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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笑

_11 米兰·昆德拉(捷克)
他们一看见我的装束就大笑起来,他们说他们打赌,我穿着这身
长睡衣肯定冻坏了,然后倒了一杯酒给我。我尝了尝,是威士
忌,很浓。他们叫我干了;我照办了,接着一阵咳嗽。他们又大
笑起来,给我拉来一把椅子。他们问我是如何“越过边境”的,
又拿我滑稽的装束开了一阵玩笑,称我是“飞跑的内衣裤”。他
们都是三十出头的矿工,在这里聚会可能是常事。虽然他们在不
停地喝酒,但还没有醉,他们愉快的兴致很快就使我从最初的惊
异(不,应该说是震惊)中平静下来。我让他们又给我倒了一杯
这种特别浓烈和刺激的饮料。这时,房子的主人到隔壁房间,把
一套黑色服装取了出来。“你看它合身吗?”他问。他几乎比我高
一个头,臀部比我宽得多,可是我说:“我凑合。”我把裤子套在
长内裤上,但为了不使它滑下来我必须抓住裤腰才行。“谁有皮
带?”我的捐助人问。没人有。“一根绳子呢?”我说。他们果真
找来一根绳子,它多少派上了用场。当我穿上夹克衫时,这些人
保证(我不太肯定为什么)我再配一顶圆顶礼帽和一根手杖,就
会像查里
·卓别林了。为了使他们高兴,我把脚后跟并拢,足尖
向外。裤腿在我的鞋背上微微拂动,对这个样子他们很满意,并
安慰我别担心。我的愿望将成为任何女人的命令。接着他们给我
倒了第三杯酒为我送行,主人承诺,我可以在当晚任何时候敲他
的窗子,重新换回衣服。
我走上灯光昏暗的街道,用了十多分钟才赶到露茜正在等候
的那所房子。我别无他途只得从整个兵营绕过,径直从那些灯火
通明的大门前走过。结果我的担心完全是不必要的,这身老百姓
—"!


玩笑
的打扮确实发挥了作用,卫兵都没正眼瞧我一眼,我平平安安地
到达了目的地。我打开外面的门(一盏孤灯照着它),凭记忆往
前走(住在这儿的那个矿工告诉过我方向):向左上楼,爬一节
楼梯,正对着的门。我敲了敲。一把钥匙在锁眼里转去,露茜打
开了门。
我把她楼在怀里(自那位矿工去上夜班后,她就一直在这个
房间里)。她问我是不是喝了酒,我说喝了,然后把我溜出来的
经过讲给她听。她说她始终都在发抖,她非常担心我会出什么事
(此刻我才察觉到她的确在打颤。)我告诉她,我是那么的盼望见
到她,可是我能感觉到她颤抖得更厉害。“怎么啦?”我问她,
“没什么。”她回答。“那么你干嘛颤抖”?“我很害怕。”她说,轻
轻挣脱我的怀抱。
我环顾四周。房间很小,布置得很简朴:一张桌子,一把椅
子,一张床(被单有点脏)。一幅宗教画挂在床上,靠对面的墙
有一个食橱,顶上存着几罐水果(这是此处惟一有点个人特色的
东西)。天花板上吊着一盏没有灯罩的灯,灯光刺得我的眼睛很
不舒服,把我那悲惨而好笑的身影十分清晰地照出来。它使我痛
苦地意识到我那肥大的夹克衫和松弛的裤子,下面朝外窥视的黑
色军用靴,以及最为痛苦的是,我那光头在白炽灯下它就像苍白
的月亮在发亮。
“请别介意我这副模样,露茜。”我说,然后又把我这身装束
的必要性给她解释了一遍。她一再说这无所谓。酒力的发作使我
无法自制,我宣称,不,我不能像这副样子站在她面前,于是脱
下夹克衫和裤子;和我刚刚脱掉的那套衣服相比,我里面穿的睡
衣和部队发的难看的长内裤更令人可笑。我走过去把灯关掉,但
是黑暗没能来解救我,街灯光直接照在房间里。由于我以为至少
光着身子都比穿这身可笑的衣服好受,于是我干脆把剩下的衣服
脱光。我把她楼在怀里(我再一次感觉到她在颤抖),恳求她脱
—"!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掉衣服,把我们之间的一切阻隔都消除。我用手抚摸她的全身,
我再三恳求,但是露茜要我等一会儿,她不能,不要马上,不要
那么快。
我拉住她的手,于是我们在床边坐下。我把头搁在她的腰股
之间,过了好久,一动没动。在昏黄的街灯照射下我的裸体微微
发亮。当我意识到结果一切恰与我所幻想的相反时—
——不是一个
全身裸露的姑娘为一个衣着整齐的男人斟酒,而是一个全身裸露
的男人躺在一个衣着整齐的女人腰股之间—
——我突然看清了我的
裸体太不雅观。我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从十字架上取下的裸身的基
督,放在伤心的玛利亚怀中,我感到恐惧,因为我到露茜这里来
不是为了寻求同情和慰藉,而是为了某种完全不同的目的。于是
我再次采取强硬手段,吻她的脸和衣服,偷偷解开我想解开的地
方。
我的目的没能得逞;露茜又一次挣脱开;我失去了推动力和
急于求成的信心,也耗尽了言语和爱抚。我只是伸长四肢躺在床
上,裸着身子,纹丝不动,而露茜则坐在我身旁,用粗糙的手指
抚摸我的脸。痛苦和愤怒逐渐将我压倒,我在内心深处提醒露茜
为了与她约会我冒的全部风险,以及我可能会遭到的全部惩罚。
但令我烦恼的并不在于此(所以我可以对她讲一下—
——即使只是
在心里)。我愤怒的真正根源深藏在我自己的痛苦中(我不好意
告诉她)。一个失败青年所感到的悲悯,没完没了的挫折所带来
的痛苦,未实现的愿望所带来的永恒的耻辱。我想起了对玛格塔
毫无结果的求爱,与那位金发女郎在拖拉机上令人作呕的交锋,
对露茜徒劳的求爱,我真想大叫:为什么我必须始终一个成人
———作为一个成人被审判,被开除,被打上一个托洛斯基分子的
烙印,被送到这个矿上—
——而在爱情中却要因我的稚嫩而被迫忍
辱负重呢?我恨露茜,知道她爱我就更加恨她,因为这使她的反
抗显得更加无法理解,更加令人生气。于是闷闷不乐地沉默了半
—"!


玩笑
小时后,我又展开新的进攻。
我压在她身上,使尽浑身解数想拉起她的裙子,扯掉她的乳
罩,抓住她的乳房,可是露茜不顾一切地进行搏斗(和我被某种
隐秘的力量缠住一样,她也着了魔一样),终于挣脱开来,跳下
床,退到食橱边。
“你为什么要反抗我?”我冲她大叫。她咕哝着类似不要发火
和原谅她之类的话。但是没有任何解释,也说不出任何符合逻辑
的话。“你为什么要拒绝我?难道你不知道我爱你吗?你一定是
疯了!”“那么就让我出去好了。”她说,仍然紧紧地靠着食橱。
“这正是我想做的,我正是要这样做!你一直在拿我当傻瓜!”我
要给她下最后通牒,我叫喊道,或者她把自己给我,或者我们永
不相见。
我再次走到她面前,把她搂在怀里。她这回没打算阻止我,
可是她显得软弱无力,仿佛整个生命都不属于她。“你就那么看
重你的童贞吗?你在为谁保全它?”没有回答。“说呀!
”“你并不
爱我。”她说。“我不爱你?
”“不,你不爱,我原以为你爱我,可
实际上你不爱我..”她突然哭了起来。
我蹲下来,吻她的脚,恳求她。但是她哭个不停,不断地说
我不爱她。
突然,我被一阵狂怒所统治。我感到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在
挡住我的道,不断地将我想要追求的一切从我手中夺走,我渴望
得到的一切,本应属于我的一切。我感到正是同样的力量抢走了
我的党,我的同志,我的大学学业—
——我的一切,而且总是毫无
道理,没有缘由。我意识到这个超自然的力量此刻正附在露茜身
上与我对抗,我因她成了它的奴隶而痛恨她。我给了她一耳光,
因为我打的不是露茜,而是那个邪恶的力量。我喊道,我恨她,
只要我记着,就再也不想见到她。
我把她的褐色外套朝她扔去(它一直放在椅背上),吼叫着
—"!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要她出去。
她穿上外套,离开了。
我躺在床上,心里空荡荡的。我想让她回来,因为我刚把她
赶走就想念她了。因为我知道与一个穿着衣服,固执的露茜在一
起,也要胜过没有露茜一千倍。因为缺少露茜的生活就意味着完
全的孤寂。
尽管我心里很清楚这一切,可是我没有把她叫回来。
我在那张借来的床上光着身子躺了很长的时间。我不能想像
怀着这样的心情回到那所房子,与矿工们开玩笑,回答他们亲切
的猥亵的问题。
最后(很晚了)我起来穿好衣服走了出去。那盏街灯还亮
着。我再次绕过整个兵营,在那所房子的窗子上(现在灯火已经
不见了)敲了敲,等了三分钟左右,在那位打着呵欠的矿工面前
脱掉衣服,当他问我事情办得如何时,我遮遮掩掩地咕哝了几
句,然后再次穿上睡衣和长内裤,动身回营房。我此时的心态已
是绝望之极,对什么都无所谓了,一点也不去留意巡逻犬和探照
灯可能会在那里。我从铁丝网下爬过去,神情恍惚地朝住处的方
向走去。正当我来到医务室的墙边时,我听见一声喝令:“站
住!”我停下来。一束手电筒的光射着我的眼睛。一条狗开始吠
叫起来。
“你在那里干什么?

“呕吐,中士同志。”我答道,用一只手扶着墙。
“哦,继续吐吧,伙计,把它吐得干净些。”中士说,然后带
着狗继续他的巡逻。
我很顺利便上了床,但是我无法入睡。当听到指挥官发出
“起床了”的叫声时,我感到很高兴,可怕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我匆匆穿上靴子,在身上浇了些清凉的凉水。回到房间后,看见
一群衣衫不整的士兵团团围在亚历克谢的床边,极力不笑出声
—"!


玩笑
来。我顿时猜到有事情发生:亚历克谢(趴在毯子下面)还在酣
睡。这使我想起弗朗特
·彼得拉塞克,他装睡以报复指挥官,接
连三个长官都无能为力,直到他们把他连人带床一起抬到院子,
冲他打开消防水管,他才懒洋洋地揉了揉眼睛。然而,亚历克谢
是不会反抗的;他过于虚弱是惟一可以说得通的。我正想到这
里,一个下士(管理我们的下士)拎着一大桶水从走廊里进来。
另一群人围在他周围,很明显他是受他们的唆使。这是一个愚蠢
的恶作剧,典型的指挥官的心理,具有所有时代和所有政权的特
征。
看到这些士兵与他们的指挥官(通常是令人憎恨的人物)之
间这种可悲的和解,看到他们之间的仇恨同对亚历克谢的一致憎
恨而化解,我气愤不已。他们显然觉得他们对亚历克谢的怀疑通
过指挥官以那样方式对他讲的那番话得到证实,于是突然觉得很
同意指挥官残忍的手段。我勃然大怒,对于所有这群人,对于他
们愿意相信任何控告,对于他们渴望用暴力来抚慰被摧毁的自
尊,感到一阵无所适从的狂怒,我抢在下士和那帮人的前面,挤
到亚历克谢的床头,大声说:“起来,亚历克谢!起来,你这个
傻瓜!

可是有人抓住我的胳膊,用力一拧,我不得不跪了下来。我
回头一看,原来是巴威尔
·佩克尼。“谁让你来管闲事,你这个共
产党员杂种!”他厉声骂我。我猛地挣脱他,一拳打在他脸上。
要不是别的人使我们平静下来,一场殴斗将不可避免。他们担心
在提着桶的下士走到亚历克谢床头之前他就被我们弄醒。接着,
下士走上前,吼道:“起来晒太阳!”然后把一桶水(足有两三加
仑)全部倒在亚历克谢身上。
令人惊奇的是,亚历在谢仍然没动。下士一时不知该如何是
好。然后他大声喊道:“起立,士兵!立正!”但是这位士兵毫无
声响。下士弯下身去摇他(毯子和整个麻都湿透了,地板上正在
—"!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形成一摊摊的水),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翻转过来。亚历克
谢的脸下陷,苍白,一动不动。
“快,找军医!”下士叫道。但是谁都没反应:我们全都盯着
穿着湿透的睡衣的亚历克谢。“军医!”下士又指着一个士兵叫。
这位士兵跑了出去。
(亚历克谢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显得比以前更小更虚弱,
而且更年轻。他就像一个孩子,尽管他闭着嘴唇,一个孩子绝不
会这样紧闭嘴唇的。水珠不停地从他身上滴下来。“下雨了。”有
人说。)
军医来了,他拿起亚历克谢的手腕,说:“我明白了。”然后
将他身上的毯子拉开,从两只湿漉漉的裤腿里伸出两条同样湿漉
漉的脚。亚历克谢全身(小小的身子)伸平了躺在我们面前。医
生环顾四周,从他床铺旁边的桌上将两个塑料瓶拿起来,朝里面
看看(它们是空的),说:“两个人都够了。”说完从旁边的床上
拉来一条被单盖住亚历克谢。
这一切拖延了我们的作息时间,我们抓紧时间把早饭吃完,
四十五分钟后我们就已经出发去矿井。在矿下完成了一天的工
作,依旧是操练,政治教育,吃饭,唱歌,打扫卫生,上床,整
个期间我不断在想,斯塔纳离开了,我的挚友昂扎离开了(我再
也没见过他,听说他终于服完兵役后,越过边境去了奥地利),
现在亚历克谢也离开了。他把他扮演的疯子角色勇敢地无目的的
演完了,他的表演突然中断了,当他们把他在泥浆里拖,还朝他
啐唾沫时,他无力继续让自己不动摇和坚守在他们的行列里,过
错不在于他。他从来就不是我的朋友—
——他那致命的信仰与我无
法契合—
——可是他的命运使我感到我们之间的关系比谁都更密
切。我觉得他的死隐藏着一个责备。他想告诉我,一旦党从它的
队伍中将一个人排除出去,这个人就没有再存活下去的理由。我
忽然为我从前没有喜欢过他而感到自责,因为他现在已经死了,
—"!


玩笑
无法挽回地死了,我从来没有为他做点什么,而我是这里惟一能
为他做点什么的人。
但是,我失去的不仅是亚历克谢和拯救他的无法挽回的机
会。今天回顾这件遥远的往事,我明白了正是从那时开始,我失
去与我的政治犯伙伴们有过的那种团结和友谊的温暖感,从而任
何恢复我对人们信任的可能性也失去了。我开始怀疑那种以环境
的压力和自我保护的欲望为基础建立起来团结的价值。我开始意
识到黑色徽章的集体能够欺侮一个人(使他成为一个无家可归的
人,把他置于死地),正如那个讲堂里的集体一样,正如任何集
体一样。
我觉得一片沙漠始终将我覆盖着,我感到就像是沙漠中的沙
漠,我想朝着露茜叫喊。突然,我不能明白我为什么要那么急不
可耐地想得到她的身子。她没有身子。她是一块永冻土地上的一
根透明的暖柱,一根温暖的柱子,而我却让她走掉了,把她赶走
了。
第二天操练时,我老是盯着栅栏望,盼望她到来。可是在栅
栏边停下的只有一位老太婆,她把我们指给她那个拖鼻涕的小孙
子看。当晚我给露茜写了一封伤感的长信,恳求她回来。我说我
必须见她,我无意从她身上得到什么,我只想她到哪儿来让我看
看,知道她和我在一起,知道她在哪儿就行了..
仿佛在嘲弄我似的,天气突然之间变得暖和起来,湛蓝的天
空,阳光明媚的十月。五色斑斓的树叶,大自然(可怜的俄斯特
拉发的大自然)用狂喜的典礼来观庆秋天的离去。我感到受了嘲
弄,因为我的信没有回音,停在栅栏边上的人(在傲慢的阳光
下)全是些生面孔。大约两周后,我的一封信被退回来了。地址
被人用难以擦掉的铅笔划掉,写上:迁走。转寄地址不详。
我惊恐万分。从与露茜最后一次见面至今,我在心里一千次
地反复思忖我们彼此对对方说的一切。我一百次地咒骂自己,又
—!!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一百次地为自己辩护,我一百次地使自己确信她已被我永远赶走
了,又一百次地使自己相信她会理解我,原谅我。但是,信封上
的通知仿佛就像是定论。
这种焦虑使我忍无可忍,第二天我就着手进行另一个轻率的
计划。尽管我说“轻率”,其实它的危险度与我上一次逃跑差不
多。“轻率”这个形容词主要表现在计划失败后的思考中。我知
道昂扎在夏天与一个保加利亚女人(她的丈夫上午出去上班)寻
欢作乐时就曾多次成功地对付过去了。于是我根据他的计划来制
定我自己的计划。我同大家一道来到矿坑附近,捡起我的衣服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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