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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法年代记3

_3 田中芳树(日)
“这种作法根本称不上是作战。简直就是一般盗贼的丑行,而这也正是耶鲁迪人的本性!”
朝臣们一阵愤慨,但是到了这种地步,就算再愤怒也是无济于事。众朝臣一时之间,陷入了千头万绪的窘状,面对这种事态,究竟要如何处理呢?
“假使皇帝陛下果真遭遇不幸的话……”
皇后亚德尔荷朵在大厅召见群臣时说道。她那白皙的脸颊僵硬了起来,甚至还有些激动似地涨红:“当然,这样的事情是万万不可能发生的,只是万一真发生这种不幸的话,那么本宫身为一国的皇后,自当对国政负起全部责任。本宫自知才疏学浅,但是此乃身为一代霸王的配偶所必须要担负的义务。”
众朝臣都沉默不语,但是他们的表情却明显地充斥着为难与不平的色彩。虽然在面对皇后时确无反抗之力,但是要他们接受如此事态,却怎么也难以坦然,众朝臣只得拼命隐藏他们的狼狈。
这简直是讽刺到极点了不是吗?遭马法尔并吞之后,已经从这个地面上消失的兹鲁纳格拉王国,却留下一个公主,企图以摄政皇后的身份独揽马法尔帝国的政权。从谷底到山顶,仅仅还不到一年的期间,败者却反过来想要统治胜者,这群朝臣当然无法释然地接受这个结果。有没有谁能够赶快提出反对的意见啊,朝臣们一面在心里想着,可是却也只能彼此地交换视线,甚至无法嚼动他们的舌头。突然间,“请等一等。皇后此时所言,恕臣下难以接受。”
这尖锐且带着挑衅意味的一声,震慑了在场所有的人。穿过群臣所形成的人墙而来到亚德尔荷朵面前的,正是年轻的铜雀国公拉库斯塔。亚德尔荷朵于是扬起了她那纤细的眉毛。
“什么事,拉库斯塔国公,你对本宫所说的话,可有什么异议?”
“有。”
拉库斯塔以强硬的口吻和表情,肯定地说道。他勇敢地正面迎向皇后锐利的视线,然后回过头来环视着那群正屏住气息的文武朝臣,接着才缓缓地说道理:“皇帝是否已经不幸驾崩,尚且未经过证实。于此时来谈论政权的种种事宜,对陛下是大不敬。”
到此为止,都只是表面的,但是拉库斯塔接着所说的话,便充份显示了他的意图:“请恕臣下无礼。由皇后陛下此时的言行,不由得令臣下有一种想法,彷佛皇后陛下是将皇帝陛下的不幸,当作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良机。更贴切一点来说,臣下甚至认为,皇后陛下其实一直在等待这个好机会。不管怎么说,一个尚未在本国待满一年的人,甚且是一名女性,要支撑此时的危难似乎是太不可能了。”
亚德尔荷朵狠狠地瞪着拉库斯塔说:“……说得真好哪,拉库斯塔国公。你竟然敢如此侮辱本宫这个身为大马法尔帝国皇后的人,想必是有相当的觉悟吧!”
“这里有一封书信。”
拉库斯塔并未直接回答皇后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从朝服怀中拿出一卷羊皮纸。他解开绑住羊皮纸的细绳,然后对朝臣展示纸卷的内容。
“投递这封书信的人,便是此时正率兵攻打旧兹鲁纳格拉的乌鲁喀尔国王,耶布雷姆三世。而指定的收信人,便是马法尔皇后亚德尔荷朵陛下。”
“什么……!”
惊愕与难以置信的叫声,从周围朝臣的口中迸出。而亚德尔荷朵本人则是默默无言,但是充满杀意的烈焰却彷佛将要从她那暗褐色的眼眸里喷出。拉库斯塔无视于皇后表情的转变,只是更加放大自己的音量:“这封信里面主要的内容,是乌鲁喀尔国王向亚德尔荷朵皇后陛下确认履行承诺的意愿。如果乌鲁喀尔能够使旧兹鲁纳格拉从马法尔手中获得解放,并且回复其原有之独立自主权的话,希望亚德尔荷朵皇后陛下不要违背当初的承诺,将马法尔本国的三十州割让给乌鲁喀尔。”
“这是卖国的行为!”
拉库斯塔不容反驳地高声指责。而原本一直遭受年轻皇后的压迫,心中一直多有不满的朝臣,此时也盛气凌人地对皇后掷以纠弹的声浪。
“太可怕了,贵为一国皇后的人,竟然作出这种卖国的行为。”
“就是因为这样才想独揽政权吧!”
“她出身兹鲁纳格拉,到底不是我们马法尔帝国的人,怎可能忘记王国的仇恨呢?只是她表面装出笑脸,其实是在背地里进行着种种阴谋,说起来也算是聪明,不过到底还是很愚蠢的。”
“这皇后陛下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羞耻呢?”
“不是不是,她根本不是什么皇后陛下,不过是兹鲁纳格拉的一只狐狸精,一只利用我伟大皇帝的宽大,来兴风作浪的狐狸精。皇帝陛下的伤心,是可想而知的。”
文武朝臣原先可能没有想要对皇后作如此诽谤。但是群众往往会受到自己言语的鼓动,终至激动亢奋的地步。朝臣个个摩拳擦掌,愤怒地脚踩地面,情绪已几近沸腾,如果对方不是皇后的话,早就对她处以私刑了。
“你们想说的话就只有这些吗?”
这个彷佛冰雪溶化般冰冷的声音,一下子就把所有几乎亢奋到极点的人通通给冻住了。朝臣暂停了谴责的声浪,整个召见室里面彷佛灌满了无形的冰水。年仅十九岁的皇后,在遭受众人的谴责与毁谤时,竟然丝毫没有畏怯的神情:“本宫是在马法尔皇帝卡尔曼二世的认可之下,才正式受册封为皇后。你们这些身为臣下的人,意思是不信任我这个皇后吗?”
“不是不信任,而是不能信任。”
拉库斯塔迸出了一句彷佛警世名言的话,他一面将打开的羊皮纸重新卷好,然后放进自己的朝服里面。
“那么,拉库斯塔国公,请问你身为皇帝所任命的帝都守护重臣,将要如何处置妾身呢?”
“身为臣下者纵然极不愿意如此,但是仍应以国事为优先。臣诚惶诚恐,请皇后在您的皇宫后院修养,直到皇帝陛下回朝。”
这句话也就是软禁的意思。如果亚德尔荷朵此时所受到的怀疑,的确是一个事实的话,那么这可说是一个宽大的处置。亚德尔荷朵麾下既没有一兵一卒,如果拉库斯塔以武力来强加执行的话,亚德尔荷朵是一点抵抗的方法也没有。而此时的拉库斯塔很明显地就是要诉诸于武力。皇后也不得不觉悟自己是落败了。但是皇后亚德尔荷朵非但没有任何感谢的言词,反而挑战似地抬起下巴,高声地大笑了起来。
“太有趣了。一个守护大帝国都城的重臣,任务竟然是囚禁一个软弱的女子。说起来,您铜雀国公拉库斯塔,的确是一个声威远播的人。去年就曾经立下一个伟大的功勋,从一个可怜寡妇的手中夺走了她的幼儿呢!皇帝陛下倒也拥有一些值得信赖的臣下哪!”
皇后亚德尔荷朵大声地、放肆地笑着,朝中重臣则在一种怪异的沉默中缩着头。拉库斯塔在如此强烈的侮辱之下,只是脸色苍白地直直站着不动。去年硬将鲁谢特皇子从他生母的身边拉开的那件事,虽然是基于个人的职务,但确实是他心中的伤口。而亚德尔荷朵正利用言语的毒刃,狠狠地刮剜着他的伤口。
亚德尔荷朵在拉库斯塔手下的包围之下离去了。拉库斯塔于是振奋起自己的精神,开始为耶鲁迪军不久后可能前来围攻帝都的行动作防备,他询问了众朝臣的意见,然后开始下达指示。
此时环绕在马法尔帝国周围的状况,就好像那一阵阵拼命想吹落盛开花朵的风雨,正急遽不断地变化着。而马法尔帝国此时的年代志上,其实是以略似强辩的语气在记载着:“……马法尔宛如花岗岩般屹立不摇。在风雨中摇晃且动乱的,是那加入大同盟的七国。诸国列王的意志,始终是畏惧马法尔。”
在同年的五月,乌鲁喀尔王国的耶布雷姆三世的名字,首度出现在马法尔的年代志中。
乌鲁喀尔国王耶布雷姆三世,是个三十三岁的少壮君主。他既非无能也不是个不学无术的人,不但通晓五国语言,而且也精研美术与音乐。是个颇具涵养、甚至可以称得上才子的人。只是他个人的情绪经常处于不稳定的状态,有时自信过剩,有时却连适度的自信都缺乏,两种心态之间的差距相当大。金鸦国公蒙契尔便充份掌握了他性格上的缺点,并且加以利用。
当率领大军入侵旧兹鲁纳格拉领地的时候,耶布雷姆三世便是处于极度自我膨胀的状态。他兴奋地幻想着自己在并吞旧兹鲁纳格拉领地之后,便可以扩张乌鲁喀尔的版图,以致于成为大乌鲁喀尔王国的开国始祖。在这一方面,耶布雷姆三世的心境和企图要建设出一个大耶鲁迪王国的吉古摩顿七世并没有多大差别。尽管程度不同,但是中世纪国家的君主,多半都抱持着这样的野心。大概都是这样吧,在面对马法尔的强势时,各国都有所畏惧;但是对于卡尔曼的名声,却是在恐怖之余,还有着一些羡慕之情。一旦感情胜过了理智,不管是进也好、退也好,在精神上都会出现两种极端的倾向。在这个时期,用来实现个人野心的军队,一直都是处于随时能够出动的状态。当乌鲁喀尔国王耶布雷姆三世一旦有“这种意思”的时候,他的军队便出动前往突破国境。
但是,在入侵旧兹鲁纳格拉领地之后,仅仅三天的时间,耶布雷姆三世的野心与梦想,便像是一只被戳破洞的皮囊,开始慢慢地泄气了。他一直相信自己是一个解放者,应该会受到旧兹鲁纳格拉百姓的欢迎,但是情况看起来并非是如此。对于兹鲁纳格拉的居民来说,这毋宁是不可能的。因为只要统治者的旗帜一改变,便意味着他们好不容易才即将要恢复的平稳生活,又得在异国军队的压境之后,失去其原有的和平与富饶。他们没理由要对此时的侵入者表示感恩或者感谢。
而这一点就是耶布雷姆三世怎么也无法理解的。民众如果对于过去的王室怀有敬慕之意的话,自当会感谢此时的乌鲁喀尔国王不是吗?但情况并非如此,民众竟然对着乌鲁喀尔的军旗吐口水。像这样不知感恩的人,非得要教教他们做人的道理不可。也就因为如此,一千名以上“不知感恩图报”的民众遭到逮捕,并且被处以死刑。只是这么一来,乌鲁喀尔的军旗更不可能成为感谢的对象。民众的反感愈来愈强烈了。
耶布雷姆三世在愤怒之余,又陷入了极度缺乏自信的状态中。他也曾经考虑要撤回大军,但是在遭到麾下将军的反对之后,便一直迟迟未能作出决断。对那些将军来说,根本不需要让兹鲁纳格拉的居民来感谢他们,只要能够尽情掠夺就好了。同时也顺便奸淫美貌的妇女,在喝酒之余,烧烧村子来伴为余兴节目,若有反抗的男子,就用皮绳子套在他们的脖子上,让马拖着到处跑。乌鲁喀尔的将军们丝毫没有对他们三月的败战作检讨,失败了,只是觉得可惜而已。
于是,此时的旧兹鲁纳格拉,彷佛陷入了从前龙牙公国在恶龙德拉巩逊的支配下,所经历的那种悲惨、凄凉的状态。但是,这种最恶劣的状况并没有持续太久。在五月六日这一天,旧兹鲁纳格拉的居民全体高声欢呼,迎接他们心目中的“解放军”,这对耶布雷姆三世来说,一定是相当无可奈何的。
乌鲁喀尔军在占领旧兹鲁纳格拉的西部一带之后,虽然放任士兵去逞凶行暴、饱足他们的贪欲,但是一方面也考虑到敌人来袭的可能性,在东北方面配置了大量的士兵,因为这里是最靠近马法尔本国的地方。至于西边到西南一带,则因为靠近乌鲁喀尔本国,所以几乎没有安置一兵一卒,甚至没有丝毫的警备。
五月六日这天晚上,乌鲁喀尔军的将兵,正在痛饮闻名全大陆各国的兹鲁纳格拉葡萄酒,调戏被掳来的妇女,贪婪地吞噬他们所掠夺来的牛肉和面包,完全是踩在别人痛苦牺牲的头上,讴歌着这一季属于他们的春天。当战甲与战马的行列像满潮似地,从西边的街道逼近他们的时候,竟然没有任何人察觉。对他们来说,这即将来临的悲惨结局实在是太突然了。
夜风大声呼吼着。几百枝箭翎射倒了几百名乌鲁喀尔兵,但是在其中半数还没有完全匍匐在地面之前,马蹄的响声便已经闯进了酒池肉林之中。乌鲁喀尔军一时是人仰马翻,士兵的醉眼里所映现的,正是一面飘扬在火焰中的军旗。一面描绘着金黄色的乌鸦,正在黑夜中迎风招展的军旗。
“是马法尔军!是马法尔的金鸦公国军!”
一名士官大声地喊着,以便将敌军来袭的消息通知给其他同僚,但是就在他张嘴呼喊的同时,他的首级被敌人砍中了,一颗血淋淋的头颅飞过夜空中,嘴巴仍然是张开着的。从这名士官被敌人给一刀两断的颈部中,有两种红色的液体正泉涌而出,而失去头颅的躯体则砰然地倒向大地。金鸦国公蒙契尔一面甩甩他手中那把沾满鲜血与葡萄酒的刀,一面对马提亚修将军下令:“给我杀,无须宽容、无须慈悲,全部给我斩了!”
士兵们非常忠实地执行了国公的命令。金鸦公国军的将兵闯进了这群狼狈地只知四处奔逃的饿狼群中,有的用剑斩击,有的用长枪突刺,也有的用锤矛痛打,使得黑暗的地面上洒满了充斥着酒臭味的人血。即便是死到临头还想侥幸求饶的人,也同样不能活命。在这群错失了逃命的机会,像一群热锅上的蚂蚁般四处窜逃的乌鲁喀尔人中,有一名眼看着就要被敌兵手中毫不容赦的刀给砍中了,但是他突然发出哀号的声音。
“等、等一下,朕是乌鲁喀尔的国王,耶布雷姆三世。如果把朕杀了,你们可就不能要求我国子民依照你们的条件,来把朕赎回去了!”
虽然没有人懂得乌鲁喀尔话,不过看看这人的样子的确是很不寻常。士兵们于是收回了剑,仔细地盯着这名男子。这人的身上裹着极尽豪奢的绢服,而且还有宝石和金银的装饰。瞧他所佩带的剑鞘,也是用南国的象牙来装饰,很显然是价值昂贵的东西。由于他看起来的确像是一国的国王,于是士兵们放弃了杀他的念头,只将他强行拉到蒙契尔国公的面前。蒙契尔也不认得乌鲁喀尔国公的面容,不过在问了几个问题,并且征询了几个人的证言之后,便明白他确实是乌鲁喀尔的国王。身份经过确认之后,耶布雷姆三世便立刻受到宾客的礼遇,只是他仍然颤抖地质问蒙契尔说道:“你们马法尔人,在消灭兹鲁纳格拉之后,难道还不感到满足吗?”
“这是什么意思?”蒙契尔用眼神反问对方。
“朕,朕知道你们还想要并吞朕的国家。你们这种不知饱足的贪欲,真令人不寒而栗。”
“您这话听起来好奇怪哪!”
蒙契尔的嘴角边,流露出几近苛刻的讽刺笑容。他那宛如剑光般危险的视线,朝着眼前这个已经沦为阶下囚的乌鲁喀尔国王、耶布雷姆三世的脸上狠狠地加以撕扯:“现在是我马法尔帝国攻击你们宝贵的祖国吗?不是这样吧!你们现在脚底下所踩的土地,可是我马法尔的领地唷。虽然过去是叫做兹鲁纳格拉,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蒙契尔此时所说的话,等于是指着对方的鼻子说,你们自己才是侵略者。所以乌鲁喀尔国王只能呻吟般地哼着:“其实不是我们主动要来攻击贵国,实在是因为中了耶鲁迪王国的奸计哪。他们专门煽动其他国家和马法尔作对,自己则暗中保存实力啊!”
蒙契尔一听,便故意在耶布雷姆三世面前,作出一副深受感动的表情。
“哦,照你这么说来,这所有的过错全在于耶鲁迪,而不是贵国?”
“是,是的。”
“贵国是单方面的被害者,而那耶鲁迪是主动设计陷害你们的加害者?”
“嗯……”
耶布雷姆三世点了点头,但是脸部的表情却变得有些暧昧起来。耶布雷姆三世觉得自己好像在被人牵着鼻子走,可是话既然已经说出口,也不能再收回来了。刚刚把所有的责任全推到耶鲁迪的头上,是一时急中生智才说出来的,可是说了之后,却又觉得自己所说的,说不定真是个事实。蒙契尔又接着说道:“那么,既然贵国是个受害者,想必对耶鲁迪这个加害者非常憎恨喽?”
“……”
“我国也非常痛恨耶鲁迪的贪欲和狡猾。说起来,耶鲁迪算是贵国和我国共同的仇敌,既然如此,我们是不是应该要尽弃前嫌,一起并肩作战呢?”
蒙契尔流露出锐利的浅笑,然后用手拍拍这个已经沦为阶下囚的国王。耶布雷姆三世彷佛被鬼魅附身似地,整个脸忽上忽下地,他真的是完全被搞迷糊了,怎么情况会变成这样呢?在这样的情况中,自己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他真的是一点儿也不明白。不过蒙契尔是知道得非常清楚的,只要这样就足够了。在没有皇帝御旨的许可下,他擅自发动军队,将旧兹鲁纳格拉从侵略者手中救回,而且还俘虏了乌鲁喀尔国王,这些目的都已经达成了。不但如此,他似乎还成功地将乌鲁喀尔国王的侵略行动、皇后亚德尔荷朵遭软禁的事件,全部归罪到耶鲁迪的头上。接下来,他只要击灭耶鲁迪军、拥立鲁谢特皇子,然后就可以成为马注尔全国真正的支配者了。
同样在五月六日这一天,耶鲁迪军宛如一阵波涛,气势汹涌地围住了马法尔军,耶鲁迪的九柱将军拉萨尔,此时正站在这一阵波涛的急流前端,恣意发挥着他那毒辣的手腕。一向以精强着称的马法尔军,已经有五万多名将兵被踩在他的脚底下,沉没到血与泥混和的泥沼中。其中半数是由于喝了井中的毒水而中毒身亡,另一半则是在敌人毫不容赦的刃剑下一命呜呼。如此众多的将兵,就这样匍匐在祖国的大地上,永远也无法再站起来了。在马法尔军所遭遇众多的敌手之中,不乏使用卑劣手段的人,但是能够令马法尔军蒙受如此深刻打击的,至今也只有拉萨尔一个人。
“卡尔曼在哪里?把卡尔曼找出来!”
拉萨尔的声音里面,含着不稳定的跳动因子,而他的两眼也同样闪烁着不稳定的光芒。拉萨尔惟一所想要的,是威镇大陆列国的年轻皇帝所拥有的那条性命。如果不能亲手将卡尔曼的首级给摘下来,拉萨尔将永无安心的一天,而他的野心更没有实现的希望。如果让卡尔曼逃走而东山再起的话,那么拉萨尔的颈上头颅就要不保了。因为拉萨尔完全是以下毒的卑劣方式,才大破马法尔的皇帝军,卡尔曼怎么也不可能饶过他。
然而,不管再怎么说,如今的状况又是谁所能够想像得到的呢?马法尔帝国正值强盛之颠峰,竟然就这样跌落到分裂的谷底。一个在不久之前才消灭兹鲁纳格拉,击退库尔兰特与乌鲁喀尔两国的侵略行动,武威的光辉足以叫列国胆寒的大帝国,此时不但受到两方面的攻击,甚且在遭遇惨败之后,竟然连皇帝的下落都不明。这一切的演变让人不禁怆然若失,但是在怆然之际,状况却更加地紧迫逼人了。
在如此困苦的情况中,好不容易才勉强将败军给整合起来的,正是深受皇帝信任的伊利亚修将军,但此时在他麾下勉强维持着军队形态的,其实还不到五千人。而这些人也大多因为中毒而发烧、疲劳,导致战斗力严重受损。五月六日这天,日正当中的时刻,耶鲁迪军单方面任意的杀戮已经持续了大半天,但是仍在这支军队的后方紧追不舍。军马在一声声的吆喝之下拼命地奔跑,马蹄所发出的响声犹如震耳的轰雷声。耶鲁迪军挺起长枪刺进马法尔兵的身体中,由上往下砍的剑击碎了马法尔兵的头盖骨。马法尔兵也拼命地反击着,但终究不过像是病弱的羊只拼命要对抗狮子的利牙。浑身血污的士兵们摇摇晃晃地,踉跄着脱离了行列,军队的阵形于是愈来愈见单薄。
“不准逃!回来啊!”
伊利亚修一面拼命让自己身底下开始要狂暴起来的坐骑镇静下来,一面大声地喝叱着。此时的他除了喝叱以外,实在也无计可施。他所信赖的部下们,大半已经被掌管死亡与痛苦的恶魔给咬住而动弹不得,甚至连执行这最初步命令的力量都已经丧失了。他们根本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站起来,只能倒在脚底下那片又冷又湿的土地上呻吟,任由耶鲁迪军践踏过他们的身体,继续追杀他们的同僚。这些士兵就这样活活被马蹄踩碎他们骨头、撕裂他们的肌肉。耶鲁迪士兵已经完全被这场血腥屠杀给迷醉,一听见有短促痛苦的哀号声,立刻就挥刀狠狠地往下砍。不管马蹄上已经沾满了人血与泥泞,耶鲁迪军仍奋力向前突进。拉萨尔的野心彷佛是无形的马刺,正驱使着全军追赶他所想要得到的猎物。
“将军,追兵已经逼近了。”
伊利亚修骑在马上,一听见部下喘气的呼声,便立刻回过头来。只见耶鲁迪骑兵队的气势彷佛夏季云层般快速地穿过天空,正朝着自己的背后紧紧地逼过来。而跑在最前头的那名骑士的脸,便是伊利亚修在帝都奥诺古尔所曾经见过的。
“拉萨尔!这个卑鄙小人!”
伊利亚修充满憎恶地唾弃着,然后就从腰际拔出自己的佩剑。一想到拉萨尔就是马法尔的国敌,伊利亚修完全忘了要逃跑。他的想法完全是基于本身正确的认知,而且也为己方士兵遭遇卑劣手段而遇害的悲惨下场,感到愤怒不已。此外他也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用自己的剑,来保护皇帝的生命安全。
双方白刃激烈地相互撞击,发出雷鸣般轰隆的巨响。人体在马鞍上摇晃着,而战马则在马鞍下跳跃,第二击双方都挥了个空。两名骑士一面重新调整好座骑的姿势,紧接着便挥出第三波攻击。
由于心中满怀的怒气与憎恶,使得伊利亚修此时的攻势更加激烈,远比拉萨尔原先的想像更为难缠。在双方交战所飞溅的火花底下,拉萨尔不禁愤怒地啐舌,因为如果在这里让伊利亚修给缠住的话,可能就会让卡尔曼趁机逃走了。不过拉萨尔的剑技与剑势,比伊利亚修更胜一筹。双方交手二十几回合之后,拉萨尔的剑终于刺中伊利亚修的颚下,然后水平滑出,刹那间人血便在空中描出一道鲜红的抛物线。伊利亚修的身体从马鞍上坠落到地面,甚至连一声哀号都没有发出。
“首级就留给你们吧。如果想要立个小小的功劳,就自己动手把头砍下来吧!”
拉萨尔对部下们丢了这么一句话之后,立刻又快马加鞭地驰骋而去。虽然伊利亚修也算是马法尔帝国军当中屈指可数的将军之一,但是对拉萨尔的野心来说,他的首级甚至没有多大的价值。在拉萨尔丢下这句话之后,好几名耶鲁迪士兵发出兴奋的欢呼声,然后围靠在伊利亚修的遗体旁边,为取得首级而互指争夺。如果是在伊利亚修的生前,这些士兵恐怕都不可能靠近他刀剑所及的范围,但是一旦成了一具尸骸,也只能任由这些贪婪的刀剑,残酷地将他给剁碎了。
“哼,容易满足的小角色!”
拉萨尔不屑地笑了笑,然后便掉转马头,重新开始追赶卡尔曼。此时的拉萨尔,无疑正拥有他生命中最充实的一段时间。但是流水在加速奔流的时候,似乎都意味着前方将有瀑布出现。午后接近傍晚时分,耶鲁迪军终于在原野的尽头攫获了皇帝卡尔曼的军旅。耶鲁迪的士兵争先恐后地快跑,甚至阵势都还没有整合好,就彼此不服输地继续直追,就在这个时候,耶鲁迪军遭到一阵完全意外的强烈攻击,来自于他们的侧腹。
当黑羊公国军的骑兵队,以胄甲灿然的姿态出现在灰白色的山脊上时,即便是拉萨尔这么样一个大胆的男子,也不免感到自己的胃部彷佛受到冰块的撞击。拉萨尔毕竟不是全知全能,万万也没想到黑羊公国军的兵员竟然没有什么折损,甚至还与皇帝所率领的本军互动,以夹击耶鲁迪军的阵势尾随在后。虽然黑羊军多半是处于孤军奋斗的状态,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反而使他们能够躲开耶鲁迪军的奸计。这对下毒的当事者来说,真是个极度不幸的结果。
如此迅速而且激烈的攻击,完全是在耶鲁迪军的意料之外。就连拉萨尔也由于受到他本身霸气的驱使,一时只急于眼前而忽略了黑羊公国军的动静。造成如此严重失算的原因,与其说是大意,毋宁说是由于一个人的才智已经达到发挥的极限。原本存在于拉萨尔眼中的马法尔人,就只有皇帝卡尔曼、与金鸦国公蒙契尔两个人而已。虽然黑羊公国继承人利德宛的名号也是拉萨尔所熟知的,但是在拉萨尔的眼里,只将利德宛看作一个骁勇、但日后可任由他操控的莽夫。拉萨尔的自负确实是不在话下,如果要比谋略的话,利德宛甚至还及不上拉萨尔的脚下。但是,利德宛此时完全无须与拉萨尔较量彼此的智谋。因为耶鲁迪军为追赶皇帝只一味地顾着前进,利德宛只须倾全力狠狠地攻击耶鲁迪军的后背就可以了。于是利德宛发动了以下的攻击行动。
骑手所射出的箭翎,像是一阵降临在耶鲁迪军头上的豪雨。军马倒毙,骑士坠落,此起彼落的哀号一声声地敲打着大地。一直到前一刻为止,充满大气中的惨嚎完全是由马法尔语所发出的,但此时却由耶鲁迪语所代替。紧接在数千枝的箭翎之后,几千把刀剑、长枪穿梭过耶鲁迪军的阵列,所到之处是一片飞溅的鲜血。
“你们耶鲁迪军中,应该有个拉萨尔将军。黑羊公国的利德宛,在此以身为骑士的名誉作为赌注,与你一较剑技,出来报上你的姓名吧!”
在这场人血的暴风中心,传出了这阵马法尔语的叫唤声。
但是拉萨尔并没有理会对方的挑战。虽然出面与利德宛以白刃相较量的话,拉萨尔不见得会轻易落败,但是拉萨尔用剑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要击碎卡尔曼的颈项。如果在此时与强敌格斗,而使白刃产生缺口的话,或许将造成更大的懊悔。拉萨尔于是无言地掉转马头,避开了这场无益的争斗。
以黑羊公国军的立场而言,不管是利德宛也好,或者安洁莉娜公主也好,并不执意非得在此时取得拉萨尔的首级不可。对他们来说,当前的首务之急,是要找到下落不明的皇帝卡尔曼,并且保护皇帝的性命安全。黑羊军于是冲散耶鲁迪军的阵列,砍杀阻挡的敌兵,迅速地向前疾驰而去。如果得知伊利亚修这个一直与自己并肩作战的战友已经死去的消息,利德宛的内心一定不免会兴起波澜。但是此时的他并无从得知这个令人悲伤的事实。在利德宛与安洁莉娜公主的指挥之下,黑羊士兵并没有追赶眼前已经完全溃乱的耶鲁迪军,而是以北风掠扫过原野的速度与气势,疾驰着穿过街道。
五月七日凌晨,天还没亮的时候,拉萨尔终于完成了军容的重建工作。遭遇黑羊军的猛烈攻击之后,虽然丧失了八千名以上的士兵,但此时仍有为数二万八千名的骑兵与步兵,在他的指挥下整齐地荷着武器。二万八千名的将兵虽然称不上什么大军,但是只要能有这样的兵力,同样可以再进一步深入马法尔国内,就算要拿下卡尔曼的首级也并非不可能。但所谓的“并非不可能”,毋掌说只是拉萨尔个人对自我的鼓舞。拉萨尔认为,如果自己在此时胆怯而归还耶鲁迪本国,可能就永远不会再有这样的好机会了。然而这样的想法却叫拉萨尔的思想出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分岐,使得他原本冷澈的性格蒙上了一层微妙的云雾。依照拉萨尔原先的计划,可能得要花上几年的时间,才能完成对付卡尔曼的包围网,所以此时根本没有焦虑的必要,但是潜伏在拉萨尔内在的野心,却不断地烘烤着他的思絮,致使此时的拉萨尔完全像是一只在烧热的铁板上乱跳的猫,内心骚动不安,原有的沉着与冷静已经逐渐在褪去之中。
七日这一天,待全军吃过早餐之后,拉萨尔打算再度发兵追击卡尔曼,正要发布命令的时候,后方突然传来一个紧急报告。耶鲁迪的另一名九柱将军奥布拉希特,以国王特使的身份从本国赶到了前线。拉萨尔的心中顿时掠过一阵不安与疑惑的黑色阴影。怎么奥布拉希特会在这个时候,带来国王的什么敕命呢?
拉萨尔于是怀着这个疑问,将奥布拉希特迎进营帐之中,然后以对待国王特使的礼节,双膝着地在地上跪拜。耶鲁迪这位人称“独臂将军”的勇将,以左手捧着国王的诏书,对拉萨尔宣告:“国王陛下有旨,拉萨尔听命,即刻整军退阵,归返木国。详情待返回国都普勒逊之后告知。谨此,拉萨尔接旨。”
“岂有此理……!”
拉萨尔竟然不自觉地发出这种彷佛叫喊般的怒骂声,而且还是在经过一会儿之后,才发觉自己对国王敕命的失礼,这时他才不由得感到惶恐与战栗,但是奥布拉希特并无意对拉萨尔的放肆加以责难。只见他空荡荡的右边袖子,在早晨的微风中飘动着,奥布拉希特又再度重申:“这是国王敕命,即刻整军,退归本国。”
奥布拉希特的声音和言语,彷佛钢铁一般地又重又强,让人无法漠视。尽管此时正值舒适的初夏清晨,但拉萨尔的额头、脖子、和背后,却沁着一阵阵冰冷又令人不悦的汗水。既然是国王发出的敕命,臣下除了遵从之外,应该没有其他的选择,但是拉萨尔此时的情感却压倒了他的理性。他的脸颊上浮现着那道赤红色的刀疤,两眼正透着令人难以正视的光芒。
“虽说是敕命,但是我不能接受。我军已经用一只手攫住了卡尔曼的袖子。如果就这样让他给逃了,将会造成耶鲁迪王国未来百年的遗憾!”
“你的意思是不退兵吗?”
“待我取得卡尔曼的首级之后,自会向陛下请罪。大事之前的区区小事,希望你不要插手。”
说完之后,拉萨尔便站起身来,转头向后走。但奥布拉希特将军的叱喝声立刻就传到他的背后:“站住!国王陛下另有特别授命,若有抗拒敕命之行为发生,得当场诛杀拉萨尔将军,以正国家之法制。知道了这一点,你难道还坚持不肯遵照敕命吗?拉萨尔大人!”
拉萨尔像是被鞭子痛打了似地,停下了脚底的步伐,回头看着奥布拉希特。拉萨尔的眼里并没有畏惧,但是心理上的动摇是藏不住的。直到这时为止,拉萨尔一直深信着耶鲁迪国王吉古摩顿七世的盛情,因为深信可以让他更容易发挥自己的野心。
“拉萨尔大人,你的独断独行已经令人无法容忍。而你一切的作为,只令人觉得你是故意将耶鲁迪扯进与马法尔敌对的危险战事当中。”
“……”
“而这也正是国王陛下所忧心之处。你是否只为了个人一己的利益,而将生你养你的国家当作实现野心的道具呢?”
在奥布拉希特这番露骨的追问之下,拉萨尔终于脸色大变。理性的门闩一下子给冲撞开来,激烈沸腾的言词也脱口而出:“我不过是凑巧生在这个国家,凭什么就要我对这个国家竭尽忠诚呢?对于耶鲁迪,我只有付出,从没有接受过什么恩义!”
这是拉萨尔的真心话。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将自己内心的真心话给挑明来讲。只是一旦说出了口,拉萨尔在耶鲁迪王国就不再有未来了,除非他能够击倒卡尔曼,以马法尔作为自立之地。拉萨尔本身的野心与焦虑,终于将他自己逼进了无法回头的窘境。这时,拉萨尔的手几乎是无意识地按在剑柄上。
“没错,你所说的话确实也有一番道理。但是你身为朝廷的高官,难道没有支领朝廷的俸禄,坐享独有的特权吗?你说你没有接受过国家的恩义,这完全是你个人自私的说法!”
奥布拉希特谴责的声调极为严厉:“更严重的一个事实,是你个人所已经做的,以及即将要做的,都将成为耶鲁迪的罪孽而流传到后世。纵使身为耶鲁迪人的你,有啃蚀耶鲁迪王国的权利,但是你有什么权利将战乱波及到其他国家,伤害其他国家的百姓呢?你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一个错误!”
“好,说得好!”
拉萨尔充满恶意地拍手叫好:“听你这么说起来,哼哼哼,像拉萨尔这号人物是怎么也不能让他再活下去了。不过,坏蛋做坏事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我拉萨尔当然也不会例外。怎么样,你打算怎么做呢?”
在拉萨尔如此近乎苛酷的挑衅之下,奥布拉希特双唇紧闭地向前走出一步。动作表现出了心中的决意。拉萨尔丝毫不迟缓地往后跳了一步。紧接着,双方都拔出自己的配剑展开攻击。两把剑几乎在同时发出闪光,激出尖锐刺耳的声音。两个同为九柱将军的人物,于是展开了凄绝的打斗。
在刀剑铿锵作响的时候,拉萨尔的内心同时也响起一阵嘀咕的声音。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耶鲁迪国王吉古摩顿七世怎么会抛弃他原先对拉萨尔的信赖,而以高压姿态发出撤兵的命令呢?是有人在背后唆使他吗?这个人是谁?难道是马法尔的金鸦国公蒙契尔?
但是,此时的拉萨尔根本无暇来查明他心中的这些疑惑。因为此时正与拉萨尔互动干戈的对手,远比他日前所击毙的伊利亚修还要更勇猛、更难缠,而且眼前这样不幸的场面,完全是拉萨尔抗拒敕命所造成的。拉萨尔应该在拔剑之前,就查觉到这些疑点,然后用理性和他那三寸不烂之舌来说服奥布拉希特的。于是,拉萨尔尝试着修正自己的行为。在手中的剑仍持续激烈地缠绕之际,拉萨尔喘气地大声叫道:“等等,奥布拉希特,先听我说!”
“事到如今,你还想说什么。刚才先拔剑的人是你,难道你现在是要承认自己先拔剑的过错吗?”
独臂将军的一句话,狠狠地刨刮着拉萨尔的自私。拉萨尔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彷佛被一把屈辱的冰刃给拂掠过去。奥布拉希特是对的。真正蛮横无理、且逞强好战的人是拉萨尔自己,而不是奥布拉希特。到了这样的境地,拉萨尔既无法停止,也没有后步可退。不过,这样或许行得通,当拉萨尔的内心在瞬间激迸出这个想法时,也就意味着潜藏在拉萨尔内心的怯懦,连拉萨尔自己都难以相信的潜在怯懦开始萌芽了。如果不摘取这嫩嫩的幼苗,自己就完全没有胜利的希望。现在的拉萨尔已经完全觉悟到这一点了。
突然间,拉萨尔又猛烈地发动攻击。他先是往后退一步,以便让手中的剑能够自由挥动,然后以锐利的刀身向前刺出一步。踩进、力砍、深割,双方毫不喘息地挥出一阵阵凌厉的剑气。彼此激烈砍击的刀剑发出铿锵的响声,飞舞的火花像是蓝色的飞沫,灼烧着两人的眼睛。你来我往的激烈斩击,在双方攻防都保持均衡的状态下,似乎就要这样无穷无尽地继续下去了。然而,悲惨的结局却来得非常突然。双方同时都向前踩进一步,在没有顾及到防御的情况下,猛然挥剑一砍,就在接下来的这一瞬间──。
“……!”两方无声的绝响在同一时刻交叉,在天地之中发出巨大的回响。
两人在同一瞬间失去了同样的左手臂。由此可证明这两位九柱将军,在剑术上是不相上下。两只左手臂鲜血淋漓地掉落到地面上,其中一只还紧紧地握着大剑。虽然在剑术方面是不分轩轾,而且被敌手所夺走的部份也是相同的,但是最后所酿成的结果却有如天壤之别。因为奥布拉希特所失去的,不仅仅是他的一只手臂,更是他所有的战力。
拉萨尔放声大笑。如果是一般人的话,在失去一只左手臂之后,只怕早已痛得晕厥,而且当场只想倒下来休息了。但是拉萨尔却挺着剧痛与大量的失血,抑制住生理上渴望歇息的欲求,露出了血淋淋的笑容。拉萨尔接着又出声向对手确认彼此的立场:“我赢了。奥布拉希特将军,你要砍的应该是我的头哪。失掉一只左手对我来说,实在是太便宜了,但是对你来说则是失去了全部哪!”
奥布拉希特将军没有回答。现在的他已经失去了两只手臂,脸部也正因为大量的出血与冲击,而逐渐变成没有生气的铅灰色,但是从他口中丝毫没有痛苦的呻吟声。他仍然直挺挺地站着,两眼动也不动地直视着拉萨尔,这样的视线甚至叫拉萨尔感到恐惧。当喘息与呼吸逐渐恢复平稳之后,拉萨尔用右手的剑顶住奥布拉希特的颚下。眼前的奥布拉希特已经不再是“独臂将军”,而是“无臂将军”了,但是这名失去双臂的武勇骑士,仍然浑身散发着沉着冷静的风采,稳若泰山地矗立着,几乎令人难以相信他会是此时的败者。正当拉萨尔企图要开口的时候,奥布拉希特却比他更早了一步。
“杀吧。”
落败的人反过来命令获胜的一方。拉萨尔几乎是在没有意识的状态下,执行了敌手的这个命令。不久,拉萨尔麾下的一名骑士,由于听见主将的喊声而跑了过来,当他绕过帐幕,出现在斩杀现场的时候,不禁为眼前的景象惊愕地倒抽一口气。一具尸体和两只手臂,正沉陷在一片人血的泥泞当中。骑士拼命忍着这阵迎面袭来的血腥臭气,看清死者的脸部之后,瞬间血色全失,好像他自己也让死神的手给捆住了似地。这位列国间赫赫有名的奥布拉希特将军,竟然被人将他的颈部几乎要砍成两截,而且左右两手臂全失,极其凄惨地横躺在他的脚边。这名骑士好不容易才勉强挤出一点抽绪、僵硬的声音:“这、这是怎么回事呢?拉萨尔将军?”
“你还看不懂吗?”
拉萨尔唾弃地说道,一面将充满血光的视线投注在自己已经失去的左手臂上:“奥布拉希特收受马法尔皇帝的贿赂,为了要妨碍我部队的进击,竟然伪造国王陛下的敕命。我看穿他的真正企图之后,不得已被迫用剑来伸张正义,最后就变成了这样的结局。”
为了维护自己的立场,拉萨尔当然要贬谪死者。这正是拉萨尔此时的境遇,也是他始终无法胜过奥布拉希特的理由,即使是奥布拉希特已经被他杀死的现在。
“奥布拉希特收受敌方的贿赂……”
骑士无法再继续说下去,内心的动摇与疑惑,使他的两眼蒙上一片阴影。只要一提到“独臂将军”奥布拉希特,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刚直、公正、而且廉洁的骑士,是个声名远播的正直君子,就连敌国马法尔的皇帝也对他有着很高的评价。这样的一个人会为了一己的私欲而出卖祖国,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拉萨尔看穿了骑士心中的疑虑,于是便继续玩弄血腥的诡计:“眼看着我军就快要迫使马法尔皇帝,败倒在我方的军旗之下;但是奥布拉希特却阻挠我再继续进军。如果这不是叛贼所为,那又是什么呢?这是奥布拉希特亲手把他的名声给玷污了。”
骑士于是点点头。虽然有些不以为然,不过他所知道的国王敕命,是允许拉萨尔将军侵攻马法尔境内的,而他不知道的,是国王为中止拉萨尔进军马法尔的许可,而重新颁布的诏书,竟然在布满人血之后,被拉萨尔私藏在他怀中。违背敕命、杀害特使、又私藏诏书的拉萨尔,已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叛国贼,而他所能走的路,也只有唯一的一条。
经由军医作过止血处置之后不久,拉萨尔便再度率军追赶皇帝卡尔曼。看他空荡荡的左袖在马上随风飘动的情景,不禁让人产生一种凄怆的感觉。如果先将这名男子所怀藏的野心,究竟是对、是错的问题抛在一边,任何人大概都不能否定他确实是用他全部的性命,为他自己的野心下了最大的赌注。
第五章乱气流
利德宛与安洁莉娜公主身上的战甲,像是彩虹般地辉耀着。云层快速地散开,朝阳的光彩开始投射在地面上。大约在奥布拉希特将军这位堪称耶鲁迪骑士之楷模的人物,被同国人用剑击毙的同时,马法尔黑羊公国的继承人,终于再次见到了皇帝。当利德宛迎面而来的时候,卡尔曼也亲自跃下马来,亲手将跪在地上拜见皇帝的利德宛与安洁莉娜公主给扶起来。卡尔曼满怀真挚之情地告诉眼前这两个人说:“你们真是我的救命恩人。身为皇帝,要报恩可也得具体些。利德宛,待你正式成为黑羊国公之日,朕就从旧兹鲁纳格拉的土地当中画出五州,加入你黑羊公国的领土内。”
利德宛之所以豁出自己的性命,来完成全军后卫的重任,主要目的当然不是为了要获得皇帝的恩赏。但是在皇帝有赏赐的时候,本来就应该要满心感激地接受,如此才是人臣之道,况且利德宛与安洁莉娜公主,以及黑羊公国全体士兵的英勇表现,确实也当得起皇帝的恩赏。当精悍无比的马法尔军遭遇重大挫伤,陷入几近于解体的苦境时,惟一能够维持军队之组织与机能的,就只有黑羊公国军而已。如果没有黑羊军的存在,耶鲁迪王国的九柱将军拉萨尔,此刻已经绚烂地达成了他个人的野心。一想到这里,卡尔曼对于拉萨尔的憎恶,又重新加热而开始燃烧起来:“拉萨尔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卑鄙小人。当初无论如何,都应该要先取他的狗命才是,哪怕会让人讥讽为暴行也不应有所顾虑!”
“臣下的一名知己霍尔第曾经说。时代的剧毒足以叫人迷醉,现在总算能够理解一些了。”
利德宛并不是故意要卖弄什么警世名言。但是在利德宛的周边,听见这句话会感觉刺耳的人或许并不在少数。由于野心与欲望的缘故,终致迷失、或者从不自我反省的人,在这个世上比比皆是。如果这些人的势力得以扩展,世上的紊乱也就随之产生。
“也就是说,这世上的混乱,完全是由我卡尔曼所引起的是吗?不,我不是指你在谴责我……”
“臣下绝无此意。陛下领导时代,是一个千真万确的事实,任谁都不能否定的。”
“哼哼、或许后世的人,将把这个时代称之为卡尔曼时代,哈!这样的空想倒也是挺有趣的。”
卡尔曼笑着说道,不过他此时的笑容,其实是有些勉强的。毋庸置疑地,他确实是中了时代的剧毒,如果没有遭剧毒侵蚀的话,他甚至连皇帝的地位都得不到。尽管在当时他心中怀有极度强烈的公愤与私恨,但是弑杀父亲而篡夺地位的行为,绝不是任何循常轨行事的人所能够做得出来的。为了弥补人性上的罪孽,卡尔曼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伟大、贤明的君主。自并吞兹鲁纳格拉王国以来,他取得了空前的版图,减免百姓的租税负担,不论在国内国外,他身为一个年轻英主的声誉几乎已经可以确立了。但是,一旦他作为一个皇帝的功业受损的话,他那不为人知的重大罪行就再也无法有立足点。由于中了耶鲁迪军的奸计,而导致全军溃灭的卡尔曼,此时是好不容易才让他精神的均衡状态,勉强维持在危险的断崖边缘的。
利德宛一面将视线投注在卡尔曼的脸上,一面反覆思索着日前与霍尔第之间的谈话。霍尔第是这样说的。
“……所谓的和平,是在所有人都极度自我克制的状况下才能够维持的。如果认为自己比别人优秀,拥有更多、更好的才能,应该要得到更好的境遇,只要一有这种想法,自己的欲望就变得比和平更重要了。”
“我不知道你还是一个哲学家呢!”
利德宛试着用开玩笑把这个话题岔开,但是声音之中却透露着苦涩。而当时与利德宛并骑在一起的安洁莉娜公主,也默默无语地把她那紫水晶色的眼眸朝向正前方。霍尔第所说的话,不仅让利德宛听着觉得难受,也深深地刺痛了安洁莉娜公主的心。
这时浮现在安洁利娜公主与利德宛心底的,是同样的一张脸,是金鸦国公蒙契尔那张纤弱苍白的脸。那白皙的皮肤上出现龟裂,像一只来自遥远东洋的陶器,转眼间突然破裂成细细的碎片。而出现在这碎片底下的,是一条小小的龙,像是刚从蛋里面孵化出来似地,全身呈黯淡的灰褐色,看起来并不怎么起眼。但是这条小龙的身体每隔一瞬间就膨胀许多,颜色也愈来愈鲜红耀眼。当整个胸腔扩张到极点之后,终于爆炸、碎裂了。飞舞的火焰从身体内部灼烧着他们的瞳孔。
龙的名字叫做野心。一个多么苦涩的认知。虽然安洁莉娜公主与利德宛并没有彼此言明,但是他们了解蒙契尔所怀藏的野心,这或许是一种感应吧。潜伏在蒙契尔心中的那条龙,逐年逐月地成长茁壮,但是伴随在成长过程中的窒息,却常令他痛苦地喘不过气来,几乎要把这表面上的平稳与融洽给打破。马法尔如今遭逢内忧、外患,完全陷入一片混乱与无秩序的困境中,正是让蒙契尔体内的龙更加巨大的最良好环境。
尽管心中有如此的忧虑,但是五月七日到八日这两天,皇帝的军队仍得以顺利地行军。卡尔曼和利德宛,以及安洁莉娜公主,当然无法透视千万里外的情势,自然也无从得知马法尔帝国内外所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独臂将军奥布拉希特的死,失去一只手臂之后的拉萨尔仍紧追不舍,皇后亚德尔荷朵遭软禁,以及金鸦国公蒙契尔已迅速通过旧兹鲁纳格拉,此时正朝着帝都奥诺古尔进军当中。虽然这大大小小的风云,正逐渐朝奥诺古尔汇聚中,但是凭人类所拥有的智慧,自然无法掌握全盘的情况。即便是蒙契尔,也无从得知奥布拉希特已经死亡的消息。
皇帝卡尔曼,与负责护卫他的黑羊公国军,已经穿过了无数的森林,越过绵延不断的原野,通过了不计其数的村庄。一般来说,如果军队本身是由皇帝所亲自率领的话,应该要威武地展示其壮盛显赫的军容,但是在许多条件和顾虑的限制之下,皇帝军在此时并无法展现其应有雄风。因为眼前的首要之急,是摆脱在背后穷追不舍的耶鲁迪军,以最快的速度进入帝都奥诺古尔城。至于其他的政略、战略,都是往后的课题了。
黑羊公国的继承人利德宛,仍然担任军队的最后卫,以防备敌军发动急袭。为了得知耶鲁迪军的动静,利德宛甚至单枪匹马地接近敌方前锋作侦查。在他人看来,如此的举动真是胆大到极点,但是对利德宛来说,他无论如何必须要完成最后卫的责任,并且为己方的困境寻求一条解决的途径。
“真应该要找个适当的地点把军队埋伏起来,让那些耶鲁迪人尝尝我们马法尔军的厉害!”
安洁莉娜公主的心中固然是有些许遗憾,不过并不是非常深刻,因为即使在战斗中赢得些许胜利,对整体的局面也没有多大影响。而她也深切地了解,眼前虽然要急迫地赶回帝都,但是路线上仍要采取迂回路径才是最上策。因为皇帝卡尔曼的健在,才是压倒耶鲁迪与乌鲁喀尔两国最强有力的武器。说起来虽然是有些讽刺,不过利德宛和安洁莉娜公主如果在此时,对耶鲁迪军鲁莽地发动攻击的话,应该可以反过来获得相当程度的胜利。因为拉萨尔将军此时正负伤且发着烧,全凭着一股执着的力量,在马上指挥大军。
不过利德宛倒是受到一阵鲁莽的奇袭。五月八日这天晚上,赶回帝都的路程也已经走了大半,利德宛单枪四马,侦查过耶鲁迪军的动静之后,正在返回本军阵营的路上,恰巧路旁有一家小酒馆,利德宛便停下来让马儿休息,他自己也顺便喝杯葡萄酒。店里面的掌柜是个老妇人,她殷勤地问着利德宛,剑看起来好重啊,要不要放下来休息一会儿,利德宛不疑有他,便点了点头,把剑放下来交给这名老妇人。当葡萄酒瓶子和酒杯送过来之后,利德宛发现酒瓶已经开封,而且里面的酒也只剩下一半,于是便要求老妇人换一瓶新的酒。就在这老妇人不知怎地老在那里磨跚的时候,门外响起了一阵马蹄声,一群男人跳下马来。门一打开,这群身上没有裹战甲,但手中却握着剑的男人便粗暴地闯了进来。利德宛立刻感到迎面袭来的杀气,于是慢慢地站起身来,这时只听见这九个男人当中,有一个似乎是主导立场的男人低声地笑道。
“你这个老太婆,不是叫你拿瓶新的酒出来吗,怎么这么小气啊!”
这人便是黑羊公国当中,也算是相当有权力的骑士──积加。
“积加,你这是干什么?”
利德宛这是多此一问,因为积加的两眼之中,正透露着完全已经逸出常轨的异样光芒,这个光芒已经比任何有声的回答更清楚且充份地说明了眼前的一切。那老妇人原来是想让利德宛喝下搀有毒药的酒。利德宛此时不禁想起了霍尔第所说过的话:“时代的剧毒足以叫人迷醉。”。这句话对积加此时的模样作了最好的诠释。时代的剧毒已经迷醉了积加的心志,就像酒精教人扯下表皮,露出真正的本性。明白了这一点,利德宛此时所应该作的,当然就是用剑来保护自己。但是方才替利德宛保管剑的那名老妇人,此刻像是被无形的恶魔用手给推倒似地,正从另一个窗口跳了出去,拼命跑过街道的那一头了。这名老妇人大概是收受了积加的几枚银币才替他们作这个勾当,现在又顺便拿了利德宛的剑,也可以卖个几枚金币。为了老妇人能够有更易宽裕的晚年,利德宛却被迫陷入这个丝毫不值得庆幸的险境。一个人空手被九名剑士包围,而其中的积加更是黑羊公国当中屈指可数的骑士。
嘲讽的笑声从四面涌向利德宛:“利德宛大人的剑术,在马法尔全国堪称是技冠群伦,不过这是在有剑的情况下。如果没有剑还能够发挥剑术的话,请务必让我们这些人开开眼界哟!”
听对方说着这种令人不悦的言词,利德宛却想不出有什么毒辣的话可以反击,所以便沉默地一语不发。他一面正视着积加,一面伸出右手。
利德宛伸手拿起的,是桌上的一座烛台。一座以熟铁打造,既沉重、又实用的烛台。将蜡烛拔出之后,便露出一支大约有成人中指的长度,顶端尖锐锋利的铁针。积加的嘲笑立刻就畏缩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惧的神情。甚至连“上!”的命令声也显得惊慌。在他的命令下,有名刺客用脚在地面上猛力一蹬,拿着剑对利德宛扑过去。利德宛用烛台挡住他由上往下砍的剑,然后踹中刺客的腹部。这名刺客一面痛苦地咆哮着,一面踉跄着滚倒在地面上。在这同时,有另一名刺客从左边方向攻击利德宛,利德宛于是一闪,在他躲开刺客攻击的同时,也刺出手中烛台,铁针正好刺进刺客的左眼。刺客痛苦地哀号,身子向后仰的同时,手中的剑掉了。利德宛于是在这一瞬间,拾起了刺客所掉落的剑。
利德宛得到这把剑之后,先对着空中挥旋了一下,然后把剑尖对准积加,以非常冰冷的笑声说道:“怎么样,我已经有一把剑了。想不想试试这把剑利不利呢?”
挑衅对此时的情况来说,是个相当有力的武器。当一个人与众多敌人交战的时候,让对手冷静下来是相当不利的。最好让对方疯狂地愤怒,扰乱人与剑的动作,这样才能增加胜算。
“怎么样,你们这些卑鄙小人,区区一个敌人拿着一把剑,就叫你们害怕成这样吗?”
“住口,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大话!”
刺客于是同时挥刀向利德宛砍了过来。利德宛用剑挡开第一阵攻击之后,身子一转,便刺中了第二名刺客的肩头。利德宛不管对方痛苦的哀号,把剑尖抽出之后,一面回转身体往下蹲,让刺客从后方所发动的攻击挥了空,接着便砍中了对方的大腿。在一阵连续的哀叫声中,利德宛整个身体往上跳跃,将自己修长的身躯抛向门外。一飞出屋外之后,敌手也紧追上来,利德宛躲开对手的一记白刃,在地面土旋转一圈又往上一跳,一眨眼之间,便击倒了另一名刺客。虽然利德宛并不是要听话地乖乖“住口”,不过在这打斗的过程中,他确是一声都不吭。连续四个人被击倒之后,刺客们开始胆怯起来,就在这时候,从黑夜的另一头传来了一阵马蹄声,愈来愈接近他们。
“利德宛!利德!”
对利德宛来说上这个声音是他绝不可能听错的。而刺客们大概也是一样。利德宛和安洁莉娜公主,是“全马法尔帝国最勇猛的一对”,一想到要与这两人交手,刺客们似乎就失去了当初要动手的决心。于是他们纷纷收起自己的剑,踩着惶恐零乱的脚步,往暗处里逃散而去。而积加似乎无法像他们如此地放弃,还在去留之间犹豫地拿不定主意;片刻之后,一匹军马高声嘶啼着出现在他的面前,接着一道人影,从马上跃下站在积加的面前,动作之轻快,令人难以相信她身上正披着战甲。而她就是利德宛未婚妻安洁莉娜公主。积加此时的行为完全超乎他人的想像。积加把视线从公主责难的脸上岔开之后,便开始严厉地谴责利德宛:“我有话要说。利德宛,你本来就是一个与黑羊公国毫无关系的人,凭什么继承国公的地位?我无法接受,正因为无法接受,才会采取这个行动。你要知道,我可不是无缘无故的。”
听积加这么一说,安洁莉娜公主向前踩出一步,激烈的视线狠狠地抽打着黑羊公国的骑士:“如果你不服的话,应该要以正当方式来追究是非曲直。追究之后如果还是不服的话,才用武力来坚持你的意志。可是你完全不是如此,甚至是突然从背后偷袭他人,失败之后才强辩自己是有理由的,你以为这样会有谁同情你?你怎么不先反省自己才开口呢!”
安洁莉娜公主的话锋,几乎与剑同样地锐利。积加被说得哑口无言,羞愧之情反转为激烈的愤怒,怒火攻心的结果,使得积加的脸像是喝了劣质的酒,在宿醉之后呈污浊的红黑色,他使力地咆哮着:“好,既然如此,利德宛,你我不妨用手中的剑,堂堂地一较高下,证明你的确有资格坐上黑羊国公的宝座吧!”
“这是什么话?”其实利德宛只要这么唾弃一声就可以了。但是,很奇妙地,利德宛一点都没有想要责备积加的意思。积加具有浓厚的世代传承观念,他之所以将利德宛贬谪为一个没有来历的异乡客,对利德宛没有丝毫忠诚心,都不是没有道理的。如果有朝一日,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外国人,霸占了马法尔帝国的皇位,还要求朝臣必须以服侍皇帝的忠诚和服从来服侍他的话,利德宛大概也同样会感到不愉快吧。所以,此刻的利德宛并无意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来责难积加。尽管如此,也不能因为如此就把黑羊公国的主宰权交给积加,因为这将等于漠视阿尔摩修大老的期待与嘱咐。
在作过各种考虑之后,利德宛不禁又开始感到厌烦不堪,甚至又再度有了这样的念头,抛弃所有的地位和权势,只带着安洁莉娜公主和帕尔,一起踏上流浪的旅程。利德宛为官的缺点,就是他这种偏向逃避的癖好,如果依照安洁莉娜公主的说法,“利德宛又开始吝惜付出自己的才干。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够从容地接受自己的命运呢!”。不过,不管怎么样,积加可一点都不懂得利德宛希望能逃避的愿望,以及利德宛为官所必须背负的使命。此时的积加或许是有些自暴自弃,可是此时的他也只能够把自己的命运,托付在一对一的剑击当中。利德宛只得重新把他手中那把沾满血迹的剑握好,与积加面对面,正当两人要往脚下一蹬的时候──“耶鲁迪军来袭!”
交杂着悲鸣的报告声,撕碎了夜晚的空气,两把即将冲突的白刃,此时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墙给遮住了。在这片由黑夜所交织而成的厚重画布上,有好几个地方正散布着金黄色的点。正当这些点似乎并排成一列的时候,一条红色的线出现了,转眼间,把暗色的天与暗色的地,作了明显的区分。士兵们向伙伴告知火灾的声音此起彼落地四处飞着。原来始终紧咬住马法尔军背后不放的耶鲁迪军,此时射出火箭,发动了火攻。可见拉萨尔不但忍着肉体上的痛苦,还一面在研拟对策,他命一队士兵从另一条路线急行,好实践他的奇谋。
现在已经不再是与积加比较个人武勇的时候了。利德宛立刻收起手中的剑,一言不发地走向自己的座骑,而安洁莉娜也像是乘着风般轻快地跟随在利德宛身后。积加独自一个人,被他想要打倒的敌人给撇下不管了,积加就这样手中握着剑,茫然地呆立在黑夜之中。在他这一生当中,从没有经历过这般羞辱愚蠢的时刻。不久之后,无处发泄的愤怒与屈辱将他整个脸给扭曲了起来,积加踏出脚步,向自己的马走去。他已经决定,要利用耶鲁迪发动突击的这个好机会,趁着混战杀死利德宛。
利德宛和安洁莉娜公主快马赶回来的时候,马法尔军的阵营已经到处响起一片刀枪的撞击声,人和马、风和火彷佛在跳着一场狂乱的舞蹈。怒吼与悲鸣声此起彼落,黑影到处跑来跑去,而血腥与火灰的气味已经乘着风吹进人们的嗅觉当中。在军马声声悲痛嘶啼声中,还夹带着狗的凶猛吠声,这阵声浪逐渐向利德宛与安洁莉娜公主靠近了,公主于是收紧手中的缰绳。
“霍尔第,是你吗?”
“啊,您在这里啊,公主,看见您平安无事,真的是太好了!”
霍尔第骑着马,左右两旁带着四头的猛犬,爽朗地前来向公主打招呼!
“呀、公主的夫婿大人也平安无事。”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余暇去理会他人的揶揄了。利德宛只觉得自己必须为没能及早查觉耶鲁迪军已经逼近己方而负责。他只对霍尔第点了点头,便飞快地朝皇帝的本营疾驰而去。霍尔第原本要跟着利德宛身后追过去,但是当他的视线突然向后看的时候,他看见积加正从黑夜深处,跟着利德宛飞马过来了。仅由他那充血的可怕表情,霍尔第立刻就明白了。
接下来所发生的这场战斗,日后被称为“普力兹连夜战”,在战争史上,并没有被给予太高的评价。因为整个作战的过程并没有任何致密的作战构想,完全是基于一方深切的执着、与几分的偶发性才构成的一场战斗,不过,这并不意味这场战斗就不苛酷激烈、也不悲哀凄惨。这场战斗的主谋者,也就是耶鲁迪王国的拉萨尔将军,此时已经完全不考虑士兵的损耗,正倾出他麾下所有的兵力,对敌人发动最猛烈的攻击。
马法尔的总兵力在此时是四万五千、而耶鲁迪军则有二万八千,这所有的兵力已经全数投入这场激烈的死斗之中。所谓的“普力兹连”,所指的并不是此时成为战场的地名,而是一句马法尔话,意思是“血淋淋”。双方的士兵用剑割开敌人的头盔,用长枪刺穿了敌人的战甲,遭人砍断的手臂飞向夜空,泉涌的鲜血像是一条尾巴般拖在手臂的后面。互相缠斗的士兵从马上翻滚下来,正好被落下来的马蹄,将胸骨给踩得粉碎。人和马相继地倒地,为旧有的血迹再重新加注新鲜的血渍。掌管死亡与痛苦的恶魔,一面发出尖锐的狂笑声,一面在士兵的尸体上乱舞,还不断举起无形的镰刀对准这些牺牲者猛力地砍下去。这虽是一场混战、乱战,但是当卡尔曼立于阵前,而利德宛与安洁莉娜也赶来指挥的时候,整个战局的大势便开始扭转。耶鲁迪再三反覆着猛烈的攻击,前后六次突入马法尔军的阵营中,但也六次被击退,每一次都造成五百至一千以上的牺牲者。
“卡尔曼在哪?马法尔的皇帝在哪里?如果你珍惜自己的名声,就立刻站出来吧!”
有人用耶鲁迪语大声高吼着。在一片熊熊燃烧的火焰中,只见一条漆黑的骑影,带着一条空荡的袖子,在夜风中彷佛不祥的旗帜般飞舞着。“这人好像是统帅耶鲁迪军的‘独臂将军’奥布拉希特。”。充满畏惧之意的声音在马法尔军中流传着。此时黑羊公国继承人利德宛向皇帝进言。
“陛下,独臂将军是个不容易对付的敌手。不过我倒有一个主意,请陛下把他交给我。”
“好吧,就交给你了!”
卡尔曼点头同意。
不久之后,拉萨尔听见附近有叫声。
是有人用耶鲁迪语大声地喊着,“皇帝,是皇帝,皇帝要逃走了!”
拉萨尔透过眼前这一片黑暗与烟雾,在浑沌之中发见了一条疾驰的骑影。那镶有徽章、只有皇帝才可以披戴的斗篷,在拉萨尔充血的视线当中,彷佛正绽开华丽色彩的花朵。拉萨尔于是无言地掉转马头,单枪匹马地追了上去。此时的他已经把理性置之于一旁,在狂妄执迷的意念之下,他放下了指挥全军的责任,选择了个人的欲望。不过,如果能击毙皇帝卡尔曼的话,其实也就意味着全军的胜利,所以拉萨尔的选择也不能说一定是错的。拉萨尔快速地向前突进,并且斩杀了三名企图要阻挡他的马法尔骑士。拉萨尔仅用两只脚操控着身下的座骑,然后以左手挥舞着剑,巧妙娴熟的作战姿态,令人难以相信他在几天前才失去一只手臂。
拉萨尔紧追不舍,跑了将近一千步之后,终于追上了皇帝。
“请您投降吧,陛下!”
耶鲁迪王国的年轻勇者,声音闪烁地喊着,但仍勉强遵守着对待王者的礼仪!
“我保证您会受到光荣的待遇!请不要再这样难堪地逃亡了!”
所谓光荣的待遇,就是让拉萨尔亲手砍断他的首级。当皇帝稍微缓下马步的那一瞬间,拉萨尔追上来了。他一边发出胜利的叫声,一面高举着剑往下砍。皇帝身子一沉,巧妙地避开这致命的斩击。这必杀的一剑挥空之后,拉萨尔于是乘势穿过皇帝的左侧,然后掉转过马头,与皇帝面对面。
“啊,你不是皇帝……!”
拉萨尔喘着气。失望与怒气紧紧地勒住他的心脏,致使他无法再发出任何追究的声音。这名引诱拉萨尔的骑士无视于耶鲁迪人的愤怒,只是脱掉身上的斗篷,并且拔出自己的配剑。这名骑士当然就是利德宛。
“你是谁?”
拉萨尔终于又问出了一句。
利德宛对眼前的情况也感到同样的意外。固然他并不十分清楚拉萨尔的相貌,不过从一只袖子在风中飘荡的身影,他还一直深信此人除“独臂将军”奥布拉希特以外,不可能是其他人物。不过仔细一想起来,奥布拉希特所断的是右手臂,而眼前的这名男子是缺了左手臂。
“这个问题应该是我问的,你到底是什么人?我乃黑羊公国的继承人利德宛,此时正随侍皇帝陛下。”
“哦,经你报上姓名,果然没错。”
遗憾悔恨的火焰在拉萨尔的两眼里燃烧起来,而他脸颊上的那道伤疤也开始浮现出赤红的线条,这时候,利德宛知道了对方的真正身份。他就是九柱将军的一员,到今年三月还是帝都奥诺古尔,担任驻在大使的拉萨尔将军。虽然他是个不逊于奥布拉希特的强敌,但是怎么会变成独臂呢?利德宛不禁感到疑惑,但是在敌手狂怒地发动激烈斩击之时,这个疑问被冲散了。利德宛勉强接住敌手的第一剑,接着就开始一对一的激烈打斗。
若论利德宛在前半辈子中所遭遇最凶猛的敌手,应当就是过去曾强夺龙牙公国的德拉巩逊。但是就危险程度而言,拉萨尔也不比德拉巩逊来得逊色。斩击的锐利与威猛,的确令利德宛感到震惊,但是当然无法叫他畏怯。
两人在马上的斩击已经达到三十回合。火花随着撞击的剑飞舞着,然后又散落了。拉萨尔的盔甲已经被打落,而利德宛的腹甲也已经出现龟裂。独臂的拉萨尔一时坐骑失去控制,而在马鞍上摇晃的时候,利德宛的剑迎面砍来。拉萨尔无法闪躲,于是从马鞍上滚落,但是在落下的那一瞬间,他回头一刀切断了利德宛手中的缰绳。利德宛于是也失去平衡,砰地一声落地了。这回轮到拉萨尔挥剑逼近利德宛,就在充满杀气的剑即将砍下之时,利德宛在接近自己头额的地方把剑挡回去,然后向前刺,把剑拨开,然后又砍过去。刀剑的撞击声和呼吸声零乱地搀杂在一起,而两人的位置也不断地变换,几乎令人眼花撩乱、目不暇给,致使赶来协助利德宛的安洁莉娜公主,也只能把箭翎搭在弓弦上,迟迟找不到发射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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