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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的盐

_2 高军(当代)
冬天的荷塘像一场盛宴之后的曲终人散,杯盘狼藉;像两军对阵后的战场,断戈荒烟,战马无主,闲啃初春发出的草芽;像夜游人的晚归,举火烧天,越走越黯然了。雪落下来,断梗残叶,不依不饶,像铁像墨,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我以前写字爱看个书法理论,画画爱看个画论,其实看字看画就行了,其他究竟属于多余。我不画荷花,画不到苍凉处,真正的此身如寄。我有一个朋友画荷花画得好,可惜死了好多年了。
记得有一次晚上我到省体育场看球,看完球,心情又大坏,结果又出去喝酒,喝到夜里两点多钟,家也回不去了,因为门卫夜里一点锁门,任凭你叫破喉咙也没有用的。陪我看球的一个熟人说干脆到张疯子家凑合一夜算了。我们就顺着环城马路走到省医那边,有许多的民房和小院落。天气好得出奇,月亮悬在中天上,地上掉根针也看得见。我跟着他在小巷中蛇折而行。来到一户院落的围墙边,他抱着一棵树先上到墙头,然后示意我也上去。我们俩蹲在墙头上往下看,院子里有许多花木,阴森森的。我说不是说好来睡觉的吗,怎么翻墙越脊呢?他对我小声耳语:前面院子住着张疯子的妈,老太太爱骂人。
我们暗中飞身而下,那会儿都是身轻如燕,体重还不到一百斤,不像现在这么胖大。他大概老在张疯子这里睡觉的,熟门熟路地喊张疯子起来,然后把疯子撵到地上睡,介绍我时说“我一个朋友”。疯子掏出一包好烟来敬,莞尔一笑。疯子家祖传中医,疯子自小背《汤头歌》,据说医道不错,所以他有很多钱买闲书和好烟。他在家排行老小,跟着母亲过活,他的父亲跟人跑了。跟谁跑了,我那个朋友也不晓得。大概是跟一个相好的跑掉了。疯子的母亲怨气很大,整天骂骂咧咧的。其实人倒是好人,夏天备了凉茶给附近玩的孩子消暑,看了人喝生水必大骂。
【鼓浪屿丐帮圆桌会】 留得枯荷,静听雪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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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子的房间里有很好闻的中药气,杂七杂八的书一直堆到天花板上,看得人心里险拎拎的。疯子话少,对足球也不感兴趣,自然是洗洗睡了。到了夜里疯子忽然一人从地铺上坐起背诗:“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我暗暗用脚踢另一头的朋友,他踢了回来说:“大惊小怪干什么?”我只好又睡了。一夜无话。早晨起来,疯子倒把豆浆油条备好了,新的毛巾搭在院中的铁丝上,牙膏也挤好了。吃完早饭,我跟他闲谈。他说他没有上过
班,只上过两年中医学院,后来脑子不好,他用手指指自己的脑袋,退学回来,也能帮人看病了。他小的时候就学过,他说他母亲天天让他看医书,老太太说文凭不文凭的无所谓,“学会猪头疯,好过扬子江”,意思是人要会个一技之长。他们家有一种膏药治无名肿毒很好,他母亲就靠这种膏药把他们几个孩子拉扯大的,有的还上了大学,家里的日子还过得很从容。
疯子买了一辆凤凰牌自行车,他对这车很爱惜,在前后轮上都扎了一撮鸡毛,车子一跑起来,自动刷前后轮的钢圈。他的车子前后轮总是锃亮的。疯子犯病的时候不理人,一个人在屋里背诗。后来这个地方拆了,疯子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他们住在四楼,疯子跟他老母亲住在一起。他们家那么大的宅院怎么只分到一套房子?说是不按原有面积补偿,而是按户口来划分的,每人三十平方米。疯子没结婚,自然谈不上儿女,他的哥哥姐姐又在外地工作。结果他跟他老母亲一共只分到六十平方米,另外的面积还是花钱补的。疯子就在这个地方跳的楼。疯子荷花画得很好,尤其喜欢画枯荷。
【鼓浪屿丐帮圆桌会】 假如明天来临(1)
假如明天来临
国庆兄怕死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他就是怕死,对有关死亡的消息特别敏感。你跟他一道上街,他就愿意贴着人行道里侧走,把你闪到外面贴着马路一边走。春天风大,他就走外面,怕人行道旁边的楼上掉花盆。他说还有老汉在自己家院子喝酒,让车给撞死的呢,怎么能不谨慎?他原先住三里街那边,马路旁边住着一户人家。户主姓孙,孙老爷子。孙老爷子喜欢养花,喜欢抿两口小酒。天气好的时候,孙老爷子就不在屋里喝,而是在小院里喝,一边看花一边喝酒。喝到高兴了,他就起来到花盆里挠几把,或者揪掉一两片枯的叶子,花看起来精神多了。孙老爷子高兴!喝二两,哼两句庐剧:“画子画得好呀!噫呵噫呵哟-”孙老头不喝多,想喝多也没有-老伴只给二两,多喝几口,就得听她骂。
也就是很多年前一个初夏季节,孙老头养的白兰花开了。街坊邻居闻到花香,都耸耸鼻子说好香。傍晚的时候,孙老头的老伴切了两牙咸鸭蛋,蛋黄红得淌油,二两酒放在小桌上,然后喊老孙出来喝酒。老孙把挽起的裤脚放下来,流连不舍地看一眼暮色下的白兰花,天正在渐渐暗下去。老伴盛了一碗粥在屋里吃,一边吃一边数落小孙子的顽劣。孙老头一个人在院子里喝酒,从敞开的小铁门向街上看。天刚黑下来,路灯一闪一闪地亮起来。有两个姑娘从门口走过去,穿着白色的裙子,短,露出一大截白色的长腿。然后又跑过去一个小孩,后面有三个孩子在追,一边追一边喊:“你妈×!输了就跑!”“不要脸!”被骂的那个跑得更快。有个拾破烂的老奶奶从老孙的门口经过,走过去,又回来:“老孙!吃晚饭啦!”老孙从小板凳上欠身起来:“没吃吧?没吃在这边吃点。”老奶奶说:“媳妇烧好啦!今晚我吃现成的!”她拖着破纸箱走了。老孙看着她走了,慢慢坐下来。杯子里还有几滴酒,啜完了,就好吃饭了。
这时一辆大卡车从门前马路开过去。这是一辆很大的车,自重八吨的黄河牌载重车。车从门前的马路轰轰隆隆地开过去。汽车的一只帮胎松动了,司机一点也不知道。这只帮胎就在老孙家的门口掉下来,自由行动了!如同一个诡异的杀手。这只帮胎掉下来以后,先是随着车跑,慢慢就划了一条斜线奔马路边的人行道而来。帮胎在马路牙子上被硌了一下,差点倒下来。但这怪胎又没有倒,晃了几晃,马拉多纳一样带球又往前奔。但这一硌使这怪胎变了向,向着孙老头的院门直扑进来。老孙正端着杯子往外瞅呢,他似乎听到一点动静。一个黑家伙一下子就闯进来了,一下子就把老孙轧翻在地上,然后在院子里忽左忽右一通乱轧。所到之处,花倒盆翻,最后还干倒了一株五针松,它才不依不饶地倒下来。孙老头的老伴在屋里只听到外面一片山响,端了碗出来,发现孙老头已被不知哪里来的怪物干翻在地上,人事不省了,脚上趿的拖鞋也只剩下了一只。
【鼓浪屿丐帮圆桌会】 假如明天来临(2)
国庆兄说到这里长叹一口气:“你说说这人的死活可由得了你!你就说这回日本大地震。这死的人哪个不是过得兴兴头头的,马上樱花就要开了,我估摸着有的人连赏樱花的计划都安排了,这一震全完了!所以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话说得一点也不错的!你就说老孙头,挺好的一个人,爱小孩,爱喝酒,遇上美女爱瞅两眼。这犯法么?没招谁没惹谁,就犯天条啦!八吨!”他用手比了个“八”字的手势,接着说,“八吨汽车帮胎奔面门上来,这有多少死不了的?!”
他说我觉乎着这2012要来,我得想个法子逃生去。老陈说:“你攒钱买飞船!”他说:“我上北京去呀!”然后他言之凿凿地说,“玛雅预言都说了!”他扳手指头给我们数:“苏联解体解了吧?”我们点头说解了;他又扳手指说:“预言印尼海啸啸了吧?”我们说啸了。“预言汶川地震震了吧!”“震了!”“预言王胖子要偷人偷了吧!”“偷了!”王胖子是我们一个画友,在歌厅唱歌与一个小姐勾搭上了,被他老婆发现,抓个现形,打得一身胖
肉皮开肉绽,晕过去,凉水泼醒了,接着打。如果换作一个瘦一点的,像我辈早打死过好几回了。我说这些都不是玛雅预言预出来的,凭什么玛雅人几千年前就预测到王胖子要偷人?玛雅祖先知道王胖子是干神马的?这有点太抬举他了。我说:“你怎么知道上北京就能活命?”他说如果全地球上按顺序死,不死都不行,那也是先死小地方,再死大地方呀!我跑到那边去,各种防御设施不比下面好一些呀?就凭这个我不比你们多喘几口气?
因为国庆兄这么惜命,我就想问问他准备拿他这条贵命做些什么有意义的事情。我就问他假如2012来了,全世界死个毛干爪净,就活你一个,满世界的东西全是你一个人的,你最想做什么?他没有片刻迟疑地说:“我到银行背钱去啊!”我们都嗤之以鼻地说:“俗!”他想了一会儿:“真是一个也不剩吗?好歹留个把母的,我带上诺亚方舟去造人。不然人类不绝种了么?女娲造人还得有把黄土呢。”
米歇尔?图尔尼埃《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灵薄狱》里就说过一个很另类的造人方法:闲极无聊的鲁宾逊,要在一个无人岛上解决性苦闷。他找了一个树洞,就把家伙往里攮,结果被一只毒虫咬了,弄得龟头水肿。后来他在岛上找了一块好地,鬼鬼祟祟地把精液排在里面,像种萝卜似的,结果上面长出了“曼德拉”花,风姿绰约。谁知后来被小黑鬼礼拜五横插一杠子。这黑厮也在上面播种,结果白花瓣上长出了黑条纹,把鲁宾逊气得半死。
【鼓浪屿丐帮圆桌会】 假如明天来临(3)
我说就你这样的还想做人类始祖呢!你真应了鲁迅先生所说的:他但愿世界上的人全死绝了,就剩一个女的和一个卖烧饼的。
国庆又问我,如果只剩你一个,你最想做的那些事情是什么?我说我到博物馆运古董去呀!找个三轮车,拣好的拿。什么王羲之、王献之、张旭的字帖放在枕头旁边,想什么时候看什么时候看;顾恺之、赵佶、董其昌,有乾隆题款的全不要。画拿回来,也全堆床头。我要过过官瘾,找个大官的办公室坐坐,没签字的文件我全给圈个“阅”、“请酌办!”然后画个圈。但那个时候,我估计我没多少时间能坐在那里看画写字,我得找吃的去,超市货架上的东西怕已经坏光了。米两三个月不晒,就要生米虫。第一年大街上长草,十年下来,城里已是一片荆棘丛生,灌莽无际。古诗十九首《从军行》中不是说: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再说就算是找到吃的,做得了,一个人吃着也不香,后面不是有一句: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大约就是这种光景。亲友故交一个也没得了,终日草间苟活,这不是活受罪吗?估计我还得老寿星吃砒霜,想一个自我了断的方儿。
鲍照在《芜城赋》中说:“若夫藻扃黼帐,歌堂舞阁之基;璇渊碧树,弋林钓渚之馆;吴蔡齐秦之声,鱼龙爵马之玩;皆薰歇烬灭,光沉响绝。”老陈说没有人后二十年,城市里森林就长起来了。如果还剩我一个的话,我就天天在外面看楼盘。那些现在热卖的楼盘销售部门口都狐兔出没,藤子都把门长没了。我一个人围着件兽皮裙子,拿个石头斧子,从这棵树荡到那棵树上,看哪家楼盘绿化好地段好就住几天。我在楼下开荒种芋头、种菜,
养只猪娃子。晚上在竹林里弹琴复长啸,明月来相照。一个楼盘住得不开心了,我一声长啸“嗷-嗷-”地就走了。这只老猴儿,到底是人猿泰山,还是悟空?!
【不合时宜的爱情】 :米:花:在:线:书:库: http://bOOK.mihUa.NEt
【不合时宜的爱情】 不合时宜的爱情(1)
不合时宜的爱情
我爸在新兵连当排长时,连长是四川人。连长的家乡出好夏布。夏布可以做帐子,下江一带的蚊帐都是从这个地方来的。现在记不清是江津人还是江油人,家里还保存有他的照片。他们那时在部队分别时流行互赠照片,慢慢就积了好多。像这种相册家里有七八本。这个人参加过抗美援朝,是一个战斗英雄。人长得极其英俊,个子高大,皮肤白净,不像川人。有一次我在家翻看相册时,笑问道:“这是谁啊?”我爹说你拿来我看看。他戴上老花镜,看了半天,说:“这不是滁州大营房二连连长么!狗日的为个女人自杀了!”我问:“失恋了么?”我爸说:“偷人!瞎浪漫!”
照片上的二连长斜佩着武装带,手枪横放在胸前,可能这在当时是一种很酷的佩法,相册中好像也只有他一个人是这样的佩法。其他人不是挂着,就是摆射击的姿势,唯有他这么一个好样子,吊儿郎当、漫不经心地从照片里面往外望着。这个人死了近五十年了。我问我爹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他把照片拿起来说:“这人也是倒霉蛋子,喜欢上一个女的。”然后喝茶看报,不理我了,过了一会儿呵呵笑着拍拍脑袋:“我想起来了,他关禁闭时,我在禁闭室外看守过他。”有个老片子《上海姑娘》,是中国的第一部彩色故事片。我爸说这个连长就长得像电影里的技术员。我站在旁边哦了一声,说怪不得招女的喜欢呢!我爸说这个连长为什么会浪漫呢?因为他看书-看小人书。每到星期六、星期天,他就到连队阅览室借小人书回来看。还是害在书上。
连长是有一回从老家探亲回来,在路上犯错误的。他在回程的船上认识了一个女的,这个女的老公也是部队的-女的老公当时在一个火箭炮部队当营级干部。女的在县供销社当营业员。她到部队看老公,带了很多东西,辣椒、豆瓣酱、腊肉之类。因为是军人家属,连长一路上就很照顾她,帮着她提东西扛东西上船。出川虽说是下水,但大轮终究还是慢的,而两人的感情进展却不慢,不知道怎么王八看绿豆-对了眼了。船没到湖北宜昌,两个人就都有点相见恨晚、执手相看了。船到了南京,两人下船住了几晚。后来两人也保持着书信来往,温度烧得很高。这个事情最后被女方老公知道了。
【不合时宜的爱情】 不合时宜的爱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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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通过组织上找这边部队领导,这就叫通过组织处理!这种事情让这边组织也很为难,因为这个连长毕竟也是战斗英雄,而且是团里树的模范。怎么办呢?首先是关他的禁闭,派几个战士轮流看着他。晚上我爸换班,背着一支冲锋枪看守他。不是AK-47,是雷锋叔叔背的那种枪,弹鼓在枪下边,枪身上有不少散热孔的那种。枪名现在忘了。冬天夜里天很冷,看守他的一岗有两个人,两人被冻得脚像狗啃似的,只好把脚倒来倒去地跺着。我爸是新兵,自然轮不上他来数落连长。但当值的其中有一个是老兵,姓许,也是四川人,与连长是老乡。他是一个兵油子,在朝鲜战场上死了几回也没死成。有一回整车人全挂了,他却活了下来,而且毫发无伤。有时他自吹“新兵怕大炮,老兵怕机枪”,我一听子弹的声音,就知道是不是向我这边来的。
他把枪拄在地上,跟里面的连长说话:“哎,你也真是,家里不是有老婆吗?你那老婆我看着不错,漂漂亮亮的。你这龟儿还不知足,这下好了吧,害了你自己也害了我们,这大冬天的还要陪着你!”我爸说连长的老婆真不错,在当地小学当老师,到部队来过几次,穿一件黑色的列宁装,说话细声细气的,口袋里还插一支水笔。许老兵说:“你老婆那么漂亮还有文化你还图什么?真是搞不懂你这哥子。”连长在里面瓮声瓮气地说:“你懂个屁?我那叫爱情。你以为我跟你似的,是个女人就能睡觉。”许老兵在外面说:“你那个叫胡搞,女人不都差不多吗?为这事值得吗?打仗没死,别为个女人把自己弄死了。”里面不说话了,许久传来一声叹息,道:“你不懂啊!我这真是爱情!我都冤死了!”许老兵说:“冤你个妈哟!爱情未必能当饭吃?当衣穿?”过了很长时间,里面的连长说:“你不懂!就算为她死了,我也是情愿的。”许老兵这个人就不挑嘴,他在伙房买菜时跟地方上一个女的有点不清不楚的。许老兵话还在外面说,里面没有吭气,但能看到烟头的火一亮一亮的。最后还真应了许老兵的乌鸦嘴-连长自尽了。自杀得太突然了,一点前兆也没有。
本来禁闭也关了,处分也处分了,连长也写了书面保证:保证不跟那女的有任何来往。事情也只能到这步了,再说这种事情也不能怪哪一个。说破坏军婚,两人都是军人,谁破坏谁呢?加上这边部队也护犊子,给他的压力并不重,休假的时候还能到南京去逛街吃个小馆子什么的,不过后面跟一个人罢了。初春的时候部队拉出去在滁县大牛镇做射击演习,我爸的连队驻扎在一个山地上。连长忽然夜里自杀了,用五四式手枪指着自己的头脑开了一枪,子弹从他的头脑里面出来又钻进睡在远处的通讯员的脑子里,两人同时死了。本来他无意伤害通讯员的,特意睡远了一点。可能是子弹钻进脑壳时忽然变向了,一下子又折进通讯员的脑壳里。两个人的脑浆溅了一地,跟一盆麻婆豆腐打翻了一样,红红白白。大家看着,摸着后脖颈子感觉到有点凉。临死的时候连长的两只手像大蜘蛛一样在被子上乱揪一气,把被子拉到很皱,连脚后面放的一个弹药箱也蹬翻掉了。
【不合时宜的爱情】 我说了,他就会杀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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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了,他就会杀人
老薛是个非常自恋的人。他原先犯过事儿,结果被关了八年,放出来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放着这么有前途的职业不做,改行画画了?他说觉得岁数大了,应该实实在在做点事情。而且父母年龄也大了,老要他们为自己操心觉得挺那个的。他属于老辈子浑蛋,还讲点忠孝。在这中间也穿插着被拘留了几次,但大篓子总算没捅。他有一副杀猪匠一样的好体格,身胚像一扇板门,头似冬瓜,拳如油锤,三角眼,扫帚眉,看人有煞气。他看人时是斜着眼瞅,似乎随时可能跳起来给你一攮子。第一回我遇到他,见他白眼相加,我也斜着眼瞅过去,结果瞅来瞅去发现他天生就是这么看人的,反而害得我自己眼珠子酸痛了好几天。
他自己说为什么会画画呢?是看到有个人画驴。这人是宿州那边的。他画驴有时从蹄子画起,有时从尾巴画起,目无全驴,一匹、两匹、三匹跃然纸上。他看看说这个好,我就学这个了。妈的个×!有气势!自己买了几十刀宣纸回家学人画驴。先从头画起,然后脊梁骨到尾巴,慢慢地也是心手相应,觉得没有什么稀奇的。他把画完的驴拿到外面给人看,瞪着一对大环眼等人评价。大家一瞧这眼神不对,都说好!比黄胄不差哪儿。这人不能夸,人来疯,就跟人大言说:这画画也没有什么难的。破上个几十刀纸画下来,没有不好的,就是个手熟。道理实际上也是。
后来有人说你没有功底,就是瞎涂,要画自己的画才算本事。他原先是坐在画台上聊天,一听一跃而下,说:“对!对!你说的对。我得上个美院。”于是,他把家里的东西收拾了一下就上美院去了。他有老婆也有孩子。老婆要离婚,孩子要带走。他说带走就带走呗!等老子出了名什么样的女人讨不到。房子归老婆,孩子钱不少给,一应花销全给。老婆说一个月你得给孩子两千块钱生活费。他说只要别屈着孩子,三千也行。可有一条你改嫁了,孩子不能跟别人姓,跟人家姓我跟你拼命。
他老婆也浑愣,根本没理他,第二年找个开书店的嫁了。对方有两个孩子,老婆得病死了,加上她拖油瓶带过去的女儿,一共三个孩子。因为他一天到晚在外面跑,想起来了就去看一下女儿,所以孩子跟他不亲,看到他就躲。有时他想拉过来看看,孩子却拼命地把头别过去。孩子的抚养费他倒是一月不落地给。他有间门面房租给人,月入两万。他不赌钱,偶尔嫖,所以手头有点积蓄。
他想出名,于是上了国美的何水法高研班。毕业后他还是回来当房东,但心气高了。他常说要做就做最好,要当大师!所以自己关在小黑屋里从早画到晚。这人真有股子狠劲!小屋一地的纸和吃剩的馍馍皮、火腿肠包装袋,没处下脚,不时还弥漫着一股毒气,臭墨与脚丫子、死老鼠的味混合到一起令人呕吐。他就坐在堆积如山的废纸堆中纵论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水墨世界舍我其谁!头顶上一盏小灯泡暗得像个橘子。
【不合时宜的爱情】 我说了,他就会杀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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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穿一件黄大衣,斜背一个录音机,边走边叨咕说:咕哩咕噜!空里几瓦!他在上夜大,读日语,读了有四五年,也不知他学会了没有,老说要东渡日本,可不知为什么年年还能看到他,或许比鉴真大师东渡还难。夜里下雪了,他常常在下学的路上蹿到画室找我闲谈,谈他那不着调的艺术感想以及雄心万丈,听得我哈欠连天。哈欠连天也只能赔着小心去听,不然他就暴瞪着一对大环眼吼道:“我说的不对?”我连连说:“对!没哪里不对。”直到他自己意兴索然,才踏着雪咕叽咕叽走了。
他自己也说我就靠个精神撑着,我不能让自己跑电了。跑电了,我一天都弄不下去。我不像你们是科班出身,我是野狐禅。我说:“乱棍打死师傅也是有的。”他其实画得蛮好的,就是自视太高,毁也毁在这上面。他老是想着乱棍打人,剑走偏锋,久而久之就画得乱了,但他的画有激情。有的人画一辈子,四平八稳的,
虽好但不打动人。
有人要买他的画。他冷冷一笑,说每平尺一万。凭什么就要给你每平尺一万?抢人啦!你名不见经传,且又不是美术协会会员,人家听了掉头就走,理都不理他。他有房租,除了给孩子抚养费三千,还剩一万七,照理说也够了,我们这里物价也不是太高,大蒜才八块钱一斤。老陈可怜他这番苦志,说给他弄个画展吧。他把大手一挥说你那破地方,我才不去呢!知道我第一个展将办在什么地方吗?中国美术馆!全国的画界名流全部到场,少一个我都不办。中央领导、省市领导有一个算一个,我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纯粹的中国画。现在什么世道呀!什么人就大师了?我让他们知道真正的大师在民间。
但他愿意出书,省吃俭用地出书。一双布鞋穿了两年,前后都漏了,还趿拉着。在出书上他舍得,自己花钱出。他说要著作等身,用手一比自己的身高说:“大概得这么高。我吓死你们!”北京有个弄出版的人年年跑来骗他钱,出一本书五万,就印那么几本专门给他一个人看的。这弄书的人就骗他说你知道这套画册谁在前面么?吴冠中、范曾、崔子范,把你搁中间。他们全是绿叶,就托你这朵红花。书印好了,给他寄来了。他一看中间果然是他,旁的人还是黑白的照,他大彩照,杀猪匠一样高踞在中间。书后印数上标着全国发行,印数八千册,真是天知道!给他寄来几十册送人,他喜不自禁,涕泪横流地挟着书送人。送完了后面还有人要书的,对不起!再加钱吧!今年出书的人又来了,骗走十万,说这次是出近代大师册,前面是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在两大师中间夹个他。扶着你,你也青云直上了。他听了很有见地,给他打钱。打了好几年交道了,互相都信得过。
这不前几天书出来了,他到画室来送书。他走后,老陈坐在沙发上翻书,一边翻一边指给我看,说你看这张画从什么画册上翻印的,这张画从什么地方翻印来的,然后叮嘱道:这事千万不能让老薛知道了。有个梦比没有梦好。再说依他的虎狼性儿,知道真相后,不把那狗日的掐死才怪。你也不看看他那双杀人的手。这出书的,也是在刀头上舔血,怪不容易的。
【不合时宜的爱情】 中医世家(一)(1)
中医世家(一)
如果我不画画写字,最有可能做的职业是学个中医。古人说一流举子二流医,上上品的人。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过去丹青之流跟要饭花子在一个层次的,怕是连祠堂也不许入。我一直对中医很有兴趣,因为我以前有个朋友是中医世家。可惜他是个疯子,跳楼死了。
他的房间里到处码着线装本的医书和医案,从地上一直摞到天花板。他家空气中有苦苦的中药气。窗外的四合院里破缸烂盆中种着我不知道名字的药草。另外一个喜欢中医的原因,是中药的名字好听。比如半夏、车前子、当归、川贝、墓头回、益母草、泽泻、穿心莲、夏枯草、黄连、乌头,等等,这些名字使人想到田野和草木的香气。药店里盘在一起的蛇和穿山甲、蝉蜕也喜欢看。
我是个浑愣人,看了几本医书就想给自己开药方。两年前我常失眠,过了半夜十二点,就像夜猎的猫头鹰,眼睛瞪得滴溜圆,怎么睡也睡不着。我试过喝温牛奶,试过用热水烫脚,试过数羊,试过散步十公里,然后坐车回家,但是一到夜里还是睡不着。我说我瞧瞧医书吧,越瞧越喜欢,就按《顾西寿医案》给自己下方子,第二天拿着方子就上中药店去了。
中药房的大姐是个酒糟鼻子,说话囔里囔气的。她问我:“你这是哪个大夫给你开的方子?怎么不写个剂量,我怎么好抓呢?”我说:“我自己开的,怎么没有剂量,上面不是写了‘少许’、‘若干’吗?”她一边拿着小秤一边跟我说:“你说这个‘少许’、‘若干’,我怎么给你抓,再说吃出事,算你的,算我的?”我说:“我敢给你写字据,吃死了碍不上你!”她说:“碍不上我,也不能给你抓。称二两砒霜给你,你敢吃么?”我说:“你当我连砒霜也不知道吗?不就潘金莲药死武大的毒药吗!”她指着我,看着我自拟药方上的关木通说,你知道不知道你的这个剂量会吃死人的。什么人啊,你看几本医书,就敢开药方啊?药没有称出来,还被她夹枪带棒地损了一顿。真是好恼啊!
后来我又回家把方子改了,上面具体写了剂量,换了一家药房也称出来了。还好,没吃死。医者意也!不就那么一个意思,哪有那么较真。比如李时珍《本草纲目》上说:“男子失眠需寡妇枕头席子,煎水炖服。”这不是狗戴嚼子—胡勒嘛!失眠跟
寡妇有什么必然关系?真是想不通。再说这个原材料我上哪儿找去?
【不合时宜的爱情】 中医世家(一)(2)
苏轼也喜欢谈医,估计水平也不比我好多少。他说一个人在江船上惊了风浪,得了狂疾,最后刮削舵把手上的木屑,据云上面有老舵工的手泽,服之立愈!古代许多文人喜欢谈医,大部分不靠谱,信了会出人命的。但明清之际的傅山是个异数,他老人家是个很好的妇科大夫,写字画画倒是余事。民间传说他治疗妇人难产,一针炙下,小儿抓住母亲心的手松开了,呱呱坠地了。
古代人对女人身体结构不清楚,这个纯属想象。小孩手长也长不到这样,能从子宫中伸到胸膈膜中来。但傅山医案中曾记载他治疗这样一个病例:一个男的在家打老婆,老婆一气,天天打嗝不止,白天打到夜里,眠食不安。瞧了多少郎中也不济事,最后抬到傅山这儿来。傅青主号了脉,问了问病因,就起身到自家院中拔了几把野草给一同来的夫君,说回家后每晚子夜时分,煎药,分三次煎,需亲手服侍病人服下。过了没半个月,打嗝渐止,能下地走动,一月后如常人。病家到傅山那里致谢,问先生用的是甚药呢?咋这灵?傅山说不过是平常野草,因为你媳妇被你殴打,气往上涌,致气嗝,后来看你夜夜煎药,床头服侍,慢慢气消了,病就好了。因为中医的不确定性,所以要出一好医家是相当难的。同样的药在你手中没用,到了另外一个人手中却成了起死回生的金丹。
记得我中学的时候,冬天头上长了一个疮,所谓“头顶长疮”,痛痒难耐,准备到医院挨一刀。后来我爸爸说你笨死了,你到郎叔叔家去讨一帖膏药,保好!我捂着脑袋坐车到郎叔叔家。为什么捂呢?怕惊了乘车的人。郎叔也不会中医,他家老太太会。郎叔他老太太家世代中医,到了老太太这一代传不下去了。因为她父亲一连生了六个闺女,真是把他给生怕了。医术传男不传女。老郎中等到闺女出嫁了,一人密授一门药方,说虽致不了富,糊口足矣。老太太就靠这一门手艺,把几个孩子拉扯大,娶媳妇嫁闺女都弄得体体面面的。
因为我们两家是世交,老太太拿我也不当外人。她问我你是想快点好,还是慢点好。快有快的毛病,慢有慢的好处。我说当然要快,疼死了,这东西养在头上也不好玩。老太太说慢呢,可以用膏药慢慢把毒气拔出来,以后不留疖疤。快呢,当天就见效,但保不定日后不留疖疤,怕不好看。我说要快。老太太说想好了?我说想好了。老太太给我弄了一张绿色的膏药烤软化了贴上了。我坐在回程的公交车上头上脓血俱下,没想到这膏药比我性子还急,弄得车上人大惊小怪的,如同看怪物一样。但是很快就不疼了,痒痒的,患处有一种清清凉凉的感觉。后来只有一小点疖疤,长长也就平复了。
【不合时宜的爱情】 中医世家(二)(1)
中医世家(二)
中医是经验医学,所以说医怕年轻妓怕老。一个人看郎中碰到一个满头白发、蓄山羊胡的老者,枯瘦的手指往你脉上一搭,心理上就踏实。如果换一个打扮妖艳,染了一头金发,青眼红唇的女子把你的脉一搭,可能会把你惊吓致死。所以中医没办法按科学的条理来推断。开药的人他也没办法准确地将每味药的成分拿给你看。因此从西方的药理学上来推断,哪条对中医都是死胡同。比如神农氏就是经验派的最好代表。他老人家顺着秦岭山脉走一路吃一路,结果有天点背,吃了一种植物叫断肠草,翻翻眼死掉了。药王孙思邈常常碰到的渔夫们常患关节炎,但苦于没有良方,一天在河边看到一种水鸟叫老鹳的,脚很长,天天在水里找鱼吃,孙思邈就想它怎么不得关节炎呢?后来他看这种老鹳吃
完鱼之后,常吃河边长的一种草。他也采了几把回去试试,药效大好。现在还有一种药叫老鹳草的专治关节炎的浸膏。但有些药的采用,我觉得是有点恶作剧的心理。比如人中黄和人中白。人中黄就是甘草浸入屎坑中的产物,人中白就是尿的结晶。这里面有没有一个标准?比如哪些人的人中黄有用?哪些人的人中黄不能用?不然守着一个公厕岂不是等于守了一个药房吗?
我听一个老中医说过童子尿的功效。他说过去有一路光棍,有古游侠风。光棍的决斗方式是很另类的:约好地点之后,决斗双方一手抓住对方的裤腰带,一手执木槌互殴。头面裆部为禁击区,以一人吐血为负,或者稍有闪避者为负。完事,旁边早有人寻来一碗童子尿,吐血者一饮而尽,据云可以疗伤生肌,收行气散淤之功效。因为这种经验性的行医方式,产生了不少匪夷所思的药物和治疗方式。
比如有一个憨子,其父是当地闻名的郎中。有一天一个妇人难产,病家上门寻医,恰值其父外出,憨子欣然而往。病家也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理,认为其父是名医,他多少也比咱外行懂得多一点。憨子在街上顺手买一锣,到了妇人床前,鸣锣三声,孩子呱呱坠地。众人咸叹曰:神医也!其父归,甚不解,就问憨子说:你这是宗的哪派医术呢?憨子说你看那戏班子来,锣一响,就数小孩跑得最快,岂有鸣锣不出之理。后一病家腹泻数日,百药无效。其父也为之束手。病家暗寻憨哥一往,憨子取玉米心数枚,碾碎命其熬汤,早晚各一剂,不数日霍然而愈。其父大惑曰:此又是何故?憨子说无他,你看乡下油瓶油罐的塞子不都是玉米心做的吗?油瓶油罐都能塞住,况一肛门乎?老父欣然叹曰:神乎其技也!
下面轮到憨子的老父了。有一天憨子的父亲,因毒热郁结尿不出尿来,开了许多清热利尿的药也不灵,只有低声下气地寻憨子说话。憨子说这有何难,背起他老爹就跑,跑了约有二里地,寻一芦苇荡,憨子在芦苇荡中左冲右突,泥水淋漓一身。老父大有尿意,还没放下就尿了憨子一身。老父摇头甚是不解。憨子说:“爹呀,你不看往日里那些个大牲口,驴、马、骡子下了坡,便一头扎在芦苇荡中拉屎撒尿么!”
【不合时宜的爱情】 中医世家(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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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个好友老王,本命年那年洗澡摔了一跤,硌在澡盆上,把肋巴骨给硌断了。老王是个慎重人,年三十大钟一敲就穿了红短裤,扎束了红绳,弄得跟红孩儿一样,但是恰恰在洗澡时离了红,脱了红裤衩。没了红,果然不行。看西医要打石膏,要固定。不耐烦,找了一草头郎中,一个来月也就好利索了。我问他这郎中叫什么名字,他说姓郑。我就记下了。过了约有个把月,我妹婿因为喝酒喝多了跟他大学同学打架。那个同学叫春得,牙长得像二师兄的耙子一样,结果当他挥拳击其面门之时,不幸挫断小指。找到郑郎中,他正白眼向天,说在哪儿看了?我说哪儿也没看,就奔您这儿来了。听说您是骨科圣手呀!他微微一笑,面有得色,把我妹婿的手接过来,捏捏说小毛病,骨裂呀!敷我的药,一个月活动自如,你信不?我没敢说信也没敢说不信。
敷上药当天不疼,一个星期后能活动,半个月后手指上下翻飞点钞票。我跟我妹婿说:咱以后稳当点,尽量不跟他打交道。这人多狂啊!郑郎中这人没文凭,也瞧不起有文凭的人。如果听说谁骨头折了,第一时间没奔他来,就生气,就不爱答理你,让你接着回三甲医院瞧,那个话说得酸:“咱一个土大夫,可不敢耽误你呀,你还是找那些专家教授瞧吧!”就像这些专家教授挖过他祖坟似的。可没想到半年之后,我妹婿喝醉酒掉窨井里了。那天晚上他喝多了酒,风摆杨柳似的回家,没想到小区的窨井盖让人给偷走了,他立刻像土遁一样掉到井里去了,等喊人架上来,已是不能走路,从脚脖子一直肿到大腿根部,背到郑郎中那里,疼得叽哇乱叫。郑郎中捏捏,然后瞄了一眼腿说一条多少多少钱,你看合适不?他说我这是批发,两条腿呀,有便宜吗?郑郎中说好汉子!痛成这样,尚能讲价,就按你说的价钱治。
他的治法是先把断裂的骨头捏合到一起,然后敷上自制的药泥。自制的药泥第一味药是先将一只笋公鸡摔死,然后碾砸成泥,合入数味家传秘方。这一道是避着人的。我问我妹婿,敷上是什么感觉。他说夜里能明显感觉到腿被裹紧,血脉游走的感觉。这一次时间长一点,一个半月后人能以手撑地往前挪,跟孔乙己一样。两个月后,站立行走。三个月后,奔走如飞,走东串西又能赶酒场子啦。弄得我到现在一直后悔不该带他去看郑郎中,应该让他多遭遭罪,这样他也许会消停点,在喝酒上克制些。
郑郎中现在不行医啦,让卫生局给撵回家啦。他没有行医执照,也没个文凭。卫生局下属医院请他去,他还牛逼得很,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结果让人给撵走了。这人懂医理,但人情世故上有缺点。有本事不傲,那才是人才难得。他那个驴脾气跟谁能处得好?以后再有骨折的病家就要平白无故挨上一刀了。因为在西医上来说骨折就要打钢钉打石膏,除此别无他法。他回家后坚称不行医了,一心练书法。但他那个破字,实在不敢恭维,就是拿着毛笔在纸上绞。有时一天能绞一刀纸。真是乌龟吃大麦-糟蹋粮食。
【不合时宜的爱情】 上北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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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北京
五年前蔡大脑袋辞去公职离婚到北京大学读博的理由,一般人绝想不到。他是为长寿跑到北京去的。电话里我问他你到北京读博跟离婚碍不上呀?他说我就是要离!我选了德国古典哲学,这东西深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读出来,别瞎耽误老婆了,我们俩是好说好散的。
我说你原来在重庆不也是挺好的吗?他说我喜欢北京呀!北京秋天的天好高,又蓝!他说经我多年的观察,纬度偏北的地方的人普遍高寿。比如乌龟为什么会长寿?乌龟不用心啊,冬天的时候它就睡觉了,不耗散心力。重庆夏天太热,一热我就抓狂,脑子没办法集中精力想东西。夏天热我就想辞了工作回家去。他说我们老家就白天热,晚上还有个容人喘息的机会。重庆这地方妈的!接力地热。白天热了一天以后,晚上又把热量吐出来,人跟上蒸笼蒸似的。
他说我估摸着我自己在这个地方活到六十就顶天了。我跟老婆说,她不理解。蔡大脑袋原在那边一个媒体单位上班,单位不错。他人缘不怎么好。他这个人爱较真,偏执,人还磨叽。平时低眉顺目的,偶尔用眼的余光看人一下,能让人心里打个激灵!这不是一头活狼吗?!一头被困在笼里走来走去的狼就是这种眼神。他那个老婆烦大脑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也是天可怜见!这回终于得了一条活路。两人这么多年也没孩子,把财产分割一下,你左我右,马上相逢无纸笔,互道珍重,各自抱拳而去。
【不合时宜的爱情】 上北京(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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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老何在北京工作。我打电话问他,你见着大脑袋了吗?他说见到了。我问老何,大脑袋现在在那里干吗?他说这个傻逼在北京看天悟道呢。我说他疯了吗?老何说据我观察他脑子正常得很。老何说他原来在重庆不是有好几套房嘛,留了两套给老婆,存款也归老婆,他自己还有钱在北京买了一套房。我都不知道他这些钱从哪里来的。在北京买的这套房现在租给人家在住,一个月收入好几千,现在就靠这个钱过活。我问那他自己住什么地方?老何说这狗才精明,自己又租了一个小屋在住。说小屋保暖,水电一个月算下来,要省不少钱。他自己说现在租房这个钱,他一个人吃不了喝不了的。太知足了!最重要的是他在北京能找到人跟他讨论德国古典哲学。他说大脑袋拍了好多北京秋天的云彩的照片,一大堆堆在小餐桌上拿给他看,兴奋得直哼哼!说:“你看看!你看看!北京的秋天多美呀!你看看这个叶子黄得跟金子似的。”中午他留老何吃炸酱面,一人一大碗,还有一筐小黄瓜,几瓣紫皮蒜,一瓶二锅头,小黄瓜蘸酱,吃得哧里哧喽的。
老何说大脑袋端着碗,上嘴唇沾着点酱汁,他从碗边上抬起眼睛问老何:“我现在感觉他妈的太幸福了!太知足了!我为什么不愿意待在重庆啊?一个原因是热,一个在那里没人跟我谈古典哲学。他妈北京什么人都有,在这边我觉得不孤单,没有那种把我当傻逼看的眼神。大家各忙各的,谁也不管谁!待在这边我觉着舒服!”他说他这叫“万人如海一身藏”!老何说在京城日用品、蔬菜什么的,还比下面城市便宜。如果不上饭店,没有什么应酬,几千块钱也确实够了!
蔡大脑袋把手圈成一个“九”字,跟老何说:“我觉得我在京城,我能活到九十。你信不信?我敢跟你打赌!”老何说我不跟你赌,到时候我都不在了,你没地方拿赌金去!老何去年在北京住了一年,回来跟我说那里空气相当不好,一年也就秋天那么几天能看到天的颜色。明天老何又要出差到首都去,我让他带了一方很小的砚台给大脑袋,这是大脑袋问我要的,他说要磨墨写字,抄《金刚经》,修身养性,调理心性。愿大脑袋在京城寿登大域!
【不合时宜的爱情】 倒霉大爷(1)
倒霉大爷
我大爷是个倒霉蛋子。一辈子倒霉。倒霉的原因归结起来不过两条:一,爱文学;二,人轴。也想改,改不掉。他倒是老提醒我,说我要对人笑嘻嘻的。我说没什么高兴的事,为什么要笑嘻嘻的?他说你个蠢孩子,你看哪个当官的不是天天笑嘻嘻的。要养成一种习惯,要喜怒不形于色。要把笑当成一种面具戴在脸上。我也是想当官的!我发奋学了好一阵子,没学会,倒弄得天天晚上脸上的肉酸痛不堪,要用手死命地在脸上揉一气才能把笑容揉回去,不然不能睡觉。后来想,大爷他自己为什么不学?跟我大妈在家一蹦三尺高。他那会儿八十多了,蹦不高了。我大妈一着急,就找东西,摸到什么就是什么,扫把、搓衣板、晾衣服叉子卷地就打出来,状如疯虎。我大爷只好且战且退,一边走一边念道:“唯
女子与小人最难养也!”然后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那会儿就想问他,你怎么不笑嘻嘻的呢?你为什么不把笑容挂在脸上?
另一个他总结自己一生的失败是:他字写得寒瘦,预示命途多舛。说我写字要写得肥肥大大的,墨浓福气就浓。他说你看有那写字单薄的,他举赵佶为例子,你看他写的那个瘦金书,蛇摇蛋晃的,一看就知道是个颓丧气。亡国之君!这种字千万学不得!他说你要学颜体字,颜真卿气息正!大马金刀,往那儿一坐,凛然不敢犯的样子。字肥,看了解馋。我就努力学颜体字,尽量往肥里写。后来我自己学历史了,一查书,颜大爷也是个倒霉蛋,死得惨!七十多岁的人了,遭宰相卢杞陷害,被遣往叛将李希烈部宣圣旨,后为李缢杀。临死还做了几个俯卧撑,以示身体棒着呢,身体棒也不行,照样也让人给勒死了。所以后来又不听他的了,自己想学什么学什么。他跟我说写字要磨墨写,这一条是对的,我也没照办下来。磨墨太累人了!如果有个侍儿或者书童什么的,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不合时宜的爱情】 倒霉大爷(2)
他一生最得意的事情是在芜湖办报,当主编。他喜欢当主编那种生杀予夺的感觉,一篇稿子看了,气味不对,毙了!不给登。一班江城小文人哄着他玩,白天在报馆坐几个钟头,晚上打麻将,吃花酒,胡天胡地地瞎闹。我大爷家地多,县城里还有买卖,家里有个大哥管家,没读过什么书,一天到晚就知道苦钱,然后给他花,像凡-高跟提奥似的。他哄这个大哥说在外面干大事业,将来也是祖宗体面。办大事就要花钱交际,大哥就在家卖地,还拆了几处房子把砖瓦都卖人了,弄来钱供他在外面办报。他也是上别人的当,人家本来有一份小报办不下去了,就哄他这个冤大头来办。他爱文学呀,平常作个歪诗什么的,只能在诗友之间唱和一下子。现在自己有报了,那还不是什么时候想登就什么时候登。
我问他:“你们办报的宗旨是什么?每天登什么东西?”他就掩口胡卢说:“谁都骂骂!然后烟粉灵怪。比如哪家姑娘在家养私孩子了!哪家旅馆闹鬼啊!某大酒楼菜里肉丸子是耗子肉做的呀!反正就是这些东西。如果旅馆或者酒楼来通融,就能跟他们诈钱。”我问他:“如果碰到狠的怎么办?”他说我们在地方也有点势力,有几个编辑就在桌角靠着趁手家伙。我买了把小手枪放在抽斗里,来就跟他们干!报馆门口经常打架,哪一年不打倒几个都不算办报。我说你那叫什么报呀!整个一个流氓报。我大爷翻我一眼,他笑吃吃地说:“我觉得我们报好看得很!每天我都登几首我的诗,过瘾得很。”
不提他的诗还好,一提他的诗,我大妈一脸不屑。我大妈说:“就为这作诗,差点没让人家打死!那时候在农村放牛嘛!不好好放,把牛放丢了。夜里还要帮村干部打酒,可怜哦!一把大雨,酒打回来,瓶里进了水,味道淡了,被书记劈胸抓住,甩脸一个大嘴巴,牙都打晃动了!”我大爷在旁边老脸有点红,还强辩道:“我那时本来要自杀的。士可杀不可辱!”我大妈说:“那你怎么不死呀!死了我倒省心!”我大爷说:“我准备喝农药的,倒在碗里。后来想的工夫,让猫给打翻了,喝不成了!猫对我有恩啊!”我大妈说:“拉倒吧!你就是怕死!”
我大爷家里长年养猫,一只老死后,马上就从外面逮一只回来,待猫比待儿子还好。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大爷端着一只碗,跟猫坐个面对面,戴着老花眼镜笑眯眯地给猫把鱼里的刺择干净。猫急,作势欲跳。他轻轻拍它一下说:“别急!别急!马上就好了!”愿现在在天国的大爷呀,你在那边还能作歪诗,还有只猫陪着你。我大妈还跟你住一块吗?
【不合时宜的爱情】 来自巴厘岛的纪念(1)
来自巴厘岛的纪念
刘清三十五岁时认识老陈,觉得这是她最后的救赎,立刻就决定嫁了。
刘清在没有认识老陈之前,谈过无数次恋爱。相当于红蓝两军对阵,她都打赢了。男方哭爹喊娘打滚放赖要娶她,她坚决地拒绝:“NO!NO!”她没有理由不挑不拣,不挑才愧对皇天后土祖宗先人呢。刘清人长得好,身材好,单位也好,眼睛像深海的电鳗,滋啦啦地放电。她看人时是低了头,眼光斜斜地扫过来。瞄法-瞄法。真是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馋,狐媚偏能惑主。男人想不被她迷得五迷三道的,那比登天还难。就是现在她挟当年之余威瞄我两眼,饶是我这样的铁石男儿还被她电得全身直哆嗦。据此可以想见盛极之时的风采。
但一跨过三十这条坎,好嘛,眨巴眼工夫从买方市场转入卖方市场了。刘清发现她在婚姻市场上立马就落了价,上门来提亲的一茬不如一茬了。以前不是博士就是海归,现在连公务员这个阶层都对她挑三拣四的了,真让人徒唤奈何。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夏天燠热,夜里在床上贴烧饼,翻来翻去睡不着,心里暗念谭嗣同的诗:“有心杀贼,无力回天。”过去那些热烈追求她的爱情猾贼怎么一个残余的也没有了?哪怕剩下个把也好呀,也好让老娘消遣一下则个?
刘清她妈对她这个宝贝女儿很伤脑筋。她妈就像个孤独而焦虑的老臣,看着这个任性的昏君昏天黑地地败坏江山社稷,忧心忡忡地看着刘清向着岁月的黑洞滑下去-滑下去,却又不敢进谏,怕撞到她枪口上,被她夹枪带棒一顿黑丧,只好采取迂回战术,吃饭的时候,装作无心地说:“小清呀!前几天,在小区幼儿园的门口你猜我碰到谁了?”刘清正在喝汤,她问:“你碰到谁了?”“我碰到原来死追你的那个邵医生了。他开车来接他宝宝,唉!日子真不经过呀。小邵宝宝都长这么大了。他的女儿好可爱,喊我奶奶,一点也不认生,还要我抱她。”刘清默默地吃饭,喝汤。几声清冷的碗筷声响。
吃完饭,刘清妈妈在刷碗,刘清站在一边,把她妈妈刷好的碗一个一个揩干,放在碗架上。刘清妈说:“小清啊,最近在谈吗?”刘清说:“谈什么呀?”她妈说:“别装糊涂,你知道的。”刘清说:“倒是谈了一个。”她妈好像屁股上扎了一针吗啡,两眼放光,陡然精神了不少,问道:“哪单位的?多大啦?”刘清说:“省直的,小公务员,比我大一岁。是我们单位方处介绍的,人长得跟倭瓜似的,没感觉!有两个星期没来往了。”她妈急得直啧嘴,说:“你这个孩子就性子急!你爸不长得跟倭瓜似的,我不也嫁给他了?生下你哥跟你,长得比谁家孩子寒碜啦?这人啊!处长了就有感情了。人就在于处。”“倭瓜有什么不好!倭瓜还扛饿呢!一九六年如花似玉的一个大姑娘能嫁个厨子就算烧高香了。不信你问你爸。”刘清冷冷地回她妈一句:“现在不是一九六年。我不能为个倭瓜就把自己给嫁了!”刘清的爸爸,就是那个老倭瓜在外面的客厅里愤怒地抖了抖报纸。
【不合时宜的爱情】 来自巴厘岛的纪念(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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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清告诉我,她那会儿不大敢在家里待,不是随人攀山就是远足。文青嘛!香格里拉、西藏、厦门、海南岛、普吉岛、韩国、日本跑跑;看书,看杜拉斯、苏珊?桑塔格、伍尔芙、萨冈;看电影,看侯麦,看特吕弗的《四百击》、阿兰?雷乃,还有几个我说不出名字的北欧影片,说很好看,几个女文青看得呵欠连天,最后垂头而睡,忽然惊醒后都说好看!好看!听音乐会、蓝调、爵士钢琴,听KeithJarrett,听JeffLorber。总之只要不待在家里的活动她都喜欢。她也想去欧洲,但去不了,没那么多闲钱。她供了几处房子的按揭,到月要给银行卡里打钱。这个浪漫不起来,不给钱,银行真来收房子。
倒是有个有钱的男人要请她到欧洲去。这人是做医药器材的,家里有老婆孩子,说要带她到欧洲看古堡,泛舟塞纳河,到左岸看画廊,喝咖啡。但这人一嘴热烘烘的蒜味,一想到他有可能把他那张一口蒜味的臭嘴凑到她的唇边,她就直恶心,心里盘算了一下,无论如何她都会掌他的嘴,所以就坚辞了。那个男的回来还给她带了一个LOUISVUITTON的包。又拿出Apple的笔记本电脑一张一张地用指头点给她看他在阿尔卑斯山滑雪的照片:一张是狗吃屎,一张是扶着一个金发碧眼姑娘的腰照的,这女的是教练。刘清远远地欠着身子看,蒜味还是轰然而至。回去的路上,她拿出LV包闻了一下,还好没有蒜味。最终她还是没有背出来,心理上觉得还是有一股蒜味。刘清不喜欢吃蒜,菜里有一点蒜,她都要让服务员端到后堂去,一点一点挑干净才让端回来。正当她拣尽寒枝不肯栖的时候,老陈出现了!老陈前老婆嫌他没钱,抛弃了他。他过起了“有肉万事足,无妻一身轻”的日子。
老陈的出现,应该是带配乐的。他头戴紫金冠,身披万道霞光,如世界之王,天神一样从天而降-哈里路亚-哈里路亚!老陈与刘清在朋友家里相遇了。相遇的理由是打麻将,谁都想挣对方几个。老陈嘴里叼着烟,香烟熏得老陈微微眯着眼睛,两只手哗哗啦啦洗牌,烟灰长长的一截,险拎拎地挂着。刘清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心里惊呼道: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就他了!奶奶的,太潇洒了!心脏受不了了!看老陈打牌真是享受,自有一段“手挥五弦,目送归鸿”的风流。刘清就拿眼睛电他。老陈可是好相与的?也是冰雪聪明,虚眯了眼睛回电她。牌桌上,电流在空中相击,铮然有声。老陈这个昏君,那天晚上输得很惨,小两千块没有了,在皮夹的边角里翻出十元钱,才够打车钱。约了易地再战。后面-省略吧!也无非是结婚生孩子。落了俗套了,不说也罢。
刘清结了婚后,专一捕拿那些未婚男女青年,添了一桩恶趣味,喜欢当媒人。有一次我提到我有个同学,年届高寿了,在医院当书记。刘清掐指一算说:“像这种老极品,比较难搞的。只有极品对极品。我也有个闺密,叫汤佳敏,在深圳工作,有机会见见。”后来我在画室见到汤佳敏本人,人确实长得不错,大眼睛,长发,前凸后翘的,像一辆一九七四年出厂的法拉利跑车,保养得非常好,锃明瓦亮的。那天的气氛很尴尬,刘清也没说给她介绍对象,她以为就是单纯的吃饭,带了一个小黑人男朋友来了,老处男书记在一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不合时宜的爱情】 来自巴厘岛的纪念(3)
小黑人是汤佳敏在巴厘岛旅游时认识的,觉得这个孩子很好,两人就恋爱了。准确地说,这个男孩子应该叫小棕人,眉毛很浓,牙齿白,整个人看起来非常有弹性,像一个一拍就会蹦起来的小皮球。他穿着一件厚厚的羽绒服,单露个脑袋在外面,跟一只玳瑁龟似的。汤佳敏介绍说他怕冷,在热带生活惯了,到了我们这个亚热带,有点水土不服。那个男的倒是喜欢讲话,老说:“干杯!干杯!”于是就干呗。我听见刘清悄悄地把汤佳敏拉在一旁耳语:“这男的多大啦?你连未成年的孩子也下得去手?”汤佳敏说:“我靠!他都二十四了!”汤佳敏问我:“我这算涉外婚姻吧!怎么办证呢?我男朋友想移民到深圳来。”我说:“你这个要到当地民政厅去办。地方民政局还办不了。”我问她:“你男朋友在巴厘岛做什么工作?”汤佳敏说:“他做表演,就是打打鼓,晚上到海滩上玩喷火什么的,就是把两只棍子扔来扔去,嘴里吐火。”然后她用英语问那个男的。小玳瑁龟从羽绒服里伸出头来,用手有节奏地拍拍桌边,头左右点来点去,然后张嘴:“呼!呼!呼!”
转眼一年过去了。前一段时间汤佳敏从深圳回来,我们在一起吃饭。我问:“你们结了吗?”她说:“他回巴厘岛了,说我们这个地方太忙,他不适应!”这天刘清说要给汤佳敏介绍一个有钱人,说是身家过亿,做融资的,还收藏字画。我跟他很早就认识了,也是个倭瓜种,戴眼镜,有个十三四岁的女儿。吃饭的时候,就是说说各自的情况。我看汤佳敏坐在一旁不吭声,有点落寞的样子。估计她肯定是看不上这个男的。男方就侧着头来跟我说一些字画和收藏界的趣事。这顿饭就这么不咸不淡地收场了。
下午刘清开车带汤佳敏到画室来玩。汤佳敏中午喝了几杯洋酒,说热得很,脱了大衣,脖子上系了条粉蓝色的长围巾。她自己用手握了脸问刘清:“我中午不是喝多了吧?怎么感觉脸有点烫呀?”刘清说:“小黑人什么时候走的?”我拿起毛笔写字。汤佳敏说走了有好几个月了。她说:“后来我想想觉得这个事情不靠谱。这孩子也没有什么谋生技能,就会喷火管什么用呢?”她说:“如果我们养个孩子,我就要在家看孩子。靠他喷火怕养不活我们母子俩吧!”“他们巴厘岛那里是几天发一次工资,发了钱就出去吃喝玩乐,快活惯了的。真让他在那里做事又做不来,我觉得我一定是在巴厘岛发疯了,干了这么一件不靠谱的事情。”刘清很无语地看着她。汤佳敏双手端起一杯茶说:“他也跟我说想上街打鼓玩火,但我觉得那太丢人了!白天我上班,他在家没事,把我冰箱里的酒都喝光了,每次我回来,都看到他烂醉如泥地倒在地板上,黑黑地蜷成一小团。很可怜的样子!”
她说:“我给他买了机票,把他送走了。小黑人说他要到海上去当船员,多多地挣钱,等挣了钱再回来娶我。”说到这里她小声地啜泣起来。她把手指屈起来,揩流到鼻翼两边的眼泪,说:“高老师,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八婆?”我说哪里会。等我从外面买包烟回来,就听到她跟刘清两个人在里面欢声笑语地不知在说什么。我站在走廊上抽了一支烟,想想没心没肺也是一种福。
【不合时宜的爱情】 外国人在合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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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人在合肥
傍晚时候的合肥,华灯初上,下班的车流,像一窝蚂蚁被浇上了沸水,顿作卷堂大乱,真是应了这个城市是遵从丛林法则的话:遇到堵车的时候,汽车开上自行车道,自行车和电动车又开上人行道,行人只好抱着行道树,躲在后面瑟瑟发抖。冬天晚上的时候每一棵树的后面都有一对亮汪汪的眼珠子和孤独灵魂,你不要以为是猫头鹰,这是一个晚归的合肥人,正骑在树杈上等街市冷清后觅一条回家的路。
车多人乱还不要紧,重要的是这几年贼还多。合肥人在街上每走数百步,要突然旋身往后急看。所以本土的合肥人养成一种很奇怪的习惯,那就是走着走着突然就是一转身,辅之以大吼一声。这时你就发现三三两两的小偷跟在你身后,并不四散而逃。
他装作没事人一样,看看天,看看地,俯身装作找什么东西,实际上他什么也不找,就想到你包里找东西。如果你足够大方,你可以喊他过来摸摸看,这些贼也绝不忸怩,他们在这座城市没有什么可担心的,都活得很从容大方。今天下午我坐公交车从胜利路走,车慢慢向前开,一个女孩在车上惊喊:“贼偷东西了!”然后用手指着窗外,几个贼正跟在一对情侣的后面,像掏自己东西一样摸着他们的袋子。车子在向前走,车上人大喊:“回头!小伙子回头!”路上距离这对情侣很近的行人全看见了,但没有一个人出声。贼就跟在他们后面一路偷了数百米,一直偷到为止。
在这个城市生活最好是准备一件趁手的家伙带在身上,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用得到它。火器不好买,也买不到。冷兵器还是得准备两样的。我家里计有菜刀三把、倭刀一具(浙江人仿的)、伞兵刀一只、捅炉条子、斧头、大扳手、防狼喷雾两壶。自从老婆在街上被人把手机掏走之后,她就常年在腰上插把刀子,既能削苹果又能攮人。但她自小到大,从来没有攮过人,有点晕血,所以现在家里杀鸡都是请她拿刀先攮死后再放血拔毛的。鸡被她攮得稀烂,可见她把对贼的悲愤全转移到了这只可怜的鸡上。这只鸡死的时候,瞪着两只恐怖的眼睛,把腿撑得笔直的。
外国人对这座城市很惊奇,像马可?波罗来到元大都一样感到迷茫与惊叹。合肥不像上海、北京外国人多。早些年如果有外国人到了这里,后面会随了一群人跟着看,像城里来了马戏班子一样,消息会像风一样传遍全城。胆子大的会上前喊一声“Hello,”这位外国友人只好报以友善的微笑,后来遇到多了,觉得很烦,知道这人就是无聊在拿他开心呢。有些人觉得黑人黑得奇怪,跟在后面很远地看,然后跟人说:“真黑。黑得像锅底一样!”然后小声地喊:“小黑蛋!小黑蛋!”这位黑人一回头,喊的人就发足狂奔。一般黑人都有很好的身板子,喊黑蛋的人怕被他打,因为看电视里黑人打拳很厉害的。
【不合时宜的爱情】 外国人在合肥(2)
我有一个国画老师,他的儿子在德国谈了一个女朋友,纯日耳曼人,金发,蓝眼珠子,两腮很红。这个德国女人热爱中国文化,连带也把他儿子热爱了。她会用汉语说孔子、说老子,会说书法,虽然发音像“梭发”,会拿毛笔。她到画室来玩,从桌子上拿起一支毛笔很得意地朝我看着,意思是“你看!我连毛笔也会拿”。结果发现我们谁也没看她。她会拿筷子,夹起菜来也到处给人看。这个女人很天真,像个孩子一样天真,她在公园里看到练太极拳的老头,就过去跟他比画几下,然后搂着老头儿照相。但她受不了街上疯狂的汽车,还有随时会爆发的街头打斗和吵架。她说这些汽车随时好像都会要了她的命,我那老师的儿子只好反复给她解释说:“咱们这儿司机技术很好的,轧不着人的。”她皱着眉头说:“这太可怕了!”然后她又问街上汽车见到行人过马路为什么不停下来?老师的儿子说如果都等着行人过马路,这车就没法开了。后来这个日耳曼姑娘就不上街了,说我不敢在街上走,我好怕!好紧张!合肥彻底摧毁了她的日耳曼神经,也毁了她梦中的中国。就像大清国的时候许多日本汉学家来到他们梦中的天朝上邦后,见到的却是满地屎尿横流,回去就切腹了。这个德国娘们儿回去以后倒是没有自杀,但她慢慢不大跟这个老师儿子在一起玩了,后来学印第安语去了。
近些年到合肥来投资办厂领养孩子的外国人也多了。春秋两季在包河旁边常常能看到一对外国夫妻推着黑头发黑眼睛的中国小孩在那里散步,旁边围观的中国人纷纷说:“这些孩子有福了!跟洋爸爸洋妈妈享福去了!”现在外国人走在合肥街上也不大有人去注意他了,除非长得特别稀奇的。慢慢明白外国人也跟咱们一样,不喜欢别人虚头巴脑地上去打招呼。去年一个美国人到合肥来,在淮河路上玩。美国人有点瞎浪漫,他看到一个残疾朋友在淮河路上卖气球,就把他的气球全部买下来,然后一边走一边散给在路上遇到的小朋友。后来许多成年人也上去讨要,他被大家围在中间感到非常紧张。他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这么喜欢气球。实际上他们就是觉得这个老外有点“二”,本着不要白不要的心理围上来强讨恶要。这个美国人把手里的气球都分完了,后来还有许多来要气球的人,他只好无奈地耸耸肩,摊开手说:“对不起!没有了!”大家才渐渐散去。
前几天一个德国人在合肥街上闲走,看到一帮地痞打架。这个德国人在德国没见过这场面呀,好奇!张大着嘴在那里看。他试图上前制止他们打砸。虽然他膀大腰圆,也只揪得住这个,跑了那个。他急得哇哇叫,用德语求告路人和他一起阻止这种打斗。路人见到打架避之如鬼魅,哪里敢停下来管这等闲事。而且像这种街头打斗,一天街上不知道发生多少起,我们都见怪不怪了。如果一天之中,上街见不到人打架斗殴头破血流的,心里还怪不习惯的,觉得今天一天白过了。这个德国人感到很无助,他摊着手到处请人帮忙,没人理他。后来一个会点英语的路人好心提醒他别惹这个是非,走吧!德国人不干了!生气了!他用德语对这人大吼了一气,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打架的现场一片狼藉,到处是断了的桌腿、酒瓶子、菜根。这个德国人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他要等警察来,好做个见证。那个会点英语的好心人拉他走,被他一膀子甩开了,气得这好心人暗暗骂这个德国人把好心当驴肝肺。这个德国人坐在寒风中,一直等了很久,等到警察来了,扑通一声跳出来,把警察也吓了一跳,以为打了外国友人,这还了得!后来问远远的观众才明白这事跟他不相干,他就是一个管闲事的。他连说带比画,说的当然是德语。德语很硬,没有法语好听,像石头撞石头。古都大赫,意希特,不噜不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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