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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成的肖像》作者:马拉

阿嘉莎.克莉丝蒂(英)
《未完成的肖像》作者:马拉
马拉
长篇小说
Featured Novel
马拉1978年生,毕业于华中科技大学新闻学院,现居广东。有中短篇小说70余万字散见《大家》《山花》《青年文学》《上海文学》等刊,有诗歌见多种刊物及年选。著有长篇:小说《死于河畔》,诗集《安静的先生》.,曾获《上海文学》短篇小说奖、广东省青年文学奖、孙中山文化艺术奖、“红豆.:超人杯”长篇小说奖等奖项。
1
我坐在公园的椅子上回忆旧事:椅子是木质的,被坐过的人磨得非常光滑,像是涂了一层油。就是那种常见的椅子,马路边上到处都是这样的椅子。靠背的地方是弯曲的金属,椅子大约有两米长,挤一下大概能坐下四个人。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坐在这里。本来,这里还有一个人,但他走了,和其他人一样,来了又走了。今天下午,有五个人这样,来坐一会儿,然后就走了。其中有三个男的,两个女的,都很年轻。有一对大概是情侣。公园里已经没有其他的椅子,到处都是人。只有我边上是空的,他们坐了一会儿,在我边上。我坐在左边,男的坐中间,女的在右边。我和他们之间大约有五十厘米的距离,他们和我都不愿意靠得再近一些,那样会让我们都觉得不舒服。他们坐了不到十分钟,大概以为我会走。一般都是这样,一张椅子上只能容纳一对情侣,别的都是多余。他们走的时候还看了我一眼,我注意到女的有丰满的臀部,嘴角有一颗小小的黑痣。
已经是秋天了,太阳落了下去,只有宽大的树叶上还有淡淡的反光,公园的人渐渐散去。我大概已经坐了三个小时,电话就在裤袋里,一直没响。这说明,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我了。我并不为此感到悲伤,谁都有壮怀激烈的过去,然后安静下来。多少人都走在我曾经走过的路上,比如刚才的那对情侣,比如追气球的孩童。我曾经是个儿童,也是少年。
这些年,我一直在咳嗽,大声地嗽,有时候也咳血。我去过医院检查,医生没有发现异常。我却瘦了,自从染上咳嗽的毛病后我就瘦了。在那之前,我体重八十三公斤,短短三年时间,我被折腾得只剩下六十公斤。由于瘦,皮肤松弛下来,下巴上的肉垂下来,像一只蜥蜴。除开咳嗽,我是健康的。通常是在凌晨三四点的样子,我的喉咙开始发痒,呼吸困难,我大声咳嗽,身体缩得像一只虾米。我的妻子睡在别的房间,我不想因为我的咳嗽影响她的睡眠。当我意识到可能永远也找不到病因,也不可能治愈那天。我请了工匠,换了房门,并进行了隔音处理。妻子的房间正对着我的房间,那是离我最远的房间。做好这些之后,我在房间里大声地放广播,然后关上门去妻子的房问。当门关上后,妻子的房间听不到任何声音。这让我很满意,妻子却显得很担心,她说,如果你晚上咳得受不了,那怎么办?连给你倒杯水的人都没有。我笑了笑说,我不会死,如果这也算一种病,那肯定是一种长久的病,它不会在我还没有受够折磨的时候消失,也不会让我这么早死。妻子的眼里还是充满担忧,我相信那些担忧是真诚的,绝对没有一点敷衍的意思。在那之后很多个晚上,妻子会在三四点的时候走进我的房间,手里端着一杯水或者止咳糖浆。尽管她知道止咳糖浆对我的咳嗽一点作用都没有,但她依然这样做,她想,既然这咳嗽可以莫名其妙地来,那么有一天,它也可能莫名其妙地走。她一直幻想了三年,她所期待的没有实现。面对我日益消瘦的身体,妻子很焦急。她拼命鼓励我吃肉,喝汤,但都没有效果。我也逐渐习惯了咳嗽,仿佛那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不再显得突兀。到了后来,妻子也习惯了,晚上到我房间的次数越来越少。
太阳彻底地落了下去,公园显得昏暗,路灯还没有亮。这是我最喜欢的时间,一天中我一直都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暮色沉郁,总让人想起一些事来,或者觉得不安,会有孤独感慢慢侵蚀过来。我看不到鸟儿归巢的翅膀,我已经很多年没看到真实的小鸟了。公园里的树木在暮色中融为一体,只留下黝黑的背影,路上的人很少。如果从公园里走出去,大约十分钟,便可以看到马路,人造的灯光把暮色驱逐,显得喧嚣。在这个城市,只有这个公园保留了部分不纯粹的暮色。我曾在公园里碰到和我一样的老人,他在慢慢地散步。我还看到流浪汉们躺在公园的亭子里,心满意足地用草茎剔牙。如果是冬天,他们卷着破烂的被子,胡子乱糟糟的,鼻子一抽一抽,劣质的烟味从他们的鼻子里冒出来。要是在夏天,他们光着膀子大声地说笑,谈女人,偶尔也喝啤酒。这都是我们眼前的事物,我们看到,如此而已。别的,已经不能说得更多了。
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我想讲一个故事,那要从远方谈起。远方,其实就是很多年以前。我记得八岁那年,我第一次看见了一个人的意外死亡。我八岁那年的那个死鬼是被电死的,他想去偷珍珠,结果被电死了。尸体浮在水面上,远远望去,像一块破布。后来,他被拖到了岸上,就在路边,肚子鼓着,像一条死鱼。我认识那个人,那是我见到他最干净的一天,身上的污垢都退了下去,除开暗紫色的尸斑。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能忘记他的肚皮,圆鼓鼓的=他活着的时候曾对人说,有一天,我要把自己吃得饱饱的。说完,他用手在肚子前画了一道圆滑的弧线。接着,又不满足地往外拉了一点说,要这么大。围观的人“哈哈”大笑。他很严肃地说,我不是和你们开玩笑,有一天,我要把我的肚子吃到那么大。
从公同里出来,西卡走在我的前面,摇头晃脑。它越来越胖了,不太爱动。我坐在公园里时,它就趴在我的脚下,懒洋洋地晒太阳。我几乎每天都会给它讲一个故事,它从不中途插话。讲完故事,我会对两卡说,西卡,我们该回去了。西卡就站起来,伸伸懒腰,它的前爪向前,头低下去,用力地摇摇尾巴。我想有一天,如果我快死了,而西卡还活着,我会杀了它,我不能让它带着满肚子的故事到处乱跑,那样太危险了。几年前,西卡还会追逐年轻的母狗,现在它连交配都省略了。西卡走不动时,我会抱抱它。尽管我也会觉得吃力,它实在太胖了。
到目前为止,我的生活还算不错,尽管有些不如意的地方,这总是有的。我一直在画一幅画,一直没有画完,也许永远不能画完,这不重要。在我死之前,我还有足够的时间。
我说,西卡,我们该回家了,天已经黑了。
2
我的妻子是我的第二任妻子,她是个舞蹈演员。这些年来,她一直和我生活在一起,没有一点怨恨的意思。在她看来,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不值得再提。我已经老了,经常做梦,我会在梦里重现和妻子相遇的情景。
那时,我们还不住在苑城。我们相遇的城市,你可以叫它北京,也可以叫它上海,或者杭州,怎么着都可以,因为它一点都不重要。对我来说,城市不过是一个布景,当演出谢幕,布景没有任何意义可言。我只是在那里遇见了我的妻子,如果没有遇到她,我的后半生可能像别的画家一样,过着还算优裕的生活,但也没有更多的回忆。
和妻子相遇是我给西卡讲的第一个故事。
那天,天气很好,我在家里睡觉。外面有点冷,树上光秃秃的,偶尔有鸟儿落在上面。我在床上睡得像一只死狗,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是电话铃把我吵醒的。我从床上爬起来,像一个受伤的战士,电话就在床头,近在咫尺,在我看来,却像天涯一样遥远。我听到那孟北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那孟北是个艺术家,至少他自己那么认为,他头发留得很长,总是在抽烟。我们都叫他“老那”,实际上,老那算不上老,大概三十出头的样子,他比我年轻。
他说,王树,你醒了吧?
我软软地说,没呢,我都不知道你是谁。
老那在电话里的语气很有些不屑,他说,王树,不是我说你,你酒量真的不行。才喝了多少?十瓶,没有吧?五瓶,没有吧?
我不耐烦地说,好啦,我酒量确实不好,我要睡觉了。
老那连忙说,王树,王树,别,我跟你说的事别忘了。
我说,什么事啊?
老那说,我操,我就知道你忘了。我要不打电话,你肯定忘了。
说完,老那很严肃地补充到,我下午做个行为,你记得来看,我保证绝对震撼,不震撼老子请你吃饭。
我说,好。我是真的忘了。在我的印象中,老那似乎没什么正经的事情可干。他的语气让我有些不适应。
我一直躺到下午才起来,头依然很疼。我看了看房间,鞋子、裤子凌乱地丢在地上,显示出我昨晚通向床上的艰难路线。我在窗子边上站了一会儿,有耀眼的阳光,依然有点冷。我依稀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来了。我和老那,还有几个画家一起喝酒。开始是吃饭,大家都很克制,桌子上有五个人,我只认识老那。我已经习惯了这种逐渐扩大范围的饭局。开始是三个人,五个人,等散场时可能有十几个人。大家搂着脖子喊“兄弟”,第二天早上醒来,什么都不记得,那些“兄弟”像一泡小便,撑了一下肚子,然后排出体外,不知踪影。我能记得的是前半场。老那很兴奋,他一直在谈行为——行为艺术。他说那才是真正伟大的艺术,有身体性的艺术。从他的语调里,似乎他已经准备好做一个行为艺术家了。他说他有一个伟大的行为艺术构想,就在明天:你们会看到的。老那咬牙切齿地说,我操,做行为多牛逼:老那告诉我们地址,我以为他在开玩笑。
老那专业是搞雕塑的,一直没搞出名堂,虽然偶尔也给学校做几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小学生”:但老那认为那些都不是作品,他耻于谈起,他说那都是为了喂饱肚子不得已而为之:听完他的话,我又笑了:不止一次,老那几乎是兴奋地对我说,王树,我很快就要赚一大笔钱了,有家公司请我给他们做个雕塑,设计费就一万块呢。做完了,怎么着也得赚个五六七八万吧。老那的梦想总是破灭,却总是斗志昂扬,这点让我很佩服,我是没有这样的恒心的。但现在,他突然不谈雕塑了,说要去做行为艺术,这让我有些意外。他可能真的准备去做个行为艺术家了。
我是在三点多才到的。到了现场,我立即感觉到气氛有些异常,周围都是严肃的面孔,还有人在拍照、录像。老那一本正经地跪在一座冰雕面前,冰雕并不大,已经融化了部分,隐约看得出是一个人。仓库里很暖和,生了火,气味却很难闻,有浓重的尿臊味。老那一直跪在那儿,手里拿着香,一动不动,直到冰雕全部融化后,老那才趴在地上,喝了一口冰雕融化后的脏水。然后,老那神气地站起来宣布,行为已经结束了,接下来他请大家喝酒。我被老那弄得有点糊涂了,我跟老那说,老那你干吗呢?老那看了我一眼说,王树,你真不够意思,打了电话叫你来,你还来这么晚,不然你就可以看到全过程了,绝对震撼。我说,震撼个球,都臊死了,赶紧走吧。
在酒桌上,我才知道老那干了些什么。他把尿冰冻后雕了孑L子像,然后发生的事情我都看见了。老那得意洋洋地对我说,王树,牛逼吧,我这个行为牛逼吧?我喝了口酒,宿醉未醒,喝了口酒反而舒服了一些。老那贴到我耳朵边上说,我这个行为叫《祭奠孑L子》,它肯定会载入艺术史的。说完,老那唠唠叨叨地告诉我,用尿来雕是为了说明有些所谓传统文化其实就和尿一样,又臊又臭,就是臭狗屎。另外,之所以用液体来表现,是说明那些腐朽的东西应该解体。他喝了一口,象征着人民依然愚昧,还在喝老祖宗的脏水……老那说得太多了,我已经忘记了不少、他的脸喝得通红,一半是兴奋,一半可能是喝多了。吃完饭后,老那还不肯散场,拉着几个记者要去喝酒,他粗着嗓子喊,我请客,我请客!
换了地方,老那已经多了。他不停地打电话,我们从小房转到中房,中房转到大房。最后,大房也显得有点拥挤了。房间里不断有人走进走出,转到后来,我发现除开老那,我已经没一个认识的人了。我吓了一跳,拉住老那说,老那,这儿有你认识的吗?老那眼神迷离地看着我说,你我不就认识,王……王树嘛!我说,我操,除我之外。老那朝四周看了一眼说,我也不认识。说完,倒在沙发上,歪着脖子睡觉,口水从他嘴里流出来,拉出一条晶莹的直线。我点了根烟,走出房间,房间里太闷了。
我是在这个时候第一次遇见后来的妻子的。她站在房间外面抽烟,走来走去。抽完烟,她靠在墙上,用鞋后跟轻轻地敲打着墙壁。看了她一会儿,我走过去说,你也是204的?她笑了笑说,是的。我说,刚才我没看到你。她又笑了笑,这次我看到她有整齐的牙齿,胸部丰满,她说,人太多了,都不认识。我说,我也是。说完,走到她身边,和她一起靠在墙上。靠了一会儿,我说,没意思,我们走吧。她看了看我说,好。说完,像在走单杠一样,张开双臂,一甩一甩地往外走。我们在街上走了一会儿。太晚了,街上人很少。我们想找个小店吃点火锅,喝了一晚上的酒,我有些饿了。然而,即使是小店也关门了。我要了她的电话,就分开了。
过了两天,我对老那说,老那,我可能爱上一个女人了。老那吓了一跳说,谁?我认识不?我说,我不知道,但我想我可能是爱上她了。老那说,你怎么知道你爱上她了?我说,我想她。老那没再说话。
我是真的想她了,一点也不夸张。自从妻子死后,我很久没有想过女人。这是一个意外,我以为我不会再喜欢别的女人。我拿着电话,想着要不要打一个电话。真正打电话是在三天之后,电话打通后,那头说,谁呀?她显然已经把我忘了。我说,是我,前几天我们还半夜逛过街,连火锅店都找不到。那头的声音懒洋洋的,她说,你呀,干吗呢?我说,不干吗,就想给你打个电话。她在电话里“咯咯”地笑了起来说,你想我了吧?我愣了一下说,是的。她想了想说,不过我今天可没空,星期三,星期三你打电话给我。我说好。放下电话,我隐隐有点失落,那天是星期五。
也就一个礼拜的时间,老那真的火了。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他的行为在艺术圈里很快传了出去。我的朋友中,也有人向我提起老那做的行为了。有人激赏,也有人骂,但无论如何,有人关注老那了,老那这个名字正被更多的人知道。那几天,我都很难找到老那,给他打电话,他总是说,王树,我现在很忙,我正接受采访呢。
大约一个月后,老那才主动打电话给我,约我吃饭。老那心满意足地靠在椅子上,脸上抱歉,语调炫耀地说,王树,不好意思,你打这么多次电话,今天才有空出来。忙,真忙,忙死了。你不知道,从《南方周末》到美联社、路透社,全他妈来了。
我说,老那,这下你可真红了。
老那吐了口痰说,操,艺术,有什么红不红的,我这还不是为了艺术?好的艺术总是有人欣赏的:
我没和老那谈艺术,我不关心他的艺术。那些日子,我知道老那是忙的,他没骗我,我在不同的报纸上看到了关于老那的《祭奠孑L子》的报道,大规模的讨论也在形成。有读者打电话到报社投诉,说老那搞的根本不是艺术,他是在污蔑我们的传统文化,伤害了中国人民的感情,他根本就不配做一个中国人?也有人认同老那,认为老那的行为表现出了超常的勇气,体现了一代知识分子的反省。两种观点争论得很厉害,笔战也打起来了。我不知道老那有没有感觉,但我感觉,老那有些危险。他引起注意了,有时候引起注意了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我说,老那,我有点担心你。
老那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有什么好担心的,我是一个艺术家,艺术没有对错,可以争鸣。说完,老那说,王树.我可能下个月要去德国了。
我说,去德国干吗?
老那说,参加一个行为艺术节,到时候国际上一流的行为艺术家都会去。你不知道,人家六十年代就玩行为了,我们到今天还把行为当稀罕货呢,操,多落后啊。
说完,老那倒了杯酒说,喝吧!
我说,喝吧!
老那又倒了杯酒说,喝吧!
我说,喝吧!
老那喝酒的气概都不一样了。我看着老那,像看着一个国际巨星正在我面前冉冉升起?他那张脸,有点国际色彩了。一直到吃完饭,老那都没有关心一下我的情感问题,他大概是忘了。他正忙着他的行为艺术呢,他的国际市场呢,他忘记我这件小事很正常,是我显得小气了。
临走时,我回头问了一下老那,老那,你那些尿从哪儿收集的?那得拉多少次啊?
老那瞪了我一眼说,操,王树,你别糟蹋艺术。你一画家怎么还这么低级趣味?
和妻子第一次约会是在我的画室,也是我当时租住的房子。前一天晚上,我给她打电话,特意没有喝酒,脑子清醒得像十八岁。电话打通后,我说,今天星期二了。她说,我记得。我说,明天我们约会吧。她说,好啊,去哪呢?是啊,去哪儿呢?对约会这样的事情,我并没有经验。想了会儿,我说,你到我画室来吧,来看看我的画。她说,好啊。我们约好了时间,就把电话挂了。整个过程非常简单,简单得不像一次约会前的预谋。放下电话,我看了看画室,颜料丢得到处都是,角落里放着几幅还没有画完的画。房子很小,前面有一个小厅,算是我的画室,后面是卧室,放着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排杂乱无章的书,一个简易的塑料布衣柜:它们似乎过于简单了。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我知道她不会那么早到。似乎男女之间的约会很少安排在早上或上午,明亮的光线,刚刚醒来的空气,不适合约会,只适合生长,适合充满希望和激情地开始新的一天,那是属于奋斗的时间。而下午或者黄昏,余下的时间不多了,让人松弛下来,希望有个人陪着,回顾过去,哪怕只有一天。恋人们是属于黄昏的。
我在卫生间里刷牙,前面有一面镜子,洗手池很脏了,下水管的缝隙里藏着黑色的污垢,水池是陶瓷的,有一层烟熏似的黄色。刷完牙,我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还不算老,尽管鬓角有了白发,牙齿背面充斥着黑色的牙垢。我记得三十岁那年,我第一次发现牙垢脱落,它整个地脱了下来,黄褐色的同体,大约有两三颗芝麻那么大,显示出牙根的形状,并不坚硬,有淡淡的腥味。那是我口腔的味道,身体的味道。脱落后几天,我总是用舌头去顶它留下的空洞,那小小的空隙让我觉得伤感。再后来,它们经常脱落,我也就习惯了。谁的身体都是这样慢慢衰败的。我看了看镜子中的那张脸,由于很久没有正视过它,显得有些陌生。我朝镜子笑了笑说,那是你吗?
我没有收拾房间,一直躺在床上等她过来。直到下午两点,我才出门吃了碗面。回到房间,我胡乱翻了一会儿书,有些心神不宁,一行字都看不进去。她进来时带来一阵寒气,穿的是毛衣和牛仔裤,由于毛衣的关系,胸部显得生机勃勃。我永远不能忘记她进来时的那张笑脸,笑得那么甜,像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她看了看四周说,这就是你的画室?我不好意思地说,是啊,小了点。她说,挺好的。说完,放下包,翻开堆得乱七八糟的画。看了一会儿,她说,奇怪,你的画怎么都没有画完?我说,画完了一幅画就结束了。她笑了起来说,你说话挺深刻的,不像个画家,像哲学家。我说,你就别糟蹋哲学家了。看完画,她在画室转了转,空间太小了,连椅子都没有。平时,老那过来,我们都是铺报纸坐在地上的,她看着我说,你准备让我一直这么站着吗?我看了看说,你坐床上吧。她又看了看四周说,好像只有床上能坐了。
在床上坐下后,房间一下子安静下来。我和她并不熟,似乎也没有更多的话可说。我靠在她身边坐下,有些紧张。天气很冷,至少应该有点火,但我这里连火炉都没有。坐了一会儿,她突然脱了鞋子说,你这里太冷了,我们上床吧。她熟练地摊开被子,把自己裹在里面,靠在床背上望着我,似乎好奇地说,你不冷吗?我站在床边,有些手足无措。她挪了挪身子说,你坐到我边上来。我们并排坐在一起,空气中飘荡着暧昧的味道。她突然一把抱住我,我们的身体很快绞在了一起,我热烈地亲她,脱她的衣服,她也是。快进入时,她从我怀里挣脱出来顶住我,气喘吁吁地说,你还没问我的名字。我努力低头亲她,说,这重要吗?她咬着嘴唇说,重要,非常重要。我们的身体僵硬下来。我趴在她身上问,你叫什么名字?方静。她认真地回答,然后问我,你叫什么名字。王树。我说。她的腿松开了,双手搂住了我的腰。
完事后,我们躺在床上都没有说话。屋顶很低,能看见上面细细的裂痕。我看了看方静,感觉非常不真实,特别的不真实。我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的。方静闭着眼睛,似乎不愿意看我。我终于能看清楚方静了,她的脸很干净,耳朵边上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唇形漂亮,鼻子高高挺挺,甚至她的颈脖还有黄色的绒毛。
我一直看着方静,直到方静说,你别看着我,你一直看着我让我心慌。方静说话时眼睛是闭着的。我滑进被子,贴着方静的背,她的背温暖而光滑。我的手放在方静的腹部,她把我的手挪到乳房上说,这样。然后就睡了,没一会儿,便发出轻微而均匀的呼吸声。那一会儿,我心里很安静。我想,不管她是谁,在这一刻,她只是一个女人。大约过了两个小时,方静才醒过来。她看着我,摸着我的脸说,你一直没睡?我点了点头。方静把我的手放到她的背上,然后把头埋到我怀里说,你是不是以为我是个婊子?我没说话,没肯定,也没否定。方静叹了口气说,其实我是个舞蹈演员。
方静离开画室时跟我说了一句话,她说,我知道你会爱上我。她说得那么肯定,没有一点松弛的空间。她说,我们结婚后,我们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没意思透了。我抱着方静,就那样站着,像是想抱着她取暖。
过了两个月,我和方静已经成了恋人。她会在周末或者某个晚上跑到我的画室,我们疯狂做爱,一次又一次。那段时间,我给方静画了一些肖像。画布上的方静贤淑,端庄,她看起来应该有更好的生活,而不是更深的忧郁。我想,这样应该够了。
老那从德国回来后,我约老那出来喝酒。老那的脸色很好,大概和春天无关。老那不停地跟我谈德国的行为艺术节。他说,操,王树,你是没出去,你出去才知道,世界有多么大,一个艺术家必须开眼看世界。老那兴奋地讲《祭奠孔子》在德国引起的轰动效应,他说,操,那帮傻逼都看呆了,他们没想到中国还有这么牛逼的艺术。老那说的这些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我想知道的是老那对我婚姻的看法,
我喝了口酒,望着老那说,老那,我可能要走了!
老那愣了一下,像没听清楚一样说,你说什么?
我说,我可能要走了。
老那瞪大眼睛说,你疯啦?你知道别人怎么说?搞艺术的,就算是条狗也要到北京来,你倒好,来了要走。
我没说话。
老那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王树,我劝你慎重一点。你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说不定就成功了。你要知道,这里是北京,是首都,这里机会多。
想了一下,我对老那说,老那,我可能要结婚了。
老那手里的杯子差一点掉到了地上,结婚?
我对你说过的,我爱上一个女人了。
老那说,谁,我认识不?
我说,你见过,不过你应该不记得了。
老那挠了挠脑袋说,王树,你越说我越不明白了。
我说,你搞行为那天,我们后来出去喝酒,有一女的,叫方静,我爱上她了。
老那像不认识我一样说,王树,你开玩笑的吧?
我摇了摇头。老那说,王树,你别急,你要是想找个女人玩一下没关系,别动不动结婚结婚的,你又不是没结过婚。老那语重心长地说,王树,你想,你认识她才多久,你了解她吗?你知道她是个什么人吗?说不定她是个杀人犯,你不能这么糊里糊涂的就结婚了。老那一脸真诚地看着我说,王树,你要是走了,我多孤独!
我摇了摇头说,老那,你现在有很多朋友,不缺我这一个。
老那的表情依然伤感。
其实,我也不想离开他。当年在那个巴掌大的城市,全城就我和老那两个所谓搞艺术的。我从美院毕业后,去了民间艺术社,画了两年的灯笼。那份工作让我觉得毫无尊严可言。画灯笼,天天就是画灯笼,画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我操,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辞职后,我有一段时间天天躲在家里画画,所有的人都认为我是个怪物。直到有一天,老那找到我说,我也是搞艺术的。那时的老那和现在的老那区别不大,都是长头发,胡子乱乱的,只是那时候稍微瘦一点。老那看了我的画后,激动地对我说,王树,你是个艺术家,真的,你他妈就是个艺术家。老那的话,虽然不至使我热血沸腾,但一瞬间,确实有被人理解的快感,总算有人说我是艺术家了。老那把手插在屁股后的裤袋里,耸着肩膀说,王树,你别看我们这儿挺多画画的,画廊也不少,那都他妈是工匠,没一个真正搞艺术的。老那用很肯定的语气说,王树,你才是真正的艺术家。
那天晚上,我和老那都喝高了,我们站在长江边上大声地唱歌,冲着来往的夜航船发出兴奋的吼叫。天色蔚蓝,星空灿烂,我和老那把啤酒瓶子用力地投向江心。从那天起,我和老那就成了朋友。那会儿,他还是个失业青年,从一个蹩脚的师范专科学校美术系毕业后,老那短暂地当过一段时间的小学美术教师。后来,他就成了失业青年,整天在街上晃荡。直到认识我后,老那才说,王树,我也要好好搞搞艺术了。他说得那么轻松,似乎搞艺术和上街买菜一样简单。那些年,老那主要搞雕塑,还搞过一段时间的盆景,收集过石头。但最终都没搞成样子。那些年,我结婚,生子,然后妻子死了。老那找到我说,王树,我们去北京吧,搞艺术的都得去北京。
老那一次次地劝我去北京,他是一个天生的演说家,在他的鼓动下,我去了北京。最初两年,老那几乎天天和我泡在一起,喝残汤,吃冷饭,一起去别的艺术家那里蹭饭。为了好好吃一顿肉,我们几乎费尽了脑子。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我的画开始有人买,尽管便宜,但总算有一顿饱饭了。也许在本质上,我和老那是同一类人,只是老那表现得更明显。
过了几天,老那打电话给我,约我一起吃饭。破例,那次我们没有喝酒,老那很认真地坐在我对面说,王树,别结婚了,玩一下就算了。
我说,我结婚怎么了,结婚犯法啊?
老那说,不犯法,你结婚怎么着也得找个好点的女人结吧?
我说,方静怎么了,她招你惹你了?
老那说,王树,我给那天所有到场的人打电话了。老那说完之后看着我,像是在等我的反应。
我说,那怎么了?
老那说,王树,我老实告诉你吧,方静是个破鞋,跟哪个男人都搞,我问过了,带她出来的男人都搞过她。她根本就是个婊子。
我狠狠地抽烟,盯着老那。老那说,王树,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是为你好。
我把烟头掐灭说,那又怎么了?
老那吼了起来,怎么了,你说怎么了,你操他妈傻逼了?
我看了看老那,带着鄙夷的眼神说,老那,你还是个行为艺术家呢!
老那气急败坏地骂了句,我操!
3
王树的私生活其实轮不到我来说三道四,我有什么资格说他呢?每次看到王树,我总觉得我是在看着一个梦,他的眼睛里总是带着梦一样的表情,心不在焉,迷离而没有方向,你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还在黄城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不可能理解王树。
黄城是一个小城,长江在城市边上缓缓流过。我在那里出生,长大,然后去江对面的一所破师范专科学校读书。大学毕业后,我对小学美术老师的工作兴趣索然。干了一段时间,我就不干了。为了这事,我妈和我狠狠吵了一架,她哭得鼻涕眼泪一把一把的。她说,我和你老子起早贪黑赚钱供你读书,好歹读出来了,好好的工作不干了,我和你老子还有什么活头啊?我们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不成器的儿子呢?她哭的时候,肩膀一抖一抖的,好像受到了莫大的伤害。她是一个大大咧咧的女人,哭得少。
我前一次见她这样哭是在读高中的时候。那次,据说我爸跟一个卖衣服的阿姨好上了.我看过那个阿姨,干干净净的,人也秀气。再看我妈,一副没头没脑的样子,腰像水桶一样,两只大乳房挂在胸前,像两只水袋,头发乱蓬蓬的,总是一副刚睡醒的样子。她一直不懂得收拾自己。夏天时,她光着肥硕的大膀子,穿着几近透明的汗衫和短裤,连文胸都不戴,两条腿一晃一晃的,看得人心慌。我跟她说,妈,你好歹注意一下形象。她不以为然地说,怕什么嘛,有什么嘛,你老子又不是没看过,你还是我生的呢。
她的粗俗让我不好见人,读书那几年,我从来不肯让她去学校看我,我丢不起那个人。
我爸那次疑似外遇,我妈发了很大的脾气,她冲到服装店里,指着人家骂狐狸精,骂完了还试图冲上去扒人家的裤子。其实我知道,我妈当时只是想做个样子:但周围的人鼓励了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她冲上去时,有人假意拦住她说,算了算了,有什么不好说的嘛!这更鼓励了她的斗志。卖衣服的阿姨躲躲闪闪,一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样子,这更坚定了我妈认为她做贼心虚的信心。卖衣服的阿姨吓得脸都白了,她哪里是我妈的对手二很快,她的裤子被扒了下来,两条雪白的大腿裸露在空气中,像两条无力挣扎的鱼。她死死地夹住大腿,不让我妈把她的底裤给扒下来一她们战斗得难舍难分时,我爸来了。他二话没说,劈头就给了我妈一个大嘴巴,义朝她肚子上踹了一脚,我妈一身的肉一下子摊在了地上,她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双手用力地拍着地骂,那天民,你个天杀的,你帮野女人打你老婆,你良心被狗吃r。那天民,你个畜生,想当年你穷得连自行车都买不起,要不是老娘可怜你,你连老婆都讨不到,老娘还给你生了个儿子。她的叫骂没有打动我爸,反而激起了我爸更大的愤怒,他冲上前去,又扇了我妈两个巴掌。然后,抓住我妈的头发往家里拖。我妈一边挣扎,一边骂,那天民,老天爷怎么没一雷劈死你啊,你妈生你咋没把你丢尿罐呢,让你长大来害老娘啊。同观的人在我妈被拖走后,依然显得兴奋,他们又聊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散去。
那天晚上,我妈没吃饭,我爸也没管她。她躺在床上,眼泪汪汪的。我实在看不过眼,过去跟她说,妈,你要不要吃东西?她没吭声。我又问,妈,你饿不?她还是没说话。我正准备走开时,我妈微微睁开眼睛说,孟北,你爸要是不要我了,你跟我还是跟你爸?我说,妈,你不是要跟我爸离婚吧?我妈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低着声音说——我从来没见过她用那么低的声音说话——我看你爸是不想要我了。我想了想说,你们俩的事情我不管,我管不了。我妈瞥了我一眼说,孟北,你爸今天这样当着众人的面打我,我以后还有脸见人吗?我把脸转了过去。他们两个打架也不是第一次了,为了喝酒能打,为了打牌能打,甚至为了看电视也能打。自小到大,我看得多了。我妈看到我的神情,伤心地把脸转过去说,算了,算我没生你这个儿子。我为了生你,差点把命都丢了,八斤几两,那么大一坨肉,亏我生下来。我皱了一下眉,我妈又说,你走吧,我不饿,我饿死算了二
我讨了个没趣,回了房问。过了一会儿,我爸到我房间来了。他闷着头抽烟,一言不发。我知道他有话想跟我说,但不知道怎么开口,可能他在等着我开口。沉默了一会儿,我说,爸,别抽那么多烟。我爸把烟头掐灭了。想了想我说,爸,你真和卖衣服的阿姨好上了?我爸抬起头说,你信吗?我愣了一下,坚定地摇了摇头。
见我摇头,我爸接着说,没影的事,你妈还跑到街上出丑。我听得出他的意思,他是说,他打我妈不是没理南的,而是有合理的依据。我说,你们俩的事我不管。我爸又叹了口气。看着我爸的样子,我试探着说,我妈的怀疑总不是一点根据都没有吧?她又没有神经病。我爸想说点什么,又把嘴闭上了。我壮着胆子说,爸,你是不是有点喜欢卖衣服的阿姨?这下我爸愣了一下,他又拿出根烟,猛抽了几口,他大概想了一下,一副准备坦白交代的样子。大概是有点吧——他这个答案没出乎我的意料。我说,换了是我,我也喜欢卖衣服的阿姨一些。我爸看着我,说,大人的事情有些你还不懂。我说,算了吧,就那点事,谁不知道啊,我都是个大男人了。我妈闹了几天,就恢复正常了,只是看到卖衣服的阿姨还是一副恨恨的样子。我爸偷偷买了几斤苹果去给人家道歉,被人从门口给扔了出来,他未遂的外遇就这样结束了。
生活在这样的家庭,我没什么好说的。我妈哭的时候,我一边抽烟一边对她说,不就一个小学美术老师,有什么嘛!我妈还是哭,哭得我心烦意乱。最后,她哭得我烦了,我说,好了,我搬出去,你眼不见心不烦:
我收拾了几件衣服,在外面租了个小房子。大概有一两个月,我没有回家,还是我妈来找我的。她一进门就心疼得不得了,她说,儿啊,你看你这里乱的,你还是跟妈回去吧。我说,算啦,你看我烦,我看你们也烦。她说,你回去总还有老娘给你洗衣服,你看你衣服脏的。我妈掀开我的衣领说,你看,你这衣领都可以磨刀了。又指着我的牛仔裤说,你看,这裤子都破了,也没人给你补一下。我说,好啦,我以后经常回去就是了。我妈指着她带来的橘子苹果说,你要记得吃水果。我说,好啦,我知道啦。
搬出来之后,我彻底获得了自由。那段时间,我什么都没干,整天在街上晃。我是偶然碰到王树的,他似乎和我一样,也没什么可干。那时,我不认识他÷后来,有人跟我说他是个画画的。这引起了我的兴趣:我一直以为,我是个艺术家,艺术家怎么可能去做一个小学美术教师呢?现在只是没有人发现我的才华而已。我去看了王树的画,他没邀请我,是我自己去的。见到王树,我说,我也是个艺术家。王树愣了愣,似乎没听懂我在说什么。他的眼神是散的,空洞而没有内容:我看了看王树的画,他画的是一些大头婴儿,却有着一副成年人的面孔,那些画让我非常喜欢:我一眼看出来,他是个真正的艺术家,而不是画匠:我跟他说,王树,你是个真正的艺术家。王树的表情还是很冷淡。在王树那儿待了一会儿,我约王树一起出去喝酒,我以为他会拒绝,没想到他说了声“好”。喝了点酒,王树似乎放松了一些,有了点艺术家的感觉。如果你从表面看去,你怎么也不可能想到王树是个艺术家,他跟那个时代艺术家的形象差得太远了,小平头,长裤,球鞋,干干净净的汗衫。
跟王树交往的时间长了,我才知道王树其实是一个外表冷漠,但内心狂热的人。他从民间艺术社辞职之后,一直躲在家里画画。他和我不一样,他有个当教授的老子,懂得欣赏艺术,也愿意让他躲在家里画画。更重要的是他老婆也支持他画画,好像大家都觉得他能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艺术家一样:
他老婆是医院的妇产科医生,据说还是医院的骨干医生。我认识王树那么长时间,大概见过他老婆三次还是四次。她总是值班,带学生,做课题,生活规律得有些枯燥。那是一个清秀的女人,笑起来嘴角还有淡淡的酒窝,脖子很长,头发顺而且直。那会儿,我非常羡慕王树,觉得全世界的好事都让他占尽了。想辞职就辞职,想画画就画画,还有个这么好的老婆。我没想到的是,很多事情其实都是表象,事实往往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
他老婆的死近乎惨烈,黄城日报上还报道过。直到今天,我都想象不出来她是怎么死的,根据尸体解剖结论,她是活活饿死的。一想到这个,我就毛骨悚然,在这个伸手就能拿到东西吃的时代,一个人能把自己活活饿死,那多难啊。
出事那会儿,王树出去写生,他经常出去写生,少则一两个礼拜,多则个把月。当王树回来打开门时,屋里的惨状把王树吓疯了。
一进门,王树就闻到了浓烈的臭气,他还以为是下水道堵了,但洗手间里一切正常。他推开房间的门,一股巨大的臭气熏得王树几乎要吐出来。他看见他三岁的儿子躺在妻子的怀里,嘴唇干枯,听到门打开的声音,他的眼睛微微张开,嘴巴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来。妻子已经死了,尸体开始渗水。王树的脑袋一下子爆了。后来,来了很多人,还有警察,王树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事情处理完后,王树看到房间的门板后有淡淡的抓痕,那是儿子抓的,送到医院时他的指甲已经裂了,指甲缝里都是褐色的木屑。妻子死得很干净,表情镇静,没有留下一个字的遗书,她似乎什么都不想说。
据医院的同事说,妻子一共只请了四天假。请假时,她的脸色已经不对了,但谁也没有往坏处想,都以为她是身体实在不舒服了,所以请假休息一下:工树的父亲告诉王树,妻子来接儿子是王树回来前三天。也就是说,妻子其实是有预谋的。如果不是王树及时回来,儿子也有可能和她一起活活饿死一医学报告说,正常人如果不吃饭一周左右就会饿死,如果不喝水,三天左右就会死。从这个报告推理,王树的妻子带儿子回家之前大概有四五天没有吃饭了,接下来几天,她水米不进。
我听说过各种各样自杀的,也见过那些一心想死的人从十八楼跳下来。但像王树妻子那样活活饿死的,我是真没听说过。不知道她那瘦瘦的身体里藏着多大的怨恨和坚决的意志,她虐杀了自己。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王树陷在痛苦中不能自拔,他经常出现幻觉,一回到家,他总是看见妻子躺在床上,身体往下滴水。他不敢回家。后来,他干脆把房子卖了。我让他搬过来和我一起住,他拒绝了。他说想一个人找个地方住:我觉得我有责任,也有义务让王树从痛苦中走出来。那段时间,我经常陪着王树,两个人很少说话,就静静地坐着。我倒想王树能大哭一场,大哭一场之后人可能就舒服了,像他那样闷着,我总担心有一天会出事。
打破沉默是在两个月后。王树找到我那儿,他一进门就说,老那,你陪我喝酒吧。我赶紧说,好,好,你等等。我出门买了一箱啤酒。回来时,王树已经把桌子摆好了。
喝了几瓶后,王树看着我说,老那,我不明白。
我说,怎么了?
王树说,她怎么要死呢?
我说,人总有想不开的时候。
王树说,她这种死法我受不了。
我说,算了,都过去了。
王树说,我过不去,我真的过不去,她这样死好像是死给我看的。
我说,你想多了。
王树说,我没想多。有些事情你不知道。
经过那天晚上,我才真正了解了王树一些。王树的生活其实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美好。他的妻子算是个好女人,至少外表看起来如此。她是医生,应该说她更懂得身体的结构和功能,但思想上,她并不比普通人看得更透彻。她总是怀疑王树在外面有女人。王树说,我怎么都不能说服她,也不能让她相信我。妻子心态好的时候,她也知道她的怀疑一点依据也没有,但她总是怀疑。甚至,她对王树说,她们家族有自杀的传统。她的叔叔是个少年天才,多次考上清华,但家庭出身让他上不了大学。他死于毒药。她的奶奶在爷爷去台湾后,跳水自杀。她说,她身上可能有家族的阴影。
他和妻子的性生活也是不协调的。他妻子有洁癖,连精神上都是。王树和妻子的性生活很少,一年大概不到十次。王树说,老那,你能想象那日子怎么过吗?我摇头。王树说,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过的,但我真的没有找过女人,连小姐都没找过。我说我知道,
过性生活,王树要提前告诉妻子,就像打报告一样。妻子同意了,他们才有性交的可能。做爱之前,妻子会帮王树仔细清洗身体,好像王树是一个巨大的病毒。她洗得非常细心,肥皂擦过王树的每一寸肌肤。妻子的手很光滑,摸得王树很兴奋,他的阴茎挺立着,但不能有任何作为。那个时候,妻子是不会和他做爱的。洗完了,妻子开始给自己洗。王树要在床上等半个小时,妻子才会从卫生间出来。做爱的过程也是相似的,妻子躺在下面,一动不动。王树怀疑妻子是性冷淡,性对她来说,是付出,没有一点享受的意思。除开准备怀孕那段时间,王树每次和妻子做爱都是戴套的,即使在妻子上环之后。
王树是个艺术家,在妻子的理解中,所有的艺术家都是放荡的。不管男的,还足女的。妻子嫁给王树却又是坚决的,她把自己当成了祭品。嫁给王树之后,她仍然没有意识到她和别的女人的不同,她一直以为王树的性欲和他艺术家的身份有关。她不能满足王树,这一点,她后来知道了。知道之后,就开始担心,并且产生幻觉,认为王树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到后来,她的幻觉慢慢加重。她说,王树,我看到你和别的女人上床了。妻子像狗一样嗅着被子和枕头说,这里有女人的味道了。妻子说,王树,我是不会离婚的,我就是死了我也不离婚。王树说,我没想和你离婚,我也没别的女人。妻子说,算了,你别骗我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有女人了。
因为这些幻觉,妻子越来越瘦,尽管外人看不出有什么不同,甚至说她的身材越来越好了。终于有一天,妻子对王树说,王树,我知道你现在害我的心都有了。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我会让你知道我不会黏着你不放。王树说,你胡说什么啊。这样过了大半年后,王树和妻子说,我出去写生。妻子笑了笑说,你终于还是要走了。王树说,我不是要走,我是出去写生。妻子说,你会后悔的。
现在想起来,王树觉得妻子的种种行为已经给了他很多暗示。他说,老那,我觉得她的死和我是有关的,她那样死是为了惩罚我,让我一辈子不心安,她赢了。
我说,王树,其实没什么的。过几年,你说不定就把她忘了。
过了一会儿,我对王树说,你找个女人搞搞,可能什么事都没了。
王树说,是吗?
我们俩把一箱啤酒喝完后。我说,王树,我们别在家里喝了,出去喝吧。王树点了点头。
酒吧还没关门,十二点,时间还早。我们在酒吧待的时间不长,大概一个多小时吧。,出来时,我们带了两个女孩出来,都很年轻,戴着夸张的耳环。小美和小丽,我认识她们挺长时间了。她们都在酒吧做啤酒妹,偶尔也和熟悉的客人出台。我站在酒吧门口对王树说,去我那儿吧?王树说,好。
回到家,我们又和小美小丽喝了点啤酒。喝完后,我说,王树你先吧。王树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美小丽说,还是你先吧。我说,王树,你喜欢谁?王树说,随便吧。我说,那行。我拉着小美进了房间。房子不大,一间卧室,一个小客厅。房间的门板很薄,卧室里的声音一览无余地传到客厅。完事后,我从房间里出来对王树说,你去吧。王树皱了皱眉头,似乎很不好意思地说,老那,一想到你在客厅,我老感觉不对劲儿,好像自己是一畜生似的。我说,那行,我先出去一会儿。
我在街上晃了个把钟头才回来。小美小丽都走了,王树独自坐在客厅里抽烟。见我回来,王树说,老那,我先走了。我说,行,改天我再约你。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小丽,她电话关机了。我打给小美,问王树昨天表现怎样。他总是让我有点不放心。小美“咯咯”地笑了起来,说,老那,你那朋友可和你不一样。
我说,怎么不一样了?
她说,你那朋友不会还是个童男子吧?
我说,别他妈扯淡了,人家儿子都会打酱油了。
她说,奇怪死了。
我说,怎么奇怪了?
她说,他一射出来就开始哭,抱着我哭,好像死了老婆似的。
我皱了一下眉头说,你能不能说得好听点?
她说,真的,老那,我一点都没骗你。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说,不过老那,我好像挺喜欢他的,他似乎很纯情呢。不像你,跟一发情的公狗似的。
我笑了起来,骂了一句,你个小贱货。
放下电话,我有点难过。我想,王树射出来那会儿,大概觉得他那婚是白结了,男人该享受的,他一点都没捞着,相反,背了一个思想上的大包袱。我有点同情王树了。
接下来几天,我一直没看到王树。直到有一天,小美打电话给我,叫我去喝酒。我去了,在那里赫然看到了王树,他坐在靠角落的小卡座里。桌子上摆了一打啤酒。我走过去坐下,王树说,是我让小美打电话给你的。我说,知道。王树给我倒了杯酒,很认真地说,老那,小美是你女人吧?我“扑哧”一下差点把酒都吐出来了,我说,王树,你没发烧吧?王树说,我没呢。我问你,小美,是不是你女人?我说,当然不是了。王树说,那就好。王树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我说,王树,你怎么了?王树说,我想让小美和我一起住,也就是说,王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们想同居。我说,同居就同居嘛,没什么嘛!王树说,怕你尴尬,我说,我尴尬个鸟啊,关我什么事!
我们话刚说完,小美和小丽就过来了。她们坐了一会儿,又走了。酒吧的生意正好,她们很忙,偶尔过来坐一下。到十二点,我们已经喝了两打了。我说,王树,我先走啦,你走不走?王树说,我不走了,我等小美下班。我回家也没事可干,于是说,我陪你一起等吧。王树说,好。一直到两点,小美和小丽才下班。出了酒吧,王树牵着小美的手跟我道别说,老那,我们走啦!我说,走吧!小丽和我一起看着王树和小美上的士。他们上的士后,我骂了句,操!
小丽白了我一眼,挑衅地说,嫉妒了?我说,我嫉妒个鸟。小丽说,你分明就是嫉妒了!我说,我没有。小丽说,你有!我一把拉住小丽的手说,你跟我回家吧!小丽努力想挣脱我的手,她说,我不,我才不要跟你回家呢。我强行把小丽搂到怀里,恶狠狠地说,我要你!
回到家,我们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撕扯对方的衣服,我压在小丽身上,发出大声的喘息。快感滚滚而来。第二天早上醒来,我从钱包里抽出两张一百的递给小丽说,拿去打的士吧!小丽一边穿衣服一边说,算了。穿完衣服,小丽站在我面前,帮我整了整衣领,亲了一下我的嘴唇说,我昨晚感觉到一点爱情了。
小美和王树大概同居两三个月就分手了。是小美提出分手的。小美在半夜给我打电话说,老那,你出来陪我喝酒。我说,我睡觉了。小美说,你给我出来,你出来陪我喝酒。我赶到的时候,小美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见到我,小美笑了起来,笑得比哭还难看,她说,老那,我和王树分手了。我说,为什么呢?小美说,他对我太好了。我说,你就是贱,人家对你好,你分什么手啊?小美睁着大眼睛看着我说,老那,你说什么?我说你贱。小美“啪”的一声把一杯啤酒全泼到我脸上,歇斯底里地叫到,我贱,我就是贱,我贱怎么了?小美那一杯啤酒把我淋糊涂了,我抹了抹脸上的酒,望着小美,好像不认识她。我不是第一次说她贱了,以前她都是笑嘻嘻的。小美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一群人看着我们,我拍了拍小美的肩膀说,算了,干吗呢?小美擦了擦眼泪说,你陪我喝酒,我没喝醉,你不准走!
喝完酒已经一点多了。送小美回去的路上,她一看到男人就跑过去说,你要不要和我睡觉?你要不要和我睡觉,我不要钱,我贱!我拉都拉不住。小美睡下后,我才回家。那天晚上,我没有睡好。
过了几天,小美打电话给我说,老那,不好意思,那天我喝高了。
我说,没事,我知道。
小美想了想说,老那,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和王树分手? 我没说话。 小美叹了口气说,王树对我太好了,我不配王树对我那么好。
我说,小美,王树愿意找你,说明他不介意。
小美说,可是我介意。他那么单纯的一个人,我怎么能让他喝人家脏水呢!
我说,小美,对不住,我不知道这事会搞成这样:
小美说,也不关你的事,是我自找的,我命中注定。
过了一会儿,小美像交代后事一样对我说,老那,你有空多陪下王树,他其实挺脆弱的,又单纯,这样的人容易吃亏。
我说我知道。
接完这个电话,我再也没有见过小美,也没见过小丽。她们从黄城消失了,一点踪迹都没有留下:每次去小美和小丽上班的酒吧,我总会产生强烈的虚假感。我在想,那些事情是不是真的发生过。这里是不是真的有过叫小美和小丽的女孩,她们认识两个男人,一个叫王树,一个叫老那。
小美和小丽消失后,王树又回到了以前的样子。他的眼神依然是空洞的,似乎没有内容。他一次都没有提小美的名字。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们画画,喝酒,但不谈女人。我也没有再和王树一起找过女孩子。他身边似乎从未出现过女人。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去了北京,从圆明园混到宋庄。北京太大了,像我们这样的所谓艺术家太多了,大家都在北京挣扎着,盼望着某一天,好运像一块巨大的狗屎从天而降。王树还是画画,他画风有了比较大的转变,画的都是肥硕的女人,土里土气,咧着大嘴巴笑,屁股肉团团的。我想起以前他画的那些婴儿,他的转变让我稍微安心了一些。
在北京的前三年,我们混得很辛苦,有一顿没一顿的。直到后来,王树的画有人买了,我们生活才稍微好了一些。买画的都是北京那些附庸风雅的小市民,一幅画只肯出三五千块钱。王树开始不肯卖,我说,王树,算了,卖吧,反正你以后还会画的。我们的生活慢慢好了。我一直一无所成,雕塑本来就没什么市场,再说我又不是什么大艺术家?
我就那样混着,直到我做了《祭奠孔子》。关于那个行为,我本来是准备用大便做材料的,后来想想,大便太臭了,就用了小便。对行为艺术,我并没有深刻的理解,只是我觉得做行为简单一些。更重要的是,王树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把那些念头稍加整理便是一个好的行为构思。其实做《祭奠孔子》也来源于我和王树的某次闲谈。王树不喜欢行为艺术,他经常用一些巧妙的构思来讽刺行为,而那些构思在我看来其实就是了不起的行为。王树说过可能就忘了,我却一直没忘。我知道王树多少有点瞧不起我,但没关系,这并不妨碍我们成为朋友。
去德国之前,我约王树吃饭,其实我知道王树想和我说什么,但我没有提起。我隐约觉得危险了:王树很难爱上一个女人,如果他说他爱上了,那可能是真的爱上了。来北京八九年了,我从来没听到王树说过女人。我想,应该给王树一段时间想想。也许过几个月,也就过去了,和小美一样。出乎我意外的是,等我从德国回来,王树却告诉我他要结婚了,他准备离开北京,因为一个叫方静的女人。后来,我打听到,这个女人其实并不是一个好女人,至少我不认为她是一个好女人.她和所有带她出来的男人都睡过觉。我不能让王树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
4
我决定和方静结婚。决定结婚后,我对方静说,我们同一趟黄城吧。方静说,干吗要回黄城?我说,我要和你结婚,我总得让我爸我妈我儿子看看你。方静说,那么麻烦?要是你爸你妈你儿子不喜欢我怎么办?我说,不喜欢也结,是我结婚,不是他们结婚。方静说,要是这么麻烦就算了,结不结婚我们不都在一块儿?我坚定地说,我们得结婚。
我们是坐火车回去的。火车穿过华北平原,一路上的玉米已经收割,只剩下空旷的大地。那么大的平原,火车一直在平原上走着,路边的风景是统一的,整齐的,没有变换的。方静坐在我对面,无聊地玩手指。我感觉到方静有些不安,我握住她的手说,没事的,就是看看。方静说,我知道。我们的目光都投向了窗外,那些安静的村庄,里面肯定有年轻的男人和女人,他们也许渴望着远方。他们说不定会在某一个瞬间望着火车发呆,他们会羡慕那些在路上的人。他们可能不知道,他们也被坐在火车上的人羡慕着。我们看着窗外,天色黑了下来,我们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天亮的时候,我们到了黄城。黄城我是熟悉的,即使这些年很少回来,我也是熟悉的,它的样子基本没什么改变,灰扑扑的街道,干瘦的梧桐树,江边汽笛的响声,挤在马路边上的小贩。我拉着方静的手,告诉她我从儿童时代起就熟悉的风景。方静看得有些出神,她对这个长江中下游的小城还有些好奇。
回到家,我爸妈已经张罗好饭菜了。我告诉他们我要带女朋友回来,我要结婚了。他们在电话里没有太大的惊喜。我爸是个大学教授,研究方向是版本目录学,这个学科不要说在现在,就算在古代大概都算个偏门。他的这门学问,我一点都不懂,也没有兴趣。他出过一本《中国版本目录学探源》,据说在专业领域还有一点影响:我想,他的这门学问,大概就是给古书编书目吧二我爸对他的专业也是失望的,他说,现在真正做学问的人少了,还有几个人在认真读书的?没有人认真读书,版本目录学也就没什么意思了。也许正是由于对他专业的失望,他对我画画这件事一直没有反对,听说我要学画画时,他还说了声,很好。说完,就把头埋到他那堆故纸堆里去了。
吃饭时,我爸和我妈对方静一直保持着知识分子特有的不失分寸的热情和适当的距离感。我感到方静有些不自在,她大概还不适应这样的环境。儿子坐在对面冷冷地望着我。我妈一边往儿子碗里夹菜一边似乎漫不经心地问,方静,你从事什么职业?
方静说,我是个舞蹈演员。
我妈筷子微微震了一下说,哦,演员,挺好的。你在哪个歌舞团?
方静笑了笑说,我没工作。
我妈愣了一下说,没工作?
方静说,是。
我打断我妈说,妈,干吗呢?查户口似的。我不也没工作?
我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方静,我不是那个意思。 方静说,没关系。
我妈给方静夹了一块鱼说,吃菜,吃菜。
方静放下筷子说,我不吃鱼。
我妈的脸有点挂不住了。
吃完饭,一家人坐在客厅喝茶,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儿子在做作业。我爸突然跟我说,王树,你跟我进来一下。
我跟我爸进了书房,我爸把书桌前的藤椅转过来坐下,指着对面的小凳说,你也坐。我爸坐得高,我坐得矮,看他的样子就有些仰视了。书房开着台灯,灯光从背后照过来,我爸的面孑L有些模糊,镜片闪闪发光。
我爸说,王树,你结婚我们不反对。我和你妈都老了,以后的日子都是你们的。
我爸这么一说,我再看他,觉得他真的老了,头发都白了。
我爸说,王树,从小到大,你要做什么,我都没有反对。你小时候要学画画,我也是支持的。但结婚是个大事,你也不小了,再结婚就不要离婚了。
我说,我知道。
我爸说,王树,小方也不年轻吧?
我说,不年轻,也三十多了。
我爸说,她不会一直单身吧?
我说,不是,结过,离了,有个女儿。
我爸“哦”了一声,接着说,她靠什么生活呢?
我说,混呗,跟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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