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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难寻

_2 弗兰纳里·奥康纳(美)
“我出十五块钱给你们周末出去玩,”老妇人气急败坏地说,“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了。”
“那还不够付油钱和饭钱呢,”他说,“没钱给她买吃的了。”
“十七块五,”老妇人说,“我总共就这么多了。你再要榨也榨不出来了。你们可以去吃顿午饭。”
“榨”这个字眼伤了史福特利特先生的自尊。他不怀疑她还有钱缝在床垫里,可他早就跟她说过他不在乎钱了。“就这样吧。”他说着站起来,看也不看她一眼,[www.Fval.cn]径直走了出去。
星期六三人驱车去城里,车身上的油漆还没干透。在老妇人的见证下,史福特利特先生和露西奈尔在法官办事处里结为夫妇。走出法院大门,史福特利特先生的脖子在领口里扭了扭。他看起来闷闷不乐,好像刚被人抓住羞辱了一番。“我很不满意,”他说,“不过是个娘儿们在办公室里给办的,只有文书,验验血而已。他们了解我的血统吗?除非他们取走我的心脏,把它切开,”他说,“否则他们对我一无所知。我一点儿都不满意。”
“法律满意了。”老妇人尖刻地说。
“法律,”史福特利特先生说完呸了一声,“法律并没让我满意。”
他把汽车漆成了墨绿色,车窗下还刷了一圈黄漆。三人爬上前座,老妇人说:“露西奈尔看起来不漂亮吗?就像个玩具娃娃一样啊。”露西奈尔身穿她母亲从箱底翻出来的一袭白色长裙,头戴一顶巴拿马帽,帽檐上别着一串木制的红樱桃。她外表的平静不时会被一丝诡异、不为人知的小心思所打破,好像沙漠里的一道绿洲。“你娶到宝贝了!”老妇人说。
史福特利特先生看都没看她一眼。
他们开回家[更多更新请关注福哇txt小说下载站 www.fval.cn],放下老妇人,带上午饭。要走的时候,老妇人站在那里瞪着车窗,手指牢牢扣住玻璃,眼泪从眼角渗了出来,沿着脸上脏兮兮的皱纹滑下。“我从来没跟她分开超过两天。”她说。
史福特利特先生发动了引擎。
“我只让你娶了她,我看你应该还不错。再见,乖孩子。”她说着攥住了白裙子的袖口。露西奈尔干瞪着她,好像压根儿就没看见她站在那儿似的。史福特利特先生缓缓发动了汽车,她只得松了手。
午后不多时,空气清新,视野开阔,碧空万里。这辆车一小时只能开三十英里,但史福特利特先生满脑子想着上下坡和急转弯,他感觉很棒,早上的抑郁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一直想要辆车,但从没有那么多钱。他开得很快,想在黄昏前赶到莫比尔。
偶尔他也会中断思绪,看看坐在身边的露西奈尔。他们刚一开出院子,她就把午饭给吃了。现在她正把帽子上的樱桃一颗颗揪下来,扔出窗外。他一下子没了精神,有这辆车也不顶用了。开出了一百英里,他感觉她应该又饿了,就在前面小镇上一家刷了铝粉漆的饭馆门口熄了火,这家餐馆叫“热点”。他带她进去,给她点了盘火腿玉米糁。长时间坐车让她昏昏欲睡,一挨上凳子,她就把头靠在了柜台上,合上了双眼。“热点”里除了史福特利特先生和柜台后的男孩以外,就再没有旁人了,那个男孩面色苍白,肩上搭着块油腻腻的抹布。他还没把菜端上桌,她就已经轻轻打起鼾来了。
“她醒了以后,再给她吃。”史福特利特先生说,“我现在就结账。”
男孩俯身看着她粉金色长发和半合的睡眼,然后抬起头看向史福特利特先生。“她像上帝的天使一样。”他喃喃道。
“她搭了我的车,”史福特利特先生解释,“我等不及了。我要去图斯卡罗沙。”
男孩又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碰了碰她的一绺金发,史福特利特先生走了。
他一个人开车的时候就更加提不起精神了。午后多时,天热了起来,空气湿热,乡野一马平川。暴风雨在深空慢慢酝酿,|福哇小說@下載站|没有打雷,好像打雷前地球上所有空气都要先被抽干。史福特利特先生不愿总是孤身一人。他觉得有车的人要对他人尽尽义务。他搜寻着搭车的人,冷不丁看到一块警示牌:“小心驾车。救人就是救自己。”
小道两边都是旱地,不时出现一片空地,上面要么是个棚屋,要么是家加油站。太阳恰好在车前方落下。那是一个红彤彤的圆球,透过风挡玻璃看去,球的上下略有些扁。他看到路边站着一个身穿工装裤、头戴灰帽的男孩,就放慢速度停到男孩身前。男孩就那么站在那里,提着一个小小的纸板箱,并没有竖起拇指请求搭车。男孩戴帽子的样子似乎表示他要永远离开某个地方了。“孩子,”史福特利特先生说,“我看你是要搭车吧。”
男孩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不过他拉开车门坐了进来,史福特利特先生又发动了车子。孩子把箱子放在腿上,胳膊抱起来搁在箱子上。他没看史福特利特先生,而是扭头向车窗外看去。史福特利特先生觉得很不自在。“孩子,”他沉吟了一会儿说,“我的老母亲是世上最好的母亲,所以我猜你母亲只能是第二好的了。”
孩子阴沉地扫了他一眼,又扭头看向窗外。
“做男孩子的母亲,”史福特利特先生继续说,“没什么好处。她让他跪在膝下,教他做祷告,给他唯一的爱,告诉他事理,看着他让他不要做错事。孩子,”他说,“我离开老母亲的那天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天。”
男孩调整了一下坐姿,不过还是没有冲史福特利特先生看上一眼。他放下胳膊,一只手钩住门把。
“我母亲是上帝的天使,”史福特利特先生很勉强地说,“他把她从天堂里领下来给我,可我离开了她。”他眼睛突然蒙上了一层泪水。
男孩气愤地一扭头。“见鬼去吧!”他大吼,“我老妈是个邋遢货,你妈是个臭婊子!”说着他一拉把手,抱着箱子跳下了车,摔进了沟里。
史福特利特先生大吃一惊,他慢慢又开了一百英尺,车门一直没关。一朵颜色和男孩的帽子相同、形状和萝卜相似的云遮住了太阳,还有一朵更可怕的云蹲伏在车后。史福特利特先生觉得这个烂透了的世界要把他给吞没了。他抬起胳膊又让它落回胸口。“哦上帝!”他祷告,“爆发吧,把这个地球上的污垢洗去吧!”
“萝卜”还在缓缓下落。几分钟以后,身后传来一阵隆隆的雷响,大颗的雨点如同铁皮罐头盖瞄准史福特利特先生的车身一次次撞击过来。他猛踩了一下油门,把残肢吊在车窗上,与暴风骤雨你追我赶地向莫比尔驶去。
鲁比怀抱一个装着四罐三号大豆的纸袋由前门进了公寓大楼,连人带纸袋一起扑在了大厅的桌子上。她筋疲力尽,既松不开胳膊也直不起身子,只是赖在那儿,臀部以下瘫软无力,脑袋支在纸袋顶上像棵大大的开花蔬菜。她冷冷看着桌子上方镜子里正对她的那张脸,却默然不识。暗沉沉的镜面上沾着一个个黄色的斑点。她右半边脸上牢牢黏土着一片跟她走了半路的甘蓝叶。她伸出胳膊狠狠把它擦掉,站起身忿忿不平地喃喃自语:“甘蓝,甘蓝。”她站直了身子是个身材矮小的女人,身形和骨灰罐差不多,有一头深红色的头发,满头顶着香肠般的小卷,从杂货店回来的一路,天气炎热加上长时间的行走,有的小卷散开了,向四下里怪异地东指西戳。“甘蓝!”这次她咬牙切齿地吐出了这个词,好像它是粒有毒的种子。
她和比尔?希尔五年没吃过甘蓝,现在也没打算煮这道菜。她为拉夫斯买过这种菜,但再不打算买了。你可能会以为拉夫斯当了两年兵回来,会像见过世面的人一样讲求口福,但事实绝不是这样。她问他特别想吃点什么的时候,他居然已经想不起什么高档菜了——他说的是甘蓝。她原指望拉夫斯会长点见识。哦,他的见识比拖把强不到哪里。
拉夫斯是她的小弟弟,刚从欧洲战场上回来。他们长大的地方彼得曼已经不复存在,他只好过来跟她一起住。所有在彼得曼住过的人都一心巴望着要离开,要么是老死要么是搬去城里。她嫁给了比尔?B 希尔,一个卖“奇迹”产品的佛罗里达人,从此住进了城里。要是彼得曼还在的话,拉夫斯就回彼得曼了。要是彼得曼的大街上还剩一只鸡在横穿马路,他也会回去跟它做伴。她不愿承认自己的家人,起码不愿承认自己的亲弟弟是这副样子,可他就是——一无是处。“我盯着他看了五分钟就看出来了,”她对比尔?希尔说。比尔?希尔面无表情地说:“我用了三分钟。”让那样的丈夫看到你有那样的兄弟,真让人羞愧难当。
她觉得这是没法改变的。拉夫斯和其他几个孩子一个样。她是全家人里唯一一个与众不同的,唯一一个有见识的。她从钱包里拿出一截铅笔头,在袋子边上写道:比尔,你把这个拿上楼。然后她在楼梯口打起了精神,准备爬上四楼。
楼梯是这幢公寓大楼中间一道又黑又窄的缝隙,上面铺着的黑褐色地毯像是从地上长出来的。在她眼里,它像尖塔的楼梯一样笔直向上。她站在楼梯口的时候,眼睁睁看着它一层层堆上去,越来越陡。她抬头望上去,拉长的嘴角向下一撇,一脸的厌恶。她的身体状况不适宜爬楼。她病了。罗利达太太跟她说过,可在此之前她自己就已经知道了。
罗利达太太是八十七号公路上看手相的。她说过:“病程会相当长。”不过她又以一副虽然我已经知道但我不会说的神情,低声补上了一句:“好运要降临到你头上了!”说完向后坐了回去,龇牙咧嘴地笑着。她是个健壮的女人,绿眼珠像是抹了油一样在眼眶里转来转去。鲁比不需要别人来告诉她,她已经察觉到了好运。搬家。两个月来,她有种特别的感觉,他们就要搬家了。比尔?希尔再也拖不下去了。他不能杀了她。她想去的是住宅小区——她开始爬楼,身子前倾,抓紧扶手——边上紧挨着就是杂货店、食品店和一家电影院。现在住在市中心,她得步行八个街区到主商业街,再远一点才是超市。她整整五年没有抱怨,可现在她还这么年轻,健康就受到了威胁,他以为她要干什么?自杀?她看中了米多克雷斯特高地的一处地方,一座有黄色雨篷的两层小楼。她在第五级台阶上停下喘气。她还这么年轻——只有三十四岁——你压根儿就想不到五级台阶就让她焦虑不已。最好别太在意,她对自己说,你还很年轻,还没散架呢。
三十四不算老,根本就不算什么年纪。她想起她母亲三十四岁时的样子——像一个不新鲜的起了皮的黄苹果,让人大倒胃口。她似乎总是牢骚满腹,对一切都不满意。她把三十四岁的自己与三十四岁的母亲做了一番比较。她母亲的头发已经花白——即便她自己没有染发,头发现在也还没有花白。她母亲被一个个孩子熬干了——整整八个孩子:两个一出生就死了,一个一岁时候死了,一个被一台割草机从身上碾了过去。每生一个孩子,她母亲就失掉一丝生气。究竟是为什么呢?因为她不明白。纯粹是无知。完完全全彻头彻尾的无知!
她有两个姐妹,都已经结婚四年,各有四个孩子。她不知道她们是怎么受得了的,没完没了去医院被医生用器械捅几下。她想起了她母亲生拉夫斯的那会儿。她是所有孩子里唯一一个受不了的,她在大太阳底下走了整整十英里,一直走到梅尔西,借看电影来避开一阵阵的尖叫。她耐着性子看完了两部西部片、一部恐怖片、一部系列片之后才原路返回去,发现一切才刚刚开始。一整夜她只得听着。所有的痛苦都是因为拉夫斯!而他现在并不比一块洗碟布更管用。她发现他被生出来以前,不知道在哪儿等着,干等着,等着让他只有三十四岁的母亲熬成老太婆。她死死抓住扶手,把自己拽上了一级台阶,摇了摇头。主啊,她对他失望透顶!她才告诉所有的朋友她弟弟从欧洲战场上回来,他就来了——听上去他像是从没出过养猪场一样。
他看上去也老了。他看起来比她老,虽然他比她小十四岁。在她这个年纪,她显得相当年轻。三十四还不算什么年纪,不管怎么说,她结过婚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笑了起来,因为她比她的姐妹强多了——她们嫁给了本地人。“喘不上气了,”她咕哝着又停下来,决定得坐一下。
每一段楼梯有二十八级台阶——二十八级。
她刚一坐下就跳了起来,觉得身下有个东西。她屏住呼吸,把那个东西拽了出来:是哈特里?吉尔费特的手枪。危险的九英寸长的铁制品!他是住在五楼的一个六岁男孩,要是她儿子,她就要狠狠教训他几次,让他知道不能把破玩意儿丢在公共楼道上。她可能会不小心从这几级台阶上滚下去,毁了自己!但他的蠢妈妈不会为此教训他,就是她去告诉她也没用。她就只会对着他大声嚷嚷,告诉别人他有多机灵。“好运道的小先生!”她这样叫他,“他可怜的爸爸就只给我留下了他!”他爸爸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时候说过:“我没给过你什么,就只有他了。”她说:“罗德曼,你留给我的是好运道啊!”从此以后她就管他叫“好运道的小先生”了。“我要把‘好运道’的屁股给打穿!”鲁比咕哝。
台阶上上下下,像一把锯子,她杵在中间。她不想吐。不要再吐了。现在不要。不。她没吐。她紧贴着台阶坐下,闭上眼睛,直到头不再那么晕,恶心的感觉被压了下去。不,我不要去看医生,她说。不。不。她不要去。没等她同意,他们就会把昏昏沉沉的她给架过去了。这些年来,她自己给自己治病从没出过差池——没有不良嗜睡,没有一颗牙齿脱落,没有孩子,全靠她自己。要不是她小心在意的话,可能现在都有五个孩子了。
她曾经不止一次想过,喘不上气是不是由心脏问题引起的。有时上楼的时候,她胸口也跟着疼。她希望是——心脏问题。他们不可能成功地取走你的心脏。他们得一拳打在她脑袋上把她打晕,然后把她送到一家医院附近,他们必须得这么做——要是他们没这么做,她死了怎么办?
她不会死的。
要是她会死呢?
她制止自己去想象那种血腥的画面。她只有三十四岁。她没有患上绝症。她胖了,气色也不错。她又把自己和三十四岁的母亲做了一番比较,她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笑了。想想看,不管是她母亲,还是她父亲都没什么可观之处,她已经做得相当好了。他们都脱了水,被挤得干干的,彼得曼在他们中间干掉了。他们和彼得曼都缩得没有一点水分,还起了皮。可她从里面跳了出来!她还活蹦乱跳的!她抓住扶手才站了起来,就自己对自己微笑了。
她温和、漂亮、还胖了,不是很胖——因为比尔?希尔就喜欢她这样。她长了些肉,但他没注意到,只是他最近不明所以地似乎更加开心。她觉得自己是完整的,一个完整的自己在爬楼。她已经爬上了第一段楼梯,回头看了看,很满意。一旦比尔?希尔从这些台阶上摔下去,也许台阶都会移位。但罗利达太太未必能算准它们的移位。她放声大笑,沿过道走去。吉格先生的门发出了刺耳的响声,她被吓到了。哦,主啊,她想,是他啊。他是住在二楼的一个怪人。
他眯起眼睛看她走过过道。“早上好!”他上身探出门来说。“你早啊!”他看上去像只山羊,有双葡萄干一般的小眼睛,一把卷胡子,身穿一件夹克——不是从绿色穿成了黑色,就是从黑色穿成了绿色。
“早上好,”她说,“您好吗?”
“很好!”他嚷嚷,“在这么个光荣日里,确实是很好!”他七十八岁,脸上像是生了霉斑。他早上做研究,下午就在人行道上来回晃悠,拦住孩子问他们问题。无论何时,只要他听到过道里有人,就会打开门向外张望。
“没错,是个好天,”她没精打采地说。
“今天是个了不起的诞辰,你知道是谁的吗?”他问。
“唔唔,”鲁比支吾。他总有诸如此类的问题。一个没人知道答案的历史问题。他会把这个问题提出来然后就此发表一通演讲。他以前在中学里教过书。
“猜猜看,”他敦促她。
“亚伯拉罕?林肯,”她嘟哝着说。
“哈!你没动脑子,”他说,“动动脑子。”
“乔治?华盛顿,”她一边开始爬楼一边说。
“真丢人!”他叫道。“你老公还是打那儿来的呢!佛罗里达!佛罗里达!佛罗里达的诞辰。”他嚷嚷。“进来。”他伸出一根长长的手指示意她进去,自己消失在了房间里。
她走下两级台阶,然后说:“我得走了,”说完把脑袋伸进了门内。房间和一个大壁橱一般大,墙上贴满了当地建筑的明信片,因此看起来大了不少。一只透明的灯泡垂下来,正对着吉格先生和一张小桌子。
“瞧瞧这个,”他说。他对着一本书弯下腰去,用一根手指指着几行文字说:“‘1516年4月3日,复活节星期日,他到达了大陆的尖角上。’你知道这里的他指谁吗?”他问。
“哦,是克里斯托弗?哥伦布,”鲁比说。
“是庞塞?德莱昂庞塞?德莱昂(PoncedeLeon),西班牙征服者,第一个到达佛罗里达的西方人。!”他尖叫道。“庞塞?德莱昂!你应该对佛罗里达有所了解的,”他说,“你老公是佛罗里达人。”
“没错,他生在迈阿密,”鲁比说,“他不是田纳西人。”
“佛罗里达虽然没什么高贵的历史可言,”吉格先生说,“但它是个很重要的州。”
“它是很重要,”鲁比说。
“你知道庞塞?德莱昂吗?”
“他发现了佛罗里达,”鲁比兴奋地说。
“他是西班牙人,”吉格先生说,“你知道他当时在找什么吗?”
“佛罗里达,”鲁比说。
“庞塞?德莱昂在找青春之泉,”吉格先生闭上眼睛说。
“哦,”鲁比咕哝。
“某处的一眼泉水,”吉格先生继续说,“能让喝过的人永葆青春。换句话说,”他说,“他想永远年轻。”
“他找到了没有?”鲁比问。
吉格先生顿了顿,眼睛仍然闭着。一分钟后,他说:“你认为他找到了没有?你认为他找到了没有?你认为要是他找到了,就再没人能去那儿了吗?你认为这个地球上还会有人没喝过里面的泉水吗?”
“我没想过,”鲁比说。
“没人肯动脑子了,”吉格先生抱怨。
“我得走了。”
“是的,它被找到了,”吉格先生说。
“在哪里?”鲁比问。
“我喝过里面的水。”
“您得上哪儿才找得到?”她问。她微微向他凑近了一些,闻到了些许他的气息,像是把自己的鼻子凑到一只小虫的翅膀下面。
“去我心里,”他边说边把手放在心口上。
“哦,”鲁比直起了身子,“我得走了。我想我弟弟该到家了。”她跨过了门槛。
“问问你老公知不知道今天是个什么了不起的诞辰,”吉格先生腼腆地看着她说。
“嗯,我会的,”她转身停下,直到听到咔哒一声。她回头看到门已经关上,然后长舒一口气,面向余下的那些又暗又陡的台阶站着。“万能的主啊,”她说。越往上就越暗、越陡。
她爬了五级台阶,呼吸开始困难。她喘着粗气坚持又爬了几级,然后停下来,肚子痛了起来。这种痛就像是一块什么东西在撞击着别的什么东西。她有过这种感觉,就在几天以前。她最怕的就是这个。有一次她想到了癌症这个字眼,但马上就抛掉了这个念头,因为她没有感觉到那种恐惧,因为这不可能。那个字眼立刻伴着疼痛一起又向她袭来,但她把它和罗利达太太一起劈成了两半。它最终会带来好运。她劈开了它两次,然后又劈了一下,直到它只剩下一堆无法辨认出的碎片。她想在上一层楼停一下——上帝啊,要是她能上去的话——跟拉文?瓦茨聊聊。拉文?瓦茨是三楼的住户,一个手足病医生的秘书,也是她的一个密友。
她喘着粗气爬上去了,觉得自己的膝盖似乎在噼啪作响,她用哈特里?吉尔费特的枪柄敲了敲拉文的房门。她倚在门框上休息,突然脚边的地板从两边陷了下去,四壁变成了黑色。她觉得自己一阵眩晕,喘不上气来,悬在半空,害怕马上就会跌下来。她看到大门在异常遥远的地方打开了,四英寸上下的拉文站在门内。
拉文是个高个子女孩,生着稻草一样的头发。见到鲁比,她发出了一阵异常响亮的大笑,然后一拍身侧,好像她开门见到了这辈子最滑稽的场景。“那把枪!”她嚷嚷,“那把枪!瞧你那副样子!”她摇摇晃晃退回沙发,倒了上去,把双腿抬到了胯部以上,又砰的一声不由自主地重重倒了下去。
地板升到鲁比的视线之内,再没出去,只微微下坠了一点。她惊恐地紧盯着,迈出一步踏在上面。她对着屋子那头的一把椅子审视了一番,然后走过去,先小心翼翼地迈出一只脚,再迈第二只。
“你该去演西部荒原片!”拉文?瓦茨说,“你笑死人了!”
鲁比伸手够到了椅子,然后小心地侧着身子坐下。“闭嘴,”她沙哑着喉咙说。
拉文指着她,向前欠一欠身,然后又花枝乱颤地靠回到沙发上。
“别闹了!”鲁比喊道,“别闹了!我病了。”
拉文站起来,跨了两三个大步走到房间那头。她在鲁比身前弯下腰,闭上一只眼看向她的脸,好像正眯着眼睛从一个锁眼里看过去。
“我病得很重,”鲁比怒目圆睁。
拉文站起身向她望去。一转眼,拉文抱起胳膊,对她挺起了肚子,前后摇摆起来。“哦,你拿着那把枪来干什么?你在哪儿弄到的?”她问。
“屁股下面,”鲁比低声说。
拉文站在那里,腆着肚子晃来晃去,脸上浮现出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鲁比懒散地靠在椅子里,注视着自己的双脚。房间里静悄悄的。她坐直去看自己的脚踝。脚踝肿了起来!我不要去看医生,她开始默念,我不要去看。我不要去。“不去,”她喃喃说道,“不看医生,不……”
“你觉得你还能拖多久?”拉文叽咕完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的脚肿了没有?”鲁比问。
“我觉得看起来跟平常一样,”拉文边说边把自己又扔回了沙发。“有点胖。”她抬起脚踝放在靠枕上,微微侧了一侧。“你喜欢这双鞋吗?”她问。那是一双蚱蜢绿的细高跟鞋。
“我觉得是肿了,”鲁比说,“我上最后一段楼梯的时候,有了种可怕的感觉,我浑身都好像……”
“你还是该去看看医生。”
“没必要去看医生,”鲁比低声说,“我能照顾自己。一直以来我都干得不错。”
“拉夫斯在家吗?”
“我不知道。我这辈子都要离医生远远的。我要——怎么啦?”
“什么怎么啦?”
“为什么问拉夫斯在不在家?”
“拉夫斯很可爱,”拉文说,“我想我要问问他喜不喜欢我的鞋子。”
鲁比面色一沉,坐直了身子,一张脸涨成了粉紫色。“关拉夫斯什么事?”她咆哮,“他不过是个孩子罢了。”而拉文已经三十岁了。“他不关心女人的鞋子。”
拉文坐起来脱掉一只鞋,向里张了张。“9B码的,”她说,“我打赌他会喜欢里面的脚。”
“拉夫斯可不是个刚生下来的小娃娃!”鲁比说,“他没空盯着你的脚看。他没空干这个。”
“哦,他有的是时间,”拉文说。
“没错,”鲁比咕哝着眼前又浮现出了他的身影,攥着大把时间在不知道什么地方一直等到被生出来,就这么等着,让他母亲失掉许多生气。
“我认为你的脚脖子是肿了,”拉文说。
“嗯,”鲁比转了转脚踝说,“嗯。感觉有点紧。我爬上那些台阶的时候,感觉糟糕透顶,好像一点都喘不上气来,好像浑身都僵了,好像——太糟了。”
“你该去看看医生。”
“不。”
“你这辈子看过医生没有?”
“我十岁的时候,他们带我去过一次,”鲁比说,“但我跑开了。三个人都没能抓住我。”
“那次是什么病?”
“你干吗那样看着我?”鲁比咕哝。
“怎样?”
“就是那样,”鲁比说,“——把你的肚子那样晃来晃去。”
“我在问你那次是什么病?”
“我长了个疔。路那边住着的一个黑女人告诉我该怎么做,我照做了,然后疔就消了。”她垂头坐在椅子边上,死死瞪着前面,好像她在回忆一段更欢乐的时光。
拉文开始在房间里滑稽地舞来舞去。她屈着膝盖慢慢往一个方向迈了两三步,回到原地,然后一条腿缓慢又费力地向反方向踢去。她喉咙里大声哼唱着,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合在一起就是母亲!母亲!”然后张开双臂,像在台上似的。
鲁比张口结舌,脸上凶狠的表情不见了。半秒钟她一动不动,然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不是我!”她喊道,“不是我!”
拉文停下来,只用了然的神情看着她。
“不是我!”她喊道,“哦,不,不是我!比尔?希尔采取措施的。比尔?希尔采取措施的!五年来都是比尔?希尔在采取措施!那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
“哦,四五个月前老比尔?希尔不过是疏忽了,我的朋友。”拉文说,“不过是疏忽了……”|福哇www.fval. cn小说|
“我看你什么都不知道,你都还没结婚呢,你都还没……”
“我打赌不是一个,我打赌是两个,”拉文说,“你最好去看看医生,看看到底是几个。”
“不是的!”鲁比尖叫。她自以为自己聪明得了不得!她看到一个女病人都不认识,她就只会盯着自己的脚看,然后伸去给拉夫斯看,伸去给拉夫斯看,他是个小孩儿,她已经三十四了。“拉夫斯是个小孩儿!”她哀号。
“这就应该有两个小孩儿了!”拉文说。
“你给我闭嘴!”鲁比大叫,“这会儿你给我闭嘴。我不会生孩子的!”
“哈哈。”拉文说。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自以为懂这么多,”鲁比说,“你还单身。要是我还像你一样单身,我可不会到处去对已婚妇女指手画脚。”
“不只是你的脚脖子,”拉文说,“你浑身上下都肿了。”
“我不会待在这里任你奚落,”鲁比说完小心翼翼地向门口走去,身子挺得直直的,虽然很想低头看看肚子,但忍住了。
“我希望你们明天都会感觉好一点,”拉文说。
“我觉得我的心脏明天会好一点。”鲁比说。“但我希望我们很快就搬走。我心脏不好,不能爬这些台阶,而且,”她郑重地看着她补充说,“拉夫斯对你的大脚一点也不关心。”
“你最好把那把枪举起来,”拉文说,“在你冲人开枪以前。”
鲁比把门重重地带上了,然后马上低头去看自己。她那儿确实大了,可她一直就是大肚子。她那儿和其他部位一样,并没有特别凸出。体重长了,在中间长点肉很正常,比尔?希尔不在意她胖了,他只是莫名其妙地更加开心罢了。她看见比尔?希尔开心的长脸在以他特有的方式从眼睛往下都在对她笑,越靠近牙齿,笑得好像就越开心。他永远都不会疏忽。她在裙子上揉了揉手,感觉到手僵了,但她以前没有过这种感觉吗?她有过的。都怪这条裙子——她穿的这条是紧身的,她不常穿,她穿……她穿的不是那条紧身裙。她穿了条宽松的裙子。但不是太宽松。但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只是胖了而已。
她把手指放在肚子上,向下摁了摁,然后马上把手拿开。她慢吞吞走向台阶,好像脚下的地板要活动起来了。她开始爬楼。疼痛马上再次袭来。她才爬了一级台阶,疼痛就再次袭来。“不,”她抽泣起来,“不。”只是一点小小的异样,只是一点小小的异样,好像体内的一小块东西翻了个身,但却让喉头喘不上气了。她体内不该有什么东西会翻身。“不过是一级台阶,”她低声说,“不过是一级台阶,他就这样了。”不可能是癌症。罗利达太太说它会带来好运。她哭了起来,边哭边说:“不过是一级台阶,他就这样了。”然后继续不自觉地向上爬,好像自以为自己还站着不动。爬到第六级的时候,她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指无力地从扶手上滑了下来,触到了地面。
“不,”她说完把红红的圆脸挤进了最近的两根栏杆之间,低头向楼梯井里看去,发出一阵长长的空洞的哀号,声音一边向下传去一边不断扩散、回响。楼梯窟窿里满眼是深绿色和黑褐色,传到底部的哀号像是对她的应答。她喘着粗气闭上了眼睛。不。不。不可能是个娃娃。她不要让什么东西在她体内等着,让她失掉生气,她不要。比尔?希尔不会疏忽的。他说能保证的,而且一直以来都没有问题,不可能是那样,不可能。她哆嗦着,用手紧紧捂住嘴巴。她觉得自己的脸上憔悴得起了皮:两个生下来就死了,一个一岁时候死了,一个在慢慢萎缩,像一个干干的黄苹果,不,她只有三十四岁,她老了。罗利达太太说最终不会干掉。罗利达太太说,哦,可它最终会带来好运,我要搬家了。她说最终会有好运能搬到个好地方。
她觉得自己平静了一些。一分钟后,她觉得自己几乎已经平静下来,觉得自己太容易沮丧了。见鬼,随便说说而已。罗利达太太至今还没说错过一件事,她知道得比……
她跳了起来,楼梯井底部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一阵隆隆声沿台阶传上来,她脚下的台阶也随之猛摇起来。她从扶手之间望下去,看见哈特里?吉尔费特平举着两把枪冲上楼梯,耳边一个声音从她顶上的那一层直刺下来。“哈特里你这个小鬼,别闹了!整座楼都在摇了!”但他继续向前冲,在第一层转弯的时候,动静更大了,在过道上一闪而过。她看见吉格先生的房门猛地开了。他屈指成爪,跳了出来,一把握住衬衫飘扬的一角。哈特里猛一转身,一边又开了一枪,一边高声尖叫:“放开我,你这个老不死的山羊教师!”然后马不停蹄地向上奔去,离她越来越近,终于楼梯就在她脚下隆隆作响。一张金花鼠一般的脸向她急撞过来,冲破她的头顶,越变越小,最终只剩下了一圈黑暗。
她坐在台阶上,死死拽住扶手,气息又一丝一丝地回来了,楼梯也不再上下摇晃。她睁开眼睛俯视着那个黑洞洞的窟窿,俯视着洞底。很久之前她就是从那儿向上爬的。“好运,”她用空洞的声音说,声音在洞穴的每一层回旋,“宝宝。”
“好运,宝宝。”三声回响斜斜传了回来。
然后她又有了那种感觉,什么东西微微翻了个个儿。好像不是在她的肚子里,而是在外面的虚无里,在外面的什么地方,休息着,等待着,时间多得很呢。
一整个周末,两个女孩都在互称“宿所一”和“宿所二”,笑得花枝乱颤,烧得满脸通红,难看极了,尤其是乔安妮,她脸上本来就有斑。她们穿着在圣斯考拉斯蒂卡山(MountSt Scholastica)必须得穿的棕色修道服进来了,但一打开衣箱,就脱下了修道服,换上了红裙子和花衬衫。她们抹上唇膏,穿上高跟的便鞋,噔噔噔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每次经过过道,都要放慢脚步看看自己在长镜子里的腿。她们的一言一行,那个孩子都看在眼里。要是只来了一个人,那个人就会跟她一起玩,但既然两人一起来了,没人理睬的她就在远处狐疑地望着她们。
她们十四岁——比她大两岁——不过两人都不聪明,因此才会被送入女修道院。要是她们进了一所普通学校,就会一心只想着男孩子了。她母亲说,在女修道院里,修女会看着她们。对她们观察了几个钟头之后,孩子认定她们简直是两个大草包。她们不过是她的拐弯表亲,她不可能带有她们的愚蠢基因,想到这里,她高兴起来。苏珊管自己叫苏然。她瘦骨嶙峋,但有张漂亮的尖脸和一头红发。乔安妮有一头自然卷曲的黄发,可她讲话的时候声音总从鼻腔里出来,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绽出一块块酱紫色。她们都说不出一句有脑子的话,每句话都是这么开头:“你知道的,跟我熟的那个男孩,有一次他……”
她们要在这儿待上一整个周末,她母亲说不知道该怎么招待她们,因为她不认识和她们一般大的男孩子。闻言,那个孩子突然有了主意,叫道:“有骗子“骗子”(Cheat)即下文提到的“奇特姆先生(Mr Cheatam)”。呢!让骗子来!叫科比小姐让骗子带她们到处逛逛!”她差点被嘴里的食物噎住了。她笑弯了腰,用拳头去砸桌子,看着两个不明所以的女孩,眼里笑出了眼泪,从胖乎乎的腮帮上滚落下来,嘴里的牙套像白铁皮一样闪闪发光。她以前从没想到过这么好玩的事情。
她母亲谨慎地笑了笑,科比小姐脸红了,她拘谨地把叉子上的一粒豌豆送进嘴里。她长脸金发,是个学校教师,寄宿在她们家,奇特姆先生是她的仰慕者。他是个有钱的老农,每个周六下午开着一辆已经开了十五年的浅蓝色“庞蒂克”来到此处,车身上蒙着层红土灰,里面坐着黑人。每个周六下午,他以每人十美分的车钱带他们进城,待卸下他们之后,就会来看科比小姐,每次带一份小礼物——一袋煮花生、一个西瓜或是一根甘蔗,还有一次带了一盒批发来的贝蒂鲁斯牌条形糖。
他只有一小撮铁锈色的头发,其他地方全秃了,面孔和土路差不多一个颜色,也像土路一样被冲刷出了沟沟坎坎。他穿着件淡蓝色衬衫,衬衫上一条窄窄的黑色条纹,系着两条蓝色背带,裤子从突出的大肚皮上切过。他不时扣起大大的拇指轻轻摁一摁肚子。他所有的牙齿都用镶金衬里。他会顽皮地冲科比小姐转转眼珠,嘴里“嗬嗬”出声,坐在她们门廊的秋千上,两条腿叉开得大大的,一双高帮靴子在地板上各自指向相反的方向。
“我觉得这个周末骗子未必会进城,”科比小姐说,压根儿就没意识到这不过是个玩笑。孩子又笑得浑身打颤,身子重重向椅背靠去,一不留神从椅子上跌下来,在地上打滚,然后躺着直喘气。她母亲告诉她,要是她再胡闹的话,就得离开桌子。
昨天她母亲跟阿伦佐?梅厄斯讲好要驱车四十五英里去梅韦尔的女修道院接女孩们来过周末,星期天下午他受雇要再把她们送回去。他是个十八岁的男孩,有两百五十磅重,在出租车公司工作。他是你能找到的唯一一个能把你送到任何地方去的人。他抽烟,或者说他嚼短短的黑雪茄。他胸部圆滚滚、汗涔涔的,透过身上穿的黄色尼龙衬衫隐约可见。他开车的时候,所有的车窗都得打开。
“喂,还有阿伦佐呢!”孩子在地上大声嚷嚷,“让阿伦佐领她们逛逛!让阿伦佐去!”
两个女孩见过阿伦佐,忿忿然尖声表示抗议。
她母亲也觉得这个提议很好笑,但她还是说“够了,你闭嘴吧”,然后另起了个话头。她问他们为什么要互称“宿所一”和“宿所二”,她们闻言禁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终于她们强忍住笑解释说,梅韦尔慈善修女会最年长的修女培佩图尔曾经教训过她们,要是一个年轻男子——说到这里她们笑得前仰后合,得重复一下开头才能接着往下说——要是一个年轻男子——她们把脑袋埋进了大腿——要是一个——她们终于强忍住笑大声嚷嚷了出来——要是他“和她们同在汽车后座上,他的行为不那么绅士的话”,培佩图尔修女说,她们应该说:“停下,先生!我是圣灵所宿之处!”然后他就会规矩了。孩子茫然地从地板上坐了起来。她没看出这其中有什么好笑的。真正好笑的是奇特姆先生或阿伦佐?梅厄斯伴着她们到处去逛逛。想到这里,她都要笑疯了。
不管她们刚刚说了什么,她母亲都没有笑。“我瞧你们这些女孩子都很傻气,”她说,“你们的的确确全都是——圣灵所宿之处。”
两个女孩抬头向她看去,礼貌地压下笑声,但满脸惊讶,仿佛才开始意识到她和培佩图尔修女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科比小姐的表情一如往常。孩子想,她一定满脑子在想着呢。我是圣灵所宿之处,孩子对自己说,对这个说法感到很满意。这让她觉得好像有人给她送了份礼物。
吃完午饭,她母亲一下子倒在床上说:“要是我不给这两个女孩找点乐子,她们会把我逼疯的。她们真是可怕。”
“我打赌我知道你能找到谁,”孩子冒出了一句。
“听着。不许再在我面前提奇特姆先生了,”她母亲说,“你让科比小姐难为情了。他是她唯一的朋友。哦,我的主啊!”她坐起来悲哀地向|福哇小說@下載站|窗外望去,“那个可怜人太孤单了,她甚至得坐在那辆闻起来好像地狱最后一层的车上。”
她也是圣灵所宿之处,孩子想了想才意识到。“我想的不是他,”她说,“我想的是维尔金斯家的那两个,文德尔和考利,他们正在老太太布彻尔的农场做客呢。他们是她外孙,给她干活儿。”
“这是个主意,”她母亲嘟哝完,赞赏地看了她一眼。但过了一会儿她又倒下去了。“他们不过是农场里的男孩子。这两个女孩子看不上他们的。”
“嘿,”孩子说,“他们穿长裤。他们十六岁。他们有辆车。有人说他们双双要去教堂做牧师,因为这压根儿什么也不用懂。”
“她们跟那两个男孩在一起一定非常安全,”她母亲说。过了一会儿,她起来给他们的祖母打电话,她跟老太婆聊了半个钟头,讲好让文德尔和考利来吃晚饭,然后带两个女孩去逛游乐会。
苏珊和乔安妮非常开心,她们为此洗了头发,用铝制发卷把头发卷了起来。哈,孩子翘着双腿坐在床上看她们拆开发卷的时候想,等着吧,你们会见识到文德尔和考利的!“你们会喜欢那两个男孩的,”她说,“文德尔六英尺高,红头发。考利六英尺六英寸,黑头发,穿一件运动衫。他们有辆车,车前挂着根松鼠尾巴。”
“你这样的一个孩子怎么会对那些男人这么了解?”苏珊问完抬起脸凑着镜子去看眼珠里放大的瞳孔。
孩子躺回了床上,数起天花板上窄窄的扣板,直到她搞不清数到哪儿了为止。我的确了解他们,她对某个人说。我们一起参加过世界大战。他们的职位在我之下,我从不要命撞过来的日本装甲车下救过他们五次。文德尔说,我打算娶那个孩子。另一个说,哦,不,你不能娶,我要娶。我说,你们都要靠边站,因为在你们没来得及眨眼之前,我要让你们乖乖听令。“我不过是整天看着他们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罢了,”她说。
他们到的时候,女孩们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然后咯咯笑了起来,还谈起了女修道院。她们一起坐在秋千上,文德尔和考利一起坐在楼梯扶手上。他们像猴子一样坐着,膝盖与肩膀平齐,胳膊垂在膝盖中间。他们瘦瘦小小,红脸膛,高高的颧骨,浅色的眼睛像粒种子。他们带了一只口琴和一把吉他。其中一个轻轻吹起了口琴,一边吹一边从口琴上方望着女孩们,另一个弹拨起吉他,唱了起来,没有看向她们,而是斜向上昂着脑袋,好像他只对听自己唱歌感兴趣。他唱的是一支山地民谣,听起来既像是情歌又像是赞美诗。
孩子把一只水桶踢到屋子侧墙边的灌木丛里,站在上面,她的脸和门廊的地面一般高。太阳正在落下,天空正变成一片瘀紫色,似乎和甜蜜而哀伤的音乐连在了一起。文德尔一边唱着一边笑了起来,还朝女孩们看了过去。他像只小狗一样对苏珊暗送秋波,唱道:
耶稣是我的良友,
他于我甚于所有,
他是谷中的百合,
他给我的是自由!
然后他用同样的眼神看着乔安妮唱道:
我身边绕着一圈火墙,
我心中没有丝毫恐惧,
他是谷中的一朵百合,
他会一直在我的身旁。
女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抿紧了嘴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可苏珊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赶忙用手把嘴捂住。歌手皱了皱眉头,下面的几秒钟就只拨弄了几下吉他。然后他唱起了《古旧的十字架》。她们礼貌地听着,但等他唱完了,她们说:“我们来唱一首!”在他没来得及唱下一首之前就用受过女修道院训练的歌喉唱了起来:
皇皇圣体尊高无比,
我们俯首致钦崇,
古教旧礼已成陈迹,
新约礼仪继圣功。
孩子看到男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刚才还一本正经的脸上露出了迷惑的不悦之色,好像他们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被耍了。
五官之力有所不及,
应由信德来补充。
赞美圣父赞美圣子,
欢欣踊跃来主前。
在灰紫色的阳光下,男孩们的面孔变成了暗红色。他们看起来既凶恶又惊异。
歌颂救主凯旋胜利,
颂扬主德浩无边,
圣神发自圣父圣子,
同尊同荣同威严。
阿门。
女孩们把“阿门”拖得长长的,然后一片寂静。
“一定是犹太人唱的歌。”文德尔说完给吉他调了调音。
女孩们白痴一样咯咯笑了起来,可孩子在水桶上直跺脚。“你这头大蠢驴!”她嚷嚷,“你这头要做牧师的大蠢驴!”他们从扶手上跳下来看是谁在嚷嚷的时候,她大声叫喊着从水桶上跌了下来,然后赶忙爬起来,一溜烟绕过了屋角。
母亲安排他们在后院吃晚饭,她在几个日本灯笼下摆了张桌子,过去只有在举办花园舞会的时候,她才会把灯笼拉起来。“我不要跟他们一起吃饭,”孩子说完从桌上抢下了自己的盘子端到厨房里,和一个青色牙龈的瘦厨子坐在一起,吃自己的那份晚饭。
“为什么有时候你那么别扭啊?”厨子问。
“都是因为那些白痴,”孩子说。
灯笼把与它们平齐的那一排树叶染成了橘色,上面一团青黑色,下面是各种暗淡而柔和的色彩,坐在桌旁的女孩们看起来比平时要漂亮。孩子不时扭头冲着厨房窗下的场景狠狠瞪上一眼。
“上帝会把你变得又聋又瞎,”厨子说,“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聪明了。”
“那我还是会比某些人聪明,”孩子说。
吃完晚饭,他们去了游乐会。她也想去游乐会,但是不想和他们一起去,因此即便他们过来问过她,她也不愿去。她上了楼,把手背在身后,在长长的卧室里踱来踱去。她脑袋向前探着,脸上露出凶狠而恍惚的表情。她没开电灯,而是让黑暗慢慢聚拢,使房间变得更小、更私密。每隔一段时间,一道光线透过打开的窗户,把影子投在墙上。她停下脚步,站着向窗外看去,越过暗沉沉的山坡,穿过闪烁着银色微光的池塘,穿过一排树木,看向斑驳陆离的天空。一道长长的光线在空中搜寻着,像是在寻找失落的太阳,忽而盘旋上升,忽而打着圈子,最后隐去了。那道光是游乐会上的灯标发出的。
她听得到远处风琴的声音,脑中浮现出锯末般的金色灯光底下,所有的帐篷都支起来了,闪着钻石般光彩的摩天轮在天上一圈又一圈地转着,升到天上又降下来,尖叫的旋转木马在地上一圈又一圈地跑着。游乐会持续五六天,有一个为学生专设的下午场,还有一个为黑人专设的夜场。去年,在学生下午专场的时候她去过,见到了猴子、胖子,还坐了摩天轮。有些帐篷是不开的,因为里面的东西只能让大人知道,但她还是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那些帐篷上的广告。帆布上的人像已经褪了色,这些人穿着紧身衣,脸绷得很紧,面色沉着,像是等着罗马士兵来割舌头的殉道士。她想象着这些帐篷里面的东西与药物有关,决心长大后做个医生。
后来她改了主意,决心要做个工程师,但当她看向窗外,目光跟随着一边盘旋一边变粗变短沿弧度绕圈的探照灯光的时候,她觉得仅仅做个医生或工程师是不够的。她得做个圣人,因为这个职业囊括了你所能知道的一切,但是她知道自己永远也做不了圣人。她不偷窃不杀人,但她是个天生的说谎精,又很懒散,她顶撞母亲,而且故意跟几乎所有人闹别扭。同时她傲慢基督教义中七宗罪的一种。至极,这最糟糕的一宗罪。她取笑毕业典礼上讲如何祈祷的浸礼会牧师,拉下嘴角,用手托住额头,做出一副痛苦的样子,呻吟着:“圣父啊,我们感谢您。”和他的姿势一模一样。她多次被告知再不许这样了。她永远也做不了圣人,但是她觉得要是他们赶快把她杀了的话,她还赶得上做个殉道士。
被枪杀她还可以忍受,但在油里被烧死就不行了。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受得了被狮子撕成碎片。她开始为自己的殉道作准备了,想象自己穿着条紧身裤站在一个巨大的角斗场上,早期基督徒被吊在火笼里,大火映得角斗场一片通明,灰蒙蒙的一道金光投向了她和狮子。
第一只狮子扑了过来,匍匐在她脚下,成为基督徒。一只接一只,所有的狮子全都一样。狮子非常喜欢她,她甚至和它们睡在一处,最后罗马人不得不把她烧死,但他们大吃一惊,她居然烧不死。他们发现弄死她很难,最终用一把剑飞快地砍下了她的脑袋,她立刻就升上了天堂。她把这一幕排演了好几次,每次都在天堂入口处回到了狮子身边。
最后她从窗口站起来,准备上床,没有祷告就爬上了床。房间里有两张重重的双人床。女孩们睡的是她边上的那张,她在想有没有一种冷冰冰、滑腻腻的东西可以藏到她们的被窝里,但白费了一番脑子。能想到的东西她都没有,比如一只死鸡或一块牛肝。风琴的声音从窗口传来,她睡不着了。她记起自己还没有祷告,就爬起来跪在地上祷告起来。她开始说得很好,说完了《使徒信经》的背面,然后把下巴搁在床沿上,脑中一片空白。她记得要祷告的时候,通常都马马虎虎把祷告词念一遍了事。不过当她做了错事,听了音乐,丢了东西的时候,还有说不上是为了什么的时候,她会激动得满心热诚,会想到基督在通往蒙难地的漫长道路上,在粗糙的十字架下被挤倒了三次。她的大脑会在此细思片刻,然后一片空白,然后当什么东西触动她的时候,她会发现自己已经在想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了,比如一只小狗,一个女孩,或者她某一天要做的某件事情。今晚,想起文德尔和考利的时候,她满心感激,几乎要喜极而泣,她说:“主啊,主啊,我不在教堂里任职,要谢谢您,谢谢您,主啊,谢谢您!”她回到床上,一遍遍地重复,直至睡着。
女孩们在十二点差一刻的时候进来,咯咯的笑声把她吵醒了。她们打开蓝色灯罩的小灯,在灯下脱衣服,皮包骨头的影子爬到了墙上,从中间一分为二,继续悄无声息地在天花板上移动。孩子坐起来听她们讲在游乐会上的所有见闻。苏珊买了一把塑料手枪,里面都是廉价的糖果,乔安妮买了一只纸板猫,猫身上有红色的圆点。“你们看到猴子跳舞了没有?”孩子问,“你们看到那个胖子和那些侏儒了没有?”
“各式各样的畸形人都有,”乔安妮说。然后她对苏珊说:“我从头到尾玩得都很高兴,除了那个你知道的,”她的脸上露出了一副奇怪的表情,好像她咬到了什么东西,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吃。
另一个女孩静静地站着,摇了一下脑袋,冲着孩子微微点了点头。“人小耳朵长,”她低声说,但孩子听到了,她的心飞快地跳了起来。
她从床上爬下来,爬到她们的床脚竖板上。她们关掉电灯,钻上了床,可她没动。她坐在那里,死死地盯住她们,直到她们的面孔在黑暗里轮廓分明。“虽然我没有你们年纪大,”她说,“但我比你们聪明一百万倍。”
“有些东西,”苏珊说,“你这个年纪的孩子是不明白的。”然后她们就一起咯咯笑了起来。
“回你自己的床上去,”乔安妮说。
孩子一动不动。“有一次,”她说,她的声音在黑暗听起来空空荡荡,“我看见兔子在生小兔。”
开始谁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苏珊漠然地说:“怎么生的?”她知道她在养兔子。她说她们没把那个“你知道的”说出来之前,她决不说。事实上,她从没见过兔子生小兔,但当她们说起在帐篷里的见闻时,她就忘了这一点。
那是个畸形人,名字很怪,但她们记不起那个名字了。那个畸形人待着的帐篷里有一幅黑帘把帐篷一分两半,一边给男宾,一边给女宾。那个畸形人从一边走到另一边,先对男人说话,然后对女人说,但两边都听得见。前面一圈都是舞台。女孩们听到畸形人对男人说:“我要给你们看看这个,要是你们发笑的话,上帝也许会让你们遭受同样的折磨。”畸形人说话有乡下口音,慢条斯理的,带着鼻音,声音既不高也不低,就是那么平平板板的。“上帝把我造成了这样,要是你们发笑的话,他也许会让你们遭受同样的折磨。他希望我长成这样,我不是对他的做法提出反抗。我展示给你们看是因为我得好好利用它。我希望你们的举止能像绅士和淑女一样。我从未对自己做过这种事,而且我也与此无干,我只不过是好好利用它罢了。我不反抗。”然后帐篷那边一片长时间的沉寂,终于,畸形人丢下了男人来到了女人这边,把刚才的那番话重复了一遍。
孩子觉得浑身的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好像她正在听一个谜面的谜底,这个谜底比谜面更让人迷惑不解。“你是说他有两个脑袋?”她说。
“不,”苏珊说,“他是个阴阳人。他把衣服撩起来给我们看。他穿了件女式的蓝衣服。”
孩子想要问他怎么会同时既是男人又是女人却没有两个脑袋,但她没问。她想要回到自己的床上,理出个头绪,于是她沿着床脚竖板向下爬去。
“兔子是怎么生的?”乔安妮问。
孩子停下来,只剩一张脸还露在床脚竖板上,心不在焉地出着神。“它把它们从嘴里吐了出来,”她说,“整整六只。”
她躺在床上,想要在脑海里拼凑出帐篷里一个畸形人从一边走到另一边的场景,但她太困了,想不出究竟是怎么样的。她能看到乡下人聚精会神的面孔,男人们比在教堂里更加严肃,女人们更冷酷,更加彬彬有礼,眼神里透着做作。他们站在那里,仿佛在等着赞美诗的第一个音符在钢琴上奏响。她听得到那个畸形人说:“上帝把我造成了这样,我不反抗。”然后人们说:“阿门,阿门。”
“上帝把我造成了这样,我赞美他。”
“阿门。阿门。”
“他也许会让你们遭受同样的折磨。”
“阿门。阿门。”
“但他还没有。”
“阿门。”
“挺起身子来。圣灵所宿之处。你们!你们是圣灵所宿之处,你们知道吗?你们知道吗?圣灵宿在你们的身体里,你们知道吗?”
“阿门。阿门。”
“要是有人亵渎了圣灵所宿之处,上帝就会让他毁灭,要是你们发笑的话,他也许会让你们遭受同样的折磨。圣灵所宿之处是神圣的。阿门。阿门。”
“我是圣灵所宿之处。”
“阿门。”
人们鼓起掌来,但声音并不太响,和着一声声的“阿门”有节奏地拍着,越来越轻,好像他们知道附近有个孩子正在半梦半醒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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