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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谷百合

_4 巴尔扎克(法)
  一时间,我们两人都愕然,倾听这话的声音,犹如石子投入深潭的回响。
  “假如我在生活中走错了路,那么她,她就是对的了!”
  就这样,最后一次纵情之后,接踵而来的便是最后的搏斗。她从来没有呻吟过,这次伯爵一进屋,她就呻吟起来。我恳求她告诉我究竟哪儿难受,可她就是不讲,径自去睡了,倒叫我思前想后,痛悔不已。玛德莱娜陪伴着母亲,次日小姑娘告诉我,伯爵夫人夜里呕吐了,是白天过分激动引起的。如此说来,我原想为她献身,反倒把她害了。
  “亲爱的伯爵,”我对硬要我陪他下双六棋的伯爵说,“我看伯爵夫人病情很严重,现在求医还来得及;把奥里热请来吧,劝劝夫人听从大夫的话……”
  “请那个险些要我命的奥里热?”他打断了我的话,“不行,不行,我要请卡博诺。”
  整整那一周,尤其是头几天,无事不令我痛苦,我的心开始麻木,虚荣心受到伤害,灵魂也受到伤害,正因为原先是一切的中心,是大家关注和念念不忘的人物,是生活不可缺少的主角,是每个人得到光亮的火炉,现在便更加体会出空虚有多可怕。物品依然如故,但是赋予它们活力的精神,却像熄灭了的火焰一样。现在我才明白,爱情一旦飞逝,为什么情人绝不能再相见。重睹旧地,想当年主宰一切,现在却无足轻重!想当年闪耀着生活欢乐的异彩,而今惟有一片凄清和死寂!今昔对比,叫人实在不堪忍受。不久,我就开始痛悔自己对幸福懵然无知,在忧伤中蹉跎了青春岁月。我痛心到了极点,以致伯爵夫人似乎动了心。一天晚餐后,我们大家一道在河边散步;我作了最后一次努力,想求得宽恕。我求雅克领妹妹往前走,然后撇下伯爵,把德·莫尔索夫人带向平底船,对她说道:“亨利埃特,说句宽恕的话吧,求求啦,不然,我就投安德尔河!我错了,是的,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难道我不能学狗忠于主人的崇高行为吗?我像狗一样回来了,也像狗一样羞愧万分;它做了坏事,但受到了惩罚,它仍然敬仰打它的手。您可以把我千刀万剐,只求把您的心还给我……”
  “可怜的孩子,”她说,“您不始终是我的儿子吗?”
  她又挽起我的手臂,默默地赶上雅克和玛德莱娜。她领着两个孩子从园圃返回葫芦钟堡,把我撇给了伯爵。伯爵向我谈起他邻居的政治态度。
  “我们回去吧,”我对他说,“晚上露水大,您没戴帽子,会着凉的。”
  “还是您体贴我呀,亲爱的费利克斯!”他答道,显然是误解了我的意图,“我妻子可从来不安慰我,也许她那人大刻板了。”
  若是过去,伯爵夫人绝不会把我丢给她丈夫,现在我却要找借口去会她。她同两个孩子在一起,正向雅克讲解双六棋规则。
  “瞧吧,”伯爵说道,他见妻子爱孩子,总不免嫉妒,“就是为了他们,才不管我了。亲爱的费利克斯,做丈夫的总是低一等;就连最贤惠的女人,也总有办法满足她损害夫妻之情的需要。”
  伯爵夫人仍旧爱抚孩子,并不答理。
  “雅克,过来!”伯爵说道。
  雅克有些不情愿。
  “父亲叫您哪,去吧,孩子。”母亲说着,推他过去。
  “他们是奉命才爱我的。”这个老人又说道,有时他还真有自知之明。
  “先生,”伯爵夫人回答,同时她在梳着漂亮的铁匠女人发型①的玛德莱娜头上抚摩了几下,“对可怜的女人别这么不公正;对她们来说,生活并不总是那么轻松的,也许一位母亲的操行,就体现在孩子身上!”
  ①达·芬奇所作的人物画《漂亮的铁匠女人》的发型:头发中间分开,梳到两鬓,额头戴着金制或银制的细链。这种发型在法国复辟时期很流行。
  “亲爱的,”伯爵竟然这样推理,他答道,“您这话就意味女人若是没孩子,就会丧失妇道,抛掉自己的丈夫了。”
  伯爵夫人霍地站起身,把玛德莱娜领到门前台阶上。
  “婚姻就是这样,亲爱的,”伯爵说道,“您这样起身走开,岂不是认为我在胡说八道吗?”他叫嚷着,同时抓住儿子的手,追到台阶上,停在妻子身边,并狂怒地瞪了她几眼。
  “恰恰相反,先生,您真把我吓坏了。您的想法可伤透了我的心,”她声音低沉地说,同时负罪地看了我一眼。“假如女人的贞操不在于为孩子和丈夫牺牲自己,那么,贞操又是什么呢?”
  “牺—牲—自—己!”伯爵接上说,那一字一顿,就像棍子一下下戳到受害者的心口。“好吧,说说看,您为孩子牺牲了什么?您为我又牺牲了什么?牺牲谁?牺牲什么?回答呀!您回答得出来吗?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您想说什么?”
  “先生,”她答道,“如果您知道妻子是出于对上帝的爱才爱您,或者她是为了保持贞洁之名而守妇道,您就满意了吗?”
  “夫人讲得对,”我在一旁开了口,激动的声音震动了这两个人的心,我把自己永远丧失的希望投进去,并以无与伦比的痛苦绝响来平复这两颗心,制止这场争吵,犹如狮子一声长啸,鸟兽都敛声屏息一样。“是的,理性赋予我们的最值得赞美的长处,就是能够把我们的德行同人联系起来:我们造就他们的幸福,而且这样做既不是由于某种打算,也不是基于某种义务,而出于执著由衷的感情。”
  亨利埃特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亲爱的伯爵,如果一个女子仍然地、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为社会所谴责的感情,那您应当承认,这种感情越是不可抗拒,她却能够加以克制,为自己的孩子、丈夫做出牺牲,也就越显得贤惠贞洁。当然,这种逻辑并不适用于我,因为我不幸提供了一个反面的例子;对您也不适用,因为您永远也摊不上这种事。”
  一只又湿又烫的手搭在我的手上,悄无声息地按着。
  “您的心真好,费利克斯,”伯爵说道。他颇为优雅地搂住妻子的腰,温柔地把她搂过来,对她说:“亲爱的,原谅一个可怜的病人吧,他无疑是想得到更多的爱,尽管他不配。”
  “有些人的胸襟是非常大度的。”伯爵夫人说着,把头倚在丈夫的肩头上;伯爵还以为这话是冲他讲的。这一误解引起伯爵夫人一阵无名的战栗;她的梳子失落,头发散开,脸色刷地白了。她丈夫正扶着她,感到她要瘫倒,大叫了一声,就像抱女儿似的,把她抱到了客厅的长沙发上。我们都围了上去。亨利埃特一直把手放在我的手中,像是告诉我:刚才那一幕,看似平平常常,实际上可怕极了,因为她的心都碎了;而这其中的秘密,惟有我们两人知道。
  “我错了,”她趁伯爵出去要一杯桔花茶、屋里只有我们俩时,悄声细语地对我说,“我对您的态度大错特错了:本来我应当款待您才是,却故意把您推进痛苦绝望的境地。亲爱的,您的心地真善良,而这只有我才能衡量出来。是的,我清楚,有的善心是炽热的爱激发起来的。男人的善心有好几种表现方式;他们的善心是出于蔑视,出于冲动,出于私利,出于懒散的性格,等等。而您呢,我的朋友,您刚才的表现是纯粹的善良。”
  “果真如此的话,”我对她说,“那也应当明白,我身上所有高尚的品质都来自于您。难道您忘了,我是您造就的呀?”
  “有这句话,一个女人就是幸福的了,”她答道,这时伯爵正巧回来。“我感觉好些了,”她说着,站了起来,“我要出去透透气。”
  大家又下楼来到平台。洋槐树还在开花,飘来阵阵香气。伯爵夫人挽着我的右臂,紧紧按在她的心口,以此来表述她痛苦的思绪;不过,从她表述的方式来看,这是她喜爱的痛苦。她当然希望同我单独待在一起;然而,她没有一般女人那种心计,想不出什么妙法支开孩子和丈夫。因此,我们只聊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这工夫,她一直绞尽脑汁,设法安排一段时间,以便向我倾诉衷肠。
  “我好久没有乘车游游了,”她见夜色很美,终于说道,“先生,请您吩咐套车吧,好让我去兜一圈。”
  她心里清楚,晚祷之前,是不可能推心置腹地谈一谈的;她还担心伯爵要下棋。她本可以等丈夫就寝后,和我待在这花香袭人的平台上;不过,也许她害怕伫立在这透过柔媚月光的树荫下,害怕沿着平台栏杆漫步,饱览流经草场的安德尔河。一座穹顶阴森而静穆的大教堂,能够诱发人们祈祷的愿望;同样,一片叶丛披着皎洁的月光,飘溢着沁人心脾的芳香,震颤着春的低微声息,也能拨动人们的心弦,削弱人们的意志。田野风光,能平息老年人的热忱,却能唤起年轻人的激情;这一点我们深有体会!钟敲了两下,晚祷时间到了;伯爵夫人不禁浑身一抖。
  “我亲爱的亨利埃特,您怎么啦?”
  “亨利埃特不存在了,”她答道,“不要再让她复活吧,她太苛求,太任性了。现在,您有了一位性情温和的朋友,而且多亏上帝授意您讲的那番话,她坚定了贞洁的信念。这些我们以后再谈吧。我们还是按时去祷告吧。今天轮到我念经文了。”
  她念了一段经文,祈求天主帮助她抵御生活的种种磨难;她那声调不独令我一人吃惊;她仿佛运用了第二视觉的天赋,预见了她要经受一次感情上的可怕冲击,那是因为我忘记了同阿拉贝尔的约定,一时言语笨拙造成的。
  “在马车套好之前,我们还来得及走几步棋,”伯爵说着,把我拉到客厅。“等一会儿您就陪我妻子出去转转,我得去睡觉。”
  我们每次下棋,他都大叫大嚷,这次也不例外。伯爵夫人不论是从她自己卧室,还是从玛德莱娜的卧室,都能听见丈夫的声音。
  “您这是滥用主人的权利。”她回到客厅,对伯爵说道。
  我惊愕地看着她,对她那严厉态度很不习惯。若是在过去,她一定会设法使我免遭伯爵的虐待;从前,她喜欢看到我因为爱她而分担她的痛苦,坚忍地承受那些痛苦。
  “若是还能听见您喃喃地说:‘可怜的宝贝!可怜的宝贝!’我甘愿献出我的生命。”我附耳对她说。
  她忆起我所暗指的那一时刻,不禁垂下眼睑;她的目光从底下溜向我,一个女子看到对方喜爱她的最细微的心声,胜过另一所爱的最甜美的情趣,就会有那种喜悦的目光。于是,就像每次受到这种虐待一样,我自觉被理解,也就原谅了她。伯爵输了,他声称身体疲倦,至此罢手。我们等马车的工夫,便围着草坪散步。等伯爵一离开,我就乐不可支,喜形于色;伯爵夫人不免惊奇,眼神疑惑地打量我。
  “亨利埃特还存在,”我对她说,“她还一直爱着我呢;您伤害我,显然是想捣碎我的心;不过,我仍然能够成为幸福的人。”
  “这个女人也只剩下残肢断臂了,”她惊恐地说,“而此刻您又把残肢断臂带走了。天主保佑!我应该受难,是天主给我勇气经受磨难。不错,我还是非常爱您;我险些失足,是那位英国女郎为我照亮了一个深渊。”
  这时,我们登上了马车,车夫请示去哪儿。
  “走林荫路,上希农大道,再从查理曼荒原和萨榭乡路返回。”
  “今天星期几?”我未免过分着急地问道。
  “星期六。”
  “千万别去哪儿,夫人,星期六晚上,一路上全是去图尔的禽蛋商贩,我们要同他们的大车相遇的。”
  “照我吩咐的走吧。”伯爵夫人看着车夫,又说道。
  我们太熟悉彼此说话的声调了,无论怎样变化无穷,也掩饰不住我们感情的细微波动。亨利埃特已经完全明白了。
  “你们选择今天夜晚的时候,并没有考虑什么禽蛋商贩吧,”她口气略微讥讽地问,“杜德莱夫人在图尔呢。不要说谎了,她就在附近等您呢。什么今天星期几,什么禽蛋商贩!什么大车!”她又说道。“从前我们出去的时候,您可曾有过这类顾虑吗?”
  “这表明我来到葫芦钟堡,就把一切置于脑后了。”我老老实实地说。
  “她在等您吗?”她追问道。
  “是的。”
  “几点钟?”
  “夜间十一点到十二点。”
  “在哪儿?”
  “在荒原。”
  “不要骗我,是不是在那棵核桃树下?”
  “在荒原。”
  “我们去吧,我要见见她。”她说道。
  听了这话,我觉得自己的一生已经最后确定了。顷刻间,我竟决定干脆同杜德莱夫人结婚,以便结束这种痛苦的斗争。我经受不住这样反复的打击,灵性快要消磨殆尽,宛若果花的细腻情感也要再衰三竭。我悻悻的一言不发,这又刺伤了伯爵夫人的心;我还没有认识她的高尚品格。
  “不要生我的气,”她用那副金嗓子对我说,“亲爱的,这是对我的惩罚。您在这儿得到的爱,今后再也得不到了,”她用手捂着心口说,“这点我何尝没有向您承认过呢?杜德莱夫人拯救了我。让她占有污秽吧,我并不羡慕她。让我得到光荣的天使之爱吧!自从您到来之后,我好像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驰骋了一番,也仔细衡量了生活。让灵魂升得更高,您就会撕裂它。您升得越高,遇到的好心就越少;您不是在深谷受熬煎了,而是到高空受罪,犹如胸口中了野蛮牧人一箭的鹰在天空盘旋。现在我明白了,天与地是互不相容的。是的,谁要想进入天国,惟有求助于上帝。必须斩断我们灵魂与尘世的一切联系。要爱友如爱子,而且为他们而并非为自己。自我是不幸与烦恼的根源。我的心将比鹰飞得还要高;那儿有一种绝不会欺骗我的爱。至于尘世的生活,只崇尚感官的私欲,而轻视寓于我们身上的天使的灵性,把我们的人格贬得一钱不值。情欲产生的欢乐无异于狂风暴雨,会引起惶恐不安,以致摧断人的心弦。我走到了海边,只见惊涛骇浪;我站得很近,看得真切;浪涛卷起的水雾常常笼罩住我,波浪冲到我的脚下并不总是粉碎。我感到波浪粗鲁的搂抱,心都凉了,只好退居高地,以免被茫茫大海埋葬。在我看来,您和所有伤过我心的人,都是我的贞洁的卫士。我的生活有种种忧烦,幸而与我的力量旗鼓相当,因此我的生活保持了清白,既无艳情淫欲,也无迷人的休憩,时刻准备奉献给上帝。我们的恋情曾是丧失理智的尝试,两个天真的孩子极力满足自己的心,满足人和上帝……异想天开,费利克斯!哦!”她停顿了一下,又说,“那个女人叫您什么呢?”
  “阿梅代,”我答道,“费利克斯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他永远只属于您。”
  “亨利埃特很不情愿死去,”她凄然一笑,说道,“不过,”她又说,“她要做一个谦卑的基督教徒,一个自豪的母亲,做一个贞德的信念曾经动摇过,而今更加坚定的女子,并将为此在第一次努力中死去。我怎么对您讲呢?嗯,这么说吧,我的生活,无论是在大事上还是小事上,都要名实相符。我的温情的根须本来应当扎在母亲心里,尽管我执著地要在上面找到能钻进去的缝隙,可是她那颗心却对我闭合着。我是个女孩,是在三个男孩夭折之后出世的;我力图代替他们享受父母之爱,结果徒劳;我根本医治不好家庭丧子后傲气所受的创伤。阴霾的童年过后,我认识了可敬可爱的姨母,但死神又很快把她从我身边夺走了。德·莫尔索先生,是我以身相许的人,他却一直打击我,从不间断,而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行为,这个可怜的人!他的爱既幼稚又自私,就像孩子对父母的爱一样。他给我制造烦恼,却不明了其中的奥秘,因而始终得到原谅!我的孩子,这两个宝贝,他们所有的病痛都和我的肉体相连,他们所有的品质都和我的灵魂相契,他们纯洁无邪的快乐都和我的天性相关。我养育了这样两个孩子,岂不表明母亲的胸怀蕴藏着多大的力量和毅力?啊!对,我的孩子就是我的操行!要知道,我受了他们多少罪,又为他们受了多少苦,尽管这不是他们的心愿。对我来说,当了母亲,就是买到永远受苦的权利。当夏甲①在沙漠中呼号的时候,一位天使就为这个深受宠爱的婢女点出一眼清泉。然而我呢,您也曾想带我去寻那清泉(您还记得吗?),可是,泉水流到葫芦钟堡周围时,向我倾泻的却是苦水。是的,您给我造成了前所未闻的痛苦。仅仅从痛苦中体会到爱的人,一定会得到上帝的宽恕。不过,如果说我经受的最剧烈的痛苦是您造成的,那也许是我罪有应得!上帝是不会失去公道的。哦,对呀,费利克斯,偷偷吻人家额头一下,这种举动也许就含有罪孽成分!傍晚出去散步时,只顾一个人走,把丈夫和孩子抛在后面,好独自沉浸在与他们无关的回忆和浮想中,并且在独步之际,灵魂同另一颗灵魂结合起来,为此也许应当付出极大的代价!内心世界一旦收缩,变得非常狭小,结果只能容下人家的亲吻拥抱,也许这就是天大的罪孽!一个女人低头由丈夫亲吻头发,好保持一副坦然的额头,这也有罪!把自己的未来建筑在别人死亡的基础上有罪;想像一幅宁和的母爱图:俊美的孩子傍晚同受全家爱戴的父亲游戏,幸福的母亲在一旁深情地看着,这样想像也有罪。是的,我犯了罪,犯了滔天大罪!我喜欢接受教会的惩罚,这些惩罚远不足以赎清我的罪孽,而神甫又心慈手软。上帝无疑自有安排,它假借我为之犯错误的人之手进行报复。我以丝发相赠,不就是以身相许吗?为什么我爱穿白衣裙呢?还不是要更好地扮演您的百合花;您到这里第一次望见我的时候,我不正是穿的白衣裙吗?唉!我对自己孩子的爱减弱了,因为任何炽烈的感情,都是从骨肉家庭的感情中窃夺来的。您明白了吧,费利克斯?任何痛苦都有其因果的含义。打击吧,比德·莫尔索先生和我的孩子更狠地打击我吧。这个女人是上帝发怒的工具,我要毫无怨恨地接近她,冲她微笑,否则我就不配做基督教徒、不配做妻子和母亲,我应当爱她。果真如您说的这样,多亏了我的保护,您的心灵才免遭外界的侵蚀,没有凋零,那个英国女人是不应该恨我的。一个女人应当爱自己情人的母亲,而我就是您的母亲。我想在您心中占据什么位置呢?就是德·旺德奈斯夫人空出的位置。哦!对了,您总是抱怨我的态度冷淡!是的,我不过是您的母亲呀。请原谅,您到的那天,我不由自主地对您说了些无情的话,按说母亲得知有人这样爱自己的儿子,应当感到欣喜才对。”她把头偎在我的胸脯上,再三重复说:“原谅我吧!原谅我吧!”我这时听到的是陌生的音调。既不是她那充满欢快调子的少女声音,也不是她那带有专横尾音的少妇的声音,更不是悲伤的母亲的叹息之声,而是由于新的痛苦而初次发出的凄厉的声音。“至于您,费利克斯,”她激动地又说道,“您是个不会作恶的朋友。啊!您在我心中的分量没有丧失一丝一毫,您千万不要责备自己,也不要有一点点负疚之感。我要求您为了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未来,牺牲掉无穷的欢乐,这不是自私到了极点吗?那必定是世界上最大的欢乐,既然一个女人为了领略它,竟能抛下子女,放弃地位,断送永世的幸福。有多少回,我觉得您胜过我!您伟大而高尚,我渺小而有罪!好,这就是我要说的话。我对于您,只能是一盏高悬的灯,它闪着冷光,但永不熄灭。费利克斯,我爱我为自己选择的兄弟,只是您不要让我一个人爱,您也要爱我!姐姐的爱,既不会有烦恼的将来,也不会有艰难的时刻。您没有必要欺骗这颗宽容的心,她将以您的美好生活为生活,永远为您的痛苦而悲伤,为您的欢乐而高兴;她爱那些使您幸福的女人,也憎恶背弃您的人。我还没有一个可以这样爱的兄弟。您要有伟大的志向,弃绝自尊心,用温柔而圣洁的感情来了结我们一直非常暧昧的、充满风风雨雨的关系。我这样还可以生活下去。我要首先做出表率,去同杜德莱夫人握手。”
  ①据《圣经》传说,犹太人始祖亚伯拉罕的妻子撒拉不生育,使女夏甲同亚伯拉罕生了以实玛利。后女主人撒拉生了一子,便将夏甲母子逐出。母子俩在沙漠里将渴死时,夏甲大哭;于是一位天使显现,把他们领到了泉水边。见《旧约·创世记》第二十一章。
  她居然没有落泪!这一席话,字字句句无不渗透着辛酸的人生哲理,也从而掀掉了覆盖在她心灵和痛苦上的最后一层罩幕,向我表明,她有多少层关系同我紧紧相连,我又砍断了多少坚固的锁链。我们都进入了亢奋状态,竟没有觉察骤雨滂沱而下。
  “伯爵夫人不想进去避一避吗?”车夫指着巴朗的最大客栈问道。
  伯爵夫人点头同意了。于是,我们在门厅的拱顶下停留了将近半小时。客栈里的人都十分惊讶,猜不透到了夜间十一点,为什么德·莫尔索夫人还羁留在路上。她是去图尔呢,还是从哪儿返回呢?不久,暴雨停歇,化为图尔人所说的毛毛雨,但月光还是能照亮被高空的疾风驱逐的云气。车夫驾车出了客栈,要往回赶,倒叫我喜出望外。
  “照我吩咐的路线走。”伯爵夫人口气温柔地对他吆喝了一句。
  于是,马车驶向查理曼荒原,路上又下起雨来。到了荒原的中途,我听见阿拉贝尔的爱犬的吠声;突然,一片小橡树林下窜出一匹马,只见它一纵,越过小路,跃过长沟,人们认为荒原可耕便各自占地,这些沟是用来标明地界的。杜德莱夫人随即停在荒原上,要观看马车驶过。
  “假如能这样等待情人,又不至于犯罪,该有多快活呀!”亨利埃特说道。
  刚才犬吠时,杜德莱夫人就知道我在车上。她大概以为是由于天气不好,我才乘车来同她幽会。当马车驶到侯爵夫人伫立的地点时,她勒马往路边一跃,显示出她特有的精湛骑术,真叫亨利埃特赞叹不已,仿佛看见了奇迹。阿拉贝尔故意撒娇,用英文叫我,而且只说我名字的最后一个音;这种称呼从她嘴唇里发出来,就像仙女声音一样婉转动听。她知道叫一声“My Dee”①,就只有我一人听得明白。
  ①阿梅代(Amedee)的最后一个音,与英语中“亲爱的”的音相似。
  “正是他,夫人。”伯爵夫人应声答道,同时借着明亮的月光,打量这个神奇的女人,只见她神色焦灼,伸直了的长发鬈古怪地披散在两鬓。
  您可以想见,这两位女人是多么迅疾地相互审视了一下。英国女郎认出了自己的情敌,显出英国女人的那种高傲神态;她以英国人惯有的鄙夷的目光瞥了我们一眼,然后像离弦的箭一般没人欧石南丛中。
  “快回葫芦钟堡!”伯爵夫人喊道,她觉得那锐利的一瞥就像砍到心头的一斧。
  车夫掉转马头,要走希农大道;那条道比萨榭乡路好走些。当马车重新在荒原上行驶时,我们听见阿拉贝尔的马在狂奔,狗在飞跑。她同马和狗在灌木丛的另一面,擦着树丛边缘飞驰。
  “她走了,您要永远失去她了。”亨利埃特对我说。
  “也好,”我答道,“让她走吧!她不会有一丝遗憾。”
  “噢!女人真可怜,”伯爵夫人高声说,声调既同情又恐惧。“她要去哪儿呢?”
  “去石榴园,那是圣西尔附近的一幢小别墅。”
  “她孤单单一个人走了。”亨利埃特又说道,那声调向我表明,女人认为她们在爱情上是一致的,永远也不会相互遗弃。
  当我们驶人葫芦钟堡林荫路的时候,阿拉贝尔的狗欢跳着迎马车跑来。
  “她赶在我们前头了,”伯爵夫人高声说。停了一下,她又说道:“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人儿。多么纤细的手指,多么苗条的身材!她肤色比百合还要洁白,她的眼睛像钻石一样明亮!她的骑术也太棒了,想必她喜欢显示自己的力量,既活跃又浮躁;还有,我觉得她有点过分藐视习俗:无法无天的女人,几乎都是反复无常的。爱出风头、性情好动的人,都是没有常性的。依我看,爱情更需要沉稳,我把它想像成一个烟波浩森、深不可测的湖泊,湖面上也会狂风大作,但十分罕见,而且局限在不可逾越的范围内,两个人就生活在湖中一个鲜花盛开的岛屿上,远离尘世,不受荣华富贵的侵扰。不过,爱情应当打上个性的烙印,也许我的看法不对。如果说自然万物还要随着气候变幻而改变形态,那么,为什么人的感情就不能如此呢?毫无疑问,众人的感情都得遵循一般规律,仅仅在表达方式上有所差别而已。人人都有自己的方式。侯爵夫人是个精明强干的女人,她超越了种种差异,以男人的魄力行动;她能把情人劫出监牢,能杀死狱卒、警卫和刽子手。有些女人则不同,她们只会全心全意地爱,危难临头,也只是屈膝下跪,祈求上帝,束手待毙。这两种女人,您喜欢哪一种呢,这就是问题的核心。自不待言,侯爵夫人爱您,她为您作出了那么多牺牲!或许,等您不再爱她时,她还始终爱您呢!”
  “亲爱的天使,请允许我重复您有一天讲过的话:您是如何知道这些事情的?”
  “每种痛苦都有教益,我在多少方面受了折磨,所以知识也就广博了。”
  我的仆人先前听见了吩咐车夫的话,料想我们要顺着梯坪返回,就牵着备好的马守候在林荫路上。阿拉贝尔的狗嗅到了我的马的气味,而它的主人难免要产生好奇心,于是跟着它穿过她藏身的树林。
  “去同她讲和吧,”亨利埃特含笑说道,脸上没有流露一丝伤感的神色。“告诉她,她实在误解了我的意图;我无非是要向她揭示落到她手里的宝物的全部价值;我心里对她只有美好的感情,绝没有恼怒,也没有蔑视。您就向她解释一下,我是她的姐姐,而不是她的情敌。”
  “我决不去!”我嚷道。
  “难道您从未感受到,某种照顾反倒成了侮辱吗?”她说道,脸上洋溢着殉难者骄傲的神色。
  于是,我朝杜德莱夫人跑去,想了解她现在是什么情绪。“她若是发了火,离开我更好!”我心中暗道,“那我干脆就回葫芦钟堡。”狗把我带到一棵橡树下;侯爵夫人边冲过来,边朝我喊:Away!Away!①我万般无奈,只好一直跟她到圣西尔,到达时已是午夜了。
  ①英文:走吧!走吧!
  “那位夫人的身体十分健康。”阿拉贝尔下马时对我说道。
  她冷冷地抛出这句话,那神情分明是说:“换了我,非死不可!”这句话包含的全部讽刺意味,只有了解她的人才能想像得出来。
  “您的话里刺儿真多,我不准您对德·莫尔索夫人开一句这样的玩笑。”
  “嗬!大人心上的贵人玉体安康,说一句也惹大人不悦吗?据说,法国女人恨起情人来,连他们的狗都不放过;而我们英国女人呢,把他们当作主子老爷,凡是老爷爱的,我们都爱,凡是老爷恨的,我们都恨,因为我们完全是为他们生活的。请允许我像您一样爱她吧。不过,亲爱的宝贝,”她说着,用两只被雨淋湿的手臂搂住我,“假如你负心背弃我,那我既不会站着,也不会卧着,既不会乘坐仆役扈随的马车在查理曼荒原上游玩,也不会在任何国度的任何地方的荒原上游玩,既不会睡在自己的床上,也不会去我父辈的家中!我呀,不会活在世上了。我生在兰开夏郡,那里的女子往往为爱情而死。认识了你,而又让别人把你夺走!我也不许任何强力把你夺走,哪怕是死神,因为,要死我就跟你一道死。”
  她把我带进卧室,只见锦衾雕床,邀人寻欢作乐。
  “亲爱的,你要爱她,”我热切地对她说,“她是爱你的,而且真心实意,不是戏弄人。”
  我出于情人的虚荣心,要向这个骄傲的女人揭示亨利埃特的崇高品格。就在不通法语的贴身女仆给她梳头的工夫,我力图通过简单的生活事例,向她描绘德·莫尔索夫人,反复说明伯爵夫人在感情危机中产生的伟大思想,而一般女人处于她的境地,就会变得渺小而丑恶。阿拉贝尔看似漫不经心,其实一句也没有漏掉。
  等到房间里只有我们俩时,她对我说:“知道你喜欢这一类教徒式的谈话,我非常高兴。我的一座庄园上有一位代理本堂神甫,他善于传经布道,无与伦比,连我们的农民都听得懂,他讲的经文简直太对听众的口味了。明天我就给我父亲写封信,请我父亲用邮船把那位老先生给我派来。你就会在巴黎见到他,只要听他讲一次,肯定不想再听别人讲了。况且他十分健朗,他的道德说教决不会使你情绪波动,伤心落泪,那是和风细雨的,宛如一股清泉,潺潺流淌,把你带入甜美的梦乡。你若是愿意,每天晚上可以一边消食,一边满足你听人讲道的嗜好。我的宝贝,英国的道德经比都兰的道德经高明,就像我们的刀剪、银器和马匹都比你们的好一样。你一定要赏脸听这神甫讲道,答应我好吗?我不过是个女流,我心爱的,我懂得爱,如果你愿意,也可以为你去死;可是,我压根儿就没有在伊顿公学、牛津大学、爱丁堡大学读过书,我既不是博士,也不是尊敬的牧师;因此,我不能为你准备一套道德经,实在一窍不通,真要试试,也肯定笨拙到家了。对你的兴趣爱好,我不会横加指责;即使你有更加低级的情趣,我也要尽量适应;因为,我希望你能在我身边得到所有你喜欢的东西,诸如男女情欢、宴饮之乐、听道之趣,以及玉液琼浆、教徒美德。你要我今天晚上就穿上苦行僧衣吗?那个女人真有福分,竟用道德说教来侍候你!法国女人是在哪所大学获得学位的呀?我实在可怜!只能以身相许,做你的奴隶……”
  “那么,我想看见你们俩在一起的时候,你为什么跑掉?”
  “你疯了吗,my dee?我可以装扮成仆人,从巴黎到罗马去,也可以为你做最荒唐的事情。然而,我怎么能在路上同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讲话呢?她一见面,就要从三大部分向我说教了。我可以跟农民讲话,我若是饿了,也可以求一个工人让我分吃他的面包,然后给他几畿尼①,做什么都不失体面。然而,要像英国绿林大盗那样,拦劫一辆马车,这可不符合我的为人之道。可怜的孩子,难道你只会爱,不会生活吗?再说,我的天使,我还没有完全橡你!我不喜欢道德经。不过,为了讨你欢心,我能尽力去做。行了,住口吧,我会尽力而为的!我要努力成为一个布道士。用不了多久,耶利米②跟我一比,就只能是个小丑了。我保证今后同你亲昵的时候,一定引用《圣经》上的经文。”
  ①英国旧金币,一畿尼等于二十一先令。
  ②耶利米,是《旧约》中的四大先知之一,做过犹太王约西亚的先知,其事迹见《旧约·耶利米书》。
  她使出了全身解数,而且看到她刚一施展狐魅妖法,我的眼里就燃起欲火,她就更加肆无忌惮了。她大获全胜,不惜毁掉自己,断送未来,一心一意崇尚爱情;我何乐而不为,把这女人的伟大行为看得比天主教的花言巧语强百倍呢!
  “这么说,她爱自己胜过爱你啰?”她问道,“这么说,她爱你不如爱你身外的某种东西啦?怎么能把我们自身的东西,看得比博得你们的宠爱还重要呢?凡是女人,不管她是多么了不起的道学家,也无法同男人相提并论。践踏我们吧,杀害我们吧,决不要让我们妨碍你们的生活。该死的是我们,该活得伟大而自豪的,则是你们。你们对我们以匕首相见,而我们对你们则报以爱情与宽恕。有些小飞虫依靠阳光生存,难道太阳关心它们吗?它们能活多久算多久,而阳光一旦隐没,它们就要死去……”
  “或者飞走了。”我打断她的话,说道。
  “或者飞走了,”她重复说,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态,连最坚决要使用她所授予的特殊权利的男子,也要被惹火。“为了说服一个男子相信宗教与爱情势如水火,便给他吃涂着贞操的面包片,你认为这样做的女人还配当女人吗?难道我是一个亵渎宗教的人吗?要么委身,要么守身;既当节妇烈女,又当道学家,这可是苦上加苦了,也不符合任何国家的法规。你在这里可以饱餐美味的Sandwiches①,这是你的女仆阿拉贝尔亲手制作的;她的全部道德经,就是想像出任何男子没有领略过的、受天使启迪而通晓的爱抚。”
  ①英文:三明治。
  还有什么比一个英国女人的俏皮话更能消磨人的意志,我不得而知。戏谑中又加上严肃的雄辩、装模作样的自信神态;而英国人正是以这种神态来掩饰他们充满成见、愚蠢透顶的生活。法国女人的俏皮话好比一种花边,用来美化她们提供的欢乐或挑起的争吵;这是一种精神装饰品,同她们的衣着一样优雅。英国女人的俏皮话却是一种强酸,洒到谁的身上,谁就会被腐蚀,变成一副白光光的骨架子。一个英国才女的舌头如同一只老虎的舌头:老虎边撕肉边戏耍,直到剩下骨头为止。真是魔鬼的威力无比的武器,它冷笑着说:不过如此?这冷嘲热讽随意在人心上划开伤口,并在里面留下致命的毒液。这天夜里,阿拉贝尔像苏丹王一样,要炫耀自己的权威;苏丹王要显示自己的灵敏,不是以剥无辜者的皮取乐吗!
  “我的天使,”当我被她弄得神魂颠倒,只求欢乐,而把一切置于脑后的时候,她对我说,“我也用道德检查一遍自己!我反躬自问:爱你是否有罪,是否违犯了天条;结果我认为,我的行为再符合教规、再合乎情理不过了。如果不是为了指示我们爱那些美貌超群的人,上帝为什么创造出他们呢?不爱你才是罪过呢,难道你不是天使吗?那个女人把你同其他男人混为一谈,就是辱没了你;上帝把你置于一切之上,道德准则对你根本不适用。爱你,不就是靠拢上帝吗?能怪一个可怜的女人渴求神圣之物吗?你这宽广而明亮的胸怀,多么像天宇,我遨游其间,迷途不返,正如小飞虫扑到节日烛火上自焚一样!还能惩罚它们的过失吗?况且,这能算过失吗?这难道不是对光明极大的崇拜吗?如果把搂抱爱人脖颈的行为称为堕落的话,那么,他们也是因为太虔诚而堕落的。我由于懦弱而爱你,那个女人却由于坚强而待在她的天主教堂里。不要皱眉头!你以为我恨她吗?不对,小宝贝!我非常赞赏她的道德经;正是这种道德经规劝她让你保住了自由之身,从而给我机会征服你,并且永远守住你;你永远是我的,对不对?”
  “是的。”
  “永远?”
  “是的。”
  “你开开恩好吗,苏丹王?只有我看出了你的全部价值!她会耕种土地,对吧?我嘛,把这种手艺让给佃农去掌握,我更喜欢耕种你的心。”
  我尽量回忆这些迷人心胜的絮语,以便向您逼真地描绘这个女人,印证我对您说过的话,从而让您了解事情结局的全部底细。这些甜言蜜语您知道了,可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为它们谱写的乐曲!荒唐得简直像我们做的最离奇古怪的梦。作品时而像我扎制的花束:优美与力量结合,柔媚与缠绵,同火山爆发一般的狂热恰成对照;在我们纵情欢乐的音乐会上,时而奏起最美妙的渐进曲;接着又是蛇相互缠绕一样的嬉戏,还有妙趣横生的绵绵情话;总而言之,在肉体的欢乐中,添加了精神所能有的全部诗意。她企图用电击雷崩一般的爱,摧毁亨利埃特的纯洁而沉静的灵魂留在我心中的印象。德·莫尔索夫人看清了侯爵夫人,侯爵夫人也看清了德·莫尔索夫人:她们彼此都作出了准确的评价。阿拉贝尔的强大攻势向我表明,她对自己的情敌既非常惧怕,又暗暗钦佩。早晨,我发现她眼里噙着泪花,而且一夜未合眼。
  “你怎么啦?”我问道。
  “只怕我爱得太炽烈,反要把自己给毁了,”她答道,“我把一切都奉献出来了,而那个女人比我机灵得多,她身上有某种你大概渴望的东西。如果你更喜欢她,那你就别再考虑我了:我绝不会拿自己的痛苦、悔恨和烦恼来打扰你;不会的,我要远远离开你,独自死去,就像一株植物失去了它赖以生存的阳光一样。”
  她逼得我又发了一通永不变心的誓言,并为此欣喜若狂。其实,对一个清晨就抹泪的女人,又能说些什么呢?说一句无情的话,我觉得是无耻的。既然夜里没有抵住人家的诱惑,次日还不得撒谎吗?况且,《民法》有明文规定,在男女私情上有说假话的义务。
  “你瞧,我可是宽宏大量的,”她边抹眼泪边说,“回到她身边去吧,我要你爱我是心甘情愿的,而不是碍于我的爱情力量。如果你再回来,我才相信你爱我也像我爱你一样,可我总觉得这是不可能的。”
  她巧鼓舌簧,说服我回葫芦钟堡去。一个沉醉在幸福之中的男人,哪能识破这种机关:我就要陷入尴尬的境地。如果我不肯去葫芦钟堡,那就表明我断定杜德莱夫人胜过亨利埃特。阿拉贝尔就要把我带回巴黎。然而若是去那儿,这不等于侮辱德·莫尔索夫人吗?结果十拿九稳,我非回到阿拉贝尔的怀抱不可。哪个女人宽恕过这种亵渎爱情的罪过呢?除非是自天而降的天使,哪怕是走向天堂的一个灵魂纯洁的女子也做不到。一个热恋中的女子,宁肯看着自己的情人痛苦得要死,也不愿意见他另有新欢,幸福美满。她爱得越深,就会越感到伤心。从这两方面考虑我的处境,我一旦离开葫芦钟堡,去石榴园,显然对我的露水姻缘有利,给我的理想爱情以致命打击。这一切,侯爵夫人早已深思熟虑。后来她向我供认不讳。假如德·莫尔索夫人没有在荒原上遇见她,她也打算到葫芦钟堡周围盘桓,以期破坏我的名声。
  我走到伯爵夫人跟前,只见她脸色苍白,面容憔悴,犹如患了严重失眠症的人,这时我猛然有所领悟;仍然年轻而慷慨的心灵,能够依靠嗅觉而不是触觉体味出,这些行为在常人眼里无足轻重,以高尚心灵的尺度来衡量则是有罪的。我当即明白我们已相去万里,正如一个孩子玩耍采花,下到深渊,突然惶恐不安地发现,人类大地可望而不可即,他再也爬不上去,只感到黑夜里孤孤单单,听着野兽的嗥叫。我和伯爵夫人的心中訇然作响,仿佛是Consummatum est!①这句话的回声。每逢耶稣受难日,救世主升天之日,教堂里就响彻这种凄厉的声音;把宗教当作初恋的年轻人见了那惨不忍睹的场面,都不禁胆战心惊。亨利埃特的心灵曾受恋情的折磨,她的幻想一下子全部破灭了。原先,她对肉欲的欢乐敬而远之,从来没有沉迷在那温柔乡里,难道今天请出了幸福爱情的快感,不再正视我了吗?六年来,她眼睛的光辉一直照耀我的生活,现在却移开了。我们的眼睛放射的光芒,源于我们的心灵,并为心灵指路,使两颗心灵息息相通,或合而为一,或再分为二,宛如两个相互信赖、无所不谈的女子在一起嬉戏,难道她明白了这一点吗?我悔不该带着一张由欢乐的羽翅涂满粉彩的面孔,来到这个与温柔抚爱无缘的家中。头天晚上,亨利埃特也许在等待我,假如我让杜德莱夫人独自离去,返回葫芦钟堡,也许……总之,也许德·莫尔索夫人不会这么狠心地提议做我姐姐了。她毅然决然地进入了这种角色,绝不再脱离,她以夸张虚饰的大度,极力显示她的殷勤。午餐时,她对我百般体贴,就像照顾一个她怜悯的病人,令我汗颜无地。
  ①拉丁文:完结了!(汉译:成了。)据《新约·约翰福音》第十九章记载,耶稣说了这句话,便低下头,将灵魂交付上帝。
  “您一早就出去散步,”伯爵对我说。“胃口一定好得很,尤其是您的胃一点毛病也没有。”
  伯爵夫人听了这句话,嘴唇上并没有浮现一位姐姐该有的狡黠的微笑,这进一步使我明白自己的处境有多么可笑。白天待在葫芦钟堡,晚间又去圣西尔,这根本行不通。阿拉贝尔胸有成竹,深知我会顾全颜面,而德·莫尔索夫人又心灵高尚。在这漫长的白昼,我感到要成为长期渴慕的一位女子的朋友,该有多难啊。这样一个转变过程,由岁月准备则水到渠成,对于年轻人却是一场病痛。我惭愧,我诅咒寻欢作乐,真希望德·莫尔索夫人要我奉献生命。我不可能肆意诋毁她的情敌,而她也绝口不提;况且,讲阿拉贝尔的坏话,是一种卑鄙的行为,只能使直至灵魂角落都是冰清玉洁的亨利埃特鄙视我。经过五年亲密无间的相处,现在我们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说出来的话也根本不反映我们的思想,我们相互隐匿各自的绞痛,而从前,痛苦一直做我们的忠实媒介。亨利埃特心中愁苦莫名,却装出高兴的样子,这既为了她,也为了我。虽然她口口声声自称是我姐姐,虽然她是女人,可她却找不出话题,大部分时间只跟我默然相对,气氛很尴尬。她佯称只有自己是那位英国夫人的受害者,这更加剧了我内心的痛苦。
  “我比您还要痛苦。”我趁着这位姐姐说了一句女性擅长的奚落话,对她这样说。
  “怎么?”她高傲地答道;女人听到别人的感觉比她们强烈,就会采取这种高傲的口吻。
  “当然全是我的过错。”
  有一段时间,伯爵夫人对我态度冷淡,不理不睬,令我心如刀绞。我决定离去。傍晚,我向聚在平台上的一家人告别。大家把我送至草场,见我的马前蹄乱刨,都远远躲开了。我拉住缰绳,这时她走过来。
  “我们沿着林荫道单独走走吧。”她对我说。
  我让她挎上胳膊,一起缓步走出院落,仿佛在体味我们窘困的步伐,就这样一直走到护着外围篱一隅的那片小树林。
  “别了,我的朋友,”她停下脚步说道,同时双臂搂住我的脖子,头贴在我的胸脯上。“永别了,我们再也见不到面了。天主赋予我观看未来的可悲本事。您还记得吧?那天您突然回来,样子是那么年轻英俊,我感到一阵恐惧,那时我就瞧见您转过脸去,正像今天您要离开葫芦钟堡,去石榴园一样。是的,昨天夜里,我再一次向我们的命运瞥了一眼。我的朋友,此刻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话了。我对您也说不了几句话了,因为同您讲话的已不是我的整体。我身上有的东西已经死去。看来,您要从我孩子身边把他们的母亲夺走了,那您就替代他们的母亲吧!您是办得到的!雅克和玛德莱娜都喜欢您,就好像您对他们一直严加管教似的。”
  “死!”我惊恐地说道,同时看着她,重又见到她眼睛明亮,喷出火焰;这种眼神,要想让没有见过心爱的人患这种可怕病症的那些人明白,就只能拿她的眼珠同擦亮的银球相比。“死!亨利埃特,我命令你活下去。从前,你要求我发过誓,今天,我要求你发个誓:向我起誓,你让奥里热检查一下身体,完全听他的吩咐……”
  “难道您要对抗上帝的宽仁吗?”她打断我的话,绝望地喊道,因为未被我理解而气恼。
  “您爱我还不够深,不能像那个可恶的夫人一样,事事都盲目服从我……”
  “好吧,什么要求我都答应。”她立刻答道,显然受嫉妒心理的怂恿,一时越过了她始终保持的距离。
  “我留下。”我吻了吻她的眼睛,说道。
  这一声许诺倒吓了她一跳,她挣脱我的双臂,靠到一棵树上。过了片刻,她急匆匆往回走,一路头也没有回。我跟在后面,听见她哭泣和祈祷。到了草坪,我拉起她的手,恭恭敬敬地吻了吻。我的温顺态度出乎她的意料,也确实感动了她。
  “终究是属于你的!”我对她说,“我爱你,就像从前姨母爱你那样。”
  她浑身一抖,猛地紧紧握住我的手。
  “看我一眼,”我对她说,“还用原来的目光看我一眼!以身相委的那个女人,”我感到心灵被她投来的一瞥照得通亮,便高声说道,“她所献出的生命与心灵,远不如我这会儿得到的。亨利埃特,你是我最爱的人,是我惟一爱的人。”
  “我一定活下去!”她对我说道,“您也改好吧。”
  这一眼就抹掉了阿拉贝尔的挖苦话所造成的印象。正如我向您描述的,我受这两种不可调和的恋情摆布,轮番感受它们的影响。我同时爱上一个天使和一个恶魔;两个女子都同样花容月貌,一个具备全部美德,一个包藏所有罪恶;我们因为憎恨自身的瑕疵而戕害美德,也出于私心而向罪恶挑战。我沿着林荫路走去,不时地回首,只见德·莫尔索夫人靠在一棵树上,身边的孩子挥着手帕;我心中墓地一阵自豪,觉得自己主宰了两个绝色女子的命运,以截然不同的身份成为这两位超凡女子的光荣,认为自己激起了她们的一片痴情。哪个失去我也要殒命。请相信,我这瞬间的自鸣得意,受到了双重的惩罚!不知道我着了什么魔,要在阿拉贝尔身边等待时机,期望一旦亨利埃特陷入绝境,或者一旦伯爵去世,她就会投向我,因为她始终爱我:她的狠心、她的眼泪、她的内疚、她的基督徒式的隐忍,无不是感情的令人信服的流露;无论在她心中还是在我心中,这种感情都不可磨灭。在景色幽美的林荫路上一边漫步,一边这样异想天开,我俨然是个五十岁的人,全然忘记了自己才二十五岁。经过一闪念,从三十岁便进入六十岁,恐怕青年男子比女子更容易些吧?尽管我一口气就吹走了这些邪念,可是老实说,它们仍在纠缠我!也许它们的原则在杜伊勒里宫,在国王华丽的书房里。谁抵挡得了路易十八腐蚀童贞的思想;他说人到了成年才有真正的情欲,因为,只有当人感到力不从心,每次行乐都仿佛是赌徒的最后一个赌注的时候,情欲才是甜美而狂热的。我走到林荫路的尽头,回身一望,只见只身孤影,亨利埃特还站在那儿!我又沿原路回去,向她最后一次道别;我眼里噙着悔罪的泪水,但向她隐瞒了流泪的原因。真诚的眼泪,不知不觉献给了那些永远逝去的美好爱情,那些童贞的激情,那些不再复生的生命之花;因为,男子后来进入成年,就不再给予,只想接受了,他在情人身上爱的是他自己;然而在年轻的时候,他是在内心深处爱他情人;到后来,我们要把我们的爱好,也许还把我们的恶习传染给爱我们的女子;然而人世之初,爱我们的女子会迫使我们接受她的美德与廉耻心;她嫣然一笑就能使我们从善,她以身作则教我们忠诚。没有自己的亨利埃特的人,多么不幸啊!没有结识过某个杜德莱夫人的人,又是多么不幸啊!如果他们结了婚,前者也许会被自己的情妇抛弃,而后者也难保住自己的妻子。然而,能找到一身兼此二美的人,该有多么幸运啊!娜塔莉,您所爱的男子该有多么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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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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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巴黎,阿拉贝尔和我更加如胶似漆;不知不觉中,我们很快就都违反了我用以约束自己的礼仪常规;倘若我一直恪守,上流社会往往会宽谅杜德莱夫人所处的暧昧地位。上流社会人物都喜欢窥透表面关系,然后一旦了解内中秘密,便认为这种关系是正常的了。不得不出入交际场的情侣,企图推倒沙龙规则树起的屏障,不肯一丝不苟地遵守习尚所规定的全部礼仪,总是大大失策。问题不在于别人,主要在于他们自己。保持距离,表面上恭恭敬敬,逢场作戏,讳莫如深,幸福爱情的这一整套战略,使我们的有闲生活繁忙起来,不断刺激我们的欲望,并保证我们的心不因习以为常而松懈。然而,初恋的主要特点是毫无节制,采伐自己的森林没有规划,而是把树木全部砍光;这也是青年人的通病。阿拉贝尔可不接受这些市民意识,过去是为了讨我欢心,她才对其屈从;她想在全巴黎败坏我的名誉,以便把我变成她的Sposo①,犹如刽子手事先就标明受刑的人,以便据为己有。因此,她不满足于这种艳情关系,认为别人没有抓住证据,只能遮着扇子小声议论,于是使出了妖媚的手段,把我拴在她的住所里。她干了一件冒失事,公开暴露这种关系,却又乐不可支,我见了怎能不相信她的爱情?我一旦耽迷在不正当结合的温柔乡里,发现自己的生活同亨利埃特的思想和嘱咐截然相反,心中不禁痛苦万分,便在一种疯狂状态中打发日子,就像一个预感大限已到的肺病患者,忌讳别人询问他呼吸的声音。我有一块心病,只要反省起来,就感到疼痛;一种报复心理使我产生种种念头,可我又不敢仔细掂量。我给亨利埃特写信,描述了这种精神病症,也给她造成无限的苦痛。“付出这么多的宝贵东西,但愿您至少得到了幸福!”在我收到的惟一复信中,她这样写道。亲爱的娜塔莉,幸福是绝对的,不允许对比。最初的狂恋过后,我自然要比较这两位女子,她们的差异我还没有探究过。的确,任何巨大的激情都会沉重地压抑我们的性格,挫钝其棱角,填平构成我们优缺点的那些习惯的沟沟坎坎;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个情人相处既久,各自的精神面貌的特征又会重新显露出来;于是,他们开始相互评价,感到了性格对热恋的反作用,彼此也就产生了抵晤,这正是离异的前奏。浅薄的人就是以此为依据,指责人心朝三暮四。我进入了这个阶段。我不再像以往那么迷恋,可以说开始剖析我的乐趣。我进行的审查也许是无意的,但却损害了杜德莱夫人。
  ①意大利文:合法丈夫。正确写法应为Sposo。
  首先,我发现她不够颖慧。在颖慧方面,法国女子显得卓荦冠群,最富有魅力了。持这种看法的人,曾经浪迹四海,对各国爱的方式是有过体验的。一位法国女郎有了恋情,就像变了一个人;原先着意卖弄的风情,现在却用来装饰她的爱情;原先她的虚荣心那么危险,现在却遏制住了,只是一心一意地爱。情人的利益、仇恨。友谊,她都当成自己的事情;情人若是经商,她就研究法典,弄清信贷的程序,探究吸引银行资金的办法,一夜之间就变得跟生意人一样精明强干;原先那么冒失,挥霍无度,现在决不出一个错,决不浪费一枚金币;她既当母亲、管家,又当医生,无论担任哪种角色,都披上幸福的美妙色彩,连最细微之处也显露出无限的爱;她博采各国女子的特长,以其智慧融会贯通;须知有了法国智慧这一种子,一切都活跃,一切都可能,一切都正当,一切都丰富多彩,从而打破了仅仅依靠惟一动词的第一时态①来表达感情的单调性。法国女子的爱始终如一,无论什么时候,在公共场合还是独自一人,从不懈怠或厌倦。在公共场合,她选择的音调,只能在您一人耳中回响,甚至她沉默不语也在传情,眼睛低垂也能看到您;如果碍于环境,她不便讲话,也不便顾盼,她就在沙路上用足划出一种意思;她独自一人的时候,甚至睡梦中还在表达恋情,总而言之,她要世界服从她的爱情。一位英国女子则相反,要她的爱情服从世界;由于所受教育的熏陶,她总保持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我向您描述过这种英国式的极端自私的仪态;她的心扉随开随合,像一台英国机器那样容易。她拥有一副难以窥透的面具,要戴要摘,满不在乎;在无人之处,她像意大利女郎一样感情热烈,一有人来,她立即变得一本正经,脸色冷峻。她那张脸绷得铁紧,说话的声调十分平静,离开小客厅时是一副英国女子所特有的洒脱举止,连她最爱的男子见了这情景,也要怀疑起自己的支配力。在这种时候,虚伪达到了冷漠的程度,把一切都置于脑后了。毫无疑问,一个女子能把爱情当作衣服一样扔掉,就会让人相信她也能换情人。看到一个女人对待爱情就像绣一块台布似的,停停绣绣,绣绣停停,情人的自尊心就会受到伤害,心里要掀起多大的狂涛巨浪啊!这类女人自持力太强,不可能完全属于您;她们把外界的影响看得太重,不可能完全受我们的支配。法国女人能投去一瞥,安慰耐心等待的人,还能以巧妙的谚语暗示对不速之客的不满;而在同样情况下,英国女子则金人缄口,无异于摆布人的心灵,捉弄人的头脑。这类女人到处都摆出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好像对她们大多数来说,fashio②是至高无上的,甚至一直扩展到他们的情欲中。夸大羞耻心,也必定夸大爱情,英国女人就是如此!她们一切都讲究形式,可是在她们身上,对形式的爱好并没有产生艺术感。不管英国女子怎么讲,比起她们理智而斤斤计较的爱情来,法国女子的心灵要高尚百倍;这种种差异,在新教和天主教中就能得到解释。新教怀疑。检验并扼杀信仰,因而导致艺术与爱情的死亡。凡是在上流社会主宰的地方,上流社会人物就应当听命;然而,热恋中的情侣忍受不了,马上就会逃避。杜德莱夫人根本离不开上流社会,她十分熟悉英国式的转变,我发现她这一点,自尊心受到多大伤害,您是能够理解的。其实,那不是上流社会强加给她的牺牲,不是的,她本身就自然而然表现为两种敌对的形态。她爱的时候,会爱得如醉如痴,胜过任何国家的任何女子,甚至赛过苏丹后宫的全部嫔妃;可是,这种梦幻的场景一旦落下幕布,那就连记忆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再送过去一瞥一笑,她就根本不予理睬了。她既不是你的情妇,也不是女仆,而像一个女大使,言谈举止不得不十分圆滑讲究,沉静得令人急不可耐,礼数周到得使人有受辱之感;她把爱情贬低为一种需要,而不是通过激情将它提高到理想境界。她既没有流露出担心与遗憾的神情,也没有流露出渴望的意念;然而,时候一到,她的感情又像突然点着的火一样,腾腾升起,仿佛无视她的矜持。这两个女人,我应当相信哪一个呢?我看出亨利埃特和阿拉贝尔有天壤之别,真感到万箭穿心。亨利埃特若是离开我一会儿,仿佛嘱托空气来向我谈论她;她走开时,飘动的裙子在向我示意,而回来时,裙子的窸窣声又欢快地传人我的耳畔。她舒展眼睑、目光低垂的神态,表现出无限的深情。她的声音,那悦耳的乐声,始终是一种抚爱;她的话语表达一种持之以恒的思想。她自始至终像她本人,绝不把她的心灵分成两个空间:一边充满烈火,另一边塞满寒冰。总而言之,德·莫尔索夫人珍惜她的智慧与思想之花,用以表达她的思想;她以聪明睿智来取悦我和她的子女。反之,阿拉贝尔的才智并不用来美化生活,也决不用来为我谋福,而是仅仅依赖上流社会,为了上流社会而存在。她纯粹以嘲弄为能事,喜欢折磨和伤害人,但不是为了愉悦我,而是要满足一种兴趣。换了德·莫尔索夫人,就会避人耳目,把她的幸福藏匿起来。阿拉贝尔则要向全巴黎炫耀她的幸福;她一面携我在布洛涅树林中招摇,一面又故作姿态,保持体统。风骚与端庄,多情与冷淡的混杂,无时无刻不伤害我那既贞洁又痴情的心灵。我哪有忽冷忽热的变化本领,情绪不免受到影响。当我的心因爱情而悸动时,她却重又摆出一副正经的面孔。我若是抱怨几句,哪怕极其委婉,她也唇枪舌剑,锋芒逼人,将虚夸的爱情和我试图向您描述的英国式的谑语,一齐胡乱投向我。只要和我发生龃龉,她就处心积虑地伤害我的心,力挫我的锐气,像揉面团一样摆布我。我若是指出任何事情都要掌握分寸,她就反唇相讥,把我的看法夸大到可笑的程度。当我责备她的态度时,她就问我是不是要她在全巴黎人面前,在意大利歌剧院里拥抱我;我深知她渴望引起别人的议论,见她说得那样认真,还确实怕她说到做到,履行诺言。尽管她的热恋也是真心的,可是在她身上,我从来没有感到亨利埃特的那种笃诚、圣洁和深沉:她像一片沙地,永不餍足。德·莫尔索夫人总是那样放心,从一句话的声调或一瞥的眼神里,就能体察我的心灵。侯爵夫人则不然,向她丢一个眼色,握一下手,说一句温柔的话,她向来安之若素。更有甚者,昨日的情分,今天分文不值;爱情的任何表露,都不能给她新奇之感;她渴望放纵、轰动,渴望出风头;在这一方面,她理想中的壮美当然无法实现,因此,她对爱情的追求更加狂热。然而,她在奇思异想中,考虑的也不是我,而是她自己。德·莫尔索夫人的那封信,是一盏始终照耀着我的生活的明灯,它表明最贤惠的女子如何听命于法兰西女神,始终警觉,始终理解我的步步高升。这封信肯定会使您明白,亨利埃特多么关注我的物质利益,我的政治关系,以及我精神上的进步,她以多大热情在可能的方面参与我的生活。在所有这些问题上,杜德莱夫人故作谨慎,仿佛是个泛泛之交的人;她从来不过问我的事务、我的财产、我的公务、我生活上的困难,也从不过问我的仇怨友情。她为自己可以挥金如土,但对人并不慷慨,把利益和爱情分得未免太清。然而,为使我避免一件烦恼的事情,亨利埃特会想出她甚至不肯为自己考虑的办法。人不管地位多高,多么富有,也可能遭难,这在历史上屡见不鲜!我若是落到那种境地,会去找亨利埃特商议;但是,我即使被押进监牢,也不会向杜德莱夫人吐露一字。
  ①作者的意思是,不仅仅靠说j'aime——(我爱)来表达爱情。
  ②英文:时尚。
  直到这里,还仅仅是感情上的对比,其实对待事物也是如此。在法国,铺张扬厉是一个人风格的标志,是一个人的思想和情调的体现;铺张扬厉能描绘出一个人的性格,能使情人间的无微不至的体贴具有宝贵的价值,同时使我们周围洋溢着以心爱之人为主的气氛。英国人的铺张扬厉也是机械性的!它的细腻的讲究确曾迷惑过我。杜德莱夫人不费一点心思,排场是别人安排的,是花钱买来的。葫芦钟堡的那些关心抚慰,在阿拉贝尔看来是仆役的事情,仆役各有专职。挑选最好的仆人是总管的事情,就像选择马匹一样。这个女人对下人毫无感情,哪怕他们中间最得力的人死了,她也不会伤心,花点钱就可以雇一个同样机灵的人来补缺。我从来没有发现她为别人的不幸流一滴眼泪;她表现出来的自私那么天真,简直叫人忍俊不禁。高贵的夫人的红呢服裹着一副铁石心肠。到了晚上,无情无义的英国女郎变成了秀色可餐的埃及舞女,她在地毯上翩翩起舞,摇动她身上所有热恋的响铃,促使一个青年男子立刻同她重新和好。因此,我是逐渐才发现,我的种子白白撒在凝灰岩上,根本不可能有收获。德·莫尔索夫人在那次照面中,一眼就洞察了杜德莱夫人的这种性情,我还记得她的预言。什么事情亨利埃特都看得很准,我觉得阿拉贝尔的爱情变得无法忍受了。后来我还注意到,会骑马的女人,大部分都缺乏温情。同希腊神话中的女战士一样,她们缺少一个乳房①,她们的心有的地方变硬,但我说不清是哪一处。
  ①希腊神话中描述,这些女战士都格平一个乳房,以免妨碍射箭和使用长矛。
  我开始感到这副枷锁的沉重,身心都开始疲惫,终于领悟到真正感情所赋予爱情的圣洁底蕴,并且追忆在葫芦钟堡的日子;尽管相隔遥远,我还能闻到那里玫瑰的芳香,还能感受那里平台的温暖,听见那里黄莺的歌声;就在急流水势减小,我望见碎石河床的可怕时刻,我又受到一次打击;直到现在,这种打击还震撼着我的生活,因为它时刻都能产生回音。这天,我正在国王的书房里工作,国王要到四点钟才离去。该德·勒农库公爵当值,国王见他进来,便询问伯爵夫人的情况。我猛然抬起头,未免不打自招。国王对我的反应很不满,瞪了我一眼,这种眼神后面往往紧接着就是几句他十分擅长的刻薄话。
  “陛下,我可怜的女儿奄奄一息了。”公爵答道。
  “我想请假,陛下能思准吗?”我眼含泪水请求道,也不顾他那眼看要爆发的怒火。
  “火速去吧,勋爵。”他微笑着答道,字字都含讥诮,显然他为了炫耀才智而没有斥责我。
  公爵事主心重,思女情薄,没有请假,他登上御辇伴驾走了。幸好杜德莱夫人出去了,我留下一张字条,说我去办一件王差,没有向她告别就出发了。到了贝尔尼的十字路口,我遇见从维里埃尔返回的国王。他接过一束鲜花,又随手丢在脚下,带着嘲笑的神情,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那目光分明对我说:“你在政治上要想成器,那就回来!不要去跟死人絮叨!”公爵向我挥了挥手,表示他很伤心。八匹骏马拉着两辆华丽的四轮马车,在身着黄军服的校卫扈从下,在“国王万岁!”的欢呼声中,风驰电掣般驶过去,扬起滚滚尘土。我觉得君臣的马车是从德·莫尔索夫人的身上压过去的,他们就像大自然那样,对我们的灾难无动于衷。尽管公爵是个杰出人物,可是待国王安寝之后,他肯定又要陪先生①打惠斯特牌。至于公爵夫人,早就给她女儿第一次打击,因为正是她,也只有她,把杜德莱夫人的事告诉了女儿。
  ①法国国王的兄弟在宫中被称为“先生”,此处指路易十八的弟弟,后来继承王位的查理十世。
  旅途匆匆,犹如一场梦,而且是破产的赌徒的梦。我没有收到一点音信,心里痛苦万分。难道忏悔师竟如此严峻无情,禁止我进入葫芦钟堡吗?我暗自责怪玛德莱娜、雅克、德·多米尼神甫,责怪所有人,甚至包括德·莫尔索先生。过了图尔城,穿过救世主桥,驶上杨树屏护的蓬舍大路。想当初,我寻觅那位素不相识的女子的时候,就曾观赏了这一路风光。刚踏上救世主桥头,我同奥里热先生不期而遇。他猜出我是去葫芦钟堡,我也猜出他是从那里返回,于是我们各自停车,从车上下来;我要打听情况,他也正想告诉我。
  “请问,德·莫尔索夫人怎么样?”我问道。
  “等您赶到,恐怕她就不在人世了,”他答道,“她临终的状态真可怕,完全是营养不足致死。6月份,她派人叫我的时候,病已严重,任何医道都无能为力了。她的症状十分可怕,想必德·莫尔索先生向您描述过,他不是自以为有过那种感觉么。伯爵夫人并不是因为痛苦而偶然失调,那样好办,经过医生诊治,身体反而会更健康;也不是病症初起,经过调养就能恢复正常,这两种情况都不是。她的病已经作成,到了医术无能为力的程度:忧郁成疾,无法医治,就像匕首造成的致命伤。她的病是某个器官衰竭造成的;这种器官的功能同心脏一样,是维系生命所不可缺少的。忧伤像匕首一样厉害。千万不要搞错了!德·莫尔索夫人要死于旁人不知的心病。”
  “旁人不知!”我说,“她的孩子没生病吧?”
  “没有,”他说着,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自从她病重之后,德·莫尔索先生就不再折磨她了。我去也没用了,有阿泽的德朗德先生就够了;什么药也不管用,病人要忍受剧烈的痛苦。她那样富有。年轻、漂亮,临终却骨瘦如柴,饿得面容苍老,最后竟然活活饿死!四十天来,她的胃仿佛闭合了,不管做什么给她吃,她都吐出来。”
  奥里热先生紧紧握住我伸过去的手,他几乎是以尊敬的姿势主动同我握手。
  “坚强点儿,先生!”他说着,举目望天。
  他认为大家都同样悲痛,便表示同情,殊不知他这话宛似穿心之箭,有毒的箭头刺伤了我。我飞身上车,许以酬赏,好让驿车及时赶到。
  尽管我心急如焚,可是我觉得这段路只走了几分钟,因为无限辛酸、万般感慨,一齐涌上心田,也就不觉路长了。她忧伤致死,而她孩子的体格却很健康!她是因我而丧命的啊!我的良心提出严厉的指控,这控诉要在此生乃至身后回响。人间的正义是多么软弱无力啊!明显的犯罪行为才会受到惩罚。一举将人杀死,趁人睡觉而突然袭击,把人打入长眠之中,或者打个措手不及,使人没有临终的痛苦,这样宽宏大量的杀人凶手为什么要处死,要受人唾骂呢?而将苦汁一滴一滴注入人的心灵,逐渐毁坏人的身体,这样的杀人凶手为什么能生活幸福,受人尊敬呢?多少凶手逍遥法外!对文明罪恶是多么宽容!对诛心的谋杀不闻不问!不知道哪来的复仇之手骤然拉开了遮盖社会的彩色幕布。于是,我看见了好几位您我都熟识的受害者:就在我动身的前几天,德·鲍赛昂夫人到诺曼底去奄奄待毙①!德·朗热公爵夫人已经身败名裂②!布朗东夫人③来到都兰,在杜德莱夫人住过两周的陋室中殒命,而且您知道,她是被杀害的!多么悲惨的结局啊!在我们的时代,这类事件不胜枚举。谁不认识那位被嫉妒战败、服毒自杀的可怜的青年女子④呢?也许德·莫尔索夫人也为嫉妒所害吧。那位花容月貌的婵娟,宛如一朵被牛虻叮咬的鲜花,婚后两年便玉陨香消,做了她的羞耻心与无知的牺牲品,做了一个恶棍的牺牲品⑤;那个恶棍与龙克罗尔、蒙特里沃、德·玛赛狼狈为奸,他得到他们的一臂之力,也为他们的政治计划效劳。谁听了这个女子临终情景的描述,不感到心惊肉跳呢?她对任何哀求也不动心,在光明磊落地偿清了丈夫的债务之后,决不肯再见她的丈夫。德·哀格勒蒙夫人不是也走到坟墓边上了吗?若是没有我兄长的照拂,她还能活在世上吗?⑥社会与科学都是这类罪恶的同谋,没有任何刑事法庭审理这些罪行,就好像任何人都不会死于忧伤、绝望、爱情、隐秘的不幸,不会死于徒劳培育的、不断栽植而又被连根拔掉的希望。新医学就有解释这一切的妙词:胃炎、心包炎、以及名称只能附耳相告的数不清的妇女病,它们就是人死人殓的证书;送殡的人流下的虚伪眼泪,很快就被公证人的手拭干。难道在这种不幸的深处,还有我们尚未认识的法则吗?正像百万富翁鲸吞千百个小型企业那样,难道百岁老人也要无情地以死尸铺地,吸干周围的营养才能神清体健吗?难道存在一种有毒的强壮生命,专门啖食娴雅温柔的人吗?天哪!难道我与虎狼同类吗?悔恨用灼热的手指揪我的心。车驶人葫芦钟堡的林荫路时,我已泪流满面。正值10月,早晨空气湿重;路两侧的杨树枯叶纷纷飘落,那还是亨利埃特指挥栽植的。记得从前,她就是在这条林荫路上挥动手帕,仿佛在呼唤我!她还活着吗?我低垂的额头还能感受到她那雪白的双手吗?刹那间,我偿付了阿拉贝尔给我的全部欢乐,深感这些欢乐要价太高!我发誓永远不再见她,我恨透了英国。尽管杜德莱夫人是英国女性的变种,我还是把所有英国女子都打入另册。
  ①见《被遗弃的女人》。
  ②见《朗热公爵夫人》。
  ③见《石榴园》。
  ④可能指德·贝吕纳公爵的女儿,她由于嫉妒,于1824年服毒自杀。
  ⑤菲讷版《人间喜剧》曾注明这个恶棍是马克西姆·德·特拉伊,这里提到的是未完成的《阿尔西的议员》中的故事。
  ⑥夏尔·德·旺德奈斯是德·哀格勒蒙夫人的情夫。见《三十岁的女人》。
  我走进葫芦钟堡的院落时,又受到一次新的打击。我看见雅克、玛德莱娜和德·多米尼神甫一齐跪在一个木十字架下。这个十字架立在一块地角,建造栅栏时围在院内,伯爵夫妇谁也不想将它拆除。我跳下车,涕泪交流,朝他们走去,看到两个孩子和这位严肃的神甫祈求上帝的场面,我的心都碎了。老驯马师光着头,站在几步远的地方。
  “怎么样,先生?”我问德·多米尼神甫,同时吻了吻雅克和玛德莱娜的额头;他们俩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停止祈祷。神甫站起身,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靠在上面,对他说道:“她还活着吗?”他悲伤地轻轻点了点头。“告诉我呀,求求您,看在天主受难的分儿上!你们为什么在这个十字架下祈祷?为什么待在这里,而不守在她的身边?早晨这样凉,孩子为什么待在户外?全告诉我吧,免得我因为不了解情况,做出错事来。”
  “几天来,伯爵夫人只肯在规定的时间见她的孩子。——先生,”他沉吟一下,又说道,“也许您要等几个小时,才能见到德·莫尔索夫人,她完全变样儿了!不过,这次会面,最好让她有个思想准备,要不然,您可能又要给她增添痛苦……至于死,那倒是上天的恩典。”
  我紧紧握住这位圣徒的手,他的眼神和声音只能抚慰,而不会加剧别人的伤痛。
  “我们在这里为她祈祷,”他又说,“因为,原先她那么圣洁,那么安命,那么死而无怨;几天来,她对死亡却产生一种秘而不宣的恐惧,她向生命力旺盛的人投去的目光,第一次带有阴郁羡慕的感情色彩。她头脑昏乱,我看主要不是由于惧怕死亡,而是由于她内心迷惘,由于她的青春之花凋谢之后发酵了。是的,邪魔在同天堂争夺这颗美好的心灵。夫人在橄榄山①上接受挑战,她泪如雨下,哭白玫瑰的殒落,因为她头上戴的耶弗他婚礼花冠的白玫瑰一瓣一瓣飘落了。②等一等,先不要露面,您会带去朝廷的灿烂光彩,会让她在您的脸上重新看到上流社会欢宴的神气,因而会使她更加抱怨。可怜这种软弱吧,连上帝都宽恕他那托生为人的儿子的软弱。况且,没有对手,轻而易举地取胜,这又算什么本领呢?她的忏悔师和我是一对老人,形销骨立,不会伤害她的视觉,请允许我们当中的一个先去见她,让她对出乎意料的会面有个精神准备,免得感情过分激动;皮罗托神甫是不准她激动的。不过,世间万物有无数的因果关系,只有信徒才能看得到;您到这里来,也许是受天上的一颗星辰指引。那些星辰照耀着精神世界,既能把人引向坟墓,也能把人引向马槽③……”
  ①典出《新约》,耶稣被捕之前,曾在橄榄山讲道,这里指莫尔索夫人的宗教观念受到肉欲的挑战。
  ②典出《旧约·士师记》第十一章。基列人耶弗他是一位勇士,他为战胜亚扪人,曾向耶和华许愿:当他战胜归来时,他将把迎接他的第一个人献给神,谁知第一个跳出来迎他的,竟是他的独养女儿。女儿只好终生不嫁,但求父亲允许她山两个月,哀哭自己终身为处女。这里的意思是莫尔索夫人为自己守住贞操而失去幸福哀哭。
  ③耶稣降生在马槽。
  他的话语热忱,富有说服力,宛如雨露酒在我的心田。他说半年来,奥里热先生的诊治不见效果,伯爵夫人的病痛日益加重;整整两个月,大夫每天傍晚都来葫芦钟堡,因为伯爵夫人曾说过:“救我一命吧!”有一天,老医生叹道:“然而,若治身病,先得治心病啊!”
  “随着病情的加重,这位无比温柔的女子说话尖酸起来,”德·多米尼神甫又对我说,“她呼吁大地把她留下,而不是呼吁上帝把她领走;继而,她又因抱怨天意而后悔。这种情绪变化撕裂她的心,使肉体与灵魂的搏斗变得更加可怕。肉体时常占上风!‘你们把我拖累得好苦啊!’有一天她对玛德莱娜和雅克说,同时把他们从床边推开。然而这阵子,在我的感召下,她又回到天主身边,她对玛德莱娜小姐说了天使般的话:‘别人的幸福,也能成为再也得不到幸福的人的快乐。’她的声音那样凄切,我感到眼圈湿润了。她跌倒了,这不假;然而,她每失足一次,总能站起来,往天堂飞升。”
  我偶然听到的这些情况,在这种种不幸的大合奏中,正以悲哀的音调组成葬礼的主旋律,组成即将逝去的爱情的呼号。我被这些情况震撼了,不禁高声说:
  “这株被折断的美丽的百合花,您认为还能在天堂重新开放吗?”
  “您离开的时候,她还是一朵花,”神甫答道,“然而,这次您再见到她时,她已经在痛苦的烈火中燃尽净化了,纯洁得像埋在灰烬里的钻石。是的,这颗杰出的灵魂,天使之星,将移出云翳,更加灿烂夺目,飞向光明的王国。”
  我以无限感激的心情,紧紧握住这位神甫的手;这时,伯爵从屋里探出头发全白的脑袋,随即朝我冲过来,显然感到非常意外。
  “她说对啦!他真来了。德·莫尔索夫人高声说:‘费利克斯,费利克斯,他来啦!’我的朋友,”伯爵用恐怖失态的目光看着我,又对我说,“死神在这儿呢,它已经摧残了我,何不把我这副老骨头攫走呢……”
  我鼓起勇气,朝主楼走去,但是,走到横贯一楼的连接草坪与台阶的长过厅门口时,却被皮罗托神甫叫住了。
  “伯爵夫人请您等一下再进去。”他对我说。
  我扫了一眼,只见仆人进进出出,十分忙碌,一个个都悲痛得失魂落魄,又无疑对玛奈特向他们传达的指示感到惊异。
  “出了什么事了?”伯爵问道,他看见这乱哄哄的场面就慌了神,既是由于他对这场可怕病灾的恐惧,也是由于他的不扰自惊的性格。
  “这是病人的一种怪念头,”神甫答道,“伯爵夫人不愿意像现在这副模样接待子爵先生,说是要打扮一下,何必违拗她呢?”
  玛奈特去找玛德莱娜,我们看见玛德莱娜走进她母亲的卧室,过了一会儿又出来了。随后,雅克、他父亲、两位神甫和我,我们五个人沿着楼前的草坪默默走去,绕过了主楼。我时而眺望蒙巴宗,时而观赏阿泽,只见山谷染成黄色,一片哀伤的气氛;同以往一样,山谷的景色总是与我的心情相契。突然,我发现可爱的小姑娘在寻觅并采撷秋天的鲜花,一定是要扎制花束。这种模仿我从前以花束表白爱情的行为,意味深长,我想到这点,不禁心如刀绞,痛苦难言,身子站立不稳,眼睛也模糊了;走在身边的两位神甫将我扶到平台的石井栏边。我在那儿呆了半晌,仿佛精疲力竭,但是还没有完全昏厥。
  “可怜的费利克利,”伯爵对我说,“她执意不准写信告诉您,她知道您是多么爱她!”
  我虽然有悲痛的思想准备,却也无力承受她这深情厚意,因为这概括了我的全部幸福的回忆;我思忖道:“这片荒野,干旱得像一具枯骨,在灰暗的天空下,只挺立着一簇花;从前我游玩时观赏这簇花,总是不寒而栗,它正是这凄惨时刻的写照!”这座小古堡从前多么兴旺,多么红火,现在却死气沉沉!一切都在哭泣,一切都表明绝望与荒废。路径只平整了一半,刚动手的活计又撂下,雇工们站在那儿望着古堡。虽然是收葡萄的时节,却听不到一点喧声笑语;葡萄园一片寂静,仿佛没有人。我们信步走着,就像由于痛苦而无心闲谈的人一样,只是听着伯爵讲话;我们当中惟有他的嘴闲不住。他先是出于对妻子的不自觉的爱,讲了一些带感情的话,接着又犯了老毛病,抱怨起伯爵夫人来:他妻子从来不知道爱惜身体,也不听他的好言劝告;是他头一个发现她患了这种病的征兆;因为他在自己身上仔细观察过,而且战胜了这种疾病;他并没有寻医求药,而是饮食有方,避免情绪激动,病就自然好了。本来他也能把伯爵夫人的病治好,无奈做丈夫的负不起这样的责任,尤其是他痛心地看到,无论什么事,人家都无视他的经验。尽管他一再阻拦,伯爵夫人还是请奥里热来诊治。奥里热从前给他治病就极其差劲,这次非把伯爵夫人治死不可。这种病如果是忧虑过度引起的,那么首先病倒的应当是他。其实,他妻子有什么可伤心的呢?伯爵夫人生活得很幸福,她没有一点烦恼,也没有一点不顺心的事!多亏他经营有方,他们才财源茂盛,尽如人意;他让德·莫尔索夫人主持葫芦钟堡;他的子女受到了良好教育,身体健康,再也不用父母提心吊胆了。伯爵夫人的病从何而起呢?他独自争辩着,沉痛的话里掺杂着毫无道理的责难。继而,他又回忆起这位高尚女子的可贵之处,干涸已久的眼睛里流出了几滴泪。
  玛德莱娜前来告诉我,她母亲在等着我。皮罗托神甫跟在我身后,神态严肃的少女则走在父亲身边,她说伯爵夫人不胜人多劳神,希望单独见我。这一时刻的庄严气氛使我感到内热外冷;在生活的重大关头,这种感觉往往能把我们摧垮。有些人仿佛是上帝确认的使徒,赋予他们以温和、纯朴、耐性与宽容的精神。皮罗托神甫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把我拉到一旁,对我说道:
  “先生,您要知道,我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阻止这次会面。只有如此,这位圣女的灵魂才能得救。我考虑的仅仅是她,而不是您。现在,您就要去看天使本应禁止同您见面的人,要知道,我会插在你们中间,以便保护她而对付您,也许还对付她本人!她现在很脆弱,您要特别谨慎,我并不是以教士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普通朋友的身份替她向您求情;您不知道有这样一个朋友,他要使您避免悔恨。我们亲爱的病人将完全死于饥渴。从今天早晨起,她就异常焦躁,这是可怕的死亡的先兆。我并不隐讳,她是多么留恋人世,她的肉体反抗的呼号,在我的心中渐渐止息,但也仍然刺痛这颗心中柔和的回声。不过,德·多米尼先生和我,我们接受了这项宗教使命,不让这个高贵的家庭看到这种精神危机的情景;家里人已认不出这颗朝夕照耀他们的星辰了。丈夫、孩子和仆人都问:‘她在哪儿?’她完全变了。她见到您,又要发怨言了。请您摆脱世俗之见,忘掉虚荣心,在她身边要做上天的使者,不要做尘世的助手。但愿这位圣女临终之时精神上不再迷惘困惑,不要脱口说出绝望的话……”
  我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可怜的忏悔师见我一直沉默不语,感到非常惊愕。我看得见,听得清,走得动,但仿佛是在腾云驾雾,心里总是嘀咕:“发生什么事情了?她现在是什么样子,为什么人人都倍加小心?”这种思虑产生的疑惧很不明确,因而就更为可怕:这里面包容了全部痛苦。我们走到卧室门口,忏悔师不安地打开房门。我看见亨利埃特穿着白色衣裙,坐在壁炉前的小长沙发上。壁炉架上的两个花瓶插满了鲜花,窗前的独脚小圆桌上也摆了鲜花;房间转瞬恢复了原状,临时摆设一新。我从皮罗托神甫愕然的表情上猜出,这位生命垂危的女子已将病榻周围的医药器皿全部搬掉。在临终前的高热中,她挣扎着使出最后的气力,把凌乱的房间布置好,以便体面地接见她此刻最爱的人。在饰巾的团团花边下面,她那瘦削的脸庞就像刚刚绽开的玉兰花,泛着青白色,犹如黄色画布上用粉笔勾勒的心爱之人的头部轮廓。不过,要感受秃鹫的利爪抓进我的心里有多深,就得想像素描上已画完的那双凹陷然而充满生命的眼睛,在一张毫无生气的脸上闪着异样的光芒。不断战胜痛苦而获得的那种安详庄严的神态,在她身上已不复存在。面部惟有额头依然饱满匀称,显示出大胆挑衅的欲望与克制住的咄咄逼人之态。尽管脸庞狭窄蜡黄,但是内火却流泄闪耀,如同褥暑天气时田野上灼热的气流。她的太阳穴塌陷,两腮凹进去,一张脸只有皮包骨,发白的嘴唇浮现的微笑,有几分死神冷笑的意味。前襟双叠的衣裙显出她秀美的上身现在有多么枯瘦。她脸上的神情足以表明,她知道自己容颜消损,心中痛苦万分。她不再是我那俏丽曼妙的亨利埃特,也不再是崇高圣洁的德·莫尔索夫人,而是博叙埃所说的某种无名的东西①,它在同冥冥搏斗;它在饥饿和落空了的欲忘的推动下,为求生而同死神作战。我走过去,坐到她的身边,拉起她的手吻了吻,只感到她的手滚烫,枯瘦如柴。她看出我竭力掩饰的痛苦与惊异,毫无血色的嘴辱在贪婪的牙齿上绷紧,试图强作笑容;通常,我们的这种微笑,既可以掩饰报复的嘲讽、欢乐的期待,也可以掩饰心灵的陶醉、失望的狂怒。
  ①指死亡,法国作家博叙埃在《诗词》中谈到死亡时,多次讲:“不知何物,任何语言中都没有它的名称。”
  “噢!这就是死亡,我可怜的费利克斯,”她对我说,“您不喜欢死亡!丑恶的死亡,任何人都憎恶,连最无畏的情人也憎恶。我非常清楚,爱情到此为止。杜德莱夫人怕您见她变了模样会吃惊,决不肯再见您。唉!费利克斯,为什么我渴望见您呀?您终于来了,我却以可怕的景象报答您的忠诚;从前,德·朗塞伯爵①看到这种场面,就进了苦修会当修士;我曾希望在您的记忆里,始终美丽,始终崇高,宛似一朵永不凋谢的百合花;然而,我打破了您的幻想。真正的爱情是不计较什么的。您不要逃避我,请留下来吧。今天早晨,奥里热先生认为我好多了;我会活下去的,会在您的目光下复活的。等我恢复点体力,能进点食,我还会变得美丽的。我刚刚三十五岁,还能有美好的岁月。幸福能使人年轻,我渴望尝到幸福。我有过甜美的打算,我们把他们丢在葫芦钟堡,我们双双去意大利。”
  ①德·朗塞伯爵(1626—1700),年轻时生活放荡,后来见他的密友德·蒙巴宗公爵夫人去世,十分悲痛,遂进入苦修会。
  我的眼睛湿润了,把头转向窗口,装出赏花的样子。皮罗托神甫急忙走过来,脑袋探向那瓶花,附耳对我说:“千万不要流泪!”
  “亨利埃特,您不爱我们可爱的山谷了吗?”我反问道,以便给我刚才那突然的动作找个理由。
  “哎呀,”她撒娇地把额头送到我的唇边。“可是,没有您,我觉得它死气沉沉……没你。”她又说,同时用滚热的嘴唇擦了擦我的耳朵,吐进去这两个字,犹如两声叹息。
  我不禁毛骨悚然:这种狂热的爱抚超过了两位神甫介绍的可怕情况。这时候,我的第一阵惊吓过去了,虽然我还能运用自己的理智但是意志还不够坚强,克制不住这种场面下内心的激动,我只是听着,一声不答,更确切地说,我嘴角挂着凝固不动的微笑,频频点头来作答,以免拂她的意,就像母亲对待孩子那样。她的容颜凋残使我惊诧之后,我又发现昔日那样超尘脱俗、令人敬佩的女子,如今神态、声调、举止、眼神及思想,都流露出孩子般的天真无知、幼稚可爱、好动的本性,以及对自己不感兴趣或与己无关的事满不在乎的态度,总之,具有孩子所有的弱点,需要人保护。人临终时全都如此吗?难道他们剥掉了社会的全部伪装,就像儿童尚未披上那些伪装吗?或许是伯爵夫人来到永生的岸边,除了爱情不再接受人类的任何情感,像赫洛亚①那样表达爱情的甜美纯真吗?
  ①田园小说《达夫尼斯与赫洛亚》中的主人公。作者朗古斯是希腊作家,大约生活在公元2世纪下半叶至3世纪上半叶。
  “还像过去那样,费利克斯,您能使我恢复健康的,”她说,“我的山谷对我的身体也会有裨益。您给我的食物,我怎么能不吃呢?您多么会护理病人啊!再说,您年富力强,在您的身边,就能受到生命力的感染。我的朋友,要向我证明我不会死,不会枉活一世而死去!他们认为我的最大痛苦是干渴。哦!对,我非常渴,我的朋友。安德尔河水,我看了就难受,可是,我的心却焦渴如焚。我渴求的是你,”她用滚烫的手抓住我的手,把我拉过去,附耳对我说:“我奄奄一息,是因为看不到你!你不是要我活下去吗?我要活,我也要骑马!巴黎、庆宴盛会、人生欢乐,我全要领略。”
  啊!娜塔莉,这种可怕的呼声,是没有享受到人生快乐的肉体产生的追求,从远处传来令人胆寒,但在老神甫和我的耳中却铮铮作响:这种激越的声调,既表达了一生的搏斗,又体现了错过真正爱情的苦恼。伯爵夫人烦躁地站起身来,就像孩子想要玩具一样。可怜的忏悔师看到自己的忏悔者如此举动,便猛然跪下,双手合十,祷告起来。
  “是的,活下去!”她说着,把我拉起来,偎依在我的身上,“靠现实生活,而不是靠谎言。我的生活完全是一场骗局;几天来,我历数了这种种的欺骗行径!我还没有享受过生活,从来没有到荒野去寻觅一个男子,怎么能死呢?”她住了口,仿佛在倾听,隔着墙闻出什么气味。“费利克斯!收葡萄的女工要吃晚饭了,而我,我呢,”她操着孩子的声调说,“我是女主人,却在挨饿。爱情上也是如此,她们多幸福啊!”
  “kyrie eleison!①”可怜的神甫说着,合拢手掌,眼望上空,诵起连祷文。
  ①希腊文祷词:主啊,可怜我们吧!
  亨利埃特双臂搂住我的脖子,热烈拥抱我,她一面紧紧搂着我,一面说:“您再也不能从我手里逃掉了9我要得到爱,我也要像杜德莱夫人那样爱得发狂,我还要学英语,以便用英语讲好:my dee。”她对我点点头,从前当她表示要走开一下马上回来就是这样点头的。“我们一起用晚餐,”她对我说,“我这就去吩咐玛奈特……”她一阵眩晕,停下脚步;我把她抱到床上,让她和衣而卧。
  “曾经有过一次,您也是这样抱我的。”她睁开眼睛对我说。
  她的身子很轻,特别烫人;我抱她的时候,感到她浑身滚烫。德朗德先生走进来,看到房间的布置,不免惊奇,但是见我在场,心里也就明白了。
  “死真痛苦啊,先生。”她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德朗德先生坐下来,号了号病人的脉,又霍地站起来,走到神甫跟前,低声说了两句话,便出去了。我也跟了出去。
  “您打算怎么办?”我问大夫。
  “不让她临终大遭罪,”他对我说,“谁会相信她的精力还能如此旺盛?想想这些日子她是如何度过的,我们真不明白她怎么还活着。算来有四十二天了,伯爵夫人不吃,不喝,也不睡觉。”
  德朗德先生去找玛奈特。皮罗托神甫把我带到花园里。
  “让大夫去处理吧,”神甫对我说,“他让玛奈特做帮手,要用鸦片薰雾法给夫人治疗。对了,她的话您都听到了,”他对我说,“万一她说这些荒唐话时心里很清楚!……”
  “不会的,这已经不是原来的她了。”我答道。
  我痛苦得神经都迟钝了。我越往前走,这一场面的每个细节就越扩延张大。我突然从平台下面的小门出去,跳上那只平底船,坐下来,独自躲在那儿冥思苦索。我力图摆脱自己赖以生存的力量;这个罪不亚于鞑靼人惩罚通奸男女的酷刑:他们把罪人的一个肢体夹在木桩里,并留下一把力,罪人若不想活活饿死,就得自己用刀砍断夹住的肢体:我的灵魂也受到这种惩戒,要割掉最美好的那一半。我的生活也虚度了!我在绝望中,产生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忽而我要同她一块儿死,忽而我想去拉迈伊雷镇①,同刚到那里的苦修士一起隐居。我的双眼模糊,看不清周围的事物。我凝望着亨利埃特在里面受病痛折磨的卧室的窗户,仿佛又看到了照亮窗户的灯光,如同我的灵魂和她结合的那天夜晚一样。我不是本该专心办事,为她保存自己,只过着她给我创造的简朴生活吗?她不是命令我成为一个伟人,规避低下可耻的情欲吗?哪知我同所有男人一样寻欢作乐。贞洁不是一种高尚的品格吗?而我却没有保持。猛然间,我厌恶起阿拉贝尔所筹划的爱情。我抬起颓丧的脑袋,思忖今后我从哪儿得到光明和希望,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突然听到空气微微震动的声响,回身朝平台一望,只见玛德莱娜在上面独自漫步。于是,我抬级而上,朝平台走去,想问问这个可爱的姑娘,她在十字架下看见我的时候,为什么态度那么冷淡。这时,她已经坐到石椅上。她瞥见我走到半路,便装作没有看见我,起身离去;她匆忙的神态表明,她不愿意和我单独在一起。她憎恨我,想躲避害了她母亲的凶手。我顺着台阶回到葫芦钟堡时,看见玛德莱娜像尊雕像,纹丝不动地伫立着,倾听我的脚步声。雅克坐在石级上,还是刚才我们一道散步时令我深为诧异的那副漠然神态;那时我就产生了一些想法,不过只存在心里,待日后再从容回味,深深探究。我注意到年轻人身上罩上了死亡的阴影,甚至对悲伤的事也无动于衷了。我想探询一下这颗晦暗的灵魂。玛德莱娜是把自己的想法保存在心里,还是怂恿雅克也仇恨我呢?
  ①图尔附近的一个小镇,当地有一座建于12世纪的修道院。
  “你知道,”我想搭话,便对雅克说道,“我是你最忠诚的兄弟。”
  “您的友谊对我毫无用处,我将随我母亲而去!”他答道,同时瞥了我一眼,目光团痛苦而惶恐不安。
  “雅克,”我高声说,“你也一样?”
  他咳嗽起来,走开几步,继而又回来,把他的带血的手帕在我眼前晃了晃。
  “您明白吗?”他问道。
  看来,他们每个人都有一种致命的隐痛。正如此后我看到的,这对兄妹总是相互躲避。亨利埃特一病不起,葫芦钟堡的一切衰微破败了。
  “夫人睡了。”玛奈特前来对我们说,她看到伯爵夫人不再痛苦,脸上就露出喜色。在这种可怕的时刻,虽然人人都清楚不可避免的结局,但是他们出于真挚的感情,完全不顾常理,一心渴求小小的宽慰。一分钟犹如一个世纪,大家都希望过得舒畅些,都希望病人在玫瑰丛中安歇,都希望替病人受罪,都希望病人在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咽气。
  “德朗德先生吩咐把花拿走了,他说花对夫人的神经刺激太大。”玛奈特对我说。
  这么说来,她那些谵语是花引起的,并不是发自她的内心。大地的情种,授粉的欢乐,植物的爱恋,都以其芳香把她熏醉,并把她对幸福爱情的憧憬唤醒;无疑自青年起,那种憧憬就在她身上沉睡了。
  “来吧,费利克斯先生,”玛奈特对我说,“去看看夫人,她像天使一样美。”
  我回到垂危病人的榻前。这时太阳西沉,把阿泽城堡的屋顶瓦檐映得黄澄澄的。周围一片寂静纯洁。柔和的余辉照着病榻,亨利埃特沐浴在鸦片的烟雾中。此刻她的身体似乎不复存在,惟有灵魂呈现在脸上,这张脸像暴雨过后的晴空一样明净。布朗什和亨利埃特,一位女子的这两张玉洁冰清的面孔,重又显得格外美丽,因为我的记忆、我的思想、我的想像都一齐协助大自然,使每个变了样的部分都恢复正常,只见得胜的灵魂在她脸上一阵阵放光,那光波同她呼吸的节奏协调一致了。两位神甫坐在病榻旁边。伯爵颓然地站着,他看清了死神的战旗在这个亲爱的人上方飘扬。我坐在长沙发上,正是她刚才坐过的位置。我们四个人相互看了看,眼睛都噙着泪水,流露出对这位美丽的天使的敬佩与惋惜。理性的光芒,宣示天主又回到他的最秀丽的圣体龛中。德·多米尼神甫和我以目代口,交换共同的想法。是的,天使在看护着亨利埃特!是的,他们的利剑在这高贵的头上闪闪发光;这额头又恢复了美德的庄严神态;从前,正因为有这种神态,它才像一颗同周围精灵恳谈的看得见的灵魂。她面部的线条平静纯洁了,在守护她的上品天神的无形香烟线绕中,她身上一切都扩大,变得崇高了。肉体痛苦时呈现的青色,已经变成了全白色,变成了垂死之人的黯淡而冰冷的苍白色。雅克和玛德莱娜走进来;玛德莱娜崇拜的举动,使我们大家不寒而栗,只见她扑到病榻前,双手合十,惊叹一声:“啊!这才是我的母亲!”雅克嘴角挂着微笑,他已确信会追寻母亲而去。
  “她就要到达彼岸。”皮罗托神甫说道。
  德·多米尼神甫看着我,仿佛向我重复:“我不是说过,这颗星还会升上天空,光灿夺目吗?”
  玛德莱娜的目光一直盯着母亲,随着她一起呼吸,气息像她一样轻微;我们都恐惧地倾听这最后维系着生命的呼吸,生怕她一用力就要停止。这少女好比圣殿门前的天使,既企足而待,又沉静自若,既坚强不屈,又卑恭驯顺。这时,镇上响起三钟经声,温煦的气流送来阵阵钟鸣;这钟鸣向我们宣告,这个女子已经补赎了作为女性的全部过失,此刻,全体基督教徒都在复诵天使对她说的话。这天傍晚,我们觉得Ave Meria①声就像上天的祝福。预兆如此明确,大限已到,我们不禁泪如泉涌。薄暮时分,万籁和鸣,微风习习,枝叶沙沙作响,鸟儿归巢前发出最后的啾啁,虫声唧唧,流水潺潺,雨蛙哀鸣,整个田野都在向这朵最美的幽谷百合诀别,向她的淳朴的田园生活诀别。这宗教的诗与大自然的诗融为一体,完美地谱成了一首送别由,以致我们的呜咽也一阵紧似一阵了。我们深深地陷入瞻仰与凝思中,仿佛要把这情景永远铭刻在心上,因此,虽然房门敞着,我们却没有发现仆人已跪了一地,正虔诚地祈祷着。这些可怜的人凡事总是抱着希望,还以为女主人能保住性命;然而,预兆是如此明显,使他们内心伤痛不已。皮罗托神甫打了个手势,老驯马师便出去请萨榭的本堂神甫。大夫站在病榻旁边,拉着病人毫无生气的手,平静得像科学的化身,他已向忏悔师示意,这次睡眠是这个被召回的天使没有痛苦地度过的最后时刻。该给她做临终傅礼了。九点钟光景,她慢慢醒来,用惊讶而温柔的目光看着我们;于是,我重又看到我们崇拜的人在她美好日子时的芳容。
  ①拉丁文:圣母马利亚。——《圣母经》的第一句。
  “母亲,你太美了,不会去世的,你能恢复健康,能活下去。”玛德莱娜高声说。
  “亲爱的女儿,我能活下去,但只是附在你的身上活下去。”她含笑答道。
  接着是撕肝裂胆的拥抱:母亲一个个拥抱孩子,孩子又轮流拥抱母亲。德·莫尔索先生虔敬地吻了妻子的额头。伯爵夫人看见我,不由得脸红了。
  “亲爱的费利克斯,”她说道,“恐怕这是我惟一的一次惹您伤心了!不过,我这可怜的人迷了心窍,可能对您讲了一些话,请您忘掉吧。”她把手伸给我,我接住吻了吻,她怀着贞洁的感情粲然一笑,说道:“还像以往那样,好吗,费利克斯?……”
  在病人作临终忏悔的那段时间,我们都离开了卧室,来到了客厅。我坐到玛德莱娜身边。她碍于众人,不便无礼地躲开我;不过,她学她母亲的样儿,目不及人,沉默不语,对我更是不屑一顾。
  “亲爱的玛德莱娜,”我低声对她说,“您对我有什么不满呢?在临终的人面前,大家都应当和解,为什么还这么冷淡呢?”
  “我好像听见了我母亲此刻讲的话。”她答道,那神态就像安格尔①画的《上帝之母》②。那幅画上的圣母已经很痛苦,儿子即将丧生,她还准备保护人世。
  ①安格尔(1780—1867),法国画家。
  ②可能指《路易十八的心愿》那幅油画,安格尔作于1824年。
  “纵然我有罪,在您母亲宽恕我的时候,您还谴责我。”
  “您,总谈您!”
  她的声调流露出来的仇恨,像科西嘉人的仇恨一样深思熟虑,又像没有研究过人生的人所作的判决一样毫不留情,这种人绝不肯宽恕违反感情法则的过错。周围鸦雀无声,一小时过去了。皮罗托神甫听完德·莫尔索伯爵夫人的全面忏悔,走了出来,我们大家又进去了;这工夫,亨利埃特已让人给她穿上可能当作寿衣的长衫,这种念头,正是那些相互引为姊妹的心灵高尚之人所易产生的。我们进去时,她正坐着,因为赎了罪,有了希望而显得更美丽。我看见壁炉里的黑色灰烬:我的信件刚才被烧掉;听她的忏悔师说,直到临死她才肯作出这种牺牲。她像从前那样冲我们微笑,眼里闪着泪花,表明她已大彻大悟,望见了极乐世界的欢乐。
  “亲爱的费利克斯,”她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说道,“留在这儿吧。您应当观看我一生的最后一幕场景,这一幕并不是最轻松的,但是与您有密切关系。”
  她摆了摆手,让人把房门关上。伯爵接受她的请求坐下来,皮罗托神甫和我依然站着。伯爵夫人由玛奈特扶着站起来,跪到伯爵的面前,头枕在他的膝上,并要这样待着,使伯爵深为诧异。等玛奈特退出去之后,她又抬起头来。
  “我作为您的妻子,尽管行为是忠诚的,”她用异样的声音对伯爵说,“但是,先生,有时我也没有尽到责任。刚才我祈求上帝赐给我力量,就是为了请求您宽恕我的过错。我对家庭以外的一位朋友的体贴关心,超过了对您应有的感情。您可能比较过这两种关心,比较过用到他身上和用到您身上的心思,因而对我很恼火。我的确产生过一种炽烈的友谊,”她小声说道,“而且任何人,甚至当事人也不完全了解,虽说从世俗的观念来看,我保持了贞操,虽说我是您的无可指责的妻子,但是,我头脑里经常有意无意地闪过一些念头,此刻我担心,当时我太迎合那些念头了。然而,我始终深情地爱您,始终是您柔顺的妻子,乌云从蓝天下掠过,并不会玷污它的纯净,因此您可以看到,我是仰起纯洁的额头恳求您祝福的。只要您对您的布朗什,对您孩子的母亲说句温存的话,并宽恕她所有的过错,她就会毫无悔恨地离开人世;要知道,她是在得到人人都服从的天国法庭的赦免之后,才原谅自己的。”
  “布朗什,布朗什,”老人高声说,突然泪如泉涌,落在他妻子的头上,“你难道要我难过死吗?”他用一种罕见的力量把她扶起来拉向自己,圣洁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并且一直这样扶着她,又说道:“难道我就不需要请求你宽恕吗?我不是常常发脾气吗?你这不是夸大了像孩子一样的不安吗?”
  “也许是吧,”伯爵夫人又说,“不过,我的朋友,临死之人难免软弱,请您宽容些,让我安心吧。等您到了这种时刻,您会想到我是怀着祝福您的心情离开您的。这个信物包含着深厚的情谊,您允许我把它留给我们的朋友吗?”她指着壁炉上的一封信说,“现在他是我的义子了,仅此而已。亲爱的伯爵,心灵也有它的遗嘱:我临终的遗愿,就是要求亲爱的费利克斯完成几项神圣的使命。我并不认为自己过高地估计了他,您要是允许我留给他一些嘱托,那就证明我也没有过高地估计您。我终究是个女人,”她柔媚而凄楚地垂下头,说道,‘哦请您宽恕之后,又请求您开恩。——您看看这封信吧,”她把那封神秘的信递给我,对我说道,“不过要等我死后再看。”
  伯爵见妻子的脸色转白,便抱起她,亲自送到床上,我们都围了上去。
  “费利克斯,”她对我说,“我可能有对不住您的地方,我常常使您期待一些快乐,而我自己却在那种快乐面前退却了,这样就可能给您造成了一些痛苦。不过,在弥留之际能同大家消怨解仇,这难道不全仗了做妻为母的勇气吗?那么,您也宽恕我吧;过去您经常谴责我,而您的不公正的态度反倒使我高兴!”
  皮罗托神甫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垂危的女人一见这个手势,立即垂下头,她感到一阵眩晕,招手示意,让本堂神甫、她的孩子和仆人都进来。接着,她庄严地向我指了指颓丧的伯爵和刚进来的两个孩子。这位父亲,惟独我俩知道他患有神经错乱症,现在成了这对娇弱子女的监护人,她看着,心里怎能不默默祈求,而这些无言的祈求犹如圣火,降落在我的心头。在接受临终涂油礼之前,她请求仆人们宽恕,说她有时对他们态度粗暴了;她还恳求他们为她祈祷,并把他们一一托付给伯爵;她堂堂正正地承认,近来几个月,她发过一些有违基督教精神的怨言,可能引起了他们的反感,她曾把孩子从身边赶开,还产生过一些不正当的感情。不过她说,她违忤天意的过失,应归咎于她那不堪忍受的病痛。最后,她当着众人的面,由衷地感谢皮罗托神甫,正是这位神甫向她指明尘世空幻的玄机。等她不再讲话了,大家便开始祈祷。接着,萨榭的本堂神甫交给她临终圣体。过了一会儿,她的呼吸急促起来,眼睛开始模糊,随即又睁得大大的,最后瞥了我一下,就在大家的注视下溘然而逝,说不定还听见了我们的一片呜咽声。这时也巧,我们听见两只黄莺轮流鸣叫,一声接着一声,多次重复着单调的音符,纯净而幽微,仿佛是多情的呼唤。当她咽了最后一口气时,吐出她痛苦的一生最后一丝痛苦时,我觉得自己挨了一击,全身各部分机能都受了伤。伯爵和我,以及两位神甫和本堂神甫,我们一齐守灵,待了一整夜;烛光下,死者躺在灵床上,她饱受了人生之苦,如今总算安息了。有生以来,这是我头一次目睹死亡。整整一夜,我目不转睛,一直凝视着亨利埃特,沉迷于她那经历狂风暴雨之后宁静纯洁的表情,沉迷于她那雪白的面孔;那张面孔,在我看来仍然具有无限深情,但是再也不会回答我的爱了。在这寂静和寒冷中,它是多么庄严!它表现出多少丰富的思想!它在长眠不醒中显得多么美丽,在静止不动中又多么威严:全部过去依然存在,而未来却已起始。啊!不论她是活着还是死去,我都一样地爱她。清晨,伯爵去睡了,三位神甫困乏不堪,也都打起盹来;这种时刻非常难熬,守过夜的人都有体验。我这才得以在没有目击者的情况下,怀着她一向不许我表达的全部情爱,吻了吻她的额头。
  第三天,在秋天一个凉爽的早晨,我们陪伴伯爵夫人去她的归宿之地。老驯马师、马蒂诺兄弟俩和玛奈特的丈夫抬着灵柩。我们顺着下坡的路,记得我重新见到她的那天,正是从这条路欢欣雀跃地往上飞奔的。我们穿过了安德尔河谷,来到萨榭的小小公墓。这个简陋的乡村墓地位于教堂后面,坐落在小山岗上。伯爵夫人出于基督教徒的谦恭,曾经说过,她希望死后葬在那儿,墓前插一个普通的黑色木十字架,就像一个穷苦的农妇那样。走到山谷中段时,我望见小镇教堂和墓地,不觉浑身一阵战栗。唉!在我们的生活中,人人都有一个各各他①,这时我们的心被长矛刺中,感到头上的玫瑰花冠换成了荆冠,便把自己的三十三个春秋丢在那里:这个山岗应当是我赎罪之地。我们的后面跟着一大群人,他们都赶来表达整个山谷的哀悼,她在这里默默地埋下了大量善行。据她的心腹玛奈特说,她为了救济穷人,用光了自己的积蓄不算,还缩减自己的服饰开销。于是,赤身露体的孩子穿上了衣服,婴儿有了衣着用品,母亲得到资助,一袋袋过冬小麦从磨坊主手中买下送给残废老人,一个贫困户在急需时得到一头奶牛,总而言之,这全是一位基督教徒、一位母亲,一位领主夫人的善行;此外,她还及时赠送嫁妆,使有情人终成眷属,替中了签必须应征当兵的青年付钱找替身,这又是多情女子感人至深的捐献。她常说:别人的幸福,就是再也得不到幸福的人们的安慰。这三天晚上,大家都谈论这些事情,因此有那么多人送殡。我和雅克、两位神甫跟在灵柩后面。按照习俗,玛德莱娜和伯爵都没有来,他们单独留在葫芦钟堡。玛奈特却执意要来。
  ①各各他即髑髅地,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的地方。耶稣被钉死之前,头戴荆冠,身着紫袍,时年三十三岁。
  “可怜的夫人!可怜的夫人!现在她总算幸福了。”我听见玛奈特在呜咽中,好几次重复这句话。
  当送殡的行列走下磨坊的车道时,泣涕唏嘘声响成一片,听来就像这座幽谷在痛悼她的灵魂。教堂内外挤满了人。宗教仪式结束,我们来到墓地,她就要在十字架旁边下葬。我听见石砾、沙土落在棺木上的声响,再也支持不住了,身子摇晃起来,于是请求马蒂诺兄弟俩扶着我。他俩把我这半死不活的人送到萨榭古堡,古堡主人客气地留我住下,我接受了。不瞒您说,我并不想回葫芦钟堡,也不愿意再去弗拉佩斯勒堡,因为从那儿能望见亨利埃特的旧居。住在萨榭古堡,就等于守在她身边。我一连住了几天,那间房子的窗户正对着我向您提过的那个僻静的山谷。那是一片开阔的皱褶地,四周耸立着两百年的橡树。下大雨时,谷底水流湍急。眼前的景色,正适于我进行严肃认真的思考。在守灵之夜的次日,我已经发觉我在葫芦钟堡多么不合适。亨利埃特一死,伯爵十分沉痛,不过,他对这不幸事件早有所料,心里已拿定主意,表现出一种近乎漠然的态度。这情况我已经多次注意到。譬如,当伯爵夫人跪在地上,交给我这封我一直未敢启开的信时,当她谈论她对我的感情时,出乎我的意料,这个阴郁的人并没有向我投来令人震惊的目光。他知道亨利埃特心地高洁又过分敏感,因此才讲出那番话来。自私自利的人,自然缺乏感情。这两个人的灵魂同他们的肉体一样,都没有紧密结合起来。他们从来不曾有过增进感情的这种经常不断的交流,也从来没有相互诉说各自的苦乐。这些苦乐正是牢固的纽带,联结我们的每根神经,紧紧系在我们的灵魂深处,同时也爱抚着认同这种种关系的灵魂,因此,一当它们断裂,我们就会感到痛苦万分。玛德莱娜的敌视态度,把我拒于葫芦钟堡之外。这位少女心肠很硬,不肯看在死去的母亲面上捐弃仇怨。况且,我在他们父女中间会很尴尬:伯爵又要跟我唠叨他自己,而女主人则难以掩饰她对我的厌恶情绪。今非昔比,从前,那里的鲜花都那么妩媚,台阶那么富有感情,那里的阳台、石井栏、栏杆、平台、树丛和景物,都因我的种种回忆而充满诗意;从前,那里一切都爱我,而今却被人仇视,我实在受不了这种对比。因此,一开始我就打定了主意。唉!一位男子心中前所未有的炽烈爱情,竟然是这样一种结局。在局外人看来,我的行为应当受到谴责,但我的良心却是坦然的。青年时代最美好的感情和最大的悲剧,就是这样结束的。如同我从图尔去葫芦钟堡一样,我们几乎所有人都在韶华之年启程,个个意气风发,简直要拥有世界,心中渴望着爱情;然而,当我们的财富投进了熔炉,当我们投身到人世的角逐纷争之中,一切都不知不觉变得渺小了,我们在大量灰烬里,只找到少许真金。这就是人生!这就是人生的真实面目:壮志凌云,世路狭窄。我久久地反躬自省,思忖在我的所有鲜花被一镰割断之后,我应当怎么办。我决心致力于政治与科学,胸怀抱负,不畏崎岖艰难的小路,从我的生活中排除女人,做一个冷静的、无情无欲的政治家,永远忠于我曾爱过的那位圣女。我的神思飞得很远很远,眼睛却盯着这幅精美的挂毯:一排排橡树呈金黄色,冠顶肃穆凝重,根部似青铜铸的一般。我寻思亨利埃特的贞洁是不是愚昧无知,对她的死我是不是负有罪责。我思绪翻腾,痛悔不已。都兰秋季的天空宛如迷人的笑脸。就在晚秋的一天宜人的中午,我终于读了她的信。按照她临终的嘱咐,我要等她去世之后才能拆读。您能判断出我读信时的感受吗?
        德·莫尔索夫人致费利克斯·旺德奈斯子爵的信
    费利克斯,我最心爱的朋友,现在我要向你敞开心扉了,这样做主要
  不是为了向您表白我多么爱您,而是为了向您揭示您给我造成的创伤有多
  么深重,从而使您明白您负有多大责任。旅途劳顿,搏斗中屡屡受伤,我
  终于精疲力竭而倒下,幸而我作为女人已死去,惟独作为母亲还活着。亲
  爱的,您就要看到,您是如何成为我痛苦的主要原因的。如果说后来我反
  倒乐于接受您的打击,那么今天,我却死于您给我的最后一次伤害;不过,
  感到被自己所爱的人毁掉,则有极大的快感。不久,我就要被病痛折磨得
  心衰力竭,因此,趁着这最后的清醒时刻,我要恳求您在我孩子身边替代
  那颗被您夺走的心。假如我爱您还不够深的话,我就会不由分说,把这负
  担强加给您;然而我宁愿看到您主动承当,表明您既真诚痛悔,又以此继
  续您的爱情。爱情在我们身上,不是经常伴随着思考与畏惧,悔悟与赎罪
  吗?我清楚,我们始终相爱。您的过错并不那么严重,倒是它在我内心的
  反响太强烈了。我不是对您说过我好嫉妒,而且嫉妒得要死吗?这不,我
  就要死了。然而可以慰藉的是,我们恪守了人间法规。教会派来一个使者,
  以最纯洁的声音告诉我,对那些遵奉天意,牺牲了自然感情的人,上帝是
  宽容的。亲爱的,我要让您了解全部情况,连我的一个想法也不漏掉。我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向上帝倾诉的话,您也应当知道;上帝是天国的君主,
  而您是我心灵的君主。我毕生只参加过一次舞会,就是为德·昂古莱姆公
  爵举行的那次舞会。虽然我结了婚,可是直到那时候,我仍然天真无知;
  正是这种无知使少女的灵魂跟天使一样美。不错,我做了母亲,然而我根
  本没有尝到爱情所许可的欢乐。我怎么会一直处于这种状态呢?我茫然不
  解,也不知道在什么法则的作用下,刹那间我身上的一切都变了。如今您
  还记得您的那些吻吗?那些响主宰了我的生命,铭刻在我的灵魂里;您的
  热血唤醒了我的热血,您的青春感奋了我的青春,您的欲念闯入了我的心
  扉。当我十分高傲地站起身时,我有一种无以言传的感觉,如同孩子的眼
  睛与光交融,嘴唇接受生活之吻时,他们还不能用言语表达自己内心的感
  受。是的,这恰如回响的声音,射入黑暗中的光,给予宇宙的始动,至少
  跟这几种事物同样迅疾,而且美好得多,因为这是灵魂的生命啊!于是,
  我恍然解悟,原来世上还存在我所不了解的东西,存在一种比理念更美好
  的力量,那就是相亲相爱所具有的全部思想、全部力量和整个前景。我觉
  得自己只是半个母亲了。这一霹雳击在我的心上,并点燃了我还未了解的、
  在我心中沉睡的欲念。我顿时领会,我姨母响我的额头时,高声说:可怜
  的亨利埃特!究竟是什么意思了。回到了葫芦钟堡,春天、初发的嫩叶。
  鲜花的芳香、曼妙的白云、安德尔河、天空,一切都对我讲一种我从前不
  懂的语言,向我的灵魂传递一点您给予我感官的动力。如果说您忘记了那
  些可怕的吻的话,我却始终未能把它们从我的记忆中抹掉:这正是我的死
  因!是的,后来我每次见到您,就感到那被您响过的地方火辣辣的;只要
  看到您,甚至仅仅预感您要来到,我从头到脚就激动不已。无论是时间还
  是我的坚强意志,都控制不了这种势不可当的情欲。我情不自禁地揣摩:
  那种欢乐该是什么样的?我们交换的眼色、您在我手上印下的恭恭敬敬的
  吻、您的被我挽着的手臂、您的温柔的声音,总之,最细微的接触也猛烈
  地摇撼我的心,以致我的眼睛几乎总要模糊起来,耳畔也响起感官骚动的
  嚣声。啊!假如在我加倍冷淡的时刻,您一把紧紧地搂住我,我就会幸福
  得死去。有时我真盼望您对我施行暴力,但祷告又马上驱走了这种邪念。
  我的孩子一提到您的名字,我心中就热血沸腾,脸也顿时涨红了;我多么
  喜欢这种情心荡漾的感觉,因此总故意设法让玛德莱娜提起您。怎么对您
  讲呢?您的笔迹也有魅力,我看您的信,就像人们欣赏一幅肖像画。如果
  说从那第一天起,不知是什么个数的决定,您就取得了对我的支配权,那
  么我的朋友,您要知道,当我窥见了您的灵魂之后,这种权力就变得无限
  大了。发现您是那么纯洁,那么诚挚,具有那么优秀的品质,堪当大任,
  而且他受磨难,我真是欣喜万分。您既是男子汉,又是孩子,既腼腆,又
  果敢!得知我们的感情由同样的痛苦所认可时,我是多么高兴啊!自从我
  们互诉衷情的那天傍晚之后,失去您,我也就活不成了;因此,我出于私
  心,才把您留在我的身边。德·拉贝尔热先生看透了我的心思,确信您的
  离去会导致我的死亡,他深为感动,又断定两个孩子和伯爵都少不了我,
  也就没有命令我把您拒之门外,而我则向他保证在行为和思想上保持纯洁。
  “思想是不由自主的,”他对我说,“但它可以在痛苦中保持纯洁。”
  “我若是往那方面一想,”我回答他说,“一切就完了。您把我从我自身
  中解救出来吧,让他留在我的身边,又让我保持贞洁吧!”那位善良的老
  人虽说非常严厉,但是他见我如此真诚,就采取了宽客的态度。他对我说:
  “您把女儿许配给他,就可以像爱儿子那样爱他了。”为了不失去您,我
  勇敢地接受了一种痛苦的生活;看到我们俩套在同一副枷锁里,我是怀着
  爱忍受痛苦的。天主啊!我恪守了中立,忠于自己的丈夫,没有让您往自
  己的王国迈进一步,费利克斯。我的炽烈的恋情反过来作用于我的胆识,
  我把德·莫尔索先生对我的折磨视为抵罪,骄傲地忍受着,以责罚我罪恶
  的感情。以往,我好发点牢骚,自从您待在我的身边之后,我又有了一些
  快活的情绪,连德·莫尔索先生也觉察出来了。若没有您给予我的这种力
  量,我早就被我对您讲过的内心生活压垮了。您在我的过错方面固然有很
  大责任,但在我尽职方面也起了很大作用。对我的子女也是如此。我觉得
  剥夺了他们的某种东西,总是担心为他们做得不够。从此,我的生活成了
  一种无休无止的、但又为我喜欢的痛苦。感到自己做母亲差了些,做贤惠
  妻子差了些,心里便时时悔恨,食是怕没尽到天职,就愈要做得过分。我
  把玛德莱娜隔在您我中间,以免自己失足;我打算将来把她许配给您,就
  是在您我中间筑起防线。可是这防线却不堪一击!什么也不能阻止您在我
  身上引起的颤栗。您在不在我眼前,都具有同样力量。我爱玛德莱娜甚于
  爱雅克,因为玛德莱娜将许配给您。然而,我把您让给我女儿,不是没经
  过斗争的,我心想,我遇见您时,才二十八岁,而您也差不多二十二岁了;
  我缩短差距,沉湎于不着边际的希望之中。哦,天哪!费利克斯,我以实
  相告,免得您过分悔恨,也许还为了让您知道,我并不是麻木不仁的,我
  们在爱情上所经受的痛苦都同样悲惨,阿拉贝尔丝毫也不比我强。我也是
  那种堕落的女子中的一个,是男人特别喜欢的那种女人。有一阵子,我内
  心斗争格外激烈,一连几夜哭泣,以致头发脱落了。我给您的头发,正是
  那时脱落的。您还记得德·莫尔索先生害的那场病吧。您当时表现出的高
  尚心灵,非但没有使我变得高尚,反而使我自惭形秽。唉!从那天起,我
  就期望以身相许,好报答您那种无私的精神;不过,这种糊涂念头时间很
  短。就在您拒绝参加的那次弥撒时,我跪在天主的脚下作了忏悔。雅克的
  那场病和玛德莱娜身体的不适,在我看来都是天主的警告,天主极力要把
  迷途的羔羊拉回去。接着,您对那个英国女人的十分自然的爱情,向我揭
  示了我本人不知道的秘密。我没有想到爱您到了如此程度,连玛德莱娜也
  被排除了。我的生活犹如急风暴雨,时刻处于激动亢奋的状态。我要尽力
  克制感情,又只能求救于宗教。这一切酿成了要夺去我的性命的疾病。最
  后这次巨大的打击,终于使危机爆发了;但我始终保持缄默,认为惟有一
  死,方能了结这场不为人知的悲剧。从我母亲把您同杜德莱夫人的关系告
  诉我之日起,到您又来此地为止,历时两个月,我生活在激愤、嫉妒和狂
  怒之中。我想去巴黎,渴望杀人,盼着那个女人不得好死,对孩子们的亲
  昵也无动于衷了。在那之前,我一直在祈祷中寻求安慰,这回祈祷对我的
  灵魂也不起作用了。嫉妒打开了一个大豁口,死神便乘虚而入。然而我表
  面上仍然显得很平静。这一时期的斗争,只有天主和我知道。等我明白,
  您对我的爱毫不逊于我对您的爱,背叛我的是您的本能,并不是您的思想
  时,我就想活下去……可惜太晚了。上帝已经把我置于他的庇护之下,无
  疑他是怜悯我,因为我对己对天都十分坦诚,又常常被痛苦引到圣殿的门
  前。我心爱的,天主对我已作出判决。德·莫尔索先生必将宽恕我;可是
  您呢,您会宽大为怀吗?您会倾听此刻从我的墓穴里发出的声音吗?您会
  弥补我俩共同造成的不幸吗?也许您比我罪责要小些。您清楚我想求您做
  什么。请您守护德·莫尔索先生,就像慈善的修女守护病人那样,听听他
  的诉说,爱他;谁也不会爱他了。您要像我那样,置身于他和子女之间。
  您不会长期担负这项使命的:雅克不久就要离家去巴黎,上他外祖父那里,
  您答应过我要指引他通过人世的暗礁。至于玛德莱娜,将来她要出嫁,但
  愿有朝一日您能得到她的欢心!她完全是我的化身,但比我坚强,具有我
  所缺乏的意志,具有从事政治而要经历风雨的男子的伴侣所必备的毅力,
  而且,她还非常机灵,目光敏锐。如果你们俩的命运能够结合起来,她的
  一生会比她母亲幸福。这样,您就取得了继续我在葫芦钟堡的事业的权利,
  就可以消除尚未完全补赎的过错,尽管这些过错已得到天上人间的原谅,
  因为他是宽宏大量的,一定会宽恕我。您瞧,我总是这么自私;不过,这
  不恰好证明这是专一的爱情吗?我希望您在我的亲人身上体现出对我的爱。
  我不能属于您,但把我的思想和责任给您留下!假如您过分爱我而难于从
  命,假如您不愿意娶玛德莱娜,那么至少您要让德·莫尔索先生尽量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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