无疑
问那就是我的房子!外面是我的,里面是一个陌生人的。我到处
都能看见它的痕迹。某桩卑鄙的事正在发生,我的朋友们,我真
是怕极了。

“我相信,怎样骑马你还会吧。”那人说。这时我才注意到他
的战马旁边立着一匹装有马鞍但没有骑手的马。那人指着那匹
马。我踏镫上马。马暴跳起来,可是我在马鞍上坐得很稳当,欣
喜地用膝盖紧紧夹住马的两侧。那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面
罩,把它递给我,说:“蒙住你的脸,他们不知道你是谁了!”我
把它套在脸上,突然间就像成了瞎子。“你的马会给你引路。”那
人对我说。
整个队伍小跑出发。我能感觉到骑手们在我两边缓缓行进,
被此小腿间的接触是可以感觉到的,听见他们的马喷着鼻息。这
样走了一个小时后,我们停了下来。还是那个声音对我说:“我
们已经到了,我的国王!

“到了?”我问,“到了哪里?

“大河流水的淙淙声你不会听不见吧?你们到了多瑙河畔。
在这里你是安全的,我的国王。

“是的,我感到我安全了,我想取下面罩。

“你不能,我的国王。现在还不能。你的眼睛只会欺骗你,
所以你不需要它们。

“可是我希望看看多瑙河。它是我的河,我希望看见它!

“无须你的眼睛,我的国王。因为你可以通过我的讲述了解
一切。这样做更好。我们的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平原、牧场。到处
—#"!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是灌木丛,一根木桩,那是一口井的辘轳。但我们却靠近水边,
这里河床尽是沙子,所以草长在沙子中。现在请下马吧,我的国
王。

我们下了马,坐在地上。
“那些人正在生火。”我听见那人的声音说,“太阳就要落山,
这块土地很快将有寒气侵袭。

“我希望见到乌娜斯塔。”我忽然说。
“你会看到她的。

“她在哪儿?

“离这儿不远。你可以由你的马带路。

我跳起来,要求让我立刻到她那里去。我的肩膀被那人按
住,强迫我坐在地上。“坐在这里,我的国王。你首先得休息,
填饱肚子。眼下我将对你讲讲她。

“让我知道她在哪儿。

“距这里骑马一小时的路程有了一幢木头房子,房子盖着木
瓦,围着一道木栅栏。

“是的,是的。”我点头。我兴奋得不理解自己。“都是木头。
与原来一模一样。绝对连一根钉子都没有。

“是的。”那声音继续说,“栅栏是用粗糙劈成的木尖桩做的。
木尖桩里的树枝依稀可见。

“只要是木制的东西就如同猫或狗一样。”我说,“与别的东
西相比,它们更富于生命。我喜欢木头的世界。它是我惟一的
家。

“栅栏那边种有向日葵、金盏花、大丽花。还有一棵老苹果
树。此刻,门槛上站着的正是乌娜斯塔。

“她穿着什么服装?

“穿着亚麻布裙子,有点脏,因为她刚去过牛棚。一个木桶
拎在她手里,赤着脚。可她非常漂亮,因为她很年轻。

—#"!


玩笑
“她很穷。”我说,“一个穷人的女儿。

“可仍然是一个王后。因为王后的身份,她必须藏起来。为
了她不被暴露,你最好不要到她那里。如果你要去她那里,就必
须戴上面罩。你的马会带路的。

这人的话讲得真好,它使我沉醉于一阵甜蜜的倦怠之中。我
躺在草地上,耳边响着她的声音,当他的声音沉默下去后,传来
了淙淙的水声和劈啪的火声。太美了,我希望永远都闭着双眼,
可是我别无选择。我知道时间已到,我的眼睛必须睁开。
我与上漆的木头被三张床垫隔离开来。我不喜欢上漆的木头
———或者这张床的弯曲的金属腿,从床腿的角度讲。我的上方是
一个有着三条白色条纹的粉红色玻璃灯罩,从天花板上吊下来。
这个球形的玻璃灯罩也是我不喜欢的。或者面对我的那个碗橱,
其他无用的玻璃因为它的玻璃而被显示出来。房间里惟一的木制
品是角落里那架黑色簧风琴。这是整个房间里我惟一钟情的东
西。它曾经是我父亲的,一年前父亲就不在了。
我从床上站起来,我觉得休息还不是很充分。现在是星期五
下午,还有两天才到星期天“国王们的骑马”。一切都得由我决
定。在我们这个地区,只要和民俗有关那就都由我说了算。我两
周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这些差使、杂务和小争吵占据了一半原
因。
这时乌娜斯塔走了进来。我一直觉得,她应该长胖一点。据
说胖女人的性格都比较温柔。乌娜塔长得很瘦,脸上皱纹遍布。
她问我有没有忘记了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到洗衣店去一趟。我忘记
了。“我就知道嘛。”她说,又问我有没有在家待一次的打算,我
只能给她以否定的回答,因为我在城里有个会议,是地区会议。
“你答应过帮弗拉吉米尔做家庭作业。”我耸了耸肩膀。“参加会
议的都有谁?”我开始报名字,但是乌娜斯塔打断我,“汉兹尼克
太太?”我点点头。看得出乌娜斯塔有些烦躁不安。我知道我要
—#"!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倒霉了。汉兹尼克太太声誉有问题。她乱搞男女关系的事众所周
知。乌娜斯塔并相信我和她不会有瓜葛,但只要提到她的名字,
乌娜斯塔就气不打一处来。凡是有汉兹尼克太太参加的会议,乌
娜斯塔都会不屑一顾。要与她谈论这件事是不可能的。我立刻溜
走是更可取的。
会议议题就是专门在为“国王们的骑马”做准备。整桩事被
搞得一团糟。我们的预算开始遭到区议会的消减。就在几年前,
区议会还将大量的补贴投入到民间活动中。现在我们却不得不支
援区议会。要是青年团再招不到团员,干嘛不让它接管“国王们
的骑马”?它们的威信会因此倍增。别的不大流行的民间活动想
获得从骑马中赢利而给予的资助现在是已经不可能了。这一次,
青年团可以得到这些赢利,并且为所欲为地使用它们。我们请求
警察在“骑马”进行期间车辆通行受到限制。我们刚受到他们的
拒绝:交通中断仅为了骑马是不可能的。可是,汽车鬼怪般地在
马的四周穿梭,这算哪门子“骑马”?真叫人头疼!
我离开会议时已是八点钟了。然后在广场上我突然看见了卢
德维克!他正朝相反的方向走来。我蓦地停住。他在这儿干什
么?他注意到了我。他盯了我一眼,接着扭头装作没看见过。两
个同窗好友。在学校的同一条凳子坐了八年!而他竟然对我熟视
无睹!
在我生活中出现的第一个缺口就是卢德维克。至今我已习惯
了它。我的生活就像一所不堪一击的房子。不久前在布拉格,我
去了一家小剧院,它属于那类在涌现于六十年代初,因拥有那些
刚从大学毕业才华横溢的新演员而很快名声大噪的剧院。尽管他
们所演剧目情节不多,不过歌曲伶俐,爵士乐挺棒。可是突然之
间,乐师们把有羽毛的帽子扣在头上,正是那种我们穿民间服装
所戴的那种,嘲弄地学着一个辛巴隆乐队。他们尖叫着,嚎啕
着,我们的舞步和我们把手举在空中的样子都是他们模仿的对象
—#"!


玩笑
..他们的表演虽然不过几分钟,但观众们却被逗得大笑不止。
我简直不能相信我的眼睛。五年以前,谁敢这样丑化我们,也没
有人会发出笑声。如今我们却成了笑柄。我们怎么会一下子就落
到这步田地?
还有弗拉吉米尔,几周以来我一直在为他烦恼。区议会把他
推荐给青年团体今年的国王。儿子被选作国王对父亲来说从来都
是莫大的荣誉,今年他们打算将这样的殊荣给我,以报答我为民
间文化所做的一切。可是弗拉吉米尔却挖空心思推掉这个任务。
他的借口花样百出。起初他说他星期天要去观看摩托车比赛。后
来他又声称他害怕马。最后他说了心里话,承认如果事情是早已
安排好的,他就不想当国王。他不想作木偶。
我的悲伤之情由然而生。他好像试图将能想起我生活的东西
统统从他的生活中清除出去。他过去总是回避参加我和我们乐队
共同发起的儿童歌舞队。甚至在那时找借口就已是他的强项。他
声称他没有音乐才能。可他的吉他却弹得颇有造诣,而且美国最
新的流行歌曲也是他和朋友们聚在一块所喜欢唱的。
当然,他只有十五岁。而且他爱我。他是一个敏感的孩子。
几天前进行了一次谈心。也许他理解了我。
我不会记错的,当时我坐在转椅里,弗拉吉米尔在我对面的
沙发上。我的手臂放在那架簧风琴的盖子上。那是我最喜欢的乐
器。当我还是孩子时就听到它的声音。每天父亲都要弹奏它。主
要弹的是民歌,简单的和声伴在其中,就像远处的泉水叮咚声。
最好弗拉吉米尔也有如此想法。但愿他会极力去理解。
捷克在十七至十八世纪几乎已不存在。事实上它在十九世纪
才获得新生,是欧洲古老国家中的一个孩子。的确,它有着辉煌
的历史,可是它与自己的历史被两个世纪的鸿沟切断了,在这两
个世纪中,捷克语言退却到乡村,是文盲独享的财产。但即使在
那段时期,捷克仍然继续创造着自己的文化。这是一个朴实的文
—#"!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化,整个欧洲对此没有给予任何重视。这是一个涉及多方面的文
化、民族、童话、古代风俗和仪式,谚语和格言。一座横跨两百
年鸿沟的狭窄的小桥。
仅有的桥,仅有的连接。一个未折断的传统的惟一脆弱的
茎。这就是在十九世纪初从事复兴捷克文学和音乐的人们把它作
为他们的出发点的原因。这就是最初的捷克诗人和音乐家们投入
无数时间去收集民间故事和歌曲的原因。这也就是他们把自己的
尝试范围仅限制在对民间诗歌和民间歌曲的改写的原因。
但愿你会极力去理解,弗拉吉米尔。对民俗的钟爱不仅仅是
你父亲的一种嗜好。也许有嗜好的成分,但比嗜好更为深沉。他
深深地洞察到使捷克文化永存的活力就在于民间艺术中。
我对它的热爱可以追溯到战争年代。那时他们妄想使我们相
信我们无权存在,我们只不过是口操捷克语的德国人。我们需要
将自己存在的过去证明给自己看,而且让自己知道它至今仍然存
在。我们对我们的源泉作了一次朝圣。
那时我在一个业余爵士乐队演奏低音提琴。一天,来自摩拉
维亚协会的一些成员突然来访问我们。他们说,如果我们要尽自
己的爱国责任,那么支持他们刚恢复的辛巴隆乐队就是一个机
会。
在这种情况下谁还能推辞呢?我跟他们去了,去演奏小提
琴。
死一般沉睡的古老歌曲被我们唤醒了。那些十九世纪的爱国
者把民歌收集在歌本里非常及时。民俗迅速被文明推到了背景。
到本世纪初,我们需要民俗协会来使民歌从歌本里复活。首先在
城里,接着是乡村。而且主要在我们这一地区。类似于“国王们
的骑马”这样的民间仪式都是他们极力想恢复的对象,对民间歌
舞团给予支持。有一段时间,几乎在进行一场无法获胜的战役。
民俗学家们不可能使传统复兴像文明埋葬它一样快。
—#"!


玩笑
我们从战争中获得了新动力。在占领期间的最后一年、我们
组织了一次“国王们的骑马”。我们城里军营的,德国军官在街
上冲撞本地居民。“骑兵”演变为一次示威游行。一群年轻人骑
在马上,身着艳丽的服装,挥舞着马刀。一个不可征服的捷克游
牧民族,捷克历史的缩影。这是所有捷克人的心声,他们的眼睛
被照亮了。那时十五岁的我被他们选为国王。我头戴面罩,左右
是两个侍从。我多么自豪!我的父亲多么自豪!他清楚人们这么
做是为了向他表示敬意。他是一个乡村教师,一个人人敬重的爱
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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