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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作品:《伯尔短篇小说选》

_3 海因里希·伯尔(德)
  那个孩子还叫嚷不休。他们把床单从男孩腿上卷起来,随手交给了司机。医生和护士互相瞅了一眼。孩子那样儿可真惨,整个下半身都是血污,亚麻布的短裤扯得稀烂,破布和血粘在一起,看着真怕人。他的双脚毫无血色,他不停地叫喊,叫声很长,一声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
  “快!”医生低声说,“护士,注射器,快一点!”护土的动作已经够熟练和敏捷了,但医生还在不停地催着“快!快!”医生神经质的脸上,嘴巴无法控制地张开着。孩子还是喊个不停。但护士打针的准备工作可实在不能再快了。
  医生摸着孩子的脉,他那苍白的脸,由于疲惫而肌肉不停地抽搐着,心神不宁地连连低声说,“安静,安静!”但那男孩还在叫喊,好象生下来就为了叫喊似的。护士终于拿着注射器走过来了,医生熟练而敏捷地打了一针。
  他把针从几乎象皮革一样坚韧的皮肤里拔出来时,长叹了一口气。这时门开了,一个修女慌张地跑进来。她正要开口,一看见受伤的病人和医生,又闭住了嘴,蹑手蹑脚地走过来,亲切地向医生和脸色苍白的护士点了点头,然后把手放在孩子的额头上。孩子蓦地睁开眼睛,惊愕地望着站在他床头穿黑衣的女人。表面看来,好象是那只冰凉的手在他额上一捺,便使他安静了下来,其实是打的针这时起了作用。大夫手里还拿着注射器,他又长叹了一声,因为终于静下来了,出奇的安静,静得每个人都能听得见自己呼吸的声音。他们都不说一句话。
  孩子大概是不再觉得疼了,安静地,好奇地瞧着周围的一切。
  “注射了多少?”大夫小声问夜班护士。
  “十毫升,”她同样轻声地回答。
  大夫耸了耸肩,“稍多了一点,等一会再看吧。利奥巴修女,您给我们帮帮忙好吗?”
  “当然可以,”修女象从沉思中被惊醒,急忙答道。屋里安静异常。修女按住男孩的头和肩膀,夜班护士按住腿,他们把他身上浸透了血的破布片弄下来。现在才看清楚,血和一些黑东西混在一起,孩子全身都是黑的,脚上是煤末,手上也是,上下都是血、破布和又黏又厚的煤末。
  “我知道了,”大夫喃喃说道,“从正开着的火车上偷煤,摔下来的,是不是?”
  “是的,”男孩用尖利的声音回答说,“没错。”
  他的两只眼睛清醒着,含着罕见的幸福感。那一针一定是很顶事。修女撩起他的衬衣,齐胸往上卷,一直卷到下巴底下。上身瘦得真可怜,象只老鹅似的皮包骨头。锁骨旁边的窝深陷下去,在灯光下形成了很明显的黑洞,大得连修女那只又白又宽的手都能放得进去。接着他们又看他腿上没有受伤的地方。两条腿瘦极了,显得又细又长。大夫向护士点了点头说:“可能是两腿双骨折,需要透视一下。”
  夜班护士用酒精纱布把孩子的腿擦干净以后,就不那么难看了。这孩子瘦得可真怕人,大夫一边包扎绷带,一边直摇头。现在他又替洛迈尔医生担忧了,他或许被他们抓起来了,即使他什么也不交待,但毕竟是件难堪的事,让他为盗卖毒毛旋花子素①去坐班房,而我自己却安然无事,可是,弄好了,我倒要分点好处。妈的,一定有八点半了,街上一点声音也没有,静得让人坐立不安。医生扎好了绷带,修女把孩子的衬衣又拉到腰下,然后从柜子里取出一条白床单,给孩子盖上。
  她又把手放在孩子额头上,向正在洗手的医生说道:“大夫,我刚才是为小施兰茨来找您的,您正在给这孩子看病,我不愿打扰您。”医生停住擦手,脸上有点尴尬,说话时,叼在嘴唇上的香烟上下抖动。
  “什么?”他问道,“小施兰茨怎么啦?”他那苍白的脸色现在变得有点发黄了。
  “唉!心脏不行了。简直不行了,看样子要完了。”
  大夫把香烟又拿到手里,把毛巾挂在脸盆旁边的钉子上。
  “真糟糕!”他绝望地叫了起来,“还有什么办法呢?我实在无能为力了。”
  修女一直把手放在孩子额头上。夜班护士把血污的破布扔进脏物桶里,掀起来的镍盖向墙上反射出颤动的银光。
  大夫沉思地望着地板,突然抬起头来,又看了看这个男孩,匆匆地向门口走去,说道:“我去瞧瞧。”
  “要我去吗?”护士跟在他后面问道,医生把头探回门内说:“不用了,您就留在这里,准备给那孩子透视,把病历填写一下。”
  孩子仍然很安静,这时夜班护士也站在皮沙发旁边。
  “你母亲知道你出事了吗?”修女问道。
  “妈妈死了。”
  护士不敢再问他的父亲。
  “那应该通知谁呢?”
  “我哥哥,可他现在不在家。倒是得告诉小家伙们一声,现在就剩下他们自己了。”
  “哪些小家伙?”
  “汉斯和阿道夫。他们还等着我回去做饭呢!”
  “你哥哥在哪里工作?”
  男孩没有吭声,修女也不再追问。
  “您是不是记一下?”修女扭头向夜班护士说道。
  夜班护士点了点头,走向小白桌,桌上摆满了药物和各种试管。她把墨水瓶拿过来,蘸了一笔,用左手展平白纸。
  “你姓什么?”修女问男孩。
  “贝克尔。”
  “信什么教?”
  “不信教。我没有受过洗礼。”
  修女一怔,夜班护士的脸色依然没有变化。
  “你什么时候生的?”
  “三三年……九月十日。”
  “还在上学吗?”
  “嗯。”
  “还有……名字!”夜班护士小声提醒修女。
  “对,叫什么名字?”
  “格里尼。”
  “什么?”两个女人微笑着彼此看了一眼。
  “格里尼。”男孩讲得很慢,并且有点恼火,就象所有名字起得特别的人一样。
  “是i吗?”夜班护士问道。
  “对,两个i,”他又重复了一遍,“格里尼。”
  他本来叫洛恩格林,因为他生在一九三三年,那时的每周新闻影片里都有希特勒第一次出现在拜罗伊特音乐节②上的镜头。但是他妈妈却老管他叫“格里尼”。
  医生突然闯了进来,他的眼睛由于疲惫而模糊不清,稀疏的金发搭在那张年轻然而有不少皱纹的脸上。
  “你们快来一下,快,两位都来!我想再输点血试试,快点!”
  修女向男孩看了一眼。
  “不要紧,”医生大声说,“让他一个人安静地呆一会,没有关系。”
  夜班护土已经走到门口。
  “格里尼,你乖乖地躺一会好吗?”修女问道。
  “好。”孩子答应着。
  但当他们走了以后,他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好象刚才放在他额上的修女的手把眼泪挡住了。他不是难过得要哭,是被幸福感动得流泪。要说因为难过和害怕的缘故那也是有的。只有当他想起小家伙们的时候,那可真的是因为难过而流泪,但他总是尽量设法不去想他们,因为他愿意完全为幸福而哭。他活到这么大,还不曾有过象刚才打针以后那样奇妙的感觉。一种神奇的温暖,象一股乳流贯注到他的全身,使他有些昏迷,同时又使他清醒。他的舌头感到有种甜丝丝的味道,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尝到过这种甜味。但他还是不由得要想起小家伙们。胡伯特在明天早上以前是不会回来的,爸爸还得三个礼拜以后,而妈妈……小家伙们现在真是孤单单的了。他知道得很清楚,他们又在倾听着每一个脚步声和楼梯上海一点细小的响动,而楼梯上会有非常多的声音的,小家伙们也会一次又一次地失望。格鲁斯曼太太会不会照顾照顾他们呢?她从来没有这样做过,怎么会今天突然想起来?她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也不可能知道他……他出了事。也许汉斯会安慰阿道夫,可是汉斯自己也很脆弱,动不动就哭起来,说不定阿道夫反而会安慰安慰汉斯呢!可是阿道夫才五岁,而汉斯已经八岁了,还是汉斯安慰阿道夫的可能性大,但是汉斯脆弱得可怜,阿道夫倒是坚强些。也许他们俩都哭起来了,一到七点钟,他们就因为肚子饿不想再玩了。他们知道他七点半会回来给他们弄饭吃。他们自己不敢去拿面包,有几次,他们一下子把一星期的定量全吃光了,他严禁他们自己去拿面包吃,以后他们就再也不敢了。本来,他们现在可以放心地去吃土豆,但他们不知道啊!要是他早些告诉了他们可以吃土豆,那该多好!汉斯已经很会煮士豆了;但他们不敢,他过去把他们处罚得太严厉了,甚至不得不揍过他们几下,因为一下子把面包都吃光了,怎么能行?!如果他从来都不责打他们,那他现在心里会高兴的,他们就敢去拿面包吃,至少今晚不会挨饿了。而现在,他们只好坐在那儿等着,一听到楼梯上有声音,就激动地跳起来,把苍白的脸贴到门缝上,象他千百次看到的那样。噢,他总是先看见他们的脸,他们一下子就高兴起来。啊,即使在他打了他们之后,他回来的时候,他们还是那么高兴,小家伙们什么都懂得。现在,每一点声音都会给他们带来失望。他们会害怕的,汉斯一看见警察就吓得发抖。他们说不定会大声哭起来,惹得格鲁斯曼太太骂他们,因为她晚上喜欢安静。也许他们一个劲地哭下去,格鲁斯曼太太会过来瞧瞧,可怜可怜他们。格鲁斯曼太太并不是那么坏的人。但汉斯绝不会自己去找她,他怕她怕得要命,汉斯什么都怕……他们哪怕是自己煮点土豆吃也好啊!
  自从他想起小家伙们以后,他完全是因为难过而哭泣了。他用手遮住眼睛,免得再看见小家伙们,这时,他觉得手湿了,他哭得更厉害了。他想知道现在有几点钟。可能已经九点或十点了。这可真不得了,平常他最迟七点半就回家了。但今天火车看守得这么严,他们得特别小心才行,卢森堡人那么喜欢开枪,也许他们在战争中没有来得及多放几枪,现在想来过过瘾;但他们是逮不住他的,他们从来都逮不住他,他总是能逃过他们溜上火车去的。我的天,正好碰上无烟煤,这可不能轻易放过。一说是无烟煤,他们马上就会给七、八十马克,怎么能错过这样好的机会。不光是卢森堡兵没有逮住过他,就是俄国兵,美国兵,英国兵和比利时兵,他全都躲过去了,难道今天偏偏会落在这些卢森堡兵的手里?这些蠢头蠢脑的卢森堡人!他闪过他们,爬到车皮上,装满了袋子,扔下去,然后再一个劲地往下扔,能抓多少,就扔多少。但没有想到,突然一下子,火车停住了。他只记得猛一下疼得要命,接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后来,当他在门口醒来时,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这间白房间。以后人家给他打了针,现在,他又完全被幸福感动得哭起来,小家伙们已不再在眼前出现。幸福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他从未尝到过它的滋味,泪珠仿佛是聿福的化身,从他的身体里流出,而在他的胸中幸福却不见减少。那晶莹、转动、甜甜的泪滴,那神奇的泪滴,汇成泪水,从他的心底深处泉涌而出,总不见减少……。
  突然,他听见卢森堡兵的枪声,他们手里拿着自动步枪。令人战栗的枪声,在春天清新的夜空中震荡。他闻到了田野的清香,火车的浓烟味和煤味,也略微闻到了一点真正的春天的气息。两声枪响震撼了灰暗的夜空,四周发出了连续而又不同的回声,这些声音象针扎似的刺痛他的胸口。可不能让这些可恶的卢森堡兵抓住,可不能让他们打伤!他现在伸开四肢躺在煤堆上,清楚地感觉到身下煤块的尖硬。这是无烟煤,人家五十公斤给八十到八十五马克。要不要给小家伙们买点巧克力糖呢?不成,钱不够,买一块巧克力就得花四十到四十五马克,这么多煤他是拖不动的,我的天,五十公斤煤只能换两块巧克力糖。卢森堡兵简直象疯狗一样,他们又在开枪了。他觉得光着两只又臭又脏的脚冷飕飕的,被煤块扎得生疼。枪弹把天空射穿了许多窟窿,但他们是打不坏天空的,也许,这些卢森堡兵以为他们会把天空也打坏呢!
  要不要告诉护士,他的父亲在哪里,他的哥哥胡伯特夜里上哪儿去了?可是她们没问呀!学校里老师讲过,人家没问的事情不应该回答……可恶的卢森堡兵……小家伙们……卢森堡兵别再打枪啦!他得去看看小家伙们……这些卢森堡兵一定是疯了,完全疯了。妈的,还是算了吧,父亲在哪里,哥哥夜里上哪儿去了,干脆什么也不要对护士说。也许小家伙们自己会去拿面包……或者土豆吃的……也许格鲁斯曼太太会发觉出了什么事,因为确实不太对头;真奇怪,为什么老是出事!校长也会责备的。那一针打得可真好,他感觉到被扎了一下,突然幸福就出现了。这个脸色苍白的护士,一定是把幸福装在针里了。他听得很清楚,她把那么多的幸福装在针里,太多了,真是太多了。他一点也不傻。格里尼有两个i……不,妈妈是死了……不,是失踪了。幸福真是美妙,也许可以给小家伙们买一些针管里的幸福,一切不是都可以用钱买吗?……买面包……堆得象山一样的面包……。
  妈的!有两个i,这里的人不知道德国最好的名字吗?……
  “不。”他突然大喊起来,“我没有受过洗礼。”
  妈妈呢?说不定妈妈还活着吧。不,卢森堡兵把她打死了,不,是俄国兵……不,谁知道,也许是纳粹杀死了她,她曾经狠狠地咒骂过……不,是美国兵……唉,小家伙们可以放心去吃面包,吃面包……他想给小家伙们买象山一样的面包……多得象山一样,满满一车皮面包……满满一车皮无烟煤,还有针管里的幸福。
  有两个i,妈的!
  修女跑来看他,摸了一下脉,她慌张地向周围张望。天啊,要不要去叫大夫呢?她再也不能把这个发着梦呓的孩子一个人丢下了。小施兰茨死了,她升天了,上帝保佑这个俄罗斯脸型的小姑娘!大夫跑到哪儿去了?……她急得在皮沙发旁转来转去……。
  “没有,”孩子嚷道,“我没有受过洗礼。”
  脉搏跳得越来越乱了,修女的额上沁出了汗珠。“大夫先生,大夫先生!”她大声喊着,但她清楚地知道,再大的声音也透不过隔音的门壁。
  孩子可怜地呜咽着。
  “面包……给小家伙们买多得象山一样的面包,巧克力糖……无烟煤……卢森堡兵,这些猪猡,不要开枪了!妈的,土豆,你们可以放心地去拿土豆……吃土豆吧!格鲁斯曼太太……爸爸……妈……胡伯特……小家伙们还从门缝往外瞧呢。”
  修女怕得哭了起来,她不敢走开。孩子开始翻滚,她紧紧地捺住他的肩膀,但皮沙发又是那么滑。小施兰茨死了,那个小灵魂上天了。上帝发发慈悲,保佑保佑她吧,她是无罪的啊!一个小天使,一个难看的俄国小天使……现在她变得美丽了。
  “没有,”男孩要伸出胳膊乱打,“我没有受过洗礼。”
  修女惊慌地抬起头来,一边跑到脸盆那儿,还不住地用眼睛盯着男孩。她没有找到杯子,又跑了回来,摸了摸孩子烧得发烫的额头,又到桌前抓起一个试管,急速地倒满了水,天哪,一个试管里才能装这么少一点水……。
  “幸福,”孩子喃喃说道,“把您所有的幸福都装到针里吧,也给小家伙们装一点。……”
  修女在胸前划了十字,很郑重,动作很慢,然后把试管里的水倒向男孩的额头,流着泪说道:“我现在就给你施洗礼……。”男孩突然被冷水浇得清醒过来,猛一抬头,把修女手中的试管撞掉了,落在地板上摔得粉碎。男孩微笑地望着惊恐万状的修女,喃喃说道:“施洗礼……好……”然后一下子倒下去,头沉重地垂落在皮沙发上,脸变得狭长、苍老,黄得可怕,一动也不动地躺着,两只手十指全伸着,象要抓什么东西……。
  “他透视过了吗?”医生大声问道,他笑着同洛迈尔大夫走进屋里。修女只摇了摇头。医生走到跟前,习惯性地拿起听诊器,但又放下了,他向洛迈尔看了一眼,洛迈尔脱掉帽子,洛恩格林死了……。
  梁家珍译
  肖毛扫校自《伯尔中短篇小说选》,外国文学出版社1980年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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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抢救心力衰竭的病人时用的一种强心剂。——译注
  ②拜罗伊特是德国一城市,一八七二年德国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纳在此建立剧场,演出他的歌剧,瓦格纳去世后,每年在此举行音乐节。
  洛恩格林是瓦格纳的同名歌剧中的主人公。——译注
 
 
 伯尔短篇小说选
 
 
巴莱克老爷家的台秤
  在我爷爷的故乡,几乎人人都靠在亚麻作坊里干活糊口。已有五代之久,人们天天吸着轧亚麻茎时飞扬的尘土,身体受到摧残,慢慢死去。他们都是些乐天知命的人,吃的是羊油奶酪、土豆,千年难得宰一头兔子吃;晚上在各自的家里纺织、唱歌,喝薄荷茶,自得其乐。白天在古老的机器旁轧亚麻茎,他们毫无防护,听任尘土侵害身体,烘干炉散发的热浪无情地烤灼着他们。各家的小屋里只有一张箱子式的木床,这是给父母亲睡的,孩子们都睡在周围的长凳上。每天早晨,小屋里满是面糊汤的味儿,星期天才能吃上烤饼。逢到特别隆重的节日,母亲笑盈盈地倒些牛奶在孩子们的咖啡壶里,这是一种用栎树果磨成的、黑乎乎的“咖啡”,随着牛奶倒进壶里,“咖啡”徐徐发白,孩子们高兴得满脸通红。
  清早父母亲上班去了,家务事全交给了孩子们:扫地、整理屋子、洗碗刷锅、削土豆皮,土豆可是宝贵的黄色粮食,削下的土豆皮都要留着给父母亲看过,证明他们没有任何浪费,干活也毫不马虎。
  放学后,孩子们都得到森林里去,按照不同的季节有时采蘑菇,有时采野草:车叶草和百里香,香旱芹和薄荷,还有洋地黄。夏天,他们从贫瘠的草地里收回干草,孩子们就忙着筛出干草花①。每公斤干草花可卖一芬尼,到了城里的药房卖给那些神经质的妇女时,就要二十芬尼。值钱的是蘑菇:每公斤二十芬尼,到了城里的商店,就卖一马克二十芬尼。秋天,孩子们钻到树林绿叶丛中最深处,那时潮气催发,蘑菇长得很快。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自己采蘑菇的地方,都是代代相传,秘而不宣的。
  树林都是巴莱克家的财产,亚麻作坊也是他家的。巴莱克家族在我爷爷的故乡有一座宅第,他们的当家夫人除了开设一家牛奶房,还总设有一间小铺,我们采的蘑菇、野草、干草花都在这里过磅卖钱。小铺里的桌子上放着巴莱克家的大台秤,这是一个带花饰的描金老家伙。我爷爷的爷爷和奶奶小时候就已经用肮脏的小手,捧着装满蘑菇的篮子或者装着干草花的纸口袋,站在台秤前,紧张地瞧着巴莱克夫人在秤盘上放多少砝码,才使那晃动的指针一丝不差地指着黑线——那条细细的公平线,它每年都要重新描一次。接着巴莱克夫人拿起褐色皮脊大帐簿,把重量登记在里面,再付钱给孩子们;几个芬尼或者几个银角子,难得付出一个马克。到我爷爷的时代,那里还放着一个大大的玻璃瓶,里面装着酸味糖,这种糖每公斤一个马克。遇到管小屋的巴莱克夫人高兴时,她就伸手到大瓶里边,给每个孩子一块糖。这时孩子们高兴得满脸通红,就象在特别盛大的节日,看到母亲在咖啡壶里加牛奶一样,牛奶使黑乎乎的咖啡渐渐发亮,直到变成金黄色的,和姑娘们的小辫儿一样。
  巴莱克老爷家给全村订了一条规矩:哪户人家都不许有磅秤。这条规矩已有年月,谁也不再去想一想,它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缘故订下来的。这条规矩可得小心遵守,谁若违犯了就要被赶出亚麻作坊,巴莱克老爷家就不买他家的蘑菇、百里香、干草花。因为巴莱克家族势力大,就是邻村也不敢雇这个人干活,也不敢收购他家的野草。但是从我爷爷的爷爷和奶奶那时起(他们从小就采蘑菇,把它卖给地主老爷家,然后转卖到布拉格,让有钱人家买去增加菜肴的美味,或者包馅饼吃),就没有人想要违犯这条规矩,因为量米面有升斗,卖鸡蛋是论个儿的,纺成的布用尺量,而且巴莱克家的那具描金老台秤看来不会有什么问题。已经有五代人了,他们把自己孩子勤奋地从树林里采来的东西信托给那根黑色的、摇摆不定的指针。
  虽然在这些沉默寡言的人中,也有天不怕地不怕的,他们偷猎野兽,一夜之间赚到的钱超过在亚麻作坊里干一个月的工资,但是就连这些人也从未想过要去买一台秤,或者自己装上一台秤。我爷爷是第一个有胆量检验巴莱克家买卖是否公平的人。巴莱克家族住的是深宅大院,有两辆马车,他们每年都出钱资助一个村里的青年去布拉格神学院学习。每星期三,牧师去他们家打牌消遣,逢年过节区里宪兵队长乘着饰有皇家徽记的马车,前来拜访,一九○○年新年,皇帝陛下授予巴莱克家贵族称号。
  我爷爷是个勤劳聪明的人。他钻进树林深处,到了他家其他孩子没有到过的地方。他一直闯到了传说中的巨人比尔甘居住的丛林。比尔甘在那里守卫着瓦尔德人的财宝。但是我爷爷不怕比尔甘,他从小就常常钻进丛林,带回大量的蘑菇。他甚至能采到麦蕈,卖给巴莱克夫人时每磅值三十芬尼。我爷爷无论卖给巴莱克家什么东西,都记在一张日历纸的背面:每磅蘑菇,每克百里香,右边他用稚气的字迹写上他卖出东西后收到的钱数;从七岁到十二岁,他把一分一厘都记得清清楚楚。一九○○年他十二岁了,因为巴莱克家族受封成了贵族,他们送给全村每户人家四分之一磅巴西来的真正的咖啡;男人们还有啤酒和烟草;庄院里举行盛宴,通往庄院的白杨树林荫道上马车首尾相接。
  但是在庆祝宴会前一天,他们在小屋里发咖啡,这间小屋就是近百年来巴莱克家族放台秤的地方。他们现在叫巴莱克·冯·比尔甘,因为巴莱克家族的高楼大厦正是造在传说中的比尔甘宫殿所在地。
  爷爷常常给我讲,他是怎样在放学之后,到小屋为四户人家,即赛克家、魏德勒家、福拉家和他自己家——布吕歇尔家,取咖啡的。那是除夕前一天的下午,由于各家各户都要装饰房间,做过年的菜,所以这四家不能各派一个孩子,各走各的道到地主庄院去取四分之一磅咖啡。
  因此,我爷爷就坐在小屋里窄小的木凳上,看着地主家的使女格特鲁德把一包一包咖啡数给他,一共四包,每包八分之一公斤。那时爷爷看到台秤左边的秤盘上,放着一个半公斤的砝码,巴莱克·冯·比尔甘夫人正在忙着准备宴席,格特鲁德正要伸手到大玻璃瓶里,拿一块糖给我爷爷时,她发现瓶空了,那个瓶是一年装一次,一次装一公斤,值一个马克。
  格特鲁德笑着说:“你等一下,我去取糖。”我爷爷就看着四包八分之一公斤的咖啡(这是由工厂包装封好的),站在台秤面前,一个秤盘上放着半公斤的砝码。那时爷爷拿起四包咖啡,把它们放在那个空秤盘上。当他看到黑色的公平针指在公平线的左边不动,放着半公斤砝码的秤盘斜在下边,半公斤咖啡高高翘起,那时他的心怦怦乱跳,就象他躲在森林树丛后等着巨人比尔甘出现时一样。他从衣兜里掏出几颗小石子儿,这是他老带在身上,准备用弹弓打那些在母亲种的蔬菜地里啄食的小鸟的。——在盛咖啡口袋的秤盘里,放上三颗、四颗、五颗小石子儿,盛着半公斤砝码的秤盘才慢慢升起,指针总算稳稳地指在黑线上。爷爷把咖啡拿出秤盘,用一块麻袋片包好五颗小石子儿。这时格特鲁德拿出一个一公斤装的大口袋,里面是满满的酸味糖,这些糖足够在一年之内,使得孩子们高兴得脸蛋通红。格特鲁德把糖果哗哗倒进玻璃瓶里,我爷爷,脸色苍白的小家伙,站在一边,不动声色。他只拿了三包咖啡,更使格特鲁德惊奇害怕的是,她看到那脸色苍白的小男孩把那颗酸味糖扔在地上,一边用脚踩,一边说:“我要找巴莱克夫人说话。”
  “你该叫她巴莱克·冯·比尔甘。”格特鲁德说。
  “好吧,就找巴莱克·冯·比尔甘夫人。”但是格特鲁德只是放声讥笑他,于是,我爷爷摸黑走回村里去,把咖啡送到赛克家、魏德勒家和福拉家,接着爷爷假装要去找牧师。
  其实,他兜里揣着用麻袋片包好的五颗石子儿,走向茫茫黑夜。他要经过遥远的路途才能找到一个有秤的人,一个可能有秤的人,他知道在布劳高村,在伯尔瑙村都不会有谁家有秤的。爷爷穿过这些村庄,步行两小时来到名叫迪尔海姆的小城镇,那里住着一个叫霍尼希的药剂师。霍尼希家里散发出喷香的新烤甜点心味儿。霍尼希为那个冻僵的小男孩开门,他嘴里有酒味,两片薄嘴唇叼着一支湿润的雪茄烟。他把小男孩冰冷的手紧紧握了一会儿,说道:“呣,是不是你父亲的肺又不太好了?”
  “不是,我不是来买药的。我要……”我爷爷解开他的麻袋片儿,取出五颗小石子,伸手拿给霍尼希看,他说:“我要把它秤一秤。”他胆怯地看看霍尼希的脸。霍尼希啥也没有说,他既不发火,也不问原因。我爷爷就说:“这是公平秤上缺少的分量。”这时我爷爷才感觉到他已经进了暖和的小屋子,他的脚已是湿漉漉的。雪进了他的那双破鞋,森林里树枝上的积雪掉在他身上,现在雪化了,他饥饿疲劳,突然哭了起来。因为他想起有多少蘑菇、多少野草,多少干草花
  在那台秤上秤过,这台秤每半公斤就要缺五颗石子儿的重量。霍尼希摇摇头,手里拿着五颗小石子儿,叫他妻子出来,这时爷爷想起他的父母那一代人,他的祖父母那一代人,他们都在那台秤上秤过他们的蘑菇和干草花。想着想着,愤愤不平的巨浪袭击他的心头,他哭得更厉害了。没有人请他坐,他自己坐了下来,坐在霍尼希家的一把椅子上。心地善良的胖胖的霍尼希太太给他端来了甜点心和一杯热咖啡,爷爷看都没有看一眼。霍尼希自己从前面店堂回来,手里簸着那些小石子儿,轻轻对霍尼希太太说,“五十五克,不多不少。”这时我爷爷才停止哭泣。
  爷爷又走了两小时路,穿过森林回来,在家里挨了一顿揍,问他为什么不把咖啡拿回家来,爷爷死也不开口。整整一个晚上,他在那张记着卖给巴莱克夫人东西的纸上算来算去。钟敲十二点,地主庄院里响起了欢庆新年的礼炮,全村沸腾起来,摇鼓叮咚作响,亲人们互相亲吻,互相拥抱,新年来到了。等到一切寂静下来时,爷爷自言自语地说:“巴莱克家吞没了我十八马克三十二芬尼。”他又想起村子里有多少孩子啊,他想起自己的哥哥弗里茨,他采过很多蘑菇,想起了姐姐卢德米拉,想起了成千上百的孩子,他们为巴莱克家采蘑菇、野草、干草花。这一次他不哭了,他把他的发现告诉他的父母、哥哥和姐姐。
  元旦那一天,巴莱克·冯·比尔甘来到教堂做大弥撒,马车上已经装好金蓝两色的贵族徽记——一个巨人蹲在枞树下。巴莱克一家看到人们呆呆地凝视着他们,脸色苍白,冷冰冰的。他们本来以为吉兰登村里人们一清早就会聚集在村口,向着他们唱一支小夜曲,高呼万岁,欢呼他们荣升。但是,当他们驱车经过街头时,村里一片死气沉沉。到了教堂里,人们扭过苍白的脸,怀着无声的敌意盯着他们,牧师走上讲坛致新年布道词,他也感到那些平时沉静而温和的人们今天却是多么冷淡。他费力地草草读完布道词,满头大汗走回祭坛。做完弥撒,巴莱克·冯·比尔甘要离开教堂了,他们走过夹道列队的人群,人们脸色苍白,毫无表情。但是年青的巴莱克·冯·比尔甘夫人在儿童们坐的长凳前站住了,她寻找我的爷爷——小弗兰茨·布吕歇尔,在大庭广众前问他:“你为什么不替你母亲把咖啡拿回去?”我爷爷站起身来说:“因为您吞没我的钱足够买五公斤咖啡。”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五颗石子儿,递给那位太太看。爷爷说:“这是五十五克。您家的台秤每半斤就缺这些分量。”这位太太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教堂里的男男女女齐声唱起一支歌:
  “世上的公平正义,噢,主耶稣,是它杀害了你……”
  正当巴莱克一家在教堂里的时候,威廉·福拉,那个偷猎野兽的人,钻进小屋,把台秤和厚厚的皮面大帐本偷了出来。帐本里记下了巴莱克家在村里收购的每公斤蘑菇,每公斤干草花,和其它一切东西。元旦的整个下午,村子里男人都坐在我曾祖父家里算帐,按巴莱克家收购东西的十分之一计算,已经有几千塔勒。但是还没有算完,区里宪兵队的宪兵已经冲进我曾祖父的家里,一边打枪一边用刺刀乱刺。宪兵把台秤和帐本抢走了。爷爷的姐姐,小卢德米拉中弹死了,还有一些男人受伤。有一个宪兵被威廉·福拉,那个偷猎野兽的人,一刀杀死。
  不仅在我们村子里,就是在布劳高村和伯尔瑙村也发生了暴动。亚麻作坊停工了一个星期。但是大批大批的宪兵赶来镇压,宪兵威胁村里的男男女女,要把他们关进监牢。巴莱克家逼着村里的牧师,叫他把台秤陈列在本村的小学校里,让他证明巴莱克老爷家的台秤确确实实是公平秤。后来,村里的人们又去亚麻作坊做工——但是谁也不去学校看牧师表演:他孤孤单单呆在那里,狼狈不堪,情绪低落,看着那砝码、台秤和几袋咖啡。
  孩子们又去采蘑菇,拾百里香、野花和洋地黄。但是每逢星期日,只要巴莱克一家走进教堂,人们就唱起歌来:“世上的公平正义,噢,主耶稣,是它杀害了你。”后来,区里的宪兵队长派人敲着小鼓宣布:不准唱这支歌。
  我爷爷的父母被迫告别了他们刚刚埋下的小女儿的墓,离乡背井到处流浪。他们成了编筐匠,但到哪儿都呆不长久,因为他们看到,各地各村地主家秤上公平正义的指针都是虚假的。这使他们伤心痛苦。他们的老牛破车在泥路上慢慢爬行,车后面牵着一头瘦骨嶙峋的羊。如果有人经过他们的车旁,便时或能够听到车里在歌唱:“世上的公平正义,噢,主耶稣,是它杀害了你。”只要有人愿意,就能听到巴莱克·冯·比尔甘的故事:他们家的所谓公平正义就是吞没人家十分之一的钱。但是几乎没有人愿意听他们讲述。
  倪诚恩译
  肖毛扫校自《伯尔中短篇小说选》,外国文学出版社1980年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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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按欧洲土方,可作草药治病。——译注
 
 
 伯尔短篇小说选
 
 
一 定 照 办
  ——一则事业心强的故事
  在我一生中最为奇特的经历,要算我在阿尔弗雷德·冯西德尔的工厂里当职员时度过的那段时间了。我天生喜欢沉思默想,宁愿无所事事而不愿工作。可是经济上的困难接连发生——因为沉思默想同无所事事一样,都不能给我带来任何收益——,使我有时不得不去求得一个所谓的职位。有一次我又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便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职业介绍所。经他们介绍,我和其他七个同命运的弟兄们一起,到冯西德尔的工厂里去接受一次能力考试。
  一见到那个工厂,我就疑虑重重:整座厂房是用玻璃砖建造的,而我讨厌明亮的建筑物和明亮的房间,就象讨厌干活一样。厂方马上请我们到明亮的、色彩柔和的工厂食堂去吃早饭,那时我的疑虑更重了:漂亮的女招待给我们端来了鸡蛋、咖啡和烤面包片,还有盛在雅致的刻花玻璃杯里的桔子汁;金鱼高傲的脸撞在浅绿的鱼缸壁上。那些女招待是多么高兴愉快,仿佛差一点就要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了。在我看来,只是因为她们具有坚强的毅力,才克制住自己不唱起歌来。她们的心里满是没有唱出来的歌儿,就象母鸡怀着没有下出来的蛋一样。
  我马上发现一件事,而我那些同命运的弟兄们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顿早饭也是考试内容之一;所以我就专心致志地大嚼起来,就象一个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向体内输送宝贵养分的人那样自觉。我还做了一些在正常情况下绝对不会干的事:空肚子喝下桔子汁,留下咖啡和一个鸡蛋和大部分烤面包片不吃,马上站起身来在饭厅里大步踱来踱去,装出一副焦急难耐,急于要做事的样子。
  这样,我被第一个领进考试室里,在那里诱人的桌子上放着试卷。屋子四壁都漆成绿色,那种热衷于布置屋子的人看到了,准会情不自禁地说出“迷人”这样的词来。屋里阒无一人,可是我肯定有人在窥视我,便装出一副醉心于工作的人明知无人注意也应有的样子,我急切地从衣兜里掏出自来水笔,拧开笔套,在最靠近门口的桌子旁坐下,象一个性情急躁的人在饭店里拿过帐单时那样,唰的一下把试卷拉了过来。
  第一题,人只有两条胳臂、两条腿和两只耳朵,您以为这种说法是否正确?
  这时我那喜爱思考问题的习惯第一次有了收获。我毫不迟疑地写道:“即使有四条胳臂四条腿,外加四只耳朵也不能满足我的事业心。人身上的装备少得可怜啊!”
  第二题:您能同时使用几部电话机?
  回答这个问题同样易如反掌,犹如解一道一元一次方程式。“如果只有七部电话机,”我写道,“我将闲得发慌。要加到九部电话机,我才感到充分发挥了自己的力量。”
  第三题:您在工余时间干些什么?
  我的回答是:“我已不认识‘工余时间’这个词——我在十五岁生日那一天,就已把这个词从我的词汇里划去了,因为我是个工作第一的人。”
  我受雇供职了。事实上,就是管九部电话机,我也没有忙碌不堪之感。我无非对着电话机的送话器大声说:“马上动手!”或者“请您办理!——非办不可——一定照办——事已办妥——应该办理。”之类的话而已。当然在大多数情况下我都用命令式,因为我觉得只有命令式才同厂里的气氛相称。
  中午休息是很有乐趣的。我们都坐在工厂食堂里,一片无声的欢乐气氛,吃着维他命丰富的午餐。在冯西德尔的工厂里,聚集着一大批人,他们特别热衷于讲述自己的履历,这正是事业心强的人物所喜爱的。对他们来说,他们的履历比他们的生命更重要,只要让谁开个头,他们都会一本正经地细述起自己的履历来。
  冯西德尔的副手是一个名叫布罗舍克的人,他颇有些名声,因为他在大学读书时就已经靠做夜工养活七个孩子和瘫痪的老婆,他卓有成效地同时身兼四家商号的代理人;尽管如此,他还在两年之内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两项国家考试。有一次记者问他:“布罗舍克,您究竟在什么时候睡觉?”他回答说:“睡觉简直是作孽!”
  冯西德尔的女秘书靠打毛线养活她瘫痪的丈夫和四个孩子,她同时取得了心理学和乡土学的学位,饲养许多牧羊狗,还化名“狐狸精七号”当裸体歌星而走红。
  冯西德尔本人是个大清早一睁眼就决心干事的那种人。“我要有所作为。”他们这号人一边使劲系住浴衣腰带,一边这么想。“我要有所作为。”这号人一边刮胡子,得意洋洋地瞧着同肥皂沫一起从刮脸刀上冲下来的胡子茬儿,一边这样想。刮下的胡子就是他们事业心的首批牺牲品。即使蹲厕之类私事也会使那号人得到某种满足:哗哗地冲了水,使用了手纸。这都叫做事已办妥。面包吃下去了,煮鸡蛋的一头磕碎了。
  那些最最微不足道的举动,在冯西德尔看来都是有所作为:诸如他戴上帽子,他——因为用力过度而浑身发颤——扣上大衣扣子,吻他妻子的脸颊告别,—切的一切都是有所作为。
  每当冯西德尔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他用这样的话向女秘书问好:“非办不可!”女秘书心情愉快地高声答道:“一定照办!”接着冯西德尔到各部门一一视察,愉快地高声说:“非办不可!”人人都回答说:“一定照办!”每当他走进我的屋子,我也容光焕发地向他高呼,“一定照办!”
  我上班后一周之内,就把使用的电话机增加到十一部,第二周内增至十三部。有一件事使我感到乐趣无穷,每天清晨,我在电车里编造各种新的命令句,或者把办事这个动词变成各种时态,变成主动式或被动式,变成虚拟语气或直陈语气;有两天之久我只说一句话:“早就该办了嘛”,因为我觉得这句话非常美。又有两天我专说另一句话:“不该这么办嘛。”
  有一次果真出了一件事,我这才感到真正发挥了自己的才能。那是一个星期二的早晨——我还没有来得及坐端正——冯西德尔冲进我的屋子,高声说道:“非办不可!”可是,他脸上某种难以捉摸的表情使我犹犹豫豫,不能按照规定心情愉快地回答“一定照办!”大概是我犹豫太久的缘故,冯西德尔这个平时很少大叫大嚷的人竟然对我咆哮起来:
  “您回答!您按规定回答!”我就象一个孩子被人家逼着低声而又抵触地回答说:我是个坏孩子。我使了好大的劲才说出那句话:“一定照办。”我这句话刚一出口,就真的出事了;冯西德尔一头栽倒在地,滚到一边,横躺在打开的门前。
  我一眼就看出是怎么一回事了,当我慢慢地绕过桌子走到他身边后,又得到证实:他死了。
  我摇了摇头,从冯西德尔的身上跨过去,慢慢穿过走廊,朝布罗舍克的房间走去。我连门都没敲就闯了进去。布罗舍克坐在他的写字台旁,两手各拿一个电话听筒,嘴里咬着一支圆珠笔在便笺本上写电话记录,同时用赤裸的双脚操纵放在办公桌下的一台打毛衣机。他就用这种办法帮助解决全家的穿衣问题。
  “出事了,”我轻声地说。
  布罗舍克吐出嘴里的圆珠笔,挂上两个电话,犹豫不决地把脚趾从打毛衣机上解开。
  “究竟出了什么事?”他问道。
  “冯西德尔先生死了。”我说。
  “不会的。”布罗舍克说。
  “真的,”我说,“您来看嘛!”
  “不会的,”布罗舍克说,“这是不可能的。”但他还是赶紧穿上拖鞋,跟我走过走廊。
  “不会的,”当我们站在冯西德尔的尸体旁时,他还在说,“不会的,不会的!”我不去反驳他,而是小心翼翼地把冯西德尔翻过身来,让他朝天躺平,替他把眼睛闭上,并且沉思着凝视他。
  我感到自己对他几乎可说是温顺体贴的,我也第一次认识到,我从来没有恨过他。他脸上的表情,就象某些孩子执拗的面孔,他们无论如何也坚信圣诞老人是有的,不管其他的小朋友用多么充分的理由说圣诞老人是不存在的。
  “不会的,”布罗舍克说,“不会的。”
  “该办后事了,”我轻轻地对布罗舍克说。
  “是啊,”布罗舍克说,“该办后事了。”
  事情就这样办了:安葬冯西德尔时,我被选中拿着纸做的玫瑰花圈,走在棺材后面,因为我不仅天生喜好沉思默想、无所事事,而且我的面孔和身材都特别适合穿上那套黑色的丧服。显然我的模样——手中拿着纸做的玫瑰花圈,跟在冯西德尔的棺材后面——很出色,所以我收到了一家高级殡仪馆的聘书,请我去当职业送殡人。“您是天生的送殡人,”殡仪馆经理对我说,“行头我们给你准备。您的脸——妙不可言!”
  我向布罗舍克辞职,理由是我感到在那个工厂里不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虽然我一个人要管十三部电话,但是我的一部分才能还是被埋没了。在我第一次干完职业送殡人的差事后,我就意识到,这是专为我安排的工作岗位,真可谓得其所哉!
  我站在棺材后面、哀乐乐队中间,默默沉思着,手里拿着素花一束,乐队奏着亨德尔①的《广板》,一首不受人注意的乐曲。公墓咖啡馆是我常去的地方,职业送殡之余我就在那里消磨时间。有时候,虽然没有人请我,我也去送殡,还自己掏腰包买一束鲜花,同慈善机关的职员一起,跟在流离失所老死他乡的人的棺材后面走着。有时我还到冯西德尔墓上去看看,因为我终究得感谢他,是他使我找到了这个合适的职业,做这种工作时,沉思默想正是人们对我的要求,无所事事则是我的职责。
  后来我才想起,我那时从不关心冯西德尔工厂制造什么产品。大概是生产肥皂吧。
  倪诚恩译
  肖毛扫校自《伯尔中短篇小说选》,外国文学出版社1980年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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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亨德尔(1685~1759),德国作曲家。——译注
 
 
 伯尔短篇小说选
 
 
一桩劳动道德下降的趣闻
  在欧洲西海岸的某个港口,停泊着一只渔船,里面躺着个衣着寒伧的男人。他似睡非睡,两眼朦胧。一个衣饰入时的游客踱到这里,他马上就往照相机里装上一卷新的彩色胶片,打算拍下这一幅田园诗般的画面:蔚蓝的天空,绿色的海洋,海面上轻波荡漾,波峰如雪,黑色的小船,绛红色的渔人便帽。咔嚓!再来一次,咔嚓!好事要成三,保险再保脸,来个第三回:咔嚓!单调的,惹人反感的咔嚓声吵醒了那个似睡非睡的渔人。他睡眼惺忪地坐了起来,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摸他的烟盒。但是,还没等他拿到手,殷勤的游客已经把一包香烟送到他鼻子底下,虽然没有把烟直接塞到渔人的嘴里,可也递到了他的手中。第四声,咔嚓!打火机燃着了,就此仓促地结束了他的客套。这样手脚敏捷地献殷勤不免过分和做作,造成了令人不快的尴尬局面。这位对所在国的语言十分精通的游客想攀谈几句以便摆脱窘境。
  “您今天会捕到很多鱼的。”
  渔人摇摇头。
  “可是人家告诉我说,今天的天气非常有利,”
  渔人点点头。
  “您今天不出海吗?”
  渔人摇摇头。游客愈发神经质起来。他真诚地替这位衣着寒伧的人的健康操心。错过表示关切的机会准会使他难过的。“哦,您的身体不舒服吧?”
  渔人终于放弃了摇头点头这样的信号语言,张嘴说话了。
  “我身体好极了,”他说,“从来没有这样好过。”他站了起来,舒展了一下身子,似乎要炫耀一番他结实得象个角斗土。“我觉得自己是惊人的健壮。”
  游客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难堪,疑团却越来越大,似乎快要把他的心脏炸裂了,使他忍不住问道:“那么为什么您不出海呢?”
  回答来得又快又干脆:“因为我今天一大早就出过海了。”
  “捕了很多鱼吗?”
  “捕了那么多鱼,所以我今天不需要再出海了。我的鱼篓里有四只龙虾,大概还有三十来条鲭鱼。”
  渔人终于完全醒了,态度也缓和下来,抚慰地拍了拍游客的肩膀。在他看来,游客脸上忧虑的表情虽然纯属多余,却也很感人。“甚至明天,后天我都够用了。”他说这番话,显然是为了减轻这位外国人的精神负担。“您抽我的烟吗?”“好的,谢谢!”
  两人的嘴里都叼上了香烟。第五次咔嚓!这位外国人摇了摇头,坐到船舷上,放下手中的照相机,腾出双手,因为他现在要借助手势加强他语言的分量了。
  “我确实不想干涉您个人的事。”他说。“但是请您设想一下,假如您今天能够两次,三次,甚至四次出海去,那么您会捕捞到三十条,四十条,五十条,或许是上百条鲭鱼。您想象一下这种情景吧!”
  渔人点点头。
  “如果您,”游客继续讲下去,“不仅仅是今天,而且明天,后天,是的,也就是每个好日子都两次、三次,也许是四次出海去——您知道,那将会有什么结果呢?”
  渔人摇摇头。
  “您至少一年内可以买一只摩托艇,两年内可以买第二条船,三年或四年内您也许会有一条单桅船。要是有两只小船或一条单桅船,您当然会捕捞到更多的鱼——有那么一天,您会有两条单桅船,您将……”有那么一小会儿,他兴奋得说不出话来了,“您将会盖起一个小冷藏库,也许还会开一个熏鱼作坊,以后就是鱼类食品厂,可以乘着自己的直升飞机寻找鱼群,还能通过无线电指挥您的单桅船队。您可以根据法律申请捕捞斑鳟,经营海味餐馆,还可以不通过掮客,把鲭鱼直接出口到巴黎去。然后……”这个外国人又兴奋得说不出话来了。他一边摇着头,一边望着那悄然卷来的潮水,只见漏网的鱼儿还在水里快活地游来游去,他内心深处不免有些忧伤,度假的乐趣几乎烟消云散了。“然后,”他说着,却又一次激动得说不出话了。
  渔人拍拍他的后背,就象对待一个噎住了的孩子一样。
  “然后怎么样?”他轻声地问道。
  “然后,”这位外国人十分激动地说道,“然后您可以安然地坐在这个港湾里,在阳光下打瞌睡——还可以眺望这庄严美丽的大海。”
  “可是,我现在就已经这样做了,”渔人说,“我现在就已安然地坐在海边,而且朦胧入睡了,只是刚才您那咔嚓、咔嚓的声音打扰了我。”
  游客受到这番启迪后,沉思着离开了此地,因为从前他也曾这样想过:他现在工作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不再工作。这位衣着寒伧的渔人曾唤起过他的怜悯,而现在那种怜悯之心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了,剩下的只是微微的羡慕之情。
  黄文华译
  肖毛扫校自《伯尔中短篇小说选》,外国文学出版社1980年初版
 
 
 伯尔短篇小说选
 
 
关 于 本 书
  亨利希·伯尔(1917~1985)德国作家。主要作品有小说《正点到达》、《女士和众生相》、《丧失了名誉的卡塔琳娜》等。1972年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为了表扬他的作品,这些作品兼具有对时代广阔的透视和塑造人物的细腻技巧,并有助于德国文学的振兴。”
  本电子书收伯尔短篇小说十三篇,分别选自《伯尔中短篇小说选》(外国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女士及众生相》(漓江出版社1991年版)和《天使沉默·不中用的狗》(译林出版社1998年版)。除了短短的一篇《死者不听话》外,其他均为肖毛扫校,原发表在《天涯社区·闲闲书话》,特此鸣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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