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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回唱

卡勒德·胡赛尼(美)
《群山回唱》
作者:卡勒德·胡塞尼
评论
这是胡赛尼迄今最令人信服、最扣人心弦的小说。
《群山回唱》抓住了他早期小说中许多相同的主题:父母与子女间的关系,往事对现实的纠缠,并以同样的兴味描绘出两个世界之间的中间地带,一个是异彩纷呈的寓言的世界,另一个是更模糊,也更为阴暗的现世。
胡赛尼先生成功地将书中人物的生活融入了一部感人至深的合唱曲中,这既是他对人物内心生活有深刻了解的证明,同时也是他作为一个老派小说家之实力的确证。
——《纽约时报》角谷美智子
《追风筝的人》作者的新书是一部关于牺牲、背叛和亲情力量的传奇。
这部小说比《追风筝的人》和《灿烂千阳》更壮阔,它跨越了三代人,将流亡者和救援人员、父母和子女、医生和毒枭的故事相互交织。胡赛尼展示出,人对自己本该守护的东西,会何其轻易地加以恶待和抛弃。但他最终成功彰显了家庭的力量和亲情的永恒。
——《人物》杂志
胡赛尼的新作《群山回唱》文笔优美,技巧圆熟,跨越将近60年的阿富汗历史,审视了一次绝望之举给两个幼小生命留下的创痛,它所导致的连串后果。
小说虽然充满了令人心痛的悲情,却洋溢着爱的辉光:经久的兄妹之情;龃龉不断却紧密相连的表亲之情;暗自亲昵、终至密友的主仆之情;以至一位医生、一位护士对战争受害者的承诺。为了强调爱的重要与偶然,胡赛尼以一个梦中的场景收尾,回忆往昔,已逝的幸福尤为珍贵,因为我们知道它多么脆弱。
——《洛杉矶时报》
《群山回唱》的开篇如雷贯耳。关于爱的局限,胡赛尼提出了许多重要而艰深的问题。他似乎想说,爱是最伟大的杠杆,超越语言、阶级和身份。在这部扣人心弦的小说中,无人能够免于爱的冲击。
——《欧普拉杂志》
胡赛尼通过他的第三本、也是他迄今最具野心的小说,清楚地表明,他无意止步于现有的盛名。胡赛尼所有的热点皆在其中——乡愁,精妙的细节,必然的成功——无论从地域还是情感上而言,《群山回唱》都比他此前的作品覆盖更广。直到胡赛尼将小说进行到令人痛惜的结束,你才会充分欣赏他的成就。
——《娱乐周刊》
我不是那种容易在读小说时动感情的读者,但是胡赛尼的新书《群山回唱》让我才看到四十五页就热泪滚滚……在这样的短评里很难做出足以匹配这部作品的评价。我想讲述的东西有整整一打。不过,我要强调的只有一点:胡赛尼又再次回到到畅销图书排行榜了。
——《华盛顿邮报》
胡赛尼在小说——包括《追风筝的人》和《灿烂千阳》,特别是纯熟的新作《群山回唱》——中所展现的天才,就是运用灵巧的手法展现和传达一个地区的本质。《群山回唱》是一部精美的小说,不论你身处何处,只要对存在的意义感兴趣,就都必须阅读它。
——《今日美国》
胡赛尼的作品充满了自信与魅力,当他阔步前行,结果令人振奋。
——《旧金山纪事报》
胡赛尼再次将他深情书写的阿富汗放在舞台中央,述说欢乐、悲伤与背叛是如何让数个家庭聚散离合。然而这回他扩展了自己的观察,描绘了身份认同感是如何影响人物的抉择和在异乡的生活。
——《波士顿环球报》
本书极具可读性,作者用细致入微且诗意的语言探察人物的灵魂。《群山回唱》相较前两部作品达到了更高的水平,这标志着这位极富天赋的故事讲述者持续不断地成熟。
——《迈阿密先驱报》
胡赛尼带着他美丽又带些苦涩的新作回归了,这本书就是《群山回唱》。
——《芝加哥论坛报》
胡赛尼完美地铺叙这个以阿富汗和巴黎为背景的故事。关于阿卜杜拉,直到故事的最后,胡赛尼才交代了隐情:他一直牵念着失散已久的妹妹,并希望能够重聚。阿卜杜拉说:“她是那么完美。”这句话也能用来评价此书。
——《圣路易斯邮报》
凭借内省和完美的节奏,胡赛尼巨细靡遗地描摹每一丝感受。他巧妙地编织各种元素:人性弱点、善良的天性、坚韧、宽恕、妒忌、友谊和欢乐。他的叙述从来不会粉饰:生活的无情被揭示,人们按照本来的面目出现在作品里,不论善恶。
——《奥斯汀纪事报》
极具价值的新作。胡赛尼作为故事讲述者的那种超凡能力使其勾勒出神话寓言般的普世意义。在发掘人类经验的真谛时,胡赛尼深入开拓,奉献出闪耀的钻石!
——《星期日独立报》
一幅复杂的镶嵌画,由强烈的寓言风格和精细刻画的人物构成,结构充满创造力。我读过的特别吸引人的小说。
——《绅士》
谨以此书献给哈里斯和法拉,
他们是我双眼的努雷[1];
也献给我父亲,他或会为此骄傲
[1]努雷(Noor),光。见《古兰经》第二十四章。——中译者注,下同
为了伊莱恩
走出对与错的观念,
有一片田野,
我将与你在那儿相会。
——鲁米,十三世纪
第一章
1952年秋
那好吧。你们想听故事,我就给你们讲个故事。但是就这一个。你俩谁都别让我多讲。很晚了,咱们明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和我,帕丽。今天夜里你需要好好睡上一觉。你也是,阿卜杜拉。儿子,我和你妹妹出门的时候,就指望你了。你母亲也要指望你。那好,一个故事。听着,你俩好好听,别打断我。
从前那个时候,魔王、精灵和巨人还在大地上来来往往,有个名叫巴巴·阿尤布的农夫,和家人一起,住在一个小村子里,那村子叫马伊丹·萨卜兹。巴巴·阿尤布要养活一大家子,所以没日没夜地辛勤劳作,每天从日出开始,一直忙活到日落,犁田,翻土,照料他那几棵瘦弱的开心果树,弓着腰,屈着背,样子就像他整天挥动的那把大镰刀。他两手长满了老茧,还常常流血,每天晚上,头一挨上枕头,他就昏昏睡去。
我得说,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这样。马伊丹·萨卜兹的所有村民都过着苦日子。往北走,在山谷里,有些村庄要幸运一些,它们有果树,有鲜花,有清爽的空气,还有小溪,流着凉凉的、干干净净的水。马伊丹·萨卜兹的意思是碧野绿田,却是个荒凉的地方,一点也没有它的名字带给人的那种诗情画意。它位于一块地势浅平、浮土覆盖的旷野上,紧邻着连绵的山脉。风是热的,吹起尘土,直入人眼。找水是每天例行的战斗,因为村里的井水总是见底,就连那些深井也不例外。是的,是有条河,可村民们得长途跋涉,走上半天,才能走到河边,即使这样,河水也是一年到头,浑浊不堪。现在,经过了十年的大旱,河水也变浅了。咱们这么说吧,马伊丹·萨卜兹的人们要付出双份的辛苦,才能讨得半份的生活。
尽管如此,巴巴·阿尤布仍然认为自己是幸运的,因为他有一个家,他把家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爱他妻子,从来不抬高声音对她说话,更不用说把手抬高了。他重视妻子的意见,有她的陪伴,他真心觉得快乐。说起孩子,他也很有福气,就像一只手有五根指头,他也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每一个他都当成掌上明珠。女儿们恭顺,温良,既有好品性,也有好名声。对儿子,他教给他们诚实、勇敢、友善,以及努力工作,从不抱怨的重要性。他们像好儿子都会做的那样,听父亲的话,也帮他种庄稼。
虽说这五个孩子巴巴·阿尤布都爱,可到底有一个是他心里最喜欢的,那就是三岁的老幺卡伊斯。这小男孩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不管见到谁,都会用响亮的笑声把人家迷住。他也是那种生龙活虎的娃子,总是弄得别人筋疲力尽。他一学会走路,就高高兴兴地走个没完,只要醒着,就整天不停,可让人着急的是,后来他夜里睡着觉也走。梦游的时候,他会走出家里的土坯屋,远远地走进月夜里去。父母自然觉得担心。万一他掉到井里怎么办?走丢了怎么办?最糟的是被夜里潜伏在旷野上的野兽叼走。他们用了许多方子,可没一个管用。最后,巴巴·阿尤布发现,最好的办法往往也是最简单的:他从家里一只山羊的脖子上,解下一个小铃铛,把它系到卡伊斯的脖子上。这样一来,要是卡伊斯半夜起来,铃铛一响,就会把别人弄醒。过了一段时间,梦游停止了,可是卡伊斯喜欢上了铃铛,再也不肯和它分开。于是,尽管铃铛已经没有了原先的用处,却还是系在这娃娃的脖子上。当巴巴·阿尤布干完一天漫长的农活,回到家中,卡伊斯便从屋里跑出来,一头撞进他父亲怀里,那铃铛也随着他的小步子,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巴巴·阿尤布把他举起来,抱他进屋,卡伊斯专注地看着父亲洗手洗脸,吃晚饭的时候,他也要坐在巴巴·阿尤布的身边。等到大伙都吃完了,巴巴·阿尤布便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全家老小,憧憬着有朝一日,孩子们全都成了家,再生一堆娃儿给他,那会儿他就有了更大的一家子,得意洋洋地做起了老太爷。
唉,阿卜杜拉呀,帕丽呀,巴巴·阿尤布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出事的那一天,有个魔王来到了马伊丹·萨卜兹。它从山的方向走近村子,随着它的脚步,大地也在一次次地颤抖。村民们丢下铁锹、锄头和斧子,四散而逃。他们把自己锁在家里,抱成一团。魔王震耳欲聋的脚步声停止了,它的身影让马伊丹·萨卜兹的天空也变得昏暗。人家说它头上长着弯曲的犄角,粗硬的黑毛覆盖着肩膀和强健的尾巴。人家还说它两眼发着红光。可没人知道它确切的长相——你们肯定都懂的——至少没有活人知道:如果有人胆敢偷看,哪怕只看一眼,魔王也会立刻把他吃掉。村民们知道这一点,便明智地让眼睛死死盯着地面。
村子里人人都知道魔王为什么驾到。他们听说过它光顾别村的故事,却惊讶于马伊丹·萨卜兹竟然能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逃脱它的注意。他们琢磨,也许马伊丹·萨卜兹贫穷、严苛的生活反而成了优势,因为他们的孩子吃不饱,骨头上没多少肉。即使这样,他们的好运气也已经用光了。
马伊丹·萨卜兹颤抖着,屏住了呼吸。家家都在祷告,巴望着魔王从自家门前跨过,因为他们知道,魔王叩响哪家的房顶,哪家就得交出一个小孩。魔王会把这孩子丢进口袋,再把口袋甩到肩后,原路返回,再也不会有人看见那可怜的小孩。如果家人拒绝就范,魔王会把这一家所有的孩子抓走。
那么魔王把小孩带到哪里去了?带到它位于峭壁之巅的城堡。魔王的城堡离马伊丹·萨卜兹非常遥远,你要经过几条山谷,几片沙漠,翻过两道山脉,才能到达。可是又有哪个神志正常的人会去送死呢?人家说,城堡遍布着地牢,地牢的墙上挂着切肉的刀,肉摇摇晃晃地吊在屋顶上。听说那里有巨大的烤肉叉和火盆子。还听说如果有人偷偷溜进去,被魔王抓住,那么它也会克服自己对大人肉的厌恶。
我猜你们都知道了,魔王那可怕的一叩,叩响了谁家房顶。巴巴·阿尤布一听到这动静,便不能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极度痛苦的叫喊,他妻子也不寒而栗。孩子们哭了起来,既因为恐惧,也因为悲伤,因为他们知道,手足分离的命运已经不可避免。第二天天一亮,家人就得把孩子献出。
我该怎样告诉你们,巴巴·阿尤布和他妻子那天晚上遭受了多么大的痛苦啊?哪个父母都不应该被迫做这样的决定。巴巴·阿尤布和他妻子躲在孩子们听不到的地方,讨论该怎么办。两口子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再说,再哭。整整一夜,他们翻来覆去,天将破晓时,还是拿不定主意。他们猜不出魔王想要哪个孩子,也没办法横下心来,让它把五个都带走,而不是只要一个。最后,巴巴·阿尤布从门口捡回五块石头,大小和形状都一样,每块都刻上一个孩子的名字,刻完了,就把它们丢进一个粗麻布口袋。他把口袋递给妻子,可她直往后躲,好像里面装着毒蛇。
“我做不来。”她摇着头对丈夫说,“别让我选。我受不了。”
“我也下不了手。”巴巴·阿尤布起先也这么说,可他透过窗户看到,太阳很快就要从东山后面露头了。时间即将耗尽。他悲悲切切地注视着自己的五个孩子。不得不砍下一根指头,这样才能把手保住。他闭上眼,从口袋里取出一块石头。
我想你们也知道了,巴巴·阿尤布碰巧拿到的是哪块石头。他一看见上面刻的名字,就仰面向天,发出了一声尖叫。他把最小的儿子搂进怀里,心都碎了,可卡伊斯呢,还是对父亲充满了无条件的信任,高高兴兴地用胳膊搂住巴巴·阿尤布的脖子。直到巴巴·阿尤布把他放到屋外,关上大门,这孩子才意识到有不对劲的地方。巴巴·阿尤布站在屋里,两眼紧闭,泪水汩汩,背倚着大门,任凭他心爱的卡伊斯挥动着两只小拳头,在门上捶啊,砸啊,哭啊,叫啊,求巴巴·阿尤布让他回屋,可巴巴·阿尤布还是站在那儿,嘴里咕哝着:“原谅我,原谅我。”大地震动着,那是魔王的脚步,儿子尖叫起来,地面再度震颤,一波又一波,那是魔王正在离开马伊丹·萨卜兹,直到它完全消失,大地才最终恢复了平静,整个世界鸦雀无声,只有巴巴·阿尤布仍在哭泣,仍在求取卡伊斯的原谅。
阿卜杜拉,你妹妹已经睡着了。拿毯子给她盖上脚。对,很好。也许我也该停下了。不?你想让我接着讲?真的吗,儿子?好吧。
我讲到哪儿了?噢,对了。接下来是四十天的居丧期。每天都有邻居来家里送饭,和他们一起守夜。人们有什么就送来什么——茶叶、蜜饯、馕、杏仁——还有吊唁和同情。巴巴·阿尤布甚至连个谢字也不说。他坐在角落里哭泣,眼泪流成了河,好像要以泪洗村,结束这一阵子的干旱。可你怎么敢让他所受的痛苦和折磨,也降临到这些最卑贱的人身上。
几年过去了,干旱还在持续,马伊丹·萨卜兹跌入了更为严重的贫穷。有几个襁褓中的婴儿死于干渴。井里的水位下降得更低了,而河水已经断流,它不像巴巴·阿尤布的苦水河,还在日复一日地不断上涨。他在家里已形同废人,不干活,也不祷告,几乎不吃东西。妻子和孩子恳求他,但没有用。剩下的两个儿子不得不接手他的农活,而巴巴·阿尤布每天什么也不干,只是坐在自家田地的边上,一副孤单而纠结的模样,呆望着群山。他不再和村里人讲话了,因为他认定别人在背后说他的闲话。他们说他是个懦夫,拱手交出了自己的儿子;还说他是个不合格的父亲。真正的父亲会与魔王搏斗,会为了保卫家人而死去。
有天晚上,他对妻子提及此事。
“人家没说这种话。”他妻子答道,“谁也没觉得你是懦夫。”
“我能听到他们说的。”他说。
“你听到的是你自己的声音,当家的。”她说。可她没告诉他,村里人确实在他背后说着闲话。但他们说的是他八成已经疯了。
后来有一天,他给了大伙一个证明。他在黎明起床,没有弄醒妻子和孩子们,往粗麻布口袋里装了几块碎馕,穿上鞋,把大镰刀绑到腰上,便出发了。
他走了好多好多天。他走啊走,直到太阳变成远方黯淡的红光。夜里,他睡山洞,风在外面呼啸。要不然就睡在河边,睡在树下,或者用巨石遮风避雨。他吃光了馕,然后找到什么就吃什么——野莓、蘑菇,以及赤手从小河里抓来的鱼——有些天则什么都没有吃过。可他仍然在走。曾有路人问他要去哪儿,他答了,一些人听了哈哈大笑,另一些人则怕他是个疯子,忙不迭地赶快走掉,还有些人为他祷告,因为他们自己也有孩子被魔王掳去。巴巴·阿尤布低着头,一路走下去。鞋裂开了,他就拿绳子把鞋绑到脚上,绳子也烂了的时候,他就赤着脚继续赶路。这一路上,他经过了沙漠,跨过了河谷,翻越了群山。
最后,他走到那座山下,山顶就是魔王的城堡。他太急于完成自己的远征了,于是没有歇息,便立刻开始攀爬。他的衣服已经褴褛不堪,双脚鲜血淋漓,头发被泥土粘在了一起,可他的决心没有动摇。岩石如锯齿,割破他的脚底。当他向上爬过鹰巢的时候,老鹰来啄他的脸颊。狂风凶猛,几乎将他掀落悬崖。可他还在攀爬,从一块岩石爬向另一块岩石,终于站到了魔王城堡雄伟的大门前。
巴巴·阿尤布朝大门扔了块石头。
何人如此大胆?魔王的声音低沉而洪亮。
巴巴·阿尤布报上自己的姓名。“我来自马伊丹·萨卜兹村。”他说。
你有心寻死吗?肯定是这样。竟敢到我的地盘上撒野!所为何事?
“我来这儿是要杀了你。”
门后沉默了片刻。接着,大门吱吱嘎嘎地打开了,魔王就站在那儿,带着它梦魇般的不可一世,赫然耸立在巴巴·阿尤布的面前。
你要杀我?它用雷一般的声音问道。
“没错。”巴巴·阿尤布说,“不管怎么样,今天咱俩得死一个。”
貌似有那么一会儿,魔王就要一下子把巴巴·阿尤布从地上抓起来,用匕首般锋利的牙齿,一口结束他的性命。可是有什么东西让这怪物犹豫起来。它眯起了眼睛。也许是这小老头那一番疯狂的言语,也许是他的外表:破衣烂衫,满脸是血,从头到脚糊满了泥土,皮肤上还有溃烂的创口。或者呢,也许是因为,在这小老头的眼睛里,魔王竟然没有找到一丝的恐惧。
你说你是打哪儿来的?
“马伊丹·萨卜兹。”巴巴·阿尤布说。
这个马伊丹·萨卜兹肯定在很远的地方,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了。
“我来这儿不是为了和你闲聊的。我来是为了……”
魔王抬起一只手爪。是的,是的,你来这儿是为了杀我。我知道。在杀死我之前,让我最后再讲几句话总还是可以的吧。
“行。”巴巴·阿尤布说,“不过只能讲几句。”
谢谢您啊。魔王咧开嘴笑了。我能问一下吗,我对您做了什么坏事,弄得死罪难逃?
“你夺走了我最小的儿子。”巴巴·阿尤布答道,“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珍爱的人。”
魔王哼哼了一声,又摸摸自己的下巴。我从很多父亲的手里夺走过很多小孩。它说。
巴巴·阿尤布怒气冲冲地抽出了自己的大镰刀。“那我就连他们的仇也一块报!”
我必须要说,你勇气可嘉。
“你对勇气一无所知。”巴巴·阿尤布说,“一定要有所得,有所失,才谈得上勇气。可我来这儿不会失去任何东西。”
你会失去生命。魔王说。
“你已经夺走了我的生命。”
魔王又哼哼了一声,上上下下把巴巴·阿尤布打量一番。过了一会儿,它说:那好,我同意和你决斗,不过首先呢,我要你跟我走一趟。
“快点儿。”巴巴·阿尤布说,“我快没耐心了。”可是魔王已经朝一条巨大的走廊走去,巴巴·阿尤布没有选择,只能跟着它。他尾随魔王,经过了迷宫般的条条走廊,每条都有高耸入云的天花板,各有巨柱支撑。他们经过了很多楼梯井,而两旁的房间那么大,足以装得下整个马伊丹·萨卜兹。他们一路走下去,最后,魔王领着巴巴·阿尤布,进了一个巨大的房间,屋子的另一端张挂着帷幔。
走近点儿。魔王说。
巴巴·阿尤布站到了魔王身边。
魔王拉开帷幔,露出一扇玻璃窗。巴巴·阿尤布透过窗子,看到下面有个巨大的花园。成排的柏树围出了花园的边界,树下的地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还有蓝色花砖砌成的水池,大理石的露台,翠绿的草坪。巴巴·阿尤布看见了精心修剪的树篱,在石榴树的树荫下,还有水声潺潺的喷泉。哪怕活上三辈子,他也想像不出这样的仙境。
可是让巴巴·阿尤布双膝跪地的,正是孩子们在花园里奔跑、嬉戏的场面。他们在通道上、在大树周围互相追逐,或是躲在树篱后,玩着捉迷藏的游戏。巴巴·阿尤布的目光在孩子们中间搜寻,最后终于发现了要找的人。是他!是他的儿子,卡伊斯,他还活着,而且更加健康。他长高了,头发也比巴巴·阿尤布记忆中的更长。他穿着漂亮的白衬衫,下面是帅气的裤子。他一边快乐地大笑,一边在追两个小朋友。
“卡伊斯。”巴巴·阿尤布轻声说,他的呼吸给玻璃蒙了一层雾气。随后,他便尖叫起来,喊着儿子的名字。
他听不到你。魔王说。也看不到你。
巴巴·阿尤布上蹿下跳,挥舞着胳膊,捶打着玻璃,直到魔王把帷幔再次拉合。
“我不明白,”巴巴·阿尤布说,“我本来以为……”
这是给你的补偿。魔王说。
“什么意思?”巴巴·阿尤布大声问道。
当年我逼着你接受了一次考验。
“考验?”
一次爱的考验。一次严酷的挑战,我承认,我没有忘记它给你造成的重创。可是你通过了。这是给你的,也是给他的补偿。
“如果当初我没有做选择呢?”巴巴·阿尤布叫了起来,“如果我拒绝了你的考验呢?”
那你所有的孩子都已经死了,魔王说,因为不管怎样他们都已受到了诅咒,因为做他们父亲的是个软弱的男人,一个宁可看着所有儿女死去,也不敢自己背负良心谴责的懦夫。你说你没有勇气,可我看你有。你的所作所为,你同意承担的重负,都需要勇气。就凭这一点,我尊重你。
巴巴·阿尤布无力地举起大镰刀,可它从手中滑脱了,咣当一声跌落到大理石地板上。他双膝抖颤,不得不坐下。
你儿子不记得你了。魔王接着说。这就是他现在的生活,而你亲眼目睹了他的幸福。在这儿,他有最好的食物,最好的衣服,还有友情和关爱。他接受艺术、语言和科学方面的教育,学习智慧与德行。他别无所需。有朝一日,等他长大成人,他也许会选择离开,到那个时候,他是可以自由选择的。我猜他会用良善去抚触许多生命,给那些陷于悲苦的人们带去幸福。
“我想见他。”巴巴·阿尤布说,“我想带他回家。”
真的吗?
巴巴·阿尤布抬起头,看着魔王。
那怪物走向帷幔旁边的橱柜,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沙漏。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阿卜杜拉?沙漏?你知道。很好。对,魔王拿来沙漏,倒过来,放到巴巴·阿尤布的脚边。
我一定会允许你带他回家。魔王说。如果你选择这样做的话,他将永远不能回到这里。如果你的选择是不,那么你,你将永远不能再到这儿来。沙漏见底的时候,你要告诉我你的决定。
说完这些,魔王便走出了房间,留下巴巴·阿尤布来做另一个痛苦的抉择。
我一定要带他回家,这是巴巴·阿尤布的第一个念头,也是他最大的心愿,每条血管都奔流着这个愿望:抱起小卡伊斯,亲着他的小脸蛋,抓着他柔软的小手,他不是成千次地梦到过这一天吗?可是……如果带他回家,回到马伊丹·萨卜兹,那么等待卡伊斯的又是怎样的生活?说得再好,也只是一个农民的苦日子,就像他自己的生活,这还得要卡伊斯别像村里那么多孩子一样死于干旱。巴巴·阿尤布问自己,你明明知道,因为你那些自私的理由,就把他拖离富足而充满机会的生活,那你还能原谅自己吗?可是如果丢下卡伊斯,又该叫他怎样忍受?明明知道儿子还活着,知道他的下落,却不能相见,他怎么受得了这样的煎熬?巴巴·阿尤布哭起来了。他是如此沮丧,竟抓起沙漏,用力掷到墙上。沙漏碎了,碎成了一千片,细沙洒得地板上到处都是。
魔王回到屋里,看到巴巴·阿尤布耷拉着肩膀,站在碎裂的玻璃旁。
“你这残忍的畜生。”巴巴·阿尤布说。
如果你活得和我一样长,魔王答道,你就会发现,残忍和仁慈只是一体两面罢了。你做出选择了吗?
巴巴·阿尤布揩干眼泪,拾起镰刀,绑到腰上。他低垂着脑袋,慢慢走向门口。
你是个好父亲。巴巴·阿尤布走过身边的时候,魔王说道。
“为你对我所做的一切,我但愿你受到地狱之火的灼烧。”巴巴·阿尤布疲倦地说。
他走出房间,往走廊里去,魔王在身后叫住他。
拿上这个。魔王说。那怪物递给巴巴·阿尤布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一种黑色的液体。回家的路上喝掉它。一路平安。
巴巴·阿尤布接过玻璃瓶,一句话也没说便离开了。
很多天以后,他妻子还坐在自家田地的边上等他,就像巴巴·阿尤布当初坐在那儿盼着卡伊斯出现一样。过去这些日子,她对他回家的希望一天天在减少。村子里的人提起巴巴·阿尤布,已经像谈论死人一样了。这一天,她又一次坐到田边,喃喃祷告,忽然看见一个枯瘦的人影,从山那边走近了马伊丹·萨卜兹。一开始,她把他当成了迷路的苦行僧,只见他皮包骨头,衣不蔽体,两眼空空,双颊凹陷,可是不等他走近,她就认出了自己的丈夫。因为欢喜,她的心怦怦直跳,又因为宽慰,她放声大叫。
巴巴·阿尤布洗漱完,喝了水,吃过饭,便躺倒在家中,村民们围在他身边,不停地问这问那。
你去哪儿了,巴巴·阿尤布?
你看见什么了?
你究竟怎么了?
巴巴·阿尤布没办法回答,因为他想不起自己的遭遇。怎么长途跋涉,怎么爬魔王的山,怎么对魔王讲话,还有那宏伟的宫殿,挂有帷幔的巨大房间,他统统都记不得了,就像刚从一场已经忘记的梦中醒来。他想不起那秘密的花园,那些孩子,最重要的是,他不记得自己见过儿子卡伊斯曾在树丛中与朋友嬉戏。实际上,有人提起卡伊斯的名字时,巴巴·阿尤布还茫然地眨起了眼。谁?他问。他已经忘了自己有过一个名叫卡伊斯的儿子。
你懂吗,阿卜杜拉?要说抹去了这些记忆,那可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这是巴巴·阿尤布得到的补偿,因为他通过了魔王的第二次考验。
开春了,马伊丹·萨卜兹的天空终于开裂。这一次落下的可不是过去那样的毛毛细雨,而是瓢泼大雨。豪雨从天空倾泻而下,焦渴的村民抖擞相迎。整整一天,水做的万千鼓槌不停敲击着马伊丹·萨卜兹的片片屋顶,淹没了世界上其他的一切声音。沉重、肥大的雨滴从叶梢滚落。井水满了,河水涨了,东山绿了,野花也开了。多年以来,孩子们头一次有了嬉戏的草地,母牛也第一次啃到了青草。人人欢欣。
雨终于停了,村民们还要忙活一阵。有的土坯墙倒了,有的房顶垮了,农田成了片片泽国。可是,经历了十年的苦难,马伊丹·萨卜兹的人们无意抱怨。墙重新砌起来了,房顶修好了,灌渠疏浚了。当年秋天,巴巴·阿尤布种的开心果取得了这辈子最好的一次收成,其实呢,在第二年,第三年,不论产量还是品相,他的收成都越来越好。巴巴·阿尤布去了大城市搞买卖,坐在他的开心果金字塔后面,脸上洋溢着笑容,仿佛全天下最幸福的汉子。马伊丹·萨卜兹再也没发生过旱灾。
没有多少可讲的了,阿卜杜拉。不过呢,也许你会问,有没有一个俊俏的青年,在展开伟大历险的途中,骑着马,经过这个村庄?他会不会停下来,在这如今水源丰沛的村子里喝口水?他会不会坐下来和村民们吃顿饭,说不准就在饭桌上遇见巴巴·阿尤布呢?儿子,我没法告诉你。我能说的就是,巴巴·阿尤布确实活得非常久,成了个很老很老的老头子。我可以告诉你,他如愿以偿,看到自己的孩子们都成了家。我还可以告诉你,孩子们又生了好多孩子给他,每一个都给巴巴·阿尤布带来了巨大的快乐。
还有啊,我可以告诉你,在有些夜晚,不知道什么原因,巴巴·阿尤布就是睡不着。虽然这个时候他已经非常老了,可是只要拄着拐杖,他那两条腿就仍然派得上用场。所以,每逢睡不着觉的夜晚,他便从床上溜下来,悄悄地,免得把妻子吵醒。他拿上拐杖,走出家门。他在黑夜里行走,拐杖在身前点点戳戳,夜风拂面而来。他的地边上有块平平整整的大石头,他弯下腰坐到上面。他常常来这儿坐一坐,有时一个钟头,有时更久,凝望星空,看流云飘过月亮。他回想自己漫长的一生,感谢所受的恩惠和和喜乐。他懂得,再有更多的索要,更多的欲求,便未免过于厚颜。他幸福地叹了口气,再听山风瑟瑟,夜鸟啁啾。
可是每隔一会儿,他便觉得万籁之中,别有异声。那高亢的声音一成不变,是一只铃儿叮叮当当。所有的绵羊和山羊都在熟睡,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听到这样的声音,孤孤单单地在黑暗中回响。有时他告诉自己,他并没有听到这声音,可有时他又确信无疑,便向黑暗中叫道:“有人吗?谁在那儿?出来啊。”可是从无应答。巴巴·阿尤布不明白。正如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听到这铃声,便总有一道波浪,宛如苦梦的尾梢,从他周身横扫而过,每一次都像不期而至的狂风,吹得他心里一惊。可是随后它便过去了,像所有过去的事情一样。它过去了。
就是这样了,儿子。这就是故事的结局。我再没什么可讲的了。现在真的很晚了,我也累了,你妹妹和我天一亮就得起床。所以把你的蜡烛吹熄,脑袋放平,闭上眼睛。好好睡,儿子。咱们早晨再说再见。
第二章
1952年秋
父亲以前从来没打过阿卜杜拉。没想到这一次他打了,狠狠打在他脑袋一侧,就在耳朵上方,下手很重,突然一巴掌。震惊的泪水一下子涌进阿卜杜拉眼里。他皱紧眉头,强忍住泪。
“回家去。”父亲咬牙切齿地说。
阿卜杜拉听见帕丽在前面抽泣。
父亲接着又打他,打得更重了,这一次扇在左脸上,阿卜杜拉的脑袋猛然甩向一边,脸上火辣辣的,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他的左耳嗡嗡作响。父亲上前蹲下,逼得那么近,他那张满是皱纹的黑脸一下子把沙漠、山和天空全遮蔽了。
“我告诉你了,回家去,儿子。”他满脸痛苦地说。
阿卜杜拉一声也没吭。他把苦水咽进肚子,抬手挡住阳光,眼睛眨了眨,又眯起来,看着父亲。
帕丽待在前面的红色勒勒车上,叫他的名字,声音又尖又颤,透着恐惧。“阿波拉!”
父亲用刀子般的目光按住阿卜杜拉,这才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回勒勒车。帕丽从车斗里伸出双手,来够阿卜杜拉。他让他俩先走,接着用掌端抹了抹眼睛,迈步跟上。
过了一会儿,父亲朝他丢了块石头。沙德巴格的孩子们也这样用石头丢帕丽的狗舒贾,只不过他们是真想砸舒贾,想伤害他。父亲的石头却落到阿卜杜拉身边几步远的地方,谁也伤不着。阿卜杜拉等着,等父亲和帕丽又往前走了,才再一次尾随而行。
终于,日头刚刚偏西的时候,父亲再次驻足。他朝阿卜杜拉的方向转过身,好像合计了一下,然后做了个手势。
“你这个倔种。”他说。
车斗里的帕丽赶快伸出一只手,阿卜杜拉把它握在掌中。她抬头看他,泪水涟涟,却在咧嘴笑着,好像只要阿卜杜拉站在身边,她就能远离一切灾殃。阿卜杜拉攥紧她的手。每天晚上,他和妹妹一起在小床上入睡时,也是这样手攥着手,脚缠着脚,头顶着头。
“你该待在家里,”父亲说,“陪你妈,还有伊克巴尔。我告诉过你的。”
阿卜杜拉心想,她是你老婆。我妈已经埋了。可这些话到了嘴边,他又知趣地咽了回去。
“好吧,那就去吧。”父亲说,“可是绝对不许哭鼻子。听到了吗?”
“听到了。”
“我警告你。绝对不许。”
帕丽笑嘻嘻地抬起头,看着阿卜杜拉。他低头看着她浅色的眼睛,圆圆的脸蛋,也冲她咧开嘴笑了。
此后,勒勒车在坑坑洼洼的荒漠里颠簸前进,阿卜杜拉握着帕丽的手,随车步行。兄妹俩偷偷摸摸地交换着喜悦的眼神,却一言不发,生怕一开口就招惹了父亲,毁掉他俩的好运。孤零零地走了很久,只有他们三个,视野中全无人烟,仅仅看得到深深的棕红色峡谷,高高的砂岩峭壁。大漠在脚下铺展,宽广而辽阔,仿佛特为他们而生,也只为他们而生。空气是静止的,热得灼人。天高云淡,碧空如洗。岩石发着光,在龟裂的荒漠中明灭。阿卜杜拉能听到的声音,仅有他自己的呼吸,以及车轮有节奏的吱吱嘎嘎。父亲拉着这辆红色的勒勒车,向北行进。
不久,他们停在一块巨石的背阴下歇脚。父亲呻吟了一声,把车把手放到地上,弯腰时疼得龇牙咧嘴。他抬起脸看了看太阳。
“还要多久才到喀布尔?”阿卜杜拉问。
父亲低头看着兄妹俩。他叫萨布尔,皮肤黝黑,长了一张苦大仇深的脸,瘦骨嶙峋,鼻子的曲线仿佛沙鹰的钩子嘴,眼窝沉陷,眉骨突出。父亲瘦若芦苇,但一生的劳作给了他强健的肌肉,紧绷绷的,犹如藤椅扶手上裹缠的藤条。“明天下午,”他把牛皮水囊举到嘴边说,“如果咱们走快点儿的话。”他咕嘟咕嘟喝着水,喉结起起落落。
“纳比舅舅为啥不来接咱们?”阿卜杜拉问,“他有小汽车。”
父亲把眼睛一翻,不看他。
“省得咱们走这么长的路。”
父亲什么也没说。他摘下沾有煤烟的便帽,用衣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帕丽突然从勒勒车上伸出指头。“快看,阿波拉!”她激动地叫着,“又一片!”
阿卜杜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路追赶,直到那片羽毛落入巨石的背阴,它长长的,灰灰的,仿佛烧过的木炭。阿卜杜拉走过去,拾起羽毛,捏住羽干,吹去上面的土。隼,他想,翻个面再看,也许是鸽子,要不就是漠百灵。今天他已经看见不少漠百灵了。不对,是隼。他又吹了吹,便把它递给帕丽,妹妹高兴地一把抓了过去。
在家里,在沙德巴格,帕丽有个马口铁的旧茶叶盒,藏在她枕头下面,那是阿卜杜拉送给她的。锁已经生锈了,盒盖上有个大胡子印度人,包着头巾,穿着束腰外衣,用两只手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盒子里装着帕丽收集的所有羽毛。这是她最心爱的财宝。几根公鸡毛,有的深绿,有的暗红;一支白色的鸽子尾羽;一根灰棕色的雀毛,夹杂着黑色的斑点;还有最让帕丽引以为荣的,那是一支绿色的、泛着虹彩的孔雀翎,顶端有只漂亮的大眼睛。
最后这一支是阿卜杜拉两个月前送给她的礼物。他听人说,邻村有个男孩家养了只孔雀。有一天,趁着父亲出门,到沙德巴格南面的镇上挖沟,阿卜杜拉便走路去了邻村,找到那男孩,跟他要一支家里的鸟毛。谈判随即开始,最后,阿卜杜拉同意用鞋子换鸟毛。等他把孔雀翎藏在上衣下,别在裤腰里,一路走回沙德巴格的时候,脚后跟都已经豁开了,地上一步一个血印子。蒺藜和小石子钻进了他的脚底板。每走一步,脚下都传来钻心的痛。
回到家,他发现后娘帕尔瓦娜就在屋外,弓着背,在泥炉里烤当天的馕。他赶快躲到家门口的大橡树后面,等着她收工。他从树后窥视,看她忙忙活活。这女人虎背熊腰,胳膊长,手糙,指头短粗,一张浮肿的大脸盘子,虽然名叫蝴蝶,却没有一丝蝴蝶的优雅[1]。
阿卜杜拉希望爱上她,就像爱自己的妈妈,亲妈。三年半以前,阿卜杜拉七岁,妈妈生下了帕丽,却死于大出血。妈妈的脸曾经是他的一切,现在却不再属于他。过去每天晚上临睡之前,妈妈都会用双手捧住他的头,搂在自己胸前,摩挲他的脸蛋,唱摇篮曲给他听:
我瞅见伤心的小仙女,
待在纸树影子下。
我知道伤心的小仙女,
晚风把她吹走了。
他希望能用同样的方式来爱新妈妈。他想,也许帕尔瓦娜也抱着同样的希望,爱他。就像她爱自己一岁大的儿子伊克巴尔那样。她总是亲伊克巴尔的脸,为他的每声咳嗽、每个喷嚏着急。或者像当初她爱自己头一个孩子奥马尔那样。他是她的小心肝,却死在了前年冬天,冻死的。他只活了两个礼拜。帕尔瓦娜和父亲刚刚给他取了名。那个严冬冻死了沙德巴格的三个宝宝。阿卜杜拉记得,帕尔瓦娜死死地抱着奥马尔裹起来的小尸首,也记得她一阵阵的悲恸。他记得那一天,他们把他埋到了山上,也记得那个小坟堆,下有冻土,上有灰天。谢基卜毛拉诵读经文,风吹起沙砾、雪花和冰碴,吹进每个人的眼睛。
阿卜杜拉担心,要是帕尔瓦娜待会儿发现,他拿仅有的一双鞋换了孔雀翎,一定会大大地动怒。父亲顶着日头拼命做工,才有钱买下这双鞋。阿卜杜拉想,等她发现了,恐怕会狠狠骂他一顿,甚至揍他。以前就有好几次,她对他动了手。她那两只手又厚又重,力道十足——阿卜杜拉猜想,准是因为长年累月地搬弄她那残疾姐姐。这双手也懂得怎样挥舞扫帚把,怎样又准又狠地抽嘴巴。
幸好帕尔瓦娜并不以揍他为乐。她也不是不疼爱继子继女。有一次,她拿父亲从喀布尔买的一匹布,给帕丽做了身银绿相间的衣裳。另一次,她带着惊人的耐心,教阿卜杜拉怎样打鸡蛋,同时打两个,而且不会把蛋黄弄破。还有一次,她给他俩示范怎样把玉米皮拧成洋娃娃,帕尔瓦娜和她姐姐小时候就是这么玩的。她也教过他俩怎样用碎布条打扮娃娃。
可是阿卜杜拉明白,这些举动都是姿态,尽她的本分而已。井分两口,有深有浅,她给伊克巴尔的那口要深得多。如果哪天晚上家里着了火,阿卜杜拉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帕尔瓦娜会抱起哪个孩子往外跑,一点都不带犹豫。说千道万,事情是明摆着的:他们不是她的孩子。他和帕丽不是她的。大多数人爱的是自己的孩子。没办法,他和妹妹不属于她。他俩是另一个女人留下的累赘。
他等帕尔瓦娜拿着馕进屋,又等她出来。她一只胳膊抱着伊克巴尔,另一只胳膊底下夹着一大堆衣服。他看她慢慢走向河边,直到没了人影,这才溜回家。每一步踩到地上,脚底就一阵抽痛。一进屋他就坐下,换上他那双旧的塑料拖鞋。阿卜杜拉知道自己干了件很不明智的事,可等他跪到帕丽身边,轻轻把她从小睡中摇醒,像魔术师一样从背后变出那根大羽毛的时候,一切都是值得的了——值得让她露出先惊后喜的表情,值得让她在哥哥脸上一通猛亲,值得他用羽毛软软的一端轻轻刮她的下巴,逗得她咯咯乱笑。突然之间,他的脚一点也不疼了。
父亲又一次用袖子擦了擦脸。他们轮流从水囊里喝水,喝完了,父亲就说:“你累了,儿子。”
“不累。”阿卜杜拉说,可他确实累了,累得要死,脚也疼。穿着拖鞋翻越沙漠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父亲说:“爬上去。”
阿卜杜拉爬上勒勒车,坐到帕丽身后,背靠着木头侧板,妹妹背脊上一块块的小骨头顶着他的肚子和胸膛。父亲拉车前行的时候,阿卜杜拉眺望着天空和群山,一座座山包紧紧相挨,一排连着又一排,柔和地在远方铺展。他看到父亲的背,他拉着车,低着头,脚下蹚起一团团红褐色的沙尘。一支库齐牧民的大篷车队从旁边经过,烟尘滚滚,铃儿响,骆驼叫,还有个涂着眼影的女人对阿卜杜拉露出微笑。她的头发是小麦色的。
这让阿卜杜拉想起了妈妈的头发,他又一次思念起妈妈来了,思念她的温柔,她天生的快乐,她面对恶人时的不知所措。他忘不掉她笑得直打嗝儿,畏怯的时候,她会歪歪头。妈妈一向都是柔弱的,身材如此,性格也一样,一个弱不禁风、腰身纤细的女人,总有几缕碎发跑到头巾外面。从前他常常觉得惊奇,这样一副脆弱的小身板,怎么装得下如此多的欢乐,如此多的善良。当然装不下。会漏到外面,从她眼睛里往外流。父亲就不一样。他是铁石心肠。他目光所及的世界和妈妈的一样,可他看到的只有冷漠。无尽的辛劳。父亲的世界毫无仁慈可言。绝没有免费的东西存在。甚至爱。你得为一切付钱。如果你是个穷人,就只能拿痛苦当钱花。阿卜杜拉低头看着妹妹,她头发分线的地方结了皮痂,细细的手腕垂在勒勒车外。他知道妈妈快要死的时候,把有些东西传给了帕丽。她的乐于奉献,她的老实巴交,还有她那压不垮、踩不烂的乐观心态。帕丽是这个世界上惟一一个永远不会,也永远不能伤害他的人。有些时候,阿卜杜拉感到,她才是自己惟一的、真正的亲人。
白日的颜色慢慢地灰下去了,远处的山峰变成了伏地巨兽晦暗的侧影。在此之前,他们路过了几个村庄,多数都像沙德巴格一样偏僻而破败。四四方方的小房子是土坯盖成的,有些向上修到了山腰,有些没有,只有道道炊烟从它们的房顶上升起。晾衣绳。蹲在炉火边烧饭的妇人们。几棵白杨树,几只鸡,牛羊三三两两,清真寺倒是村村都有。他们经过的最后一个村子和一块罂粟地前后相连,有个正在地里剥籽的老汉朝他们摆手,还喊了句什么,可是阿卜杜拉听不见。父亲也朝老汉挥挥手。
帕丽说:“阿波拉?”
“嗯?”
“你觉得舒贾伤心吗?”
“我觉得他还好。”
“不会有人欺负他吗?”
“他是条大狗,帕丽。他能保护自己。”
舒贾的确是条大狗。父亲说他肯定做过斗犬,因为有人剪了他的两耳和尾巴。可他能不能,或者说想不想保护自己是另一回事。他流浪到沙德巴格时,小孩们拿石头砸他,用树枝或生锈的自行车辐条戳他。舒贾从不反抗。折磨到后来,村里的小孩们不免兴味索然,这才对他不理不睬。舒贾却仍旧进退小心,举止多疑,好像仍未忘掉曾经受人恶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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