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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的世界》茨威格

_9 斯蒂芬・茨威格 (澳大利亚)
得不为之心惊胆战:我们这个世界由于自相残杀的狂热竟变得如此暗无天
日,到处是征服和囚禁。
然而,尽管如此,我仍然觉得,能愉快地感到生活逍遥自在的地方,莫
过于巴黎。巴黎以它的各种形式美与温和宜人的气候,以它的财富和传统,
出色地证实了生活的逍遥。当年,我们这些年轻人中,每个人都在那里享受
过这种逍遥自在,同时反过来又把我们自己的逍遥自在增添到巴黎身上。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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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是中国人、斯堪的那维亚人、西班牙人、希腊人、巴西人、还是加拿大人,
都感到在塞纳河畔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那里没有任何的强制;可以按照自
己的意愿说话、思想、欢笑、责骂。你喜欢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可以合群
也可以独身自处;可以阔绰也可以节俭;可以奢华也可以像波希米亚人似的
简朴。巴黎为每种特殊需要留有余地,考虑到各种可能性。那里有豪华型餐

厅,备有各种美味佳肴和二三百法朗的各种葡萄酒;还有马伦哥和滑铁卢时
代的非常昂贵的法国康涅克酒。但是,在旁边拐角的任何一家酒店里,也可

以吃到几乎同样丰盛的饭菜,同样可以痛饮。在拉丁区的十分拥挤的大学生
餐厅里,在食用卤汁煎牛排以前或之后,花上几个铜币就可以尝到美味小吃,
而且还可以喝到红葡萄酒或白葡萄酒,吃上一只扁担形状的精美白面包。在
穿戴方面,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爱好打扮。大学生们头戴标致的四角帽
在圣米歇尔路上蹓跶;那些拙劣的“画匠们”也戴这种帽子;但画家们却郑
重其事地打扮自己,头上戴的是宽边大身礼帽,身上穿的是具有浪漫色彩的
黑色丝绒茄克;工人们穿着蓝色上衣或者衬衫安然自得地在最幽雅的林荫道
上漫步;保姆戴着宽大的布列塔尼人的便帽;酒吧招待穿着蓝色围裙。午夜
之后,就会有几对年轻人开始在大街上跳舞,而警察则在旁边笑着观望:这
时,任何人都可以在大街上干自己的事!当然,必须不是法国国庆七月十四
日那一天。在巴黎,谁也不会在别人面前感到不自在;非常漂亮的姑娘和一
个漆黑的黑人或者一个眼睛细长的中国人挎着胳膊走进最近的小旅馆时一点
也不感到难为情。在巴黎,谁去关心什么种族、阶级、出身?——只是到了
后来这些才被吹成吓唬人的东西。当时,谁都可以和自己喜欢的男人或者女
人一起散步、聊天、同居。别人的事和自己有屁的关系。是呀,谁想真正爱
上巴黎,他得先好好了解一下柏林。他得先带着自己那种经过痛苦磨练的、
僵硬的等级观念体验一下那种心甘情愿的德国奴性。在德国,一个军官夫人
不会和一个教师的妻子“来往”,这个教师的妻子不会和一个商人的太太“来
往“,这个商人的太太不会和一个工人的老婆“来往”。可是在巴黎,大革
命时期的遗风犹存。一个无产阶级的工人觉得自己和他的雇主一样,是一个
自由和举足轻重的公民。一个饭店服务员会在咖啡馆里和一个穿金丝边军服
的将军像同事般地握手。勤劳、规矩、爱干净的小市民太太们对同一条楼道
里的一个妓女不仅不会嗤之以鼻,反而每天在楼梯上和她闲聊,她们的孩子
还会给她赠送鲜花哩。有一次,我亲眼目睹一群诺曼第的有钱农民在参加洗
礼之后走进一家高级餐棺—马德连教堂附近的拉律餐馆。他们穿着笨重的
鞋,踩在地上像马蹄似的噔噔直响,一身自己乡村的服装,头发上涂着一层
厚厚的发油,连厨房里的人都可以闻到香味。他们高声谈话,而且酒喝得越
多嗓门越大。他们一边放声大笑,一边肆无忌惮地轻拍自己胖女人的臀部。
他们身为真正的农民,坐在洁亮的燕尾服和浓扮盛装之间,却一点也不感到
拘束。再说,那个胡子刮得非常光亮的服务员也不对他们嗤之以鼻,而是以
对待部长们或者阁下们的同样礼貌和周到侍候他们,要是在德国或者英国,
服务员对这些如此乡气的顾客早就用鼻子吭气了。梅特尔大饭店甚至把以特
别的热情迎接这些不拘小节的顾客当作一种乐趣。巴黎人只知道对立的事物
可以并存,不知道什么上等和下等。在繁华的大街和肮脏的小巷之间没有明
① 马伦哥(Marengo ),意大利一地名,一八00年六月十四日拿破仑在此大胜奥军。
② 拉丁区,巴黎的大学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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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的界线。到处都是一样的热闹和欢乐。在郊区的农家庭院里,卖唱艺人在
演奏乐曲,窗外传来年轻女缝工一边干活一边唱歌的声音;空气中不时飘荡
着欢笑声或亲切的呼唤声。当两个马车夫间或发生了“口角”,他们事后仍
然会握手言好,一起喝上一杯葡萄酒,吃几颗非常廉价的牡蛎。没有什么棘
手或者头痛的事。和女人的关奈,容易接上也容易脱离。每个姑娘都会找到
一个和自己般配的男人,每个小伙子都可以找到一个对两性关系比较开放的
活泼女友。是呀,如果你想生活得轻松愉快,那么你最好到巴黎去,尤其是
当你年轻的时候!光是东游西逛就已经是一种乐趣,同时也始终像在给你上
课,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向每个人开放:你可以走进一家旧书店,浏览一刻钟
旧书,店主人不会发出怨言和嘀咕,你可以去几家小美术馆。你可以在旧货
商店里磨磨蹭蹭地挑选—切。你可以在德鲁奥特大饭店依靠拍卖过寄生生
活。你可以在庭园里和女管家闲聊。倘若你在大街上闲逛,街道两旁的新产
品、新面貌会像磁铁般地吸引你,使你眼花缭乱,流连忘返。当你累了的时
候,你可以在上千家咖啡座中找一家有平台的地方坐下,在不花钱的纸张上
写信,一边听小贩们兜售那些过剩的和滞销的劣等品。唯一困难的一件事是:
呆在家里或者回家走的时候,尤其是当春暖花开之际,阳光明媚,塞纳河上
波光粼粼,林荫道上的树木吐出新绿,年轻的姑娘们每人都戴着一小束用一
个铜币买来的紫罗兰;不过,你要想在巴黎生活得心情愉快,也确实不一定
非要在春天不可。
在我初到巴黎的那一会儿,这座城市还没有像今天这样似的借助地下铁
道和各种汽车联给成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在当时,主要的交通工具是由浑
身冒着热气、肥壮的马匹牵拉的厢式豪华马车。诚然,从这类宽敞的豪华马
车的第二层上,即从车顶的座位上,或者从同样不是急驶的敞篷马车上观光

巴黎,是最方便不过的。不过这样一来,想从蒙马特到蒙巴拿斯去一趟,便
是一次小小的旅行了。因此,我觉得那些关于巴黎小市民十分节俭的传闻是
完全可信的。那些传闻讲:有一些住在塞纳河左岸的巴黎人却从未到过塞纳
河的右岸;有一些孩子只在卢森堡公园玩过,却从未见过图勒里公园和蒙梭
公园。一个真正的市民或者看门人最喜欢蛰居在家,呆在自己的小圈子里;
他在大巴黎内部替自己创造了一个小巴黎。而且巴黎的每一个区域都有自己
的明显特点,甚至有不同的地方乡土色彩。所以对一个外地人来说,选择何
处下榻,得下一番决心。拉丁区对我已不再有吸引力了。在我二十岁那年到
巴黎作短暂逗留时,我一下火车就向那里奔去。第一个晚上,我就三经坐在
瓦歇特咖啡馆里,并且怀着敬意让别人指给我看魏尔伦曾经坐过的座位,和
那张他酒醉时老是用自己粗实的手杖怒气冲冲敲打的大理石桌子,目的是给
我自己增加些体面。为了向他表示尊敬,我这个不喝酒的诗坛小跟班还省喝
了一杯苦艾酒,尽管我觉得那种发绿的蹩脚酒一点都不可口,但是我认为,
作为一个敬仰前辈的年轻人,我有义务在这拉丁区里恪守法国抒情诗人们的

仪式。按照当年的时尚,我最愿意住在梭尔邦区 的一间六层楼上的阁楼里,
以便能此我从书本上所知道的更真实地领略拉丁区的“真正”风采。可是当
① 蒙马特 (Mre ),今巴黎塞纳河北面的一繁华区,圣心堂所在地;蒙已拿斯(Montptrnasse).今
巴黎塞纳河南面的一繁华区。
① 梭尔邦区 (Scrbone),又称拉丁区,位于塞纳河左岸,是现今巴黎的大学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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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了二十五岁的时候,我却不再觉得那里显得十分古朴和富有浪漫色彩。
我觉得,这个大学生居住区太国际化了,太没有巴黎味了。再说,我替自己
选择一处长久的住所,主要的不再是按照那种文人的怀古情绪,而是尽可能
有利于我自己的工作。我十分经心地四处巡视。我觉得,从有利于工作这一
点讲,香舍丽榭大道根本不合适,和平咖啡馆附近就更不合适。——所有那
些来自巴尔干半岛的有钱的外地人都在和平咖啡馆约会,除招待员外,没有
一个人说法语,倒是教堂和修道院林立的圣绪尔比斯教堂周围的清静地区对

我有吸引力,里尔克和絮阿雷斯也曾喜欢在那里居住;就我的愿望而言,我
最希望在联结塞纳河两岸的圣路易河心岛上找到住所。但是在我第一个星期
的散步之中我找到了一处更美的地方。当我在罗亚尔官的画廊里溜达时,我

发现在由“平等”公爵于十八世纪建造的一大片千篇一律的住房方群中有一
幢当年鹤立鸡群的高雅府第现在已降为一家颇为简陋的小旅馆。我让人给我
看了看里边的一间房,我十分惊喜地注意到,从房间的窗户望出去正好看到
罗亚尔官的花园,在徐徐降临的暮色中花园已变成模模糊糊的一片。城市的
喧嚣在这里也只能隐隐约约地听到,犹如远方海边的波涛不断拍击的声音,
塑像在月光下闪耀;清晨,风儿有时会把附近“厅堂”里的浓郁的菜肴香味
吹来。在罗亚尔宫的这座具有历史意义的四方形建筑中曾居住过十八世纪和
十九世纪的诗人和政治家们。在罗亚尔宫的街对面是那幢玛塞利娜?代博尔

德一瓦尔莫 居住过的房子,巴尔扎克和维克托?雨果曾经常在这幢房子里攀
上成百级的狭窄梯阶,到阁楼里去造访这位我非常喜爱的女诗人。罗亚尔官

是卡米耶?德穆兰号召人民群众向巴士底狱进攻的地方,它如今仍然闪耀着
冷酷无情的光辉;罗亚尔官里那条铺着地毯的走廊曾经是一群并不十分崇尚
伦理的夫人们悠闲做步的地方,那个可怜的小小少尉波拿巴曾在这群妇人中

间为自己寻找过一位女恩人 。总之,那里的每一块石头都叙说着法国的历
② 安德烈?絮阿雷斯(Ansre Suares ,一八六八———九四八),原名伊萨克?费利克斯(Lsaac Felix),法
国诗人、评论家和剧作家。他是罗曼?罗兰、安德烈?纪德等人的朋友,他们都认为絮阿雷斯是与他们平
起平坐的作家。但他自己却禁锢在哲学之中,无论是诗集和论著,文体过于花哨,内容庞杂,使读者疲于
应接。代表作有诗集 《巴黎之舟》、《影子的梦》、论著《无模特几的肖像》等。
③ “平等”公爵,即指法国波旁王族奥尔良公爵路易?菲力浦?约瑟夫(du-cd Orleans, Louis-pliilippe-Joseph,
一七四七—一七九三),他在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后作为贵族代表参加三级会议,支持第三等级,将
在巴黎的府邸罗亚尔宫向公众开放,一度成为革命活动的场所。一七九一年他参加雅各宾俱乐部,次年八
月以后放弃贵族称号,更名菲力浦?平等,并被选人国民公会,投票赞成处死国王。十一月六日他本人被
控犯有叛国罪而遭革命法庭处决。
④ 玛塞利娜?代博尔德一瓦尔莫(Marceline Desbordes一Valmote,一七八六—一八五九),法国女诗人,
代表作有 《哀歌与小唱》、《泪》、《可怜的花朵》等诗集。她一生坎坷,诗歌多为愁苦之音,因而受到
浪漫派的高度重视,也为象征派所喜爱。《诗艺》作者魏尔兰曾从她的诗歌中汲取不少有益营养。
① 卡米耶?德穆兰(Camille Desmoulins,一七六○—一七九四),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政治活动家。
一七八九年七月十二日,他在罗亚尔宫向群众发表演说,号召人民举行起义,并带领群众向巴士底狱进发。
后因反对恐怖政策而于一七九四年四月和丹东一起被处死。
② 菲力浦?平等公爵在巴黎的府第罗亚尔宫在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时期一度是革命党人的沙龙。其时,崭
露头角的拿破仑?波拿巴初到巴黎,并不完全得意,他出没于革命党人的沙龙,后经巴拉斯介绍,他在这
里结识了年轻寡妇约瑟芬?德?博阿尔内,并于一七九六年春结婚。据传,约瑟芬是巴拉斯的好友;由于
拿破仑和约瑟芬结婚,拿破仑才得以仰仗巴拉斯的提名而受命为意大利方面军司令,故称约瑟芬是拿破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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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此外,只隔着一条街的地方,便是国家图书馆,我可以在那里度过整个
上午。藏有绘画的罗浮官博物院和人群川流不息的林荫大道也都不远。我终
于住进那个最合戏意愿的地方,几个世纪以来那里是法国的脉搏、巴黎的心
脏。我今天还记得安德烈?纪德有一次来看我的情景。他对巴黎的市中心竟
有这样清静感到惊讶,他说:“我们自己这座城市最美的地方非得由外国人
来向我们指出才是。“说真的,在这座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的最热闹的市中
心,除了这一间富于浪漫色彩的书房以外,我再也无法找到另一处既具有巴
黎的风格、同时又非常僻静的地方了。
当时,我急不可待地在大街上四处溜达,观看许多东西,寻找许多东西!
因为我不仅要重温一九0四年的巴黎,而且要用自己的全部感宫、用自己的
心灵体验亨利四世、路易十四、拿破仑和革命的巴黎,要了解雷蒂夫?德?拉

布列塔尼、巴尔扎克、左拉和夏尔一路易?菲力浦 的巴黎,要熟悉巴黎的所
有街道、人物和事件。诚如我在法国始终感受到的那样,我在巴黎也深切感
受到:一种伟大的写实文学是怎样以它经久不衰的力量长存于民间。因为在
我亲眼目睹巴黎的一切以前,它们早已通过诗人们、小说家们、历史学家们、
风俗画家们:的描绘艺术事先在我的心目中变得十分熟悉,只不过在实际接
触中显得更加形象生动罢了。肉眼的观察原本就是把似曾相识的东西“重新
认出来“,就像希腊悲剧的剧中人重新认出自己的亲朋一样,这种乐趣,正
如亚里士多德所赞誉的,它是一切艺术享受中最富于魅力和最扣人心弦的。
但是有一点:你要发现一个民族或者一座城市最关键和最隐秘之处,却永远
不能通过书本:同时,即使你整天四处游逛,也永远不能获得;而是始终只
能通过这个民族或这座城市最优秀的人物。你要了解民族和乡土之间的真正
关联,唯有从你和活着的人的思想友谊中获得,一切从外部的观察始终是一
幅不真实的粗略图像。

这种友谊,我是具备的。其中,和莱昂?巴扎尔热特 的友谊最为深厚。
由于我和维尔哈伦的密切关系(我每周要到圣克卢大街去看望他两次),我
不必像大多数外国人那样陷到那个由国际画家和文人组成的华而不实的小圈
子里去。那帮子画家和文人一般都在穹隆咖啡馆聚会;而且在其他地方,例
如在慕尼黑、罗马、柏林,基本上也是那一帮子人,相反,我可以和维尔哈
伦一起去看望另一些画家和诗人,他们身居这座灯红酒绿、喧嚣城市的中心
区,但每人都生活在自己创造的静谧之中,就像住在一个孤岛上,埋头于创
作。我还见到过雷诺阿的美术创作室和他的学生中的佼佼者。这些印象派画
家们的作品今天价值数万美元,但他们当时的生活,从外表上看,却和一个
小市民的生活以及和一个领取养老金者的生活,没有什么两样。他们不像慕

尼黑的蓝贝赫和其他一些著名画、家那样讲“排场”:以自己的仿造庞贝式
样的豪华别墅来炫耀。他们只有一幢带一间美术创作室的小房子。同画家们
一样,那些诗人们的生活也相当简朴。我不久就和他们十分熟悉。他们大多
数人都有一个份内工作不多的小官职。在法国,从上到下对从事文学艺术工
的恩人。但是历史学家们否定这一说法。
① 夏尔一路易?菲力浦 (Cbarles一Louis 、Phlippe,一八七四—一九○九),法国小说家,代表作有小
说《蒙帕纳斯的蒲蒲》等。
② 莱昂?巴扎尔热特 (Léon Baza1gette),法国著名翻译家,生平不详。
① 弗朗茨?冯?蓝贝赫(Franz von Lenbach,一八三六—一九○四)。德国写实主义肖像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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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是非常尊重的,于是多年来就形成了这样一种聪明的办法:给那些从自己
的工作中得不到高收入的诗人和作家们一些不惹人注意的清闲差事做做,例
如,任命他们当海军部或者参议院的图书馆员。那是一种薪俸不多而工作极
少的差使。因为参议员们只是在极难得的情况下才去借一本书,所以,占有
这样一个闲职的幸运者就可以在那幢别具一格的古老的参议院大楼里于工作
时间写他的诗,窗外是卢森堡公园,室内是又安静又舒适,而且不必为稿费
着忙,因为这种虽然不多的稳定收入对他们来说已经是足够了。另一些诗人,
① ②
有的身兼医生,像后来的杜阿梅尔和社尔丹 ,有的开一爿小小的图画商店,
③ ④
像夏尔?维尔德拉克 ;有的当中学教师,像儒勒?罗曼和让一里夏尔?布
⑤ ⑥
洛克 ;有的在哈瓦斯通讯社坐着混时间,像保尔?瓦莱里:有的帮助出版
商干点事。但是没有一个人有像他们后辈似的自命不凡:他们的后辈全被电
影和大量的印数给毁了,刚一崭露艺术的锋芒,就立刻想过一种随心所欲的
生活。而当时的那些诗人们却不慕虚荣,他们之所以从事这些经过选择的卑
徽的职业,无非是想使自己的物质生活略有保障,以保证自己精神劳动的独
立性。因为有了这样一种生活保障,他们就能够不去理睬腐败的巴黎大报纸;
他们就能够为自己的小杂志写文章而不取任何稿酬—维持这些小杂志总是
要作出个人牺牲的;他们就能够平心静气地接受这样的事实:他们的剧本只
有在文学家的小剧院里演出;他们的名字起初只为少数人所知。无论是克洛
① ②
代尔 、贝玑、罗曼?罗兰、还是絮阿雷斯、瓦莱里,在数十年间也只有极
少数的文学中坚才知道。他们是繁忙的闹市区里唯一从容不迫的人。为了能
在艺术方面进行自由和大胆的思想,对他们来说,默默无闻地生活,为一群
远离“闹市区”的安静的人们静悄悄地工作,比去出风头要为重要。他们甘
心过一种澹泊的小康生活而并不觉得羞涩。他们的妻子自己下厨和操持家
务。晚上朋友们聚会的时候,招待都很简单,因而显得更加亲切。大家围着
一张上面马马虎虎铺了块花格台布的桌子,坐在廉价的草编椅子上。房间里
的陈设并不比同一层楼里的那个安装工阔气。然而大家都觉得自由自在、无
① 乔治?杜阿梅尔 (GeorgesDuhame1,一八八四—一九六六),法国著名作家,法兰西学院院士,代表
作育《烈士传》、《文明》、《天堂生活的回忆》、《黑暗帝国的新闻》等。
② 吕克?杜尔丹(Luc Durtaln,一八八一———九五九),原名安德烈? 内普弗(AndréNepveu ),法国
小说家、评论家,本人又是医生。
③ 夏尔?维尔德拉克(Charles Vildrac,一八八二——),原名夏尔?梅萨热 (Charles Messager),法国诗
人、评论家、小说家、剧作家。他作为法国的修道院文社的成员和卓绝的一致主义诗人,对后代的许多诗
人曾产生深远的影响。
④ 儒勒?罗曼(Jules Romains,原名LouisFarigou1e,一八八五—一九七二),法国著名作家,法兰西学
院院士。
⑤ 让一里夏尔?布洛克 (Jean一RichardB1och.一八八四—一九四七),法国小说家、评论家、剧作家)
他是罗曼?罗兰的朋友,长期保持通信关系,一九六四年发表了他们的 《通信集》。
⑥ 瓦莱里于一九○○年进入哈瓦斯通讯社,任通讯社主持人勒贝的私人秘书达二十年。
① 保尔?克洛代尔 (PauIClaude1,一八六八—一九五五).法国诗人,戏剧家。他和瓦莱里在文学吏上都
被认为是后期象征主义的最重要的诗人。瓦莱里在艺术上师承马拉梅,而克洛代尔则师承兰波。
② 夏尔?贝玑 (Charlespéguy,一八七三—一九一四),法国作家,代表作有诗剧《霞娜?达克》等。一
九○○年他创办的《半月丛刊》团结了法朗士、罗曼?罗兰等大报倾向进步的作家,该丛刊在法国思想界
和文学界曾有较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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拘无束。他们没有电话、没有打字机、没有秘书。他们避免使用一切机械器
具,就像他们不愿使自己成为宣传机器的工具一样。他们像一千年以前似的
用手著书。即使是像“法国梅居尔”这样的大出版社也不采用口授打字,没
有复杂的器具。他们不追求外表:不为追求名望和排场而浪费时间和精力。
所有这样一些年轻的法国诗人们和整个法国民族一样,怀着对生的乐趣而生
活着,诚然,是以他们最高尚的形式,即怀着对写作的无限喜悦而生活着。
我新结交的这样一些朋友以他们清廉的为人大大修正了我心目中的法国诗人
① ②
的形象。他们的生活方式和布尔热以及其他一些著名时代小说家们 的生活
方式完全不同,后一类作家以为“沙龙”就是整个世界!我以前在家里曾从
读物上得到过这样的印象:一个法国女人无非是一个只知道照镜子的交际
花,满脑子的艳遏、挥霍,可是法国诗人们的妻子却完全纠正了我的这种有
罪的错误印象。她们勤俭持家、谦虚朴素,即便是在最拮据的情况下,也能
象变魔术般地在小炉灶上创造小小的奇迹:她们精心照料孩子,并且在一切
文学艺术方面又和自己的丈夫心心相印,我从未见过有比她们更贤慧、更娴
静的主妇!只有作为朋友、同行,在那个圈子里生活过的人,才了解真正的
法国。
莱昂?巴扎尔热特,是我朋友们的朋友,他的名字在法国新文学的大多
数著作中被不公正地遗忘了。可是他在那一代诗人中却占有特别重要的意
义,因为是他把自己充沛的精力毫无保留地倾注在翻译外国作品上,从而为
他所喜爱的人奉献出自己全部的风茂年华。我在他这个天生的“同道”身上
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自我牺牲者的卓绝典型。他是真正的献身者。他认为自
己毕生的唯一任务是:帮助他那个时代的最重要的有价值的作品发挥作用;
而他自己却从来不必作为那些重要作品的发现者和推广者享受应得的荣耀。
他的满腔热忱,完全是由他的思想觉悟自然促成。他看上去颇有一点军人气
质,尽管他是一个积极的反军国主义者。和他交往,可以感到一个真正战友
的那种诚挚。他在任何时候都乐于帮助人,给人当参谋;待人一贯诚恳;办
事像钟表一样准时,他对别人遇到的一切都很关心,但却从不考虑自己个人
的好处。为了朋友,他从不吝惜自己的时间和精力、世界各地都有他的朋友,
但为数不多,而且有所选择。他用十年时间翻译了惠特曼的全部诗歌,并且
写了一部关于惠特曼的丰碑式的传记,以便让法国人了解这位诗人。他用惠
特曼这样一个热爱世界的自由人作榜样,引导国人的思想眼光越出国界,使
自己的同胞变得更刚毅、更团结,这已成为他毕生奋斗的目标,即:一个最
优秀的法国人,同时也是一个最热忱的反国家主义者。
我们很快成了情投意合、亲如兄弟的朋友,因为我们两人伪思想都不是
只得到自己的国家,因为我们喜爱外国的作品,愿意为介绍外国作品献身而
不谋求任何实惠的好处,因为我们两人把思想自由看作是生活中最最重要的
事。我从他身上第一次了解到那个“帷幕后面”的法国。当我后来在罗曼?罗

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一书中读到,奥里维 是怎样反对那位德国人约翰?克
利斯朵夫时,我仿佛觉得,书中的描写简直就是我和莱昂?巴扎尔热特之间
① 保罗?布尔热 (Paul Bourget ,一八五二———九三六),法国著名小说家、文学评论家。
② 指专以表现某个时代为内容的小说家。
① 奥里维,是《约钧?克利斯朵夫》一书中的另一主要人物,他是约翰?克利斯朵夫的朋友,但两人性格
迥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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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亲身经历。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友谊始终遇到一个棘手的问题,而其产主
的顽强阻力在通常情况下必然会妨碍两个作家之间诚挚、融洽的关系。这个
棘手的问题是:巴扎尔热特以他惊人的坦率态度决定不接受我当时写作的一
切。不过,我觉得,这正是我们的友谊中最美好、也是我最难以忘怀的一点。
他喜欢我本人,并对我为翻译维尔哈伦的作品所作的贡献怀有最深切的感激
之心和敬:意。每逢我到巴黎,他总是诚心诚意地到火车站来接我,总是第
一个和我打招呼、表示欢迎的人。凡是他能帮助我的地方,他都愿意尽力。
在一切关键性的事情上,我们都是看法一致,关系之融洽,胜似通常的兄弟。
但是他对我自己当时的作品却抱一种坚决否定的态度。他是在昂利?吉尔波①
(此人后来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和作为列宁的朋友,扮演过重要角色)的翻
译作品中初次读到我的诗歌和散文的,然而却直言不谛地表示反对,他毫不
留情地指责说,我的所有那些作品都和现实没有丝毫关系,完全是一种(他
最憎恶的)玄奥文学,他还说,他之所以生气,是因为那些作品恰恰是我写
的。他为人一贯耿直,在这一点上从不妥协,也不讲什么情面。譬如说,当
他负责一家杂志时,他曾要求我给予帮助—所谓帮助,是指他曾要求我替
他从德国物色一些能干的撰稿人,即,替他从德国组约一些比我自己的文稿
更好的稿件。至于对我这个他最亲近的朋友本人,却从未要求写一行字,也
不打算发表一行字。虽然与此同时他在为一家出版社校订我的一本书的法译
本—而他这样做,是没有任何稿酬的;完全是一种出于真诚友谊的牺牲。
尽管我们之间的关系这样怪异,但那种情同手足的友谊在十年时间里却从未
削弱过,这使我更加觉得我们之间友谊的特别可贵。后来,当我在第一次世
界大战期间宣布我早年的作品一律作废,并使自己的作品终于达到一种具有
个性的思想内容和形式时,恰恰是巴扎尔热特对我的赞许,使我分外高兴,
因为我知道他对我的新作品的肯定完全是真诚的,就像他在以往的十年里对
我的作品直爽地表示否定一样。
我在这里还要提到莱纳?马利亚?里尔克这个尊贵的名字。虽然他是一
位德语诗人,但我却在回忆巴黎生活的这一页中提到他,这是因为我在巴黎
时和他见面次数最多,和他关系最好,是因为他比其他许多人更爱巴黎;我
仿佛看到在构成这座城市背景的古老人物像中,他的容貌尤其突出。当我今
天回想起他和其他一些对语言艺术有着千锤百炼之功的大师们时,即,当我
回想起曾象不可企及的星汉照耀过我青年时代的那些可尊敬的名字时,我的
心中不禁产生这样一个令人悲哀的问题:在我们今天这个动荡不堪和普遍惊
惶失措的时代,难道还有可能再次出现当时那样一些专心致志于抒情诗创作
的单纯诗人吗?我今天怀着爱戴的心情不胜惋借的那一代诗人,难道不是再
也无处寻觅了吗?——在我们今天这些被各种命运的风暴搅得十分混乱的日
子里,那一代的诗人们是后继无人了。那些诗人们,他们不贪图任何的外表
生活,他们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他们不羡慕荣誉、头衔、实利,他们所追
求的,无非是在安静的环境中搜索枯肠,把一节一节的诗句完美地联结起来,
让每一行诗都富于音乐感,光彩夺民诗意浓郁。他们所形成的社会圈子,在
① 昂利?吉尔波(Hellri Guilbealux,一八八五—一九三八),法国社会党人,新闻工作者。第一次世界
大战期间出版和平主义的《明日》杂志,主张恢复国际联系。一九一六年参加昆塔尔代表会议。从二十年
代初起在德国居住,任《人道报》记者。他是法国齐美尔瓦尔德左派出席共产国际第一次代表大会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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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日常的尘嚣生活中简直像是一个僧侣团,他们故意疏远日常生活。在他
们看来,天底下最重要的,莫过于那些柔美的、然而比时代的轰隆声更富有
生命力的音响;当一个韵脚和另一个韵脚搭配得非常妥贴时,便会产生一种
无法形容的动感,这种动感虽然比一片树叶在风中落下来的声音还要轻,但
它却能以自己的回响触及到最遥远的心灵。不过,尽管他们离群索居,但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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