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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向左,深圳往右

_2 慕容雪村(当代)
肖然出差后,韩灵身体一直不大好,先是淋了点小雨,感冒发烧,走路没力气,吃饭没胃口,头上像带了个箍。请了两天假,在家里哼哼唧唧地养病。那时韩灵已经当上了老钟的秘书,专门负责安排他的起居饮食。1996年是个好年头,市场繁荣,百业兴旺,老钟倒卖钢铁、倒卖原料、倒卖服装,除了人口和军火,没有他不敢倒的东西,每天哗哗地往口袋里搂钱,公爵王有点旧了,索性给了二奶,花几十万港币买一辆奔驰560,每天在深圳大街上风驰电掣,很有点德高望重的意思。
自从上次见识了肖然的万丈怒火,老帅哥钟德富收敛了一段时间。生意人和气生财,再大的老板砍上几菜刀,也是一堆烂肉,所以他告诫自己一定要谨慎,多交朋友,少结冤家,不能因为小脑袋掉了大脑袋。再说老钟身边从来也不缺女人,韩灵的前任,那个叫任丽丽的湖南女孩,就曾经是他明铺暗盖的情人,此情人毕业于南开大学英语系,高大丰满,武功超群,就是有点过于功利,自从在办公室被老钟解开裤带后,就不断地跟他要这要那,老钟送宝姿时装、送古芝皮包、送倩碧口红、送名贵腕表,1995年摩托罗拉大哥大卖一万两千多,老钟一下买了好几个,送亲戚送朋友,还专门给任丽丽留了一个,但还是满足不了她,每次一碰她的裤带,任丽丽就建议给她买一套房子。那房子老钟亲去视察过,背山面海,价值九十几万,他盘算了又盘算,觉得这买卖没赚头,同时也渐渐腻歪了任丽丽的肉身,于是就奋然炒了她的鱿鱼。
韩灵最重要的一项职责就是陪老钟出去应酬,几个月里,她见过脑满肠肥的政府官员,见过身家亿万的大老板,喝过三千多一瓶的酒,吃过一千多一樽的极品官燕,韩灵酒量不错,还非常细心,要带什么文件,点什么菜、喝什么酒,只要交代一次,她就会办得妥妥贴贴,所以渐渐成了老钟在交际场上的护身符,一刻都离不开。
那天要接待的是广州一家国营房地产公司的老总,老钟仓库里积压了一批劣质建材,正打算处理给他们。在大陆市场历练了几年,钟德富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商业理念:买东西要便宜,一定要找私企,私企成本低;卖东西要赚钱,一定要找国企,国企缺心眼儿。跟国企作生意只有一个规则,就是把人搞掂。搞掂了人,什么都好说,货差点、烂点,没问题;交货时间晚两天,没问题;结算时多报上点运费、保险费,还是没问题。而且几乎没有不能搞掂的人:大多数人都爱钱,可以用钱将之击倒;不爱钱的,给他送女人;又不爱钱又不好色的,可以安排他的子女去国外读书。既不爱钱又不好色、又没有子女的国企领导,钟德富从来都没遇见过。
今天要接待的这位老总既爱钱又好色,钟德富准备了一个八万元的红包,又联系了一位在深圳跳舞的俄罗斯小姐,这位国际友人消费一夜的价格是6000人民币,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于是就打韩灵的拷机,问她身体好点没有,能不能参加晚上的腐蚀工作。
韩灵在家里歇了两天,正感觉有点恐慌。深圳是一个残酷的、没有余地的城市,对普通打工仔而言,生病是一件太奢侈的事,一天不上班就意味着一天没有饭吃。还有一个原因是大姨妈迟迟没来,自从上次打胎之后,她的月经就一直不准,但误差从来没超过10天。这些日子韩灵总戴着卫生巾,每过几个小时翻看一下,但卫生巾却始终都像广告中说的那样雪白舒爽。拷机响起时,韩灵正坐在马桶上忧郁地摸着自己的肚子,心里惨叫,完了完了。  
第三部分 第九章(3)
那时肖然正在武汉的汉正街市场,他和日化行业四大家族之一的王威远签了一份经销合同,第一笔订单就是100万。肖然强忍着心中的狂笑,把样品、宣传单页、合同一样样收了起来,表情十分严肃,说王总,谢谢你的支持,晚上你选地方,我请你好好喝一杯。根据他和安尔雅的协议,伊能净品牌的每一笔销售,他都可以提成20%,20万啊,肖然在心里想,我他妈的终于,终于成功了。
肖然这次走了十几个城市,先到广州,在兴发广场转了两天,也没能找到一个客户。经销商一开口就问他能给多少铺底货,能上多少钱的广告,问得他黯然低头。给铺底货物是日化行业的通用规则,就是厂家先供一批货,经销商把这批货出手后再进下一批,相当于是一笔无息贷款,玩的都是厂家的钱,这与安尔雅的国情严重不符。公司家底他是知道的,不仅没钱上广告,恐怕现在连工资都不一定发得出来。陆锡明说得好:你要能把钱骗回来,咱们就发财,否则,“大家一起死吧。”离开广州后,他又到了南京、上海和义乌,浙江义乌有个巨大的小商品批发市场,肉牛公司的香皂在这里一年能卖几百万,肖然费尽心思,只拿到十万元的订单,赚的两万元也就刚够差旅费。
跟王威远吃完饭出来,肖然沿着大街慢慢地往回走,越走心里越高兴,20万啊,装在皮包里,那就是满满一包,糊在墙上,可以糊满一间屋子。王威远说如果广告能跟上,光武汉一个市场,他一年就能卖一千万,那样全国至少可以卖一个亿,天啊,我就这么成了千万富翁!肖然忍不住大喊了一嗓子,路上行人纷纷侧目。路边有一个公用电话摊,他几步走过去,拨通了韩灵的拷台,对接线小姐说请拷27978,让她速回电话。
韩灵的拷机是他给买的,1700块,第一代摩托罗拉汉显传呼机,别在腰上像挎着台电视机,走夜路可以拿着防身。肖然把拷机递到韩灵手中时说:“你要答应我,不管什么时候,不管跟谁在一起,都要及时回我电话。”
拷机响了几次,都被震耳的乐声掩盖了。老钟搂着韩灵在舞池里慢慢挪动,旁边风骚美艳的俄罗斯小姐不时发出咯咯的浪笑,广州来的张总紧紧地箍着她,恨不能隔着多层衣服把她刺穿,还不时回头跟老钟发表感想:“白种人,皮肤真他妈糙,劲儿真他妈大。”韩灵扭头看了一下那个力大无比的白种猛将,包房幽暗的灯光下,她淡蓝色的眼珠闪着冷冷的光,她是普希金和高尔基的同乡吗?
把张总和国际友人送上楼,韩灵觉得自己的头也有点昏,她那天喝了十几杯,胃里火烧火燎的,像装满了烂草和粪便的沼气池。老钟喝得也不少,醉醺醺地把领口松开,腆着肚子坐回沙发上,说小韩咱俩合唱一首,韩灵看了看表,都快十二点了,心下就有点不大愿意。不过老钟既然开了尊口,也不好驳回,就说钟总您点吧,唱完这首歌我就去买单。
韩灵大二那年参加了一次歌咏比赛,比赛取前十名,她正好是第十一名,落选的天王巨星。名次公布后,韩巨星十分沮丧,拉着肖然的手在校外小路上慢慢踱步,心情像是一首走调了的月光小夜曲。走到一棵法国梧桐树下,肖然拥她入怀,贴着耳朵说别难过了,那些评委都是猪脑袋,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最好的。说得韩灵心情豁然开朗,抓着他的手,在清亮的月亮地里一甩一甩地大步前行,一边走一边唱:真情像梅花开过,层层冰雪不能淹没,总有云开日出时候,看见春天走向你我……
“爱似秋枫叶,无力再灿烂再燃,爱似秋枫叶,凝聚了美丽却苦短……”老钟突然一把将她搂过来,右手粗鲁地在她胸前搓摸,麦克风当地掉到地上,跳了几下,从她脚边慢慢滚过。韩灵奋力挣扎,说钟总别这样别这样,越说老钟将她搂得越紧,一条腿从她两腿之间生硬地挤进来,顶得她小腹酸痛,双脚离地。挣扎了几下挣不脱,韩灵急了,大喝一声:“我不!”趁老钟微一分神,她腾地跳出圈外,推开门就向外走,下楼梯时不小心撞了一下,疼得她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在侍应生和坐台小姐们诧异的目光中,韩灵一边流泪一边在心里喊:“肖然,你在哪里,在哪里。”  
第三部分 第九章(4)
深夜的武汉街头,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正踽踽独行。路边有个空可乐罐,他上去踢了一脚,可乐罐当地飞了起来,在灯火阑珊的长街上跳了几下,无声无息地滚进路边的臭水沟里。  
第四部分 第十章(1)
刘元公司里有一个日本太君很喜欢打麻将,每周末都会组织一次牌局,筹码是五十一百两百的,一局下来总会有几千块输赢,这对财主来说,也就是玩玩,算不得真赌。刘元不喜欢赌,但这种巴结上司的机会也不愿错过,就经常去端茶倒水伺候牌局,三缺一的情况下也上过两次,他牌打得臭,心理素质也不好,别人一听牌他就哆嗦,越害怕就越出铳,几次都被打得清袋。一来二去的,他和鬼子们就混熟了,运动项目不再限于麻将运动。鬼子们远渡中国,几个月回一次家,也是比较寂寞,刘元跟他们打过高尔夫,玩过保龄球,在小梅沙踢过沙滩足球,更多时候是带他们出去嫖女人。
皇军们都住在五星级酒店,不用出门,每天就有大把女人送货上门。但酒店里货源有限,质量还不见得高,收费更是贵得离谱,鬼子们挑来拣去,渐渐失去了重复操作的耐心,就问刘元哪里能找到物美价廉的替代品,嫖客刘元早有此意,只是苦于说不出口,这下一拍即合,恰如干柴遇上烈火,瞌睡碰到枕头,立马就带领皇军驱车而出,在琳琅满目的人肉市场做起了导购工作。
从1996年到1999年,刘元不知道促成了多少笔皮肉交易,换个说法,不知道帮助日本侵略者糟蹋了多少同胞姐妹,说起来刘元的祖上也受过日本鬼子的荼毒,他爷爷还挨过太君的鞭子,算是苦大仇深的革命后代。所以刚开始他还有点民族情结,隐隐约约觉得这事可耻,但越到后来就越坦然,步子稳健,神态威严,妈咪们看见他就像看见了亲爹一样,忙不迭地向他推荐自己案板上的肉。刘元也从中捞了不少好处,经常免费消费不说,还不断加薪升职,到1998年,他已经成了公司里职位最高的中国人,手下直接管十几个人,间接管三千多人。
刘元的卖国行为遭到肖然的猛烈抨击,和陈启明说起此事时,肖然第八百次引用了他自己的名言:“日本鬼子要是再打进来,这王八蛋肯定第一个当汉奸。”陈启明笑笑,想起刘元的话。汉奸刘某人按照经济学的方法来分析他的行为:他一周至少帮皇军找三个女人,交易额不低于六百元,一年就是三万多,“要是每个人一年都能贡献三万元的GDP,我们国家该有多么富强啊,那些女人……反正也是闲置资产。”
到1996年,刘元已经不怎么恨肖然了,在深圳这个城市,爱情本来就是一件浅薄的事,因为爱情而生的仇恨,当然就更不值一提。6月17号是刘元的26岁生日,他在电台给自己点了首歌,花20块买了个小蛋糕,然后灯也不开,躲在黑影里静静地听,窗外的灯光幽幽地照进来,整间屋子显得空旷而孤清。刘元听着歌,吃着蛋糕,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他其实并不一定爱韩灵,他只是不服输而已。当无数肉体在他床上横陈扶疏,当无数女人从他身下纷纭地退去,他忽然发现,自己这些年孜孜以求的爱情,不过是一种虚妄,就像狗虽然奔跑追逐,但并不爱任何一块骨头——它只是想咬一口,或者,仅仅是不想让别的狗得逞。而韩灵这块骨头之所以显得比较大,不过是因为有两只狗同时在追逐。她没有那么漂亮,而且,刘元摸着自己胡须微张的下巴想,她已经老了。
从那以后,他从没跟韩灵主动联系过,几次都是韩灵拷他。深圳是一个快节奏的城市,职场的基本规则又是敬业勤勉,刘元把全部精力都投到工作之中,一天工作十个小时以上,写字写得手上生老茧。日本企业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则:领导一定要比下属早到,一定要比下属晚走,刘元虽然不是最高领导,却总是第一个上班,最后一个下班。他分管行政工作,几年下来,成绩斐然,光办公用品一项,至少为公司节约了几十万,这是硬碰硬的业绩,谁都不敢忽视。工作和嫖娼之余,他还搞一点管理研究,先后在《职业经理人论坛》和《商潮》杂志上发表了几篇长文:《管理就是怀疑人》、《论合资企业的管理机制》、《管理三要素:责任、程序和标准》,等等,渐渐成了业内小有名气的管理人才。  
第四部分 第十章(2)
1996年9月份,刘元被派回日本总部培训了一个月。培训结束那天,公司安排温泉沐浴,刘元花一万日元找了一个女人。封闭培训了一个月,把他憋得够呛,再加上甲午战争以来的国仇家恨,刘元表现得特别亢奋,从东京时间深夜两点一直折腾到天色微明,让那个穿一身学生装的日本小姑娘惨叫不已。当第一线阳光照在富士山顶时,刘元冲刺结束,在她屁股上狠狠掐了一把,皮笑肉不笑地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死了死了的有!”
那也许可以算是另一种形式的抗日战争吧。
那一万日元是他在日本培训期间的全部零用钱。回国的飞机上,别人都大包小包地带着各种家用电器,照相机、录像机,有个胖家伙甚至背了一台大电视,只有他孤零零的,提着一个小包走在人群中,像是没讨到饭的叫花子。快到上海时,他看着前排一对情侣亲亲热热的背影,忽然想起了韩灵,心里轻轻地疼了一下。
韩灵和肖然好上之前,有一段时间曾经和刘元非常亲密,有一次辽宁老乡聚会,大家都喝了不少酒,散会后他送韩灵回宿舍,两个人在路上挨得很近,肩膀不时碰到肩膀,满天星光下,韩灵微红的脸庞分外诱人,那一刻他很想抱她一下。如果真的伸出了手,结果会怎么样?女生宿舍到了,韩灵要上楼了,刘元站在门外看着她的背影发呆,韩灵走了几步,突然转过身,对着他微微一笑,那时星光皎洁,刘元脑袋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似的,感觉满天星光都照在自己身上。
毕业时,刘元故意在学校多呆了两天,临走那天韩灵去送他,两个人从学校一直聊到车站,谈鞍山,谈学校,就是不谈肖然。火车徐徐开动时,刘元站在车门里挥手,微笑,心里有点异样的难过,那时的韩灵在想些什么?她就站在车窗外,微笑,挥手,一脸幸福,背过身去的一刹那,她眼里闪闪地亮了一下,那是眼泪吗?
韩灵打胎后,他偷偷地去看过她一次。韩灵站在门口,笑容可掬地说着什么,肖然一脸严肃地站在身边。从刘元的角度看去,她像是老了十岁,面色憔悴,头发蓬乱,这就是当年星光下微笑的那个女子?
飞机降落了,发出震耳的轰鸣声,刘元双眼紧闭,对那个星光下的笑容说,不管怎么样,你都曾经是我的理想。
那时韩灵刚和肖然吵完架。在一起同居三年了,彼此之间越来越熟悉,但似乎也越来越陌生。在烦琐的生活细节中,在一次次的争吵和沉默中,一切好像都变了,甜言蜜语不再提起,拥抱和亲吻越来越少,连做爱都没了激情。曾经深信不疑的山盟海誓,现在看来都像是经不起推敲的玩笑,你不是说要一生一世吗,为什么连吃饭这么小的事都不能迁就?对外人尚且能够容忍,为什么在最亲爱的人面前,一点点不如意都会大吵一通?有一次韩灵把饭烧糊了,铲出来两碗焦炭似的锅巴,他吃了两口就开始嘟囔,说你怎么连顿饭都做不好,韩灵心里也不痛快,回了两句嘴,说我都能凑和着吃下去,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爱唠叨?然后就吵了起来,越吵火气就越大,连陈年老账都翻了出来,肖然历数韩灵历史上的种种恶行,比如跟刘元的不三不四,跟她们班###的勾搭连环等等,说着说着就跑题了,拍着桌子发表断言:“你他妈的从来就是个贱货!”韩灵满脸通红,说对,我当然是个贱货,要不然怎么会跟你来深圳?要不然怎么会为你打胎?要不然,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刚打完胎你就打我,你还是不是人你?!”说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整整哭了两个小时,饭都没顾上吃。天亮前浅浅地睡了一会儿,醒来后泪眼不干,看着旁边呼噜震天的肖然,她忽然心酸起来,想这还是不是当初那个手执玫瑰,声称愿意为自己死一千次一万次的男人?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三年之痒”吧。三年了,爱情渐渐消磨,恩爱没有了,欢笑没有了,甚至连疼痛都没有了,只剩下难以忍受的痒。一切令人心动的优点都慢慢变成缺点,从猜忌到仇恨,从冷漠到厌烦,每一次争吵都会使裂痕更大更深,不可修补,无法弥合,这还能叫作爱情吗?  
第四部分 第十章(3)
那是肖然从武汉回来的第二天,晚饭后两个人散了一会儿步,不知不觉就说到了她的肚子上。按照韩灵的意思,肖然反正也赚到钱了,养家糊口已经不是问题,所以坚持要生下来。一说起这个肖然就不耐烦,脸一下子沉了下来,跟她分析目前的形势,说着说着,忽然心里一动,阴恻恻地冒出一句话来:“我问你,那天晚上你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回我电话?”
战争就是这么引起的。韩灵不住声地辩解,说当时正在陪老板应酬,确实确实没听到。这老板本来就是肖然的一块心病,再说韩灵那两天明明请了病假,怎么又去跟他搞在一起?越想问题就越多,口气也越来越严厉,韩灵快急哭了,喉间一阵恶心,弯着腰呕呕地吐了半天口水,肖然冷冷地站在旁边,怎么看怎么觉得她是心虚装的,一个念头在脑子里噼噼啪啪地乱蹦,憋了半天,终于脱口而出:“说吧,韩灵,这孩子到底是谁的?”
刘元回到深圳,已经是深夜了,经过黄岗食街时,他在路边选了一个高大丰满的东****娘,搂着她穿过灯火通明的街市,回到空旷而孤清的家。进门时,桌上的拷机嘀嘀响了两声,无声无息地静止在无边的黑暗里。刘元打开灯,看了一下信息,韩灵说:我心里很难受,能不能跟你说说话?刘元笑了笑,随手把拷机扔进了抽屉,然后脱了衣服,躺到那个姑娘身边,望着窗外的满天星光,笑眯眯地说,来吧。
窗外星光皎洁。多年之前,就是在这样的星光下,韩灵转过身来,对着他微微一笑。  
第四部分 第十一章(1)
黄振宗长得很可爱,白白胖胖的,见了谁都咯咯地笑。黄芸芸叫他小靓仔,小猫猫,小鸟蛋,她没什么文化,想像力也有限,几乎把所有能看到的小动物都用在了儿子身上。小靓仔,笑一个,黄振宗咯咯地笑,小猫猫,叫妈妈,小猫叭嗒叭嗒嘴,呜呜地叫,黄芸芸开心死了,额头顶着他肉乎乎的小鼻子,眼里笑出了泪花。
那年黄芸芸25岁,正是姑娘们疯狂打扮自己的年纪。生完孩子后,黄芸芸就放弃了修饰,不化妆、不戴首饰,有时候连头都忘了梳。她给儿子买260多块钱一筒的奶粉,买最贵的小衬衫、小裤裤,却一年到头也不为自己添置一件衣服。陈启明每次回家,都能看到她坐在摇篮前,跟那只粉嫩的小动物说呀,笑呀,不知道怎么那么开心。
坐完月子后,黄芸又胖了一点,脸更黑了,鼻翼两侧多了些半红不红的斑点,看起来越发吓人。好在家里房子够大,他借口黄振宗夜里哭得烦人,自己到书房搭了一张床,每天吃完晚饭后,逗儿子玩两分钟,就钻进房里看书、在电脑上看K线图,除了倒水和上厕所,轻易不出来。
他几个月没和黄芸芸同过床了。性是个大问题,他在老街的影碟店里买不少黄碟,一到夜深人静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一边看黄碟一边自慰。有一个片断是讲奸尸的,两个盗墓人把一个刚入土的年轻姑娘扒出来,剥光衣服后,兽心大起,轮流着扑上去锻炼身体,陈启明每次一看到这里就控制不住。他住的是深海花园的豪宅,有200多平米,一关了灯,房里就显得空旷而冷清。陈启明轻轻地喘息着,听着隔壁隐隐传来的黄芸芸哄儿子的声音,看着屏幕上鬼气森森的画面,心里总感觉凉飕飕的。
有一次他刚解开皮带,黄芸芸就在外面咚咚地擂门,他厌恶地关上电脑,打开门,看见黄芸芸抱着儿子疯癫癫地冲了进来,慌慌张张地说启明不好了不好了,儿子今晚一直不说话,你看看他是不是病了?
那时陈启明把父母也接来深圳,黄芸芸这么一喊,把一家老小都吵了起来,陈启明摸了摸黄振宗的额头,好像有点低烧,对黄芸芸说是病了,咱们马上就送他去医院。
那夜里陈启明第一次怜惜起妻子来。护士往黄振宗的小屁股蛋上扎了一针,黄振宗疼得哇哇哭,黄芸芸抱着他哭得更厉害,吭哧吭哧地,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陈振明不耐烦,冷着脸说这还没什么事呢,你就哭成这样,要是他真有点什么事,你还不得哭死啊。话音刚落,黄芸芸嗷地嚎出了声,一边哭一边死死地抓着他的胳膊,抠得他皮肉生疼,陈启明厌恶已极,粗鲁地掰开她的手指,像骡马一样喷了个响鼻,刚转过头,就发现黄芸芸正可怜巴巴地望自己,眼睛红红的,泪水刷刷地往下淌,陈启###跳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感动起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看着她乱蓬蓬的头发,心想,我不爱你,但你毕竟是我的妻子。
1996年底,深圳股市实行T+1交易制,当天的买盘不能当天出手,必须隔日交易,股市应声狂泻,大盘绿成一片。陈启明虽然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但没有及时抛盘,忽隆一声就套了进去,几天之内,他的股票就缩水了50%以上,折算成货币,至少是###十万,他自觉无颜面对老丈人,意志一下子消沉起来,股市停盘以后也不立即回家,开着夏利到处晃悠,每天都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有一次在路上还差点撞了人。
那时候肖然已经赚了几百万,在蛇口半岛花园买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打开窗就能看见大海。整个1996年,他几乎全在外面出差,钱赚了不少,跟韩灵的关系却越来越僵。每次一回深圳,他就要盘问韩灵这些日子的行踪,都去哪了,跟谁在一起,吃的什么喝的什么,跟谁上过床?韩灵耐着性子辩解,越辩解破绽就越多,怀疑一层层地堆积起来,渐渐就成了仇恨,一点小事都能引起一场大战,吵得天昏地暗,吵得满楼不安,吵得碎片遍地,连电视都砸了。有两次肖然还忍不住动了手,一个降龙掌甩过去,韩灵立仆,趴在床上哭得几乎昏死。吵完了哭完了,有时也会后悔,拥抱着互相作检讨,想起当年的恩爱时光,两个人都哭得一塌糊涂。战争间隙也有零星的恩爱,韩灵挎着那条被她咬伤的胳膊,逛街、买菜、到四海那家小书店里淘书,间或相视一笑,目光中情意无限,但一背过身,心里总是一阵阵地发冷。  
第四部分 第十一章(2)
1996年12月30日,肖然到成都出差,住在锦川宾馆,晚上去桑拿房转了一圈,花1200元叫了个女人,那是他第一次嫖娼,有点紧张,有点慌乱,几次都不能成事。那个姑娘很漂亮,皮肤细嫩,笑靥如花,耐心地铺导他做完了功课,拿着钱笑吟吟地往外走,刚打开门,就听见背后扑通一声,她转过头,看见肖然********地趴在床上,脸深深埋进枕头。灯光幽幽地照下来,肖然浑身洁白,一尘不染,像个受伤的天使。
韩灵,我们结婚吧。
韩灵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格外遥远:“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
不知道……我今天特别想你……我们结婚吧。
电话断线了。肖然头顶着墙,听见话筒里传来沉闷的嘟嘟声。
1996年12月30日,深圳街头隐约传来鞭炮声。刘元坐在灯下,一张脸像纸一样白,他下身骚痒了十几天,一直没当回事,今天仔细检查了一下,终于发现了问题:在他两腿之间,一个个小水泡像蓓蕾一样攒簇在一起,晶莹剔透,红艳美丽,像宝石一样闪闪地发着光。
1996年12月30日,陈启明醉醺醺地走在街上,迎面走来一个似曾相识的美女,他犹豫了半天没敢认,刚擦肩而过,就听见身后有人问:“陈启明,你连我都不认识了?”
孙玉梅2002年在女人世界、丽人世界、新大好和海雅百货承包了十几个柜台,有的卖化妆品,有的卖时装,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但在1996年,没人知道她都干些什么。2002年她有个搞IT的老公,有个两周岁的女儿,每天忙完了生意,就在家里相夫教女,连手机都不开,贤惠得一塌糊涂。但在1996年,她这样对陈启明说:“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你发了财,连老同学都不认识了。”
陈启明激动得满脸通红,是你啊是你啊,他大声说,“孙玉梅,我一直都在想你!”孙玉梅笑得跟花儿一样,撒娇似的说陈启明,请我吃饭!我饿了。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鞭炮声,一辆红色夏利从灯火通明的街市上穿行而过,灯光照进车里,车里漂浮着一层幸福的红雾。陈启明借着酒劲,轻轻拍了一下孙玉梅的手,问她:“你结婚了没有?”孙玉梅翻过手掌,跟他的手握在一起,说我离婚快两年了,你呢?陈启明双眼一下子黯淡下来,叹了一口气,说我都有儿子啦。
1996年12月30日,街上隐约传来鞭炮声。黄芸芸一边吸地,一边回头逗儿子:“小猫猫,叫妈妈。”小猫叭嗒叭嗒嘴,呜地叫了一声,黄芸芸开心死了,抛下吸筒,力大无比地把他抱起来,咯咯笑着在空中抡了一圈。  
第四部分 第十二章(1)
先介绍一下你的基本情况吧。
我叫陆****,23岁,1996年武汉大学毕业,文秘专业,没什么工作经验。
肖然不动声色地摇了一下头,主考官周振兴拿起笔来,在陆****的简历上作了个记号,然后叫:“下一个!”
陆****不死心,搓了搓手,可怜巴巴地问周振兴:“我是不是没希望了?”周振兴彬彬有礼地回答:“请回去等消息,如果被录用,我们将在一周之内通知您。”
陆****砰地站起来,一张粉脸胀得通红,“没希望直接告诉我好了,用不着这么虚伪!”吼得四座皆惊。肖然笑了,招招手让她坐下,说对不起陆小姐,我们这个职位需要三年以上工作经验,您不太符合要求。陆****瞪他一眼,说你就是老板吧,我看出来了。“工作经验工作经验,谁是一生下来就有的?工作经验就能代表工作能力吗?工作经验就能代表一切吗?”她眼泪都快挤出来了,“你们不过是个小公司,不培养自己的人才,拿什么跟别人竞争?”
那是1997年3月份,君达公司刚刚成立。五年后,在君达实业集团董事长办公室里,陆****和肖然大吵了一架。陆****说你算算我这些年帮你赚了多少钱,没有我,你能收购凯瑞达?能拿下奇峰?没有我,你能过得了证监会那一关?“没有我,你早就破产了!”肖然摘下眼镜在衬衫上擦了擦,冷冷地刺了她一句:“你怎么不说你当初应聘时什么模样呢?要不是我把你招进来,你会不会饿死?”说完戴上那副价值5000美元的玳瑁眼镜,慢悠悠地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警告她:“别高估了自己,陆小姐,离开君达公司,你照样什么都不是。”
君达实业公司成立时只有三个人,肖然、韩灵、周振兴,肖然当总经理,韩灵管钱,周振兴当人事经理。公司在在蛇口一栋商住两用楼的二楼上,170平米,一年六万块。这地方离肖然住过的蓝园公寓不远,从窗口望出去,蓝园还像五年前一样喧嚣混乱,有人笑,有人哭,有人望着天花板叹气。每当夜幕降临,总会有些面目可疑的女郎走出来,走过挂满乳罩内裤的楼道,走过肖然1991年的门前,袅袅婷婷地消失在1997年的夜色里。五六年了,似乎一切都没变,而那个穿廉价衬衫、吃四块五一碗牛肉面的家伙,在时光中转了个身,忽然就成了百万富翁。这种变化经常会让肖然感到眩晕,想这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一场繁华而空虚的梦?
1996年伊能净香皂一共销售了3300万,肖然把600多万提成拿到手,找陆锡明长谈了一次。那时中央电视台正在放“伊能净”的广告,“洁身自好,一炎不发,伊能净洁身香皂,您的最佳选择”,肖然看后笑了一下,对陆锡明说:陆总,咱们合同到期了,你把伊能净还给我吧。陆锡明正想跟他畅谈1997年的销售计划,一听此言,如被雷轰电打,立刻呆在了那里,结结巴巴地说你怎么能这样,这这这不是过河拆桥吗?肖然狞笑,拿出那份《合作协议》,说你要搞清楚,这商标是我的,只不过借你用一年。而且,“至少帮你赚了两千万吧?”说完起身离去,姿态异常潇洒,像戏台上足登高屐、水袖飘举的花旦。快到门口了,他又转过头,笑嘻嘻地对陆锡明说:“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过河拆桥,这是商场的原则。”
那年肖然只有26岁。两年之后,他找工商局和公安局抄了陆锡明的安尔雅公司,因为安尔雅生产假冒伪劣的伊能净香皂。抄家那天陆锡明脸都白了,抓起电话破口大骂,说肖然你他妈的给我小心点!肖然笑笑挂了机,对旁边的赵伟伦说:“你要是能把陆锡明弄进去,我再给你五十万。”赵伟伦谄媚地笑,说肖总,这事不能乱来,我们公安局也得依法办事。肖然把手里的派克金笔当的扔到桌上,轻蔑地看着面前的一级警督,说去你妈的,少跟我唱高调,“一百万!”
一百万摞在桌上,差不多有一米高。雇凶杀人,可以杀几十个;拷女模特可以拷一百多个,挤满一屋子。肖然对韩灵说:“你这样的女人,我随时可以找来一大把,想滚你就滚吧。”  
第四部分 第十二章(2)
韩灵晃了两晃,咚地坐到地上。外面起风了,微风掠过灯影摇曳的街市,满城枝叶婆娑,就像梦中的叹息。
说,喜不喜欢我?
韩灵脸红了,低着头站在哪里,手心出汗,嘴唇哆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肖然长吁一声,作佯败状,“不喜欢算了,我回去了。”
韩灵猛地扑进他怀里,双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腰,声音低得只有鼻子才能听见:“我喜欢……喜欢。”
喜欢我?
嗯,……喜欢。
肖然兴奋极了,拿嘴在她脸上到处拱,拱过额头拱过鼻子,终于对准了目标,两个人笨拙地亲了起来,亲了足有两分钟,韩灵憋不住了,猛地抬起头,眼望长天,幸福地叹了一口气。星光下,她脸上的唾沫像水银一样闪着光。
那是1990年的仲夏,繁星满天,草木葱茏。一对男女紧紧地拥抱着,偶尔低语,偶尔微笑,偶尔幸福地叹气。微风从灯影摇曳的街市吹来,轻轻拂过他们身旁,就像耳边的叹息。
到1997年,吵架已经成了肖然和韩灵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为一顿饭吵,为一件衣服吵,为了一句话、一个眼神吵,吵得恩断义绝、势不两立。韩灵站在窗口说:“我真想从这跳下去。”肖然鼓励她:“跳吧,摔不死我养着你,摔死了我养着你妈。”
你什么时候开始不爱我了?
少跟我说这个,肖然撇着嘴说,你看看你那样子。
韩灵走到镜前,镜子里的那张脸苍白憔悴,眼角有淡淡的皱纹。
韩灵老了。那个星光下的女子,如今老了。
1997年6月12日,肖然彻夜未归,韩灵给他打电话,听见话筒里一片嘈杂,歌声,音乐声,碰杯声,有个女人甜甜地说:老板,该你唱了,你唱啊。老板唱:“真情像梅花开过,层层冰雪不能掩没,总有云开日出时候,看见春天走向你我……”
韩灵默默地听了一会儿,扔下电话,慢慢地走了出去,走下楼梯才发现穿错了鞋,想要回去换,刚把钥匙插进锁孔,她就笑了,笑得泪光闪闪,这已经不重要了,是的,一切都不重要了。楼口有家通宵营业的药店,她走过去,“我买安眠药。”值班老头好奇地看了她一眼,韩灵微笑:“最近总是失眠,不吃药就睡不着。”老头说处方药不能随便买,最多给你四片。韩灵摇头,掏出厚厚的一摞钱,笑着想:我连死都要用你的钱!老头心动了,她拿着药往回走,夜风凉爽地吹着,深圳的夜色如此迷人,韩灵想,我来了四年了,整整四年了啊。回到家,倒了一杯水,水太烫了,她使劲地吹着,杯里波涛翻涌,几滴水溅了出来,直溅到脸上,她伸手擦了擦,想这就算是我的眼泪吧。把药瓶倒空,一把一把地吞下去,没想到它这么甜,比糖甜,比蜜甜,比什么都甜。她躺到床上,灯光直射入眼,这灯是半年前买的,名牌,值三千多,有钱多好啊,韩灵喃喃自语,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外面起风了,窗帘沙沙地响,韩灵问自己:要不要写遗书?算了,不写了,死这么小的事,有什么可写的呢?再说,你就要睡着了,睡着了多好啊,一切都那么轻,那么轻,人也像飞了起来,轻快地飞,又高又远地飞……
你不能这样,肖然说,我对不起你,但是,你一定不能死,一看见你躺在那里,我……我……
韩灵静静地看着他。肖然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眼里泪光闪烁,过了半天,他说:“我们结婚吧。”
他们结婚时没有通知任何人。在深港海鲜城最豪华的兰花包间,肖然点了澳洲龙虾、南洋干鲍,还有六百多一樽的银翅。韩灵吃了两口,搁下筷子,微笑着说:“我终于成了你的妻子了。”肖然微笑,韩灵继续微笑着说:“我死也可以闭眼了。”
肖然脸上的微笑一下子僵住了,他转过身去,默默地站在窗前,嘴唇微微地哆嗦着。窗外繁星满天,六月的深圳草木葱茏。起风了,风吹过前尘往事,在灯影摇曳的街市久久低徊,像生命中蜿蜒不绝的叹息。  
第五部分 第十三章(1)
周振兴是肖然见过的最严谨的人。此人一年四季打着领带,头发永远硬硬地顶在头上,绝不会有一根错乱,每天上班后都有个固定的程序:上厕所、擦桌子、倒水,然后朝对面的陆****一笑。陆****跟他对面坐了两年,每天都会在8点28分左右收到这个笑容,误差绝不超过一分钟。肖然有时开玩笑,说振兴啊,你晚上回家跟老婆上床,是不是也要讲究个程序?周振兴不笑,一本正经地点头,说“没有程序就没有效率”,陆****在旁边笑得直揉肚子。
肖然一夜暴富,一时还适应不过来,老板当得一塌糊涂,君达公司开业一个月,他请周振兴和陆****吃了27天。他酒量不行,喝上两杯就脸红,拍着周振兴的肩膀说咱们兄弟如何如何,还提议要三人结拜,周振兴当大哥,陆****是三妹,“有福同享,有难,这个这个,我自己当!”气概堪比关老爷。那时的肖然很还善良,尤其见不得别人受苦,谁多干了点活他就过意不去,立马掏腰包打赏。有一次买复印机,人手不够,周振兴和一个民工费了吃奶的劲才扛上楼来,扛得一身大汗,连衬衫都挂破了,肖然见了,顿生菩萨心肠,从钱包里掏出120块钱,20块给民工,100块给老周,嘴里还不住声地道辛苦。那个民工骤然发达,欢呼跳踉而去,这壁厢周振兴却不干了,他掸掸身上的灰,面无表情地把钱推回去,说这钱我不能拿,你已经付我工资了,然后一脸严肃地警告:“肖总,老板不是你这么当的,你得注意点。”当时韩灵和陆****都在,肖然自尊心大受其害,酸眉苦脸地反问:“那你告诉我,老板应该怎么当?!”话音未落,只见周振兴轻拂云袖,漫卷长衣,大马金刀地走到桌前,挥毫写下两个大字:权威,然后递给他,淡淡地说钱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你得有这个。
几年后,肖然成了一个深居幕后的老大,一般情况下不会在公司露面,偶尔出现一次,或召###议,或商谈国事,从来都是表情坚毅、目如鹰隼、大步流星,不管跟谁谈话,他都直盯盯地逼视着对方,似乎一直能看到人心里,再微小的漏洞都难以遁形。秘书刘虹第一次进他办公室时,跟他说了不到两句话,手就一个劲儿地哆嗦。2000年一个内地的下野副县长来应聘,往他的大班台上摆了一大摞证书,然后滔滔不绝地介绍自己的光辉历程,肖然听了几句不耐烦,奋然起身,哗地把证书全扫落地上,威严地喝问:“我不管你做过什么,我只想知道,你现在能为我做些什么!”那县长登时呆若木鸡。收购凯瑞达之前,他搞了一个顾问小组,请了很多专家教授,有次一个经济学博士给他上课,说这世上任何事物都可以交易,交易不成只是价格不对,当时人很多,肖然冷冷地顶了他一句:“我现在要买你的命,你开个价吧。”那博士张了张嘴,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按中国古人的说法,周振兴算是幸运的,才逢名主,马遇伯乐,赤兔马给了关老爷,这都是小概率事件。但肖然自己也清楚,他这个伯乐其实是周振兴教出来的,没有周振兴,就没有资产数十亿的君达集团,更不会有威名赫赫的肖老板。
君达公司是日化行业的一个奇迹。从1997年到2001年,公司膨胀了几千倍,有员工几千人,注册资本一亿元,除了“伊能净”洁身香皂,还开发了“冰心雪肌”系列护肤品、“零度香”香水、“娇滴”彩妆,每个牌子都卖得不错,在有些市场甚至超过了日化界的龙头老大宝洁公司。2001年12月,公司在香港洲际酒店开董事会,散会后肖然跟周振兴一起宵夜,眼望中银大厦高高的尖顶,心中慷慨顿生,朗声吟道:本是沿路打劫,不想弄假成真。这话是朱元璋当皇帝后对刘伯温说的。周振兴往生蚝上挤了几滴柠檬汁,不动声色地警告他:“别得意忘形啊,你比朱元璋可差远了。看看宝洁,人家光在大陆市场一年就销售一百多亿,咱们呢?十亿都不到。”肖然被批评得心中冒火,当地扔下筷子,恶狠狠地盯着他,周振兴毫不畏惧,继续抨击:“你能拿出手的充其量有七八个亿,折算成美元,也就一亿左右,还没脱贫呢。敢玩美洲杯帆船赛么?敢进五美分赌场么——你也就去去澳门,上上弗兰克——拿着五百万美元一个的筹码,你腿肚子都要哆嗦吧?”肖然怒不可遏,拍案怒斥,说我他妈再穷也比你富一万倍,你还是要靠我养活着,你算什么东西!周振兴笑,说一万倍太夸张了吧,最多几百倍。肖然气得说不出话来,拿眼死死地瞪着他。周振兴跟他对视了一会儿,突然叹口气,说我知道我该走了,今晚这些话,就算是临别赠言吧,你这几年变得太多了,要冷静一下。另外,告诉你一件事,他迟疑了一下,“……我前两天给韩灵打了个电话……她妈死了。”  
第五部分 第十三章(2)
1997年6月底,韩妈妈到深圳看女儿,一到家就忍不住掉眼泪,说你才26岁,怎么老成这个样子了?韩灵笑着安慰她,说创业嘛,肯定要累点,“不过现在好了,咱们有钱了,你看肖然多疼我,给我买几千块的化妆品。”说完回头看了肖然一眼,肖然一脸谦虚的笑。韩妈妈伤感完了,在屋里遛达了一圈,开始批评起他们的生活习惯来,说你看看你们这乱的,哪像个过日子的样啊。然后郑重建议:你们也老大不小了,要个孩子吧,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啊。话刚说完,韩灵一下子低下头去,旁边的肖然轻轻抖了一下,脸像刷过的一样白。
韩灵第二次打胎后大哭了一场。那段时间肖然一直在外出差,等回到深圳,她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经常嘎嘎地恶心,按她的意思,这孩子一定要生下来,她身体一直不好,年龄也不小了,谁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怀孕。肖然虽然很担心这孩子的血统,恨不能一把将它抠出来问个明白,但证据不足,也不敢公开审判,只能在心里猜忌不休。生孩子毕竟是大事,他考虑了好几天,还是决定要做掉,说创业阶段,啊,哪有精力去照顾孩子?“我们连婚都没结,孩子生下来,户口怎么办?上学怎么办?你想让他当一辈子黑人啊?”说得韩灵无言以对,呜呜地哭,第二天就跟着他去了医院。
手术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韩灵汗出如浆,整个人像是从汤锅里捞出来的,嗓子都喊哑了。肖然在门外焦躁地来回乱走,心里像长草了一样,又担心又烦躁,担心韩灵的身体,烦躁的是自己可能当了冤大头还不知道:他上次一走一个多月,谁知道这孩子是哪个王八蛋的。好容易打完了,肖然横抱起韩灵要往外走,那个女医生站到他面前,直直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说你们造孽啊,“是个双胞胎。”肖然脑袋嗡的一声,低头看见韩灵双眼流泪,有气无力地问他:“现在你满意了?”
韩妈妈在深圳住了一个月,去了世界之窗、锦绣中华、大小梅沙,肖然也竭力尽孝,抛下公司的事,带着丈母娘到处游览,香港回归之夜还带他们去沙头角看了焰火。说起韩灵小时候的故事,三个人都笑。笑完了咂咂嘴,就觉得有点不是滋味。临走前,韩妈妈郑重嘱托:“肖然,你现在有钱了,可不能学坏啊,韩灵没有爸,我脾气也不好,她从小到大受了不少委屈,你可不能欺负她。”肖然满口答应,说妈你就放心吧,我们感情好得很。说完抬起头,看见韩灵正在内视镜中冷冷地看着他。
韩灵幸福地打了两次胎,从此没了生育能力。这一点,她妈到死都不知道。
韩妈妈死前的几个小时很清醒,摸着韩灵的头发,说你也别挑了,找个人嫁了吧,生个孩子,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啊。韩灵抓过她妈的手,脸上泪如雨下,说:“我知道,我知道……”
那时肖然正在澳门葡京酒店赌钱,不到一个小时输了70多万,输得他心烦意乱,走到回廊上闷闷不乐地抽烟,眼前灯光闪烁,耳边笙歌悠扬,在一群金发碧眼的美女中间,肖然心中一动,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慢慢地低下头,幽幽地长叹了一声。
那时刘元正在筹备婚事,他的新娘翻出一张照片,不怀好意地问他:“这女的是谁?是不是你的老情人?”刘元接过照片,看见11年前的韩灵慢慢转过身,俏生生地站在花丛中,对着他微微一笑。刘元放下照片,轻轻把新娘搂进怀里,说别瞎猜,“她只是我的一个同学。”  
第五部分 第十四章(1)
1997年是刘元事业最兴旺的一年,他们公司在马来西亚新建了一个生产基地,把他抽调过去干了三个月,刘元受命于危难之中,鞠躬尽瘁,奋勇向前,三个月里招聘了400多名员工,建立了全套的管理制度,还抓了一个贼。日本运来的生产设备有巨大的事故隐患,试生产不到两小时,接口电缆就烤焦了,嗞嗞地直冒火星,刘元没跟当地的皇军商量,果断地拉了电闸,连夜向日本总部汇报,要求立刻派工程师进厂检修。事后刘元自己都有点后怕:如果他再多耽搁半分钟,整套设备就要报废,那可是几百万美元啊。回国后,排行第二的日本老板专程到深圳来看他,说我正在考虑如何奖励你,旁边的中国区总裁一个劲地对他眨眼,刘元笑笑不理,对老板鞠了个躬,说身为公司的一员,这都是应该做的,我不要任何奖励。
此老板经常跟日本皇太子打球,跟掌管金融财政的大藏省有很极深的渊源,他女朋友在中国期间一直带着一副大墨镜,打死都不肯摘,原来此人是个万人景仰的大明星。刘元觐见时没想到这个相貌猥琐的老家伙有这么大的来头,应对之处颇有失礼,但他明白一个道理:越是不要,得到的就越多,所谓“善用兵者隐其形,有而示之以无”,刘元没读过《孙子兵法》,这招却也暗合了兵法的道理,叫作“要而示之以不要”。
一个月后,公司在上梅林为他买了一套80多平米的房子,没有按揭,一次性付清,花了将近60万。搬家那天可谓是三喜临门,升官、置业,性病也治好了,洗澡时刘元搓着自己的身体长叹,想我现在比99%的中国人都过得好,人生至此,夫复何求啊。
刘元至今也不知道是谁把性病传给他的,他那段时间找了不下20个姑娘,想起来每一个都颇为可疑。到1996年,嫖客刘元对他的皮肉生涯已渐生厌倦,这事费钱劳力又伤身,严重不符合经济原则。当热情一泻如注,无边的空虚潮涌而来,四壁冰冷,灯光黯淡,多年前那张年轻而纯洁的脸就会沿时光飘飘而来,在身边忽远忽近地问:这是你吗,刘元,这是你吗?
此种孤独不可言说
亲爱的
执此冰冷之手
让我们一起孤立无援
……
这是校园诗人刘元一生中惟一发表过的诗,写于1989年秋天,名字叫《雨水飘落》。14年后,他在阳光酒店二楼的餐厅里对我说:其实没有哪只手可以握一辈子,是不是?过了一会儿,他凄然一笑,说你不要把我写一个好人,你写肖然吧,“他已经死了。”
他那时刚刚离了婚。
刘元从马来西亚回国的时候,肖然正在发动他的第一次夏季攻势,“伊能净”在中央一套日夜不停地轰炸,各地的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每个人都在加班,周振兴连续面试了17个小时,招了27名销售员,每人发一万块钱,日夜兼程奔赴全国各地。那时候君达公司还没有自己的工厂,肖然找陆锡明谈了三天,总算暂时解决了生产问题,但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他以成本价的双倍收购安尔雅生产的香皂,每次发货再多付总价10%的运费,光这两项,陆锡明一年就可以赚几百万。
所谓生意,其实就这么简单。到6月30号截止,伊能净共销售回款2400万,除去300万生产运输成本,540万的广告,200多万的其他费用,还有一点可以忽略不计的工资和税款,肖然至少赚了1000万。周振兴说,老板,你该考虑两件事了:第一,建个工厂,不解决生产问题,我们就永远受制于陆锡明;第二,买辆车吧,你是千万富翁了,再坐出租车就太不像话了。
肖然的第一辆奔驰是老款的SEL560,车开到家的时候,他和韩灵都很兴奋,这可是奔驰啊,两年之前,两个人做梦都不敢想的东西。肖然刚领牌,不敢开快,以每小时六公里的速度开到南海酒店,花700多吃了顿烛光晚餐,然后一直兜风到上海宾馆,韩灵看了一路,笑了一路,笑得肖然柔情发作,探过身去在她脸上梆地亲了一下,韩灵幸福得差点昏死过去。  
第五部分 第十四章(2)
那是他们的蜜月。肖然一生中惟一的、最后的蜜月。
1997年8月20日,韩妈妈离开深圳的第九天。周振兴在新落成的君达工厂调试设备,陆****在宝安跟两家供应商谈判,谈价格像吵架一样,老板娘韩灵给陆锡明送去了最后一张支票,74万元,刚回到办公室,肖然就通知她:你被开除了,所有人都诧异地抬起头,韩灵一时反应不过来,像傻了一样望着他,只见肖然满脸通红,低声怒斥:“你回家吧,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肖然跟安尔雅合作期间一直很憋气,陆锡明在两个月里把原材料的报价提高了60%,还多次向经销商直接发货,根据周振兴的估计,这至少让君达公司损失了三四百万。肖然暗示过、恳求过、警告过,最后不惜以砍头相威胁,陆锡明丝毫不为所动,笑嘻嘻地回应他:“狗吃了屎还得谢谢主人呢,肖老板,你忘了当初是靠谁起家的了?要知恩图报嘛。”肖老板怒极,四环素牙咬碎,一脚踢翻椅子摔门而去,心中恨不能生撕了他。
韩灵在外面跑了一整天,身上脸上汗水直流,肖然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样子,心中也有点不忍,但一想起陆锡明那张可恶的狗脸,立刻又暴怒起来:“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付款之前要跟老周通一下气,你,你,”他忽然找不到词了,“你他妈的!”
韩灵她妈刚走九天。九天前,她一脸慈爱地对肖然说,韩灵受了不少委屈,你可不能欺负她。肖然微笑:“妈,你放心吧,我们俩这么多年的感情,我会好好对她的。”
韩灵环顾四周,所有的人都低着头静静地做事,连一声咳嗽都没有。她看了他一眼,默默地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儿,再次抬起头来,眼圈已经开始发红。办公室不是吵架的地方,韩灵强忍悲愤,一声不发地把东西收拾好,转身就往外走。肖然几次想叫她,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叫出来。韩灵下了楼,走进喧嚣杂乱的蓝园公寓,一对情侣偎依着从旁边走过,她看着看着,眼泪终于忍不住慢慢地流了下来。
那时刘元刚演讲完,拍拍手走下台来,一个模样清秀的姑娘仰慕地看着他,说你讲得真好,咱们交换一下名片吧。刘元双手接过名片,嘴里念道:“赵捷?”赵捷含笑点头,刘元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感觉心轻轻跳动,脑袋里微微有点恍惚,好像又回到了1989年的迎新会场,那个艳阳高照的秋日午后。
那年他20岁,穿25块钱的牛仔裤,9块钱的T恤衫。在宏观经济学的课堂上,他提笔写下一首情诗,名字叫《雨水飘落》。
亲爱的,执此冰冷之手,让我们一起孤立无援。  
第五部分 第十五章(1)
黄昏时陈启明喜欢一个人坐在台阶上,看夕阳西下,夜鸟盘旋,校园里漂浮着一层玫瑰色的雾气。电影要开场了,情侣们手拉手走进礼堂,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又抱又啃;舞厅里音乐响起来了,女寝楼下站满了衣冠楚楚的男士,有的焦燥不安,有的故作潇洒,年轻的心中激情飞扬。温馨而朦胧的夜色里,爱情就像环绕周遭的空气,无处不在,随时可能发生。而陈启明却总是一个人坐在那里,眼前人影舞动,草长花开,指缝里烟头一明一灭地闪着,像天空最远处的星光。坐得够了,他拍拍屁股站起来,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回走,路灯柔和地照下来,他脸上表情幸福而又迷惘。
你挺勇敢的。孙玉梅走进204,打量了一下脏乎乎的四壁,一脸温柔地对陈启明说。
陈启明不好意思了,扯过一件脏衣服擦了擦凳子,结结巴巴地说:“孙玉梅,你坐你坐你请坐。”嘴像漏了一样。邓辉憋不住,趴在上铺嗤地笑了一声,笑得陈启明满脸通红,像被谁扇了一耳光。
孙玉梅笑吟吟地看着他,陈启明手足无措,脑袋像被泥巴糊住了,一句话也想不出来。过了半天,孙玉梅站起来,说我住316,你有空来找我玩儿吧,都是河北老乡,咱们可连话都没说过呢。
那是1989年,陈启明一生中惟一的英雄年代。七年之后,他像个童男子一样扭扭怩怩地问:“我当初要是勇敢一点,你会怎么样?”孙玉梅舔了舔娇艳欲滴的双唇,不屑地斜着眼看他,陈启明赶紧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问问,就是问问。孙玉梅笑了,用腿碰碰他的膝盖,落落大方地建议:“启明,我们上床吧。”
陈启明立时傻了,像根桩子一样戳在那里,心中雷声滚滚轰响。
那时黄振宗快一岁了,爬得飞快,一见到他妈就咩咩地叫,像只没毛的小羊羔。黄芸芸逗他:“说,你是妈咪的小狗狗”,小狗狗跟着学:“狗——狗——”黄芸芸乐不可支,操一口蹩脚的洋泾浜国语继续教育:“说爸爸,爸爸是个大学生!”小狗狗不学了,四手四脚地爬开,黄芸芸颠颠地跑过去,一把将他抱起来,小狗狗舞动着两条肉乎乎的小胳膊,抓得她头如鸡窝。
你如果不高兴,就让他跟你姓吧,黄芸芸说。
陈启明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呼地把儿子举到头顶,黄振宗五肢抖动,在空中哈哈大笑。陈启明用额头碰了一下他的小鸡鸡,说给爸爸香一个,黄振宗乖巧地嘟起嘴,在他脸上“奔儿”亲了一下,陈启明笑了,踮起脚,像跳芭蕾一样转了个圈,看见黄芸芸斜靠在门上,说你玩女人我不管,但别忘了,她笨拙地笑了一下,“咱们有个儿子。”
黄振宗周岁那天,黄村长仁发在华海大酒楼摆了四十多桌,黄芸芸的姐姐姐夫、七大姑八大姨都来了,红包收了满满一箩筐。酒过三巡菜到王八,黄仁发抱着孙子举行抓周仪式,一片欢声笑语之中,只见黄振宗双管齐下,左手捉住一张百元大钞,右手抄起一朵塑料花,在他爷爷怀里又跳又蹦,笑得嘎吱有声。黄仁发乐得脸上老皮脱落,陈启明在台下笑得也是双眼一线,想这小子是个人才,又好钱又好色,不愧我的种。正美着呢,裤袋里的手机突然急促地响起来,一座的目光都注视着他。陈启明走到门口喂了两声,没有回音,正想挂机,听见孙玉梅像叹息一样问他:“你在哪里?我想你。”这时满堂彩声,人人开怀大笑,陈启明回过头来,看见黄芸芸正半笑不笑地望着他,小眼睛里光芒闪烁,似有深意。陈启明挂上电话,默默地往回走,笑声更响了,包间里声浪震天,一片欢声笑语之中,陈启明忽然悄无声息地抖了一下。
我爱你,但是……一切都太晚了。
孙玉梅摸摸他的脸,清亮的月光下,她像天使一样美丽。陈启明闭上眼,听见她怜惜地说,“孩子”,她说,“可怜的孩子,别难过了,这是我们的命啊。”
那是1997年6月,小梅沙。月亮滑进云层,海面上波光闪烁。一片静谧之中,陈启明忽然翻身而起,一把将孙玉梅搂过来,像老虎一样在她脸上又咬又啃。啃着啃着,月亮出来了,孙玉梅睁开眼,看见一滴眼泪正慢慢地从陈启明脸上滑落下来。  
第五部分 第十五章(2)
那夜月光如水,远处的深圳沉沉入睡,这是小梅沙,离深圳还有二十公里。
从1996年到1997年底,陈启明在孙玉梅身上花了不下50万。孙玉梅说裙子旧了,他一次就给她买了四条新的;孙玉梅说你这手表真漂亮,他二话不说就去东方名表买了块劳力士,24000块;孙玉梅说服装生意挺来钱的,他第二天就到女人世界买了两节柜台,16万多。1998年6月23日,孙玉梅大义凛然地质问:“陈启明,你给我说清楚!我什么时候跟你要过一分钱?”陈启明立时傻了,像根桩子一样戳在那里,心中雷声轰响。过了足有一分钟,他深深地低下头,说没错,你从来没跟我要过一分钱,“都是我自己犯贱”。
那时肖然正在华南卫视参加广告竞标,八点档组合套餐标价350万,肖然举了两次牌还是没能拿下,周振兴说算了吧,都600万了,有这个钱我们还不如上中央一套呢,肖然悻悻缩手,喝了一口水,扭头看见了卫媛。
卫媛那年22岁。她站在一排摄影记者中间,像梅花鹿一样骄傲地昂着头,脖子上一条红宝石项链格外抢眼,一个月后,肖然陪她逛香港周大福珠宝店,看见那款项链就挂在橱窗里,标价17万港币。
迎着肖然的目光,卫媛轻快地眨了眨眼,肖然笑了,卫媛也笑了,夕阳斜斜地照进来,她脸上的笑容像暗夜乍放的鲜花,美丽、娇艳、如此迷人。
那时韩灵正在家里翻看照片,夕阳斜斜地照进来,屋里空旷而孤清。韩灵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看几年前的那个自己在不同场景里频频挥手,频频微笑,目光中幸福满溢。还有肖然,在校门口、在花丛中、在海边山上,搂着抱着依偎着,每个表情都那么温柔,那么甜蜜。有一张是她和肖然的合影:肖然横抱着她坐在石凳上,笑得两眼弯弯,她的头仰着,嘴巴半开半闭,好像正在说着什么。韩灵看着,忍不住笑了一下,抬头看看空旷而孤清的家,仿佛又听见了当年的声音。
你知道吗,肖然贴着她的耳朵说,“抱着你,就像抱着自己的小女儿。”
那时黄振宗会走路了,黄芸芸笑嘻嘻地跟他商量:“小猫猫,你跟爸爸姓,叫陈振宗好不好?”小猫眨了眨眼,好奇地看着她。黄芸芸牵起他胖乎乎的小手,在客厅中央慢慢走步。电话响了,黄芸芸过去接听,小猫一个人蹒跚了两步,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黄芸芸急了,扔下电话就往回跑,还没跑到身边,黄振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黄昏了。夕阳西下,夜鸟盘旋,在多年之前的校园里,陈启明正孤独地坐着,表情忧郁,眼神迷茫,守望他今生的爱情。
第六部分 第十六章(1)
204室六个人,老大张俊锋来自甘肃武威,此人最大的特点就是不爱洗澡,袜子脱下来可以做蚊香;刘元睡他下铺,四年里最痛恨的一件事就是自己居然长了个鼻子;肖然和范越睡门边那张床,大一那年他俩经常在一起踢球,12年后,后卫肖然富若帝王,前锋范越下岗后开了间小吃店,有一天消防大检查,要封店,他抡起马勺打倒了两个,要跑没跑掉,当着老婆孩子的面被打了个半死,然后判了三年;陈启明和邓辉在另一张床上,有一天熄灯后,邓辉穿着裤衩跳到屋子中央,说哥哥们,开会了,我们来谈理想吧。
十五年后,他们回忆起那个冬夜,谁都记不起肖然说过什么。刘元说他要当官吧,好像最低也要当个部长;陈启明说不对,我记得他说要当老师,栽得桃李满天下;争了半天没争明白,最后拨通了邓辉的手机,邓辉在电话里言之凿凿:“他那时就想当亿万富翁!你们忘了?他还说要跟比尔盖茨掰手腕!”陈启明对着电话骂了一句,说王八蛋,你胡扯什么,那可是1987年,还没有比尔盖茨呢。说完他们都愣住了,面面相觑了半天,刘元的脸慢慢白了,眼眶乌青,瞳孔放大,幽暗的灯光下,我看见他怕冷似的缩了缩脖子,像是有个人在他背后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十五年了,那个死者的理想,已经无人记得。
陆****放在人群中也算美女,但一跟卫媛站在一起就成了孔雀身边的老母鸡,脸不如,腰不如,毫无光彩,为此她隐隐约约地有点恨她。卫媛身高一米六九,前凸后撅,引人鼻血,脸蛋长得也漂亮,每次在电视上看见华南卫视那位著名的美女,她就报以冷冷地一声嗤,说她其实一点都不漂亮,如果不是跟某某人上过床,她哪会有今天?肖然逗她,说你是吃醋吧,你是不是也想跟某人上床,结果人家没理你?卫媛不生气,还有点骄傲,说我只让他看了看,就当上了主持人。
肖然一下子厌恶起来,光着屁股走到窗前,眼珠子几乎能把玻璃瞪破,就在这时接到了陆****的电话。
陆****嘻嘻地笑,说老板,你是不是正在温柔乡里啊。
98年的肖然还没请保镖,也没有那么大的威严,尤其在周振兴和陆****面前,根本摆不起架子来。他笑了笑,说不要胡说,什么事?说吧。
陆****笑个不停,说我跟华南卫视的胡振华聊了一个下午,他说你的主持人女友是个烂人,人尽可夫啊,老板,你小心身上长大疮。
肖然警惕地看了一眼床上那堆白花花的肉,冷冷地回应:“你深更半夜打电话就为说这个?”陆****咯咯一笑,声音突然冷了下来,听起来格外遥远,说当然不是,你来医院看看吧,“你老婆出事了。”每年麦收和春节之前,都是深圳的刑案高发期,这个城市70%以上都是暂住人口,民工们汗流浃背地干一年,赚的那点钱还不够肖然吃一顿饭的,如果遇上黑心老板,干完了活不发钱,门一锁跳墙而去,连根毛都找不到,那就真成了杨白劳,想回家都回不去。既然这城市背弃了我,那就在告别前将它洗劫一空。所以每年这两个时候都会发生一些特别恶劣的案件,黑暗的角落里总有人逡巡而动,逮着机会就下死手,抢了东西再捅上几刀,让那些高贵的鲜血流出来,涂满这城市每个肮脏而黑暗的角落。
肖然赶到医院的时候,韩灵正躺在床上哆嗦,陆****和周振兴都在,看见肖然进来,他俩对视一眼,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韩灵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像块凉粉一样抖了一会儿,一头扎进肖然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韩灵算是幸运的,胳膊划了个血口子,脖子上有块淤青,此外没有别的问题。但这件事给她留下了个后遗症:一到晚上就不敢出门,蜷缩在床上,听见风吹窗帘都会哆嗦。直到肖然死后,这毛病才不治而愈。那天她从西丽湖墓园回来,绕着四海公园走了很久,夜很黑,天上星光明灭,走到当年出事的地方,她停了下来,回头看看她曾经的家,那里依然灯火辉煌,向前看看肖然生前的豪华别墅,那里已经空无一人。韩灵站了一会儿,终于哭了,漆黑的夜里她泪如雨下,想起肖然四年前说过的话:别怕,没事了,我在这儿呢,他把她紧紧抱进怀里,“我还疼你,不要怕,不要怕……”他是真心的,韩灵说。我抬头看看她,她一下子语无伦次起来,“我从来没恨过他……他给我留了一千万,不是,不是因为这个,你不能这么写,你不知道,”她眼圈突然红了,转过身去擤了一下鼻子,过了足有一分钟,她幽幽地说:“你不知道他温柔的时候有多么好。”我正试着描述这些人的生平,在写作过程中,我时时能感觉到有一种强大的、悲怆的东西包围着我,生者和死者都在场,一切都像是偶然,一切又像是预先排演好了,人间种种,不过是这出戏的一个过场。而谁将是最后的谢幕人?肖然死后,再也没有人恨他。陆锡明说他至少帮我赚了两千万,我怎么会恨他?赵伟伦说我只不过判了十年,出来后照样有机会好好做人,他呢?连命都丢了;陈启明说他生前是我的兄弟,死后仍然是;刘元叹口气,念了两句诗:“金樽已空梦未醒,繁花开处血斑斑。”然后转过头,目光灼灼地问:你懂么?金樽已空梦未醒,繁花开处血斑斑。  
第六部分 第十六章(2)
2001年底,肖然在粤东一座无名小山上求到这两句诗,当时无人能懂。一个月后,他悄悄立了一份遗嘱,任何人都不知道。那时他正处于事业的巅峰,声名远震,富比王侯,但在心里,他是不是早就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死人?韩灵被抢后得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整夜整夜地失眠,一合上眼就感觉眼前有人,头发一把把地往下掉,就露出干枯的、没有光泽的头皮。有一天肖然很晚才回来,看见她勾着头坐在地上,头发披散着,一声不发。他说你怎么了,要睡到床上睡去。韩灵没有反应,他上去推了她一下,韩灵像根木头一样应声而倒,肖然慌了,冲到床头要打急救电话,这时韩灵突然醒了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腿,说肖然,她双目流泪,说肖然,我要回家。
那天他们说了很多话,肖然朦胧入睡的时候,听见韩灵在耳边轻轻地问:“肖然,我走了,你会不会想我?”肖然一下子睁开眼睛,说别胡思乱想了,快睡吧,天都要亮了。韩灵叹口气,啪地关了灯,屋里一下子黑了下来,寂静而空虚的黑暗中,韩灵听见波涛翻卷、风过树梢,整个世界充满了窸窸窣窣地声响,她闭上眼,身体用力地蜷缩着,朦朦胧胧中,那只粗大的手又伸了过来,“不要叫!”那只手把她的嘴捂得死死的,一个低沉的声音说:“你要敢喊,我就一刀捅死你!”韩灵的心急促地跳动,想喊,喊不出声,想挣扎,但就连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那只手开始猥亵地在她全身上下乱摸,韩灵哭了,就像在多年前那间简陋肮脏的电影院里,她胸口压着巨石,看见梦里的自己浑身冰凉,孤单地哭泣。
那天送韩灵到医院的是一对情侣,他们宵夜回来,在黑影里亲热了很久,然后依偎着慢慢往回走,走到一个小山包旁,听见上面窸窸窣窣地响,那姑娘有点害怕,紧紧抓着男友的胳膊,小伙子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转过身对她说,走,上去看看,那好像是个人。
韩灵。韩灵趴在一片长草之中,手脚都捆着,嘴里塞着一大团芭蕉叶,正一点点地往山下挪动。那姑娘尖叫一声,一步蹿到男友身后,死死地搂着他的腰。小伙子壮起胆子,伸手把那团树叶揪了出来,韩灵下巴拄地,脸色苍白,哆嗦着嘴唇说:“救……救命啊。”救命啊,卫媛笑嘻嘻地说,你要吃了我啊?肖然不理她,一把将她扔到床上,三下两下脱了衣服,凶猛地扑了上去。
月亮出来了,光华如水,清辉洒遍,人间像洗过的一样,清新洁净,处处芳香。  
第六部分 第十七章(1)
潮阳强仔11点钟醒来,像往常一样,抽了一根红塔山才起床。洗脸的时候用力大了点,胸口的刀伤又在隐隐作痛,他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不知道是骂砍他的东北佬,还是骂自己不小心。那一刀其实本可以躲开的,要不是四眼兵在旁边碍事,他绝对有信心在东北佬出刀之前就把他打倒,一个漂亮的组合拳,左直拳、左摆拳、右钩拳,东北佬像个麻包一样直飞出去,再跟上一脚,他的皮鞋可是特意订做的,前面有一圈钢板,一脚就能让他做不成男人。
潮阳强仔不算大人物,道上比他威风的有的是,但他认为自己早晚有一天会出人头地,出来混嘛,只要不怕死,敢打敢冲,谁都会敬你三分。再说潮阳强仔也懂规矩,不偷不抢,不捞过界,该收的收,不该收的一个子儿都不动,上次那个湖南佬约他去嘉华不夜城收钱,那是谁的地盘,赫赫有名的白粉达啊,去不是找死吗?最后怎么样,湖南佬断了两条腿,讨饭都不能在深圳讨。
在楼下的茶餐厅喝了一壶铁观音,吃了两笼虾饺、一笼干蒸,潮阳强仔感觉自己浑身都热起来,四眼兵打电话说姓赵的条子有个事情,问他做不做,他砰地把茶杯墩在桌上,粗声大气地骂了一声“丢”,说当然做,赔钱都要做,不跟条子拉上关系,咱们混一辈子都是小虾米。
姓赵的条子跟他有点小小的渊源,1995年刚来深圳时,停车场一场大战,潮阳强仔有了点小小名声,但也蹲了15天的班房,姓赵的那时还只是公安局的一个科长,挺和气的,问了两句就让他走了,没打没骂,还丢了一根烟给他。后来在不同的场合又打过两次照面,姓赵的问他混得怎么样,还警告他别干违法的事,说“让我逮到,你就惨了。”不过脸上笑嘻嘻的,一点警察的架子都没有,他当时就想,此人将来必有大处,气派不一般啊。
赵伟伦还和当年一样和气,指指中间的平头,说这是肖老板,潮阳强仔和四眼兵赶紧作揖,赵伟伦笑了笑,拿起皮包,说肖老板找你们有点事,你们谈吧,我回局里去了。肖然斜着眼看了看赵警督,脸上有点微微的笑意。门关上后,他摆摆头,周振兴从包里拿出几摞钞票,齐刷刷地码在桌上,肖然说这是五万块,不用杀人,不用动刀动枪,你们送一个孩子回家就行。
这是肖然对付陆锡明的第二招,18个小时之后,他给陆锡明打电话,说陆总,听说你儿子成绩不错啊?陆总一下子软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哀求,说肖然咱们有事好说,有事好说,你别动我儿子。肖然爽朗地笑,说我只是找人送他回家,深圳车这么多,小孩子一个人回家不安全啊。陆锡明满头流汗,听见肖然淡淡地说:“这事就算过去了,封你厂的事,你自己应该能解决,我再给你两百万,也不算亏待你。
但你要是再用我的牌子,我会多找几个人,”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一字一句地说:“送你儿子,回家!”那是肖然第一次跟道上人接触,几年之后,潮阳强哥成了珠三角一带有名的豪杰,过江猛龙威到海,连香港澳门的事他都能插上一腿。
肖然死后第三天,他带了四十多个人去祭他,一色的黑西装黑领带白衬衫,酷似香港电影里的黑帮###。强哥顶着一副大墨镜,脸上阴阴的,看不出是悲是喜,他摸着肖然的遗像默哀了半天,然后斩钉截铁地说:“生前事,你罩我;身后事,我罩着你!”四十多条大汉同时鞠躬,强哥分开人群大步往外走,鸦雀无声的灵堂里,肖然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面色平静,神态淡然,瞳孔微微有点收缩,似乎正在怕着什么。
收拾了陆锡明,君达公司开始步入它的辉煌期,1998年7月,君达公司增资,注册资本从一百万增到五千万,作过几天生意的人都知道,大陆公司的注册资本大多都是假的,到处挪借一下,一验完资就纷纷撤走,但君达公司这五千万可是扎扎实实的硬通货。那时“伊能净”香皂卖得正火,等在厂门口的货车每天都有十几辆,钞票像流水一样滚滚涌来,肖然自己也很得意,有一天下班后跟周振兴和陆****吃饭,说现在公司账上闲钱都五千多万了,咱们想个办法把它花了吧,人闲着不要紧,钱闲着可就是罪过。  
第六部分 第十七章(2)
那顿饭吃了三个多小时,最后上的龙虾粥又香又糯,但谁都没心思吃。谈到投资,陆****十分兴奋,从房地产、餐饮一直谈到贩卖珠宝钻石,周振兴泼冷水,说“你对珠宝行业了解多少?除了你脖子上的项链、指头上的戒指,你还知道什么?”然后给陆****上课,说你知道南非的戴比尔斯公司吗,人家垄断了全球钻石市场的80%,你是不是准备打垮它?肖然计划把东北人参包装后向全球出口,说东北人参并不比高丽人参差,但中国人一麻袋一麻袋地往外卖,跟萝卜没什么分别;而韩国人却给每根高丽参套了一个精美的小盒子,同样都是萝卜,人家就卖出了肉价钱。周振兴叹气,说老板,你这五千万赚得不算困难,但听我一句,要赔进去就更容易。“商场如战场,没看清形势就在里面放空炮,这仗还怎么打?”肖然说那依你应该怎么办,周振兴卖关子,笑着说这个这个,我早就想好了,明天开会时再说吧。
从某种意义上说,周振兴才是君达公司真正的核心。从1997年公司创立开始,在生产、销售、创意策划、财务管理,哪方面他都有出不完的主意。日化行业提起“冰心”和“零度香”这两个牌子,人人叹服,说肖然简直是个创意天才,即使在君达公司内部,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实情,这事被当成肖然的神话口口相传。只有在一个极小的圈子里,才会有人提起,说周振兴才是这两个牌子真正的创始人,那时的肖然还只想着卖萝卜。
“冰心雪肌换肤霜,冰雪聪明的选择。”“真爱无香,零度香香水,只为上等人拥有。”提出这两个创意时,周振兴和陆****激烈地争论了半天,陆****坚持认为“冰心”侵犯了著名女作家的名誉权,“万一人家告我们怎么办?”那时阳光普照,周振兴站在阳光下,一身金光,宛如佛祖现世,说第一,巴不得他告我呢,冰心家人状告君达公司,这是多好的广告啊,他不打官司我都要鼓动他打;第二,就算我们败诉,大不了老板掏个一两百万,有钱还怕搞不掂?肖然拍案而起:“说得好!卫生巾敢叫舒婷,生发水敢叫黑泽明,我化妆品还不敢叫冰心?就这么定了!”这就是所谓的品牌策划。到2001年,“冰心”系列产品已经取代了“伊能净”,成了君达公司的最重要的品牌,在华东和华南市场,“冰心”系列产品的销量直逼宝洁的玉兰油,它的成功模式成了业内典范,引得众厂家纷纷效仿。“零度香”也是炙手可热,法国一家著名的香水公司久攻大陆市场不利,找肖然谈,想收购这个品牌,开价六千万人民币,肖然指了一下旁边的周振兴,说这个牌子是他创的,你们问他吧,一群洋鬼子纷纷转过头来,周振兴严肃地思考半天,像李嘉诚一样伸出了惊天一指,说:“一亿美元!”洋鬼子们鼻子都吓歪了,周振兴笑笑,按了一下电视遥控器,一阵悠扬的乐声响起,屏幕上的卫媛香肩半露,长发飘飘,对众人灿烂地笑着说:“真爱无香,一生拥有。”经商就像做游戏,比的是智商。这是周振兴的名言。离开君达公司后,他在蛇口办了一所贵族学校,从此不再涉足日化业。2003年初,陆****加盟广州天晴集团,向老板叶明开力荐周振兴,说拉此人入伙抵得上两个亿。叶明开亲自给他打电话,开口就是天价:年薪五百万。
周振兴没说话,眼望君达公司最早的住处,轻轻叹了一口气,默默地挂了机。
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六年前他跟着肖然上楼,那时他还是一个穷光蛋,六年后,他身家千万,而当年走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早已变成飞灰。  
第六部分 第十八章(1)
给你一个亿,你会怎么花?吃要不了几个钱,最贵的班尼岛血燕,不过一万多港币一碗,而且不见得比五块钱的双皮奶好吃;身上的行头也花不了多少,范思哲、阿曼尼,进商场就能买到,不算稀奇,只供订做的K-bons,全身上下买齐了也超不过两百万,几万美元的劳力士不见得比西铁城走得更准;那就买车买房吧,劳斯莱斯银影、银羽、本特利红章、雅致,几百万总能搞掂;想买劳斯莱斯的银色幽灵,光有钱恐怕还不行;悍马很威风,但开着就跟卡车似的;香港有价值数亿元的豪宅,说到底不过是一张床和一把椅子,肖然说,钱不过是个数字,启明,过年了,咱们去澳门玩两把。
那是1999年春节,三个月前,韩灵永远地离开了深圳。那次澳门之行,陈启明输了六万多,输得心里怕怕,拒绝再玩;肖然在押百家乐,每输一次,他就加倍地重押,到凌晨三点多,乖巧的侍者帮他提着一大堆筹码去柜台结算,共赢了190多万,肖然一高兴,甩手给了一万元小费。赌场经理注意他很久了,这时点头哈腰地过来打招呼,说阁下手气真好,我们已经为您安排下最好的房间,希望借您的运气为本酒店增光。肖然第一次被人称呼“阁下”,有点找不着北,转头对陈启明感慨道:“你看看,这资本主义就是好啊。”从那以后他就迷上了赌。在死前的三年多时间里,谁都不知道他输了多少钱,陈启明估计有几百万,陆****说最少两千万,周振兴伸出一只巴掌,说光我知道的,就不下这个数,“他已经疯了。”肖然发财后有很多忌讳,别人坐过的椅子他不坐,怕染上晦气;开车走在路上,别的车要是敢故意别他挤他,他就一脚油门直直地撞上去,剩下的事,打个电话让赵伟伦来处理就行了;跟谁见面都不握手,有次在浙江见一个副市长,对方满脸堆笑地伸出手,说肖总,幸会幸会,他轻描淡写地点点头,一屁股坐进沙发,愣是让市长大人的手在空中停了半天,最后一脸尴尬地缩了回去。
他只算个衙役,肖然说,不配握我的手。
从1999年开始,肖然变得十分迷信。君达公司搬家前,他花15万港币从香港请了一位风水大师,在深圳到处察勘地形,楼层、朝向、位置,没有一样不讲究,陆****本来在他右侧的办公室,大师说陆****是土命,他是金命,“土克金,一世艰辛”,他就让陆****搬到离他最远的那个角落。高薪从中兴公司挖来的财务总监,就因为大师说了句“此人是个衰命,走到哪里衰到哪里”,他就立刻炒人家的鱿鱼,为这事跟周振兴闹得很不愉快。肖然用一句话就把他说服了:“你可以不信命,但不能不信我!”周振兴沉默半晌,点点头说:“我想通了,在君达公司,你就是所有人的命。”然后头也不抬地走回办公室。连搬家的日子也是大师挑的,1999年5月16日,大师说:“此次乔迁,主有二十年鸿福。”肖然一高兴,让周振兴又多发了2万块奖金。
君达集团在长天大厦租了整整四层楼,租金一年600多万;肖然自己就占了半层,他的办公室有将近600平米,装修得像个小皇宫,沙发全部是澳洲小牛皮的,一套几十万;卧室里铺着伊朗手绘地毯,会议室的瓷砖全部从荷兰空运,一块就是700多;书架上摆着两只灰扑扑的瓷瓶,是康熙年间的精品“紫缠花”,值上百万;大班台上压着一块玉石镇纸,周振兴说,那块玉也是风水大师推荐的,价钱可以买四五辆桑塔纳,“不过我找人鉴定过”,他笑着说,“他上当了,那就是块石头”。
很难想像肖然当时的心情。三年之前,他还在为房租和生活费发愁,三年之后,他住上了价值千万的别墅,坐上了几百万的名车,还跟奔驰公司联系,要订做一辆加长防弹车,他担心陆锡明的报复。那车处处模仿“天下第一车”——奔驰公司的1000SEL,第一次报价就将近600万;还有女人,香港的二线歌手、大陆的名模、影星、主持人,只要他招招手,她们就在床上。有次在北京王府饭店约会一位刚刚成名的花旦,蹉商了半天没有结果,肖然有点不耐烦,指指宽大的、足够睡八个人的大床,问那位一脸娇羞的花旦:“去不去?”花旦红着脸摇头,肖然不屑地白她一眼,从抽屉里拿出支票簿,刷刷地填了几个零,平平静静地说:“我去冲凉,你自己拿主意吧,想要这笔钱,你就躺上去,不想要,”他指指豪华套房的大门,“门在那边。”话音刚落,那花旦勇敢地站了起来,默默地走到床边,一句话不说就开始脱衣服。  
第六部分 第十八章(2)
卫媛跟他对过几次花枪之后,为“伊能净”拍了两个广告片,肖然十分大方,一出手就是一套160多万的房子,外加30万港币,为了逃税,全存入卫媛在香港的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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