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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笔记

_2 屠格涅夫(俄)
  “听说,伯爵这辈子过得挺风光的,是吗?”我问道。老头往鱼饵上吐了口唾沫,把钓钩抛下去。
  “敢情,他是个富贵显赫的人嘛。可以说,常常有一些从彼得堡来的头等要人来拜访他,常常有一些佩蓝绶带的人在他家里吃吃喝喝。伯爵也挺会款待客人。他时常把我叫去,说:“雾”明儿我要几条活鲟鱼,叫人给送来,听见没有?“听见了,大人。”那些绣花外套、假发、手杖、香水、上等花露水、鼻烟壶、大幅油画等等都是直接从巴黎定购来的。一举办大宴会——天哪,可了,不得!焰火满天蹿,车马遍地游,甚至还放炮呢。光是乐师就有四十人c他雇了一个德国佬来当乐队指挥,可那德国佬竞摆起架子:要与主人一家同桌用餐,伯爵大人就下令让他滚蛋,他说,我的乐师个个懂行,用不着指挥。当然哕,什么都由老爷说了算。一跳起舞来,便跳个通宵达旦,跳得最多的是拉科谢兹舞和马特拉杜尔舞……唉……唉……唉……上钩了,伙计!(老头从河里拖上一条不大的鲈鱼。)拿着吧,斯捷帕。”
  老头又抛出钓钩,接下说,“老爷倒是个好老爷,心肠也好。有时会揍你几下,过一会就不记得了。只有一件事不怎么的,就是养姘头。唉,那些姘头呀,全不是好玩艺儿!就是她们害得他破产的。她们全是从下等人家那里挑来的。按说,她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可是不:即使把全欧洲最值钱的东西都给了她们,还是不行!说来也是,为什么不及时行乐呢,这是老爷家的事……可是搞到破产总是不该的呀。特别是一个名叫阿库丽娜的姘头,如今她已不在人世了,愿她升人天国!她本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丫头,西托夫村一个甲长的女儿,瞧她那个凶劲!常常扇伯爵的耳光。她把伯爵完全给拴住了。我侄儿不小心把她的新衣服溅了点可可汁,就把他押去当兵……被押去当兵的何止他一个人呢。话说回来,那时候到底是好时光呀!”老头又说了这段话,深深叹了口气,低下头,不吭声了。
  “我看,你家老爷很严厉吧?”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我开口说。“那时候就兴这样嘛,老爷,”老头摇摇头,反驳说。
  “现在就不那样了,”我眼盯着他,说。他斜过眼瞟了我一下。
  “现在当然更好了,”他嘟哝说,把钓钩抛得远远的。
  我们坐在树阴下,可树阴下也闷热得很。沉闷而炎热的空气似乎停滞不动;燥热的脸愁苦地盼着风来,可是一点风也没有。太阳从蓝蓝的发黑的天空火一般地照射;在我们的正对岸,是一片黄灿灿的燕麦地,有些地方长出一蓬蓬苦艾,连一根麦穗也没有摇动。稍低处有一匹农家的马齐膝站在河里,懒洋洋地摇晃着湿漉漉的尾巴;从低垂的灌木下有时浮出一条大鱼,吐了几口水泡,又悄然沉到水底,留下微微的涟漪。螽斯在枯黄的草地里吱吱地叫着;鹌鹑仿佛不高兴地啼喊着;鹞鹰在田野上空从容地飞翔,时不时地在一处停歇下来,迅速地拍了拍翅膀,尾巴如扇子似的展开。我们热得一动不动地坐着。蓦然从我们后面的峡谷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有人朝着泉水走来。我回头一瞧,就瞧见一个五十来岁的满身尘土的庄稼人,身上穿一件衬衫,脚登树皮鞋,背着一只背篓,肩上搭着一件粗呢上衣。他来到泉边,大口大口地饱喝了一通水,慢慢地站起身来。
  “是你呀,符拉斯?”“雾”朝他打量了一下,喊了起来,“你好呀,老弟。你是打哪儿来呀?”
莓泉(3)
  “你好,米海洛?萨韦利伊奇,”庄稼人走到我们跟前说,
  “打大老远来。”
  “上哪儿去了?”“雾”问他。“上了趟莫斯科,去找老爷。”
  “为了什么事呀?”
  “去求他。”
  “求他什么呀?”
  “求他减轻点代役租,要么就改劳役租,或者让我换个地方也行……我儿子死了,眼下我一人对付不过来。”
  “你儿子死了?”
  “死了”庄稼人沉默了一下,接下说,“我儿子以前在莫斯科赶马车;说实话,代役租是他替我缴的。”
  “难道你们如今还缴代役租?”“是呀。”
  “你家老爷怎么说呢?”
  “老爷怎么说?他赶我走!他说,你怎么敢直接上我这儿:这种事有管家管嘛;他说,你应该先向管家报告……让我给你换到哪儿呀?他说,你得先把欠的租交清了。老爷真的生气了。”
  “怎么,你就这样回来啦?”
  “就回来了。我本来打算查问一下,我死去的儿子有没有留下什么财物,可是没有弄清楚。我对儿子的老板说:‘我是菲利普的爹’;而他对我说:‘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他爹呢?再说,你儿子也没留下什么;还欠我的债呢。’我就这样回来了。”
  这庄稼人是带着微笑对我们谈这些事的,好像是在谈别人的事,可是他那双小小的、眯拢的眼睛里却是泪水盈眶,嘴唇抽搐着。“那么你现在就回家吗?”
  “还能去哪JL?当然是回家。说不定我老婆正饿着肚皮呢。”“那你还是……那个……”斯捷普什卡突然开口说,却又觉得不好意思,便不说了,把手伸到罐里翻弄鱼饵。
  “那你去找管家吗?…‘雾”继续说,带点惊讶地扫一眼斯捷帕。“我去他那儿干什么?……我还欠着租呢。我儿子在死以前就病了一年,连他自己那份租金都没有交……我也不去操那份心了:反正从我身上挤不出什么了……老哥,任你怎么有鬼主意,都用了:我不管那一套了!(庄稼人哈哈大笑。)不管他怎么耍聪明,金季良?谢苗内奇,总归……”
  符拉斯又笑了起来。
  “怎么样呢?这可不好,符拉斯老弟,”“雾”一字一顿地说。
  “有什么不好?不……(符拉斯的话音断了)天气真热呀,”他用衣袖擦下脸,又说了一句。
  “谁是你家老爷?”我问。
  “瓦列里安-彼得罗维奇?×××伯爵。”“是彼得?伊利奇的儿子吗?”
  “是彼得‘伊利奇子,”“雾”作了回答,“彼得?伊利奇还在世那会儿就把符拉斯住的那个村子分给了他。”
  “是这样,他身体好吗?”
  “身体好着呢,感谢上帝,”符拉斯回答说,“他气色红润,脸好像更胖了。”
  “是这样,老爷,”“雾”朝着我说,“要是在莫斯科附近就好些,可是在这里得交代役租。”
   “租金得多少?”
   “租金得九十五卢布。”符拉斯嘟哝说。
   “喏,您知道,耕地没多少,尽是老爷家的林子。”
  “有人说,那林子已卖掉了。”那庄稼人说。
   “喏,您看看……斯捷帕,给我个鱼饵……斯捷帕?你怎么啦。睡着啦?”
  斯捷普什卡猛地振作一下。庄稼人在我们旁边坐了下来。我们又不作声了。对岸有人唱起歌来,多么忧伤的歌呵……我这位可怜的符拉斯发起愁来……
  过了半小时后,我们便分手了。
县城的大夫(1)
  秋天的时候,有一回我从很远的野外打猎归来,途中着了凉,病了。我发起烧来,幸好这时候已到了县城,在一家客店住下了。我打发人去请医生。半小时后来了一位县城的大夫。此人个头不大,瘦巴巴的,头发乌黑。他给我开了普通的退烧药,要我贴上芥末膏,挺麻利地把一张五卢布钞票塞进他那翻袖口里,而同时干咳了一声,瞧了瞧旁边,本来想要立即打道回府,不知怎的,跟我聊了起来,于是留了下来。我受着高烧的折磨;我料想夜里会睡不着,巴不得有个人同我侃侃大山。茶端上来了。我的医生便打开了话匣子。他这个人不笨,口齿伶俐,说话颇有风趣。世上有些事好奇怪:你同有的人相处很久,关系也挺融洽,可是你从来不向他披肝沥胆,倾吐心曲;而跟有的人剐刚结识,便视为知己,彼此把心里的全部隐私像忏悔似的全掏给对方。我不清楚我是凭什么博得了我这位新朋友的信任,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便把一件相当动人的事,如常言说的,“拿来”说给我听了。现在我就把他所讲的事说给我知音的读者听听。我尽量用那位大夫的原话来叙述。
  “您知不知道,”他开始说了,嗓音显得乏力而发颤(这是因为抽了纯别列佐夫烟草的缘故),“您知不知道本地的法官帕韦尔。卢基奇.梅洛夫?……不知道吧……那没关系。(他咳几下清清嗓子,擦擦眼睛)。您看,怎么说好呢,就照实对您说吧,事情是发生在大斋期里,那正是冰雪消融的时节。我坐在他——我们的法官——家里,在玩普列费兰斯纸牌。我们这位法官是个好人,对玩这种牌很着迷。突然(我的大夫常常用‘突然’这个词)有人对我说:“有人找您。”我说:‘有什么事?’
  那人说:“他带来一张条子,也许是病家写的。”
  我说:‘把条子拿来。’果然是一个病家写的……那是好事——您明白,这就是我们的饭碗嘛……是这么一回事:那条子是一位守寡的女地主写给我的;她说,‘我女儿病危,看上帝的面上,劳您驾来一趟,我派马车接您。’嗯,这倒没有什么……可是她家离城有二十俄里地,当时已是深更半夜,而且道路又是那么糟!再说啦,她那家又穷,很难指望出两个银卢布以上的诊费,就连这点钱还未必有,没准只给些粗麻布或者旁的一点儿什么。可是您明白,职责重于一切嘛,人家快要丧命了。我突然把纸牌交给那位每场必到的牌友卡利奥宾,就赶回家去。一瞧,一辆小马车已停在台阶前;那几匹马是农家的马——是些大肚子马,肚子特别大,身上的毛简直像毡子一样,那车夫为了表示崇敬,脱了帽坐在那里。我心想,一看就知道,老兄,你的主人不是家财万贯的主呀……您笑了,对您直说吧,我们这些穷哥们,凡是都要掂量掂量……要是车夫像个公爵似的坐着,不脱帽子,还从胡子底下冒出几声冷笑.一边摇晃着鞭子——我敢说准能拿到双倍的诊金!而这一回,我知道不会有那样的运气。不过,我心想,没法子,还是救人要紧嘛。我带上一些最必需的药品,就动身了。您信吗,我费了老劲才勉强到达的。道路糟透了:又是小河,又是雪,又是烂泥,又是水坑,突然有一处堤坝还决了口——多糟糕呀!可我还是到了。病家的房子很小,房顶是麦秸铺的。窗子里亮着灯,想必是在等我。一个恭恭敬敬的老太太戴着便帽出来迎接我。她说,‘救救命吧,她快不行了。’我说,‘请别着急……病人在哪儿呢?“请到这边来。”
  我一看,是一个干千净净的小房间,角落里亮着一盏神灯,床上躺着一位二十来岁的女子,处于昏迷状态。她体温很高,呼吸困难——患的是热病。房间里还另有两位女子,是她的姐妹,她们甚是惊恐,眼泪产汪的。她们说:‘昨天她还好好的,吃东西也有胃口;今天一早便说头痛,到晚上就这样了。’我再次说:‘请别着急。’您知道,这是医生必须说的话,接着我便开始给病人诊治。我给她放了血,吩咐给她抹上芥末膏,开了药。这时候我瞧了瞧她,瞧着瞧着——我的天,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标致的脸蛋……简直可说是个绝色美妞!我的怜惜之一哥便油然而生。那容貌真招人喜欢,那双睛……过一会儿,感谢上帝,她安静些了;她发了汗,似乎清醒过来了,向周瞧了瞧,微微一笑,用手摸摸脸……两位姐妹向她俯身问道:-你怎么样啦?’‘没什么,”她说,身子转了过去……我一瞧,她睡着了。于是我说,现在该让病人安静一会儿。我们便蹑手蹑脚地走出去,留下一个丫头在那里随时侍候。客厅的桌子上已摆好了茶炊,旁边还放着牙买加酒:干我们这一行是少不了它的。给我上了茶,并请我留下过夜……我同意了,这时候还能去哪儿呀!老太太叹气不已。我说,‘您何必这样呢?她会好的。请别担心,您自己去好好体息一下:已经一点多钟了。“要是有事,请您叫人喊醒我好吗?“好的,好的。”老太太出去了,两位姐妹也回到自己房里去;已经给我在客厅里铺好了床。我躺下来,可就是睡不着——多么奇怪呀!我心里老是翻腾着。我总是想着我的病人。我终于忍耐不住,突然起来了;心里想,去看看病人怎么样了?她的卧室就在客厅隔壁。于是我下了床,轻轻地推开门,而我的心怦怦直跳。我一瞧,那个丫头已经睡着了,张着嘴,还打着鼾,这个狡猾病人脸朝外躺着,两手伸开,可怜的姑娘!我走近她……她突然睁开眼睛凝视着我……‘谁呀?谁呀?’我有些发窘。
  我说,别害怕,小姐,我是医生,来看看您怎么样了。“您是医生?“是医牛……是令堂派人到城里请我来的;我已经给您放过血,小姐;现在您好好睡吧,过上三两天,上帝保佑,我们会让您康复的。“唉,好呀,好呀,医生,别让我死去呀……求求您,求求您啦。“您这是怎么啦,上帝会保佑您的!’我心想,她又发烧了。我给她号脉,的确,又在发烧。她瞧了我一会,突然抓过我的手。‘我要告诉您,我为什么不愿意死,我要告诉您,我要告诉您……现在只有咱们两个人;可是请您别告诉任何人……请听我说……’我弯下身3R
  子;她的嘴唇凑到我的耳边,她的头发触到我的脸——说真的,我脑袋都晕了——她喃喃地说了起来……我什么也听不明白……唉,她是在说胡话呢……她低声地说呀,说呀,话说得很快,似乎说的不是俄国话,她说完了,身子颤了一下,把头倒在枕头上,用手指威吓我说:‘当心,医生,不能对任何人说……’我好歹让她安静下来,给她喝了水,叫醒那个丫头,就出来了。”
县城的大夫(2)
  说到这儿,大夫又使劲地嗅了嗅鼻烟,发了一会儿呆。
  “可是,”他接下去说,“到了第二天,同我的期望相反,她的病情不见减轻。我想来想去,突然决定留下来,虽然还有别的病人在等着我……您也知道,对病家可随便不得,不然,以后的业务会大受影响。但是,第一,这病人确实处于危急状态;第二,应说实话,我对她大有好感。再说,这全家人我都喜欢。她们虽然很穷,可很有教养,可以说是很难得的……她们的父亲是个有学问的人,是作家;当然,他死于贫困,然而已经让子女们受到了良好教育;又留下了许多书。是不是因为我在病人身旁热心照料,还是别的原因,我敢说,她们都很喜欢我,对我像亲人似的……再说,路又泥泞得可怕,交通可以说完全中断了;去城里买药也困难得很……病人的病况还未见好转……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但是……这样一来(大夫沉默了一会。)我真不知怎么对您讲好……(他又嗅了下鼻烟,咳了一声,喝了一口茶。)对您直说吧,我的病人……这怎么说呢……也许是爱上了我……或者不是,不是爱上……可是……真的,这怎么说好呢……”(大夫低下了头,脸红了。)
  “不,”他很兴奋地接下说。“怎么能说爱上呀!人总该知道自己的身价嘛。她是个有教养的、聪明博学的女子,而我连拉丁文可以说都忘光了。至于模样吗(大夫微笑着瞧了瞧自己),看起来也没奄什么好自夸的。然而上帝也没有让我生成了傻瓜:我不会把白的叫作黑的;我也懂得些什么的。比如说,我心里很清楚。亚历山德拉?安德列叶夫娜——她名叫亚历山德拉-安德列叶夫娜——对我产生的不是爱情,而可以说是一种友好的情谊、敬重什么的。虽然她自己也许在这方面搞错了,要知道她的地位是怎样的,您自己想想看……然而”大夫带点慌张地一口气说完这些断断续续的话,以后又补充说,“我似乎有点说乱了……这样说您会一点听不明白……这样吧,我还是照顺序给您说吧。”
  他喝千了一杯茶,以较平静的音调说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我的病人的病情越来越糟了,越来越糟了。您不当大夫,亲爱的先生,您可能体会不了我们这些当大夫的心情,特别是当他最初料到他敌不过病魔时的心情。自信心不知哪儿去啦!你突然会害怕起来,怕得没法说。你似乎感到你把自己的所有医术全给忘了,病人也不相信你了,别的人也发现你惊慌失措了,不大乐意地告诉你症状,皱着眉头瞧着,在一旁嘀嘀咕咕……唉,糟透了!你心里定是在想,会有对症的药的,只要找得到就好。看,是这药不是?试试吧,——不对,不是这药!不等药力有起作用的时间……一会儿用这种药,一会儿又用那种药。有时就拿起药学书来翻翻……心想,就是它,就是这种药!实际上有时是随便翻翻书,心想或许运气好能找到什么……可是病人这时候快不行了;也许别的大夫能够救治他。于是你就说,需要会诊;我不能把责任揽给自己。在这种场合下你多么像个傻瓜!不过,时间一长,就习惯了,觉得没有什么。
  人死了,不是你的过错,你是照章办事嘛。常常还有更令人窝心的事:看到人家盲目地信任你,而你自己则感到无力帮人一把。亚历山德拉?安德列叶夫娜一家正是这样信任我的:她们家的姑娘已危在旦夕。而我这方面呢,则让她们相信,这病不大要紧,可是心里却担心得要命。特别难办的是,道路那么泥泞难行,车夫去买药,往返得好几天。我待在病人房间出不来,我离不开,您知道,我给她讲各种各样好笑的事,同她玩纸牌。夜里都坐在那里守着。老太太噙着泪感谢我;而我心想:“我不值得你谢。”我坦率地跟您说吧——如今也不必隐瞒了——我爱上了这位女病人。亚历山德拉?安德列叶夫娜对我也情意绵绵;除了我,一般她不让任何别人进她的房间。她跟我一聊起来。便向我问长问短,问我在哪儿上的学,日子过得怎么样,亲人有些谁,同哪些人交往?我觉得不能让她多说话,需要劝阻她,但您知道,完全不让她说说话——我办不到。我常常抱着头在想:‘你是在干什么呀,你这强盗?……’然而她握住我的手不放,打量着我,久久地打量着我,然后转过脸去,叹气说:‘您是多好的人哪!’她那双手烧得多么烫,眼睛大大的,显得无精打采。她说,“是的,您很善良,您是个好人,您不像我们这里的一些街坊……是的,您不是那种人……我以前怎么不认识您呀!“亚历山德拉?安得列叶夫娜,您安静些吧,’我说,‘……说真的,我觉得,我不知道有什么值得您夸奖的……看上帝面上,请您安静些吧,安静些吧……一切都会好的,您会康复的。’不过我应该告诉您,”大夫向前弯弯身,耸起眉头,继续说,“她们跟街坊来往很少,因为寒微人家跟她们身份不大相称,而傲气又使她们不愿去高攀那些富人阔佬。对您说吧。
  这是一个非常有教养的家庭,所以,您知道,我很引以为荣。她只吃由我亲手递给的药……这可怜的人由我帮她坐起来服药,然后凝望着我……我的心跳得可厉害啦。这期间,她的病情越来越恶化,越来越糟了,我想,她就要死了,一定要死了。您信吗,哪怕让我进棺材也好;这时候她的母亲和两位姐妹都在一旁打量着,直盯着我的眼睛……对我渐渐失去了信任。‘什么?怎么样呀?“没什么。没什么!’神志都不清了,怎么是没什么呢。有一天夜里我又是一个人坐在病人旁边。那丫头也坐在那里,鼾声如雷……可是也不能怪这个可怜的丫头,她也累得够呛了。亚历山德拉?安德列叶夫娜整个晚上都感到非常难受,烧得很苦。她一直辗转反侧地折腾到崔夜;最后似乎睡着了,至少躺着不动了。屋角里圣像前亮着神灯。我坐在那里,耷拉下脑袋,打起盹来。突然,像是有人从旁捅了我一下,我转过头……我的天!亚历山德拉?安德列叶夫娜睁着眼睛在瞅我……嘴张着,两颊烧得通红。‘您怎么啦?“医生,我要死了吗?’‘哪会呢!“不,医生,不,请不要说我会好起来……不要这样说啦……如果您知道……您听我说,看在上帝面上,不要对我隐瞒病情啦!’她呼吸得非常急速。‘要是我确切知道我定要死去……那我要把一切都告诉您,全告诉您!“亚历山德拉‘安德列叶夫娜,请别这样想!“请听我说,我一点也没睡着,我对您看了好久……看在上帝面上……我信得过您,您这个人很善良、很诚实,为了世上神圣的一切,我恳求您对我说实话吧!要是您能明白,这对于我是多么的重要。……医生,看在上帝面上,请告诉我,我的病很危险吗?“我对您说什么呢,亚历山德拉‘安德列叶夫娜——别那么想!’‘请行行好,我求您了!“我不能瞒您,皿历山德拉‘安德列叶夫娜,您的病确实很危险,但上帝会保佑的……
县城的大夫(3)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她似乎高兴起来,脸上显得非常快乐;我很吃惊。‘您别害怕,别害怕,死一点儿也不让我畏惧。’她突然欠起身来,支在胳膊肘上。“现在……嗯,现在我可以对您说了,我真心实意地感谢您,您很善良,是个好人,我爱您……’我呆了似的瞧着她;您知道,我害怕极了……‘听见了吗,我爱您……“亚历山德拉.安德列叶夫娜,我哪儿配呢!“不,不,您不理解我,……您不理解我……突然她伸过双手,抱住我的头,吻了一下……真的,我几乎喊了起来……我猛地跪下来,把头埋在枕头里。她默不作声;她的手指在我的头发上颤动着;我听见她在呜咽。我开始安慰她,要她放宽心……我真不知道对她说了些什么。我说,‘您会把那丫头吵醒的,亚历山德拉?安德列叶夫娜……我很感谢您……请相信我……安静些吧。“得了,得了”她一再地谭,‘别去管她们啦,她们醒来也好,进来也好,都无所谓:反正我要死了……而你有什么好羞的,好怕的呢?抬起头来吧,……也许您不爱我,也许我搞错了……若是这样的话,请原谅我。“亚历山德拉?安德列叶夫娜,您说的什么呀?……我爱您,亚历山德拉?安德烈叶夫娜。’她直对我的眼睛盯了一下,张开双臂。
  ‘那就拥抱我吧……’对您坦率地说,我搞不懂我在那一夜怎么没有发疯。我感到我的病人是在毁灭自己;我看得出,她不完全清醒;我也明白,要是她不认为自己快要死去,她大概就想不到我了;您想想看,她活到二十五岁了,还没有爱过什么人,可就要死去,岂不遗憾?正因为如此,她痛苦极了,所以,出于绝望,她连我这样的人也抓住不放——这一下您明白了吧?她那双手搂着我不放。我说,‘请顾惜顾惜我吧,亚历山德拉?安德列叶夫娜,也顾惜顾惜您自己。’她说,‘为什么呀,有什么好顾惜的呢?反正我要死了……’她不断地叨咕这句话。‘要是我知道我还会活下去,还要做个体面的小姐,那我就会害臊的,真的害臊的……而现在还有什么呢?“谁对您说,您要死了?“唉,得了,你骗不了我,你连说谎也不会,瞧瞧你自己吧。“您会好的,亚历山德拉‘安德列叶夫娜,我会把您治好的;我们要求得到令堂的祝福……我们将结为夫妇,我们会幸福的。“不,不,我记住您说的话,我会死的……你答应过我。……你对我说过……”我很难过,有许多原因令我难过。您想想,有时有些小事,看起来没什么,其实令人痛苦得很。她突然想到问我叫什么名字,她问的不是姓,而是名字。可惜我的名字不怎么的,叫特里丰。是呀,是呀,叫特里丰,特里丰?伊万内奇。在她家里大家都称呼我医生。我没办法,只得实告:‘叫特里丰,小姐。’她眯眯眼睛,摇摇头,用法语嘟哝句什么——大概是旬不好听的话吧——随后她笑了起来,也笑得不大好听。就逮样我跟她一起过了几乎一整夜。清早我出来像疯了似的;我再去她的房间时已是白天用过茶之后。我的天,我的天哪!都认不出她来了,比死人只多一气了。我对您绝对说实话,到现在我都不明白,压根不明白,我当时怎么受得了那样的折磨。我的病人I又苦挣苦扎地活了三天三夜……多么难熬的三个夜晚呵!她对我说了些什么呀!……最后的那一夜,您想象一下吧——我坐在她身旁,只求上帝一样事:快点带她走吧,把我也一起带走吧……突然她的老母亲一下闯进房间里……我在头天晚上就对她——这位老母亲.一说过,我说情况不妙,希望不大了,请牧师来吧。病人一见到母亲就说:‘正好,你来了……你看看我们吧,我们相爱了,我们相爱了,我们相互起了誓。“她这是怎么啦,医生,她怎么啦?’我已面无人色。我说,‘她发高烧,在说胡话……’而她却说:‘得了,得了,你刚才对我说的完全是另一番话,你还接受了我的戒指呢……你千吗装假呢?我母亲心好,她会原谅的,会理解的,我就要死了——我用不到说谎;把手给我……’我跳了起来,跑掉了。老太太当然已猜到了。
  “不过。我就不多打扰了,说真的,我自己一想起这一切,心里真难受。我的病人到第二天就死了。愿她进天国(大夫快速地补说了这一句,叹了一口气)!她临终前要求家里人都出去,单留下我一个人在身旁。她说,‘请原谅我吧,也许,我对不起您……有病嘛……不过请您相信,我没有比爱您更深地爱过任何人……请不要把我忘了……保存好我的戒指吧!’
  大夫转过脸去;我握住他的手。
  “唉!”他说,“什么吧,要不,想不想玩一玩小输赢的普列费兰斯牌?知道吗,我们这号人是不该陷到那种高尚情感中去的。我们这号人该考虑的只有,怎么让孩子不哭不闹,让老婆不骂街。打那以后,我结婚了,即缔结了所谓的合法婚姻……可不是吗……我娶了一位商人的女儿,有七千卢布的陪嫁。她叫阿库丽娜,跟我特里丰正好门当户对。我告诉您吧,这婆娘挺凶,好在她整天睡大觉……怎么,玩普列费兰斯吗?”
  我们坐下来,玩起一戈比一局的普列费兰斯。特里丰。伊万内奇赢了我两个半卢布,——他很晚才走,对自己的赢钱极为得意。
快意经典 原味书屋 新书尝鲜 网络流行 玄幻 武侠 言情 青春 悬疑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连载 > 小说文学 > 名家> 猎人笔记译序├ 译序(1)├ 译序(2)├ 译序(3)第一章├ 霍里和卡利内奇(1)├ 霍里和卡利内奇(2)├ 霍里和卡利内奇(3)├ 叶尔莫莱和磨坊老板娘(1)├ 叶尔莫莱和磨坊老板娘(2)├ 叶尔莫莱和磨坊老板娘(3)├ 叶尔莫莱和磨坊老板娘(4)├ 莓泉(1)├ 莓泉(2)├ 莓泉(3)├ 县城的大夫(1)├ 县城的大夫(2)├ 县城的大夫(3)第二章├ 我的邻里拉季洛夫(1)├ 我的邻里拉季洛夫(2)├ 我的邻里拉季洛夫(3)├ 独院地主奥夫夏尼科夫(1)├ 独院地主奥夫夏尼科夫(2)├ 独院地主奥夫夏尼科夫(3)├ 独院地主奥夫夏尼科夫(4)├ 独院地主奥夫夏尼科夫(5)├ 利戈夫村(1)├ 利戈夫村(2)├ 利戈夫村(3)├ 别任草地(1)├ 别任草地(2)├ 别任草地(3)├ 别任草地(4)├ 别任草地(5)├ 别任草地(6)第三章├ 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1)├ 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2)├ 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3)├ 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4)├ 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5)├ 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6)├ 总管(1)├ 总管(2)├ 总管(3)├ 总管(4)├ 办事处(1)├ 办事处(2)├ ├ 办事处(4)├ 办事处(5)├ 办事处(6)第四章├ 孤狼(1)├ 孤狼(2)├ 孤狼(3)├ 两地主(1)├ 两地主(2)├ 两地主(3)├ 列别江(1)├ 列别江(2)├ 列别江(3)├ 列别江(4)├ 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和她的侄儿(1)├ 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和她的侄儿(2)├ 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和她的侄儿(3)├ 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和她的侄儿(4)第五章├ 死(1)├ 死(2)├ 死(3)├ 死(4)├ 歌手(1)├ 歌手(2)├ 歌手(3)├ 歌手(4)├ 歌手(5)├ 歌手(6)├ 歌手(7)├ 歌手(8)├ 歌手(9)├ 歌手(10)第六章├ 幽会(1)├ 幽会(2)├ 幽会(3)├ 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1)├ 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2)├ 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3)├ 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4)├ 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5)├ 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6)├ 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7)├ 切尔托普哈诺夫和涅多皮尤斯金(1)├ 切尔托普哈诺夫和涅多皮尤斯金(2)├ 切尔托普哈诺夫和涅多皮尤斯金(3)├ 切尔托普哈诺夫和涅多皮尤斯金(4)├ 切尔托普哈诺夫和涅多皮尤斯金(5)├ 切尔托普哈诺夫和涅多皮尤斯金(6)<<上一页 返回目录 下一页>> 猎人笔记第二章
我的邻里拉季洛夫(1)
  秋天里山鹬常常栖息在那些老椴树园里。在我们奥廖尔省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园子。我们的先人在选择定居地方时必定辟出两三俄亩好地用来营建带椴树林阴道的果园。经过五十来年,多则七十来年,这些庄园,即所谓的“贵族之家”渐渐从地面上消失了;房子倒塌了,或被卖掉后给拆运走了,石建杂用房也变成了一堆堆废墟。苹果树枯死了,被当作了柴火,栅栏和篱笆都消失殆尽了。惟有椴树依旧欣欣向荣,如今在它们的周围已整出一片片耕地,它们正向我们这些轻浮的后人诉说“早已长眠的父兄”的往事。这样的老椴树是一种非常美好的树……连俄国庄稼汉的无情的斧头也怜惜它呢。它的叶子很小,强劲的树枝宽宽地覆盖四方,树下永是一片浓荫。
  我和叶尔莫莱有一回在野外游猎山鹑,我看到旁边有一个荒芜了的园子,就向它走去。我刚刚踏进林子,一只山鹬啪的一声从灌木丛里腾空而起;我放了一枪,就在那一瞬间,离我没几步远的地方有人喊了一声:一位年轻姑娘惊慌的脸从树后露了一下,当即便躲开了。叶尔莫莱向我跑来。“您怎么在这儿开枪呀:这儿住着一个地主呢。”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我的狗也没来得及神采飞扬地把射死的山鹬叼给我,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高个的蓄小胡子的人从密林里走了出来,他带着一副不高兴的样子站到我跟前。我再三表示歉意,并报了自己的姓名,还把那只在他领地上射下的鸟送给他。
  “那好,”他带着微笑对我说,“我就收下您的野禽,但是有一个条件:您要留下来在我家吃顿饭。”
  说心里话,我不大乐意接受他的邀请,是却之不恭。
  “我是这儿的地主,是您的邻里,我姓拉季洛夫,您可能听说过,”我的新相识继续说,“今天是星期天,我家的伙食大概会像点样,不然,我就不敢请您了。
  我作了这种场合下得体的回答,便随之前往。一条清扫过不久的小路很快把我们引出了椴树林;我们走进一座菜园。在一些老苹果树和茂盛的醋栗丛之间,长满一棵棵圆圆的浅绿色白菜;蛇醉革弯弯绕绕地缠在高高的杆子上;菜畦上密匝匝地插着小枝条,上面缠着干枯了的豌豆藤;一个个扁平的大南瓜宛如躺在地上;在那些沾满尘土、带棱带角的叶子下露出黄灿灿的黄瓜;高高的荨麻沿着篱笆一溜地摇晃着;有两三处长着一丛鞑靼忍冬、接骨木、野蔷薇,这都是往昔“花坛”的遗物。有一个小鱼池,里面灌满淡红色的含黏液的永,鱼池旁有一口水井,周围尽是小水坑;一些鸭子就在那些水坑里拍水游玩;有只狗全身颤动着,眯着眼睛在草地上啃骨头;一头花斑色母牛也在那边懒洋洋地吃草,不时地用尾巴甩打瘦瘦的脊背。小路拐向了一边;在粗大的爆竹柳和白桦树后面映出了一幢老式小屋,屋顶是松木盖的,屋前有个歪斜的台阶。拉季洛夫在这里停下步。
  “不过,”他善意地直对着我的脸瞧了瞧,说,“我刚才细想了一下。也许您根本不愿意上我家来,要是那样的话……”
  我没等他把话说完,便极力向他表示:恰好相反,我很高兴在他家用餐。
  “那好,请吧。”
  我们进了屋。一个身穿蓝色厚呢长外衣的年轻仆人在台阶上迎接我们。拉季洛夫立即让他拿伏特加酒招待叶尔莫莱;我的猎伴朝着这位慷慨施主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我们经过那个贴有形形色色图画,挂有许多鸟笼的前室,走进一个不很大的房间——这46
  是拉季洛夫的办事室。我脱下了猎装,把枪搁到房角里;一个穿长襟衣服的侍仆忙手忙脚地清掉我身上的尘土。
  “好,咱们就到客厅去吧,”拉季洛夫亲切地说,“让您会会家母。”
  我跟着他走。客厅中央摆着一个长沙发,那里坐着一位身材不高的老太太,她身穿一件深棕色衣服,戴一顶白色便帽,有一张慈祥而瘦削的脸,眼神畏怯而忧伤。
  “妈,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咱们的邻里×××。”
  老太太欠欠身子,向我施下礼,没有从她那双干瘦的手中放下口袋似的粗毛线手提包。
  “您光临我们这地方已很久了吗?”她眨了眨眼睛,有气无力地低声问道。
  “不,不很久。”
  “打算在这儿久住吗?”
  “我想住到冬天吧。”老太太不言语了。
  “还有这一位,”拉季洛夫向我指指一个又高又瘦的人说,我进客厅时没有注意到他,“这是费多尔?米赫伊奇……喂,费佳,把你的技艺对客人露一手。你干吗躲到角落里呀?”
  费多尔?米赫伊奇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从窗台上取过一把破提琴,拿起弓子——不是按规矩握着弓的一头,而是握着弓的中段,把小提琴抵在胸前,闭拢眼睛,跳起舞来,-一边哼着歌,把琴弦拉得吱吱直响。看样子他大概有七十来岁,长长的粗布外套在他那干瘦的肢体上可悲地晃荡着。他跳着舞;时而大胆地摇晃着他那光秃的小脑袋,时而似乎要停住不动,把那青筋嶙嶙的脖子伸得直直啪,两只脚在原地踩着,有时显然很费劲地屈起双膝。他那掉光牙的嘴巴发出苍老的声音。拉季洛夫大概从我脸上的表情猜到,费佳的“技艺”没有给我带来多太的快乐。
  “好了,老爷子,够了,”他说,“你可以去犒劳一下自己了。”
  费多尔.米赫伊奇立即把小提琴搁到窗台上,先向我这个客人鞠个躬,接着向老太太,再向拉季洛夫鞠了躬,随后就出去了,。“他原先也是个地主,”我的新朋友接着说,“本来挺有钱的,可是破产了,所以现在就住在我家里……当年他在省里可算是头号的风流汉呢:夺走过两个男人的老婆,家里养着一些歌手,他自己也挺能跳能唱的……要不要来点伏特加?饭菜都摆好了。”
  一位年轻姑娘,就是我在园子里见到一眼的那一位,走进房间里来。
  “这位就是奥丽雅!”拉季洛夫稍稍转过头说,“请多多关照……好,咱们就去吃饭吧。”
  我们去到餐室就了座。当我们从客厅出来,到这边坐定后,那个因受到“犒劳”而两眼发亮,鼻子也微微发红的费多尔’米赫伊奇便唱起《让胜利之雷响起吧!》屋角里已放着一张没铺桌布的小桌子,上面为他单摆了一份餐具。这个可怜老头的邋遢相令人不敢恭维,所以经常让他离大家远一点。他画了十字,叹口气,然后如鲨鱼似的吞食起来。饭菜确实不错,由于是星期天,所以少不了有颤动的果子冻和那种名之为“西班牙之风”的甜点心。这个曾在陆军步兵团干过十来年并到过土耳其的拉季洛夫在餐席上便天南地北地聊开了。我留意地听着,并悄悄地观察起奥丽加出。她不算很漂亮;可是她那坚毅而沉着的脸部表情,她那宽阔而白皙的额门、浓密的头发,特别是那双虽然不很大,但显得聪明、清晰、水灵的褐色眼睛,无论谁处在我此时的位置上,都会感到惊讶的。她似乎很专心倾听拉季洛夫的每句话;她脸上显露的不是兴趣,而是热情的关注。论岁数拉季洛夫可做她的父亲;他称呼她为“你”,然而我立刻猜她不是他的女儿。在谈话中他提到自己已故的妻子——“就是她姐”,他指着奥丽加这样说。她脸一下子红了,垂下了眼睛。拉季洛夫沉默了一会,并换了话题。老太太在用餐的整段时间里没有说一句话,几乎什么也没有吃,也没有客气地招呼我多吃菜。她那脸上流露出某种畏缩的、失望的期待和一种老年的忧伤,使人看了感到非常难受。快散席的时候,费多尔?米赫伊奇本来要唱支歌来“赞颂”主人和客人,然而拉季洛夫瞧了我一眼,便叫他不要唱了;老头用手抹抹嘴唇,眨眨眼睛,行了个礼,又坐下了,可坐到了椅子的边上。饭后我和拉季洛夫去到他的办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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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邻里拉季洛夫(2)
  凡是心里强烈地怀有一种念头或一种欲望的人,在待人接物上都有某种共同点,某种表面上的相似之处,不论他们的品性、能力、社会地位和所受的教育是多么的不同。我越是留意观察拉季洛夫,就越感到他就是属于这一类人。他谈农事、收成、刈草、战争、县里的流言蜚语、近期的选举等等时,谈得头头是道,顺畅自如,甚至相当投入,但突然间却叹起气来,像一个被繁忙工作搞得疲累不堪的人一样倒在安乐椅里,用手抹抹脸。他那既善良又温情的整个心灵似乎浸透着、充溢着某种情感。令我惊讶的是,我从他身上看不出他对什么有强烈的爱好,比如对吃喝、对行猎、对库尔斯克的夜莺、对患癫痫病的鸽子、对俄罗斯文学、对溜蹄马、对匈牙利舞、对纸牌和台球游戏、对舞蹈晚会、对省城或大都市的旅游、对造纸厂和制糖厂、对豪华的亭阁、对茶、对娇惯坏了的拉梢马、对胖得把腰带系到胳肢窝下的马车夫、对那些穿着讲究、而不知为什么脖子一动眼睛就歪斜和往外翻的马车夫……“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主呢!”我这样想。而且他绝没有装得像个闷闷不乐的人,像个怨天尤命的人;他对别人总是显出一样的感情和热忱,几乎想要去结交每一个随便相遇的人。其实,您同时会感到,他跟任何人都不可能成为朋友,都不可能真正地深交,这并不是因为他一概不需要别人,而是因为他把一切都埋人内心。我细细观察了拉季洛夫,简直想象不出他呒论现在或过去什么时候会是幸福的人。他也不算是个美男子;然而在他的眼神里、微笑里,他的整个身上都蕴含着某种非凡的魅力,的确如此。所以,我很想好好地了解他,喜欢他。当然,有时他也暴露出地主和乡下人的本性,然而他终究是个相当不错的人。
  我刚刚同他聊起新任的县长,忽然门口传来奥丽加的声音:“茶备好了。”我们来到客厅。费多尔?米赫伊奇仍然坐在窗子和门之间的那个角落里,谦卑地缩起脚。拉季洛夫的母亲在一边织袜子。窗子是开着的,从园子里飘来秋天的清爽气息和苹果的芳香。奥丽加忙着为我们斟茶。我这会儿比用餐时更加仔细地打量她。她很少说话,像一般的县城姑娘一样,可是至少我从她身上看不出她在痛苦地感到空虚无聊的同时想要说些好听的话,不翻白眼,也不作带幻想味道的、用意不明的微笑。她显得既文静又坦然,如同一个经历过大喜或大悲后而歇息下来的人。她的步态、举止又坚定又洒脱。她很让我喜欢。
  我跟拉季洛夫又侃了起来。我已经记不清我们是怎样得出一个人所共知的见解:一些最无关紧要的小事往往比一些极其重要的事给人的印象更深。
  “是呀。”拉季洛夫说,“我常有这种体会。您知道,我有过妻子。共同生活不很久……三年,我妻子便死于难产。我想,我活不下去了;我悲伤极了,痛苦得要死,可是又哭不出来——成呆于似的。我们照规矩给她穿好衣服,放到灵床上——就在这间屋子里。神甫来了,几位教堂执事也来了,开始唱赞美诗、祈祷、焚香;我鞠躬磕头,可是掉不出一滴泪来。我的心仿佛变成石头,头脑也是这样——全身沉重极了。头一天就这样过去。您信吗?夜里我甚至睡着了。第二天一早我来到妻子身旁——那时候是夏天,她从头到脚都被阳光照射着,而且被照得亮亮的。突然我看到……与(拉季洛夫说到这儿不由得颤抖了一下。)您猜怎么着?她的一只眼睛没有全闭上,有一只苍蝇就在那只眼睛上爬……我一下就栽倒在地了。苏醒后就开始哭呀,哭呀,已抑制不住自己了……”拉季洛夫不说话了。我瞧了瞧他,又瞧了瞧奥丽加……我永远忘不了她那脸上的表情。老太太把袜子搁在膝上,从手提包里掏出手绢,偷偷地擦擦眼泪,费多尔?米赫伊奇蓦地站起身来,抓过他的小提琴,用嘶哑而古怪的嗓音唱了起来。他大概是想让我们快乐,可是一听他那声音,我们全打颤了。拉季洛夫就请他别唱了。
  “不过,”他接下去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过去的事是挽回不了的,而且终归……人世上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话似乎是伏尔泰说的吧。”他连忙补充说。
  “是的,”我回答说,“当然是这样的。而且各种不幸都可忍受过去,没有摆脱不了的逆境。”
  “您这样想吗?”拉季洛夫说,“怎么说呢,也许您是对的。记得我在土耳其的时候,有一次躺在医院里,人已半死不活的了:我因创口感染而发起热病。唉,那时的住院条件当然没法说是好的,战争时期嘛,有个地方躺就得感谢老天爷了!突然又送来一批伤病员——把他们往哪儿安置呀?大夫跑东跑西,就是找不到地方。后来他走到我身边,问助理医生:‘他还活着吗?’助理医生回答说:‘早上还活着的。’大夫弯下身听了听我还在喘气。这位仁兄就不耐烦了,说:‘这小子真差劲,他反正就要死的,必定死的,却在这儿苟延残喘,拖时间,不过是白占地方,妨碍别人。’我心里想,‘完了,你要完蛋了,米海洛?米海雷奇呀……’可我还是病好了,您瞧瞧,还一直活到现在呢。可见您说的是对的。”
  ‘准任何情况下我这样说都是对的,”我回答说,“假如您那时真的死了,那终归也算是摆脱了逆境。”
  “那当然是,那当然是,”他用手在桌上拍了一下,补充说……
  “只要下决心……在逆境里呆着有什么出息?……干吗要耽搁、拖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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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邻里拉季洛夫(3)
  奥丽加一下站了起来,往园子里走去。‘‘喂.费佳,跳个舞吧!”拉季洛夫喊道。费佳腾地站起来,用一种华丽别致的舞步在房间里跳开了’,犹
  如那出名的“羊”在训练有素的狗熊身边表演一样,并唱起那首《在我家大门旁……》来。
  大门外传来一辆赛跑用的二轮马车的响声,过不多一会儿,一位高身材、宽肩膀、体格结实的老头——走进这房间里来……不过,奥夫夏尼科夫是一位出色的独特人物,所以请读者许我在另一篇里去谈他。眼前我只补充说一下:翌日,我和叶尔莫莱在天亮前一同去打猎,打过猎就回家了。过了一星期我再次去拉季洛夫家,可是既见不到他,也见不到奥阴加。又过了两星期我便听说,他突然失踪了,抛下母亲,带着那位小姨子不知何处去了。全省都哄动了,对这件事议论纷纷,只有这时候我才彻底领悟奥丽加在拉季洛夫谈到妻子时的那种脸上的表情。当时那种表情不单单是同情,它还是一种醋劲儿呢。
  我在离开乡下之前去拜望了拉季洛夫的老母。我在那间客厅里见到了她;她正在同费多尔?米赫伊奇玩“傻瓜”牌。
  “您有令郎的消息吗?”最后我还是问她。
  老太太哭起来了。我就不再向她打听拉季洛夫的消息。
快意经典 原味书屋 新书尝鲜 网络流行 玄幻 武侠 言情 青春 悬疑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连载 > 小说文学 > 名家> 猎人笔记译序├ 译序(1)├ 译序(2)├ 译序(3)第一章├ 霍里和卡利内奇(1)├ 霍里和卡利内奇(2)├ 霍里和卡利内奇(3)├ 叶尔莫莱和磨坊老板娘(1)├ 叶尔莫莱和磨坊老板娘(2)├ 叶尔莫莱和磨坊老板娘(3)├ 叶尔莫莱和磨坊老板娘(4)├ 莓泉(1)├ 莓泉(2)├ 莓泉(3)├ 县城的大夫(1)├ 县城的大夫(2)├ 县城的大夫(3)第二章├ 我的邻里拉季洛夫(1)├ 我的邻里拉季洛夫(2)├ 我的邻里拉季洛夫(3)├ 独院地主奥夫夏尼科夫(1)├ 独院地主奥夫夏尼科夫(2)├ 独院地主奥夫夏尼科夫(3)├ 独院地主奥夫夏尼科夫(4)├ 独院地主奥夫夏尼科夫(5)├ 利戈夫村(1)├ 利戈夫村(2)├ 利戈夫村(3)├ 别任草地(1)├ 别任草地(2)├ 别任草地(3)├ 别任草地(4)├ 别任草地(5)├ 别任草地(6)第三章├ 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1)├ 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2)├ 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3)├ 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4)├ 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5)├ 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6)├ 总管(1)├ 总管(2)├ 总管(3)├ 总管(4)├ 办事处(1)├ 办事处(2)├ ├ 办事处(4)├ 办事处(5)├ 办事处(6)第四章├ 孤狼(1)├ 孤狼(2)├ 孤狼(3)├ 两地主(1)├ 两地主(2)├ 两地主(3)├ 列别江(1)├ 列别江(2)├ 列别江(3)├ 列别江(4)├ 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和她的侄儿(1)├ 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和她的侄儿(2)├ 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和她的侄儿(3)├ 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和她的侄儿(4)第五章├ 死(1)├ 死(2)├ 死(3)├ 死(4)├ 歌手(1)├ 歌手(2)├ 歌手(3)├ 歌手(4)├ 歌手(5)├ 歌手(6)├ 歌手(7)├ 歌手(8)├ 歌手(9)├ 歌手(10)第六章├ 幽会(1)├ 幽会(2)├ 幽会(3)├ 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1)├ 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2)├ 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3)├ 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4)├ 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5)├ 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6)├ 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7)├ 切尔托普哈诺夫和涅多皮尤斯金(1)├ 切尔托普哈诺夫和涅多皮尤斯金(2)├ 切尔托普哈诺夫和涅多皮尤斯金(3)├ 切尔托普哈诺夫和涅多皮尤斯金(4)├ 切尔托普哈诺夫和涅多皮尤斯金(5)├ 切尔托普哈诺夫和涅多皮尤斯金(6)<<上一页 返回目录 下一页>> 猎人笔记第二章
独院地主奥夫夏尼科夫(1)
  亲爱的读者,有这样一个人,他身材魁梧,年约七十,脸有点俦克雷洛夫,②双眉低垂,眉下有一双明亮睿智的眼睛,器宇轩昂.谈吐稳重,步履迟缓,这就是我要向诸位介绍的奥夫夏尼科夫。伍穿的是一件肥肥大大的长袖蓝外衣,衣扣直扣到脖下,脖子上围有一条淡紫色绸围巾,脚登一双擦得锃亮的带穗子的长统靴,从大馋上看,很像一个殷实的生意人。他的手又软又白,甚为好看,在说话的时候,常常去摸摸外衣上的扣子。奥夫夏尼科夫的傲气和古板、机灵和懒散、直爽和固执使我想起彼得大帝以前时代的俄罗斯贵族……他要是穿上古代的无领大袍,那会很相称的。这是一位旧时代的遗老。乡亲们对他异常尊敬,认为与他交往是件体面事。他的那些独院地主弟兄对他可崇拜啦,老远望见他便脱帽致敬,并以他为骄傲。一般说来,在我们这一带,独院地主跟庄稼人至今很难区分:他们的家业恐怕还比不上庄稼人的,小牛长得不及荞麦高,马匹勉强地活着,挽具也很蹩脚。奥夫夏尼科夫可算是这通常情况中的一个例外,虽然也说不上有钱。他和老伴两人住在一幢舒适整洁的小房子里,仆人不多,让他们穿俄罗斯式服装,称他们为佣人。仆人们也替他耕田种地。他不冒称贵族,也不以地主自居,从来不像常言所说的那样“忘乎所以”:头遍请他人席,他不会立即就座,有新的客人到来时他定然起立,然而又显得那样庄重、尊严而亲切,使客人不由得向他深深鞠躬。奥夫夏尼科夫保持古风旧习不是出自迷信(他的心灵是相当自由开放的),而是出自习惯。比如说,他不喜欢带弹簧座的马-T--,因为他觉得这种马车坐得并不舒坦,他要么乘坐赛跑马车,要么乘坐带皮垫的漂亮小马车,亲自驾御自己的良种枣红色跑马(他养的马全是枣红色的)。马车夫是一个脸颊红润的年轻小伙子,头发理成圆弧形,穿一件浅蓝呢E衣。头戴低低的羊皮帽,腰系皮带,毕恭毕敬地与主人并肩而坐。奥夫夏尼科夫每天都要睡一会午觉,每逢星期六洗一次澡,只误一些宗教的书(而且神气地戴上那副圆形银框眼镜),每天都早起早睡。可是他不蓄胡子,头发理成德国式发型。他待客极为亲切诚挚,f旦不对客人低三下四。不忙前忙后,也不拿什么干的和腌的东西去款待客人。‘‘老伴!”他慢条斯理地说,身体不站起来,只是稍稍向她转过头,“拿些好吃的来请客人尝尝。”他认为粮食是上帝所赐,销售粮食是罪孽的。--AlSiO@,在发生大饥荒和物价狂涨之时,他把自家的全部存粮拿出来赈济附近的地主和农民;来年时他们都很感激地把粮食归还给他。常常有乡亲们跑来请奥夫夏尼科夫去为他们评理、调解,他们几乎都能服从他的评判,听从他的劝解……许多人多亏有他帮助而最终划清了田界……可是有两三次同一些女地主发生龃龉,这以后他便声称,决不为妇道人家之间的纠纷居中调解了。如今他受不了忙乱、受不了惊慌着急,更受否了娘儿们的长嘴长舌和“瞎忙”。有一次他家的房子着Y"X。有个雇工慌里慌张地向他跑来,一边大喊大叫:“失火了!失火了!”奥夫夏尼科夫镇定自若地说:“你嚷嚷什么呀?递给我帽子和手杖……”他喜欢亲自训练马。有一匹冲劲十足的比秋克马山拉着他下山,奔向峡谷。“嘿,得了,得了,年轻的小马驹,你会摔死的。”奥夫夏尼科夫好心地关照它,可说时迟那时快,他连同所乘的赛跑马车、坐在后边的小厮和那匹马一起全滚到峡谷里了。幸亏谷底尽是一堆堆沙子。没有伤着人,只有那比秋克马把一只腿摔脱臼了。“唉,你瞧瞧,”奥夫夏尼科夫从地上爬起来,仍然语气平和地说,“我对你说过的呀。”他按自己的心意找了一位配偶。他的妻子塔季雅娜?伊利尼奇娜是位高个子女人,端庄而寡言少语,老是系着栗色的绸头巾。她显得神情冷漠,可是没有人怨她严厉,相反,有许多穷人称她为好大娘和恩人。端正的容颜、乌黑的大眼睛、薄薄的嘴唇至今仍能证明她当年的ttl众姿色。奥夫夏尼科夫没有子女。
  读者已经知道,我是在拉季洛夫家里认识他的,没过几天我就去他家拜访了。正巧他在家。他坐在皮制的大安乐椅上阅读经文。一只灰猫待在他肩上打呼噜。他按平素习惯亲切而庄重地接待了我。我们攀谈起来。
  “请您照实说,卢卡?彼得罗维奇,”谈话中我这样问,“早先在你们那个年月里是不是较好一些?”
  “跟您说吧,有些方面确实好一些,”奥夫夏尼科夫说,“那时候我们日子过得比较安定,也比较宽裕,确实……不过还是现在好;到你们的孩子们长大了,那时候一定会更好。”
  “卢卡?彼得罗维奇,我原以为您会夸耀旧时代呢。”
  “不,旧时代我认为没什么可夸耀的。举个例说吧,如今您是地主,同您已经去世的祖父一样是地主,可您没有他那样的权势啦!而您也不是那一号人。就连当今还有一些地主在挤压我们;看来这也在所难免。也许将来事情会变好的。可不是嘛,我年轻时司空见惯的事,眼前就见不到了。”
   “举个例子说吧,是什么事呢?”
   “那就再举您爷爷的例子说说吧。他是个好耍权势的人!他常常欺侮我们这类百姓。说来您可能知道——您怎么会不知道自家的地呢——从切普雷金到马利宁的那片地吧?……如今这片地已成了您家的燕麦田,……唉,按说这地本来是我家的,整片都是我家的。您爷爷把它从我家霸占了去;他骑着马,手指了指说:‘这是我的土地,——就霸占过去了。先父(愿他进天堂!)是个正直人,也是个火暴性子的人,他忍不下这口气——谁甘愿丢掉自家的田产呢?——就去法院上告。可是只有他一人去上告,旁的人都不去告。因为他们都害怕。有人去向您爷爷告密说,彼得‘奥夫夏尼科夫去告您了,说您夺走他的地……您爷爷马上就派手下的猎师巴乌什带上一伙人闯到我家来了……他们逮住我的父亲,押到你们家的领地上。那时候我还是个毛孩子,光着脚丫跟在父亲后面跑。您猜怎么着……他们把他押到你们家的窗予下,就用棍子揍他。您爷爷站在凉台上瞅着;您奶奶坐在窗前,也在瞅着。我父亲就喊道:“大娘,马丽雅?瓦西利叶夫娜,可怜可怜我,替我说句公道话吧!,可是她只是欠欠身子,观看着。就这样逼着我父亲答应交出土地,还要他向你们家表示感谢,感谢放他一条活命。这块地就这样成了你们家的了。您去问问您家的佃户看,这块地叫什么?它就叫棍棒地,因为是用棍棒夺来的。所以说,我们这些小人物就不喜那老一套规矩。”
  我不知道如何对奥夫夏尼科夫说才好,我不敢瞧他的脸。
  “当时我家还有一位邻里,他姓科莫夫,名叫斯捷潘’尼克托波利昂内奇。他使尽各种花招来难我父亲。他是个酒鬼,喜欢请人喝酒,酒喝足时就用法文说一句‘塞邦’,又把嘴巴舐了舐,然后就闹腾开了!他叫人去把所有的左邻右舍都请了来。他的马车都准备好了,停在门前;你要是不去,他马上亲自闯来……真是一个怪人!他在所谓‘清醒’的时候不大瞎说;可是一喝醉酒,就胡吹起来了,说他在彼得堡的丰坦卡街上有三幢房子,一幢是带一个烟囱的红房子,另一幢是带两个烟囱的黄房子,第三幢是蓝的,不带烟囱;他说他有三个儿子(实际上他没有结过婚),一个当步兵。另一种当骑兵,老三在家过日子……又说,三个儿子各住一幢房-T-。老大家常有海军将官来访,老二家常有陆军将官来访,而到老三家来的尽是英国人!说着说着便站了起来,说:‘为我家老大的健康干杯,他是最孝敬我的孩子!’接着便哭了起来。要是有谁不举杯祝酒,那就糟了。他就要说:‘毙了你!他不许埋葬你!……,有时候他会蹦起来大喊:‘大伙都来跳舞吧,让自个乐一乐,也让我高兴高兴!’那你就得跳,哪怕死了也得跳。他把家里的农奴丫头们折磨得可苦啦。经常让她们通宵达旦地唱歌,谁唱得最响亮,就奖赏谁。当她们唱累了——他就抱着脑袋哀叹道:‘哎呀,我这孤苦伶仃的人呵!大家都抛下我这可怜的人了!’于是马夫们赶紧就来给丫头们打气。我父亲也被他看中了,有啥法子呢?他差点把我父亲打发进了棺材,真的快被他折腾死了,幸亏他自己先死了,是喝醉了从鸽子棚上跌下来摔死的……瞧,我家有过一些什么样的邻里呵!”
快意经典 原味书屋 新书尝鲜 网络流行 玄幻 武侠 言情 青春 悬疑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连载 > 小说文学 > 名家> 猎人笔记译序├ 译序(1)├ 译序(2)├ 译序(3)第一章├ 霍里和卡利内奇(1)├ 霍里和卡利内奇(2)├ 霍里和卡利内奇(3)├ 叶尔莫莱和磨坊老板娘(1)├ 叶尔莫莱和磨坊老板娘(2)├ 叶尔莫莱和磨坊老板娘(3)├ 叶尔莫莱和磨坊老板娘(4)├ 莓泉(1)├ 莓泉(2)├ 莓泉(3)├ 县城的大夫(1)├ 县城的大夫(2)├ 县城的大夫(3)第二章├ 我的邻里拉季洛夫(1)├ 我的邻里拉季洛夫(2)├ 我的邻里拉季洛夫(3)├ 独院地主奥夫夏尼科夫(1)├ 独院地主奥夫夏尼科夫(2)├ 独院地主奥夫夏尼科夫(3)├ 独院地主奥夫夏尼科夫(4)├ 独院地主奥夫夏尼科夫(5)├ 利戈夫村(1)├ 利戈夫村(2)├ 利戈夫村(3)├ 别任草地(1)├ 别任草地(2)├ 别任草地(3)├ 别任草地(4)├ 别任草地(5)├ 别任草地(6)第三章├ 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1)├ 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2)├ 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3)├ 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4)├ 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5)├ 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6)├ 总管(1)├ 总管(2)├ 总管(3)├ 总管(4)├ 办事处(1)├ 办事处(2)├ ├ 办事处(4)├ 办事处(5)├ 办事处(6)第四章├ 孤狼(1)├ 孤狼(2)├ 孤狼(3)├ 两地主(1)├ 两地主(2)├ 两地主(3)├ 列别江(1)├ 列别江(2)├ 列别江(3)├ 列别江(4)├ 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和她的侄儿(1)├ 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和她的侄儿(2)├ 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和她的侄儿(3)├ 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和她的侄儿(4)第五章├ 死(1)├ 死(2)├ 死(3)├ 死(4)├ 歌手(1)├ 歌手(2)├ 歌手(3)├ 歌手(4)├ 歌手(5)├ 歌手(6)├ 歌手(7)├ 歌手(8)├ 歌手(9)├ 歌手(10)第六章├ 幽会(1)├ 幽会(2)├ 幽会(3)├ 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1)├ 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2)├ 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3)├ 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4)├ 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5)├ 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6)├ 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7)├ 切尔托普哈诺夫和涅多皮尤斯金(1)├ 切尔托普哈诺夫和涅多皮尤斯金(2)├ 切尔托普哈诺夫和涅多皮尤斯金(3)├ 切尔托普哈诺夫和涅多皮尤斯金(4)├ 切尔托普哈诺夫和涅多皮尤斯金(5)├ 切尔托普哈诺夫和涅多皮尤斯金(6)<<上一页 返回目录 下一页>> 猎人笔记第二章
独院地主奥夫夏尼科夫(2)
  “时代已经变多了!”我说。
  “是呀,是呀,”奥夫夏尼科夫赞同地说道,“可以这样说吧,在那些旧年月贵族们活得可奢侈了。至于那些达官显要就更不用提了:我在莫斯科时见得多啦。据说,这种人如今在那边也不见了。”
  “您去过莫斯科?”
  “去过,那早啦,很早很早啦。如今我七十三了,我是在十六岁那一年去的莫斯科。”
  奥夫夏尼科夫叹了口气。
   “‘您在那边见到过一些什么人呢?,,
  “许许多多的达官显贵都见到过,什么样的都见过;他们真是荣华富贵,令人惊叹呀。可是没有人比得上已故的伯爵阿列克塞.格里戈列维奇.奥洛夫一切斯明斯基。阿列克塞?格里戈列维奇我经常见到;我的一位叔叔在他家里当管家。伯爵家就住在卡卢加门附近的沙波洛夫卡街。他真是显贵人物呢!他的那种风度仪表,那种宽宏大度,你根本想象不出,也无法形容。单是身材别提多魁梧了,而且身强力壮,目光炯炯!当你还没有熟悉他,没有接近他的时候,的确会感到害怕,会感到胆怯;可是一旦与他接近之后,他就会像太阳一样使你感到浑身温暖,非常愉快。他容许每个人去见他,他对什么事情都感兴趣。他亲自参加赛马,不论什么人都可以同他竞赛;他从来不立即一马当先,他不愿让别人难堪,不挡着别人,只是到最后才超越过去;他显得那样和蔼可亲:他安慰对手,夸奖对手的马。他养了一批善翻筋斗的优种鸽子。常常来到院子里,坐在安乐椅上,吩咐放鸽子飞;仆人们站在周围的房顶E.拿着枪防止老鹰的袭击。伯爵的脚边放了一个大银盆,里面盛着水,他就朝水里观赏那些鸽子。许许多多穷苦人、乞丐都靠他救济过日子……他献出了多少钱财呵!他一旦发怒,简直像是打雷,可怕极了,不过你用不到哭鼻子,过一会儿再瞧,他已笑容满面了。他一举办宴会,准教全莫斯科人喝个醉……要知道他还是个好聪明的人哪!他打败过土耳其人。他还喜欢角力;他从图拉、从哈尔科夫,从唐波夫,从全国各地请来一大批大力士。谁被他摔倒了,便奖赏谁;要是谁赢了他,他更是给以厚赏,还要亲吻他……我处待在莫斯科那一会,他曾发起过一次猎犬比赛,这样的比赛在俄国从未有过:他邀请全国所有的猎人前来,并规定了日期,限期三个月。这样,猎人们都来会集了。把猎狗、雇用的猎手都运来——嚯.到的人可多了,真是千军万马!先是设宴款待,然后大家前去城外。观赛者来得多极了,真是海了去啦……您猜怎么着?……您爷爷的那只狗跑得最快,一举夺魁。”
  “是那只米洛维特卡吗?”我问。
  “是米洛维特卡,那只米洛维特卡……这样一来伯爵就向您爷气”
   爷请求说:‘把您的狗卖给我吧,你要多少,就给多少。’您爷爷回答说:‘不,伯爵,我不是买卖人:没用的破烂也不卖,若是为了表示敬意,即使老婆也可让人,惟独这只米洛维特卡不能让……我倒宁肯让出自己。’阿列克塞‘格里戈列维奇很赞赏他,说:‘好,佩服。’您爷爷就用马车把这只狗送回家了;后来米洛维特卡死了,您爷爷让人奏乐为它送葬,把它葬在花园里,在坟前立了块碑,并刻上墓志铭。”
  “这么说来,阿列克塞?格里戈列维奇没有得罪过任何人”我说。
  “事情往往是这样的:谁越没能耐,谁就越翘尾巴。”
  “那个巴乌什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我问。“您听说过米洛维特卡,怎么会不知道巴乌什呢?……他是您爷爷手下主要猎师和驯猎狗的人。您爷爷喜欢他不次于喜欢米洛维特卡。这是个什么都敢干的人,只要您爷爷一声令下,他会立即照办,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他朝猎狗吆喝一声,林子里就会闹得天翻地覆。有时他一下闹起倔脾气来,就跳下马,躺倒不干……猎狗一旦听不到他的吆喝声,那就完了!那些狗就不再去闻新留下的猎物足迹,什么猎物也不去追了。这一下让您爷爷气得要命!‘我不吊死这个无赖,就不活了!我要剥这个坏蛋的皮!我要让这个坏家伙不得好死!’但是到头来还是派人去询问他有什么要求。探问他不吆喝狗去捕猎的原因。巴乌什在这种情况下一般只要求喝酒,一当喝够了酒,就会起身上马,又高高兴兴地去指挥那群猎狗了。”
  “您好像也喜欢打猎,卢卡?彼得罗维奇?”
  “可算喜欢吧……确是如此,但不是现在,现在我的好时光已经过声了,那是在年轻的时候……可是您知道,由于身份的关系,不大好搞,像我们这些人是不能跟在贵族们屁股后头。的确,我们这类人中也有一些嗜酒成性的没出息的人,常常去同那些老爷们气一起胡混……这有什么乐趣呢……不过是让自己丢脸罢了。人家让他骑蹩脚的、跌跌绊绊的马;动不动揪下他的帽子往地上扔,有时还用鞭子抽他一下,像抽马似的;而他老得陪着笑脸,让人家开心。不行呀,我对您说,越是身份低,就越要自重,否则,只会自讨羞辱。”
  “是呀,”奥夫夏尼科夫叹口气,继续说,“许多时光像水似的流过去了。世道已经变了。特别是在那些贵族中间,我看到的变化可大啦。田产少的要么去当差,要么不住在原地了;那些田产多的,更叫人认不出来了。那些有大产业的人,在那阵划分地界的时候,我见得多了。我可以这样跟您说吧:瞅着他们,心里的确很喜欢:他们又和气,又有礼貌。只有一点很使我惊奇:他们学识渊博,说话有条有理,令人心悦诚服,可是对于实际的事却一窍不通,连自己的利益是否受损也搞不明白:他们的农奴管家就如折轭具似地摆弄他们。说起来您可能知道亚历山大?弗拉季米罗维奇‘科罗廖夫吧?他算得上是个地道的贵族吧?长相帅气,家产殷实,又受过高等教育,似乎出过国谈吐稳重、谦虚,见了我们总要握握手。您认识吗?……那好,请听我说一说。上星期我们应中介人尼基福尔.伊利奇的邀请前去别廖佐夫卡聚会。中介人尼基福尔伊利奇对我们说:诸位,该把地界划一划清了;比起所有其他地区来,我们这地区落后啦,这多丢脸呀。我们就开始干吧。’于是我们就干起来了。照例是磋商、争论;我们的代理人发起性子来。但最先带头吵闹的是钦尼科夫?波尔菲里……而这个人为什么要闹呢?……他本人地无一垅,他是受兄弟之托来办事的。他大喊道:?不行!你们糊弄不了我!不行!不能那样搞!把测量图拿来!把测量员给我叫来,叫子上这儿来!“您到底要怎么样呢?’‘别把人当傻瓜!哼,你们以为我马上会把我的要求说给你听吗?……不行,你们还是把测量图拿来,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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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院地主奥夫夏尼科夫(3)
  他的手在图上直敲。马尔法.德米特列夫娜被他气得要死。她:‘您怎么敢败坏我的名誉?’他回答说,‘把您的名誉给我的栗色母马我都不要。’好说歹说,总算用马杰拉酒让他消了气。他平静下来了,可别的人又闹开了。亚历山大?弗拉季米罗维奇?科罗廖夫坐在角落里,咬着手杖上的镶头,只是不住地摇头。我感到很不好意思,真想溜了出去。人家对我们会怎么想呢?一瞧,我的亚历山大?弗拉季米雷奇站了起来,装出要说话的样子。介人慌忙地说:‘诸位,诸位,亚历山大。弗拉季米雷奇要讲话了。’不能不夸这些贵族:大家立即停下不吵了。于是亚历山大?弗拉季米雷奇开始讲了,他说:我们似乎忘记了我们是为了什么会集到这儿的;虽然划分地界无疑是对土地拥有者有利的,但实质上它为的是什么呢?为的是使农民负担轻一些,使他们劳作起来方便一些,承担得起赋役:而不要像现在这样,自己都搞不清自己的土地,常常要跑到五俄里外去耕种,再说对他们也很难处罚。
  随后亚历山大?弗拉季米罗维奇又说:地主不去关心农民的利益是罪过的;如果冷静地想一想,最终就会明白,农民的利益和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他们好,我们也好,他们不好过,我们也不好过……所以,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而争来争去,那是罪过的、糊涂的……他说呀、说呀……说得多在理呀!很打动人的心……贵族们听了个个垂下了头;我也差点掉了泪。说实话,古书里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而到头来怎么样呢?他那四俄亩长满青苔的沼地却死活不愿让出来,也不愿意卖。他说:‘我叫人把这块沼地的水排干,在那儿建一座设备完善的毛纺厂。,又说:‘我已选定这块地作厂址:这方面我有我的考虑……’如果真是这样,倒也罢了,然而事情并非如此,只不过是因为他的乡邻安东‘卡拉西科夫舍不得花一百卢布票子去疏通他的那位管家老爷。事情一件也没办成,我们就散了。直到现在亚历山大.弗拉季米雷奇还认为自己是对的,还老是去谈毛纺厂的事,可是并没有叫人去给那招地摊水。
  “他对自己的产业是怎样经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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