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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军师

_30 随波逐流(当代)
  寒风瑟瑟,虽然已经初春时候,但是犹有残雪未融,陆风坐在毒龙泽湖边青石之上,抱膝枯坐,神色一片茫然,自从他被兄长相迫从钟离逃出之后,只觉天下之大,自己却是无处可去,所以韦膺派人寻他的时候,他并未反对韦膺的安排,辗转数处之后,他便被送到了这几乎与世隔绝的所在。
  毒龙泽本是淮水下游的一座湖泊,绵延十余里,养育了一方沃土,可是数十年前,发生了黄河夺淮的洪灾,毒龙泽不再有淮水汇入,渐渐便被淤泥堵塞,如今已经成了沼泽地,方圆二十余里之内又都是沙土地,五谷不生,也就渐渐没有了人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韦膺才在距离毒龙泽数里之外建了秘舵,又在毒龙泽之内准备了藏身之处,为的就是一旦发生变故可以避敌其中。
  陆风被送到此处之后,若有闲暇便在泽边练习剑术,这是韦膺特意留给他的剑谱,或者是担心他无所事事吧,陆风也知道将来道路艰难,所以练剑倒也是十分用心,何况若不找件事情来做,让他如何排遣心中苦痛,父亲被害,亲人零落,自己却无能为力,这种境况非是寻常人可以承受的。
  可是陆风却真的什么也不能做,纵然想要起兵报仇,一来父兄有命,不许他这样做,二来他年纪尚轻,在父亲旧部中并没有什么威望,若是兄长陆云自然不同,振臂一呼,必会从者如云,心中的无力感让陆风渐渐憔悴消瘦,明明是青春年华,却是暮气沉沉。
  不知待了多长时间,天色渐渐昏暗,寒风愈冷,陆风站起身向住处走去,离那几间茅屋还有几十丈远,陆风突然觉出风中有淡淡的血腥气味,心中一凛,握紧了佩剑,放慢了脚步,仔细瞧去,平常这时候,茅屋里面应该有炊烟升起,可是今日却是不见,而且堂屋的房门虚掩,未曾紧闭,这也是有些异常。
  陆风深吸了一口气,状似不知情的模样走向茅屋,口中高声叫道:“赵叔,我回来了。”好似没有戒心一般地推门向堂屋内走去,就在他挑帘而入的瞬间,眼睛余光瞥见一缕剑芒无声无息地袭来。陆云心中早有准备,向下仆倒,翻身向上,右手一挥,三支袖箭射向偷袭之人。那人一声惊咦,长剑回挽,三支袖箭皆被拨开。陆风已经纵身而起,盯着那人。
  那人是一个女子,虽然相貌端丽,可是鬓发星霜,眼角鱼尾纹清晰可见,虽然难以揣测,可是陆风可以肯定这女子年纪肯定已经不小了。那女子目光炯炯,淡淡地瞧着陆风道:“好机灵的小子,你既然知道有了变故,为什么还要冒险进来呢?”
  陆风深吸一口气,道:“我发觉异常的时候,已经在你视线范围之内,若是我当时逃走,虽然可能免得一死,却是没有机会知道是谁要杀我,所以我才冒险回来,可是你武功这样高,看来我是自投罗网了。”
  那女子冷冷一笑,道:“若非是那四个废物还有几分本事,迫得我见了血,也不会被你发觉有异,不过你进不进来都没有什么关系,只是这样却免了我的奔波,见你还有几分聪明,我就给你一个全尸吧。”说罢,那女子手中长剑轻轻刺来,虽然剑势缓慢,可是陆风却觉得那长剑仿佛将自己的逃生之路全部封住,这一剑他认得,韦膺给他的剑谱上面有这一式“不战而屈”,越是精通剑术之人,往往生出不能反抗之感。若是这女子用了别的招式,陆风或者只能拼死还击,可是这一招韦膺给他的剑谱上面却有破招。
  韦膺的武功虽然不如凤仪门嫡传弟子纯正,但是当初为了掩人耳目,凤仪门主将自己精研出来的一些散手剑式秘授给他,这些剑式多半奇诡狠辣,有失气度,因为不合凤仪门剑法华丽堂正的风格,所以除了韦膺之外,并没有别人得到传授。而韦膺乃是相国公子,平日结识了许多奇人异士,更在大雍御书房之内遍阅许多剑法的秘笈,后来在南楚主持辰堂,也是笼络了许多高手,留心请谊,若论剑法之博,天下无人能及,他给陆风的剑谱上面,就记录了他这些年收集的精绝剑招,还有他的一些心得,虽然杂乱无章,却是几乎尽得天下剑法精粹,所以陆风才能看到可以破解这一式的剑招。若是韦膺能够专心在剑法上面,绝不会在凌羽剑下全无反抗之力。
  却说陆风心中一喜,长剑斜挑,举重若轻,便如奇兵突出。这一式“履险如夷”乃是韦膺机缘偶得的剑式,便是觉得可以破去凤仪门绝招,才记录在剑谱上,因此被陆风记在心中。那女子并不认得,若是韦膺自己和她交手,她必定小心提防,不会让韦膺轻易得手,可是陆风小小孩童,那女子全没放在眼里,这一大意之下,陆风的一剑已经击破这女子的剑势,撞碎了窗子,冲出茅屋去了。那女子顿时愣住了,她虽然已经多年不曾轻易出手,可是剑术日益精进,自负罕有对手,可是竟被这少年破了剑式。
  不过她虽然失手,却立刻清醒过来,出了茅屋,便看到那少年向来时的方向狂奔,她施展轻功追去,陆风这些日子早在韦膺指点下苦练剑术内力,轻功也是大有长进,道路又是十分熟悉,那女子一时之间倒也追不上他,不过两人距离却是越来越近。
  陆风只觉得胸口痛涨得厉害,却只能舍命狂奔,毒龙泽终于出现在眼前,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进了沼泽之内。就在他纵身而起的时候,耳中传来剑啸之声,然后便觉背后剧痛,当他跌落在一块坚实的空地的时候,已经痛得几乎昏迷过去,可是他也顾不得一切,一个翻滚纵起身来,向沼泽内冲去。
  那女子眉头紧锁,觑着那少年的落足之处追踪而去,这少年只顾闷头奔逃,却是熟悉道路,在这随时都可能覆顶的险地往来自如,她自然不知道韦膺当初派人仔细侦测过泽中道路,陆风来此之后,几乎每天都要花些时间按照地图熟悉地形,并且随时修正地图,为的就是应对今日这种情况,每一处可以立足的地方他都记在心上,所以才能纵跃如飞。
  虽然如此,没有跑出数里之路,那女子便看到那少年突然失足跌倒在地,露出冷笑,知道这少年乃是伤势过重,不能支撑了,飞身掠去,准备取了那少年性命,岂料身形刚落,耳边便传来崩簧响声,右足被什么东西夹住,那女子一声惨呼,向下软倒,就在这时,原本伏在地上生死不知的陆风已经一个鲤鱼打挺,飞纵而起,落在了数丈之外,奔逃而去。
  那女子用目瞧去,却见脚踝被一个兽夹夹住,血透衣衫,稍微一动便是痛彻骨髓,知道腿骨已经被夹断了。她虽然内力精深,剑术高明,却毕竟是个女子,虽然也曾浴血转战,可是养尊处优多年,早已不能经受这样的折磨,几乎痛得昏迷过去,好不容易取下兽夹,放眼四顾,只见荒草蔓蔓,泥水泥泞,杳无人迹,只得寻了两根枯枝将断骨绑好,又找了一根树枝做拐杖,沿着来路走去,虽然只有一足便利,可是她毕竟轻功超群,倒也不至于寸步难行。幸而追进来的时候,她就硬记下路途,又有足迹可以辨认,再加上小心试探,走了大半路程,倒也平安无事,虽然断腿之处痛彻心肺,但是若不能出了沼泽,只怕就是死了也无人知道,因此她只能勉力支撑,只是越发懊悔,想不到自己竟会在阴沟里面翻了船。
  正在这时,那女子突然觉出足下有异物蠕动,下意识地看去,却是高声尖叫起来,只见旁边的沼泽中竟有无数毒蛇游动,而自己足下正踩着一条毒蛇,女子畏蛇乃是天性,她吓得向旁边跃去,却忘记了这里乃是沼泽,脚下一软,已经陷入泥中,这时候她若冷静些,尚有机会逃出,可是放眼望去,却到处都是毒蛇耸动,惊骇的手足酥软,只是这样一迟疑,已经被毒蛇所啮,毒液攻心,行动不便,陷入淤泥,她的命运再也无法改变。
  此刻,站在远处的陆风冷冷望着那女子拼命挣扎,渐渐昏迷,缓缓向泥中沉去,他忍着伤痛将那女子诱到自己设下兽夹捕捉泽中野兽的地方,令其重伤,脱走之后,又绕到回去的路上,掩去真正的路途,留下了伪造的足迹,将这女子诱入毒蛇聚集之处,毒龙泽的名字岂是随便叫的,终于将这女子杀死在沼泽之中。凝神瞧了许久,直到那女子没顶之后,陆风才向外走去。
  虽然利用沼泽杀了强敌,但是他心中没有丝毫轻松,虽然只是交手一招,但是他已猜出这女子是凤仪门所属。他不会以为韦膺要出卖他,韦膺若想杀他,只需暗中下令给保护他的几人就行,自己必定不会防范。想来韦膺必然已经落入进退两难的窘境,想到韦膺对自己百般爱护,更是将一身所学记录成册传授自己,想到他可能的危难,陆风不由泪落如雨。好不容易走回到茅屋,寻到厢房,看到里面血迹斑斑的四具尸体,陆风更是悲从心起,这四人多日来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却死在那女子手中。虽然心中悲痛,但是想到敌踪不知何时会再至,陆风也不敢耽搁,寻了伤药敷了伤口,将几个血卫埋葬在屋旁,将藏在暗格中的金银秘笈带在身上,便离开了短暂的安居之处。虽然前路茫茫,但是陆风却已经有了决定,他要寻地隐居,苦练剑法,天下大势不可绾,既不能率军征战沙场,报仇雪恨,那么不如仗剑行走天下,或者还有快意恩仇的机会。
  孤灯焰已昏,斯人独憔悴,燕无双倚在软榻之上闭目养神,绝丽的容颜上略带病容,面色苍白如雪,不时地轻咳几声,在旁边伺候的侍女并非凤仪门弟子,这一次南下事关重要,所以她将全部实力交给了凌羽,不是不知道凌羽夺权之心,可是若能恢复凤仪门昔日声威,她倒也不介意牺牲一些权力。当初凤仪门众弟子,便以她和凌羽最得凤仪门主器重,都有继承大位之望,但是最后凌羽得到了门主之位,燕无双心中不忿,便和纪霞、韦膺联手,分割凌羽的权势。但是比较起来,燕无双仍然是众人中最忠于凤仪门的,之所以和凌羽争权夺利,却也是为了她不信服凌羽能够撑起大局,这一次凌羽便是以大局为重的理由说服了她,才让她决定亲自出手刺杀石观,更将所有人手都交给凌羽指挥,自己留在月影轩后面的密室养病。
  耳中传来脚步声,来人步履分外的匆忙慌乱,就在燕无双疑惑地睁开眼睛的同时,一个十八九岁的绝艳女子走了进来,虽然对她自己来说已经是尽力遮掩身份,可是不论是头上钗环,还是玉腕上钏镯,以及衣履裁剪质地,都可以看得出来人的身份尊贵无比,只是如今她的面上惊惶无比,扑到榻前悲声道:“师姐,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师父他们全都出事了。”
  燕无双只觉得娇躯如坠冰窟,支起病体,一把握住那女子皓腕厉声道:“灵湘,你说什么?”
  纪灵湘泪流满面,将从南闽得来的消息一一说出,虽然凤仪门众人全部葬送在仙霞岭上,无人返回报信,可是陆夫人一行到了浦城之后,向官府说明了途中遇匪,禁军皆没的事情,这样的大事,自然是六百里加急报到了建业,纪灵湘身为南楚贵妃,长侍君侧,几乎是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她自己可以从字里行间猜知真相,若是凤仪门还有人在,绝不会让陆夫人一行平安到了浦城。忧心忡忡地等了数日,又从尚维钧那里得到确讯,仙霞岭上积尸如山,堆成了京观,惊骇了无数行人。纪灵湘得知凤仪门全军覆没的确切消息之后,便趁着今夜国主赵陇宿在王后宫中,私自出宫来向燕无双禀报。
  燕无双只觉心痛如绞,不能自持,张口欲言,已经是一口鲜血吐出,纪灵湘连忙取了桌上的茶杯,上前服侍燕无双,燕无双略略平静下来,就着茶杯喝了两口温热的香茗,正欲抬头细问,突然胸腹间剧痛无比,愕然下望,只见一只素手紧握短剑,那短剑的剑身全部没入自己的胸口。燕无双一掌击出,纪灵湘被她推出,撞击在房门上,半晌才站了起来,口角溢血,花容如纸,大笑道:“还好,还好,师姐的伤势不轻,要不然这一掌便可取了我的性命。”
  燕无双神色漠然地道:“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纪灵湘绝美的容颜上满是戾气,狠狠道:“因为我要活下去,我不想做你们的棋子,我纪灵湘如今已经是堂堂的贵妃娘娘,可是在你们前面却只是一个寻常卒子,我不甘心,可是我也不敢反抗,我知道你们若要我死,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是如今不同了,师父和门主她们都死了,再也不能威胁我了,唯一令本宫寝食难安的就是燕师姐,你们这些人和我不一样,你们才是凤仪门嫡传弟子,一旦师父她们的死讯传回,这凤仪门就是你的囊中之物,你若想重振凤仪门,必然会难为于我,你若不想振作,也可据有千万金银。荣华富贵,谁不喜爱,我纪灵湘不想和你们这些穷途末路的人一起走上不归路,也不想放弃这诺大的财富。只要你死了,凤仪门就只剩下我和灵雨,灵雨那妮子一心只扑在音律上面,武功平平,又无权势,我要对付她易如反掌,到时候这一切都是我的。手中有这许多财富,又有义父支持,更为王上宠妃,想如何就如何,我不杀你,怎对得起自己呢?”
  燕无双惨然笑道:“好,好,你够狠,不愧是凤仪门弟子,只可惜南楚江山岌岌可危,我却要看看你可以横行到几时。”说罢拔出插在胸口上的短剑,鲜血狂涌而出,燕无双玉手一挥,电闪流虹,掠过纪灵湘面颊,透入房门,纪灵湘只觉面上一凉,伸手摸去,纤指上皆是鲜血,不由大骇。凝神瞧去,只见燕无双已经闭目而逝,这才敢走到铜镜之前,仔细察看面上伤痕,幸好只是一线血痕,若是敷上宫中秘制的伤药,旬日可愈,这才放下心来。铜镜中略嫌模糊的丽人影像露出粲然的笑容,然后便是一道寒光闪过,一柄飞刀射入了躲在屋角瑟瑟发抖的侍女体内,室内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
  檀香袅袅,春风入罗帷,灵雨凝神抚琴,一曲《猗兰操》从指下淙淙流出,一曲终了,灵雨轻轻叹息,又忆起那自称四公子的英俊男子指点自己琴艺的情景,低吟道:“幽植众能知,贞芳只暗持。自无君子佩,未是国香衰。白露沾长早,青春每到迟。不知当路草,芳馥欲何为。(注1)”
  有意无意地拂动着琴弦,忧虑从心而起,她虽然幽居楼中,不问世事,可是仍然能够感受到月影轩内外的不平静,师门长辈已经许久不见,昨日她照例去向燕首座请安,却得知燕无双已经离开了月影轩,她知道燕无双伤势很重,心中不免疑惑,轩中打理琐务的管事也都是神神秘秘的,凭她的身份,虽然一向不管轩中之事,可是若是开口相问,管事也应该回答一二,可是昨日她诘问之时,却被那些人敷衍应付,没有得到任何答案,这等诡异情况,令她也心中不安起来,今日便索性不出去待客了,避在楼中弹琴自娱。
  正在这时,灵雨身边的侍女鸾儿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叫道:“小姐,不好了,万花楼的人来了,说是月影轩已经卖给他们了,姑娘们已经乱成一团了。”
  灵雨惊愕地站了起来,走到门外,凭栏望去,只见园中果然是一片混乱,到处都是穿着万花楼服色的大汉来回穿梭,灵雨不知所措地转了几个圈子,竟想不到可以去向谁询问,想来昨日那管事吞吞吐吐的模样,定是他已经知道今日之事,茫然走入房间,跌坐在绣墩上,良久才道:“鸾儿,你去请万花楼主事之人过来,就说我有事相询。”
  鸾儿慌忙应了,正要出门,门外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道:“不必请了,万某已经来了,灵雨姑娘乃是花魁之尊,万某自然应该亲自来请。”话音未息,一个华衣中年人走了进来,满面笑容,倒似是一个和气生财的商贾,绝不像是一个掌控江南风月半壁天下的大豪。
  灵雨站起身,裣衽为礼道:“灵雨见过万楼主,只因心中有些疑惑,不得不请来相问。不知月影轩如何会成为万楼主的产业,虽然二娘已经过世,可是月影轩自然有人接管,应该不会落入外人之手?”
  中年人叹息道:“灵雨姑娘想必还不知道吧,月影轩的真正主人已经葬身闽越边境的仙霞岭,此事已经传遍江南,月影轩已经是无根之水,万某花了五百万两银子买下了月影轩名下的全部青楼,姑娘也是其中之一,灵雨若是不信,可以看一下这些契约。”
  灵雨只觉娇躯摇摇欲坠,虽然她对凤仪门诸人并无深厚的感情,可是毕竟是多年相处,若是没有凤仪门,她便只是一个人海孤女罢了,纵然早已生出疏离之心,也不会毫不动心。鸾儿连忙上前将她搀扶住了。灵雨强自冷静下来,裣衽道:“妾身失礼了,请让妾身验过契约文书,若是果然是真,妾身自也不能阻楼主入主月影轩之事。”
  万楼主将一卷文书放到窗下书案上,灵雨上前仔细检视,发觉契约文书皆是真品,她虽然不理轩中事务,也知道能够拿到这些东西的人并不多,心中一叹,若是果真是三师妹所为,那么师尊死在仙霞岭之事就定然是千真万确的了。更令灵雨心惊的时候,竟然看到了自己的卖身契约,她当初本就是萧兰买回来的,可是在她被纪霞收入门下的时候,这契约便没有了作用,而且她也不敢相信凤仪门会放过自己,更没有留心卖身契的事情,想不到纪灵湘如此狠心,竟然将自己也卖给了万花楼,岂不是让自己任人摆布。想到此处,心中焦虑如火,只觉得娇躯一软,已经昏倒在了鸾儿怀中。其实这也是灵雨素来不以江湖中人自居的缘故,完全想不到可以用武力解决问题的缘故,否则纵然她武功不高,想要逃走却也不是不可能。
  不知过了多久,灵雨悠悠醒转过来,耳边传来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道:“万楼主,这却是你的不是了,风月场中自有规矩,当初举行秦淮花魁大赛的时候,便已白纸黑字说得明白,需得是已经自赎其身的姐妹才能参与,否则若是身不由主,怎配做烟花魁首,更何况自古以来,能够艳冠群芳夺得花魁的姐妹,也没有为人挟持的道理。这卖身契就是真的,也应该扯了才是,再说这也未必就是真的。若是万楼主不顾规矩,凭着这纸契约要想为难灵雨妹妹,只怕寒了姐妹们的心。我们这些误落风尘的女子,谁不盼着有一日清清白白的作人,若是灵雨妹妹这花中榜眼尚不能得到自由之身,只怕姐妹们都要死了从良的心了。”
  灵雨听得声音熟悉,睁开眼睛望去,只见自己躺在内室软榻上,隔着珠帘,隐隐可以看到一个婀娜身影正在侃侃直言,坐了起来,却见鸾儿在一旁泪光盈盈地看着自己,便低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鸾儿泣道:“小姐晕倒之后,万楼主便令婢子伺候小姐歇息,婢子知道小姐心思,却向轩中姐妹求救,大家都没有法子,还是月蓉姑娘说如梦姑娘侠骨柔肠,一向替姐妹们排忧解难,而且如梦姑娘在万楼主面前也可以说上话,若能求她出面,或者会有转机。婢子虽然也知道咱们月影轩一向和柳姑娘过不去,但是几次琴会相见,如梦姑娘对小姐都是很赏识的,所以便想法子送了信给柳姑娘。”
  灵雨心中涌起暖流,勉力支撑着起了身,见身上衣衫还算得体,便扶着鸾儿走出珠帘,只见万楼主和柳如梦正对面坐着。柳如梦今年已经是二十六岁年纪,若是别的风尘女子,多半已经人老珠黄,可是柳如梦却是不同,比起当日夺得状元之时,风姿丝毫不减,只见她身穿一袭雨过天青色的曳地长裙,青丝绾在脑后,便如流瀑一般,身姿如细柳婀娜,容貌秀雅如春花,一双明眸流转,顾盼生姿,满室生光。
  灵雨和柳如梦平日相知不深,只有几次琴会见过,月影轩和柳如梦多有嫌隙,却是柳如梦大度,对她们却从没有冷言冷语,故而有些交往,想不到自己今日落入窘境,却是并不熟识的柳如梦前来相救,反而是自己的师妹将自己出卖,不觉悲从中起,只叫得一声“柳姐姐”便哽咽不能语。
  柳如梦站起将灵雨揽入怀中,柳眉倒竖,对万楼主道:“如梦一向敬重楼主行事,今日若是楼主定要为难灵雨妹妹,如梦虽然人微力薄,却也不能坐视此事,若是楼主肯网开一面,想来日后若有请托,如梦和灵雨妹妹都不会拒绝。”
  万楼主心思百转,若是柳如梦振臂一呼,只怕自己旗下这些青楼的姑娘都会响应,秦淮河上的姑娘多半受过柳如梦好处恩惠,纵然自己可以高压逼迫这些女子屈服,可是这样一来她们必然心中不情愿,难免生出事端,再说自己若是落下刻薄无情的声名,只怕得不偿失,想到深处,他笑道:“如梦既然这样说,万某岂能不给姑娘颜面。”说罢便将灵雨的卖身契在火上烧了,又道:“灵雨姑娘从今之后便是自由之身,当然若是姑娘愿意留在万花楼,万某也会以礼相待。”
  灵雨只觉心中狂喜,几乎不能言语,柳如梦见状将她放开,轻轻推了她一下,她才记得上前下拜道:“多谢楼主恩德。”犹豫了一下,她又问道:“请问楼主,仙霞之事可是真的?”
  万楼主意味深长地道:“若非是真的,只怕在下也没有胆子来接收月影轩,姑娘与她们非是同路人,不过是偶然相逢,同舟共渡一段时日罢了,从今之后,姑娘也应抛却过往,过些自由自在的日子才是。”
  灵雨闻言只觉一身轻松,她对凤仪门本无忠诚,仅有的一些留恋也被纪灵湘的绝情打破,月影轩她已经是不想多留,只是前路茫茫,无处可去,却又觉得有些为难。
  柳如梦见状笑道:“妹妹不必烦恼,我那里虽然简陋,却还可以住得,妹妹不如到我那里歇息几日,等到过些日子再做决定不迟。”
  灵雨感激地道:“多谢姐姐,小妹只好叨扰了。万楼主,鸾儿服侍我数年,我舍不得她,若是楼主答应,灵雨愿以百金赎取鸾儿。”
  万楼主笑道:“灵雨姑娘言重了,鸾儿既是姑娘侍婢,万某怎会留难,区区百金,在下还不曾放在眼里,姑娘随身一切,可以慢慢收拾,万某会令手下送到柳姑娘处。”
  灵雨再度裣衽为礼,万楼主含笑还礼,便径自离去了。
  当灵雨随着柳如梦离开月影轩的时候,却不知道,万楼主正和一个青衣儒士在暗处看着两人。那青衣儒士犹豫地道:“楼主,陈爷托你照看灵雨姑娘,你任她离去,岂不是得罪了陈爷?”万楼主笑道:“不妨事,我探过了口风,是有贵人中意了灵雨姑娘,不过是托我照顾一下,免得有人趁机欺凌于她,如今她被柳如梦接走,既合她的心意,也不会违背了陈爷的意思,咱们只要派人盯着些就行了。再说你别忘了,柳如梦身后的宋逾,虽然他和陈爷之间有些恩怨,可是看起来仍是有些情分的,只要护住灵雨姑娘平安,我们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当灵雨走入柳如梦香闺的时候,一眼便看到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字,却是醉后狂草,逸兴横飞,笔走龙蛇,灵雨也是琴棋书画皆通的才女,见那字写得好,便是眼睛一亮,低声念道:“银城远枕清江曲。汀洲老尽蒹葭绿。君上木兰舟。妾愁双凤楼。角声何处发。月浸溪桥雪。独自倚阑看。风飘襟袖寒。(注2)”下款却是“烟波散人”,不由道:“好凄清的词,烟波散人想必就是姐姐身边那位宋先生的雅号,怎么不见他的人影呢?”
  柳如梦闻言微笑道:“他一个七尺男儿,怎会长久羁绊在温柔乡中,前些日子,他便辞去了琴师之职,离开建业了。”言辞虽然淡漠,可是只见她微蹙柳眉,愁锁花容,灵雨心中便知秦淮谣传并非虚假,柳如梦果然钟情了那位宋逾宋先生,那位宋先生数年来留在柳如梦身边,显然也是有情的,只是不知为何竟然凤飘鸾泊,中道乖分。愈要相劝,却无端想起那位四公子来,心中也是一阵怅然,不由暗暗祝祷道:“弱女自知微贱,不敢奢求,若能再遇四公子,从他学琴,纵然折损一生福寿也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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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唐崔涂《琴曲歌辞·幽兰》
  注2:陈允平《菩萨蛮》
  请继续期待《随波逐流之一代军师》续集
~第四十五章 一见心相许~  
  公主闻哲病笃,乃请旨南下探视,雍帝许之,乃携昭华郡主、安国公至徐州侍疾。哲病将痊,有御史进谏,以哲督军在外,公主不可离京,雍帝留中不问,未几以太后微恙,懿旨诏公主回京。
  ——《南朝楚史·江随云传》
  暮春四月,芳菲渐近,绿树成茵,正是人间好时节,可是自钟离至寿春的驿道上却是惨淡冷清,路边常见枯骨伏尸,林间树上每见鸦雀哀鸣。突然远处传来蹄声如雷,鸦雀惊飞,却是两军在旷野交战,一支是楚军飞骑营旗号,一支却是黑衣黑甲的雍军骑兵,两军相互绞杀,战得如火如荼,仔细看去,却是雍军占了上风。
  从大雍隆盛十一年二月起,大雍再次发动了猛攻,这一次却是几路大军齐头并进,秦勇攻巴郡,长孙冀攻江陵,荆迟攻钟离,裴云攻泗州,战火连绵,更生从前,而南楚却失去了军方第一人陆灿,各处战场几乎是各行其是。别处也还罢了,淮西最是危急,石观已死,新任主将蔡群才能平庸,只知死守寿春,而他对陆灿嫡系的飞骑营又是心存忌惮,每每迫令他们和雍军主力接战。飞骑营虽然精锐,但是毕竟只有不到万人的骑兵,如今又失去了主将陆云和石玉锦,对着曾经纵横北疆的大雍铁骑,更是难以取胜,只是两月时间,就已经折损了大半实力,三月中旬,钟离便失守了,飞骑营却奉命阻碍雍军进兵,越发损失惨重。
  这一支正在和飞骑营对敌的骑兵也不是寻常骑营,在大雍黑衣黑甲不是寻常军士可以穿的,这支骑兵乃是嘉郡王李麟的亲军,雍帝亲许使用黑甲,今次雍军攻淮西,李麟便是雍军的先锋将领。其实隆盛八年,李显督军江南之时,李麟便随父南来,跟在军中见习军务,可是虽然他很想上战场,更想和陆云交锋,却被李显一瞪眼给否决了,用李显的原话来说,莫非我们大雍没有人了么,让你这个小娃娃上阵杀敌,而军中的将领听了居然都是一脸赞同的神色,让李麟郁闷不已,只能暗中腹诽,当初皇伯父和父王不都是十几岁年纪就上阵杀敌的么?
  直到今年春天,已经满十五岁的李麟终于得到了齐王允许领军上阵,而皇伯父李贽更是下旨准许他的亲军穿着黑甲,以示荣宠。李麟虽然是初次上阵,可是他在军中历练多年,只是几阵下来,荆迟便放心地让他做先锋了。只可惜陆云已经不在钟离了,就连淮西军中那个据说比陆云还出色的少年将领石玉锦也无影无踪,不能和他们一决高下,却让李麟扼腕不已。
  不急不缓地驱使战阵,追在飞骑营后面,绞杀飞骑营落后的骑兵,将飞骑营数次反攻一一化解,飞骑营主将觉得不妙,便停下列阵,准备迎战。雍军见状,两翼伸展,隐隐欲将楚军包围,战阵列好之后,李麟提槊纵马出阵,大声笑道:“本王素来听说飞骑营飘忽善战,今日看来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你们还是弃械投降,看在你们的陆云陆将军份上,本王自会善待尔等。”
  见这黑衣少年将军如此嚣张,飞骑营上下都是义愤填膺,但是他们孤军奋战,敌军又是百战铁骑,这少年将军虽然言词狂妄,指挥起战阵来却是如臂使指,得心应手,心中都生出死意,为首的将领正欲出阵应答,突然风中传来一个冰冷悦耳的声音道:“是何人说飞骑营名不副实,便让我石玉锦领教一二。”飞骑营闻声几乎等呆住了,若是这时候雍军进攻,必能打个措手不及,只是雍军的主将也愣住了,全没想到下令攻击。
  飞骑营将士静默了数息,继而高声欢呼起来,战阵便如潮水一般从中而分,一个白马银枪的少年将军从容策马穿过战阵,威武英俊,雄姿勃发,虽然只有十八九岁模样,但是只见他气势沉凝,杀气隐隐,便知是善战宿将,在他身边还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布衣绝丽少女,骑着一匹枣红马跟随,那少女怀中竟抱着一个婴孩,高据骏马,虽然衣着寻常,形容甚至有些狼狈,但是气度从容,明眸流波,浅笑嫣然,就像是游春的千金小姐一般。这一双金童玉女也似的人物出现在战场上,怎不令人瞠目结舌。
  那少年将军一双冰冷的眼睛冷冷在李麟身上扫了一眼,道:“就是你大言不惭,竟敢要飞骑营请降么?”
  李麟目光炯炯地望着那少年将军,眼中满是赞赏之色,心道,难怪这人的声名还在陆云之上,果然是南楚俊杰,心中生出争胜之念,他提槊上前道:“阁下便是石玉锦石少将军么?若是少将军觉得本王说得不对,可敢和本王一决么?”
  此言一出,李麟身边的亲卫都是哗然,他们多半都是李麟亲自拣选提拔的勇士,对嘉郡王忠心耿耿,更何况又得了太子和齐王的严令,就是死也不能让嘉郡王涉险,石玉锦乃是楚军中出名的少年勇将,曾经阵斩雍军大将,这些年来在淮西更是威名赫赫,若是嘉郡王有了什么短长,就是一死也不能赎罪,偏偏又是李麟自己提出决斗,就是想阻止这场决战也没有借口,所以不等石玉锦出言同意,几名亲卫猛士已经策马冲上,口中喊道:“想要和王爷交锋,先过了我们这关再说。”
  李麟眼睁睁地看着亲卫冲了上去,气得火冒三丈,却不便斥责他们,免得削弱了己方士气,只见石玉锦放声大笑,摘下鞍前银枪迎上,飞骑营将士都是发出长啸助威,丝毫不觉得石玉锦以寡敌众会有什么危险,双方战马交错之际,只见银枪疾点,便如梨花影动,瑞雪纷纷,不过十数回合,那几名雍军亲卫已经被她迫退,其中更有两人中枪,难以再战,虽然这些人都是精兵猛士,可是在石玉锦千锤百炼的银枪面前却是相形见挫。
  飞骑营将士见状都是高声喝彩,李麟一皱眉正欲上前,耳边却传来一个少女银铃一般的笑声,心中一动,凝目瞧去,却见是那个和石玉锦一起前来的布衣少女,正在大声喝彩,满面仰慕地瞧着石玉锦在两军阵前耀武扬威。方才李麟只留意到了石玉锦,对这少女视若未见,但是此刻他却觉得脑海一片空白,眼中只有那少女艳绝人寰的仙姿。
  正在这时,那少女怀中的婴儿大声哭叫起来,少女熟稔地拍着婴孩的襁褓,脆声道:“宝儿肚子饿了,快些击退他们吧。”
  石玉锦一皱眉,厉声道:“留下几个人护着梅儿,诸君随我来。”说罢举枪冲上,在她身后,飞骑营将士呼喝相随,初时还有些阵形散乱,可是不到百步之远,便已经如同一人,千人结阵,奔腾如雷。
  见敌军士气如虹,李麟收回早已魂飞天外的思绪,泄愤似的大吼一声,举槊率军迎战,不知怎么,他心中恼怒非常,对于淮西楚军极富盛名的两位少年将军他早已神往,陆云是他旧识,石玉锦乃是石观之子,陆云更是娶了石观之女,两人应是郎舅至亲,而去年九月,石玉锦护着陆灿之女陆梅逃出寿春的事情也是人尽皆知,这样想来,这少女定是陆梅,他们两人既是亲戚,又有诸般恩义,想来定会亲上加亲,只是这样一想,心中便生出恼怒。至于陆梅怀中的婴孩,想来应该无关紧要,李麟早已自动将他略去。
  两军尚未交接,却见飞骑营急折向左,李麟一怔之间,飞骑营已经冲入雍军左翼,石玉锦领军冲阵,将雍军搅得大乱,李麟上阵未久,哪里是石玉锦对手,更何况如今的石玉锦更是少了几分冲动,多了几分冷静,左冲右突,不到片刻已经占了上风,李麟却是当机立断,立刻下令撤军,自行压阵,向钟离方向退去。飞骑营虽然取胜,但是毕竟力弱,所以石玉锦也没有领军追击。雍军退后,飞骑营将士簇拥着石玉锦欢呼雀跃,庆贺他们敬服的少将军重返军中,又领着他们战胜雍军前锋,洗雪了连战连败的屈辱。
  石玉锦却是神色紧张,策马上前迎上陆梅,接过她手中的婴孩,探视一番,才放心下来。陆梅埋怨道:“大嫂,恩公说让你好好调养,一年之内最好不要上阵厮杀,你却是不肯听从,若是再病了可怎么办。”
  石玉锦赧然一笑,道:“是,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
  这时候飞骑营中诸将都上前道:“少将军,不若留在军中不要走了吧,干脆我们帮你夺回淮西军权,免得还要受那蔡群贼子的窝囊气。”
  石玉锦黯然道:“如今玉锦已经是朝廷钦犯,岂能再领军作战,这次我不过是路过这里,马上就要带着梅儿去南闽,想来不能再与诸君并肩作战了。”
  众人听了都是垂头丧气,可是却也知道石玉锦所说才是正理,若真得那样做,岂不是犯上作乱,可是飞骑营若是这样下去,必是覆灭之局,他们又十分痛恨南楚朝廷屈杀陆灿,其中便有人道:“与其在这里白白送死,不若我们护着少将军去南闽吧。”此言一出,多有响应,就是石玉锦也觉得去南闽的一路上必然是艰险重重,若有些得心应手的亲卫保护,却是好上许多。想到飞骑营乃是陆氏嫡系,如今必是饱受排挤为难,与其让他们在淮西送死,倒不如弃了军籍,从今后海阔天空。石玉锦性如烈火,对南楚朝廷早已恨之入骨,更没有了捍卫社稷的心志,便道:“愿意去的就跟我走吧,我们分批南下,免得惊动那奸相心腹。若是不愿去的,就去淮东投奔杨参军,也不要在这里送死了。”
  当下仅剩的四千飞骑营将士商议之后,有些仍然顾念淮南危局,大概两千五百多人决定转道淮东,再不受蔡群节制,还有一千多人已经心灰意冷,便商定分散南下,到南闽随侍陆氏一门。石玉锦形迹不甚掩饰,早已惊动了淮西军各部,可是众人都顾念陆灿、石观恩情,石玉锦又是他们同胞故旧,都是暗暗相助,更有些石观昔日的亲军心腹,也已经无心战事,便也弃了军籍,随着石玉锦去了南闽。等到蔡群有所察觉的时候,淮西军中精英已经去了十之二三。石玉锦这般举动,却是不曾顾及大局,只是以她的性子,没有起兵报仇,已经是难得非常了。只是淮西军实力大损,蔡群又是庸碌之辈,雍军在淮西势如破竹,全无阻碍,不到一年,淮西已经落入雍军之手。这般情形却不是陆灿生前可以料及的,若是石观不死,淮西局势断然不会糜烂至此,就是石玉锦弃军而走,也不会有这许多人相随而去的。
  李麟自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是垂头丧气地返回钟离,心中恼恨不已,岂料刚到城下,便见城门大开,一个青衣少年随众而出相迎,李麟一见这人,不由大笑道:“霍大哥,你怎么来了?”跳下马飞奔迎上,那少年也是疾步走出人群,两人把臂相视,都是欢喜非常。
  李麟将军务交给副将处置,自己拉着霍琮向城内走去,一边走一边问道:“霍大哥不是跟着皇兄在楚州坐镇么,怎么会来钟离看我,皇兄怎肯放走你这个左膀右臂?”
  霍琮笑道:“我不过是跟在太子殿下身边整理一些文书罢了,哪里谈得上什么臂膀,今日是太子殿下听说郡王爷领军上阵,心中不安,命我押送一批粮草到钟离,顺便来看看你,还嘱咐你小心在意,不可轻乎生死。”
  李麟笑道:“皇兄总是当我没有长大,替我向皇兄致谢,对了,柔蓝还好么,这边兵荒马乱的,可别让她四处乱走,若是有什么闪失,只怕我皇兄要心痛死了。”
  霍琮目光一闪,自从去年十月,长乐公主领着柔蓝和慎儿到徐州探视江哲病情,初时柔蓝还乖乖待在徐州,后来江哲病情好转,柔蓝便呆不住了,常常寻个理由跑到楚州去见太子李骏,这件事情众人心知肚明,都知道昭华郡主迟早会嫁入皇室作太子妃,只有李麟总是硬撑着不愿松口,不肯承认李骏与柔蓝的两情相悦。难得他今日的语气中全无嫉妒之意,莫非是发生了什么变故。想到此处霍琮便故意询问李麟近日的战况,李麟毕竟直率,没多久就被套出了话风,更是因为知道霍琮消息灵通,出言问道:“霍大哥,你有没有听说过陆小姐的事情,她可有了婚配么?”
  霍琮暗中差点笑破了肚皮,知道李麟误会了石玉锦和陆梅的关系,这也难怪,南楚朝廷向来习惯掩耳盗铃,有意无意之间,就将石玉锦和石绣当成了两个人,而在雍军看来,不论石玉锦是男是女,最重要的却是她的能征善战,自然也不会刻意传扬此事,而李麟虽然身份尊贵,却不过是寻常将领,他既然全没想到那方面去,自然也不会有人告诉他石玉锦的真正身份。
  不过纵然如此,霍琮也不看好李麟的心思,纵然南楚灭亡,陆氏也不会甘心投降,最多是不闻不问,隐在民间罢了,绝对不会生出攀附权贵的心思,李麟若想追求陆梅,那更是难于登天,不过想来想去,总比李麟一颗心始终系在柔蓝身上好些,便忍着笑道:“郡王爷,你大概不知道吧,那位石玉锦石少将军乃是陆云陆少将军的结发妻子,那个婴孩就是石少将军两月前所生的儿子,乳名宝儿,尚未取名,不过石少将军毕竟是武将,所以那孩儿便由陆小姐照看。”
  李麟心中只觉狂喜,此刻他全然没有想到被个女子打败的屈辱,只想着陆梅与石玉锦并非情侣,自己便有了机会,也顾不上问霍琮如何知道得这般详细,只是拉着他结结巴巴地道:“霍大哥,能不能帮我想想法子,我,我很想娶陆梅为妻。”
  霍琮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了李麟片刻,看得李麟心中发毛,良久,霍琮才笑道:“这件事情,我倒是会替你想法子,不过只怕艰难得很,你是堂堂大雍郡王,陆梅小姐却是南楚大将军之后,国仇家恨挡在其中,你若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只怕是没有什么希望的。”
  李麟连忙道:“霍大哥放心,若是皇伯父和父王拦阻,最多我不要这个爵位,若是陆家的人不肯,我情愿死在他们面前,也要求得他们谅解。”
  霍琮肃容道:“你可是一片诚心要娶陆小姐为妻?”
  李麟指天誓日道:“若有二心,就让李麟死在刀剑之下,尸骨无存。”
  霍琮心道,此事若成,不仅免去李麟和太子殿下的相争,也可以保证陆氏将来的平安,先生定是欢喜的,就是皇上和齐王也不会反对,只不过若想得到陆氏许婚,只怕是十分艰难,想了许久,霍琮狠狠心道:“郡王爷放心,这件事情我一定想法子帮你,不过你也得想清楚,只怕没有十年八载的水磨功夫,你是别想成功的。”
  李麟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本王绝不会放弃的。”心中却暗自想道,这么长时间,可要留心有人捷足先登,回去我便求父王想法子,还有霍大哥虽然答应了,却还不够,还得去求姑夫才行。此刻的李麟自然想象不出来,他的追妻之路,会是何等的艰苦卓绝。
~第四十六章 相报甚时休~  
  十一年,郡王承命为先锋,王甚勇武,每自为前驱,耀武军前,人不敢正眼视之。
  十三年春,三军承帝命渡江,荆迟部、裴云部,将会师建业,南楚国主惊惧,率宫妃禁卫奔当涂,禁军闻之大乱,烧杀掳掠,建业官民皆苦,乃开城门请降,郡王为荆部先锋,军仅五千,或劝其待主将至,郡王不许,乃悉众入城,先遣军士护宗庙,自率军号令城内,有乱军为害,皆杀之。建业乃平,王亦名噪天下。
  以郡王功显,令独自领军,王乃席卷江南,破豫章、宜春、庐陵、鄱阳、临川诸郡,皆有大功,军中皆许为后起之秀。郡王性端严,军令严苛,杀伐决断,楚人惊惧,然颇爱豪杰忠义之士,不忍伤之,纵有冒犯,唯槛送建业耳,时,太子骏镇建业,见而皆笑赦之。
  十四年,天下稍定,太宗欲遣重臣抚南闽,闽中多蛮荒之地,道路艰绝,人皆不欲,郡王自请镇八闽,意甚诚,愿为南海藩障,太宗嘉许之,任其南闽节度使,许建牙,开府仪同三司。
  郡王抚闽九年,修商道,浚江河,劝农桑,慑豪强,闽人皆服膺。
  二十二年,聘故楚大将军陆灿女为王妃,太宗遣使赐婚,特旨许用亲王仪仗。
  翌年,太宗诏郡王还朝,民皆扶老携幼,望尘相送,几三十里。
  ——《雍史·嘉郡王列传》
  霍琮来到钟离,除了奉太子之命来看望李麟之外,还有一个缘故就是为了石玉锦和陆梅,原本董缺奉江哲之命救下两人,江哲准备等到荆迟攻之时,遣人将她们接到徐州去的。想不到荆迟还未尽得淮西之地,江哲就得到董缺的消息,石玉锦生子之后,修养了不到两个月,就不愿再逗留了,从董缺那里得知外面的情势之后,便要将陆梅和爱子送到汀洲,然后再北返寻找陆云的下落。董缺本就是以游方道士的身份相救两女的,自然也不好阻止石玉锦这般行事,只能迅速将消息传到徐州。霍琮这次就是奉命前来,若是石玉锦和雍军发生什么冲突,也好从中周旋。如今李麟对陆梅一见心许,他自然不用再操心了,交割了粮草之后,又暗暗和荆迟透了些端倪,嘱咐了李麟一些言语,第二天一早便启程往徐州去了。
  因为急于返回徐州,所以霍琮只带了四个虎贲侍卫就上路了,这四人都是在定海之时保护他的旧人,相处数年,彼此十分知心,知道他心中焦急,一路上快马加鞭,不曾停息,直到正午时分,阳光刺目,人马都疲惫了,这时,霍琮见到路边有一座荒废的庙宇,便提鞭道:“快午时了,就在前面休息一下吧。”四名侍卫同声应诺。
  这里本是过路旅人常常休息的地方,只是这几年雍楚对峙淮西,所以才变得残破,但是仍然可以遮风避雨。五人到了庙前,翻身下马,将马系在庙前,一人取了廊下木桶,到庙后林中清溪提水,另外三人伺候马匹,在阶下准备午饭。霍琮见几人都忙着,便自己在庙外散步起来,想要松弛一下筋骨。见到侍卫提水出来,又听见树林中传来潺潺水声,隐约仿佛,如同琴音淙淙,不由生出寻幽探胜之心,向几个侍卫招呼了一声,就向林后走去。一个侍卫起身想要跟来保护,却被霍琮阻住。如今江淮局势和去年不同,自从陆灿死后,淮南楚军龟缩不出,更别说派遣斥候深入雍境了,所以霍琮也没有遇刺的担忧,更何况霍琮也会些武技,若是寻常南楚斥候,倒也不会被人随便杀了,所以那侍卫一犹豫,也就没有跟来。
  霍琮走了几十丈远,便看到林中一溪清泉,泉水清澈见底,水中尚有游鱼,心中生出闲适之意,便坐在溪边石上,临水观鱼,不亦乐乎。
  正在霍琮倚在石上,任由透过绿茵的温暖阳光照在身上,昏昏欲睡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一个讥讽的声音道:“霍公子如今已经是青云直上,想来已经不记得杀父之仇,灭国之恨了。”
  霍琮只觉得浑身一震,他紧闭双唇,忍住呼救的冲动,不仅仅是因为抵在他背后的尖锐利刃,还因为那人的言语。
  身后那人见状笑道:“霍公子果然聪明颖悟,想当初锦绣盟主霍纪城死于敌手,就连名头也被人夺去之时,却想不到自己的爱子竟会有今日吧。”
  霍琮目光闪过寒芒,冷冷道:“你胡说些什么,霍某不明白你的意思。”话音未落,只觉身后利刃已经移开,有一人坐到他身侧青石上,从容道:“不知道霍公子还记得我厉鸣么,当初可是我送公子和霍夫人一起到长安的,这些年来,公子相貌竟是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眉心那颗红痣仍然如故,当初便有相士说这是‘草里藏珠’,主聪明多智,遇难呈祥,如今看来,那相士当真是铁口神算,谁会想到大雍、南楚两国都要擒拿的钦犯霍纪城的亲子,如今竟是大雍重臣江哲的弟子,更是深得太子李骏器重,将来必定是位极人臣,富贵双全。不过也当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令师叛楚投雍,霍公子却是认贼作父,这倒也是青出于蓝。”
  霍琮面如死灰,也不望那人一眼,只是盯着眼前的溪水沉默不语,他本不是这样轻易就会被人慑服的,只是这人说穿他多年心事,这才让他变成这般模样。
  那人冷冷道:“盟主昔年决意复国,为此不惜舍身,只是人都有私心,所以和夫人成亲之时,便秘而不宣,在公子出世之后,更是将家人送到了长安,这却是盟主一番苦心,长安虽然是雍都,但是反而比起寻常地方更加安全,又没有兵燹之祸,只要夫人和公子身份不泄露,就可长久安居。虽然世人都以为盟主是死在隆盛元年东川庆王之变时候,可是你我都清楚,自从武威二十四年之后,夫人便失去了盟主的音讯。只是我却不是锦绣盟中人,夫人也没有法子和盟中盟主亲信联络,所以始终不知道那用盟主之名,纵横天下的到底是谁罢了。武威二十五年年初,夫人病殁,公子在夫人葬后便突然出走,我还曾暗中寻访过,只是想不到公子竟然进了雍王府。如今想来,公子当时应是想探知盟主下落,盟主若是已遭不测,那么最可能的凶手就是雍人,只不过不知道是雍王李贽还是太子李安下的手,你投入雍王府也是没错的,只是富贵逼人来,荣华乱心志,如今公子早已忘了父母之仇了吧?”
  霍琮紧咬牙关,不知何时鲜血已经溢出嘴角,那人见了冷冷一笑,道:“厉某没有出息,后来流落到南楚,跟随韦首座左右,凤仪门虽然是落毛的凤凰,但是仍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却也让我知道了许多秘密。韦首座这些年来苦心思索,早已断定锦绣盟从武威二十四年,便已经落入雍帝李贽掌握之中,那江哲性子,最爱藏着掖着,真正掌管此事的除了江哲之外,不会有别人,这样看来,盟主死在谁人手里,不问可知。据闻江哲对公子爱重非常,公子难道真的一点都猜不出来谁是杀父仇人么?”
  霍琮眼中似乎要冒出火来,恶狠狠地盯着那人,那人却仿佛浑不在意,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瓶放到霍琮面前,道:“这瓶中是首座向毒王买来的秘药,寻常人若是吃了没有妨碍,若是重病受伤的人吃了,便会越来越虚弱,只需要数月时间,就可以令服药之人无声无息地死去,公子是江哲爱徒,只要将此物下在饮食汤药中,就可以报了国仇家恨。公子不必担心,那厮虽然是岐黄圣手,但是用毒之道,高深莫测,申如晦在毒药上面的本事天下无双,纵然是医圣亲临,也不能发觉此药,更何况这药严格说来并非剧毒,乃是一种强身健体的补药,只不过不适用于病人罢了。”
  见霍琮仍不言语,那人却知霍琮非是不动心,又道:“公子若是不肯动手,厉鸣丑话说在前头,半年之内,那人若没有死去,我便将公子身世泄漏出去,只是不知到了那时,那江哲可会心慈手软.就连他少年知交,亲如骨肉的爱徒和他为敌,他都不肯放过,更何况是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孺子,他纵然不舍得杀你,只怕你也从此青云路断,再不能得到雍廷的信任,到了那时,只怕公子生不如死,倒不如舍命一搏为好。若是公子肯杀了江哲,实不相瞒,厉某早已心存死志,也不愿苟活于世,必会到九泉下去向霍盟主和韦首座报知这个好消息,绝不会留在世上,令公子如芒在背,耿耿于怀。公子若是不放心,可以到寿春城内平安客栈来见我,想必到时候寿春已经被大雍攻破了吧,若是我死在公子面前,想来公子就会放心了吧?只是公子也别想事情未成就杀人灭口,我早已将书信留在心腹人手上,若是没有我的信物,明年此时,他就会拆开书信,按照我的遗命,将公子身世传遍天下,到时候公子只怕会后悔莫及。若是公子杀了江哲,我自会将信物和那人身份相告,公子就可永绝后患,岂不是一件美事?”
  霍琮怔怔望着玉瓶,不知什么时候,身后传来侍卫的声音道:“公子,已经可以用饭了。”
  霍琮下意识地将玉瓶藏入袖中,抬起头来,那厉鸣早已不知去向,木然道:“这就过去,等我一下。”然后走到溪边,也不伸手掬水,却径自将头扎入水中,清冷的溪水寒意尤重,过了片刻,霍琮才抬起头来,起身回头笑道:“这溪水凉得紧。”水线如珠,从他发上面上淌下,却丝毫不给人狼狈之感,反令人觉得他洒脱率直。那侍卫随他数年,知道霍琮偶然会有这般不拘形迹的举动,却也没有看出霍琮心中波澜,凑趣笑道:“这溪水本就是冷的,现在又是暮春,难免会有凉意,公子还是擦干水迹吧,要不然受了风寒可就糟了。”
  霍琮微微一笑,用袍袖拭去水痕,谈笑自若地随着那侍卫走到林外庙前,只见庙前阶下行军炉灶中已经是热气腾腾,浓汤就着烙饼,倒也是一顿丰盛的佳肴。霍琮丝毫不露声色地和几个侍卫说笑用饭,全无人知道霍琮此刻已经是食不知味。用过午饭后,休息了半个时辰,五人再度上路,一路上无话,第四日清晨,五人便到了徐州城前。赶了一夜的路,身上衣衫几乎已经被露水浸透,急欲入城换衣,眼看着晨光中屹立的徐州城,不用商量,五人都多加了一鞭,快马向城门奔去。还未到城门,却惊见城前旌旗招展,霍琮心中疑惑,策马停在路边,凝神瞧去,明黄的龙凤旗帜,衣甲鲜明的龙骧禁军,富丽堂皇的公主仪仗,都明示了正在出城的车队的身份,未几,霍琮便看到长乐公主的金辂。
  霍琮心中奇怪,长乐公主是因为江哲病重而到徐州的,算起来江哲应该还没有痊愈,怎么公主就要回去了,避在路边发怔,霍琮却忘记了可以上前相问,那林间溪边的一番谈话给他的打击之重,绝非表面的平静从容可以遮盖的。
  大雍公主按照礼制本应使用翟车,唯有宁国长乐公主特旨许用金辂,这本是雍帝荣宠之意,可是霍琮心思数转,已经想通今日之事,他去钟离之前,便从太子李骏那里得知有御史进谏,弹劾长乐公主久离雍都之事,想来定是皇上下旨诏回公主,再望见金辂,心中已是蒙了一层阴影。这时,霍琮又看到长乐公主銮驾之侧,柔蓝和慎儿各骑骏马相随,但是慎儿穿着行路便服,柔蓝却穿着一件淡黄春衫,全不似要赶路的模样,只是依依不舍地透过珠帘高挑的窗子和长乐公主低头说话,便暗暗猜测长乐公主定是将柔蓝留在徐州了。
  这时候,长乐公主和柔蓝都看到了在路边的霍琮,停住銮驾,长乐公主柔声道:“琮儿回来了,你若再晚回来一些时候,就不能向本宫辞行了。”
  霍琮这才上前见礼,有些惆怅地问道:“师母这是要回京么?”
  长乐公主轻轻一叹,秀丽的容颜上露出黯然之色,道:“母后微恙,下旨诏本宫回京,我将蓝儿留下照料她爹爹,只是她还年幼,多半不能得心应手,你若在随云身边,可要多担待一些,随云虽然已经好转了许多,可是我始终放心不下。”
  这时候,江慎隔着金辂在另一边探出身子,急切地道:“霍哥哥,你可要跟爹爹说,不是我不想把《诗经》抄十遍,可是皇上舅舅让我一起回去的,说是外祖母很想念我,师父也要我回去练功,所以我才走的,最多等爹爹回京之后,我再把抄好的诗经交给他。”
  柔蓝原本已经泫然若泣,听到江慎言语,却破涕而笑道:“慎儿,你不是想请人照着你的笔迹抄书啊,爹爹的眼力可是很厉害的,瞒不过的。”
  江慎闻言立刻愣住了,一双清澈明晰的黑眸滴溜溜转个不停,似乎在考虑姐姐所说的是真是假。
  却听长乐公主笑道:“是啊,慎儿,你姐姐从前可是吃过亏的,原本只是抄五遍《论语》,结果又多抄了十遍。”
  江慎张大了嘴巴,愣在哪里,却忘了自己还在马上,差点跌了下来,幸好他武功已经初成,手忙脚乱地控住马缰。霍琮也是“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几日的愁苦烦闷几乎是一扫而空,只有柔蓝满面通红,越发娇嗔不依。
  这小小的插曲却是冲淡了离别的愁绪,直到长乐公主銮驾消失在视线当中的时候,霍琮仍然是面带笑容,直到柔蓝在他耳边嘀咕道:“皇上舅舅也真是的,不就是有人上折子弹劾么,就忙着将娘亲诏回京去,我若是爹爹,干脆就一起回去了,免得平白无故地呕心沥血。”
  霍琮心中一颤,原本的欢乐沉寂下去,淡淡道:“蓝儿不可出言不逊,这话若是传了出去,只怕引起麻烦,皇上对先生怎会有什么疑心,多半是为了堵那些谏官的口舌罢了。”
  柔蓝闻言不忿地道:“爹爹也这样说,可我就是不服气,若给我知道是谁弹劾爹爹,定要拔了他的胡子去。”
  霍琮笑道:“好了,不要闹了,我要去见先生了,你若不想回去,我可不等你了。”
  柔蓝眼珠一转,道:“霍哥哥,你给我求个情,爹爹不许我再去楚州,还说让我好好学些女红中馈,我可不喜欢那些麻烦的事情,爹爹最疼你了,你若说话爹爹必会答应的。”
  霍琮心中更是刺痛,勉强道:“好吧,我去向先生提一下,不过先生若是不答应,我可也没有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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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策马走向江哲养病的凝碧园,耳中听见街道两侧嘈杂的声响,不知怎么,霍琮的心思渐渐沉静下来,不复方才的凄苦沉沦,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他知道那人话中有许多不实之处,爹爹并非是复国志士,而且将自己和娘亲送到长安隐居也不全是为了母子两人的安全。虽然那时候他还年幼,但是却记得很多事情,尤其是娘亲常常向自己倾诉心中苦恨,或者是以为自己听不懂吧,否则娘亲那样贤惠温柔的女子,绝不会说夫婿的不是。可是那人却有一点没有说错,爹爹的确死在先生手中,而自己的确是忘记了国仇家恨。
  他从未将自己当成蜀人,在他出生之后,蜀国早已经亡了,他的童年是在长安度过的,后来又在寒园之中长成,国仇他从来不曾念及,唯有家恨,他却是一刻不曾忘记。当初冲撞了雍王府车驾,他是存心的,想要用这个法子混入雍王府,那时他的愿望不过是想要得知父亲的生死,然后去告诉已经香消玉陨的娘亲一声。谁知因缘际会,他投入了江哲门下,这也是他心结之始。江哲的器重和信任,让他得以知道了许多隐秘,更是从蛛丝马迹中猜到了父亲的死因,可是江哲的教诲爱护,却让他领略到从来没有得到的父爱,在他心中,早已将江哲当成了至亲之人,可是偏偏是这人害死了他的生身父亲。
  最终他决定不去面对这个事实,只要自己没有得到真凭实据,就可以不去想江哲便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到后来,他最怕的就是身份泄漏。一旦江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以江哲的性情,必会将真相说明,他不怕江哲将他驱逐出寒园,不怕江哲让他陷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窘境,甚至也不怕江哲杀了他,他怕的却是恩仇之间不知要如何抉择,只怕到了那时,他除了自尽而死之外,再无别的路可走。
  可是自己竭力掩盖的隐秘终于被人揭破了,自己终究是不能自欺欺人,终于到了凝碧园,霍琮下了马,跟着柔蓝一步步走向江哲的居处,只觉足下仿佛踏在棉花上,全无支撑,目光落在虚掩的门扉上,霍琮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冷静,原来当真面对的时候,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可怕。门内传来江哲淡漠的声音道:“琮儿回来了么,进来吧,蓝儿,昨日的那碗汤我很喜欢,你去告诉厨下,今日晚膳还要那道汤。”
  微微苦笑,听着柔蓝远去的足音,鼓起勇气,霍琮推门走了进去,目光一闪,便顿时凝住,在他意中,江哲还应是月前那般郁郁寡欢的模样,孰料放眼望去,江哲坐在椅上,只穿着中衣,身披宽袍,正端着香气四溢的香茗欣赏书案上的一幅字帖,神色闲适自若,全无一分愁容。而小顺子则坐在棋坪前面,手中拿着一本古旧的册子,正在那里打棋谱,不时的拈起棋子放落在棋盘上。主仆两人这般悠闲自得,仿佛数月前的阴云消逝无踪了一般。
  见到霍琮进来,小顺子眼皮也不曾抬一下,江哲却抬头笑道:“琮儿遇见你师母了吧,其实她也是过分操心了,我如今已经好了许多,纵然她不在我身边,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倒是回京好些,也免得那些腐乳多嘴多舌。”
  见江哲神色祥和,霍琮只觉心中一宽,下意识地将心中愁苦抛到一边,道:“先生这般高兴,可是有什么喜事么?”
  我笑道:“哪里有什么喜事,四路大军一起兴兵,只有淮西这边顺利非常,巴郡那里原本余缅已经有意投降了他,却有一个人送去了陆灿的一柄佩剑,那余缅已经指天立誓不会投降了,只怕想要攻下巴郡,得费些功夫了。”
  见江哲说到陆灿,已无戚容,霍琮心中一动,试探地问道:“先生已经不再为大将军的事情难过了么?”
  小顺子闻言抬起头,眼中露出不满之色。霍琮低下头去,也觉自己不该刺及先生心中隐痛。这时耳边却传来江哲淡雅平和的声音道:“唉,此事我其实早有准备,那些日子不过是一时懵懂住了,逝者已矣,纵然难过又能如何呢?我和陆灿纵然情谊再厚,也抵不过忠义二字,若是陆灿将我杀了,多半也会痛楚难当,只是事过境迁,他却也还要领军上阵杀敌的。我既不后悔当日所作所为,何必还要郁结心中,徒令亲痛仇快罢了,想来他虽然杀身成仁,却也不会喜欢看到我那般难过吧。有些事情终究是要面对的,何谓对错,何谓忠孝,只要此心能安,又何需在乎世俗之见。”
  霍琮听到江哲最后的两句话,只觉如同醍醐灌顶一般,心中顿时豁然开朗,生机也再度出现在面上,沉默片刻,笑道:“先生能够想通就好了,难怪师母肯奉诏返京,却是因为先生已经没事了,弟子此来也有好消息禀报,先生若是听了,只怕会更开心一些。”
  我饶有兴趣地道:“你这样快就回来,我便知道那件事情定是已经解决了,说说你的好消息吧。”
  霍琮便将李麟钟情陆梅之事仔细道来,我听得眉飞色舞,不由拊掌大笑道:“这倒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当初齐王殿下为了嘉平公主,却是惹出了多少笑话,费了多少心思,才娶到佳人,只怕将来李麟这小子费的心思要超过其父十倍,才能如愿以偿,不过这件事情却也要极力促成为好。不过说起来这些孩子也都大了,蓝儿去年也及笈了,也应该为她择个佳婿,虽然还想多留她几年,却也不能误了她的姻缘。”
  霍琮心中已经有了决定,上前拜倒道:“先生,弟子有件事情想要拜托顺叔,还请先生允许。”
  眉梢轻扬,我的目光在霍琮身上停留了片刻,温和地道:“你自己去求他吧,若是小顺子答应,我这边自然没有问题。”
  霍琮再拜叩首,起身走到小顺子身边,目光炯炯,却是垂手不言,小顺子放下棋谱,淡淡道:“走吧。”说着向门外走去,霍琮低头跟在他身后,虽然是背对着江哲,却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直到房门在身后关上,那炽热的目光才被厚厚的木门阻住。
  两人走到园中,小顺子负手站在一池碧水之前,漠然道:“你有什么事情?”
  霍琮淡淡道:“弟子想求顺叔杀一个人。”
  小顺子微微一怔,道:“你想杀什么人?”
  霍琮取出怀中玉瓶,把玩了片刻,放在地上,退了一步道:“弟子想杀一个叫做厉鸣的人,想来应该能够在寿春的平安客栈找到他,若有顺叔出手,想必是万无一失,弟子才能放心。”
  小顺子却不问厉鸣是谁,冷冷道:“你不担心只杀他一人没有用处么?”
  霍琮笑道:“凤仪门已经烟消云散,辰堂也是尽毁在仙霞岭上,想来厉鸣也没有什么心腹人了,他所言多半是恐吓,我却是不信的,再说就是流言传了出去,却也没有什么关系,我本也不在意那些荣华富贵,少些牵绊,却也少些责任,不会像先生这样,始终不能脱身。”
  小顺子回过头,目中满是寒意,却又隐隐有些期望,问道:“你已经决定了么?”
  霍琮点头道:“是的,有些事情终究是要面对的,既然我的心已经告诉我应该如何抉择,我就不会再有为难,便是认贼作父又如何,便是忘了杀父之仇又如何,霍琮只知道,在寒园之内的生涯终生难忘,先生、师母、顺叔、蓝儿和慎儿就是我的亲人。”
  小顺子眼中闪过一丝喜悦,却迅速敛去,肃容道:“这件事情我会处理的,去陪他下盘棋吧,昨日又输了给我,很是不高兴呢,若说让棋,还是你做的天衣无缝,这一点我却是万万比不上你的。”
  霍琮微笑道:“弟子遵命,还请顺叔多多费心。”说罢,霍琮转身向江哲的居室走去。
  在他身后,小顺子从袖中取出一张绵纸,上面皆是蝇头小楷,写道:“携陆灿佩剑阻余缅顺义者,名厉鸣,凤仪门辰堂所属,韦膺心腹,明鉴司奉命追查,其人于钟离至宿州道上,密会霍琮,所言不详,请先生留意。”
  小顺子微微一笑,手指轻振,那张绵纸瞬间化为灰烬。
  看到霍琮再度走入房间,我放下手中字帖,他既然再度走了进来,那么一切事情都已经不必问了,放下心中大石,望向霍琮的目光满是喜悦宠溺,想起一桩早已盘算过许久的美事,我微笑道:“琮儿,有一件事情我想了很久,蓝儿是我掌上明珠,我总是不舍得将她嫁出去,可是毕竟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不能误她终身,你是我的弟子,也如我的家人一般,我有意将蓝儿许配给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说完之后,我热切地看着霍琮,若是他答应下来,我就不用将蓝儿嫁出去了,原本以为霍琮应该欣喜若狂地答应才是,岂料霍琮愣了片刻,语气古怪地问道:“先生,你问过蓝儿的意思没有?”
  这是什么意思,我皱紧了眉头,道:“还没问过,不过你们两人青梅竹马,你又是这样的人品才华,想来蓝儿不会拒绝才是。”
  霍琮有些哭笑不得,却不敢挑明,委婉地道:“先生,蓝儿和太子殿下、嘉郡王都是一起长大的,先生莫非没有考虑过他们么?”
  我笑道:“麟儿就不说了,一来他年纪比蓝儿还小一岁,再说这孩子若和蓝儿一起,多半会吵得翻了天,更何况如今他已经有了意中人,这父子俩的个性像得很,我是不指望他移情别恋的,至于太子,就更不用说了,那是万万不行的,这次长乐到徐州,便说过皇后已经准备为太子选妃了,蓝儿和他怎有可能?再说就是太子有意,我也不能答应,就是你娶了蓝儿,将来也不许你娶妾纳婢,需得一心一意对着蓝儿才行。”
  霍琮暗自庆幸自己将李麟拉上做了陪衬,若非如此,只怕自己还不会知道先生的心意呢。犹豫了一下道:“先生,太子殿下选妃,必定是从名门淑嫒中选取良配的,蓝儿也是郡主身份,似乎也在膺选之列。”
  我不在意地道:“这无妨,我已经写好了折子,你若同意婚事,我就上书说明此事,想来皇上也会给我这个面子的,蓝儿素来也得太后和皇后的宠爱,应该没有问题的。对了,你的意思到底如何?莫非你觉得蓝儿有什么不配你的地方么?”
  霍琮差点叫苦连天,此刻他恨不得自己方才被小顺子解决掉,也免得要面对这样的难题,姑且不论自己是否有胆子和太子殿下争夺爱侣,问题是蓝儿和太子分明是钟情已深,自己如何能够横刀夺爱。想了一想,还是暂且拖延一下,他可是知道江哲的性子,若是弄得不好,说不定会立刻将柔蓝许婚给自己,这件事情若是传了出去,就很难有挽回的余地了。所以霍琮想了又想,婉转地道:“先生,若是这事现在定了下来,只怕蓝儿羞恼,不敢再留在徐州了,不如等到战事稍平,先生再告诉她吧。只要蓝儿愿意,霍琮情愿娶她为妻。”
  我全没留心霍琮话中玄机,只是想着也应约束一下柔蓝,不要再和太子过分接近,免得未来的太子妃嫉妒,也免得琮儿烦恼。因为从未想过我的爱女会去和别人争夺丈夫,所以柔蓝和太子之间的任何可能,早已被我抛诸脑后,完全不知道自己拆散了一对小鸳鸯,我拿起写好的奏折,道:“明日就把折子送上去,免得太子选妃的事情还要牵涉蓝儿,就和军报一起吧,也好快一些,免得长乐还要多费唇舌。”
  霍琮更是苦恼,心道,我可没有办法偷走奏折,是传信给太子,让他上书向皇上求助呢,还是传信给慎儿,让他想法子中道截住折子呢?”
  望了江哲一眼,霍琮只恨自己为什么要放弃报仇,否则也不会面对这样的窘境吧。
  寿春,平安客栈,孤灯零落,夜雨凄凄,凄风苦雨中传来更漏之声,越发的估计难眠,厉鸣披衣而起,将桌上的灯火挑亮一些,然后将冷酒倒了一盏,缓缓饮下,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越发迷蒙了几分。
  正在他想再倒一杯酒的时候,温暖的房间之内突然无端阴冷了起来,竟似有滴水成冰的模样,厉鸣身子一颤,却仿佛没有察觉任何异样一般,继续倾尽壶底,却也只得半盏浊酒。端起酒盏,他也不急着饮下酒液,淡淡道:“阁下可否等我说几句话再动手?”
  身后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道:“我不急,有什么话你可以慢慢说,天明之前的时间都是你的,只要你不想着挣扎求生,我就不会动手。”
  厉鸣转过身来,看到一个相貌洁若冰雪的青年神色漠然,负手站在门前,虽然只是青衣装束,但是傲然之姿却令人不敢忽略他的光彩,不由笑道:“原来是邪影李爷亲自前来解决在下,厉某深感荣幸,不如让在下再要壶酒来,春夜当垆,也是人生快事,只是不知道在下微末之躯,可有这个荣幸?”
  小顺子目光中多了几分柔和,淡淡道:“你有这个资格,来人,拿酒来。”随着他一声令下,房门悄然洞开,两个伙计拿着火炉、木炭、大铜壶和一坛上好的美酒进来,将这些摆在窗下,施礼之后便退了出去。
  厉鸣挽起袖子便开始煮酒,只是见他粗手笨脚的模样,当真是令人汗颜,小顺子看得郁闷,冷冷道:“还是我来吧,这般美酒落在你手中,多半是焚琴煮鹤。”说罢熟练地开始加上一些木炭。
  厉鸣见状笑道:“若是知道李爷肯纡尊降贵,我就是原本会煮酒,此刻也定是不会了。”
  小顺子冷冷道:“你倒是好胆量?不过看在你马上就要奔赴黄泉路的份上,我也就不和你计较了。”
  厉鸣自得地道:“天下间能够让邪影煮酒之人,除了江侯爷之外又有几人,只凭这难得的荣耀,在下的胆量也会大起来的。。”
  小顺子熟练地控制着火候,观看壶中酒色,口中却道:“若是寻常人物,我定不会给你废话的机会,不过你这人倒也有趣。据我所知,你先为霍纪城侍从,后为韦膺腹心,霍纪城死后,你仍旧赡养他的妻儿,直到霍夫人过世,霍琮失踪之后,你才离开长安,可谓仁至义尽。韦膺死后,你又秉承他的遗命,先去巴郡呈剑,后至淮西胁迫霍琮,意图谋害我家公子,你可知道,这两件事哪一件都可以让你粉身碎骨,可是你却有胆量做了。霍纪城、韦膺都不是什么人杰,对你也是利用多过恩义,为何你还要不顾生死,对他们忠心耿耿呢?”言罢,他倒出一盏已经温热的美酒递给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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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厉鸣接过酒盏一饮而尽,道:“厉某乃是蜀中厉家的外系子弟,生来愚笨,父母早亡,族中就是寻常的外姓弟子也敢欺凌我,别人瞧我不起,只有霍师兄将我留在身边照应,虽然多半是为了指使我做些琐事,可是平日却也指点我的武功,对我也算不薄,后来他叛门而出,建立锦绣盟,我想在厉家也没有什么意思,就随他去了。不过我武艺低微,他也看不上眼,就只让我作个随从,不过没多久他就结识了夫人,夫人也是大家闺秀,只是因为战祸才被迫避难乡下,霍师兄说夫人像极了他弃婚出走的未婚妻子,所以就强行娶了夫人为妻。那时候锦绣盟也越来越艰难,夫人刚刚生下公子,身子也很不好,霍师兄就让我诈死,然后带着我将夫人和公子送到长安隐居,从那以后我便留在长安照看夫人和公子。当年霍师兄和太子李安合作的时候,还曾经暗中来见过夫人,可是后来却突然没有了音讯,虽然锦绣盟仍然纵横江湖,我和夫人却都知道他已经死了。没过多久,夫人就一病不起,其实从到长安那一日,夫人就一直病着,她过世之后,我带着小公子安葬了夫人,本来想将小公子带回蜀中去,谁知道他竟会突然不见了,后来我就没有再找他,霍琮聪明得很,我想他一定是已经想好了该做什么。”
  小顺子又倒了一杯酒,这次却是自己饮了,道:“霍纪城生性凉薄,他不过将你当成仆役,又不惧你背叛他,才以妻子相托,若是他需要的时候,必会毫不犹豫地将你牺牲,你能做到这般地步,当真是仁至义尽了。”
  厉鸣也斟了一杯酒,喝下之后,面上多了几分潮红,又道:“我没有什么本事,从前霍师兄说什么我就做什么,霍师兄死后,我一个人江湖飘零,很是艰难,后来沦为盗匪,可是我心不狠手不辣,经常吃亏,不是平白放过了肥羊,就是被别人黑吃黑,幸好当初在霍师兄督促下,我的功夫倒也说得过去,才能挣扎着活了下来。后来有一次我被人暗算,被首座救了起来,他见我人还老实,就让我跟在他身边。若论武功本领,辰堂中胜过我的人很多,可是首座却将我当成心腹,很多事情都让我去办,就是有些什么差错,首座也往往掩盖过去,首座御下极严,若是别人出了差错,多半是要重重责罚的,可是对我总是网开一面,这般恩情我终生难忘。这次他要去南闽,便跟我说,他不会活着回来了,临行托我两件事,一件事就是将大将军留下的佩剑和书信送到余将军手中,首座说,这件事最重要,让我一定要做到,如果这件事办完了,就让我找到霍公子,逼他刺杀江侯爷,我原本很担心连累霍公子,可是霍师兄的恩我报了,首座的恩还没有报,就只好答应了,当日胁迫霍公子的话语就是首座让我背下来的,果然很管用。”
  小顺子眼中闪过利芒,道:“你可知道此事一旦被我发觉,不仅霍琮必死,就是你也不能逃过我的追杀,我家公子何等身份,岂容你等阴谋暗害?”
  厉鸣眼中闪过黯然之色,道:“首座说这件事情有六成把握,如今既然是李爷到这里来,那么下毒之事定是失败了,不过首座说过,就是霍公子失手了,江侯也未必会杀了他,首座说江侯爷虽然狠毒,可是有时候又会有些妇人之仁,否则两国征战,害死敌方大将这种事情,还顾什么师徒情谊。首座也说过,不论成功失败,我都是不能活了,所以我若不愿意,他也不为难我。可是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能辜负首座的信任,所以就答应了下来,不知道霍公子现在是死了还是活着。”
  小顺子目光闪烁良久,道:“那毒药的确厉害,不过也瞒不过公子的眼睛,不过霍琮没有死,公子没有杀他。说起来,我倒真是佩服韦膺的计策,挑动霍琮刺杀公子,若是成功了,自然最好不过,若是不成功,令公子师徒相残,他也是达到目的了。”
  厉鸣愕然道:“你也知道首座是这样想的么?当日我告诉首座,江侯身边的少年竟是霍盟主亲子之时,首座苦思良久才想出这个法子,他说江侯心脉最弱,当年曾经险死还生,这次见到江侯祭奠大将军之时,首座便看出他的心脉再度受到重创,七情伤人,自古如此。所以首座并不指望霍公子可以得手,但是只要江哲得知自己的心爱弟子竟会刺杀于他,必然加重病情,纵然不会伤及江侯性命,至少也可夺了他十年寿元。首座还说,这计策最好等他死后再用,江侯心思细密,只要首座在世一日,就不会放松对辰堂的监视,可是首座死后就不同了,人死如灯灭,谁会提防一个死人呢,所以让我办完巴郡那件事情之后再动手。”
  小顺子目中闪过悲悯之色,也有一丝敬佩之意,道:“韦膺果然厉害,死后犹有遗策,公子想来也不会想到韦膺心中仇恨,竟是死也不能释怀吧。”
  厉鸣闻言大笑,面上的质朴神情淡化了几分,却是多了些慷慨之意,又倒了一杯酒饮下,道:“能够得到邪影赞誉,想来首座也会死得其所了,我也不劳阁下动手,霍琮身世,我并没有告诉别人,他既然活着,你就告诉他一声,无论如何,当初我也受过霍师兄的恩惠,总会替他留下一线生机的,否则就是江侯爷不想杀他,霍盟主的仇人也绝不会放过他的。”说到最后几句话,声音渐渐低沉下去,面色开始变得青黑。
  小顺子目光一寒,走到他身边,把脉探视,心知这人是在见到自己之后便服下了毒药的,不过是直到此刻才毒发身亡,方才他纵情饮酒,应是为了促使毒药快些发作。这种毒药他也知道一二,发作之时颇为苦痛,但是外表却不见征兆,等到被人发觉之时,已经无法可救,不由叹道:“离天明之时还有不短时间,你何必这样急着去死呢?”
  厉鸣艰难地道:“我不过是个寻常人,我怕死,也怕有人折辱,所以很早就向首座要了自尽的毒药,见到李爷亲自来寿春,心中很是害怕,所以才提前服下了毒药,若是早知道李爷这般和气,就会等到天明再死了。”
  小顺子急急问道:“你可知道陆风在何处,我家公子知道他在韦膺手中。”
  厉鸣眼中露出释然之色,勉力道:“是要问这件事情么?首座让他住在毒龙泽,可是首座死后我去寻他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不过应该没有死。”最后几个字已经是几不可闻,眼中的神采更是渐渐黯淡下去。。
  小顺子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了,叹道:“劝君更进一杯酒,此去泉台多故人,你也算是个英雄,好生去吧。”不愿看厉鸣再挣扎下去,一指点断了他的心脉,厉鸣的呼吸终于停止了,青黑扭曲的面容上仍然带着一丝微笑。
  小顺子心道,这人虽然才能平庸,但却是心直意诚,怪不得能够得到韦膺信任,又以身后相托。想到此处,心中也有怜悯之意,若是他知道韦膺计策失败,只怕临死也会自责不已吧,自己为了斩草除根而来,为了探听是否还有人知道霍琮身世,所以没有告诉厉鸣真相,虽然是白来了一趟,却能让他安心死去,倒也不错。
  要办的事情已经办完,小顺子此刻想来,却仍觉侥幸,韦膺遗策,当真是狠毒非常,若非霍琮自己想通了,只怕江哲当真会被迫面对师徒相残的惨剧,若是从前倒也无妨,偏偏是江哲心脉再受重创之时,当真是趁人病,取人命,这等雪上加霜的手段,若真的得逞,公子恐怕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折损十年寿元都是韦膺少算了吧。长叹一声,小顺子走出客房,见两个店伙计仍在廊下候命,淡淡道:“你们将此人妥善安葬了吧。”说罢身形便没入雨中,转瞬不见,那两人面面相觑,心中都怀疑见到的是否鬼魅。
  丝毫没有停留,小顺子连夜赶回徐州,无论江哲身边有多少高手保护,他若不在身边,总是放心不下。奔行之间,突然想起六年前随公子前往拜谒魔宗之时,京无极曾对自己说过,欲成大道,需先放下,若是自己不能放下心中牵挂,终究只是井底之蛙,心中虽有不服,但是想到京无极浩瀚如海,不可揣测的修为,比起当年道左相逢之时不知精进了多少倍,想来就是放弃了世俗之争的缘故。身形轻展,便如轻尘随风,瞬间掠过百丈荒郊,小顺子微微一笑,若是没有那人,将一切放下,倒也没有什么,只是现在自己却是万万不舍的。
  数百里道路,在小顺子来说不过是寻常,天色未明,他已经到了凝碧园外,目光一凝,却见门口许多侍卫在那里探头探脑,有人满面苦涩,有人焦虑非常,不由心中一惊,莫非自己只去了一日,便有什么古怪的事情发生了么?
  心中满是疑惑,但是确信空气中没有悲哀和痛悔的意味,小顺子略略放下担忧,走到门口,向几个侍卫冷冷问道:“怎么回事,你们都跑了出来,若是让刺客混了进去,你们是不是不想活了?”
  众人都是只觉眼前一花,便看到小顺子负手站在门前,一个职位较高的虎贲侍卫连忙凑到小顺子身前慌忙禀道:“李爷你可回来了,霍公子吩咐下来,若是李爷一回来,便要请你去劝劝侯爷。”
  小顺子微微一愣,疾步走入凝碧园,只见园中侍卫都被逐了出去,心中不由十分烦恼,霍琮做事一向很是得体,今次却是怎么回事,走到江哲居处前面,目光便是一凝,只见在门外跪着两人,一人明黄袍服,正是太子李骏,另一人黄衫翠袖,却正是柔蓝。小顺子心中立刻明白过来,怪不得霍琮将人都赶了出去,这种情形若是给人看到,不仅太子颜面全无,就是公子也难免会有麻烦。
  走到两人身后,有些无奈地道:“太子殿下、柔蓝,这是怎么回事,这要是传了出去,岂不是有失体统。”
  两人听见小顺子声音,都如同听见纶音一般,柔蓝第一个要站起身来,大概是跪得久了,膝盖一软,差点跌倒在地,被李骏扶住,两人转过身来,柔蓝一看到小顺子便是泪如泉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继而扑到小顺子怀中,哽咽道:“顺叔叔,你一向最疼蓝儿的,你去跟爹爹求情好不好,蓝儿不要嫁给霍哥哥。”
  小顺子这才想起前几日江哲将柔蓝许配给霍琮的事情,只是霍琮不是暂时稳住了公子么,怎么这两人现在就知道了,见他脸上露出疑惑之色,李骏尴尬地道:“是我的错,我接到霍琮的书信,一时按耐不住,就从楚州连夜赶来,想求姑夫将蓝儿许配给我,姑夫断然拒绝,还让我立刻回楚州去,我,我一时想不开,就在姑夫门前跪着,结果惊动了蓝儿,蓝儿也来相求,姑夫却是不肯答应。”李骏在小顺子面前一向是不敢摆太子殿下的架子的,也不知是否早想到有今日之事。
  小顺子有些犹豫,柔蓝和李骏两人有情,他自然是知道的,可是却没有看的十分重要,再说柔蓝和霍琮、李麟也颇为亲近,所以知道江哲的意思之后也并未相劝,在他看来,公子之命自然不可违抗,更何况霍琮和柔蓝订婚,倒是更妥当一些。想不到竟会掀起轩然大波,不说别的,李骏擅离职守,就是一大罪责,更何况让未来的天子跪了这许久,这也说不过去。想了一想,他也不理李骏,放开柔蓝,淡淡问道:“蓝儿,公子爱你如同掌上明珠,他将你许配给霍琮也是一片苦心,若为太子妃,你便要将来和别的女子争宠,若是嫁给霍琮,他绝不敢有纳妾之心,再说你和琮儿也是自幼一起长大,他的为人品性你应该清楚的很,这样的好男儿若是错过了,便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柔蓝见小顺子也这样说,不由泣道:“顺叔叔,我知道霍哥哥很好,可是我一向都将他当成亲哥哥看待的,我一直都喜欢骏哥哥的,若是我真的答应爹爹,嫁给霍哥哥,岂不是对不起他么。”
  李骏也急急道:“顺叔,李骏可以对天起誓,绝不会辜负蓝儿,若我负她,天诛地灭。”
  小顺子冷冷道:“太子殿下,你将来是要做皇帝的,按照礼制,不论是你自己怎么想,四妃九嫔的位子上都要摆个人的,我家蓝儿,如珠似玉,一向娇宠,岂能去和别的女子争宠。”
  李骏愣了半晌,道:“顺叔,我不敢说将来只有蓝儿一个,您说的对,不论我对蓝儿如何真心诚意,一朝登基为帝,必然会有妃嫔侍妾,这是礼法,也是规矩。可是李骏情愿立誓,今生今世,绝不会有别的女子夺去我的心,更不会让别的女子生下子嗣,日后的事情我不敢说,可是父皇如今春秋正盛,我这个太子怎么也可以再做二三十年的,在我即位之前,绝不会再娶妃妾。”
  若是李骏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绝不会再纳妃嫔,不仅小顺子不信,就是柔蓝也会生疑,可是他这样说来,两人却都相信了他的诚意。
  柔蓝虽然依旧满面泪痕,但是仍然忍不住露出笑容,便如出水芙蓉一般娇艳清丽,李骏不由看得呆了,直到柔蓝一脸羞红地避开他的目光,他才清醒过来,又企求地看向小顺子,他知道,若是没有此人从中转圜,只怕不等自己父皇设法,柔蓝便要嫁给霍琮了。
  小顺子叹了口气,道:“这件事情便交给我吧,我可以说服公子,只要蓝小姐不愿意,就不会迫她成婚,但是太子殿下也不要急着求婚,柔蓝年纪还小,过两年再论婚姻也不迟。太子殿下身负重责,还是快些回楚州去吧,今日之事若是传扬出去,只怕你和柔蓝小姐的婚事就更没有希望了。”
  李骏心中一寒,立刻想起了自己擅离职守的罪责,虽然楚州那里暂时应该无事,可若是万一有变,父皇必定怪罪下来,窥伺太子妃之位的人不在少数,若是柔蓝担上“祸水”之名,这婚事果然是没有指望了他虽然一时情令智昏,可是毕竟不是蠢人,望了紧闭的房门一眼,咬咬牙道:“孤这就回楚州去,不过霍琮这些日子本在孤身边行走,若是没有他参赞,孤总觉得不安心,就让他和孤一起回楚州吧。”
  小顺子和柔蓝都是一愣,继而明白过来,若是霍琮留在柔蓝身边,只怕李骏是绝对不能放心的了,而且霍琮本来已经跟在李骏身边效命,李骏这样说话也是情理之中,霍琮就是想不去都不行。
  小顺子和柔蓝踌躇未决,房门却开了,霍琮满面苦涩地走了出来,道:“先生吩咐,为人臣子应以国事为重,令霍琮跟随殿下左右,即刻动身。”李骏大喜,上前拉着霍琮的手道:“霍兄放心,若非霍兄传信,孤只怕已经终身遗憾,孤绝无恶意,只是需要仰赖霍兄大才,还请霍兄不吝助我。”
  霍琮又是暗暗苦笑,心道,我这是何苦来由,本来是想助你成就好事,却将自己也陷了进去,你若不是这般急躁,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可以水到渠成,也免得生出这许多是非了。
  将外面的事情一一安排妥当,小顺子这才抽身去见江哲,进得室内,只见江哲神色恼恨地坐在榻上,黑白棋子拂乱一地,几本书册翻落在地上,显然是遭到了池鱼之殃,忍不住露出笑意,道:“公子此番错点鸳鸯谱,惹起这许多麻烦,可是已经有了解决的法子么?”
  我气恼地道:“最可恨的就是霍琮那小子,他若不愿娶蓝儿也就罢了,直接跟我说明白,不就没事了么,却非要传信给李骏,惹出这么多事来,当真可恨至极,这次就让他跟李骏去淮东,我倒要看看,李骏这小子怎么对付自己的情敌。”
  小顺子失笑道:“琮儿不说也是情有可原,若是公子前几日就知道柔蓝已经和太子两情相悦,只怕立刻迫着他们两人拜堂都有可能,只不过他大概没有想到太子这般沉不住气。公子,其实太子也是真心诚意,蓝儿对他也是一往情深,你何必定要相阻呢?”
  我摇头道:“先不说李骏的身份,我虽然不愿蓝儿嫁入皇室,但还另有一个原因,命相之学虽然虚无飘渺,却也不是没有道理,李骏这孩子聪明颖悟,又有仁厚之心,本是极好的,可却偏偏少了几分福气,蓝儿这孩子我素来钟爱,实在不忍她将来受苦。”
  小顺子见江哲神色坚决,知道这一次很难改变江哲的心意,便道:“那我方才答应太子的那件事,公子可不会让我失信吧?”
  我笑道:“那我怎敢,若是让邪影失了信诺,只怕我这苦头就吃不尽了,也罢,柔蓝的婚事先缓一缓也可以,不过这世上能够配得上蓝儿的少年本就不多,除了琮儿之外,我还真没有看中哪个,若是蓝儿不想嫁琮儿,我可以不逼她,不过她若想嫁给别人,也得我中意才行,只是李骏却是不行。”
  小顺子无奈地摇摇头,江哲若是执拗起来,他也是没有法子的,能够让他做出些让步已经是不易了,无意中想起江哲已经上过请求赐婚的圣旨,不由问道:“公子,那你的奏折已经递上了去,这怎么办?”
  我已经有些疲倦了,淡淡道:“这有什么要紧,若是皇上下旨赐婚,那可就不是我们说话不算了,李骏若想娶蓝儿,自会解决此事,不用我们操心,再说有那道奏章在,皇上也不能随便将蓝儿立为太子妃,这不是很好么?”
  说到最后几个字,语声已经是极为低微,小顺子见江哲气息渐沉,竟是昏昏欲睡的模样,想来太子殿下在外面跪着,他心中也十分不好受吧,轻轻一笑,将江哲身上的裘被盖好,轻手轻脚地将散落的棋子和书本收起,然后便坐在椅上调息起来,一路急奔,他倒也有些倦意呢?
~第四十七章 离鸾别凤~  
  十六年,雍军据江淮之地,欲南渡,朝廷恐惧,屈膝求和,以金宝女乐赂齐王显,急切未得,以柳姬色艺冠绝江南,令甲士劫取,舆送雍营。
  ——《南朝楚史·柳姬传》
  大雍隆盛十二年,扬州城外,瓜州渡口,两岸皆是大军云集,旌旗遮天蔽日。雍军再度兵临长江,这一次大雍的主将仍是裴云,只不过尚有大雍江南行辕的副帅太子李骏督军,令人深悉雍军渡江南征的决心。
  寒风萧瑟,阴冷刺骨,彤云密布,霍琮掀开帐门向外看了一眼天色,寒风扑面,令霍琮精神一振,眉宇间却多了一丝烦恼,补给的粮草和御寒冬衣昨日就应该到了,眼看今冬的第一场大雪就要下了,雪落之后,必定寒意大增,若没有足够的御寒衣物,将士们可要受苦了。叹了一口气,他放下帐帘,觉得周身有些寒意,便走到帐内一角,从床边黄杨木箱上面拿了一只杯子,然后从帐内中间的铜火炉上面煨着的酒壶中倒了一杯酒。等到酒液变得温热之后,才缓缓喝了一口,幽深的双目中多了几分懈怠。拿着酒杯回到书案前,提笔将剩下的公文处理完毕,等到他将整理好的文书放到一边的时候,杯中酒已经涓滴不胜。
  正在这时,帐帘被掀开,寒风卷着飞雪扑入,却是一个身穿明黄戎装的少年大踏步走了进来,大氅之上满是积雪,却正是太子李骏,李骏笑道:“还是你知道偷懒,孤和裴将军到江边观阵,可是冻得半死呢?”
  霍琮连忙站起身,上前帮李骏解去大氅,又取杯倒了酒呈上,辩解道:“殿下这可是随便冤枉人了,臣若不是忙着整理文书,也定会陪着殿下去观阵的,不知道楚军的虚实如何?”
  李骏喝了一杯酒,觉得身子暖和了许多,笑道:“急切之间也看不出什么,不过裴将军可是很想快些开战呢,五年前他在瓜州战败,至今仍然当作奇耻大辱,更何况后来南楚军在淮东发难,泗州失守,差点连楚州也不保,却都是兵力不足的缘故,接下来两三年,王叔又不许他攻泗州,这些年隐忍不发,早就将裴将军这只猛虎憋惨了,若不是孤拦着,只怕他就要催舟渡江了。”
  霍琮笑道:“裴将军只不过想一鼓作气,攻过江去,免得时日拖延久了,反而让杨秀稳住了防线,毕竟长江天险极难逾越。不过齐王殿下有令,让咱们明春再渡长江,想来定是已经有了定策,我军自然只能遵命行事。其实这两年,裴将军步步进逼,夺泗州,渡淮水,破泗州,重夺广陵,再临扬州,饮马长江,还有何人能以从前之事嘲讽他呢?”
  李骏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目光无意中落到书案上,却看到一封书信,落款却是江哲,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叹了口气,道:“姑夫又有信来了么?”
  霍琮淡淡道:“是啊,先生来信说今冬扬州应该没有战事,让臣去合肥见他。”
  霍琮话音方落,李骏已经捏碎了手中酒杯,恶狠狠地看向霍琮,道:“你准备去合肥么?”
  霍琮心道,我若真的想去,只怕都走不出大营,只能苦笑道:“殿下,臣的心意,殿下又不是不知道,若我对蓝儿真有求凰之意,只怕此刻早就和蓝儿成婚了。”
  李骏闻言愣住,脸上露出一丝歉意,继而又变得愁眉苦脸,在他心目中,早将柔蓝当成了自己未来的太子妃,父皇和母后也都早已许可,本以为迟早可以两心如一,白首偕老,不料两年前突生大变,姻缘路上凭添波折,他已经是苦苦相求,无奈江哲就是不肯许婚,反而几次有意将霍琮招回身边,好让霍琮和柔蓝完婚,若非柔蓝坚决不肯,自己又扣住霍琮不放,只怕自己已经情天抱恨了。虽然他暗中写信给母后求助,可是母后回信说,父皇已经暂时压下了请婚的奏折,只不过若不得得到江哲同意,就是父皇也不好擅自赐婚的,这可怎么办呢?
  见李骏愁眉苦脸,霍琮心中也不好受,这两年战事进展十分顺利,西线秦勇攻下巴郡、夔州,长孙冀将军也已经攻下了竟陵和随州,淮西荆迟部更是已经攻到了历阳,就连江南行辕也已经在月前移到了合肥,这本是令人心情愉快的事情,可是只要想到自己却在太子身边提心吊胆地效力,时刻都要提防太子想起自己乃是情敌身份,就越发后悔当初自作聪明地报信给李骏,若非如此,想来先生也不会任由自己跟在李骏身边受这些尴尬吧。
  正在帐内气氛越发沉闷的时候,有军士在外禀报,说是有人求见霍琮,霍琮虽然不知是何人求见,但是一来心中奇怪,二来也正想避开一下,便和李骏说了一声,任由他在那里烦恼,自己走到旁边的军帐,令人将求见之人带来。来人是一个三旬年纪的男子,相貌平平,却是隐隐威仪,令人不敢小觑。霍琮一见到他便大惊起身,上前施礼道:“白义师兄怎会来此,莫非是先生有什么谕令么?”
  白义微微苦笑道:“这两年我们已经很少接到先生的谕令了,这次来见你也是为了一件私事,想要求你帮忙。”
  霍琮心中越发疑惑,这些师兄的本事他是知道的,而且八骏之间彼此同气联枝,还有什么事情需要自己相助呢,转念一想,已经猜到定是和先生有关,说起来自己在先生面前应该比八骏占些优势,想通这一点,他恭恭敬敬地道:“师兄请说,小弟必然尽心竭力。”
  白义犹豫了一下,才道:“现在大雍已经尽占江北之地,南楚朝廷便如日落西山,所以有意求和,为了讨好雍军主帅,除了金银珠宝之外,又送了些美人女乐,希望能够换取齐王殿下暂缓攻势,允许和谈。”
  霍琮闻言,不由笑道:“这不是病急乱投医么,谁不知道齐王殿下自从和嘉平公主成婚之后,早已经不再流连声色犬马了。”
  白义苦笑道:“有些事情很难令人相信的,更何况齐王殿下领军在外已经五六年了,也难怪他们这样想,不过寻常美人也就罢了,为了博得齐王欢心,尚维钧强行将秦淮两大花魁送到了合肥,这却有些过分了。这两人一人叫灵雨,乃是凤仪门幸存之人,一人叫柳如梦,却是四弟逾轮的心上人,如今先生就在合肥齐王殿下身侧,我是想请师弟去向先生说项,请他向齐王进言,放过柳姑娘。”
  霍琮有些奇怪,道:“这样的事情若是先生知道,自然会尽力的,为何师兄却要托我进言呢?”
  白义苦笑摇头,只能将逾轮离开秘营之事略略说来,霍琮听后凝神想了许久,道:“师兄放心,我接到先生书信,正准备去合肥呢,这件事情在下一定尽力相助,逾轮师兄现在何处,可知道此事么?”
  白义叹道:“正因为他已经知道此事,更已经赶向合肥去了,我才这般担心,逾轮不知何故,对先生似有怀恨之意,我担心他不会去求先生,可能会用武力救人,可是雍营高手如云,又有千军万马,我担心就是先生不为难他,他也逃不过一死,再说柳姑娘才貌天下少有,若是有什么闪失,就是逾轮得以生还,只怕也会心碎而死,所以才求师弟去向先生求情,若没有先生援手,只怕他们,唉!”
  霍琮点头道:“逾轮师兄虽然已经离开秘营,毕竟仍是我们的同门,怎能不尽力相助,而且据师兄所说,先生对他一向优容,这次说不定也是一个转机,不过凤仪门怎么还有余孽存活,莫非先生不想斩尽杀绝么?”
  白义笑道:“凤仪门已经烟消云散,剩下的余孽只要没有大成就的就不必过问了,那灵雨姑娘虽然是入室弟子,但是一来生性平和,并无野心,二来却是有人看中了她,所以我们也不敢去为难她,还要设法照顾一二呢。”
  霍琮听得奇怪,道:“能够令师兄屈尊照应,想必那贵人身份必然不同寻常,怎么却任由灵雨姑娘流落风尘呢?”
  白义闻言低声道:“这件事情为难得很,看中灵雨姑娘的是秋四公子,原本他是想把人接走的,可是偏偏灵雨姑娘是纪霞的弟子,四公子不敢擅专,需要魔宗许可才行,据说魔宗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是让四公子闭关三年,所以灵雨姑娘现在还在建业。不过也难怪四公子中意她,这位姑娘温柔贤淑,又是精通音律,想来和四公子定是知音相遇,彼此情投意合吧。只是魔宗若不点头,四公子却也别想将她娶回去,不过虽然如此,我们也不敢怠慢了她,倒还担心魔宗干脆派人取她性命呢。这样我们可没有办法向四公子交待。”
  霍琮听得不由长叹,道:“世间偏有许多风雨,拆散鸳鸯无数,不过这位灵雨姑娘既然是四公子的意中人,想来先生必然不会慢待,倒是柳姑娘的事情也不知道先生是否知道。”
  白义犹豫了一下,道:“有些事情师弟你不清楚,柳姑娘品貌性情都似先生一位故人,为了不愿先生伤心,她的事情我们是不敢向先生禀报的,要不然现在也不必去求情了。”他没有说出另外一种担心,八骏对于江哲昔年与柳飘香的情事都是知道一些的,甚至大半都曾见过这位在秦淮河上光芒四射的名妓,虽然江哲和长乐公主相敬如宾,但若是江哲因柳如梦神似故人而移情在她身上,那可是大大的麻烦,姑且不论长乐公主这边,逾轮又情何以堪呢?
  霍琮听得模糊,他虽然深得江哲喜爱信任,但是江哲昔年情事自然不会告诉他知道,如今隐隐猜知江哲当年也有伤情之事,原本模糊的想法渐渐明晰起来,送走了白义之后,他回到帐中,不由扼腕道:“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若不趁机解决太子殿下和蓝儿的婚事,我恐怕非得和太子殿下抢心上人了。”
  合肥内外,大军云集,原本的淮西重镇,如今已经成了大雍江南行辕的大营,四个月之前荆迟攻下合肥,一月之前,李显将行辕移到此处,大雍已经尽得江北之地,只待李显一声令下,就可渡江南下,不过目前似乎李显还没有在隆冬作战的打算。除了严防南楚军的反攻之外,便是在合肥休整士卒,每隔三日五日,便要召宴军中将士,合肥城内歌舞升平,倒似是雍军有意划江而止一般。当南楚求和使者来到合肥城外的时候,就感觉到了这样的气氛,只觉求和成功的希望凭白添了几分。
  这次前来求和的使者便是尚维钧尚承业,非是尚承业胆量够大,只因此事牵连极广,为了取得和议,尚维钧已经准备答应任何苛刻的条件,只要换取雍军不渡长江的承诺,雍军如今挟必胜之威,若要他们同意和议,必然要付出惨重的代价,这些事情不足为人道,自然只能派尚承业来了。
  到了城外,已经是日暮黄昏,按照齐王李显之命,南楚使者今夜就在城外扎营,又遣了军士在外宿卫,明日上午才会召见南楚使者。虽然觉得李显无礼,但是此刻尚承业也不敢计较,只能吩咐安顿下来,这次他所带的贡品礼物就有三十余辆马车,安置起来也是费了半天时间,等到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已经是酉时末了。尚承业尚不放心,又到被选为女乐掌班的柳如梦、灵雨帐中巡视一番,见两人神色冷漠,但是气色还好,这才放心下来,又劝慰了几句,见两女都是恍若未闻,也只能摇摇头回去休息了。
  见到尚承业走了,柳如梦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又担忧地对灵雨说道:“妹妹,你是会些武功的,不如趁机逃了吧,若是进了合肥,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虽然不大清楚江湖事,也知道妹妹从前所属的门派在大雍乃是钦犯身份。”
  灵雨叹道:“我怎能让姐姐独自去面对雍人,更何况灵雨纵然想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姐姐不必说了。”
  柳如梦见灵雨神色黯然,纤纤素手却在抚摸着那块雕成古琴模样的玉佩,不由叹道:“世间偏多薄幸男儿,妹妹何需日日牵挂那无情之人,多半是个纨绔子弟,偶然间留香月影罢了。”
  灵雨淡淡道:“小妹和那位四公子不过是音律知交,却也谈不上什么无情薄幸,小妹只是惋惜没有机会从他学琴罢了。”
  见到灵雨楚楚可人、淡雅清灵的风姿,柳如梦笑道:“如此佳人,我见尤怜,何况那些鲁男子,我便不信那位四公子见到妹妹才貌,会不动心?不知是出了什么纰漏,才会鸳梦难温吧。”言罢却动了兴致,放声唱道:“珊瑚叶上鸳鸯鸟,凤凰巢里雏鹓儿。巢倾枝折凤归去,条枯叶落狂风吹。一朝零落无人问,万古摧残君讵知。(注1)”
  她本是江南歌舞第一的名妓,唱支曲子正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原本她是有心调笑灵雨,岂料只唱了两句,便觉悲从心起,想起那一去无踪的宋逾,当真动了深情,唱到最后两句,已经是悲切难言,令人闻之泪落。
  灵雨自从当日被柳如梦接去之后,两人琴歌相合已经是寻常之事,见柳如梦歌中已经是悲难自抑,担心她伤心过甚,便取来古琴,轻抚一曲《猗兰操》,琴音平和,不过片刻,柳如梦便已经止住悲声。灵雨心中也是惆怅难言,琴声一变,却是弹起了《离鸾操》,漫声唱道:
  “妾本书香子,爱清商、朱弦弹绝,玉笙吹遍。不学国风关雎乱,闲来幽兰白雪。总不涉、闺情春怨。无端陌上狂风急,要珠鞍、迎入梨花院。清泪洒,意踌躇。
  夕阳红处是金屋,泣孤芳、生在秋江,晓寒漠漠。勾弦拨珠话风雨,道是华堂遣愁。回首望、音尘绝矣。我有平生离鸾操,颇哀而不愠微而婉。聊一奏,更三叹。(注2)”
  若单论歌喉,灵雨自然不如柳如梦,可是也是一时之选,这一曲更是自伤身世,情真意切。
  两女自以琴歌抒怀,却听得营中众人如痴如醉,便是营地外面宿卫的雍军将士,虽然多半是些只知杀伐征战的豪勇战士,却也不由心醉,浑忘却身在何地。
  而在南楚使者大营之外,幽深夜色之中,一个身影紧握双拳,痴痴地听着夜风中缥缈的琴歌,良久,他低声道:“一朝零落无人问,万古摧残君讵知。如梦,是我辜负你的情意,今次除非是我死在这里,否则定要将你带走。”声音未息,他的身影已经如同魅影一般前掠,江南第一杀手的绝技展现无疑,不过片刻之间,已经绕过重重防线,接近了柳如梦和灵雨居住的营帐,透过帘幕可以隐隐看到灯火明灭。那人伏下身形,听了片刻,在帐外低声唤道:“如梦!”拼着他的灵敏听觉,可以听到帐内两人都是一声低呼,一个熟悉的动人声音道:“宋逾,是你么?”
  宋逾心中一暖,闪身进了帐内,只见灯光之下,身着素衣的柳如梦正凝神瞧向自己,两年不见,虽然柳如梦风华更胜昔日,可是在宋逾看来,却觉得她眉梢眼角多了几许轻愁倦意,强自抑制的深情瞬间迸发出来,全没留意到帐内另外一人何种形貌,他上前一把将日思夜想的佳人揽入怀中,当他感觉到柳如梦反手将他抱住的时候,原本深刻心中的影子渐渐淡去,这一刻他心中只有柳如梦一人。不知过了多久,宋逾清醒过来,低声道:“梦儿,跟我走,我绝不会让你被人当成礼物送到雍营。”
  柳如梦拭去面上清泪,回头道:“灵雨妹妹,和我们一起走吧。”
  灵雨面上也露出喜色,道:“恭喜姐姐和宋先生今日团圆,小妹从前不走,是因为没有把握带着姐姐一起走,既然如今有宋先生相助,自然是要一起走的。”
  柳如梦大喜,对宋逾道:“灵雨妹妹也会轻功,应该不会妨碍你吧?”
  逾轮微微苦笑,心道,你既然已经答应了,我难道还能反对么,他不知灵雨和秋玉飞之事,却知道她的出身,想来应该武功不会太差劲,便点头道:“你们收拾一下,等到三更我们便一起走。”
  两女都知道情况紧急,只是收拾了一下首饰细软,灵雨又将古琴带在身上,这却是无法让她放弃的。三人熄了灯火,苦苦等到三更时分,逾轮到帐外探察了一回,便带着两人潜出营帐。营内乃是南楚禁军守卫,守卫松懈,逾轮本就是杀手,纵然带着柳如梦,仍然游刃有余,灵雨虽然武功生疏,可是凤仪门轻功名动天下,不多时三人就已经到了营地边缘。逾轮折扇轻指,然后身形疾闪,将两个被扇中毒针射杀的军士扶住,将他们摆成僵立模样,回身便欲带了柳如梦出去。刚刚握住柳如梦素手,便觉一缕剑气从后袭来,逾轮几乎是本能的向前扑去,耳中传来柳如梦的惊呼,逾轮也顾不上惊动营中楚军,狂奔疾驰,想要抛开身后威胁,可是那缕剑气如附骨之蛆一般在他后心吞吐,逾轮心中生出不能逃脱的颓丧之感。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剑刃相接的铮鸣之声,那剑气蓦然一滞,逾轮趁机转过身来,只见灵雨手执一柄软剑正在和一个身着南楚禁军服色的男子交手,那人剑势便如星河影动,浩瀚如海,实在是绝顶的剑术,而灵雨素衣雪剑,剑光闪烁绽放,便如寒梅立雪,华光溢彩,正是凤仪门嫡传的绝世剑法。
  逾轮一声冷笑,手中折扇一指,一缕乌光射向那男子要害,他看准了灵雨剑势,这枚暗器觑准了那男子身形移动的位置,本是万无一失,但就在暗器飞出的一瞬,逾轮却神色大变,灵雨身形突然出现在暗器的轨迹上,出乎逾轮的预料,自己的暗器竟然向灵雨背心袭去,眼看这素来温柔婉约,从不与人相争的女子就要香消玉陨,逾轮不由一声惊呼。
  灵雨仍不知身后危机,她虽然不喜武功,可是若是练得太差,也难以应付纪霞,再加上她天资聪颖,倒也有几分成就,只不过缺少和人交手的经验,也没有交锋厮杀的勇气。这一次被迫送到雍营,她也心中惊惧,便寻出原本纪霞赐给她的软剑带在身上,除了柳如梦之外,别人都不知道。方才见到突然有人出现追杀逾轮,危在旦夕,灵雨眼力不足,看不出那人并无杀意,又见柳如梦神色惊惶,这才鼓起勇气拔出腰间软剑冲出拦阻,什么也不敢去想,剑光电闪,连绵不绝,为了救人心中全无杂念,摒去惧意,却是意与剑合,得心应手,竟然拦住那人追袭。但是交手三四招之后,心知宋逾必然已经脱险,又见那人剑势如山,灵雨心中生出怯意,剑势立刻变得散乱,便索性向一边闪退,不敢再和那人交战,孰料逾轮料错她的修为胆量,以暗器助阵,却将灵雨陷入死亡之境。
  就在逾轮惊叫不忍目睹之时,那禁军军士长剑剑势一转,已经掠过灵雨身形,将那枚乌光击落,这样一来,不免露出了破绽,灵雨原本正欲退走,见状心意一动,她知道这人武功剑术极为高强,担忧宋逾不是他的对手,又不知那人正在救她,便狠起心肠,一剑向那人左肩刺去,她手中软剑可以切金断玉,这一剑又是如同电闪,竟是轻轻刺入肩甲缝隙,鲜血溢出,灵雨顿时骇得手足发软,这一剑再也不能刺下去,只见那人如同冷电的眼光落在她身上,灵雨一声惊叫,也不敢拔剑,闪身疾退,已经避到柳如梦身后。
  这种种变化发生在电闪雷鸣之间,直到此刻,柳如梦才明白过来,看到落在地上的暗器,以及跌落在地上的染血软剑,以及灵雨苍白的面色,她虽然不知道灵雨方才之险,却也猜出一二,更是感激她舍命相救宋逾,连忙将她搂入怀中,低声安慰。
  那军士苦笑着看了一下染血的肩头,他便是看出灵雨毫无厮杀经验,所以一时不忍出手相救,岂料却被她刺伤,幸好灵雨不敢杀人,这一剑只是皮肉之伤。虽然受了伤,那人心中却并无恨意,一来他出手拦阻已经是心有愧意,二来也是看出灵雨心地善良,乃是从未手染血腥的善良女子,这一剑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轻轻一叹,他将那柄软剑拔下丢到一边,随手扯了一块战袍裹住肩伤,然后取下掩住面容的头盔,道:“宋兄,你还是离开吧。”
  逾轮目光落到那人面上,露出难以掩饰的惊容,神色千变万化,对周围闻讯聚集的南楚军士视若不见,良久才道:“当日义薄云天的吴越第一剑,曾为了大将军出生入死,乔园劫囚,仙霞拒敌寇的丁铭丁大侠,为什么如今成了尚维钧的走狗?”
  丁铭面上露出一丝惭色,黯然道:“宋公子,丁某非是趋炎附势之人,只是国事艰难,江南危殆,若能和议成功,我南楚千万黎民才有安身立命之地,为着大局着想,丁某只能接受杨参军之托,一路护送使团北上。柳姑娘、灵雨姑娘乃是贡单上有名之人,若是任她们脱逃,必然惹怒大雍,和议便没有任何希望,公子也是心存大义之人,当知利害得失,勿要为了私情湮没大义。”
  宋逾环视四周,冷笑道:“和议,哼,大雍席卷天下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既无实力,何谈议和,再说,纵然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莫非朝中文武大臣,二三十万带甲壮士没有本事捍卫社稷,却要将这重责压到两个女子身上么?纵然你们想做勾践卧薪尝胆,还要看别人愿不愿意做吴王呢,我宋逾不过是个杀手刺客,当初害死大将军我也有份,跟我说什么大义社稷,当真是对牛弹琴,你若定要阻我,我纵然无功而退,也会夜夜窥伺,将你们这些人一一杀死,若是聪明的,就让我们三人离去,否则,哼!”随着他冰冷刺心的话语,一缕漂浮不定的杀气瞬间溢满天地。
  众人都听出宋逾话语中凛冽的杀机,都有身处三九冰雪天中也似的感觉,几个胆小的军士已经是面色青白。原本已经在侍卫保护下出帐察看的尚承业只被宋逾那双冰寒刺骨的眼睛望了一眼,顿觉心胆俱寒,再也生不出上前叙旧的胆量,只觉面前这人陌生得很,不像是从前的好友知交,模模糊糊地想起当初欧元宁曾对自己说过这人乃是杀手身份,莫非这才是此人真面目么?
  丁铭武功本已极高,感觉却又不同,只觉如海浪一般狂涌的杀气却是变化莫测,飘拂不定,倏忽来去,若有若无,令人生出难以捉摸的无力感觉,便肃容道:“无情公子果然名不虚传,想来从前不过是韬光养晦罢了,就让丁某领教一下公子的杀人绝技。”他本来心有惭意,但是听到宋逾自承与陆灿之死有关,不由生出怒意,想到这人从前为尚承业幕宾,心中已经是信了几分,也不由生出杀意,凌人剑气冲天而起,和宋逾散发出来的杀气撞击在一起,数丈空间内顿时狂风骇浪,迫得那些围伺在侧军士连连后退,柳如梦却是神色怔忡,愣在那里不晓得后退,流溢的剑气劲风呼啸而过,柳如梦一绺青丝削落在地,灵雨醒悟过来,连忙拉着她后退几步,那些军士都怔怔望着对峙的两人,全没有想起可以将两女先挟持住。
  剑光一闪,便如星河动摇,逾轮的身影几乎是转瞬之间便被剑浪淹没,丁铭将被迫护送尚承业的仇恨和悲愤全部发泄在逾轮身上,每一剑都是万分凶险,若是逾轮一招失守,便会在流虹飞电一般的剑光下粉身碎骨,只不过这一次逾轮也是全无保留,折扇开阖挥洒,风流雅致,身如柳絮,随风起舞,形如鬼魅,在滔天剑海中若隐若现,丁铭剑势略缓,他便发起致命的攻击,每一次都令丁铭有险死还生之感。两人身形越来越快,劲风激荡中,满地飞沙走石,两人的身形仿佛交缠在一起,可是一个如同天神临凡,任意挥洒手中电芒,一个如同九幽魔神,随手使出追魂夺命的杀招,彼此又是泾渭分明。
  丁铭一边厮杀,一边心惊,此人武艺比起两年前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自己几乎难以辩明他招式的来去踪迹。他却不知这两年逾轮的心境因为柳如梦之故不再消沉寂寥,生机再燃,潜心修练之下大有进境。练武之人,若有名师指点,初时的成就主要是看根骨天赋,但是到了后期却要看品性智慧,逾轮本是聪明颖悟之人,又历经种种情仇磨难,两年前更因为陆灿之事,心灵遭遇强烈的冲击,令他有了突飞猛进的契机。
  只不过逾轮虽然大有进境,毕竟不如丁铭根基深厚,两人苦战百招之后,丁铭渐渐稳住了局面,剑势变得越发灵动流畅,逾轮却是渐渐守多攻少,别人虽然看不出来,他自己却是知道自己很难取胜了。
  柳如梦双目神采尽失,虽然眼前正在进行着一场关乎她命运的激斗,可是她却全没有看在眼里,只是想着宋逾自承有份害死陆灿的言语。她不是寻常女子,并非不知亡国恨的商女,自从大将军被诬下狱之后,她便深恨尚维钧误国之举,更是数次相劝宋逾,希望他能向尚承业进言,挽回此事,虽然知道希望不大,却也不愿袖手旁观。虽然知道宋逾和尚承业交好,可是在她心目中却从未想过宋逾会加害国之栋梁,就是宋逾在陆灿被赐死那日失魂落魄地返回住处,柳如梦也只道他伤心,全没有想到陆灿之死会和宋逾有什么关系。爱之深,责之切,故而柳如梦才会这般伤心欲绝。
  这时,丁铭突然厉喝一声,剑光电闪,接连刺了五剑,每一剑都生生刺在逾轮折扇扇骨之上,声音清越如铮鸣,连绵不绝,逾轮竭尽全力闪避反击,但是却不能避开那凌厉堂皇的剑势,到了第五剑,逾轮手中的折扇脱手而飞,踉跄后退,丁铭手中长剑丝毫不曾放缓,刺向逾轮心口,逾轮自知今次真得无法逃生,冰寒幽深的双眼透出绝望灰心的神色,神色平静地看着那长剑没入自己的身体。
  与此同时,唯一看清局势的灵雨惨叫道:“不!”声音凄切惊恐,丁铭心中一颤,想起了当日宋逾给自己等人陆灿的确切消息,让他们可以见到陆灿一面,虽然未能救回大将军,可是此情不能不酬。而且激战许久,丁铭心中悲愤稍减,也能比较理智的思索,在他看来宋逾还未有影响大局的能力身份,纵然他说了些不该说的言语,也不过是推波助澜,但是若非尚维钧存心如此,也不会最终自毁长城,更何况见宋逾言辞,颇有悔恨之意。心思电转,丁铭手中长剑一偏,避开了要害,虽然如此,顿时鲜血滚滚涌出,染红了逾轮半身。丁铭却也不好过,他原本被灵雨刺了一剑,虽然不甚重,可是激战许久,伤口迸裂,此刻也是血透衣衫,只是他全神贯注地迎战,直到此刻才有所发觉。
  场中战势寻常人根本无法看清,只觉突然之间正在激战的两人身形凝住,然后便看到丁铭的长剑刺入宋逾的右胸,只是两人身上却都是一般的鲜血浸透,几乎看不出谁胜谁负。
  逾轮目光淡凝,仿佛那利剑不是刺入自己身上,缓缓伸出左手,握住剑刃,鲜血瞬时从手掌和剑锋之间淌落,汇入地上的血河之中,他冷冷道:“丁大侠从南闽生还之后,却是改变了许多,不是已经被大雍的恩惠收买了吧,才对和议这般用心?”
  丁铭眼中闪过狂怒,继而变得冰冷,道:“不错,丁某为了身上毒伤,亲赴南闽越氏求医,幸蒙大雍靖海公夫人越青烟援手,得以逃过死劫,可是丁某之心天日可表,姜夫人大度宽容,并未留难于我,也不曾收买丁某叛国求荣,此事不论你信不信,丁某都无愧于心。”
  逾轮冷冷一笑,正欲再言,耳边响起一个动人悦耳的声音道:“逾郎可是一心求死么?所以才这般激怒丁大侠?”
  逾轮浑身一震,缓缓松开左手,身子已经有些站立不稳,目光艰难地望向一旁,只见柳如梦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血泊旁边,一双流波明泉也似的眸子正望着自己。
  突然之间,丁铭闪电一般地拔出长剑,顺势点了逾轮几处穴道,止血上药,等到逾轮从急剧的痛苦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只见自己已经倚在柳如梦怀中,柳如梦跪在地上,一身衣裙已经被鲜血浸透,却那般温柔坚强地抱着自己,四目相对,两人都是痴了,再也记不得身在何处。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丁铭黯然的声音道:“宋公子、柳姑娘,两位有些什么言语,还是快些说吧,只怕现在我们这里的纷乱已经惊动了外面的雍军,若是他们询问起来,尚大人便不好交待。”
  逾轮这才清醒过来,他知道方才的激战绝对会惊动外面的雍军,看到尚承业青白的脸色,知道他随时可能下令杀了自己灭口,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艰难地伸手握住柳如梦的素手,道:“梦儿,对不住,我真的没有办法救你了,与其看着你被人凌辱,我宁愿先走一步。”
  柳如梦略带苍白的玉颜上,两行清泪滑落,便如明珠玉碎,她柔声道:“逾郎,我想了很久,大将军的事情怪不得你,要怪只能怪定下千古奇冤的昏君奸相,你纵然有些过错,可是如今你已经后悔了,是不是?”
  众人听得奇怪,都不明白为何这对一见便是情深意重的爱侣,为何会在诀别之时说起不相干的话。逾轮却是明白柳如梦的性子,答道:“是,我从前说了许多对大将军不利的话,虽然有些别的缘由,可是在我心里,总觉得他迟早会变成王莽,我不信世间会有那般赤胆忠心的臣子,可是大将军临终之前,我有幸在他身侧,才知道他的胸怀便如光风霁月,任何猜疑和污蔑都不能玷污他的为人,梦儿,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便是自己死了,也不会说半句不该说的话。”
  柳如梦露出微笑,只是那微笑便如将要消逝的晚霞,纵然美丽,却是转眼就要湮没,她轻声道:“那就好了,我一直再想,若是逾郎不曾后悔,那么我就只好亲手杀了你,然后再和你一起上路,若是我所爱之人心中没有忠孝节义,那么我就是有眼无珠,自然该和你一起死的。”
  听到柳如梦斩钉截铁的话语,已经是泪如雨下的灵雨惊叫道:“不,姐姐,你不能死。”
  尚承业心中大惊,上前几步,却觉得想不出什么话语相劝。丁铭却是心中一紧,上前一步,已经决定若是柳如梦想要自尽,定要拦阻下来。
  只有逾轮平静依旧,似乎全没有想过柳如梦是生是死有什么不同,只因他了解柳如梦,知道这个女子不论作出什么决定,都不会没有原因,若是她真得决定一死,那么对她来说,定是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更何况他听出柳如梦的话中之意,至少柳如梦现在已经没有了自尽之意。
  别人的反应柳如梦似乎都没有放在眼里,只是深深地望着逾轮苍白的面容,珠泪滚落在他面上,发上,昔日横波目,今成流泪泉。直到周围的楚军开始有了骚动,似乎是外面的雍军发觉里面有了异状,她才抬起头,看向满面狼狈的尚承业,淡淡道:“尚大人,妾身知道逾郎所为,必然惹怒了大人,他伤重如此,又在重围之中,大人若要杀他,正是情理之事,可是妾身却有不情之请,希望大人肯放过逾郎,待他伤愈之后放他离去,若是大人不许,妾身虽然微贱,却只有一死而已。”
  众人都是脸色一变,若是柳如梦一死,已经递上去的贡单就成了南楚不恭的铁证,那么只怕求和之事立刻告吹,尚承业尤其心惊,虽然听了宋逾方才之言,他早已忘却昔日交情,恨不得立刻杀了此人,只是此刻却也只能按耐下来,道:“柳姑娘放心,宋逾是我旧交,我怎会害他,只要他不再妨碍和议,本官保证他可以平安返回江南。”
  柳如梦只是淡淡一笑,却看向丁铭,道:“丁大侠为人,妾身一向敬重,纵然是今日之事,也有不得已处,若是丁大侠肯承诺保证逾郎的平安,妾身承诺绝不会自寻短见。”
  丁铭闻言深深钦服,道:“柳姑娘言重,宋兄乃是性情中人,在下不得已重伤了他,已经是心存愧疚,绝不会容许别人伤害于他。”
  柳如梦这才放下心来,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一双明眸焕发出耀眼的光彩,轻轻让逾轮平躺在地上,便要起身,逾轮目中俱是悲愤,挣扎着握住她的素手不放,顾不得伤口再度溢出鲜血来,厉声道:“梦儿,我的生死何需你顾惜,你肯忍辱偷生,难道我就不能一死相报卿的深情么?”
  柳如梦双目透出无限深情,缓缓地,坚定地将手抽出,轻声道:“逾郎,莫非你以为一死便足以相酬知己么,妾身不过是个风尘女子,本就是路柳墙花,纵然沦落天涯,又有什么要紧,只要逾郎能够好好活在世上,妾身就会很开心了。更何况你又何必担忧,如梦虽然姿色平平,所幸还会些歌舞声艺,未必不能得到贵人宠幸,纵然没有这个福分,也有法子平安度过余生,或者将来会把逾郎忘了也不一定呢。”
  说罢,她站起身子,一步一步走向原来的营帐,无双风华,纤弱高贵,这一刻再没人记得这女子原本是江南第一名妓,天上的仙子的风姿想来也不过如此。
  浑不知身外的一切,柳如梦眼中便只有那熟悉的营帐,快到了,快到了,三步,两步,一步,当她终于走进营帐,随着帘幕的垂落,她的双腿一软,再也不能支撑下去,踉跄跌倒,却落入紧紧跟来的灵雨怀中,灵雨惊骇欲绝地望着她霜雪一般的苍白容颜,此刻的柳如梦,气息微弱,竟是立刻就要死去一般的模样,灵雨连忙点了她几处穴道,催动她的生机,柳如梦才悠悠醒转过来,灵雨泣道:“姐姐,你又何必如此,纵然你说出这般伤人的话语,莫非他就会相信么?”
  柳如梦低低呻吟一声,醒转过来,面上露出凄凉的笑容,低声道:“我与逾郎,虽然两情相许,却是生前不曾同枕席,死也不能同墓而眠,但是如梦却觉得,纵然是百年偕老朝朝暮暮,也不如这片刻相知,我知道他不会相信,可是只要他心中存着我会好好活着的期望,他就不会赴死,妹妹,逾郎他从来都漠视生死,我早就很担忧他会舍我而去,如今我只盼他能够好好活着,便是我受尽屈辱又有什么要紧,或许,或许等到我鸡皮鹤发之后,还有机会活着见到他。”
  灵雨抱紧柳如梦那纤弱冰寒的娇躯,似乎能够感觉到她生命的流逝,低声道:“姐姐,灵雨原本很害怕,我很怕雍人将我当成师父她们的同党,如果他们杀了我,我会很遗憾,因为我再也没有机会练成绝世的琴艺,如果他们不让我再有机会弹琴,我也会生不如死,若是他们真的,真的欺辱我,灵雨只怕再也不能活下去,可是现在灵雨发誓,我一定要活下去,不论遭遇到什么,我都要护着姐姐,一定要让姐姐有机会再见到他。”
  这时候早已经陷入昏迷的柳如梦,却是听不到灵雨的誓言,只是她那苍白的面容上始终带着笑容,却是令人觉她早已心碎肠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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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卢照邻《行路难》节选
  注2:刘克庄《贺新郎·席上闻歌有感》改
~第四十八章 倾城一舞世所稀~  
  显颇爱声色,闻柳姬之名而喜,召入银安殿,略略数语,乃令起舞,乐师惧王威,曲调不成,王欲斩之,姬曰:“妾舞不需管弦。”乃作无声舞,将士皆醉。
  ——《南朝楚史·柳姬传》
  望着柳如梦消失的背影,逾轮心中悲愤交加,气急攻心,却是又昏迷了过去,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一个空荡荡的营帐之中,耳边传来两个争辩的声音,却是尚维钧和丁铭。
  只听见尚承业气恼地道:“丁兄,在外面要人的可是大雍的嘉郡王,齐王李显的亲生儿子,若是得罪了他,和议别想有任何希望。”
  丁铭冷冷道:“在下承诺了柳姑娘,保护宋逾的性命,雍人声言要将在他们宿卫下惊扰南楚使团的贼子千刀万剐,如果他落入雍人之手,岂不是有死无生,大人只需对雍人说是内部纷争,想来他们也不能进来搜查。”
  尚承业似乎犹豫了一下,良久才道:“好吧,就这样吧,对了,宋逾也是我的故交,虽然如今他不顾大局,颇为可恨,可是也是情字害人,这样吧,我那里还有些上好的补药,我一会儿令人送过来,丁兄看看若有可用的,就给他用上吧,他若早点好了,也好让他快些离去。”
  丁铭似乎很满意,道:“大人顾及旧情,在下没有异议,只是在下对于医道只是略知一二,还要向大人请教。”
  尚承业道:“我还要去向嘉郡王解释此事,副使向大人深通医理,丁兄可以向他请教就是。”
  帐内的宋逾露出淡淡的冷笑,他和尚承业交往数年,自然知道他的品性为人,或者数年前他不过是个浑浑噩噩的世家子弟,如今却已经历练成了心狠手辣的显贵,这其中自己或许还有许多功劳呢。丁铭纵然才智过人,但是应付这些最擅虚情假意的世家子弟,仍然是太天真了。
  果然等到丁铭的脚步声远去之后,不多时逾轮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他勉强支起身子,定定看向帐门,那些人走到帐前,掀帘而入的果然真是尚承业。
  尚承业一走进营帐,便看到一双冰寒淡漠的眼睛,不由心中一寒,虽然知道这人伤势极重,没有可能出手危及自己,可是还是不敢上前,有些尴尬地道:“宋兄弟,不是为兄不顾旧日情谊,只是大雍嘉郡王巡营到此,发觉营中事端,不知是哪个多嘴,告诉了嘉郡王闯营之人还活着,那嘉郡王年少高傲,很是气恼让你闯入了雍军宿卫的营地,所以定要本官将你交出,实在不是我想违背对柳姑娘的承诺。”
  逾轮心中生出疑念,自己得到消息几乎是马不停蹄赶到合肥,一路上并没有和任何兄弟通过消息,应该不会有人知道自己陷在此处,那嘉郡王怎会定要索取自己,转念一想,或者自己是多想了,那嘉郡王虽然年少,但是这两年来也是名动江淮,都说是少年气盛,这般要求想来或许并没有什么特殊用意。心思一转,若是自己去到雍营,便可以求见先生,若是向他苦求,或者他会念在过去情分救下如梦。原本逾轮因为怀恨江哲,宁可赴死也不曾想过要向江哲求恳,可是眼见着柳如梦心碎模样,他从前的执念再也不能坚持下去。想通这一点,他并未作出什么反抗举动,只是淡淡看了尚承业一眼,便闭上了眼睛。
  尚承业心中生出气恼,看向宋逾的目光又冷了几分,这人原本是自己的知交,自己有些什么疑难总愿和他商量,这人往往只是旁敲侧击轻描淡写说些言语,看似平常,却可以令自己想通许多问题,而对自己的决定他素来不甚关心,令自己全无被人控制的感觉,这是和面对父亲那些幕僚全然不同的感觉。可是原本想要倚为臂膀的心腹却在两年前突然消失,当时为了提防他说些不该说的话,父亲还曾派人暗中寻找过他,可是却全无所获,想不到这次他却突然出现在营中,还一副和自己割袍断义的模样。想到这人竟然会替陆灿说话,尚承业心一狠,冷冷道:“将他送到外面交给嘉郡王的亲卫,记得,不要将消息透漏出去。”
  两个尚氏的护卫上前将逾轮挟起,因他伤势极重,倒也没有过分粗暴,饶是如此,逾轮已经是冷汗涔涔,只被挟持着走了十几步,便已经陷入半昏迷的状态。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再度醒了过来,只觉齿颊流芳,身上仿佛凭空添了许多力量,唯一移动,虽然仍然疼痛难忍,但是伤口处一片清凉,正是从前用过的秘营特制的伤药。心中一宽,逾轮知道自己安全了,抬目望去,只见自己躺在一间雅洁的卧房之内,勉强支起身子,正欲出声询问,房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个相貌俊雅,服色却略嫌微黑的青袍男子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逾轮顿时愣住了,直到那人微笑着走到床边,将药碗递到他面前,他才狠狠扯住那人袍袖,放声大哭起来,就仿佛受尽了委屈的孩童,却突然见到了至亲一般。那人轻叹一声,伸手轻拍他的脊背,手中药碗却纹丝不动,一滴药汁也没有溢出。
  不知哭了多久,逾轮才止住哭声,哽咽道:“二哥,你怎会来的?”却原来这人正是八骏排行第二的盗骊,如今海无涯已经不怎么管事,海骊已经是海氏实际的主事人,可以说日理万机,想不到却会来到合肥。八骏之中,盗骊无情果敢,杀伐决断更胜众人,逾轮从前和他最是亲近,也最尊敬这个师兄。当初他执意离开秘营的时候,盗骊正随船出海,不在中原,当时若是盗骊出面相劝,逾轮却也未必能够那般绝决,这几年他也是刻意避免和盗骊通消息,便是怕他劝自己重返秘营,想不到却在最落魄的时候,遇到了最尊敬的兄长,这才再也忍不住心中悲痛,痛哭一场。
  盗骊长叹道:“逾轮,你的性子也太绝决了,这件事情本可以有别的解决方法的,何必要轻抛性命呢?白义已经通知了我们六个人,如今八骏之中只有你还飘零江湖,却让我们如何放心得下,这件事情我们已经商量过了,你还是得去向先生谢罪,这些年你太伤他的心了。”
  逾轮沉默了下来,虽然在他进入雍营之前便已经有了准备,可是想到柳如梦十分神似当年的柳飘香,心中生出不安的感觉。见他沉默,盗骊淡淡道:“你不必担心,我们都会助你一臂之力,如今南楚使臣已经进了城了,你昏迷了很长时间,等到先生见过柳姑娘之后,你再去相求,先把药喝了,否则到时候你连向先生求恳的力量都没有了。”
  逾轮接过药碗,默默喝下苦涩的汤药,心中也是一般的苦涩难言。他自然不知道,就在不远处的一间书房之内,霍琮惬意地品味着香茗,李麟则是一副看笑话的模样,大概是忍受不了霍琮的逍遥神情,终于忍不住嘲弄地道:“霍大哥,你真的确定有法子说服姑夫么?那个宋逾可是差点死在里面呢,若不是你让我去要人,只怕你的大计就没有成功的希望了。”说罢便拿起茶杯喝了起来。
  霍琮淡淡瞥了他一眼,道:“这也没有法子,事前难以掌握他的行踪,只能守株待兔。郡王爷尽管幸灾乐祸就是了,被先生派去南闽护持陆氏一门的可是渠黄师兄,他和逾轮师兄也是手足情深,若是他巧妙安排一下,只怕还没有等到郡王爷去向陆小姐求婚,陆小姐就已经出阁了。”
  “噗!咳咳!”李麟将口中茶水呛了出来,狠狠看了霍琮一眼,道:“行了,本王听命行事就是了,反正我也不愿意柔蓝嫁给你,你这人心机太深沉,就连姑夫也敢算计,还是我皇兄更适合柔蓝,不过你确定父王会那样做,莫非你还能威胁他不成?”
  霍琮笑道:“我一个小小的六品文书,怎敢去威胁堂堂的齐王殿下,只不过齐王性情狂放,虽然这些年来韬光养晦,但是本性却是不改的,更何况王爷为了折辱南楚使臣,必然故意为难,那位柳姑娘外柔内刚,又遭遇这样的惨痛离别,想来定会出言相抗,纵然这种情况没有发生,我也敢肯定先生必然会将柳姑娘截下,纵然过程不同,结果却不会有什么变化,你还是想想自己要办的事情吧。”
  李麟喃喃道:“你确定我不会被灵雨姑娘的情郎宰了?”
  霍琮目中闪过笑意,道:“应该不会吧,如果你被宰了,我会想法子替你报仇的。”
  李麟恨恨地顿足骂道:“若是事情不能成功,就是皇兄不怪罪你,本王也会好好报答你的。”说罢转身走了出去。
  霍琮叹道:“若是真的失败,只怕也等不到你来教训我了,能不能过了先生那一关,都很难说啊!”
  正如盗骊所言,如今南楚使团已经进了合肥城,齐王的帅府便设在合肥城中的南楚国主的行宫之内,座行宫本是武帝时候所建的,气势恢弘,富丽堂皇。尚承业战战兢兢地走上银安殿,也顾不得感叹本来是国主的行宫却成了大雍亲王的帅府,也分不出精力去留意两侧叉手而立,杀气凌人的雍军将领,走到殿中深深施礼,直到传来“平身”的命令,才敢抬头向上望去。
  只见御阶王座之上坐着一个俊朗威严的中年男子,身着金色软甲,外罩赤色锦袍,这男子英姿俊拔,雍容威仪,虽然已经是四十五岁年纪,但是相貌气度依旧可以令天下男子汗颜。只是他面带笑容,神色平和,却令尚承业生出陌生的感觉。当年齐王出使南楚的时候,尚承业也曾见过他,只是当时的齐王便如出鞘的利剑一般危险耀眼,如今重见,却觉得这男子昔年啸傲苍穹的霸气已经变得深沉内敛,只有双目中偶然流转的睥睨天下的精光,才会令人察觉这人其实比从前更加可怕。也只有如此风采,才配得上统率大雍精兵,北灭汉土,南征楚国,立下无数显赫功业的齐王殿下
  而在齐王左侧的椅上,坐着一个青袍绶带的儒雅男子,虽然是灰发霜鬓,却是神采奕奕,淡凝从容的气度,便在银安殿气势汹汹的众多武将猛士之中,也丝毫不显得逊色。虽然阔别多年,容颜已经有了许多改变,但是尚承业还是立刻猜出这人正是大雍江南行辕的第二号人物,今年已经重新被雍帝晋爵国侯的江哲,他更隐隐觉得,这人望向自己的目光淡漠非常,仿佛自己在他心中毫无分量。
  而在齐王右侧椅上坐的却是一个虬髯大将,威势如山,双目射出暴烈的寒芒,正是攻下淮西,一路所向披靡,直抵合肥的荆迟。他目中满是鄙夷戾色,似乎随时都可能起身杀人一般。
  不过令尚承业更为注意的却是在江哲身后立着的两人,一人青衣垂首,虽然是谦卑的奴仆模样,但是尚承业却不敢流露出轻视之意,甚至不敢多看那人一眼,邪影李顺之名天下皆闻,若无此人,只怕江哲也不可能活到今日,更不能成就他赫赫威名。另外一人却是一个十七八岁的美丽少女,容光潋滟,端丽秀雅,那少女正低头在江哲耳边说些什么,江哲微微点头,神色间满是纵容宠溺。看到这一情景,尚承业心中一动,按照他事前得到的情报,据说江哲之女昭华郡主江柔蓝这两年一直在军中,此女不仅深受大雍皇室的喜爱,更是未来的太子妃最可能的人选,若非大雍太子李骏正在江淮督战,只怕此女已经被立为太子妃了。眼前这少女不仅姿容端丽,更是仪态万千,又能以女子之身出现在银安殿上,想来必然是昭华郡主无疑。
  强自抑制心中的胡思乱想,尚承业在阶下再拜道:“下官奉我南楚国主之命,拜上大雍江南行辕元帅齐王殿下,我主诚意求和,愿割土纳贡,永为大雍藩属……”
  刚说到此处,李显已经不耐烦地道:“本王承帝命讨伐不臣,贵使想要求和也应去长安面见陛下,这些话对本王说也没有什么用处,若是不见你,愧对你远道盛情,既然已经见了面,你先下去休息吧,和议之事以后再说。”
  尚承业原也没有指望用言辞说服齐王,但是李显却连说话的机会也不给他,不由暗自忧愁,只得道:“王爷乃是大雍帝胄,南征主帅,若王爷肯体念江南百姓深受兵燹之苦,进言贵国陛下,息干戈,止杀伐,共成和议,令两国百姓免受刀兵之苦,则皇天厚土,社稷黎民,皆感王爷恩德。”说到此处,见李显神色颇不耐烦,全无动心之意,心知此人不喜虚言,想起这人从前好色的声名,一狠心,也顾不得颜面,继续道:“为了表示我主诚意,外臣此来,携有诸般贡品,礼单昨日已呈上王爷,请王爷体念我主至诚,笑纳礼物,允许和谈。”
  李显闻言笑道:“早这么说不就完了,却这么多废话。”此言一出,荆迟不由大笑起来,笑得是前仰后合,有他带头,阶下众将也不由哄笑起来,尚承业脸色却变得如同猪肝一般。这时原本含笑看戏的江哲按耐不住了,纵然是故意折辱使臣,这样也有失体统,发出一声警告地轻咳,他虽然是文官,但是在军中颇有威仪,只是冷冷环视众人一眼,笑声立刻停住,荆迟更是几不可察地缩了缩脖子,不敢再作声。江哲又瞪了李显一眼,淡淡道:“贵使见谅,这和议之事,事关重大,齐王殿下虽然是主帅,但是也不能擅自作主,等到禀明陛下之后,不论事成与否,总会给阁下一个回复。”
  虽然出言替尚承业解了围,但实际上我可是很讨厌这个尚承业,虽然是我设计通过他说服尚维钧加害陆灿,可是这并不代表我会欣赏他,虽然很想直接将他拖下去千刀万剐的,可是既然已经准备今冬休战,用和议来敷衍一段时间倒也不错,免得杨秀、容渊这些人不安分,再说将来他父子自有恶贯满盈之日,却也不用我担心,嘉郡王李麟可是早已磨刀霍霍,准备等到攻下南楚之后,将尚氏一门斩尽杀绝,想要讨好那位至今仍然不知道李麟钟情于她的陆梅陆小姐。
  说起来倒也有趣,我将关于陆梅出走建业之后的经历记录下来给李麟看,这一向冷酷无情的小子居然读得抹了半天眼泪。其实这也难怪,若非是听董缺所说,我也不敢相信一个弱质纤纤的小女孩,会有那样的勇气和毅力,带着石玉锦逃到荒村,更别说石玉锦因为动了胎气难产,长达七八个月的时间,都是这个小女孩忙里忙外照顾嫂子和侄儿,虽然得了董缺许多帮助,可是这已经是十分难得的了。我把这些告诉李麟知道,便是希望这小子不是仅仅被陆梅的艳光迷住,也不是因为放弃柔蓝而另寻寄托,我希望他真正爱上陆梅,这才能对得起泉下的陆灿。陆梅外柔内刚,温柔贤惠,若真的嫁给李麟,是这小子不知几世修来的福分呢。
  轻叹了一口气,别人的事情都好办,怎么我自己的女儿却这么麻烦,我身子好了以后,本想干脆回京的,可是皇上偏偏让我做了江南行辕的监军,所谓监军,却是连自由行动的机会都没有了,这也罢了,反正军务我也不需担心,留在行辕之内尸位素餐也就罢了。唯一令我头疼的便是柔蓝的婚事,虽然皇上没有明示,可是这两年来劝我的人不少,虽然都未明说,却是意思很明显,希望我同意这桩天作之合的姻缘。
  但是我当真不愿蓝儿嫁给李骏,为了提防太后、皇后趁着我不在的机会立了蓝儿为太子妃,我索性将她留在身边,没让她回京,更不让她和李骏见面,希望时间能够冲淡她对李骏的情意。可是这丫头也真倔强,平日里在我面前温顺乖巧,贴心服侍,为我分忧解劳,这几个月甚至可以替我处理一些寻常文书了,绝对看不出什么异样,可是只要我提到她和琮儿的婚事,她便沉默不语,绝不答应。两年没让她和李骏见面,书信未通,可是只要有人无意中提起李骏,便会立刻见到她竖起耳朵,若是听到李骏那里什么好消息,一整天就都是神采奕奕的,偏偏我还没有法子,难道我还能阻止她探听淮东那边的军报么?这般深情,让我见了越发疼惜,唉,若是这丫头效仿寻常女子一哭二闹三上吊,我早就迫她和琮儿成婚了,父母之命,难道她敢违抗么?可是她偏偏一直逆来顺受,除了不肯松口许婚之外,就是最乖顺懂事的女儿也不过如此,叫我怎么狠得下心迫她?
  我正在胡思乱想,恍惚间听见李显的声音道:“这柳如梦据闻是江南第一花魁,本王倒也想见识一下她的色艺,传本王令谕,让她上殿献艺。”
  我皱皱眉,贡品的礼单似乎柔蓝忘记拿给我看了,回头低声问道:“蓝儿,这柳如梦是谁,也是南楚送来的礼物么?”
  柔蓝目光闪动,低声答道:“爹爹,南楚国主送过来许多金银珠宝,还有歌舞女乐,这柳如梦据说是江南第一名妓,歌舞色艺天下闻名,想来是南楚国主量珠而聘,送来这里的吧。”
  我冷笑道:“南楚已经沦落如此,岂有不亡的道理。”口中说着,我却皱紧了眉,这柳如梦三字我应该见过,只是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心思电转,突然想起陈稹呈上来的关于逾轮的情报,里面似乎提到他为一个风尘名妓做琴师,那名妓姓名就是柳如梦。这件事情我并未留心,若非是我过目不忘的本领,却也想不起来,不过这两年逾轮已经离开了建业,想来和这女子已经没有什么纠葛了吧?不知怎地,心中生出不妥的感觉,我淡淡道:“南楚的贡品礼单怎么昨夜没有送来给我?”
  柔蓝心中一惊,答道:“爹爹这两年来都不喜欢过问这些琐事,所以蓝儿也没有留意,只是将礼单归档了,既然爹爹要看,蓝儿这就让人取来。”
  我摇头道:“算了,等到回去再说吧,以后不可疏忽大意,总要先禀明我之后再处置。”
  柔蓝轻吐香舌,道:“是,爹爹。”
  这时,我突然觉察身边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就连正在和我说话的柔蓝,还有素来人前喜怒不形于色的小顺子,两人的眼睛都径自望着殿门方向。
  我觉得奇怪,正过身子向殿门望去,只觉脑中轰然,瞬间忘记了一切,目光再也不能移动半分。
  银安殿门口,一个头上罩着银纱的女子凝眸伫立,虽然只是静静站着,但是那绝代的风华已经展现无疑,隐隐间,似乎传来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叹,那女子向前走来,步履宛似仙子凌波,行动间环佩叮咚,仿佛仙乐相随,走到阶前,水袖低垂,交臂胸前,曲跪于地,精致的孔雀翎长裙在她四周散开,众人望去只见她青丝如墨,皓腕如雪,心中生出渴望一见花容的执念。
  李显青年时本是声色犬马之人,见识过的歌舞女乐不计其数,苦苦思索,却觉得鲜有人能比此女风华,眼中闪过异色,忆起昔日放纵,不由兴起,大笑道:“免礼平身,抬起头来,让本王看看你的容貌。”
  那女子闻言起身,然后抬起螓首,银色头纱轻轻滑落,露出秀雅如玉的面容和一双令人心醉的秋水明眸。李显只觉这女子眉宇间带着不屈之意,虽是顾盼生姿,却更有绝世独立的意味,心中生出玩味,目中寒光暴射,银安殿中顿时被他刻意放出的霸气杀机笼罩起来,这样的气势,如今只有在李显挥斥方遒,杀伐决断之时才会展现出来,就是殿中的将领侍卫也都有些战栗不安,那女子初时柳眉微蹙,似有示弱之意,但是当她无意中瞥见李显趣味盎然的眼神之后,心中涌起怒火,娇躯中仿佛生出无穷力量,静静立在殿中,纵然是狂风骇浪,却也吹不折柔弱翠柳。
  李显越发兴起,拊掌道:“好个柳如梦,果然名不虚传,来人,传乐师上来,本王要看看你冠绝天下的舞姿。”
  柳如梦闻言裣衽为礼,淡淡道:“妾身遵命。”
  这时,那些南楚精挑细选的女乐走上殿来,这些乐师都是些秀丽女子,虽然不如柳如梦风华姿容,却也是十分美丽,只是这些女子走入殿来,却是个个战战兢兢,原来李显并未收敛威势,这些女子都不敢正视于他,就连手中的乐器都似乎生疏了许多,乐声断续不成曲调。在一旁的尚承业急得直冒冷汗,忍不住低声申斥,一个弹筝的女子越发慌乱惊恐,手一抖,已经弄断了一根筝弦,顿时吓得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李显见状面上露出怒意,指着那弹筝女子道:“贱婢无礼,坏了本王观舞兴致。”
  殿中将士见李显震怒,只是心中虽有怜香惜玉之意,却不敢多言。有些胆大的已经目视江哲和荆迟,这殿中也只有他们两人有资格出言劝解,不料荆迟懒洋洋地坐在那里,不知道神飞何处,而江哲却是目光凝注在柳如梦身上,神色有些如痴如醉,更是没有说情的闲心。
  眼看这女子就要遭受重责,柳如梦本是侠骨柔肠之人,见状高声道:“王爷威仪如山,令妾等见而惊惧,亦是无奈之事,何必怪罪无辜弱女,王爷若是想看妾身舞艺,妾身能作无声之舞,便无管弦也无妨碍。”
  李显闻言大笑道:“好个柳如梦,这般放肆无礼,本王理应加罪,但你既然敢出此狂言,本王也想看看你的无声之舞,若是跳得不好,可要两罪并罚,你可要想清楚了。”
  柳如梦微微一笑,轻移莲步,走到大殿中央,长袖挥洒,便开始翩翩起舞,虽然没有曲乐,可是她飞旋的舞姿仿佛蕴藏着天然的韵律,环佩叮咚,连绵而悦耳的金玉之声听在众人耳中渐渐变成了舞曲的旋律。凌波飞渡似的娇姿,繁杂多变的独特舞步,狂放而纵情的一舞扣人心弦。
  柳如梦纵情飞舞着,这一刻她的心中仿佛响起了数年来伴着她起舞的动人箫声,何需管弦舞乐,那韵律就在她心中,再也没有可能和他相见,再也不能跟随自己的心意起舞,从今后自己便是笼中丝雀,再也没有自由幸福可言。心中悲愤化入舞姿,殿中众人纵是不识风情的莽夫,也能够感受到柳如梦无声之舞中的洋溢的哀痛凄怆。待到柳如梦一舞终了,殿中已经满是唏嘘之声,柳如梦低首裣衽,广袖下垂,盈盈拜倒,不愿令人发觉她目中盈盈水气。
  李显长叹一声,就是以他的坚毅心志,也险些泪落,原本早已决定将这次南楚送来的女乐赏赐军中将领,此刻也不由心动,不由道:“卿的舞艺果然天下无双,不愧江南第一之名,本王府中尚缺一位教授歌舞的教习,不知道卿可愿从命?”
  柳如梦眼中闪过冷漠之色,淡淡道:“妾身本是身充下陈而来,生死不能自主,王爷何需动问。”
  李显原本心中并无恶意,自从和嘉平公主林碧成亲之后,他已经失去拈花惹草的兴趣,此刻不过是怜惜柳如梦才艺,有心庇佑于她,更已准备让林碧做主,为这女子寻个归宿,但是柳如梦的回答却是这般冰冷,反而令李显越发好奇,道:“听卿的话音,若是自由之身,莫非还不愿随本王回府么?卿不必矫饰,直言无妨,本王这点度量还是有的。”
  柳如梦本是心中怀恨,此刻闻言也不论是真是假,一字一句道:“妾身本是楚人,岂能屈身相事仇雠。”
  一言激起千层浪,本来殿上众人多半爱慕她的才艺品貌,想不到她说出这般悖逆之言,对于一个被当作礼物的女子来说,这般勇气世间少有,不论是气恼还是钦佩,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柳如梦身上,只是不知李显如何处置。
  李显却并未恼怒,他初时故意放纵,本是有意戏弄尚承业,对于这些被当作贡品送来的歌舞女乐,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对柳如梦诸般相试,不过是一时兴起,见柳如梦这般言语,反觉正合她的气质品貌,本想一笑赦之,目光一转,无意中见到江哲双目迷离,似乎神魂颠倒的模样,不由一愣。
  他可是知道的,江哲素来对女色并无多少兴趣,如今这般失态当真古怪,莫非他竟然对这女子动情了么,此刻李显可全没想到这人乃是自己的妹夫,反而生出捉弄之意,故意变色道:“岂有此理,本王对你这贱婢以礼相待,你竟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来人,将此女押下去重责百鞭,而后将其送入军中为苦役。”
  此言一出,不仅那些女乐个个胆寒,吓得魂不附体,就是那些大雍将领也是心中不忍,只有尚承业心恨柳如梦胡言乱语,唯恐破坏和议反觉心中快意,毫无出面求情之意,看在众人眼中,越发觉得齿冷。
  两个侍卫走上殿来,上前欲要将柳如梦拖下去行刑,柳如梦也不哀告求饶,只是淡淡瞧了李显一眼,美目中满是鄙夷,也不待那两个侍卫拖曳,便自行向下走去,仿佛即将面对的不是无边苦痛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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