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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图腾

_9 姜戎(当代)
陈阵大失所望,他想所谓狼烟真是徒有虚名,看来“狼烟”一定是望文生义的误传了。刚才的试验多少印证了他的猜测:古代烽火台上的所谓狼烟,绝不可能是用狼粪烧出来的烟。那种冲天的浓烟,完全可以是用干柴加湿柴再加油脂烧出来的。就是烧半湿的牛粪羊粪也能烧出浓烟来,而湿柴油脂、半湿的牛羊粪要远比狼粪容易得到。他现在可以断定,狼烟是用狼粪烧出来的权威和流行说法,纯属胡说八道欺人之谈,是胆小的华夏和平居民吓唬自己的鬼话。
柴灰和狼粪灰被微风吹下了“烽火台”。陈阵没有被自己烧出的狼烟吓着,而对中国权威辞典中关于狼烟的解释十分生气。华夏农耕文明对北方草原文明的认识太肤浅,对草原狼的认识也太无知。狼烟是不是用狼粪烧出来的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只要弄点狼粪烧一烧不就知道了吗?可是为什么从古至今的亿万汉人,竟没有人去试一试?陈阵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个简单的事情,实际上并不简单。几千年华夏民族农耕文明的扩张,把华夏狼斩尽杀绝,汉人上哪儿去找狼粪?拾粪的老头拾的都是牛羊猪马狗粪或者是人粪,就是偶然碰到一段狼粪也不会认得。
陈阵坐在高高的“烽火台”上,凝神细想,思路继续往纵深延伸。既然狼烟肯定不是狼粪烧出来的,那么古代烽火台上燃起的冲天浓烟为什么叫作狼烟呢?狼烟这两个字确实具有比狼群更可怕的威吓力和警报作用,而狼烟肯定与狼有关。狼烟难道就是警报“狼来了”的浓烟?长城绝对挡得住草原狼群,而“狼来了”这三个字中的“狼”,实际上不是草原狼群,而是打着狼头军旗的突厥骑兵;是崇拜狼图腾、以狼为楷模、具有狼的战略战术、狼的智慧和凶猛性格的匈奴、鲜卑、突厥、蒙古等等的草原狼性骑兵。草原人从古至今一直崇拜狼图腾;一直喜欢以狼自比,把自己比作狼,把汉人比作羊;一直凭以一挡百的豪气藐视农耕民族的羊性格。而古代华夏农耕民族也一直将草原骑兵视为最可怕的“狼”。“狼烟”的最初本义应该是“在烽火台点燃的、警报崇拜狼图腾的草原民族骑兵进犯关内的烟火信号”。“狼烟”与狼粪压根儿就没有一点关系。
他忽然想到,也许世界上只有汉语中有“狼烟”这一词汇。普天之下,鼠最怕猫,羊最怕狼。将“狼烟”作为最恐怖的草原民族进攻的象征,暴露出汉民族的羊性或家畜性的性格本质。自从满清入关以后,由于游牧的满族热爱草原,懂得草原,因而暂时弥合了草原与农耕的矛盾,狼烟渐渐消散。但是草原文明与农耕文明的深刻矛盾并没有解决。不懂草原的汉人重新立国以后,狼烟彻底熄灭了。可是农耕民族垦荒烧荒的浓烟却向草原燃烧蔓延过去。这是一种比狼烟更可怕战争硝烟,是比自毁长城更愚蠢的自杀战争。陈阵想起乌力吉的话,如果长城北边的草原全变成了沙地,与蒙古大漠接上了头,连成了片,那北京怎么办?陈阵心中长叹,要让千年来一直敌视草原的农耕民族热爱和珍惜草原,可能要等到长城被超级大漠掩埋以后才有可能。农耕民族是不见海枯石烂不落泪的民族,满族入主中原后,逐渐被农耕文明同化,封关禁海,关起门来自吹自擂,抵制西方先进文明,就是不肯改革维新。非得到列强用坚船利炮轰开国门,割地赔款,把皇室赶出京城,这才有了后来几十年勉强的变革……
陈阵望着脚下已经化为灰烬的狼粪,颓然而沮丧。
高原夏季的阳光,到中午时分突然发力。把满山的青草晒矮了三寸,也把巨石晒得豁开了几道新裂缝。陈阵急忙把残枝残灰扒拉到石缝里,然后下到草地上。羊群被晒昏了头,背对太阳卧在草丛里,把头贴在地面,躲进自己身体的阴影里,整群羊都在静悄悄地午睡。
陈阵躲到巨石的背阴处,也想睡一小觉,但是他不敢,这里可是刚刚还拾到狼粪的地方。很可能一条大狼正躲在不远处盯着你呢,只等你被太阳晒困,睡死过去。陈阵喝了几大口水壶里的酸奶汤,困劲儿才压下去不少。每次轮到他放羊,他总要到嘎斯迈那儿做奶豆腐的木桶里灌一壶酸奶汤。酸奶汤是夏季羊倌解渴去困的饮料,也是呆在家里的人和狗喜欢喝的解暑酸汤。
一阵马蹄声传来,道尔基跳下马。他身着白布蒙古单袍,腰扎绿绸腰带,显得精干英俊。他紫红的宽脸全是汗,擦了一把汗说:是你啊,刚才我看见这块石头上冒烟冒火,还当是哪个羊倌套住了獭子,正烤獭肉吃呢。我也饿了。陈阵说:我哪能套住獭子,我,我有点犯困了,烧一把火玩玩,解解困……你的羊呢?道尔基指了指北坡刚刚出现的一群羊说:羊都睡下了。我也想睡,又不敢睡,就找你说说话。我的羊群没事,我让那边的羊倌照看了,那边的两个羊倌正在山头下棋呢。道尔基坐到巨石下乘凉。
陈阵知道草原牧民中流行的游戏,是蒙古狼抓羊的石子棋,还有蒙古骑兵从西方带回来的国际象棋,却无人会下中国象棋。毕利格老人曾说,汉人的棋尽是汉字,蒙古人看不懂,西边国家的棋子上没有字,可谁都认识,特别是马,跟蒙古马头琴上的马头刻得差不多。蒙古人很喜欢有马头的棋。陈阵常想,蒙古草原至今还存有古代蒙古骑兵横扫世界的遗物、证据和影响。草原民族远比汉族更早地接触国际象棋和国际,是最早猎获西方战利品的东方民族。在蒙古人征战世界的时代,连罗马教皇都要向蒙古朝廷遣使致敬,蒙古人的强悍,也是
西方不敢完全藐视东方的因素之一。陈阵到草原后,也向牧民学会了下国际象棋。
内蒙草原的夏季天长得可怕,凌晨三点多天就亮,到晚上八九点天才黑。虽然羊群怕趟草地露水得关节炎,早上不用太早出圈,必须等上午八九点钟,太阳把露水晒干了才能赶羊上山。可是晚上羊群必须在天黑以后才能进营盘,因为从黄昏到天黑,草原暑气消散的这一时间,是羊群拼命吃草抓膘的主要时段。夏季牧羊要比冬季牧羊几乎长出一倍的时间。草原羊倌都怕夏季,早上一顿奶茶以后,一直要饿到晚上八九点,又晒又困又渴又饿又寂寞单调。如果进入盛夏,草原蚊群出来以后,那草原就简直成了刑狱。北京学生来到草原以后才知道,与夏季比,草原寒冷漫长的冬季,简直就是人们抓膘长肉的幸福季节了。
在蚊群还没出来之前,陈阵感到最难忍受的就是饥渴。牧民极耐饥渴,但大多有胃病。知青第一年夏季放羊时还带一些干粮,但后来渐渐就入乡随俗了。一说到烤獭肉,两人的肚肠都响出声来。
道尔基说:新草场獭子多,西边山梁尽是獭子洞,今儿咱们先摸摸底,明儿放羊的时候下十几个套子,到中午准能套上几只,烤獭肉吃。陈阵连连说好,要是真能套上獭子,那就又解饿又解困了。道尔基望着两群羊没有一点起来吃草的意思,就带着陈阵跑到西北边的坡顶,伏在几块白色的石英石后面,这里既可以向后看到羊群,又可以向前看到西边山梁的獭洞。两人都掏出望远镜,细细搜索。山梁静悄悄,几十个獭洞平台上空荡荡,闪烁着石英矿沙矿片的光亮。额仑草原獭洞极深,旱獭甚至可以把山体里的矿石掏到地面上来。有的牧民曾在獭洞口的平台上捡到过紫水晶和铜矿石。此事还惊动了国家勘探队,要不是额仑草原地处边境,这里就可能变成矿场了。
不一会儿,从山梁那边传来“迪迪”、“嘎嘎”旱獭的叫声,声音很大,这是獭子们出洞前的声音探测,只要洞外没有反应,獭子们就该大批出洞了。又叫了一会儿,山梁上一下子冒出几十只大大小小的獭子。几乎每一个平台上,都立着一只大母獭,四处望,并发出“迪、迪、迪”缓慢而有节奏的报平安之声,于是小獭子们迅速蹿到洞外十几米的草地上撒欢吃草。草原雕在高高的蓝天上盘旋,母獭子都警惕地望着天空。一旦天敌逼近,母獭子就发出“迪迪迪迪”急促的警报声,洞外的大小獭子就会嗖嗖地扎进洞去,等待敌情解除后再出来。
陈阵挪动了一下身子,动作稍稍大了一点。道尔基立即按住了他的背,小声说:你看,最北边的那个独洞下面有一条狼,人跟狼又想到一块去了,都想吃獭子了。一听到有狼,陈阵困意顿消,赶紧对准目标望过去。见那个平台上站着一只大雄獭子,双爪垂胸,四处张望,就是不敢离开平台到草地上去吃草。草原旱獭,雄獭与雌獭分居,母獭领着小獭住在一群洞里,公獭住自个儿的独洞。这只公獭洞的平台下面有一大丛高草,微风吹过,草叶摇动,露出几块灰黄色的石头。草影变幻,将草丛下面的东西晃得难以辨认。陈阵说:我还是没看见狼,只看见几块石头。
道尔基说:可那块石头旁边就有一条狼。我估摸它已经趴了老半天了。陈阵又仔细看了看,才模模糊糊看出了半个狼身,不由说:你眼神真好,我怎么就找不见呢?道尔基说:你要是不知道狼是怎么逮獭子的,眼神再好也找不见狼。狼逮獭子得从下风头上去,再趴在獭洞下面的草窝里头。狼抓一次獭子不容易,就专抓大雄獭子。你瞅瞅,这只獭子个头多大,快赶上一只大羊羔了,逮住一只就管饱。你要是想找狼,就得先找雄獭子的独洞,再从下风头的高草里仔细找……
陈阵满心欢喜说:今天我又学了一招。这只獭子什么时候才吃草?我真想看看狼是怎么抓住獭子的。那儿到处都是洞,狼一露头,獭子随便找一个近一点的洞钻进去,狼就没辙了。道尔基说:笨狼当然抓不住獭子,只有最精的狼才能抓住。头狼有绝招,它有法子让獭子钻不成洞,你等这看这条狼的本事吧。
两人回头看了看羊群,见羊群还趴着不动,就打算耐心等待。道尔基说:可惜今天没带狗,要是有狗,等狼抓住了这只大獭子,赶紧放狗追,人再骑马跟上,就准能把獭子抢到手,那咱俩就能饱吃一顿了。陈阵说:呆会儿咱们骑马追追试试,没准能追上呢。道尔基说:准保追不上,你看看,狼在山梁上,狼下山,咱们上山,哪能追上?狼一翻过山梁,你就甭想再找见它了。山上獭洞那么多,马也不敢快跑,就更追不上。陈阵只好作罢。
道尔基说:还是明儿下套子吧。今儿我先陪你看看,狼抓獭子也就这半个月了,等下了雨,蚊子一出来,狼就抓不着獭子。为什么?狼最怕蚊子,蚊子专叮狼的鼻子眼睛耳朵。叮得狼直蹦高,狼还能趴得住吗?狼一动,獭子早就逃跑了。到那会儿,狼就又该折腾羊群马群,人畜就该遭罪了。
大雄獭子眼睁睁地看其它獭子大啃青草,看得实在受不了,终于冲下平台,跑到十几米外的草丛迅速吃草,吃了几口又急忙蹿回平台,大声高叫。道尔基说:你看这獭子就是不吃窝边草,留着那些草是为着挡洞。草原上的野物活着都不易。一不留神,小命就没了。
陈阵紧张地注视着那条狼,估计它从潜伏的位置不能直接看到獭子,只能凭听觉来判断獭子的方位和动静,所以它趴得更低了,低得几乎要贴进地里去。
大獭子三番五次冲出又退回,发现没有什么危险,便放松了警惕,向一片长势极旺的青草地跑去。大约过了五六分钟,那条狼突然站起身来。使陈阵吃惊的是,狼并没有立即去扑獭子,而是猛扒碎石,并把几块石头扒拉下坡,石头滚下山坡的声音一定不小,陈阵只见离洞20米开外的那只大獭子,听见动静后吓得掉头窜回自己的独洞。这时,等待已久的大狼已像一道闪电蹿上平台,几乎与獭子同时到达洞口。獭子再想改钻别的洞已经来不及,大狼未等獭子钻洞,便一口咬住了獭子的后颈,把它甩到平台上,再咬断脖颈。然后高昂着头,叼着大雄獭子,快速翻过山梁。那条狼从出击到捕获猎物,前后不到半分钟。
山坡上所有獭子都不见了。两人坐起身来,陈阵眼前不断闪回狼抓獭子那一环扣一环的精彩绝技,真有些目瞪口呆。狼的智慧真是深不可测,狼简直太神了。陈阵曾读过《物种起源》,但书本仍然无法解释,他在生活中亲眼目睹的所有现实和奇迹。
阳光已经发黄,两群羊都已站起来吃草,并向西北方向移动了一两里地了。两人聊了几句就准备回羊群,该调转羊头往家赶了。正当两人就要起身牵马的时候,陈阵发现自己的羊群里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急忙拿起望远镜看,只见羊群左侧,金色的黄花丛中突然窜出一条大狼,忽地扑翻一只大绵羊,按住就咬。陈阵吓得脸色发白,刚要起身大喊,却被道尔基一把按住。陈阵猛醒,把喊出的声吞回一半,急忙掏出望远镜,见那条狼已经在撕吞羊大腿,活吃羊肉。草原绵羊是见血不敢吭声的低等动物,它脖子喷着血,前蹄乱蹬,拼命挣扎,就是不会像山羊那样大喊乱叫,报警求救。
道尔基说:离羊群这么远,冲过去也救不活羊了。让它吃,等它吃撑得跑不动了再套它。道尔基异常冷静地说:好你这条恶狼,胆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掏羊,有你好瞧的!两人轻轻坐到石头旁,怕过早惊动狼。
显然,这是条胆大妄为的饿狼,它见羊倌长时间远离羊群,便利用黄花高草的掩护,匍匐潜行,绕到羊群旁边,再突袭加强攻,虎口夺食,抢吃肥羊。它早已看到山梁上的两人两马,但就是不逃。狼用一只眼盯着人,精确地计算人马的距离,争分夺秒,抢一口是一口,能吃多少就吃多少。陈阵想,难怪自家的小狼吃食像打仗冲锋。在草原,时间就是肉,细嚼慢咽的狼非饿死不可。
陈阵听说过牧民羊倌以羊换狼的故事,按照目前的情形,这种遭遇战只能采用那种战法。只要能用一只羊换一条大狼,非常划算,一条大狼一年起码要吃掉十几只羊,还不算马驹和马。用羊换狼的羊倌不仅不会受到大队的批评和处罚,甚至还会受到夸奖。但陈阵担心的是,若是换狼不成反丢一只羊,那损失就大了。他紧握着望远镜死盯着狼,不到半分钟,一条羊腿连皮带毛几乎全被狼吞进了肚。这只羊肯定活不成了,陈阵希望这条饿狼把整只羊全吞下去。两人悄悄移到马跟前,解开马绊子,再握住缰绳,提心吊胆地等待着。
绵羊低等而愚昧,当狼咬翻那只大羊的时候,立即引起周围几十只羊的惊慌,四处奔逃。但不一会儿,羊群就恢复平静,甚至有几只绵羊还傻呼呼战兢兢地跺着蹄子,凑到狼跟前去看狼吃羊,像是抗议又像是看热闹。那几只羊一声不吭地看着热闹,接着又有十几只羊跺着蹄子去围观。最后上百只绵羊,竟然把狼和血羊围成一个三米直径的密集圈子,前挤后拥,伸长脖子看个过瘾。那副嘴脸仿佛是说“狼咬你,关我什么事!”或是说“你死了,我就死不了了”。羊群恐惧而幸灾乐祸,没有一只绵羊敢去顶狼。
陈阵浑身一激灵,愧愤难忍。这场景使他突然想起鲁迅笔下,一些中国愚昧民众伸长脖子,围观日本浪人砍杀中国人的场面,真是一模一样。难怪游牧民族把汉人看作羊。狼吃羊固然可恶,但是像绵羊家畜一样自私麻木怯懦的人群更可怕,更令人心灰心碎。
道尔基表情有些尴尬。全队出名的猎手,竟然扔下羊群带着一个知青看狼抓獭子,大白天的就让狼掏了一只大羊,大羊没了,羊羔吃不成奶,上不了膘,也就过不了冬。这在牧业队算是一次责任事故,陈阵要挨批评,道尔基也脱不了干系。糟糕的是,会有人将这两个养小狼的人上纲上线,为什么这种事故就偏偏出在养狼的人的身上呢?心思不在羊身上的人就放不好羊,养狼的人肯定会受到狼的报复。队里所有反对养狼的人,肯定会抓住这件事大做文章。陈阵越想越怕。
道尔基用望远镜一直看着狼,看着看着他似乎有把握了。他说:这只死羊算在我账上,可是狼皮归我。我只要把狼皮交给包顺贵,他还要表扬咱们两人呢。
大狼一边用狼眼瞄人,一边加快速度,疯狂撕肉,生吞海塞。道尔基说:再精的狼,饿极了也会犯傻。它不想想呆会儿怎么跑得动?我看这条狼是条笨狼,抓不着獭子,八成是好些日子没吃东西了。
陈阵看狼已经把半只羊的肉吞下肚,狼肚皮也涨成圆筒了,就问:该上了吧?道尔基说:别着急,再等等。呆会儿,一定要快!咱们从南面追过去,把狼往北面赶。那儿有羊倌,他们会帮咱们截狼的。
道尔基又看了会儿,终于开口说:上马!两人扶鞍撑杆飞身上马,向坡下羊群的南边猛冲过去。大狼早已做好逃离的准备,它一见人马冲来,又急吞了几口,才丢下半只死羊,朝
北边逃去。但是狼狂跑了几十米,突然一个趔趄,好像发现自己犯了大错,紧接着来了个急刹车,然后低头下蹲。道尔基大叫:不好,再快点!狼要把肚子里的东西吐出来。陈阵果然看见狼弓腰收腹,大口大口地吐出刚吞下去的羊肉。两人抓紧这个难得的机会狂奔猛追,一下子拉近了与狼的距离。
陈阵只知道狼会吐出肚子里的食物喂小狼,但没想到狼居然还会用这种方法轻装快撤,饿疯的狼也不傻。如果大狼迅速腾空了肚子,那事故真就成了事故了。陈阵急得把马抽得飞奔了起来,道尔基的马更快,他一边大喊吓狼,一边呼叫北面山头的羊倌。道尔基越冲越近,大狼不得不停止吐食,拼命狂奔,速度一下子快了一倍。陈阵冲了一段,看到草地上狼吐出的一堆血色羊肉,分量不小。陈阵更加发慌,打马穷追不舍。
大概狼肚子里还有不少羊肉,新吞下的食物又没有来得及变成体力,大狼跑得虽快,但已跑不出平时的最高速。道尔基的快马渐渐追得与大狼的速度一样快,又跑了一段,大狼见甩不掉追敌,突然向一面陡坡奔去,想用草原狼冒险亡命跌冲陡坡的绝招,来拼死一战。正在此时,羊倌桑杰从坡后突然转出来,挥动套马杆一下子截断了狼的逃路,大狼吓得一哆嗦,但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便当机立断改变方向,立即朝最近的一个羊群冲去。陈阵又没料到,这条狼居然想用冲乱羊群的方法,用乱羊来抵挡追马,让追敌无法下杆,再从混乱中寻机突围。
然而,正是狼的这一犹豫,道尔基的快马抓住机会,激出爆发力,飞似地冲到大狼的近处,桑杰也冲到羊群正面。大狼刚要转身再次改变路线,只见道尔基上身猛然前倾,伸出长长的套马杆,抖出一个空心旗形套索,竟然准确地套住了大狼短粗的脖子。未等大狼缩头甩脖,道尔基又一抖杆死死拧紧套绳,把绞索勒进狼耳后面的肉皮里,牢牢地锁住了狼的咽喉。道尔基不给狼一点喘息机会,猛转马头,倒背套马杆,拽倒大狼就跑。
大狼已毫无反抗能力,沉重的狼身使绞索越勒越紧,狼的舌头被勒了出来,狼张开血口,拼命喘气,嘴里全是血和血气泡。道尔基策马爬坡,这样勒劲更大。陈阵跟在狼后面,看着大狼全身剧烈抖动,已经开始垂死挣扎。陈阵终于松了口气,这次事故的责任总算能够勾销了。但他一点也兴奋不起来,他眼睁睁地看着一条活生生的大狼,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就要战死在草原上。草原无比残酷,它对草原上所有生命的生存能力的要求太苛刻,稍稍迟钝笨拙一点就会被无情淘汰。陈阵心中涌出无限惋惜,这条大狼在他看来还是非常聪明强悍的,要是在人群里,有这样的智力和勇气,哪会被淘汰?
等马爬到半山坡,大狼的身体已抖不动了,但还在喷血喘气。道尔基跳下马,双手迅速拽套马杆,不让狼站起身。等把狼拽到跟前,又把扣在手腕上的马棒抓在手里,急忙狠砸狼头,并从马靴里拔出蒙古刀,一刀刺进狼的胸口。等陈阵跳下马,狼已断气。道尔基踢了狼两脚,见没有一点反应,便擦了擦满头的汗,坐在草地上,点了一支烟,吸了起来。
桑杰跑过来看了看死狼,夸了两句道尔基,便去帮道尔基往家圈羊。陈阵跑到自己的羊群旁边把羊拢了拢,拨正羊群回家的方向,又跑到山坡上看道尔基剥狼皮。夏季天热,怕狼皮捂臭,一般不把狼皮剥成皮筒子,而像剥羊皮那样把狼皮剥成摊开来的一大张。当陈阵下马的时候,道尔基已经把狼皮摊在草地上晾晒了。
陈阵说: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套狼脖子杀狼呢,你怎么就这么有把握?道尔基嘿嘿一笑说:我早就看出来,这条狼有点笨。要是机灵的狼,套绳刚一碰到狼脖子,狼就甩头缩头了。陈阵说:你的眼力真厉害,我算是服了你了,我就是练上三年五年,也练不出你这两下子。再说我的马也不行,明年春天我一定也要压几匹好生个子,在草原上没快马真不行。道尔基说:你让巴图给挑一匹好的,巴图是你大哥,他一定会给你的。
陈阵忽然想起了道尔基养的那条小狼,便问:这段日子太忙,一直也没空去你家看看。你的小狼还好吗?没人说你?道尔基摇头说:别提了,大前天我把小狼打死了。陈阵心里一沉,急问:什么,你把小狼打死了?为什么?出什么事了?
道尔基叹了口气说:我要是也像你那样用链子拴着养就好了。我家的小狼比你的小狼个头小,打小野性也不太大,我就一直把它放在小狗堆里一块养,养了一个多月,就跟小狗大狗混熟了,不知道的人还当它是一条小狗呢。后来,小狼越长越胖,比小狗都长得快,真跟一条小狼狗一样,全家人都挺喜欢它。小狼最喜欢跟我的小儿子玩,这孩子才四岁,也最喜欢小狼。可是没想到,大前天小狼跟孩子玩着玩着,狠狠朝孩子的肚子上咬了一口,咬出了血,还撕下一块皮来。孩子吓傻了,疼得大哭。狼牙毒啊,比狗牙还毒,吓得我两棒子就把小狼打死了。又赶紧抱孩子上小彭那儿打了两针,这才没出大事,可这会儿孩子的肚子还肿着呢。
陈阵心里一阵阵地发慌,急忙说:千万别大意,这几天还得接着打针,狂犬病能预防的,打了针就不怕了。
道尔基说:这事牧民都知道,让狗咬了都得赶紧打针,让狼咬了更得赶紧打针了。狼跟狗真不一样,本地人都说不能养狼,看来还真不能养,狼的野性改不了,早晚会出大事。我劝你也别养了,你那条狼个头大,野性大,牙的毒性更大,要是不小心让它咬一口,你小命
就没啦,拴着养也不保险。
陈阵也有点害怕,想了想说:我会小心的,好不容易把小狼养这么大,我真舍不得。现在就连过去最讨厌它的高建中,也喜欢上它了,天天逗它玩儿。
羊群已走远,道尔基卷起狼皮拴在鞍上,骑上马去赶羊群回家。
陈阵心里惦记着小狼,他走到被狼吃剩下的半只死羊旁边,从口袋里掏出可折叠的电工刀,割掉被狼咬过撕烂的部分,掏空肠肚,留下心肺。收拾干净以后,用马鞍上的鞍条拴住羊头,准备带回家喂狗和小狼。陈阵骑上马,一步一步走得心事重重。
第二天,道尔基用羊换狼的事迹传遍了整个大队。包顺贵得到了狼皮以后,把道尔基夸个没完,还通报全场给予表扬,并奖励他30发子弹。几天以后,三组的一个年轻羊倌也想用羊群做诱饵,远远地离开羊群,也想以羊换狼。结果碰上了一条老练狡猾的头狼,它只抢吃了一条半羊大腿,多了不吃,吃饱不吃撑,一点也不影响它逃跑的速度,反而跑得更快更有劲,一会儿就跑没影了。那个羊倌被毕利格老人在大队会上狠狠地训了一通,并罚他家一个月不准杀羊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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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图腾》 第二十二章(1)
……满族和达斡尔、鄂伦春、鄂温克一些萨满所崇敬的黑狼神,它是勇敢无敌、嫉恶如仇的除恶驱暴的萨满护神与助手,凡是遇到凶险、奸猾、夜间施暴的魔怪,都要委托它用智勇在黑暗中吞噬。它是疯狼,然而它也是恶魔鬼魂的杀手。
——富育光《萨满论》
又轮到陈阵到给羊群下夜,有二郎守着羊群,他可以一边下夜一边在包里的油灯下看书作笔记。为了不妨碍两位伙伴睡觉,他把矮桌放到蒙古包门旁边,再用竖起的两本厚书挡住灯光。草场寂静无声,听不到一声狼嗥,三条大狗一夜未叫,但都竖着耳朵,警觉地守夜。他也只出过一次包,打着手电围着羊群转了一圈,二郎总是守卧在羊群的西北边,让陈阵感到放心。他摸摸二郎的大脑袋,表示感谢。回到包,他还是不敢大意不敢闭眼,看书一直看到后半夜才睡下。第二天上午睡醒了觉,陈阵出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小狼喂食。
来到夏季新草场以后,小狼总是从天一亮就像蹲守伏击猎物一样,盯着蒙古包的木门,瞪着它的食盆。在小狼的眼里,这个盆就是活动的“猎物”,它像大狼那样耐心地等待战机,等“猎物”走到它跟前,然后突然袭击“猎物”,因此,抢到嘴的食物就是它打猎打到的,而不是人赐给它的。这样小狼仍然保持了它狼格的独立。陈阵也故意装出怕它的样子,急退几步,但经常忍不住乐出声来。
内蒙高原在夏天雨季到来之前,常常有一段干旱酷热的天气,这年的热度似乎比往年更高。陈阵觉得蒙古的太阳不仅出得早,而且还比关内的太阳离地面低,才是上午十点多钟,气温已经升到关内盛夏的正午了。强烈的阳光把蒙古包附近的青草晒卷,每根草叶被晒成了空心的绿针。蚊子还未出来,但草原上由肉蛆变出来的大头苍蝇,却像野蜂群似地涌来,围着人畜全面进攻。苍蝇专攻人畜的脑袋,叮吸眼睛、鼻孔、嘴角和伤口的分泌物,或者挂在包内带血的羊肉条。人狗狼一刻不停地晃头挥手挥爪,不胜其烦。机警的黄黄经常能用闪电般的动作,将眼前飞舞的大苍蝇,一口咬进嘴里,嚼碎以后再吐出来。不一会儿,它身旁的地面上,就落了不少像西瓜子壳般的死蝇。
阳光越来越毒,地面热雾蒸腾,整个草场盆地热得像一口烘炒绿茶的巨大铁锅,满地青草都快炒成干绿新茶了。狗们都趴在蒙古包北面窄窄的半月形的阴影里,张大了嘴,伸长舌头大口喘气,肚皮急速起伏。陈阵发现二郎不在阴影里,他叫了两声,二郎也没露面,它又不知上哪儿溜达,也可能到河里凉快去了。二郎在它下夜上班时候尽责尽心,全队的人已经不叫它野狗了,但一到天亮,它“下班”以后,人就管不着它了,它想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不像黄黄和伊勒白天也忠心守家。
此刻,小狼的处境最惨。毒日之下,小狼被一根滚烫的铁链拴着,无遮无掩,活活地被曝晒着。狼圈中的青草早已被小狼踩死踩枯,狼圈已变成了圆形的黄沙地,像一个火上的平底锅,里面全是热烫的黄沙。而小狼则像一个大个儿的糖炒毛栗子,几乎被烤焦烤煳了,眼看就像要开裂炸壳。可怜的小狼不仅是个囚徒,而且还是个上晒下烤,天天受毒刑的重号犯。
小狼一见门开,呼地用两条后腿站起来,铁链和项圈勒出了它的舌头,两条前腿拼命在空中敲鼓。小狼此时最想要的好像不是荫晾,也不是水,仍然是食物。狼以食为天,几天来,陈阵发现小狼从来没有热得吃不下饭的时候,天气越热,狼的胃口似乎越大。小狼拼命敲鼓招手,要陈阵把它的食盆放进它的圈里。然后把食盆“抢猎”到手,再凶狠地把陈阵赶走。
陈阵犯愁了。草原进入夏季,按牧民的传统习惯,夏季以奶食为主,肉食大大减少,每日一茶一餐,手把肉不见了。主食变成了各种面食,小米、炒米和各种奶制品:鲜奶豆腐、酸奶豆腐、黄油、奶皮子等等。牧民喜食夏季新鲜奶食,可知青还没有学会做奶食,一方面是不习惯以奶食代替肉食;更主要的是知青受不了做奶食的那份苦。谁也不愿意在凌晨三点就爬起来,挤四五个小时的牛奶,然后不间断地用捣棒慢慢地捣酸奶桶里的发酵酸奶,捣上几千下才算完;更不愿意到下午五六点钟母牛回家以后,再挤上三四个小时的奶,以及第二天一系列煮、压、切、晒等麻烦的手工劳动。知青宁肯吃小米捞饭,素面条素包子素饺子素馅饼,也不愿去做奶制品。夏季牧民做奶食,而知青就去采野菜,采山葱、野蒜、马莲韭、黄花、灰灰菜、蒲公英等等,还有一种东北外来户叫作“哈拉盖”的、类似菠菜形的大叶辣麻味野菜。夏季断肉,牧民和知青正好都改换口味,尝个新鲜。这样一来,却苦了陈阵和小狼。
草原民族夏季很少杀羊,一则因为杀一只大羊,大部分的肉无法储存。天太热,苍蝇又多,放两天就发臭生蛆。牧民的办法是将鲜羊肉割成拇指粗的肉条,沾上面粉,防蝇下卵,再挂在绳上放到包里的阴凉处,晾成干肉条。每天做饭的时候,切两根肉干条放在面条里,只是借点肉味而已。如果碰上连续阴天,肉条照样发绿发臭变质长蛆;二则,还因为夏天是羊上水膘的季节,羊上足水膘以后,到秋季还得抓油膘。两膘未上,夏羊只是肉架子,肉薄、油少、味差,牧民也不爱吃。而且夏季羊刚剪过羊毛,杀羊后羊皮不值钱,只能做春秋季穿的剪茬毛薄袍。毕利格老人说,夏天杀羊是糟践东西。牧民夏季少杀羊吃,就像农民春天不会把麦苗割下来充饥一样。
额仑草原虽然人口稀少,畜群庞大,但是政策仍不允许草原牧民敞开肚皮吃肉。对于当时油水稀缺,限量供肉的中国,每一只羊都是珍稀动物。
饱吃了一秋一冬一春肉食的知青,一下子见不到肉,马上就受不了了,便不断要求破例照顾。但知青向组里申请杀羊,往往得不到批准。嘎斯迈一见陈阵上门,就笑呵呵地用香喷喷的奶皮子砂糖拌炒米来堵他的嘴,还准备了一包新鲜奶食品送给他们包,弄得陈阵每次都
只好把要求杀羊的话憋回去。偶尔有一个小组的知青申请到一只羊,立即就拿出一半羊肉,分给其他小组的同学,让大家都能隔上一段日子吃到点鲜肉,但这样一来,各家的肉条存货就越发地少了。
人还好说,可小狼怎么办?
这天陈阵先给小狼的食盆里放了半根臭肉条,简单地打发了小狼,然后赶紧拿着空食盆回到包里想办法。他坐下来吃早饭,望着锅里几块小小的羊肉干,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肉干捡出来,放到小狼的食盆里。小狼跟狗不一样,它不吃没有肉味的小米粥和小米饭,没有肉和骨头,小狼就会坐立不安,发狠地啃铁链子。
陈阵就着腌韭菜,吃了两碗肉干汤面,就把半锅剩面倒在小狼的食盆里,又用木棍搅了搅,把盆底的几块羊肉干搅到表面,好让小狼看到肉。陈阵端起盆闻了闻,还是觉得羊肉味不足,他打算往食盆里放一些用来点灯的羊油。夏天天热,放在陶罐里凝固的羊油已经开始变软变味了,好在狼是喜食腐肉的动物,腐油对狼来说也算是好东西。包里从冬天存下来的两大罐羊油,是他和杨克每天晚上读书的灯油,够不够坚持到深秋还难说。但小狼正在长身子骨的关键阶段,他只好忍痛割舍掉一些读书时间了。不过他仍然改不掉天天读书的习惯,看来只好厚着脸皮去向嘎斯迈要了。毕利格老人和嘎斯迈如果听说他们读书的灯油不够了,一定会尽量供应给他的。夏季太忙太累,他给老人讲历史故事,并听老人讲故事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陈阵从陶罐里挖了一大勺软羊油,添到热热的食盆里,搅成了油汪汪的一盆。他又闻了闻,羊油味十足,应该算是小狼的一顿好饭了。他又把大半铝锅的小米稠粥倒进狗食盆里,但没舍得放羊油。夏季少肉,草原上的狗每年总要过上一段半饥半饱的日子。
推开门,狗们早已拥在门外。陈阵先喂狗,等狗们吃光添净食盆,退到了包后的阴影里,才端着狼食盆向小狼走去。一边走着,一边照例大喊:小狼,小狼,开饭喽。小狼早已急红了眼,亢奋雀跃几乎把自己勒死。陈阵将食盆快速推进狼圈,跳后两步,一动不动地看小狼抢吃肉油面条。看上去,它对这顿饭似乎还很满意。
给小狼喂食必须天天读,顿顿喊。陈阵希望小狼能记住他的养育之恩,至少能把他当作一个真心爱它的异类朋友。陈阵常想,将来有一天他娶妻生子后,可能对自己的儿女也不会如此上心动情。他相信狼有魔力,在饥饿的草原森林,母狼会奶养人类的弃婴,狼群会照顾保护他(她),并把他(她)抚养成狼。如果没有一种超人类超狼类的魔力情感,是不可能出现这种“神话”的。陈阵自从养狼以后,经常被神话般的梦想和幻想所缠绕。他在上小学的时候,曾读过一篇苏联小说,故事说一个猎人救了一条狼,把它养好伤以后放回森林。后来有一天早晨,猎人推开木屋的门,门口雪地上放着七只大野兔,雪地上还有许多行大狼脚印……这是陈阵看到的第一篇人与狼的友谊故事,与当时他看过的所有有关狼的书和电影都不同。书里写的大多都是狼外婆、狼吃小羊,狼掏吃小孩的心肝一类的可怕残忍的事情,甚至,连鲁迅笔下的狼都是那种传统的残暴形象。所以他一直对那篇苏联小说十分着迷,多年不忘。他常常梦想成为那个猎人,踏着深雪到森林里去和狼朋友们一起玩,抱着大狼在雪地上打滚,大狼驮着他在雪原上奔跑……
如今他竟然也有一条属于自己的、可触可摸的真狼了。他只要把小狼喂饱,也可以抱着它在绿绿的草地上打滚,他已经和小狼滚过好几次了。他的梦想差不多算是实现了一半,但那另一半,他似乎不敢梦想下去了——小狼长大以后,给他留下一窝狼狗崽,然后重返草原和狼群。陈阵曾在梦中见到自己骑着马,带着一群狼狗来到草原深处,向荒野群山呼喊:小狼,小狼,开饭喽。我来喽,我来喽。于是,在迷茫的暮色中,一条苍色如钢,健壮如虎的狼王,带着一群狼,呼啸着久别重逢的亢奋嗥声,向他奔来……可惜这里是草原牧区,不是森林,营盘有猎人猎狗步枪和套马杆,即使长大后能重返自然的小狼,也不可能叼七只大野兔,作为礼物送到他蒙古包门口来的……
陈阵发现自己血管里好像也奔腾着游牧民族的血液,虽然他的曾祖父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但他觉得自己仍不像是纯种农耕民族的后代,不像华夏的儒士和小农那样实际、实干、实用、实利和脚踏实地,那样敌视梦想幻想和想入非非。陈阵既然冒险地实现了一半的梦想,他还要用兴趣和勇气去圆那个更困难的一半梦想。陈阵希望草原能更深地唤醒自己压抑已久的梦想与冒险精神。
小狼终于把食盆舔净了。小狼已经长到半米多长,吃饱了肚子,它的个头显得更大更威风,身长已比小狗们长出大半个头了。陈阵将食盆放回门旁,走进狼圈,现在到了他可以盘腿坐下来和小狼耳鬓厮磨的时候了。他抱了一会儿小狼,然后把它朝天放在自己的腿上,再轻轻地给小狼按摩肚皮。在草原上,狗与狼在厮杀时,它们的肚皮绝对是敌方攻击的要害部位,一旦被撕开了肚皮就必死无疑。所以狗和狼是决不会仰面朝天地把肚皮亮给它所不信任的同类或异类的。虽然道尔基的小狼因为咬伤孩子被打死,但陈阵还是把自己的手指让小狼抱着舔,抱着咬。他相信,小狼是不会真咬他的,它啃他的手指,就像咬它的亲兄弟姐妹一样,都是点到为止,不破皮不见血。既然小狼把自己的肚皮放心地亮给他,他为什么不可以把手指放进小狼的嘴里呢?他在小狼的眼睛里看到的完全是友谊和信任。
已近中午,高原的毒日把空心绿草针晒没了锋芒,青草大多打蔫倒伏。小狼又开始受刑了,它张大嘴,不停地喘,舌尖上不断地滴着口水。陈阵将蒙古包的围毡全部掀到包顶上去,蒙古包八面通风,像一个凉亭,又像一个硕大的鸟笼。在包里他可以一边看书,时不时向外张望照看小狼,只是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帮帮它。草原狼从来不惧怕恶劣天气,那些受不了严寒酷热的狼,会被草原无情淘汰,能在草原生存下来的都是硬骨铁汉。可是,如果天气太热,草原狼也会躲到阴凉的山岩后面的。陈阵听毕利格老人说,夏天放羊遇到凉快的地方
,别马上让羊停下来乘凉,人先要过去看看草丛里有没有狼“打埋伏”。
陈阵不知道该如何帮小狼降温解暑,他打算先观察狼的耐热力究竟有多强。吹进蒙古包里的风也开始变热,盆地草场里的牛群全不吃草了,都卧在河边的泥塘里。远处的羊群,大多卧在迎风山口处午睡。山顶上,出现了一顶顶的三角白“帐篷”。羊倌们热得受不了了,就把套马杆斜插在旱獭洞里,再脱下白单袍把领口拴在杆上,用石头压住两边拖地的衣角,就能搭出一顶临时遮阳帐篷来。陈阵在里面乘过凉,很管用。帐篷里往往是两个羊倌,一人午睡,一人照看两群羊。三角白帐篷只有在草原最热的时候才会出现。陈阵渐渐坐不住了。
小狼已被晒得焦躁不安,站也不是,卧也不是。沙地冒出水波似的热气,小狼的四个小爪子被烫得不停地倒换,它东张西望到处寻找小狗们,看到一条小狗躲在牛车的阴影下,它更是气急败坏地挣铁链。陈阵赶紧出了包,他担心再这么曝晒下去,小狼真成了糖炒栗子,万一中暑,场里的兽医决不会给狼治病的。怎么办?草原风大,只有雨衣,没有伞,不可能给小狼打一把遮阳伞。那么推一辆牛车来让小狼躺到牛车下?但牛车的结构太复杂,弄不好,小狼脖子上的铁链会被轱辘缠住,把小狼勒死。最好是给小狼搭一个羊倌那样的三角遮阳帐篷,可他又不敢。所有野外的人畜都干晒着,有人竟为狼搭凉棚,这是什么“阶级感情”?那样全队反对养狼的牧民和知青就该有话说了。这一段大家都忙,几乎都已忘掉了小狼,偷养小狼不可张扬,陈阵再不能做出提醒人家记起小狼的事情。
陈阵从水车木桶里舀了半盆清水,端到小狼面前,小狼一头扎进盆里,一口气把水舔喝光。然后竟然迅速钻到陈阵身体的阴影里,来躲避毒日。它像个可怜的孤儿,苦苦按住他的脚,不让他走。陈阵站了一会儿,马上就感到脖子后面扎扎地疼,再不离开就要被晒爆皮。他只好退出狼圈,打了半桶水泼在狼圈里,沙地冒出揭屉蒸笼般的蒸气来。小狼立即发现地面温度降了不少,马上就躺下来休息,它已经一连站了好几个小时了。可是,不一会儿沙地就被晒干,小狼又被烤得团团转。陈阵再没有办法了,他不可能连连给它泼水,就算能,那么轮到他放羊外出时怎么办?
陈阵进了包,看不下书去,他开始担心小狼晒病、晒瘦,甚至晒死。他没想到,拴养小狼保证了人畜的安全,却保证不了小狼的生命安全。要是在定居点,把小狼养在圈里,至少还可以得到一面墙的阴影。难道在原始游牧的条件下真不能养狼?连毕利格老人也不知道如何养狼,他没有一点经验可以借鉴。
陈阵始终盯着小狼,苦思苦想,却仍是一筹莫展。
小狼继续在狼圈里转,它的脑子好像也在不停地转,转着转着,它似乎发现了狼圈外的草地,要比圈内的沙地温度低很多。小狼偏着身子,用后腿踩了几脚草地,大概不怎么烫,小狼马上就把整个身体躺到圈外的草地上去了,只把头和脖子留在圈内的烫沙上。铁链被小狼拽得笔直,它终于可以伸长着脖子休息了。虽然小狼还在曝晒之中,但却大大地减少了身子下的烘烤。陈阵高兴得真想亲小狼一口,小狼这个绝顶聪明的行为,给了陈阵一线希望。他也总算想出了一个办法,等到天更热的时候,他就隔些日子给小狼换一个有草的狼圈,只要狼圈里又快被踩成了沙地,就马上挪地方。陈阵在心中叹道,狼的生存能力总是超出人的想象,连没娘带领的小狼,天生都会自己解决困难,就更不要说那些集体行动的狼群了。陈阵半躺在被卷上开始看书。
蒙古包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两匹快马卷着沙尘,顺着门前20多米远的车道急奔。陈阵以为这只是过路马倌,没太注意是谁。没想到,两匹马跑近蒙古包的时候,突然急拐弯,离开车道朝小狼冲去,小狼立即惊起后退,绷直了铁链。前面那个人,用套马杆一杆子就套住了小狼的头,又爆发性地狠命一拽,把小狼拽得飞了起来。这一杆力量之大,下手之狠,完全是为了要小狼的命,恨不得借着铁链的拉劲,一下子就把小狼的脖子拽断。小狼刚刚噗地摔在地上,后面那个人又用套马杆的套绳,狠狠地抽了小狼一鞭子,把小狼抽得一个溜滚。前面那人勒住马,倒手换马棒,准备下马再击。陈阵吓得大叫了一声,抄起擀面杖,疯了似地冲出去。那两人见到陈阵一副拼命的样子,迅速骑马卷沙扬长而去。只听一人大声骂道:狼在掏马驹,他还养狼!我早晚得杀了这条狼!
黄黄和伊勒猛冲过去狂吼,也挨了一杆子。两匹马向马群方向狂奔而去。
陈阵没有看清那两人是谁,他估计有一位可能是挨了毕利格老人批评的那个羊倌,另一个是四组的马倌。这两人来势凶猛,打算好了要对小狼下死手。陈阵亲身领教了蒙古骑兵闪击战的可怕。
陈阵冲到小狼身边,小狼夹着尾巴吓得半死,四条腿已抖得站不稳了。小狼见到陈阵,就像一只在猫爪下死里逃生的小鸡扑向老母鸡那样,跌跌撞撞地扑向陈阵。陈阵哆哆嗦嗦地
抱起小狼,人与狼马上就抖到了一起了。他慌忙去摸小狼的脖子,幸好脖子还没有断,但是脖子上的一片毛被套绳勾掉,下面是一道深深的血印。小狼的心脏怦怦乱跳,陈阵连哄带抚摸,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小狼和自己的颤抖。他又进包拿出一小条肉干,安慰小狼。等小狼吃完了肉条,陈阵又抱起小狼,把它脸贴脸地抱在胸前,他摸了摸小狼的胸口,狼心已渐渐恢复平稳。小狼余悸未消,它盯着陈阵看,看着看着,突然舔了陈阵的下巴一下。陈阵受宠若惊,他这是第二次得到狼的舔吻,也是第一次得到了狼的感谢。看来狼给救命恩人叼去七只野兔的故事不是瞎编出来的。
但是陈阵的心却沉得直往下坠,他一直担忧的事终于发生了。养狼已得罪了绝大部分牧民,他感到了牧民对他的疏远和冷落,连毕利格阿爸来他们包的次数也少多了。他仿佛已被牧民看作像包顺贵和民工一样的破坏草原规矩的外来户了。狼是草原民族精神上的图腾,肉体上半个凶狠的敌人。无论从精神到肉体,草原牧民都不允许养狼。他养狼,在精神上是亵渎,在肉体上是通敌。他确实触犯了草原天条,触动了草原民族和草原文化的禁忌。他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小狼,还该不该养狼。但是他实在想记录和探究“狼图腾,草原魂”的秘密和价值,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曾对世界和中国历史产生过巨大影响的狼图腾,随着草原游牧生活的逐渐消亡而消亡,像草原人的肉体那样,通过狼化为粉齑,不留痕迹地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可能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了,陈阵不得不固执己见,咬紧狼牙,坚持下去。他到处去找二郎,可二郎还没有回家。如果有它看家,除了本组牧民以外,其他组的牧民还不敢轻易上门。二郎会把陌生人的马追咬得破胆狂奔。他也突然感到刚才那两位快骑手目光的锐利,他们一定是看到二郎不在家,才实施突然袭击的。
太阳还没有发出它在这一天的最高温,草原盆地却已把所有的热量全聚拢到了小狼的狼圈里。小狼虽然身体下面减少了烘烤,但它的脑袋和脖子还留在沙盘里,加上脖子受伤,小狼躺不住了,它站起来在狼圈里转磨,转几圈又躺到草地上去。
陈阵看不下去书,开始做家务。他摘韭菜、打野鸭蛋、拌馅和面、烙馅饼,一直埋头干了半小时。当他抬头再看小狼的时候,他愣住了——小狼居然在沙圈里撅着屁股和尾巴,拼命地刨土掏洞,沙土四溅,像礼花似的从地洞里喷出。陈阵急忙擦了擦手跑出包去,走进狼圈蹲下身子好奇地观察起来。
小狼在圈中南半部,用力刨洞,半个身子已经扎进洞里,尾巴乱抖,沙土不断从小狼的身底下喷射出来。过了一会儿,小狼退出洞,用两只前爪搂住沙堆往后扒拉。小狼浑身沾满了土,它看了陈阵一眼,狼眼里充满野性和激情,像是在挖金银财宝,亢奋中还露出贪婪和焦急。
小狼到底想干什么?难道想刨倒木桩,逃到阴凉处?不对,位置不对。小狼并没有对准木桩刨,而且木桩埋得很深,它得刨多大一个坑?小狼是在狼圈的南半部,背对木桩,由北朝南,冲着阳光的方向刨。陈阵心中一阵惊喜,他立刻明白了小狼的意图。
小狼又在洞里刨松了许多沙土,它半张着嘴哈哈哈地忙里忙外,一会儿钻进洞刨土,一会儿又往外倒腾土。小狼两眼放光,贼亮贼亮,根本没功夫搭理陈阵。陈阵看得终于忍不住,小声叫它:小狼小狼,慢点刨,小心把爪子刨断。小狼瞟了陈阵一眼,眯着眼睛笑了笑,它好像对自己行为很是得意。
洞里刨出的沙土有些潮气,远比洞外的黄沙凉得多。陈阵抓了一把沙土,握了握,确实又潮又凉。陈阵想,小狼真是太聪明了,它这是在为自己刨一个避光避晒避人避危险的凉洞和防身洞。一点没错,小狼准是这样想的,洞里有凉气有黑暗,洞的朝向也对,洞口朝北,洞道朝南,阳光晒不进洞,小狼钻进去刨土的时候,它的大半个身子已经晒不到毒辣的阳光了。
小狼越往里挖,里面的光线就越弱。它显然尝到了黑暗的快乐,也开始接近它预期的目标。黑暗黑暗,黑暗是狼的至爱,黑暗意味着凉快、安全和幸福。它以后再也不会受那些可恶的大牛大马大人的威胁和攻击了。小狼越挖越疯狂,它简直乐得快合不上嘴了。又过了20多分钟,洞外只剩下一条快乐抖动的毛茸茸的狼尾巴,而小狼的整个身体,全都钻进了阴凉的土洞里。
陈阵又一次被小狼非凡的生存能力和智慧所震惊。他想起了“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儿会打洞”。老鼠会打洞,那小鼠至少见过大鼠和母鼠打洞吧?可这条小狼眼睛还没有睁开就离开了狼妈,它哪里见过大狼打洞?况且,后来它周围的狗,也不可能教它打洞,狗是不会打洞的家畜。那么,小狼打洞的本领是谁教给它的?而且打洞的方位和朝向也绝对正确,打洞的距离更是恰到好处。如果离木桩的距离太远,那么铁链的长度就会限制狼洞向纵深发展。可是小狼选的洞位恰恰在木桩和圈边之间,它竟然打了一个可以带半截铁链进洞的狼洞,这又是谁教的?这个选址的本领可能连草原上的大狼都不具备,它自己又是怎样计算出来的呢?
陈阵惊得心里发毛。这条才三个多月大的小狼,居然在完全没有父母言传身教的情况下,独自解决了生死攸关的问题。这确实要比狗,甚至比人还聪明。狼的先天遗传居然强大到这般地步?陈阵从自己的观察作出判断:遗传只是基础,而小狼的智商更强大。他这个有知识的大活人,在毒日下转悠了大半天,就是没有想到就地给小狼挖一个斜斜的遮阳防身洞。一个现代智人,竟眼睁睁傻呼呼地让一条小狼给他上了一堂高难度的生存能力课。陈阵自叹不如,小狼的智慧确实大大地超过了他。他应该心悦诚服地接受小狼对他的嘲笑。怪不得,
小狼在跟他玩耍的时候,他会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平等”。此刻,陈阵似乎更觉得小狼可能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小狼桀骜不驯的眼神里,总是有一种让他感到恐惧的意味:你先别得意,等我长大了再说。陈阵越来越吃不准小狼长大了会怎样对待他。
但是陈阵心里还是很高兴,他跪在地上看了又看,觉得自己不是在豢养一个小动物,而是在供养一个可敬可佩的小导师。他相信小狼会教给他更多的东西:勇敢、智慧、顽强、忍耐、热爱生活、热爱生命、永不满足、永不屈服、并藐视严酷恶劣的环境,建立起强大的自我。他暗暗想,华夏民族除了龙图腾以外,要是还有个狼图腾就好了。那么华夏民族还会遭受那么多次的亡国屈辱吗?还会发愁中华民族实现民主自由富强的伟大复兴吗?
小狼撅着尾巴干得异常冲动,越往深里挖,它似乎越感到凉快和惬意,好像嗅到了它出生时的黑暗环境和泥土气息。陈阵感到小狼不仅是想挖出个凉洞和防身洞,好像还想挖掘出它幼年的美好记忆,挖掘出它的亲妈妈和它同胞兄弟姐妹。他想象着小狼挖洞时的表情,也许极为复杂,混合着亢奋、期盼、侥幸和悲伤……
陈阵的眼眶有些湿润,心中涌出一阵剧烈的内疚。他越来越宠爱小狼,可是他却是毁了这窝自由快乐的狼家庭的凶手。如果不是他的缘故,那窝狼崽早已跟着它们狼爸狼妈东征西战了。陈阵猜想,这条优秀的小狼,也许就是额仑草原那头白狼王的儿子,如果在久经沙场的狼群的驯导下,在未来它甚至可能成长为新一代的狼王。可惜它们的锦绣前程被一个千里之外的汉人给彻底断送了。
小狼已经挖到了极限,铁链的固定长度已不允许它再往深里挖。陈阵也不打算再加长铁链。此地沙土松脆,狼洞顶只是一层盘结草根的草皮层,再往里挖,万一哪匹马,哪头牛踩塌了洞顶,就可能把小狼活埋。小狼挖洞的极度兴奋被突然中断,气得发出咆哮,它退出洞,拼命冲撞铁链。项圈勒到了它脖子上的伤口,疼得它张嘴倒吸凉气,它不肯罢休,直到它累得撞不动为止。小狼趴在新土堆上大口喘气,休息了一会儿,它探头朝洞里张望,陈阵不知道它还能琢磨什么新点子来。
小狼喘气刚刚平稳,又一头扎进洞。不一会儿,洞里又开始喷出沙土。陈阵又傻了眼,他急忙俯下身,凑到洞口往里看。只见小狼在往洞的两边挖,它竟然知道放弃深度,横向扩大广度。小狼挖掘不出它的妈妈和兄弟姐妹,它只好为自己挖一个宽大的卧铺,一个能将自己的整个身体,囫囵个儿放在里面的安乐窝。陈阵愣愣地坐下来,他简直不敢相信,小狼从开始选址、挖洞、一直到量体裁洞的整个过程,从设计到完工都是一次成功,工程没有反复,没有浪费。陈阵真是无法理解狼的这种才华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可能正是这种人类太多的“无法理解”,从古到今,草原民族才会把狼放到“图腾”的位置上去。
小狼的凉洞和防身洞终于挖成了。小狼舒舒服服地横卧在洞里,陈阵怎么叫也叫不出它来。他朝洞里望进去,小狼圆圆的眼睛绿幽幽的,阴森可怕,完全像一条野狼。小狼此时显然正在专心享受它所喜欢的阴暗潮湿和土腥气味,它如同回到了自己的故土故洞,回到了妈妈的怀抱,回到了同胞兄弟姐妹的身旁。此刻的小狼心平气和,它终于逃离了在人畜包围中惶惶不可终日的地面,躲进了狼的掩蔽所,回到狼的世界里去了。小狼也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做个狼的美梦了。陈阵把狼洞前的土堆铲平,把沙土摊撒到狼圈里。小狼总算有了安全的新家,这一意外的壮举,使得陈阵也重新对小狼的生存恢复了信心。
傍晚,高建中和杨克回到家里,两人见到家门前不远的狼洞,也都大吃一惊。杨克说:在山上放了一天羊,人都快晒干了,渴死了,我真怕小狼活不过这个夏天。没想到,小狼还有这么大的本事,真是一条小神狼。
高建中说:往后还真得留点神,得防着它,每天都要检查铁链、木桩、脖套。说不定在什么节骨眼上,小狼给咱们捅个大漏子,牧民和同学们都等着看笑话呢。
三个人都省下自己份内的半张油汪汪的韭菜鸭蛋馅饼,要拿去喂小狼。杨克刚一叫开饭喽,小狼就窜出洞,将馅饼嗖地叼进洞里。它已经认定那是自己的领地,从此谁也别想冒犯它了。
二郎在外面浪荡了一天,也回到家。它的肚皮胀鼓鼓的,嘴巴上油渍汪汪,不知道它又在山里猎着了什么野物。黄黄、伊勒和三条小狗一涌而上,抢舔二郎嘴巴上的油水,多日不见油腥,狗们馋肉都馋疯了。
小狼听见二郎的声音,嗖地窜出洞。二郎走进狼圈,小狼又继续去舔二郎的嘴巴。二郎发现小狼的洞,它好奇惊喜地围着洞转了几圈,然后笑呵呵地蹲在洞口,还把长鼻子伸进洞闻了又闻。小狼立即爬到二郎干爸的背上上蹿下跳,打滚翻跟头。它开心得忘掉了脖子上的伤痛,精神勃勃地燃烧着自己野性的生命力。
草原上太阳一落,暑气尽消,凉风嗖嗖。杨克立即套上一件厚上衣,走向羊群,陈阵也去帮他拦羊。吃饱的羊群,忌讳快赶,两人像散步一样,将羊群缓缓地圈到无遮无拦无圈栏的营盘。夏季的游牧,到了晚上,大羊群就卧在蒙古包外侧后面的空地上过夜。夏季下夜是件最苦最担风险的工作,他们两人都不敢大意,最担心的还是狼群会不会发现小狼,伺机报复。
狼的一天是从夜晚开始的。小狼拖着铁链快乐地跑步,并时不时地去欣赏它的劳动成果。两人坐在狼圈旁边,静静地欣赏黑暗中的小狼和它的绿宝石一样的圆眼睛。两人都不知道狼群是否已经嗅到了小狼的气味,失去狼崽的母狼们是否就潜伏在不远的山沟里。
陈阵给杨克讲了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又说:得想办法弄点肉食了,要不然,小狼长不壮,二郎也不安心看家,那就太危险了。杨克说:今天我在山上吃到了烤獭子肉,是道尔基套的。要是他套得多,咱们就跟他要一只,拿回来喂狗喂狼,可就是羊倌羊群干扰太多,獭子吓得不上套。
陈阵忧心忡忡地说:我现在样样都担心,最担心的是狼群夜里偷袭羊群。母狼是天下母性最强的猛兽,失掉孩子以后的报复心也最强最疯狂。万一要是母狼们带着大狼群,半夜里打咱们一次闪电战,咬死小半群羊,那咱们就惨了。杨克叹了口气说:牧民都说母狼肯定会找上们来的。额仑草原今年被人掏了几十窝狼崽,几十条母狼都在寻机报仇呢。牧民一个劲地想杀这条小狼,其他组的同学也都反对养狼。今天小彭他们为这事差点没跟我急了,他们说要是出了事,全队的知青都得倒霉,咱们现在真是四面楚歌呵。我看咱们还是悄悄地把小狼放掉算了,就说小狼挣断链子逃跑了,那就没事了。杨克抱起小狼,摸摸它的头说:不过,我也真舍不得小狼,我对我的小弟弟也没这么亲。
陈阵狠了狠心说:中国人干什么事都是前怕狼后怕虎的。咱们既然入了狼窝,得了狼子,就不能半途而废,既然养了就得养到底。
杨克忙说:我不是害怕担责任,我是看小狼整天拴着铁链像个小囚徒,太可怜了。狼是最爱自由的动物,现在却无时不在枷锁中,你能忍心吗?我可是已经在心里真正拜过狼图腾了。我能理解为什么阿爸反对你养狼。这真是亵渎神灵啊。
陈阵的心里十分矛盾,嘴上却依然强硬,猛地上来一股执拗劲儿,冲着杨克发狠说:我何尝不想放狼归山啊,但现在不能放。我还有好多问题没弄清楚呢。小狼的自由是一条狼的自由,可要是将来草原上连一条狼都没有了,还有什么狼的自由可言?到时候,你也会后悔的。
杨克想了想,终于还是妥协了。他犹豫着说:那……咱们就接着养。我想法子再多弄点“二踢脚”来。狼跟草原骑兵一样,最怕火药炸,火炮轰。只要咱们听到二郎跟狼群一掐起来,我就先点一捆“炸弹”,你再一个一个地往狼群里扔,准保能把狼群炸懵。
陈阵口气缓和下来说:其实,你的狼性和冒险劲比我还大。嗳,你将来真打算娶个蒙古姑娘?比母狼还厉害的?
杨克赶紧摆手说:你可别张扬啊,要不然,哪个蒙古姑娘野劲一上来,像条小母狼一样追我,我还真招架不住。我至少得先给自己挣出一个蒙古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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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太阳一落,暑气尽消,凉风嗖嗖。杨克立即套上一件厚上衣,走向羊群,陈阵也去帮他拦羊。吃饱的羊群,忌讳快赶,两人像散步一样,将羊群缓缓地圈到无遮无拦无圈栏的营盘。夏季的游牧,到了晚上,大羊群就卧在蒙古包外侧后面的空地上过夜。夏季下夜是件最苦最担风险的工作,他们两人都不敢大意,最担心的还是狼群会不会发现小狼,伺机报复。
狼的一天是从夜晚开始的。小狼拖着铁链快乐地跑步,并时不时地去欣赏它的劳动成果。两人坐在狼圈旁边,静静地欣赏黑暗中的小狼和它的绿宝石一样的圆眼睛。两人都不知道狼群是否已经嗅到了小狼的气味,失去狼崽的母狼们是否就潜伏在不远的山沟里。
陈阵给杨克讲了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又说:得想办法弄点肉食了,要不然,小狼长不壮,二郎也不安心看家,那就太危险了。杨克说:今天我在山上吃到了烤獭子肉,是道尔基套的。要是他套得多,咱们就跟他要一只,拿回来喂狗喂狼,可就是羊倌羊群干扰太多,獭子吓得不上套。
陈阵忧心忡忡地说:我现在样样都担心,最担心的是狼群夜里偷袭羊群。母狼是天下母性最强的猛兽,失掉孩子以后的报复心也最强最疯狂。万一要是母狼们带着大狼群,半夜里打咱们一次闪电战,咬死小半群羊,那咱们就惨了。杨克叹了口气说:牧民都说母狼肯定会找上们来的。额仑草原今年被人掏了几十窝狼崽,几十条母狼都在寻机报仇呢。牧民一个劲地想杀这条小狼,其他组的同学也都反对养狼。今天小彭他们为这事差点没跟我急了,他们说要是出了事,全队的知青都得倒霉,咱们现在真是四面楚歌呵。我看咱们还是悄悄地把小狼放掉算了,就说小狼挣断链子逃跑了,那就没事了。杨克抱起小狼,摸摸它的头说:不过,我也真舍不得小狼,我对我的小弟弟也没这么亲。
陈阵狠了狠心说:中国人干什么事都是前怕狼后怕虎的。咱们既然入了狼窝,得了狼子,就不能半途而废,既然养了就得养到底。
杨克忙说:我不是害怕担责任,我是看小狼整天拴着铁链像个小囚徒,太可怜了。狼是最爱自由的动物,现在却无时不在枷锁中,你能忍心吗?我可是已经在心里真正拜过狼图腾了。我能理解为什么阿爸反对你养狼。这真是亵渎神灵啊。
陈阵的心里十分矛盾,嘴上却依然强硬,猛地上来一股执拗劲儿,冲着杨克发狠说:我何尝不想放狼归山啊,但现在不能放。我还有好多问题没弄清楚呢。小狼的自由是一条狼的自由,可要是将来草原上连一条狼都没有了,还有什么狼的自由可言?到时候,你也会后悔的。
杨克想了想,终于还是妥协了。他犹豫着说:那……咱们就接着养。我想法子再多弄点“二踢脚”来。狼跟草原骑兵一样,最怕火药炸,火炮轰。只要咱们听到二郎跟狼群一掐起来,我就先点一捆“炸弹”,你再一个一个地往狼群里扔,准保能把狼群炸懵。
陈阵口气缓和下来说:其实,你的狼性和冒险劲比我还大。嗳,你将来真打算娶个蒙古姑娘?比母狼还厉害的?
杨克赶紧摆手说:你可别张扬啊,要不然,哪个蒙古姑娘野劲一上来,像条小母狼一样追我,我还真招架不住。我至少得先给自己挣出一个蒙古包吧。
包顺贵天天泡在工地上,他已经看准了这片新草场的发展潜力,打算第二年就把四个大队全迁进来,将新草场变为全场四个大队的夏季草场,以便腾出牧场境内原有的几片黑沙土地,用以发展农业。到时候,要粮有粮要肉有肉,他就有资本将老家的至爱亲朋们,更多地迁到这块风水宝地,建立一个包氏农牧场。包顺贵对工程进度的要求近乎苛刻,但民工们却毫无怨言。
毕利格老人和几个老牧民整天跟民工吵架,逼着民工填平菜园子四周的壕沟,因为已经有马夜行时栽进土沟里。土沟虽被填平,但不久又出现了一圈半人高的土墙。乌力吉满面愁容,他好像有点后悔开辟这片新草场。
杨克背对乱哄哄的工地,费了半天的劲才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景色,久久地欣赏着天鹅湖,只想多留下一些天鹅湖的印象。最近一些日子,杨克对天鹅湖的迷恋已胜过了陈阵对草原狼的痴迷。杨克担心,也许用不了一年,河湖对岸的草滩草坡就会出现其他三个大队的庞大畜群,以及更为庞大的民工工地。假如天鹅湖四周的芦苇被砍伐净,剩下的那些天鹅就再也没有青纱帐作掩护了。
杨克骑马走向湖边,想看看湖面上有没有天鹅雏仔游动。按照季节,雌天鹅该抱窝了。幸亏这会儿除了几头牛以外,畜群都不在湖边,小河清活的流水,带走了畜群趟浑的污浊,又带来遥远森林中的泉水,湖水重又变得透明清亮。他真希望水鸟们能得到暂时的宁静。
忽然,苇丛中惊起一群水鸟,响起各种音调的惊叫声。野鸭大雁贴着水面向东南急飞,天鹅迅速升空,向北边大片沼泽上空飞去。杨克立即掏出望远镜搜索苇丛,莫非真有人进湖猎杀天鹅了?
过了十几分钟,远处的水面有了一些动静。一个像抗日战争时期白洋淀雁翎队使用的那种伪装筏子,出现在他的镜头里。筏子从苇巷里轻轻划出来,上面有两个人,头上都戴着用青苇扎成的巨大伪装帽,身上还披着用青苇作的蓑衣。筏子上堆满了苇子,像一团活动的苇丛,如果不仔细辨认,很难将筏子和周围的苇丛区分开来。杨克看清楚,筏子上的人显然已有收获,其中一个人正在脱帽卸装,另一个人手里竟然握着一把铁锹,以锹代桨,慢慢朝岸边划过来。
筏子渐渐靠近,这筏子原来是用六个大车轮胎的内胎和几块门板绑扎成的。杨克认出其中一个是老王头,另一个是他的侄子二顺。二顺抱走筏子表面的青苇,下面露出一个铁皮洗衣盆,里头装满了大大小小的鸟蛋,中央还有两只白香瓜似的醒目的大蛋,蛋皮细腻光滑,像两只用羊脂玉雕磨出来的宝物。杨克的心一下子就抽缩起来了,暗暗惊叫:天鹅蛋!更让他恐惧的是,苇子蓑衣下面还露出半只大天鹅,白亮的羽毛上一片血迹。杨克热血涌上额头,几乎就要冲上去掀翻这只筏子,却又只能强忍住心中的怒火。打死的天鹅已经不能复活,但是那两只大天鹅蛋,他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救下来。
筏子靠岸,杨克冲上去大声喝道:谁让你们打死天鹅,掏天鹅蛋的!走!跟我上队部去!
老王头个子不高,但精明结实,满脸半蒙半汉式的硬茬黑胡须。他瞪了杨克一眼说:是包主任让打的,碍你什么事了?基建队吃野物,还可以给你们大队省下不少牛羊呢。
杨克吼道:中国人都知道,癞蛤蟆才想吃天鹅肉呢,你还是中国人吗?
老王头冷笑道:是中国人就不能让天鹅飞到老毛子那儿去,你想把天鹅送给老毛子吃啊?
杨克早已发现“盲流”的嘴上功夫相当厉害,一时竟被噎得说不出话。
大天鹅被拖上岸,让杨克吃惊的是,天鹅的胸口上竟然插着一支箭,筏子上还有一把用厚竹板作的大竹弓,还有一小把没用完的箭,难怪他一直没有听到枪声。刚才他还纳闷,这两个没枪的人是怎么打到天鹅的呢?原来他们竟然使用了最原始的武器。在枪炮时代,他看见了弓箭,这张弓具有致大天鹅死命的杀伤力,甚至比枪更有效,更有隐蔽性,不至于太惊吓其它的天鹅和水鸟,以便更多次的猎杀。杨克提醒自己可不能小看了这些人,得由硬攻改为智取了。
杨克暂时压下了心中的愤怒,十分吃力地改换了表情,拿起那张弓说:哦,好弓好弓,还是张硬弓,你们就是用这张弓射着天鹅的?
老王头见杨克变了口气,便自夸道:那还有假?这把弓我是在场部毡房,用擀毡子弹羊毛的竹弓改做的,这弓有劲,射死个人也不费劲呢。杨克抽了一支箭说:让我试一试行吗?老王坐在岸边草墩子上看着二顺搬猎物,一边抽旱烟一边说:做箭可是费功夫,我还得留着接着打呢,只能试一支,多了不行。
杨克仔细研究这付弓箭。做弓的竹板有近一指厚三指多宽,弓弦是用几股细牛皮条拧出来的,铅笔一般粗。箭杆是用柳条削刮出来的,箭羽是就地取材的雁羽。最让杨克吃惊的是,那箭头居然是用罐头盒的铁皮做的,上面还能看到“红烧……”两个字。铁皮先被剪成三角形,然后再卷在箭杆头上,再用小钉固定,杆头上就形成了一个鹅毛笔管状的尖管,尖管里面的箭杆头也被削斜了,被铁皮尖管裹得严丝合缝。杨克用手指试了试箭头,又硬又锋利,像支小扎枪。他掂了掂箭杆,箭身并不重,但箭头较重,箭射出去不会发飘。
弓很硬,杨克使足了劲,才能拉开五六分。他弯弓搭箭,瞄准十几米开外的一个草墩子,用力开弓,一箭射去,射在草铁墩子的旁边,箭头深深戳进地里。杨克跑过去,小心拔出箭,抹净泥土,箭头依然尖锐锋利。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回到了蒙古草原骑射的远古时代。
杨克走到老王头的面前问道:你射天鹅的时候,离它有多远?
也就七八步吧。[奇书网—wWw.QiSuu.cOm]
你离天鹅这么近,天鹅没看见你?
老王头敲了敲烟袋锅说:前天我进苇塘找天鹅窝,找了大半天,才找见。今儿一大早,我俩就披着苇子,戴上苇帽慢慢划进去。亏得雾大,没让天鹅瞅见。天鹅的窝有一人多高,用苇子摞起来的,母鹅在窝里孵蛋,公鹅就在旁边水道里来回守着。
那你射死的这只是公的还是母的?
我俩趴得低,射不着抱窝的,就等那只公的。等了老半天,公鹅游到筏子跟前,我一箭穿心,它扑腾了几下就没气了。母鹅听见了动静,利麻索地就飞跑了,我俩这才靠过去把窝里两个蛋捡来了。
杨克暗想,这批流民的生存和破坏能力,真是非同小可。没有枪弹,可以做出弓箭;没有船,可以做出筏子。还会伪装,会长时间潜伏,能够首发命中。如果他们装备起枪支弹药拖拉机,指不定把草原毁成什么样子?他们祖辈原本都是牧民,但是被汉族的农耕文化征服和同化以后,居然变成了蒙古草原的敌人。千年来中国人常为自己可以同化异族的非凡能力而沾沾自喜,但是中国人只能同化比自己文化水平低的民族,而且同化出灾难性恶果的一面却从来闭口不提。杨克目睹恶果,看得心中滴血。
二顺清扫完筏子也坐下来休息。杨克此时最关心的是那两枚天鹅蛋。既然母天鹅还没有死,就一定要把蛋放回窝里,要让那两只小天鹅出世,跟它们妈妈远走高飞,飞到遥远的西伯利亚去。
杨克强作笑脸对老王头说:您老真了不得,往后我还真得跟您老学两手。
老王头得意地笑道:干别的咱不成,可打鸟、打獭子、打狼下夹子、挖药材、拣蘑菇啥的,咱可是行家。这些玩艺儿,咱老家原先都有,后来闯关东进草甸的汉人太多了,地不够了,野物也让你们汉人吃尽了,得亏咱的老本事没忘,只好再上草原混碗饭吃。我们虽说也是蒙族,可出门在外不容易,你们知青从北京来,又有本地户口,往后多给咱这外来户说点好话,别让当地的老蒙古赶我们走,他们能听你们的。你要答应,我就教你几手,准保让你一年弄上个千儿八百块。
杨克说:那我就拜您为师啦。
老王头往杨克旁边凑了凑说:听说你们和牧民的包里都留了不少羊油,你能不能给我弄点来?我们四五十口人,天天干重活,吃粮全是从黑市上买来的高价粮,还天天吃野菜吃素,肚里一点油水也没有。可你们还用羊油点灯,多糟践东西,你便宜卖给我点羊油吧。
杨克笑道:这好办,我们包还有两罐羊油呢。我看这两个天鹅蛋挺好看的,这样吧,我用半罐羊油换这两个蛋,成吗?老王头说:成!这两个大蛋,我拿回去也是炒着吃,就当是少吃五六个野鸭蛋呗,你拿走吧!杨克连忙脱下外衣把天鹅蛋小心包好,对老王头说:明儿我就把羊油给您送去。老王头说:你们北京人说话算数,我信得着。
杨克喘了口气又说:这会儿天还早,我想借您的筏子进湖去看看天鹅窝……你刚才说天鹅窝有一人多高,我可不信,得亲眼见识见识。
老王头盯了一眼杨克的马说:成啊。这样吧,我借你筏子,你把马借给我。我得把大鹅驮到伙房去,这只鹅这老沉,快顶上一只羊了。
杨克站起身说:就这么定了……等等,你还得告诉我那个天鹅窝在哪儿。
老王头也站起身,指着苇巷说:到东头,再往北拐,那条巷子里有好些苇子让筏子压趴下了。顺着水路划,准能找见。你会划筏子吗?
杨克上了筏子用铁锹划了几下,很稳。他说:我在北京北海公园经常划船,还会游泳,游几千米没问题,淹不死。
老王头又叮嘱一句:那你回来还原照样把筏子拴好。说完就抱起死天鹅驮到马鞍上,自己坐在马屁股上,慢慢向工地走去。二顺吃力地端着大盆跟在后面。
等两人走远,杨克上了岸,将包着天鹅蛋的衣服卷放到筏子上,然后急匆匆地向东边苇丛划去。
宽阔的湖面倒映着朵朵白云,亮得晃眼,一群胆大的大雁绿头鸭,又从北面沼泽飞回来。倒影中,水鸟们在水里穿云破雾,不一会儿又稳稳地浮在水中的白云软垫上。杨克一划进湖中,便不由地放慢划桨的速度,沉浸在浓浓的苇绿之中。苇巷里吹来湖水和苇叶的清香,越往里划,湖水越绿越清,犹如真正进入了他梦幻中的天鹅湖。杨克想,如果能邀上陈阵和张继原一同游天鹅湖就好了。他们仨一定会泡在湖里不出来,躺在筏子上随波逐流,呆上一整天或一整夜的。
筏子渐渐接近湖东边的苇丛,这里的水是流动的,是穿湖而过的小河的主河道。河水向北流去,河道的水较深,很少长苇子,而河道两旁却长满茂密的芦苇和蒲棒。筏子顺河道往北漂划过去,水面上漂来一些羽毛,有白的、灰的、咖啡色的、褐黄色的、金绿色和暗红色的。有时苇巷里会突然游出几只野鸭,一见人又钻进苇丛里。苇巷幽深隐蔽,是水鸟们静静的产房,是雏鸟们安全的乐园。下午的阳光已照不到苇巷的水面上,一阵清凉的风,吹走了杨克浑身的汗气。
苇巷又拐了一个弯,河道忽窄忽宽。杨克又划了一会儿,苇巷分了汊。杨克停下手,忽然看到其中一条小巷有几株折倒在水面上的芦苇,便顺着这条水巷继续往里划。水面越来越宽,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隐蔽的湖中之湖,在靠东北的湖面上有一大片割倒的芦苇,一条人工开出的水路出现在杨克眼前。他顺着水路望去,在几丛打蔫的芦苇后面,突然出现了一个黄绿相间的巨大苇垛,足有两米多高,直径有一米多粗。杨克的心跳得像擂鼓,就是它!这就是他从未见过、也从未在电影和图片上见过的天鹅巢。他揉了揉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这是
真的。
杨克呼吸急促,双手发抖。他歪歪扭扭地朝天鹅窝划去,用铁锹拨开水面上的断苇,轻轻向大巢靠近。他终于在巨大的苇柱旁边固定好了筏子,喘了一口气,拄着铁锹,轻轻地踮起脚来,伸长脖子往窝顶看,他想看看那只丧子丧偶的天鹅女王还在不在窝里。但大巢太高了,他看不到窝顶,凭着感觉,窝好像是空的。
杨克愣愣地站在天鹅巢前。他惊呆了,这是他见过的最大最高最奇特的鸟巢。他原以为天鹅窝会搭建在离水面不高的芦苇丛上,天鹅可能会踩倒一大丛芦苇,再折一些苇枝苇叶和旧芦花,编成像其它普通鸟窝那样的碗状窝巢。但是,眼前的天鹅窝,却使他深感自己的想象力仍是过于平庸贫乏了——作为鸟中之王的天鹅,眼前的大巢不仅具有王者风范,造型与工艺更是不同凡响。这是一个独具匠心、精工编织、异常坚固的安乐窝。
杨克确定了雌天鹅不在窝里之后,便开始近距离细心琢磨起这个巨巢了。
天鹅大巢位置极佳,这里是湖中芦苇最茂密的地方,又是在水巷最深处,巢旁更是一小片湖中之湖。天鹅情侣在这里筑巢,便于隐蔽,便于就近觅食洗浴,又便于雄天鹅就近巡逻守卫。如果不是那两个狡猾的民工,划着经过伪装的筏子,砍出一条水道,悄悄划进来偷袭,一般很难有人能发现和靠近这个鸟王之王巢的。
杨克用双手推了推巨巢,就像推一棵一米多粗的巨树一般,纹丝不动。它虽然长在水里,但它的根却像古榕树一样盘根错节,深深地扎进湖底。大巢的结构是杨克从未见过的,杨克细心揣摩,终于大致弄清天鹅是怎样建造这个窝的了:一对天鹅先挑选一圈苇秆最粗最韧的苇丛,然后以这组苇秆作为大巢的钢筋支柱,再在苇丛下用苇秆像编筐一样地穿插编织,一层一层地编上去。杨克估计,在最开始的时候,这对天鹅先密密地编了一层,然后,两只天鹅就站上去,用它们的体重将巢基压到水下,接着再编再压,直到编织层露出水面。杨克用铁锹试了试水的深度,水深约一米半。那么如果加上水面以上两米多高的主体部分,这个大巢竟然将近四米高——这也许可算是飞禽王国中的特级工程了。
成熟的苇秆像竹子一样,具有油性韧性,还耐腐蚀。杨克曾在秋季草场掏过一口七八年的旧井,他发现垫在井底周围防沙用的苇把,仍然没有完全腐烂。杨克用铁锹捅了捅水下的巢基,果然庞大坚硬。
当窝巢露出水面之后,天鹅情侣便一层一层往上编织水上建筑的主体了。杨克发现这个粗大的巢柱编织得纵横交错又紧又密,宛如一个巨大的实心筐篓。巢的基柱搭到离苇梢还有一尺距离的高度便收住了,而充当钢筋立柱的苇秆已被挤到大巢的四周,像巢的护栏,与周围的苇梢连成一片。杨克抠住巢柱,又用马靴在巢体上踢出可以蹬踏的缝隙,然后小心翼翼地攀上两尺,他终于看清了天鹅王后的产房,窝底呈浅碟状,而不是像普通鸟窝那样的深碗状。里面铺着一层细苇叶、散落着羽毛和羽绒,柔软舒适。
杨克落到筏子上,仰头久久地欣赏眼前的天鹅王巢。聪明勤劳的天鹅情侣,竟然如此深谙建筑力学和美学。蒙古草原是珍稀动物的天堂,也是强者和智者的王国,深藏着许许多多农耕民族所欣赏不到的奇珍异宝。杨克接着又发现了天鹅巢更多的优点,它耸立在芦苇丛上端,通风凉爽干燥,视野开阔,可以享受周围芦苇嫩梢青纱帐的掩护,又远离苇下陈苇枯叶的腐臭。到了盛夏,还可以躲避苇丛里蚊群的叮咬,以及水蛇的偷袭。如果小天鹅破壳出世,它一睁开眼就可以看见蓝天和白云。当秋凉之后,天鹅南飞之前,它们又将隐没在蓬松如雪的芦花丛中。大小天鹅飞得再远,它们还能忘记自己如此美丽浪漫的故乡吗?
微风吹拂,满湖的芦苇随风轻摇,成千上万的苇梢弯腰低头。但是天鹅巨巢岿然不动,像帝王宝座在接受亿万臣民的膜拜。高傲的天鹅想必是世上飞得最高的大鸟,但杨克仍是没有想到,在没有一棵大树的草原,高傲的天鹅依然高傲,它远比凭借山峰高度来增加自己鸟巢高度的草原雄鹰还要高傲得多。杨克见过十几个草原鹰在山顶上的窝巢,彻底打破了他以往对于鹰巢的神秘敬仰之心——那哪是个窝,只是一摊枯枝加几块破羊皮,粗糙简陋得简直像乞丐的街头地铺。
高贵的大天鹅,从天空到地面,永远圣洁美丽。如果世上没有大天鹅,还会有人间舞台上的天鹅湖吗?还会有乌兰诺娃吗?还会柴可夫斯基的天鹅乐曲吗?人们的美好愿望还会被带上天空吗?杨克仰望天鹅王座,睁大眼睛放大瞳孔,深深地印记着王巢的每一个细节。他真想将来在国家大剧院的门前广场上,塑造一个高耸的鸟王巨巢,作为热爱天鹅和天鹅湖的人们的图腾柱。那天鹅图腾柱的顶端,是那对神圣高洁、穿云展翅的天鹅情侣。它们也将成为人类心中的爱与美的图腾,永存于世。
湖中的风渐渐变冷,芦苇的绿色也慢慢变深。杨克双手捧托着那两枚天鹅蛋,贴在胸口,想再给它们传去一点人的体温。世上的癞蛤蟆越来越多,舞台上红色娘子军的大刀片,赶走了天鹅公主们。但是这世界上仍然有爱你,崇拜你的人。
杨克小心地攀住巢柱,用一只手虔诚地将一只天鹅蛋举过头顶,轻轻放回窝巢。又从怀里掏出另一枚,再放进去。杨克落到筏子上的时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相信那高大的图
腾柱上的两枚天鹅蛋,会像两枚硕大的宝石,在苇浪之中发出耀眼的光芒,直上云天,召唤高空飞翔的天鹅女王。
天空上终于出现一个白点,高高盘旋。杨克急忙解开绳索,撑筏轻轻退向河道。他将被筏子压倒压弯的芦苇一一扶起,并用铁锹拨开水面上漂浮的苇秆苇叶。他希望这片被人砍倒的苇地重新长出新苇,好将已被暴露的天鹅巨巢重新掩隐。
杨克划离苇巷前,看到一只天鹅正在急切盘旋下降,当他靠岸的时候,天空已看不到那只大天鹅了。
杨克走回到工地伙房,二顺说他叔叔已经骑马到第三牧业组买病牛去了。伙房外的空地上已经出现一个大土灶,土灶上有一口巨锅。地面上摊着一大堆湿漉漉的天鹅羽毛,大锅冒着热气,锅里竟是被剁成拳头大小的天鹅肉块。杨克看到那只天鹅头正在滚水中翻腾哭泣,而大锅旁边一个汉人装束的年轻女人,正在往锅里大把地撒着花椒大料,葱段姜块,还对准那高贵的天鹅头浇了半瓶廉价酱油。杨克一阵头晕目眩,一下子瘫坐在牛车上。年轻女人对二顺说,快扶北京学生进屋,呆会儿给他端碗鹅肉汤补补身子。杨克一甩手,扒拉开二顺,气得差点把铁锅踹翻。他实在忍受不了锅中冒出的气味,但他不敢踹锅,也不敢发火。人家是贫下中农,而他却是上山下乡来接受再教育的“狗崽子”。他只能暗自横下心,决心找机会毁掉那只筏子。
浑身灰浆臭汗的民工陆陆续续收工了。他们闻到了肉香,跑过来,流着口水,围着大锅又唱又叫:
癞蛤蟆吃着天鹅肉了,癞蛤蟆吃着天鹅肉了!
吃着天鹅肉,还能是癞蛤蟆吗?
哪是啥?
土皇上呗。
一个五短身材,瞪着两只蛤蟆眼的人,趁乱捏了一把烧火女人的屁股,大声浪笑道:谁说癞蛤蟆吃不着天鹅肉?一会儿就吃着喽。话音未落,他便挨了一烧火棍。
众民工见肉还未熟,便脱光膀子,抡着脏毛巾冲向湖边。有几个人上了筏子,向湖中划。几个水性好的早已脱得赤条条跳进水里,向湖中心游狗刨,扑通扑通,一时浊浪四溅。那阵势,如同在天鹅湖舞台上,冲进一群花里胡哨,扭唱着“二人转”的红脸蛋。刚刚静下来的湖面,又惊起大群水鸟,哀鸿遍野。
杨克不明白,同是蒙族,农区来的这些人为什么这么快地就忘记了蒙古民族所敬拜的水神。在北京知青尚未到公社牧场,路过盟首府的时候,一些来看望知青的蒙汉族干部私下里对杨克他们说,到草原要尊重草原牧民的风俗习惯和宗教信仰。其中提到蒙古草原缺水,蒙古民族特别敬水神,不敢在河湖里洗衣服,更不敢洗澡。历史上,早期的蒙古民族因为伊斯兰民族喜欢在河湖里洗浴,亵渎了蒙古人的水神,就跟伊斯兰民族打得血流成河。他们希望知青到了草原以后千万不要到河里泡子里去游泳。两年多了,喜欢游泳的北京知青都忍住了爱好。但是,没想到这些农区来的蒙族民工却如此放肆地破了草原规矩。
杨克忍无可忍地站起身,打算回蒙古包去同陈阵商量对策。刚走几步,他突然发现土房的墙根下摆着五六个巨大的根茎。他心中又是一惊,想起了仙女般的天鹅芍药,便急忙跑到土房前面,仔细察看。他从未见过芍药块根,这些块根大如羊头,又像是疙疙瘩瘩的巨大红薯。花枝全被剪掉了,只剩下刚刚冒出的几枝淡红色的嫩芽。有几个最大的块茎被放在大号的铁皮水桶里,一个桶只能放下一个,桶里装了大半桶湿沙,像是为了保活。
杨克急忙问二顺:这些是不是芍药根?从哪儿挖来的?二顺说:是白芍药,反正是长在山里,在哪儿挖的不能告诉你。前几天还拉走多半车呢,全卖给城里的中药铺了。杨克没想到包顺贵原先挖走的那半卡车芍药根,只是一小部分,民工队一进来,这片草场的天鹅芍药花就被彻底掘地三尺,斩草除根了。这些连自己家乡都不爱惜的人,到了异地他乡,就更加肆无忌惮地开始掠夺抢劫了。
杨克回到家,给陈阵和高建中讲了他一天的所见所感。
陈阵也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缓过了神才慢慢说:你讲的正好是几千年东亚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相互关系的缩影。游牧民变为农耕民,然后再掉头杀回草原。杀得两败俱伤。
杨克不解地问:为什么非得两败俱伤呢?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游牧归游牧,农耕管农耕,不就相安无事了嘛。
陈阵冷冷地说:地球就这么点大,谁都想过好日子,人类历史在本质上就是争夺和捍卫生存空间的历史。华夏的小农,一生一世只管低头照料眼皮子底下一小块农田,眼界狭窄,看不了那么远。咱们要是不来草原,不也还在那儿鼠目寸光、自以为是嘛。
门外传来三条大狗的疯狂吼叫。杨克说:准是老王头来还马了。凶狠的二郎把老王头叫咬得下不了马,吓得大喊杨克。杨克急忙出门喝住了狗,让老王头进包,然后去卸马鞍。马被狠狠骑了半天,全身大汗淋漓,马鞍毡垫完全湿透,冒着热腾腾的汗气。杨克气得猛一拉门进了包。老王头浑身酒气蒜味,嘴巴油光光,连声说天鹅肉好吃,好吃。为了不打草惊蛇,杨克只好忍住这口气,还得给他拿羊油。老王头抱着半罐羊油高高兴兴地走了,杨克一想到早晨还在自由飞翔的那只雄天鹅,此刻竟在老王头的肚子里和臭大蒜搅拌在一起,心疼得直想哭。
三个人愣了半天没说一句话。为什么不把老王头按在地上臭揍一顿?为什么不好好地教训教训他?但是他们知道对这帮人多势众的盲流痞子,打,不敢打;讲道理,又全是对牛弹琴。真想治他们,惟一方法就是以毒攻毒。陈阵和高建中都赞成破坏老王头的筏子,而且要毁得他们无力再造。一定要确保小天鹅出世长大飞走。杨克伤心地说:我看明年春天天鹅们是不会再回来了。三人一时黯然。
然而他们没想到队里通知当晚全队政治学习,传达最高最新指示,规定不准请假。这使他们错过了破坏筏子的惟一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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