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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成的肖像》作者:马拉

_3 阿嘉莎.克莉丝蒂(英)
方静说,他别扭得也太怪了。
说完,方静说,看到你儿子,我也想我女儿了。要不,我把她也接过来吧?
我说,好,那样我们一家就团聚了。
五天后,方静带着女儿到了海城。她们进来时,我正在看电视,一个无聊的破案片,案情简单得令人发指,那帮警察却总是找不到线索,他们似乎在抗拒真相,总是往错误的方向跟。听到门铃声,我去开门。方静和一个漂亮的女孩站在了我面前。我得承认,第一次看到她,我就被她震住了,她头发染得黄黄的,一边耳朵上戴着三个耳环,另一边戴着两个,指甲涂得黑黑的。我不是没见过这样的女孩,但她出现在我家里,还是让我感到意外。如果不是方静站在边上,我肯定以为她走错地方了。我还愣着,方静一边拖行李箱,一边说,王树,你帮下丽丽。进门把东西放下,方静说,王树,我女儿,艾丽。
晚上,我们一家人出去吃饭。艾丽坐在方静旁边,方静坐在我旁边,儿子也坐在我旁边。桌子有点大,艾丽和王约中间缺出了一块,成一个弧线。菜上来后,我说,喝点酒吧。我给方静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我问王约,你喝不喝酒?王约摇了摇头。我对艾丽说,艾丽,你喝点牛奶吧。我和艾丽是第一次见面,方静从来没有带过我回她家。每次回去,她都对我说,王树,你就别去了,你去了麻烦。我不知道她说的麻烦是什么,但她说不去,我也乐得清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呢!没想到艾丽拒绝喝牛奶,她说,我要喝酒,我挺能喝的!方静的脸变了一下色。我说,喝就喝吧,少喝一点没事的。方静看着艾丽说,那就少喝一点。艾丽笑嘻嘻地说,喝点酒有什么嘛,又不是毒药。
吃完饭回到家,王约回了房间。方静在洗澡,客厅里剩下我和艾丽。艾丽看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妈说你是个画家。我说,算是吧。她说,我看你不像。我说,怎么不像了?她说,电视里的画家都是长头发的,要不就是光头,留着大胡子。你留着板寸,胡子还刮得那么干净。我说,那我像什么?她说,像个卖保险的。我笑了起来,艾丽的脸红扑扑的。吃饭那会儿,她喝了不少,大概有四两,如果不是方静拼命使眼色,我估计她六两都喝得下去。艾丽又看了看我,说,以后我叫你什么?我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这是个大问题,关系到名分的问题。如果从通俗的角度讲,她应该叫我“爸爸”,但是,我怎么可能是她爸爸,她爸爸是另外一个男人,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再说了,到了我这个年龄,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女儿,我也不能接受。那样叫,太假了。想了想,我说,你叫我叔叔吧。艾丽想了一下说,那可不行,你是我妈的老公,我得叫你爸!我说,随便你吧。她又问,那你叫我什么?我说,叫丽丽吧,你妈也是这么叫的。艾丽撇了下嘴说,她叫得难听死了。我说,那叫什么?她说,你叫我小艾吧!我惊讶地说,小艾?她兴高采烈地说,是啊,小艾,多好听。说完,问我,你看过张爱玲的小说吧?有一篇就叫《小艾》。艾丽说完,我说,好,那我就叫你小艾吧。
漫无边际地聊了一会儿天,我笑着说,要不我们操练一下吧!
艾丽说,好!
我叫道,小艾!
艾丽突然笑了起来,她笑得那么厉害,全身都在抖,她捂着嘴说,不好意思,我得私底下练习一下,我叫不出来!
方静出来看着我们,说,你们干吗?
艾丽说,没干吗,我想试着叫“爸”,没叫出来。
方静笑了起来说,傻瓜!
王约还是躲在房间里写字。艾丽整天缠着方静带她出去玩。每次回来都买一堆衣服鞋子。她迅速地融人海城,从衣着上到语言上。王约在客厅里碰到艾丽,像是看着一团空气。艾丽年轻,漂亮,而且野性。这样的女孩子应该是受男孩子欢迎的。王约却一点反应都没有。我觉得奇怪,他起码应该表现出一点兴趣,毕竟他们年龄相仿,而且住在同一个房子里,虽然是名分上的哥哥妹妹。
某一天,方静突然对我说,王树,王约怕是真有点问题吧?
我说,怎么了?
方静拿出一张纸说,你看看。
A4的纸,上面是王约丑陋的汉字。我看了看说,没什么啊,怎么了?
方静说,没什么,还没什么?你仔细看看,写的是什么东西?
我又看了看。善男子善女人持戒比丘及菩萨。如是所行皆名依圣。又复阿者。世界言语法之所依。如言善男子阿伽车。如言男子莫作阿那遮逻。是故阿者亦是世间言语所依。短伊者此也。言此法者是如来法。梵行离垢清净。犹如满月显此法故。诸佛世尊而现此名。又复伊者。言此是义此非义。此是魔说此是佛说。依是分别故名为此……我看不明白。
方静说,傻子都看出来这是佛经,他年纪轻轻的抄什么佛经,不是想做和尚吧?
我说,不可能吧?他可能就是偶尔抄抄吧!
方静说,偶尔?偶尔得每张纸上都是?
我想着怎么跟王约说,他不能老这样待在家里。不然,他没疯,我疯了。实在没地方可去,干脆就去画廊吧,坐在那玩好了,起码还可以看见马路和人来人往。我想着怎么跟王约开口。我去了王约房间四次,他一点感觉都没有。等我去第五次时,他放下笔,抬起头说,你有话跟我说吧?我说,是!我在王约对面坐下,点了根烟,然后又给了王约一根,王约拒绝了,他说,其实我不会抽烟。我说,哦。王约说,你有话就说吧。我说,王约,是这样,你天天待在家里也闷,不如这样吧,你去画廊玩吧!我没说去工作。王约说,好的,哪儿都一样。我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顺利得让我觉得不是滋味。如果他只是说,好的。那我还好接受一点。他后面一句,哪儿都一样,让我很不舒服。这孩子到底怎么了?
王约去了画廊,待在画廊里,他还是在写字,专心致志,像个大书法家那样。要是有人问,这画怎么卖?他就从纸上抬起头说,有标价的。如果别人再问一句,能便宜点吗?他就重复一句,有标价的。指望他卖画,肯定是不行了,但无所谓了,我也没指望他卖画。即使这样,他还是搞出事情来了。
王约去了画廊大概一个月,方静去画廊看了看。回来,她怒气冲冲地对我说,你儿子是不是傻了?
我说,怎么了?
方静说,画少了三幅.我问他,他说送人了。
我说,不可能吧,他在海城一个人都不认识,他能送给谁?
方静说,你自己去问他。
王约回来后,我问王约,你把画送人了?
我以为他会不承认,或者解释一下原因,但他没有,他淡淡地说,是的。
我说,你送给谁了?
他的语气还是淡淡的,我不认识。
我被他弄糊涂了,我说,你不认识,你送画给别人?
他说,我看他很喜欢,而且真喜欢的样子,我就送给他了。
说完,看着我问,有问题吗?
我没说话,我是真被他弄糊涂了,他是真的傻了还是怎么的?那都是钱啊。
王约像看穿了我一样说,你们都那么有钱了,还要钱干吗?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原来以为你不是个俗人,但你也是的。然后,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进了房间,把我一个人撂在了客厅。
我是不是真的是一个俗人?也许是的,我还没超脱到把钱白送给人的地步,那境界,我估计我这辈子是达不到了。
我跟了王约一个礼拜。王约还是写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跟到第三天,王约放下笔对我说,你是在监视我吧?
我说,不是,我怎么会监视你呢?
王约笑了笑说,你是不是担心我又把画送人了?
我说,送了就送了吧,反正也不值什么钱。
王约把头埋下去说,你不用跟着我了,我以后不会把画送人了。
我又跟了王约几天,他还是那样,倒是我显得小气和猥琐了。我决定不跟着他了,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就当我欠他的。
让我意外的是,王约真的再也没有送过画给别人。画廊的生意从王约去了之后一直不好,这是可以想象的。无所谓了,反正我们也不指望靠摆在那里的画挣钱。某一天,方静对我说,王树,你儿子要不是个神仙,要不就是个傻子!
9
这是一个复杂的四口之家,四个人,三个姓氏。从外表上看,这个家没什么特殊的,至少看起来没什么特殊的。我们有一套房子,一个画廊,一间画室,还有一辆车子。车子是方静在开,我不开车。我觉得车子是我们生活最大的杀手,它让我们的生活变快了。如果要追根溯源,那得从人类认识到圆开始。有了圆的运用,就有了最原始的车子。有了车子,生活就快了,越来越快了。我们从来没有四人一起出行,除开方静带着艾丽来到海城那天。
画廊的生意和刚开张那会儿差不多。到画廊的人是越来越多了,随着我的名声不断膨胀,画廊也随着出名了。很多人是想来看看我的画,但我的画已经不挂在那里了。方静把我的画都收起来了,她说,你的画挂在那里卖就显得掉价了。有想买我的画的,方静就带到画室,一边喝茶,一边谈生意。这样的日子不多,所以画室基本还是属于我的。我经常在画室发呆,我想画一些画,不是《幽灵·猫》那样的。自从《幽灵·猫》被方静卖了之后,我再也不想画那样的画了。究竟想画点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画了一些女人体,胖胖的,充满生机与活力,但我发现,离我想象的总有距离,她们应该不是这个样子。我用色厚重起来,画布上堆满了颜料。和往常一样,这些画都没有画完,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
有时候,我会想起艾丽来。这很奇怪。她太活泼了,喜欢笑,好像这世界没什么好烦恼的。看着她,我总有一种错觉。她和方静长得很像,都是大眼睛,鼻子挺挺的。身材也像,瘦长。我还记得她第一次喊我“爸”的情景,那是晚上。她洗完澡,准备睡觉了,我在沙发上看电视。艾丽毫无防备地亲了我一口,然后说,爸,晚安!一直到艾丽进了房间,我还没缓过神来。她亲了我一口,在额头上,轻轻的一碰。她亲过的地方隐隐发烫。叫了第一次后,艾丽叫得就自然了,她拉着我一口一声“爸”,好像我是她亲爹似的。如果有外人看见,大概会以为艾丽是我女儿,而王约则不是我亲生的。
艾丽和我的感情迅速发展起来,我也乐意被一个漂亮女孩拉着。她多年轻啊,年轻得像一只翠绿的葡萄,酸酸的,发出明亮的光。她来了不到半个月,我们就成了好朋友。她这么觉得,我也觉得。我们几乎无话不谈。她给我讲她过去的男朋友,来海城的见闻。我还被她拉去过一次酒吧,我已经很久没去过酒吧了。那里太吵了。和艾丽一起的还有几个黄头发的年轻女孩,她们太年轻了,从我们边上走过的人,用鄙夷或者羡慕的眼光看着我,大概以为我包了一帮小姐。我喝啤酒,她们喝鸡尾酒,五颜六色,看起来很漂亮。她们轮流跳舞,跟着音乐的节奏疯狂地扭动身体。我对艾丽说,你怎么认识她们?艾丽把嘴巴凑到我耳边大声说,太吵了,我听不见。
从酒吧出来,已经十二点了。艾丽说,我们消夜吧。我说好。我们分了两辆车才坐下。消夜没有喝酒,吃了点粥。艾丽和那帮女孩子唧唧喳喳,讨论口红和眼影的搭配,穿什么样子的裙子和内衣。她们说得那么大声,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样。有女孩子暖昧地看着艾丽,挤眉弄眼。艾丽看着我说,你看什么嘛?我都说过是我爸了。她们拖着音调怪声怪气地说,哦,爸爸——爸爸呀——。艾丽说,你们正经点,真是我爸,你们别动坏心思了。女孩子们笑起来说,我们没动坏心思,你动了吧?艾丽说,你们别闹了,真是我爸。看着艾丽的样子,我赶紧说,我真是她爸。
回家的的士上,我问艾丽,你怎么认识这帮人的?
艾丽说,怎么了?
我说,没怎么了,我只是觉得奇怪,你来海城才几天,认识这么多人。
艾丽懒洋洋地说,那还不简单,想认识个人多容易。
艾丽大概继承了方静的禀赋,方静也是认识很多人的,各行各业的都有。从演员到保险公司经理,从飞行员到酒店大厨,我想除开乞丐,她可能各个行业都有认识的。艾丽似乎有点累了,她把头靠在我肩膀上,玩弄着手指上那颗巨大的藏银戒指。戒指太大了,戴在大拇指上,差不多盖住了一节指关节。艾丽突然把脸转过来,望着我说,爸,你喜欢吗?
我说,喜欢什么呀?
她说,你喜欢那几个女孩子吗?
我有点生气了,我说,你说什么呢!
她撒娇一样把手挂在我的脖子说,你说嘛,你说你喜不喜欢她们嘛!
我转过脸去,拒绝回答她的问题。
她把我的脸扳过来,像利诱一样说,你说嘛,你说你喜不喜欢嘛?你要喜欢我给你介绍一个。
我把艾丽的手拿下来说,艾丽,你喝多了吧?
艾丽说,没呢,我没多,我问你喜不喜欢?
我说,艾丽,好歹我也算你爸吧,有这么和老爸说话的吗?
艾丽转着戒指说,人家好心问你呢。说完,又补充道,其实,我觉得你不喜欢我妈。
我愣了一下,怀疑我听错了。怎么可能?她居然和王约一样,认为我是不喜欢方静的。我觉得问题有点严重了,难道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让他们觉得方静被冷淡了?
我说,不,我很喜欢你妈,不然我不会和她结婚。
艾丽说,结婚和喜欢是两回事。我喜欢我男朋友,但我肯定不会和他结婚。
我问,为什么呢?
她说,他太远了,而且没有钱,他养不起我。说完,艾丽把头往我怀里揣了揣说,爸,我挺想他的。
我拍了拍艾丽的肩膀说,你还小。
艾丽靠在我的肩膀上睡了一会儿,闭着眼睛。她的头发离我很近,还能闻到酒吧里带出来的薄荷烟草味,她的脖子边上散发出淡淡的香水味。我熟悉的味道,和方静身上一模一样。我看到她的嘴唇,湿润,充满弹性,有细小的纹理,新鲜得像刚切出来的三文鱼。顺着她的脖子看下去,能看到她已经发育完全的胸部。
艾丽无事可干时常到画室玩,她不会画画,也看不懂。她只是觉得看我画画好玩。看着我的画,艾丽会说,爸,原来你真会画画啊,我还以为我妈吹牛呢。艾丽想看我画画,有她在旁边,我什么都画不了。碰到这样的情形,艾丽就很开心,她说,爸,你别画了。你带我出去玩吧。那段日子,我把在海城几年落下的旅游债全都还了。艾丽总是那么开心,让我觉得这一切是值得的,她那么开心,让我的心情也明亮起来。
晚上睡觉,方静有时候会对我说,王树,你这后爸当得挺开心的嘛。
我说,嗯。
方静说,你得提防点,这丫头野得很,你别乱给她钱。
我说,我知道。
方静说,我跟你说的,你可千万记得,你给她多少她都能给你花了。
我说,好啦,我知道的,女孩子花钱的地方多点。
方静转过身说,你别太惯着她就行了,我看你什么都依着她。
有时候,我不得不承认,方静是个先知,她什么事情都比我先知道。就在她说完这话没几天,艾丽就打电话给我了,她问我,爸,你在哪呢?我说,我还能在哪,画室呢。艾丽说,爸,我过来找你。你可别走了。
我在画室等艾丽。平时,艾丽也经常过来玩的,我以为这次和以前一样。艾丽一到画室,放下包,直接对我说,爸,你能不能借我五千块钱?我说,你要这么多钱干吗?艾丽说,爸,你借给我嘛,我赚了钱还给你。我没说话,我想起了方静说的话。艾丽看了看我说,爸,是不是我妈跟你说什么了?我说,没呢。艾丽说,你骗我!我妈肯定跟你说了。说完,艾丽看着我说,我妈是不是让你不要给我钱?我说,没有,她怎么会这样说呢?艾丽说,你别骗我了,我知道她会跟你说的。我说,艾丽,你要钱没关系,你总得告诉我原因吧。我不能乱给你钱,如果你拿钱去吸毒,那我不是害了你了?艾丽想了想说,爸,我告诉你原因,你得保证你不跟我妈说。我说,我保证。艾丽又看了看我,好像在分析我值不值得信任。她看了几眼说,我男朋友急着用钱。我说,男朋友?你这么快就有男朋友了?艾丽说,不是现在的,以前的。我不屑地说,以前的男朋友关你什么事?他一个大男人好意思问你要钱!艾丽急忙说,他没问我要钱,是我要给他。艾丽让我有点糊涂,我不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艾丽看着我一脸糊涂的样子,干脆跟我说,爸,我跟你摊牌吧。我男朋友,不是,应该说是我前男朋友,他把一个女的肚子搞大了,还是宫外孕,他等着钱做手术呢。我骂了句,我操,这叫什么事?他把人家肚子搞大了,你还来给他借钱做手术?你脑子没问题吧?艾丽的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她说,我爱他。我生气地说,你爱他,他还把人家肚子搞大了,这样的男人你也要?艾丽看着我的眼神有点可怜了,她说,爸,你就帮我这次吧,我把钱给他,我跟他之间就算彻底完了。我指着艾丽说,艾丽,我怎么觉得你这么傻呢!艾丽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了,她说,是我先对不起他的,如果我不离开他,他就不会跟别的女人,就不会这么狼狈了。说完,她望着我说,爸,你说,如果你不是走投无路了,你好意思跟前女友说这样的事吗?我说,我再走投无路了,也不会干这样的事。艾丽说,爸,我是可怜他。
我还是把钱给艾丽了,至于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懒得理会了。此后几天,艾丽看到我都躲躲闪闪的,好像怕我随时把她出卖了一样。她的样子让我有些心疼。
过了一个多月,我差不多把这事忘了。那个月,我的状态还不错,完成了一幅新画,一幅风景画,风格类似俄国阿尔希普·伊凡诺维奇·库茵芝的《第涅伯河上的月夜》,画面上有淡淡的月光,和月光照射下的河流。月光透过黑色的云层,照在河面上,河面闪烁着金子般的光。夜晚那么安静,所有的人都睡着了。这和《幽灵·猫》的风格完全不一样,《幽灵·猫》是带着神经质的,而这幅风景却是安静的,安静得像一个梦。我多想有那么好的月光啊,我可以坐在月光下,哪怕什么都不干,只面对着天空的星星。这样的梦也只能是梦了。
艾丽走进画室时,我正在看那幅画。艾丽走到画前,看了几眼说,画得挺好的。我的眼光从画布上挪开,问艾丽,有什么事吗?艾丽说,也没什么事。想了想,艾丽说,爸,那钱我恐怕一时还不了。我说,傻瓜,我没指望你还,好歹你叫我“爸”呢。艾丽说,那不行,我一定得还你。我笑了起来说,那你以后慢慢还吧。艾丽说,爸,我不想一直拖着,感觉像欠你一个人情一样。我说,没关系,真没关系,你别放心上。艾丽咬了一下嘴唇说,爸,我想好了,我给你做模特。我愣了一下,模特?艾丽坚定地点了点头说,是,做模特。我在网上看了,画画的都画裸体模特,我给你做模特,做十次,我们之间那笔钱就算清了。艾丽说得非常坚决,好像她早就想好了一样。我说,艾丽,不太好吧!艾丽说,这有什么不好的。我说,真假我们都是父女,我不习惯。艾丽说,你别当我是你女儿,当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就行了。
说完,艾丽就开始脱衣服。正是秋天,海城的秋天还是暖和的,艾丽穿得不多,一件薄薄的外套,里面是内衣,裤子是牛仔裤。艾丽脱衣服时,我心跳得很厉害。作为油画系的毕业生,我画过多少裸体模特我都忘了,连他们的样子都不记得了。我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第一次画裸模也没有这么激动。我没有阻止艾丽,已经没有力气了,心跳得太快了。也许,我心里多少也是有些期待的。艾丽很快脱光了,她年轻的身体呈现在我面前。艾丽是背对着我脱衣服的,我先看到的是她光洁的背部,像一块玉。然后是她的臀部,润泽,紧翘。接着是她的腿,笔直修长。艾丽慢慢地转过身来,我看到了她尖挺的乳房,平滑的小腹和含蓄稀疏的阴毛。艾丽看着我说,这样可以了吧?我的手开始发抖。我说,艾丽,小艾……艾丽朝我走过来,望着我说,爸,你觉得我漂亮吗?漂亮,怎么可能不漂亮,她那么年轻,充满活力,全身散发出久违的气息。
艾丽坐在椅子上,摆了一个常见的姿势,很不专业。专不专业已经不重要了,我的心早就乱了。我拿起画笔,努力想把她的身体落到画布上。我的眼睛在她身上不敢逗留超过五秒,然而她的身体又在吸引着我去看她。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我站了起来,把衣服拿给艾丽,说,艾丽,你穿上吧!艾丽说,这就完了?我说,不画了,我画不了。艾丽看了我一眼说,那好吧。穿上衣服,艾丽说,还有九次。我说,算了,不要了。艾丽走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大胆地说,爸,你是不是喜欢我?我觉得全身都很软,非常软。
回到家,我不敢看艾丽。艾丽的表情却很自然,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有一天晚上,方静和王约都不在家,她在洗澡。她在洗手间里大声地喊,爸,爸,你帮我把睡衣拿进来。我拿了睡衣,从门缝里塞进去。艾丽没有接,她说,爸,你进来。我说,不!艾丽说,你进来,你不进来我不接。我站在门口,想着要不要进去,最终,我还是进去了。艾丽泡在浴缸里,全身赤裸。见我进来,艾丽把沐浴露递给我说,爸,你帮我擦擦背。我说,艾丽,你别……艾丽转过身,把背对着我说,你又不是没看过,你帮我擦擦背,我自己擦不到。给艾丽擦背时,我的手第一次真切地触摸到了艾丽的肌肤。
我要怎样说我的感受呢?我没有想象的那么单纯,她皮肤的手感提醒着我,这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她只有十七岁。我的手很紧张,生怕控制不住自己滑向了另一个地方。然而,我的身体却起了反应,我为自己的反应感到恐惧。两腿之间的暖流告诉我,我硬了。我的手在艾丽的背上,有点发抖。艾丽像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一样,她问我,爸,我背上是不是长癣?我说,没有。她说,怎么那么痒。我说,没事的。她说,爸,你用点力。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那么请你在那个时候拯救我吧。我的手终于试探着滑向了另一个地方。还没有接触到艾丽的乳房时,艾丽转过身来,她饱满的乳房跳人我的眼睛。她站了起来,阴毛湿淋淋的。艾丽看着我,双手捧着我的脸说,你喜欢吗?她把我的双手按到她的乳房上说,我知道你喜欢。
艾丽并没有让我们的关系进一步发展,她让我抚摸了她的身体,她闭着眼睛说,真好。然后,她擦干身体,穿上睡衣,和我靠在沙发上看电视。艾丽的洗发水是松木味的,非常清新。我因为勃起而感到恐惧,它不应该勃起,那是耻辱和不道德的。我觉得要离艾丽远一些,再远一些,我会疯的。
我和艾丽之间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我们心里都有秘密,有秘密的人是快乐的,也是痛苦的。这一点连王约都看出来了。他说,你和艾丽好像没以前亲热了。我说,没有吧。王约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说,你喜欢艾丽吧?我说,你想哪去了,她是我女儿呢。王约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说,每个中年男人的心里都有一个洛丽塔,我知道的。我像被人看破了一样说,你别扯淡了。王约看着天花板,像是想在天花板上找到一点什么,他说,我也觉得她挺可爱的。
这个家庭的关系有点乱了,已经乱了。我不能说,我不喜欢艾丽,我喜欢她,像喜欢一个女儿,又不完全是。那段时间,我和方静做爱的次数明显地多了。我把方静压在下面,满脑子却是艾丽的裸体。我告诉自己,不行,王树,那样真的不行!方静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她在下面扭动着身体,努力地配合着我。她的身体已经发福了,摸起来像一张粗糙的纸,和艾丽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区别太大了。
我决定离开海城,离开一段时间。我想到了老那。
老那来接我的,他说北京变化太大了,我肯定找不到地方。我在北京西站下车。坐在火车上,我想起了我和老那第一次到北京的情形。那会儿,我们下车,看着北京的高楼大厦,两个来自黄城的青年,激动得手舞足蹈。老那张开双臂,恶狠狠地喊道:“北京,我来了!”到北京的第二天,我们去了天安门广场、天坛,还有故宫。站在天安门广场上,老那对我说,王树,这么大的北京,有一天它是我们的。然而,我们在北京的生活开始得并不顺利,像所有北漂的艺术家一样,到了北京,才知道自己狗屁不是。老那明显胖了,肚子上有了赘肉,脸上一副纵欲过度的表情,只有他的头发,还是长的。看到我,老那亲热地给了我一拳说,王树,你终于还是回来了。我说,我不是回来,我来玩一下。
我们坐在的士上,我看着路边不断变化的高楼大厦。在北京那些年,我很少真正进入北京,我们待在郊区呢。真正的、核心的北京我是陌生的。老那说,王树,你的画我看了,画得不错,卖得也挺好的。我说,狗屁,都是炒的。老那笑了起来说,就这么回事。说完,他说,我挺佩服方静的,没她,你干不了那些事。我没接话,表示默认了。老那说,王树,你来北京有事吧?你肯定不会是来看我的。我说,也没什么事,散散心。老那说,你就别骗我了,有什么事说吧。我说,到了再说吧。
老那买了房子,不大,但在北京有个房子,也算是成功人士了。在老那家里,我看到了一些画,画得并不好,老那总是有毛糙的毛病,而且很多时候,他把毛糙当成了风格。我说,老那,开始画画了?老那说,画画。我说,不搞行为了?老那说,搞,怎么不搞?不过,老那接着说,搞行为赚不了钱,你见过几个行为艺术家发达了的?我说,也是。老那说,其实这些年,我也挣了点钱,不过不是靠行为。倒卖吧,现在艺术市场疯着呢。老那说到倒卖,我想起我的五幅画了。老那看了我一眼说,王树,现在说了也不怕了,你那画我卖了,我留了点钱。我说,没事,都过去了。老那说,挺对不住你的。我说,真没事,你也帮了我。不是你,我现在还不知道干吗呢。
晚上,我和老那坐在阳台上聊天,喝啤酒。我告诉老那艾丽的事,老那听完问,搞了?我说,没。老那说,王树,这事谁说了都不算,得靠你自己。我说,我知道。老那说,王树,你可得想好,这事听起来挺艺术的,干出来可能就麻烦了。我说,我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我有什么不知道呢?我找老那说这事,从根本上讲,也没想老那给我一个答案,他比我更糊涂。就在和老那聊天那会儿,我想艾丽了,非常想。艾丽在干吗呢?她是不是穿着漂亮的裙子,和一群姑娘在一起?她身边是不是还有一个帅气的男孩,他们会不会上床?我强烈地感觉到,我对艾丽的感情中已经包含了嫉妒的成分,同时还有占有的欲望。
喝了点酒,老那说,王树,你实话告诉我,你想和她上床吗?
我想了一会儿,敲了敲手中的杯子说,想。
老那又问,王树,我问你个私人问题,有点隐私。
我说,你问吧。
老那说,你这两年有没有和年轻的女孩子上床?叫鸡也算。
我摇了摇头。
老那说,王树,你找个年轻女孩子搞一下吧,搞一下说不定就好了。我想了一会儿老那说的话,他说的也可能对。王约说过,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洛丽塔。我对艾丽的渴望,可能仅仅是对年轻的渴望。我们老了,身体腐朽,皮肤开始打皱,连勃起都是没有欲望的。只有那些年轻的身体能唤醒我们的记忆,让我们觉得年轻,是青春杀死了我们。可是,相信身体的疗效都是暂时的。
老那说,王树,我给你找个女孩子吧。我摇了摇头。老那让我想起了小美和小丽。那会儿,老那也是这样干的,他解决问题的方式总是这么直接。老那说,你先别摇头,认识一下,有感觉再说。说完,老那说,还是一诗人呢,女诗人。我说,操,天下哪里有那么多女诗人?老那拿出电话开始打,电话很快通了。老那说,对,就我家,你知道的,赶紧吧,等你呢。放下电话,老那说,我们先喝吧,估计得一个小时呢。
我们漫不经心地聊天。说了点什么我已经忘了,却感觉到放松,在海城的紧张已经部分地松懈了。我叉着腿坐在椅子上,摸着肚皮,肚皮圆滚滚的,里面全都是脂肪。没一会儿,就有人敲门了,估计是女诗人到了。我正准备整理一下衣服,老那说,王树,别了,该怎么着怎么着吧,装那斯文干吗?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孩,有一条让人意外的大辫子,看上去有点土,脸上很干净,象八十年代毕业的女大学生。老那把女诗人领到我面前说,这是我哥们儿,大画家,王树。说完,对我说,诗人小Q。我伸出手说,你好。小Q拉了一下我的手说,你好。
我们三个人在老那屋里,没什么可干。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小Q,她的脸有点瘦,有一双倔强的眼睛。我又看了看老那,对老那说的话深表怀疑。老那说给我找个年轻的女孩子搞一搞,他却弄来了一个女诗人,而且还是一个看起来有点土的女诗人,他办事太不靠谱了。
小Q应该比艾丽大不了多少,最多二十三四岁,正是美好的年龄。老那给小Q开了一瓶啤酒,小Q接过啤酒瓶子说,就你们俩男人太无聊了吧?老那说,不无聊叫你干吗。小Q说,老那,你可真够无聊的,叫我过来陪你们两个老男人喝酒。老那说,你来了,我们就不喝酒了。小Q说,那你想干吗?老那说,做做爱吧。小Q笑着骂,流氓!小Q表现得很轻松,和她的外表形成鲜明的对比。
冰箱里的酒喝完了,老那大声对小Q说,小Q,你和王树睡一觉吧,他几个月没碰过女人了。老那的话吓了我一跳,我以为小Q会生气,给老那一巴掌。没想到,小Q看了我一眼说,我不相信。老那说,真的,我骗你干吗,我保证他十年没碰过年轻女人了。小Q还是说,我不信。说完问我,真的假的?我点了点头。小Q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完了,她说,要不我赞助你一次吧,算是给老同志献爱心了。小Q说得那么轻松,好像是送一件衣服给我一样。
和小Q躺在床上,我不知道是该直接扑上去,还是聊点什么。最后,我还是决定说点什么。我说,小Q,老那说你是个诗人呢。小Q说,是。说完,把头靠在我肩膀上。我说,你念首诗给我听吧。小Q说,算了,没意思死了。说完,摸了一下我的阴茎说,你真的很久没做过爱了?我说,做过,和我老婆。小Q说,那也算做爱?交公粮吧!我笑了起来。小Q说,你很久没碰到年轻女孩子了?我说,是。小0用乳房蹭了蹭我说,你想吧?我说,想。小Q把我的手放在她身上说,你摸吧,多摸一会儿。说完,小0躺下来,闭上了眼睛。我的手落在了小Q的脸上,然后滑向她的脖子,她的乳房、小腹和大腿。她的身体多么美好啊,散发出诱人的光泽。我亲吻着小Q的身体,眼泪掉了下来。小Q睁开眼睛看着我,问,你怎么了?我说,没什么。小Q把我抱在怀里,把我的头放在她两只赤裸裸的乳房中间说,我现在相信你是很久没碰过女孩子了。
第二天,我还没有起床,小Q就走了。老那睡在我边上,我踢醒老那问,小Q呢?老那懒洋洋地转了个身说,走了。我说,什么时候走的?一大早,六七点吧。我骂了句“扯淡”。然后,起身找钱包。我从钱包里掏出八百块钱递给老那说,老那,我不知道你给了多少,就这个数吧,多不退少不补了。老那把我的钱推回来说,不用了,我没给她钱。我说,老那,这样不好吧。老那说,我都说了,她是个诗人,她不是鸡。我说,扯你妈的蛋吧,诗人!老那说,信不信由你。
吃完午饭,老那出去了,说要办点事。我上网搜了一下“小Q诗人”。搜索结果让我大吃一惊,真的有一个女诗人叫小Q,从网上的评论来看,应该还是个著名的先锋女诗人。我操,这世界全乱了。我点击着一个又一个的网页,想找到小Q的照片。网上小Q的诗很多,照片却几乎没有。我找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找到了一张,是一张合照,照片里的小Q漂亮一些,时尚一些。但我一眼看出,那是小Q,没错,就是小Q,昨天晚上躺在我身体下面的那个女人。照片里的小Q出席一个文学会议,小Q谈的是女性文学,在谈到女性文学时,她谈到了女权,以及女性的身体权利等等。她用了一堆我不能准确理解的学术名词。确认小Q的诗人身份后,我重新读了小Q的诗,那些带有神经质倾向的诗,小Q的尖锐是明显的,她在诗歌中解放了她的身体。
我迫不及待地给老那打电话,我说,老那,小Q到底干吗的?
老那说,王树,你要我说多少遍?我都说了,诗人,诗人,诗人!
我说,老那,你把小Q电话给我。
老那说,你要她电话干吗?
我说,我要找她。
老那电话里的语气明显有些烦躁了,他说,王树,你到底想干吗?你为什么每次都这样,你是不是又喜欢小Q了,是不是又要去找小Q?你们完了,搞过一次就完了,你那么当真干吗!说完,老那把电话挂了,我再打过去,已经关机了。
老那回来得很晚。老那一回来,我抓住老那说,老那,你得告诉我小Q的电话。老那扭过头,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我说,老那,我求你了。老那说,王树,我求你了。你不就想搞搞年轻女孩子吗?你现在搞了,你应该心安了,你还折腾什么呀?我说,我要跟她说清楚。老那满脸的哭笑不得,他说,说清楚什么呀,不就做了个爱吗,有什么好说的。我没松开老那,我说,你是不是也和小Q做过爱?一问完,我自己都觉得傻逼了,他们怎么可能没做过呢。老那扳开我的手说,做过,做过又怎么了,你想打我啊?她是你什么人啊?北京这样的女孩子多了去了,你爱得过来呀?我的手松下来,我说,我也没想爱,我觉得不合适。你帮我打个电话吧。老那看了我一会儿说,最后一次!我说,最后一次!
拨通电话,老那说,小Q,王树挺想你。小Q在那头说了点什么我不知道。放下电话,老那说,王树,小Q-会儿过来,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老那说,我出去了,我见不得你傻逼的样子。老那出门时把门带得很重,带着明显的愤怒。
小Q来的时候,我穿得整整齐齐,小Q-看到我就笑了,她说,王树,你穿成这样干吗?我说,小O,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以为……小Q笑了起来说,你以为我是个鸡,是吧?我说,对不起。小Q说,没什么,我知道你会这么以为。说完,小Q说,我要洗个澡。她对这里的环境很熟悉,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了。洗完澡,小Q光着身子出来,她的头发还在滴水。小Q走到我面前说,你想做爱吗?我站在那没动。小Q说,我想做爱了。
做完爱,我问小Q要电话。小Q拒绝了,她说,你不是我的。看到我脸上失望的表情,小Q说,你以后来北京,如果想我了,就让老那打电话给我。如果老那找不到我,那就说明我死了。我感到伤感了。我想到了小美,她是突然消失了,在我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小Q不同,我知道她会消失。实际上,她从来不曾属于我,我只是她的一个过客。甚至连过客都不是,她和我做爱,如果不是同情,那就是她想做爱了。我不能想得更深入,因为事实可能比我想的更加简单。
从北京回到海城,我心里变得更空了,我已经不能适应这个世界的规则了,我落伍了。离开北京的火车上,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再见到小Q。我必须在记忆中把她埋葬。亲爱的姑娘们,世界是你们的,我只是个空心稻草人。
像一条丧家犬,我回到了海城。海城依然是我熟悉的,或者说陌生的。我生活过的那些城市,都让我觉得陌生。而那些道路,那些走在街上的人们,甚至包括空气和云,又都是我熟悉的。我在那里度过一个个黄昏,看过落日和烟霞,它们都刻在我身上,成为一条条的皱纹。我有家,不应该孤独,孤独的不是身体。
我没有直接回家,去了画廊。站在两棵梧桐树中间,我看见王约,他坐在椅子上写字。写得很认真,用的是毛笔。我想着是不是要进去。王约看见了我.他朝着我笑了笑,很淡的那种。由于适当的距离,我看清了王约。他已经是个漂亮的小伙子了,头发黑亮亮的,脸上的轮廓清晰,却不显得瘦,身上有健康的肌肉,他真漂亮。王约站了起来,走过来,帮我拿包。我跟在王约后面进了画廊。王约放下包,给我倒了杯水说,回来了。我说,回来了。王约说,你大概有点失落吧。我说,怎么了?王约说,看你挺失落的样子。我说,有点吧。
我把头转过去,看了看四周的画,有一幅画似乎挂在画廊很久了,画的是北方农村秋收的场景。穿着红棉袄的少女在收割金灿灿的玉米,她侧着身体,我们能看到她的半边脸,似乎还能感觉到风,遥远的地平线上,红色的云彩连接着大地。我问,有人买画吗?王约摇了摇头。王约说,生意一直不好。说完,他看着我说,其实你也不在乎生意好不好,对不对?我说,无所谓吧。王约突然叫了我一声“爸”,他很长时间没叫我“爸”了。我望着王约,王约接着说,爸,其实我觉得你不适合做明星。我说,我不是明星。王约撇了撇嘴说,我觉得你挺像一个明星的,画家中的明星。我没说话。王约抬起头,望着画廊外面说,我老觉得你应该在远方,像以前一样,很少回来。你离我太近了,让我觉得不真实。不真实,是的,我也经常觉得不真实。从这个角度看,王约像我。王约把眼睛转过来,对我说,你有空也练练字吧,练字能让人安静下来,你现在心乱。说完,王约把笔递给我说,要不你试试?我接过笔,纸已经铺开了。我想想要写什么,结果还是放下笔说,算了,不写了。
在画廊坐了一会儿,我就回家了。回到家,房间是我熟悉的,床单是我熟悉的,阳台是我熟悉的,我熟悉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我坐在沙发上,懒洋洋的,像一只猫。方静很晚才回来。看到我,方静说,回来了?我说,回来了。方静说,累了吧?我说,还好。方静问我有没有吃饭。我说,吃过了。睡觉时,方静说,王树,我觉得你有点不对劲儿。我说,怎么了?方静说,说不清楚,反正我感觉你有点不对劲儿。
一连几天,我情绪都很低落,但我想画画了。在画室,我调好颜料,站在画布面前。我想画点什么呢?我画了一些树,画了一些苹果和梨,还画了一些桃花。画面杂乱无章。这些都是引子,它引导我进入绘画的状态,让我脑子里的意识逐渐清醒起来。直到半个月后,画布上出现了一个隐约的少女,我才知道我要画的是什么。画完第一幅后,我给它取了名字,《立春·小Q》。除开我自己,没有人知道这是一个暗语。我可以画二十四节气,里面的小Q各不相同。画面让我满意,看着这幅画.我的心情舒畅起来。
我约了艾丽,我想我已经能够平静地面对她了。艾丽到画室后,看了《立春·小Q》,艾丽说,爸,你在画一个女人吧。我说,是。艾丽说,你喜欢她?我说,是吧。艾丽说,你去北京是不是为了这个女的?我说,不是。艾丽皱了一下眉说,这个女的好像有点神经质。我看了艾丽一眼,鼓励她继续说下去。艾丽说,你看,她的眼神很疯狂,尽管她看起来瘦弱。这些桃花太灿烂了。说完,艾丽看着我说,爸,你会不会给我画一幅画?我说,会的。艾丽咬了一下嘴唇说,我是说像画她们一样。我没吭声,艾丽说,我知道不会。
看完画,艾丽让我告诉她这个女人是谁。她说,这个女人肯定有原型的。我没有说话。艾丽说,我迟早会知道的。
我以为艾丽只是随便说说。过了没几天,艾丽打电话给我,艾丽电话里的声音很大,她说,爸,我知道你画的是谁。
我说,你别开玩笑了。
艾丽说,我才不开玩笑呢。你画的是小Q,女诗人!
我听得有点蒙了。她怎么可能会知道?
艾丽在电话里得意洋洋地说,没错吧,是小Q吧?
我不想抵赖了,我问,你怎么知道的?
艾丽不屑地说,要查一个人有多难吗?再说了,你那画不是叫《立春·小Q》吗?随便上网查一下就知道啦。
我说,艾丽,你别……
艾丽说,放心啦,我不会跟我妈讲的。说完,艾丽说,爸,其实我觉得她挺合适你的。
我说,好了,艾丽,你别折腾了。
艾丽说,我没折腾。你上网看看,人家还写了诗给你呢!
电话挂了后,我迅速地跑回家。上网搜索小Q的诗,诗只有短短的几行:
我不能爱你更长久
——给WS
我不能爱你更长久
就象你,亲爱的
你不能长久地留在我的体内
你把自己抽出来
你要离开——
看完诗,我不能确定小Q这首诗一定是写给我的,但诗后的日期是我离开北京的那天,副标题的WS,是我名字的缩写。也许小Q的确是写给我的。我看着短短的几行字,一共三十七个。我看了一遍又一遍,觉得也有什么东西从我身体里离开了,让我觉得空洞。直到我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她说,写得真色情,不要脸。是艾丽,她朝我眨着眼睛。
10
到苑城之后,我的视力开始衰退。我总觉得画面的颜色太淡了。看着以前画的画,我奇怪为什么那些人的脸会如此苍白。我开始在画面堆积颜料,一层又一层,直到我满意为止。方静看过我的画之后说,王树,你怎么把皮肤画得那么红?我看着方静的眼神是迷惑的。有一天,医生告诉我,我的眼球发生了病变,色彩在我的眼里会变得暗淡。一个画家,失去了对色彩的判断力,仅凭手感是画不了画的。但我还在坚持画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画完,但有什么关系呢?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愿意去画这幅画。除开画这幅似乎永远也画不完的画,我还在继续写《苑城故事》。方静说,她喜欢这些故事,她希望我能一直写下去。
苑城故事三:疾病艺术家
“我有一个朋友是著名的作家,他非常有名。这个你应该知道,他写过《德里达的少女》。那是一本伟大的书,一百年后还会有人看。”吴亦白看着雅戈说:“遗憾的是苑城知道他的人太少了,苑城是一个没有文化的城市,你不能指望生活在里面的人知道什么。这里的人热爱一只土豆胜过热爱莎士比亚。”吴亦白摇了摇头。
雅戈知道吴亦白说的这个作家,吴亦白不止一次地在雅戈面前说起这个人。因为吴亦白一次次地讲起,雅戈觉得他一定是个不错的作家,甚至比吴亦白还要好。在苑城,吴亦白是最著名的作家,但他现在已经六十五岁了,而且很老。雅戈觉得吴亦白的皮肤像一块块的桦树皮,松弛下来。吴亦白的身体不是雅戈看见的第一个老人的身体,但他老得太快了,六十五岁就已经那么老。虽然老,但吴亦白却总是激情澎湃,他喜欢在江边高声朗诵诗歌,全然不在意旁人的目光,这个雅戈做不到,不单雅戈做不到,很多人都做不到。吴亦白说的那个作家,曾经写过一本关于爱情的书,试图论证爱情和疾病的关系。写那本书时,他翻阅了大量的资料,从最新的西医理论到《本草纲目》。他试图找到一个病症,并且证明那个病症和爱情之间的关系。最终,他没有找到,但他却感觉到全身开始病痛。他以为这是幻觉,他的身体一直很好,有理由这么怀疑。当他实在无法忍受的时候,去医院看医生,医生却告诉他,他的身体已经坏掉了。他的身体从胃肠到血管全部有毛病,唯一健康并且正常的是大脑。他开始觉得很恐怖,然后继续钻研医学,他是一个作家,一个好奇的人。他想知道他的身体在发生怎样的变化,他了解得越来越深。随着了解的深入,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身体内细部的变化,比如血从一个地方流向另一个地方。他对吴亦白说:“亦白,你信不信,我能感觉到身体里血液的流动。”吴亦白摇头,他就说:“你过来,顺着我画的线路感觉。”然后,他脱下他的衣服,让吴亦白的手指顺着他的线路图摸下去,摸完的时候,他说:“我的血液就是这样运行的,而且在这个地方会停一下,它能感觉到阻力,这个地方的血管坏了。”吴亦白说这个很正常,因为人的血液流向都是一样的,你和别人一样,只因为你现在知道的多,所以你能画出血液行走的线路。他摇了摇头说:“它们全坏了,我能感觉到。’
再次去医院检查,医生的检查结果证明,他的感觉是正确的。由于这个正确,他非常兴奋,更加关注他的身体。以至后来去医院的时候,医生对他说:“你不用来医院做检查了,你知道的比我们知道的还多。”于是他就不再去医院,但他最终没有治好自己的病。在死的时候,他说:“我不应该抱着一种不纯洁的目的去研究疾病,最终疾病杀死了我。”他是微笑着死的。这个作家是伟大的,前半生他是伟大的作家,后半生,他是优秀的病理学家。他还用他毕生的精力证明了爱情守恒定律,他把这个定律取名为“王×爱情守恒定律”。王×是谁,没有人知道,但所有的人在说起这个定律的时候就会想起“王×”这个名字,虽然不一定知道这个作家。吴亦白说王×有可能是作家真正的爱人,但他从来没有听作家说起过她。
关于“王×爱情守恒定律”是值得说几句的。整个定律的阐释范围很广,但简单的说就是爱情必须是对等的,如果不对等,那么就会引起情感的失衡,严重的就会引起心理变态和扭曲。作家研究出来的结果是投入的情感比值必须控制在0.4到0.6之间,这个范围之间是安全的。也就是说付出十分的爱情,必须收回至少四分的爱情,否则心理就容易出问题。他还举了很多例子,比如一个人为另一个人付出了十分的爱情,但得到的只有一分,或者一分都没有,那么这个人的情绪就会失常。他需要一个排泄方式来舒缓这个压力,比如酗酒,暴力,等等,从而把失衡的情感补充回来。如果没有一个外在的通道得到释放,那么他的心理就会扭曲,实际上,这种扭曲的反应只是一种外延。作家终生没有结婚,他的爱情都是纸上谈兵,也许他的这个定律只对他一个人有用。
在吴亦白的房间里,雅戈感觉很安静。吴亦白的家不大,他的书房四面都是书,高高的书架直接连接着屋顶。雅戈有时候想,如果书架倒了,吴亦白将被他的书埋葬。雅戈曾经对吴亦白说起过这样的话,吴亦白听了之后,摸着书架沉默了半天。然后缓缓地说:“如果真有这样一种死法,对我来说倒真是幸福的,书比土可干净多了。”那一个下午,吴亦白没怎么说话。作家死后,吴亦白就不太说话了。他说,当你最好的朋友,最愿意说话的人死了之后,你就感觉没什么好说的了。
吴亦白家里的吊兰长得很好,从高处垂下去,像一条绿色的瀑布。吴亦白现在的生活很规律,雅戈的出现也很规律,她总在某一个下午,穿过一条长长的巷子,然后敲开一扇门,上楼。吴亦白总是泡好了茶,两个人坐着随意地说说话。吴亦白总是说起从前,但从来不说现在,似乎他在从前的某一个时刻就已经死了,而现在,他虽然还活着,却没有任何意义。他还照样读书,朗诵诗歌,但从来不说现在。雅戈到吴亦白家里很多次,很少碰见吴亦白的妻子。两次,或者三次,时间都八年了。那是一个干净的女人,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发福,脸还很滋润,年轻时应该是一个美丽的女子。
苑城从来都不缺少美丽的女子,也不缺少雄伟的男子。雅戈想起了她的丈夫,他算不得雄伟的男子,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苑城故事四:北方的邮差
从去年八月份开始,雅戈每隔半个月就可以收到一封来自北溟的信,但奇怪的是信封上写的并不是她的名字,而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刘玉欣”。雅戈凭女人的直觉感觉这是一个女人的名字。看到信封上的北溟,雅戈想起了少女时代的那个火车司机,他应该也是在北溟的。雅戈想他应该活得很好,看到了海,他还会有他的妻子和儿女,他也许不记得那个十四岁的少女了。第一次看到那封信时,雅戈感觉看到了一个幻觉,她的手甚至还是颤抖着的,她无法想象火车司机还能找到她的地址,并且给她寄信过来。父亲死后,雅戈迅速地长大,读完大学,回到苑城,然后出嫁,离开了家。雅戈都不知道她有多久没有听见火车“喀哒喀哒”的声音了。但事实证明,信并不是写给雅戈的,她心里暗暗有点失望,然后偷偷地笑话了自己。怎么可以要求那么遥远的过去和现在联系在一起呢?就像一只风筝,一旦断了线,谁知道它会飘到哪里呢?
雅戈把信退了回去,这个叫“刘玉欣”的女人应该是一个值得牵挂的女人。但把信退回去不久,就收到了新的来信,一样的信封,一样的字体,信封的右下角一样写着“北溟”。吃晚饭时,丈夫笑着对雅戈说:“雅戈,你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个名字的?不然这信怎么一直都寄到我们家里来呢?”丈夫笑了笑,然后认真地说:“这个女人一定是个不简单的女人,在这个时代,还有人坚持给另一个人写信,那么这个女人一定是一个不一般的女人,而且她在另一个男人的心里有着难以替代的位置,这里面是有故事的。”雅戈问丈夫:“你觉得有什么故事呢?”丈夫说:“这个男人爱过这个女人,但这个女人最终离开了他。男人就远走他乡,却一直无法忘记这个女人,却不敢对这个女人开口,只能给这个女人原来的地址写信,他期望有一个奇迹发生。这些信就像使者,他渴望这个使者给他带回来失去的爱情。”雅戈笑了笑说:“我真没想到你还这么幽默的,还很能编故事。”丈夫说:“这不是编故事,我是男人,我觉得应该是这样。”雅戈说:“我可不这么认为。”丈夫用鼓励的眼光看着雅戈。雅戈喝了口水说:“我觉得是这个男人在以前伤害了这个女人,然后这个女人离开了他。后来他很后悔,想向这个女人道歉,却不敢开口,就通过这种最古老的方式,企图寻找到这个女人,他是在为自己忏悔。”丈夫想了一会儿说:“也有这个可能。”雅戈坚定地点了点头说:“我觉得我想的更合理。”丈夫把手放在雅戈的肩上说:“我们雅戈总是很合理的。…可是,我们如何处理这些信呢?退回去又被重新寄回来,扔掉又不好,这个男人说不定哪一天还会回来拿这些信的。”丈夫想了一会儿说:“我们给他回封信吧。”雅戈说:“也好。”
过了半个月,雅戈收到了来自北溟的回信,却只有一封,收信人还是“刘玉欣”。雅戈想这真是奇怪的事情,他应该给我们回封信的,至少他知道我们收到了他以前寄过来的信。
丈夫主张拆一封信看看,那样也许有点线索。雅戈和丈夫的生活几乎被这莫名其妙的来信打乱了,或者也可以说来信让丈夫和雅戈之间有了更多的话题。如果有半个月没有收到信的话,丈夫就会自言自语:“奇怪,信应该快到了的,怎么还没有到呢?”真正奇怪的是,丈夫每次这样念叨之后,第二天一般都会收到来信。雅戈拿着信,也会对着太阳照照,可信封太厚了,她什么也看不见,而且信很轻,除开信封里面似乎什么都没有。雅戈觉得这真是奇怪的事情。她甚至怀疑这是不是丈夫的恶作剧,但又不像,因为丈夫对信的热情和好奇似乎还远远地超过了她。
后来丈夫说:“我们把它登在报纸上吧,这样也许可以找到信的主人了。”雅戈突然想起来,丈夫是一个记者。她点了点头。丈夫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写了一个新闻稿。看到报纸的时候,雅戈觉得那是丈夫写得最好的新闻,细致而且有感情。她觉得新闻就是应该这样写的,而不是冷冰冰傻乎乎的“本报讯”和“据悉”。丈夫的文章发表之后,在苑城引起了很大的轰动。苑城的各个场所,都有人议论这神秘的来信,猜测这个叫“刘玉欣”的女人。苑城的女人还用这神秘的来信教育他们的丈夫、男朋友。“刘玉欣”成了苑城的爱情神话,或者说爱情象征。据说,苑城的玫瑰和信封的销售量在当月大大增长。很多好奇的读者,还找到雅戈的家里,要求看看那些信。他们看的时候眼神很虔诚,很温柔。来的多半是年轻的男女,他们离开雅戈家时,都很恩爱。参与讨论和猜测的人很多,报社里收到了很多读者来信。电视台也专门拍了一个片子,还组织了一次讨论,他们在苑城寻找“刘玉欣”。据统计苑城叫“刘玉欣”的女人有三百七十六个,但这些女人都说,她们肯定不是收信人,但她们非常希望她就是收信人。想想,有一个人那么地爱着自己,多么幸福。
丈夫后来告诉雅戈,其实是有一个女人到电视台说她就是“刘玉欣”,并且要求得到那些信。但几乎所有的人都不相信。这个女人是一个中年的女人,丈夫说,不是他残忍,这个女人长得实在太丑了,而且身上发出恶臭。后来有市民举报说,这个女人的工作是在厕所门口收费,而且这个女人的丈夫是一个疯子,经常赤身裸体在街上唱歌。这样的一个女人怎么可能让一个男人如此痴情呢?电视台的人就叫门卫把她轰走了。女人被轰出去的时候,一边哭一边喊着一个男人的名字,隐约是叫“张什么福”。女人被轰出去的时候,她的疯丈夫畏畏缩缩地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眼睛里满是恐惧。丈夫说的时候轻描淡写,但雅戈却愤怒了,她指着丈夫的鼻子说:“你们凭什么认为一个长得丑的女人就不能拥有爱情?”丈夫说:“我没那么以为,不过确实让人难以置信。”雅戈哭了,她说如果我是一个丑陋的女人,你们是不是觉得我也不配拥有爱情?
经历了这样一场风波之后,雅戈的心情平静了许多。她还是每隔半个月收到一封来自北溟的信,雅戈觉得这信里有来自大海的味道,北溟有着世界上最美丽的海岸线。雅戈曾经跟吴亦白说起过来自北溟的信,吴亦白听完之后老泪纵横,什么话都没有说。不知道为什么,雅戈常常想起那个被电视台轰出去的女人,她想那个女人也曾经年轻,也曾经在另一个男人的眼里美丽。
送信的邮差是北方人,高高大大的。显然,他已经知道这信的来历了。雅戈取信的时候偶尔会碰到他,他总是朝雅戈腼腆地笑笑,然后说:“我觉得很奇怪,他怎么就选定了这个地址呢?而且正好也有这么一个地址。”
雅戈也笑了。邮差就咧开嘴说:“我觉得这信可能就是寄给你的。”雅戈微笑着摇头,邮差有着洁白的牙齿。
11
王树来了北京。我不知道他来北京干什么,但他来了北京再次改变了我的生活。我发现,我生活中的每次改变几乎都跟王树有关。比如我们离开黄城,比如王树去了海城,再比如,王树再次来了北京。对王树来说,我的存在永远都是可以忽略的,他不可能知道我内心的感受。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也许还是最后的,他不知道我对他怀有多么复杂的感情。他像一个魔鬼,更可怕的是,他根本就不知道他是一个魔鬼。他对我所有的破坏,他可能根本一无所知。他不知道我爱过小美,不知道我爱着小Q。更傻逼的是我,我把我自己爱的女人送到了他的床上。这些女人都不爱我。
小Q算是我女朋友,我这么认为,但她不认为,她认为她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和小Q是在一次行为艺术展上认识的。小Q来看我的表演。刚开始,我对小Q没什么印象。她太普通了,在一群艺术青年中,小Q土得像一只乌龟。表演结束后,小Q找到我说,老那,我们一块儿吃饭吧。吃完饭,我们顺理成章地的回家,然后做爱了。在北京这么多年,对这样的事情,我早就见怪不怪了。在各种场合,总有一些自投罗网的傻妞。她们会把和艺术家上床当成一件光彩的事:我以为小Q不过是这些傻妞中的一个。即使在床上,小Q也没有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象,她不疯狂,甚至还有点文静。我进入她的身体时,小Q的双腿搭在了我的腰上。完事后,小Q要回家。我说,算了,那么晚了,就睡这儿吧。小Q坚持要回家,我给她开了门,然后说,再见。我很快就睡着了,甚至没有回味一下小Q的身体。
我很快就把小Q给忘了。直到几个月后,我们再次见面,那是在一次所谓的先锋诗歌朗诵会上。艺术圈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搞诗歌的,画画的,行为的,总会有交集。不少画家都是诗人呢。我还记得朗诵会那天,天气有点冷,更重要的是还有点远。但我还是去了,我没什么事可干。
到了会场,其实是一间小酒吧。酒吧里贴满了海报和小卡片,一面墙上还贴着印出来的诗歌,我在那面墙上发现了小Q的照片。那会儿,我才意识到小Q是个诗人。诗不诗人其实也不重要。这年月,诗人多了去了,我在北京见过的诗人没有一万,也有三千吧。凡是会写个字的,都把自己当诗人了,而且还是牛逼的诗人。我还有几十本诗人送我的诗集呢。我没把朗诵会放在心上,我只是想出来玩一下,跟大家逗个乐子。
朗诵会还没有开始,诗人们已经喝得乱七八糟了。然后,一个瘦得跟竹竿一样的诗人上去了,他拿着话筒,是主持人。他说了几句扯淡的话,便告诉我们朗诵会开始了。朗诵会的气氛是我喜欢的,轻松,自在,由于是民间活动,省略了一切繁文缛节。诗人们一个接一个上去朗诵,调子千奇百怪。最奇怪的是,朗诵的时候他们居然都很认真,认真得不像个诗人。他们显然把自己的诗看得太重要了。我没听朗诵,眼睛四处张望。我想找到小Q,既然墙上贴了小Q的照片,她应该会来的。朗诵会上没几个我认识的人,认识的几个正忙着勾搭女诗人呢。
朗诵会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后,我终于听到主持人说,下面我们欢迎著名先锋女诗人小Q。小Q像个鬼影子一样冒了出来。她一上台,我笑得快岔气了。小Q穿着一条可笑的裙子,露出大腿和腰,整个看上去,像一只发情的鸵鸟。笑完后,我仔细看了看,想确认是不是小Q。我凑到吧台边上,没错,是小0。这里的小Q和我见到的小Q完全不一样,太不一样了。她也许才是真正的行为艺术家。小Q朗诵完,一片热烈的掌声。我觉得那掌声不是给她的诗的,而是给她那条可笑的裙子的。
听小Q朗诵完,我突然有了一个特别的冲动。哥们儿,既然是先锋诗歌朗诵会,既然大家这么开心,那就玩得再野一点吧。我三下两下把衣服脱了,一个箭步跳到台上。站到了台上,我突然觉得无事可干了。于是,我冲着台下大声喊道,谁能给我一点爱情?谁能给我一点爱情?台下噪声一片。
“又是行为,操,烦死这帮搞行为的了!”
“好像是老那吧,搞《祭奠孔子》和《婴儿》的那个。”
“干吗呢,这是?”
“哈哈哈,哈哈哈!”
没人搭理我,他们看着我,像看着一个怪物。天有点冷,我在台上有点下不去了。于是,我又喊了一句,谁能给我一点爱情?四周还是乱糟糟的。
我正想着该怎么办时——终于——角落里传过来一声“我”,是小Q!然后,小Q走了过来,轻轻地抱住我。主持人恰到好处地上来了,他手里拿着我的衣服。谢天谢地,我正想着去哪找我的衣服呢。
朗诵会散场后,我找到小Q。她正和几个诗人站在酒吧门口抽烟,也许正想着去哪搞下半场呢。我对小Q说,谢啦,没你还我不知道怎么下台呢。小Q笑了起来说,没什么,好玩呢。小Q换了一条牛仔裤,洗得发白。牛仔裤很紧,显得她的腿修长,屁股紧翘翘的。我看了几个诗人一眼对小Q说,有空我们一起喝酒吧?小Q看了看旁边的人说,今天恐怕不行,你看,我约了人。我说,没关系,一起吧,我请你们。小Q征求了一下意见,爽快地说,好吧。
于是,我们换了一个地方继续喝酒。小Q很快就喝多了,她站在酒吧的桌子上给我们跳舞,她摇摇晃晃的,我真担心她随时会掉在地上摔死。我必须承认,诗人还是可爱的,他们在喝酒的时候还在谈论诗歌,还在为一首诗的好坏争执不休。从酒吧出来,我对小Q说,我送你回家吧。小Q醉醺醺地趴在一个男诗人身上说,我不回家,我和他们睡。说完,他们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酒吧门口,傻得像个灯笼。
那个晚上的小Q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甚至让我想起了小美。还在黄城时,我喜欢过小美。这些年来,我一直觉得懊恼。我是在小美和小丽消失后,才知道我是喜欢小美的。那会儿,我太年轻了,年轻得以为所有酒吧里的女孩子都是贱货,都是用来操的,不是用来爱的。在北京这些年,我再也没有爱过别的女孩,尽管,我的床上从来不缺女人。她们比小美更年轻,更漂亮,却让我更爱不起来。小Q是一个意外,她显得土,又非常任性,我有点着迷。
我每天都给小Q打电话,找各种理由约小Q出来。能想到的理由我几乎都想了,小Q还是说,老那,我忙着呢,我没空。她似乎完全把我给忘了,就像忘了一把没有房间的钥匙一样。小Q的拒绝并没有让我的热情冷却下来,相反更树立了我对小Q的信心。我对自己说,老那,小Q总有一天是你的。连续打了半个月的电话之后,小Q烦了。她说,老那,你这样折腾有意思吗?我说,我想你。小Q说,你别打电话给我了,我会找你的。说完,小Q补充道,老那,如果你再给我打电话,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你。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我没有再给小Q打电话,我相信小Q说的不是一句玩笑,如果我坚持给她打电话,她可能真的不会再理我,不能用正常女人的心态来衡量小Q,她是个诗人呢。那段日子,我在焦急中等待,像一个初恋的少年,多么可笑啊。
小Q打电话给我是在晚上,她在电话里对我说,老那,我没地方住了,我住你家吧。我说,好,你在哪儿,我过来接你。小Q说,不用了,我没什么东西。我告诉了小Q地址。大约一个小时后,小Q出现在我面前。小Q背着一个巨大的耐克行李包,很大,小Q的身子和那个巨大的包比起来显得小。小Q的脸色显得疲惫,有了明显的眼圈。把包放下,小Q躺在沙发上,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小Q说,我还没吃饭呢。我说,我们下去吃吧。小Q说,算了,有面吧?给我泡个面。吃完面,小Q精神好了一些,她靠在沙发上,望着我说,老那,我累了,今天我不想做爱。我说,没关系,没关系。话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好像我收留小Q就是想和她做爱一样。小Q说,我要洗澡睡了。说完,小Q站了起来,问我洗手间在哪里。她去过,但已经忘了。我把小Q带过去,家里没有别的毛巾,小Q说,没关系,谁比谁干净呢。洗完澡,小Q光着身子从洗手间出来,说,我要睡了,我累了。然后就上床了。
时间还早,不到十一点,我睡不着,一点睡意也没有。小Q上床后,我一个人坐在客厅看电视,电视里放了什么,我一点没看进去。小Q来了,来了我家,还带着一个巨大的包,她也许会一直住在这里,不再离开,那多好啊。在北京这么多年了,我第一次感觉到我这里需要一个女人。房间太乱了,没有一棵植物,衣服凌乱地挂在衣架上,地板由于很久没有擦了,显得暗淡无光。甚至我的鞋子,都已经开了口子。我望着我的家,觉得它们是真的需要一个女主人了。她不用做饭,不用洗衣服擦地板,她只要爱我就足够了。别的,不重要。我想安静下来了,这些年,我折腾够了。
客厅里有一些画,我开始画画了。先锋艺术已经是装置、多媒体的天下了,但真正值钱的还是架上艺术,还是画。作为一个中国艺术家,我已经到了不适合做行为的年龄,我的肌肉开始松弛,发福。再且,我也不能做出什么了。该玩的,都玩得差不多了。要比狠,我是比不过年轻人的,世界是他们的,我还是回归传统吧:
我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决定去洗澡。我洗得很认真,仔细地擦过全身的每一个角落。然后,我上床了。小Q已经睡着了。我拉开被子,钻了进去,靠在小Q的身边。小Q的身上散发出热气和香味,很淡,从她身体内部发出的香味。小0身体蜷缩着,我不能抱住她,我只能靠在她身边,尽量地靠近她。然后,我的小腿碰到了她的脚,她的脚冰凉凉的。被子有点小,小Q占据了大部分,我只能侧身躺着,我看到小Q睡熟的脸。那是一张安静而单纯的脸,她的嘴唇有点厚,头发搭在脸上,小Q有一张孩子气的脸。我想把小Q抱在怀里,又怕吵醒了她。小Q睡得那么安稳,让我有些感动,我在她安稳的睡眠中感觉到了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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