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我差不多没什么新的要求了,因为在我生涯的无风的天地里,微不足道的事情
都会发展成一种欢乐。一条选购得当的领带,差不多就足以使我快活了,一本好书,
一次乘车出游,或跟一个女人待一个钟头,都会使我感到非常幸福。尤其使我感到
惬意的是,我这种生活方式,就像无可挑剔的英国礼服一样,一点儿也不使社会感
到惊异。我相信,人们觉得我是个平易近人的人物。我为人所爱慕,为人所乐见,
认识我的绝大多数人,都称我是幸福的人。
不过,我现在力图想象出来的当时那个人,他是不是跟别人一样看法,也自认
为是幸福的人,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这是因为,当我从那种经历中要求各种感
受都具有完美充实的意义时,我便觉得对往事的回顾几乎都是不可能的了。不过,
我可以确定地说,那个时候,我绝没有感到不幸福。确实,我的愿望几乎没有不实
现的,我对生活的要求几乎没有得不到满足的。然而,当我已经习惯了,从命运那
里去接受所要求的一切,也并不由此而向它要求更多的东西时,正是这,逐渐孕育
出了某种疲沓,孕育出了生命本身中的暮气。那时,在某些似悟非悟的瞬间,我心
中不自觉地激起欲望,愿望不是本来意义上的愿望,而只是要去追求愿望的那种愿
望,要求也不是本来意义上的要求,而只是要去”追求更强烈、更不屈不挠、更野
心勃勃、更不易满足的要求,追求更充实地生活甚至去受苦的要求。通过高超的手
段,我把一切阻力排除于我的生活之外,而在没有阻力的情况下,我的生机萎缩了。
我发现,我的追求越来越少、越来越淡了,以致在我的感觉中出现了一种麻木,以
致我-一也许最好是这样来表达——受着一种心灵萎靡无能的折磨,一种无力获得
生活激情的痛苦。通过各种细微的苗头,我初步认识到这种欠缺了。我愕然想起:
剧院里,举办得颇为轰动的宴会上,我都越来越经常地缺席了;我订购自己喜爱的
图书,但到后来,我连我都不戴开,就几星期几星期地撂在写字台上;尽管我还机
械地继续搜藏心爱的东西,购买玻璃器皿和古玩,但到后来,我不再将它们分类,
意外地获得一件稀见的搜求已久的东西时,也并不特别使我高兴。
然而,我的神思精力处于过渡期的轻微的减退中,是在一个确切的时刻,我才
真切地意识到的。那个时刻我还清楚地想得起”来。那是在夏天——那已经是明显
地变得迟钝、对任何新东西都不再感到有活跃的吸引力了——当时我在维也纳居留。
我忽然收到一个女人从疗养区来的信。我跟这女人保持亲密的联系已经三年了,我
甚至直率地认为,我在爱她。她情绪激动地给我写了十四页.说她这星期在那里结
识了一个男人,说那人变得对她至关重要,简直成了她的一切了,说秋天她就要和
那男子结婚,我们之间的关系必须结束,还说她回顾和我一起度过的那些时日,并
不后悔,而是感到幸福,说她会记着我,这忆想将作为她过去生活中的第一快事伴
随她进入新婚中去,说她希望我会谅解她这突如其来的决定。作了这番事务性的通
知以后,这封情绪激动的信又过甚其词地万分感人地向我恳求,恳求我不要生她的
气,不要为这突然的拒绝而过分地难过,恳求我不要设法用强力去阻拦她,或是对
自己做出什么傻事来。字字行行越写越激动,说要我一定找一个更称心如意的,以
寻得安慰,说要我立刻给她回信,因为她担心我收到通知后的情况。结尾是用铅笔
写的,写得更是仓促:“不要做不明智的事情,理解我,原谅我!”我读着信,起
先是对这消息感到吃惊,随后,我把信通读了一遍,再读第二遍,读罢我感到有点
惭愧,惭愧刚一露头,很快又扬作内心的惊恐。
因为,那种强烈的出自本性的心情,我的情人认为不言而喻会有的,我心里竟
然连一点这样的苗头都没有激起。我没有为她的通知感到痛苦,没有生她的气,甚
至连闪念之间都没有想到要狂暴地对待她,或者对待我自己。我这种冷漠的心情简
直太奇怪了,以致连我自己都感到惊愕。一个女人——她曾经陪伴我生活了几年,
她温暖的身子曾经柔软地伸展在我身旁,她的呼吸曾在长夜里消失在我的呼吸里,
她就这样抛弃了我,而我竟无动于衷,不去阻止,不设法去把她夺回来i‘一个女
人凭着纯粹的本能,由不得要假定一个真正的人不言而喻会有的一切心情,竟丝毫
也没有在我心里出现。在这一瞬间,我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我的心灵麻木已发展
到多深的程度了。我像漂在闪光的流水上往下滑,没有立足之地,也没有什么把我
拉住。我一清二楚地明白了,这种冷漠就是一定程度的死亡,-一定程度的僵尸化,
尽管还没有散发腐烂的臭气,但在这一刻表露出来的木可救药的呆滞和冷漠无情,
就是实实在在的肉体的死亡,也是外表可见的衰败的先兆。
这个事件以后,我就开始细心地观察我自己和我身上那种值得注意的心灵僵化,
像病人观察自己的病情一样。这以后不久,当我的一个朋友死了,我去送葬的时候,
我谛听自己灵魂的深处,永远失去了一个从儿时起就亲近的人,我心里是不是感到
悲哀,是不是会有某种感情自觉地绷紧起来。但是毫无感应。我觉得身上像有什么
粘滞无神的东西,任何事情从那里照过去的时候,都怎么也照不进去。尽管我借这
个机会和这一类机会,硬逼着自己去感受点什么,甚至于想用理智来说服自己,但
从迟钝的内心没有得到回答。人们离我走开,妇女们来来去去,我都只感到像我一
个人坐在屋子里一样。在我和直接呈现在我面前的东西之间,像窗玻璃把雨隔开一
样,总隔着一堵死气沉沉的墙,一堵我没有力量用意志去拆除的墙。
尽管我现在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了,但这一认识并没有使我产生切实的不安,
因为我已经说过,就连和我切身相关的事物,我也漠然置之。而且对痛苦我也没多
少感触了。使我满意的是,这种心灵的亏损从外表上很难觉察出来。这有点像男人
阳萎,只有在亲见的一刻才暴露出来。在宴会上,当我深深地意识到自己心不在焉、
淡然冷漠时,我常常通过假装的哗众取宠的激昂,通过像是自发的故作多情,作出
某种姿态来进行掩饰。表面上,我继续过着这种舒适快意、一如往昔的生活,没有
去改变它的方向。几个星期,几个月过去了,慢慢地不知不觉地就凑成了几年。一
天早晨照镜子,我看到额角上有一条灰暗的皱纹。我感到,青春要慢慢地去到另一
个世界了。然而,别人称之为青春的,在我是早已过去了。因此,这种分手也就没
什么特别难受的,因为我对自己的青春也没有充分地爱过。而且我僵硬的感情,连
对我自己也不理会。
由于这种内心的惰性,我过的日子越来越千篇一律了,尽管在事务上、变故上
有种种不同。它们一个挨一个排列着,没有重点,像树叶一样生长凋落。我想再为
自己描述下来的那个唯一的日子,也这样平庸无责地开始了,没有任何特殊性,没
有任何显示内蕴的标记。那一天,一九一三年六月七号,我起得很迟。无意中泛起
还是从儿童时代起、从上学的时候起就有的过星期天的感觉,我洗了一个澡,看看
报,翻翻书,然后,夏季里温暖的白昼不请自来地钻进我的屋子里,吸引了我,我
就去散步了。我照老习惯穿过柯尔索大街,在跟相熟要好的人打打招呼中,随便同
某个人简单地说上几句话,然后就到朋友那里去进午餐。下午,我避开了一切约会,
因为我特别喜欢星期天有几个钟头不被占去,自由自在。而这几个钟头,是完全属
于我兴之所至的情绪,突如其来的舒适感或者心血来潮时的决定所有。后来,我从
朋友家里出来,横过指环街,舒心惬意地感受着阳光满街的美。街上初夏的服饰使
我看了高兴起来。所有的人都显得快活,各随心意地眷恋着满街花花绿绿的星期天
的气氛。许多各别的事物使我感到惊奇,尤其是,挺立在柏油路中间铺天盖地一片
新绿的树丛。虽然我几乎每天都走过这里,但这星期天的熙来攘往使我突然感到有
如一种奇景,不由得使我产生了对浓绿、明丽和绚烂的渴望。我带点好奇心想起了
郊外的游艺场,想起了在这春末夏初的时节,那里的大树,在车辆风驰电掣的林荫
道上,像魁伟的绿衣侍从一样,站立在左右两旁,一动不动地,向那些盛装艳服的
人们,伸出一簇簇白花。我立刻向这一闪念的愿望让步了,习惯地叫住了一路向我
驶来的头一辆马车。在回答车夫的提问时,我指示他直奔游艺场。“看赛马,男爵
先生,是不是?”他恭顺解事地问我。我这才想起来,今天是上流社会的人土非常
欣赏的赛马日,是每年~度大赛马的预习,是全维也纳的上流人士云集的日子。上
车的时候,我想到,几年前,我要是能把这个日子错过,忘记,那才奇怪呢!像病
人在颠簸中感觉到自己的伤痛之处一样,这种忘性大,又使我感觉到了把我毁了的
完全淡然冷漠的麻木。
我到达的时候,林荫道上差不多已经空了。赛马必定早已开始,因为本该有的
那种气象万千的车飞马跑不见了,只剩零零落落的几辆马车,蹄声哨略,急匆匆地
跑过来,好像要抢回误了的时间。车夫从马夫座上转过身来,问我是不是该紧跑。
我却吩咐他让马走稳,因为迟到木迟到我根本不在乎。把准时赶到还真当回事的时
候,我看赛马看得太多了,见参加赛马的人见得也太经常了。再说,在马车轻微的
颠簸中,去感受蓝色空气轻柔的吹拂,更恬静地去观赏美丽的、枝叶广覆的栗子树,
像在船甲板上去观赏大海一样,这更适合我懒散的心情。有时,栗子树抛出几片花
瓣,去跟温暖宜人的风逗趣,于是风就轻轻地将花瓣扬起,旋动,然后再让它们划
一道白光落到林荫道上。这样随车摇曳,闭起眼睛去寻味春天,像长了翅膀一样飘
忽,不感到一点紧张,这真是舒坦。车在快活宛入口处停下时,我实在是感到遗憾。
要是我还来得及反悔,随车颠簸着再走下去,躲开这初夏的和煦的日子,那真是太
好了。可是,这已经晚了,马车已停在竞赛场的前面。一阵隐约可闻的喧哗声向我
袭来。声音来自逐级升高的看台那边,像大海的回声一样低沉重浊。攒动的人群,
发出像球一样滚动的喧闹,我没顾上去看他们,就由不得想起了揭斯屯德。在那揪
隘的城市里,当人们从偏僻的小胡同朝上到滨海大道去时,浩渺的海面涛声隆隆,
喷溅着昏暗的泡沫,还没把人的目光引过去,人们就已感到带咸味的海风在头顶尖
厉地呼啸,就已听到低沉的轰隆声。一场比赛一定是正在进行。可是从我这里到如
今赛马正风驰电掣的那片草地中间,有一股像受到内在冲击而摇摆的烟雾,五光十
色,其声隆隆:这是成群结队的观众和赌徒。我没法看到跑道,只是从热火朝天的
反应,领略到竞赛的场面。骑手们一定早已出发,由搅作一团而疏散开来,有几个
正在一起争夺第一名,因为喊叫和激动的欢呼正从那边的人群里飘散过来:我看不
见那些奔跑,但听到人们正任喊乱叫。从人头转动的方向,我猜得出骑手和马如今
一定到达了椭圆形草地的顶端,正在折回来,因为整个混乱的人群,都朝着一个我
看不见的焦点,越来越一致,越来越统一,像共用一个伸长的脖子。而从这放开的
喉咙里,用千万个被挤碎的单个的声音,嗡嗡地,隆隆地,汇成浪花飞溅、越来越
高的狂涛。这阵狂涛在升腾,在鼓涌,已充塞了整个的空间,直至冷漠的蓝天。我
盯着看几个人的脸:这些脸像里面抽筋一样地扭动,眼睛愣着,闪闪发光,嘴唇咬
紧,下巴贪婪地翘起来,鼻翼像马一样地翁动。清醒地观察这些忘形的醉人,我感
到滑稽,感到可怕。一个男人站在我旁边的扶手椅上,衣冠楚楚,脸本来应该是很
俊的,现在他可是疯了,被无形的妖魔迷住了。他举起手杖朝空无所有的天空挥舞,
像往前鞭赶什么东西一样。他整个身子——叫旁人看了说不出的好笑——兴冲冲地
跟着做疾驰的动作。他的脚后跟像踩着马澄,在扶手椅上不停地一起一落,右手把
手杖当马鞭子,反反复复地朝空中挥着,左手则颤颤抖抖地嚷着一张白色的彩票。
白色彩票越抖越急,像泡沫灭火器朝匐然鼓涌、模模糊糊涌过去的潮水上面喷射。
现在,一定是有几匹马在拐弯的地方挤作一团了,因为这隆隆声一下聚成喊叫两个、
三个、四个各别人名的声音,像厮杀呐喊一样,一堆一难的人喊叫着、怒吼着。这
一阵一阵的呼喊,就像拉动了入魔的气门一样。
我置身在这发狂的吼叫声中,冷得像岩壁浸在咆哮的海里。那一刻我体验到的
东西,今天我还能清清楚楚地讲述出来。首先是对各种丑态感到可笑,对这种市井
气的起哄感到鄙视,当然还有其他我不乐意直说出来的东西,像对这种兴奋、这种
冲动、这种陷入狂热的生命的某种稍许的妒羡。我想着,使得我这样兴奋,紧张得
这样地温度上升,以致我浑身滚烫,不由自主地脱口叫出声来,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事呢?我想不出有任何一笔钱能这样惹动我去占有它,有任何一个女人能这样迷住
我,有任何东西,任何东西,能从我感情的迟钝中把我刺激得这样亢奋!就是对着
一支突然扳上抢机的手枪,我的心所受到的冲击,哪怕是被惊动一秒钟吧,其猛烈
的程度,也比不上我周围千千万万的人为一捧金钱打赌。而现在——定有一匹马快
接近目的地了,因为叫一个人名字的喊声,现在正从骚乱中腾起,由千万个声音汇
成越来越尖厉的一致的喊叫,像从绷得紧紧的弦上发出来,随后就尖厉地一下断了。
开始奏乐了,人群一下分散开来、一轮结束,比赛揭晓了,紧张化成了头晕目眩、
疲乏了而还没有尽兴的激动。(眼快看书 www.yankuai.com)刚刚还情绪一团火热的观众,分散成许多单个的人,
跑着,笑着,说着,激动成疯女人似的脸相底下,又露出了平静的脸。曾经有一阵,
比赛的混乱把千万人熔成一个通红的整体,如今又从中分解出聚拢来,散开去的社
会群组,分解出一个个的人——我认识的人,向我打招呼的人,以及互相冷淡客气
地打量而我不认识的人。女人们互相鉴赏着她们的新服饰,男人们投出贪婪的目光。
于是那种鄙俗的好奇心——对于这些冷漠的人,好奇心就成了一项特有的活动了——
就开始扩展了,于是人们搜寻、计算、察看谁不在场,谁最高雅。所有这些人,
刚刚从眩晕中清醒过来,他们社交活动的目的,究竟是这种闲逛的插曲,还是竞赛
本身,他们已经搞不清楚了。
我走过这嘈杂的人群中间,问好,答谢,舒适地呼吸着香水和高雅的气味——
笼罩着这五光十色、~片混杂的气味。这正是我生活的气氛。更可喜的是,来自游
艺场草地那边,来自熏透了夏季温暖的林间,那清爽的微风,有时一阵阵吹进这些
人中间,像很亵调戏一样地摸触女人们洁白的薄纱。几个熟人想和我攀谈,美丽的
女演员狄雅娜从一个包厢里点头邀请我,但我没有走近谁。今天,我没兴趣跟这些
鄙俗的人交谈;以他们为鉴来照见我自己,这使我感到无聊。我只想去把握那一场
戏,去把握飘飘然的一个钟头以来那使人感官陶醉的兴奋(因为对于心灰意懒的人
来说,旁人处于兴奋状态就是最扣人心弦的戏剧)。几个漂亮女人走过去,我肆无
忌惮地看着她们,但对掩在薄薄的衣衫下面一走一颤的乳房,我并没有动心。
当她们感觉到,被人从肉感方面来估量,被人肆无忌惮地透过衣服者时,那种
哭笑不得的窘相,使我隐隐地发笑,事实上,没有谁迷住我,在她们跟前这样做,
只不过使我感到某种满足。怀有这种念头的游戏,揣度她们内心的这种游戏,使我
感到快乐,使我得到那种用目光去抚摸她们的们体而产生麻酥酥颤动的快感,因为
像每个内心冷漠的人一样,这是我对性爱的最独特的享受:激起别人的热情和焦躁,
而不使自己热火起来。我喜欢去感受的,不是真正的热火,而只是由于女人的在场
而蒙上一层肉感的那种毛茸茸的温暖,木是激动,而只是挑逗。这一回散步,我也
就是这样行事的:把引目光,再把这些目光像羽毛球一样轻轻地碰回去;欣赏,但
不去把定;触摸女人,但不动感情,只从这种游戏的不凉不热的快感中稍沾点热气。
但这也很快就使我厌烦了。总是同样一些人从跟前走过,她们的面貌,她们的
姿态,我都能默想出来。近分放着一把扶手椅,我过去坐下来。周围一群一伙的人
又开始昏头昏脑地活动,不安的骚动起来,从旁边走过的人乱糟糟地互相推搡着。
显然一场新的赛马又开始了。
我不管这些,软绵绵地坐着,只是埋头在烟圈底下。烟圈朝天上升成白色的小
团,越来越淡,越来越淡,像一丝云彩一样消失在春天的蓝空中。那个闻所未闻的
事件,那次唯一的经历,今天还左右着我的生活的经历,在这一刻开始了。我能非
常准确地记得那个时间,因为我正好看了看表:两针交叉;我带着那种无所事事的
好奇心,看着它们重合了一秒钟之久。这是一九一三年六月七号下午三点十六分。
我手里握着烟卷,就这样看着白色表盘上的数字。我正孩子气地可笑地忙着看的时
候,听见紧挨在我背后的一个女人大声笑起来,一种尖厉、兴奋的笑声。这种笑声
是我喜欢在女人中间听到的。这种笑很温暖,很怕人,是从火热的肉感的林莽中迸
发出来的。我恨不得想回过头去,细看一下这女人,她那不加掩饰的肉感无所顾忌
地撞进我无忧无虑的梦幻,就像一块闪光的白石撞进泥浆浑浊的池塘。我硬克制着
自己。
一种搞智力游戏的奇特的兴致,一种搞无害的心理实验的兴致,像常常袭来的
那样,使我止住了。我还不想去看这大笑的女人,只想先用我的幻想去跟这女人周
旋一番,先快乐一番,我去想象她,一张脸、一张嘴、一个喉咙、一个脖子、一面
胸脯、一个完整的活生生的发出笑声的女人。
她现在显然紧挨在我后面站着,连笑带说。我聚精会神地听着。她说话带点匈
牙利口音,说得很快,很悦耳,元音都大幅度地波动,像唱歌一样。用她的说话来
描绘她的形象,来尽可能丰满地勾画这个幻想的影子,这使我感到好笑。我赋予她
褐色的头发,褐色的眼睛,宽厚而肉感的嘴巴,长得很洁白坚实的牙齿,相当窄的
小鼻子,但长着陡然撅起的翁动的鼻翼。
我让她左须印上一颗美容病,手里拿一根马鞭,笑的时候就拿着在腿上轻轻拍
打。她继续不断地说着话,每句话都为我疾如闪电地勾勒出的幻想的形象增添一个
新的细节:处女式的狭窄胸脯,深绿的衣裳,斜斜地缀着钻石或扣,浅色的帽子上
系着白色的帽带。画像越来越清晰。我已经感觉到这个陌生的女人了,虽然她站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