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位。
当我到达柏林的那一会儿,恰好是这座城市由一个普通的首都变成世界
名城的时期。但是由于伟大的祖先把维也纳装扮得如此美丽,所以按照它的
标准来看,柏林给我的第一个印象还是令人失望的。向西方学习市容,关键
是发展新型建筑,而不是发展故意摆阔气的动物园,然而新型建筑在柏林才
刚刚开始。构成市中心的还是那两条建筑造型单调、豪华得不得体的弗里德
里希大街和莱比锡大街。象维尔默村、尼克拉湖以及施特格利茨这样一些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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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只有乘着有轨电车,慢慢腾腾地才能到达。谁要想去欣赏一下郊外的美
丽风光,在那时就象是一次探险旅行。除了那条古老的“菩提树大街”以外,
真正的市中心尚未形成。没有像我们维也纳格拉本大街上的那种 “环城游
览“。由于普鲁士古老的节俭精神,柏林全然缺乏那种高雅时髦。妇女们穿
着自己裁剪的、毫无风姿的服装去剧院。不象维也纳和巴黎人讲究奢侈挥霍,
即便钱财告罄。仍然装得十分阔绰。在柏林处处使人感觉到普鲁士国王弗里
德里希二世时代的那种近乎吝啬的勤俭持家;咖啡是淡而无味的,因为要尽
量节约咖啡豆:饭菜不可口,引不起食欲。在我们维也纳到处都是音乐歌声,
可是在柏林唯有到处于干净净和有条不紊的秩序。譬如说,我在维也纳上大
学时租住的那间房间的女房东和柏林的那位女房东截然不同,我觉得这是最
典型不过的例子:维也纳的女房东是个活泼、爱说话的女人,她并不是把所
有的地方都打扫得于干净净,粗心大意,丢三落四,但为人热心,助人为乐。
柏林的女房东倒是无可拾摘,把一切都整理得井井有条。可是当第一个月结
账时,我发现她用干净的斜体笔迹把账目记得一清二楚,她做的每一件小事
都要算钱。例如,她为我缝了一个裤子钮扣要三芬尼;擦掉桌面上的一块墨
迹要二十芬尼;算到最后,一共要六十七芬尼。起初我觉得十分可笑,但是
几天之后我自己也不得不折服于这种令人不快的普鲁士的一丝不苟的精神,
在我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详细记录了现金支出帐目。
我来柏林的时候曾带了不少维也纳的朋友们为我写的介绍信,但是我没
有用过一封。因为我之所以异乎寻常地到柏林来,目的是为摆脱那种资产阶
级的安逸而又束缚人的环境,能独立生活,不愿再和那个阶层的人打交道。
我只想结识那些和我的文学情趣相投的人,而且尽可能认识一些令人感兴趣
的人物,我毕竟没有自读那些“浪漫文人”的作品,刚满二十岁就想体验一
下浪漫文人的生活。
我不必花很长时间就找到了一个放荡不羁、气味相投的社交圈子。早在
维也纳时,我就和柏林的一家有影响的报纸 《现代人》—它几乎用讥嘲的
口吻自称是“同仁团体”—合作了。该报的主编是路德维希?雅各傅夫斯
基。这位年轻的诗人在他早逝之前不久建立了一个名为“后来者”的社团。
社团,的名称对青年一代很有诱惑力。它每周在诺伦多夫广场旁的一家咖啡
馆的二楼聚会一次。在这个巴黎“丁香园”式的盛大聚会上,各色各样的人
济济一堂,其中有作家、建筑师、假冒风雅的半吊子、新闻记者、打扮成工
艺美术家和雕刻家的年轻姑娘们、到这里来提高德语的俄国大学生和满头淡
黄色金发的斯堪的那维亚女士,还有来自德国各省的人物:骨骼健壮的威斯
特法伦人、憨厚的巴伐利亚人和西里西亚的犹太人。大家济济一堂,进行激
烈的争论,不受任何约束。间或也朗诵一些诗和剧本,但对所有的人来说,
主要是在这里彼此结识。令人感动的是,在这些自诩为“浪漫文人”的年轻
人中间,还坐着一位象圣诞老人似的胡须灰自的老翁,他受到大家的尊敬和
爱戴,因为他才是一位真正的诗人,真正的浪漫文人,他就是彼得希勒。这
位七十岁的老人眯着他的蓝色眼睛,慈祥地望着这一群与众不同的孩子。他
总是穿着一件灰色风衣,用以掩盖身上那套虫蛀的西服和非常邋遢的衬衫。
每当我们簇拥着他,要他朗诵点什么时,他总是兴致勃勃地从上衣口袋里掏
出一张揉皱了的手稿,朗读自己作的诗篇。那完全是别具一格的诗,是一个
天才抒情诗人的即兴作品,只是显得过于松散和过于巧合罢了。这些诗是他
在电车上或者在咖啡馆里用铅笔写下的,一写完也就忘却了,所以当他朗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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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总是费劲地从那张涂涂改改的纸条上辨认自己写的字。他从未有过什么
钱,却从不为钱发愁。他一会儿到这家寄宿,一会儿到那家作客。忘却尘世,
淡泊功名,好像使他懂得了一点人生真谛。谁也弄不清楚这个善良的山野樵
夫是何时和怎样来到柏林这座大城市侦,也不知道他到这里来到底要干什
么。其实他什么也不想要,既不想成名,也不想煊赫。他只是想在这里生活
得更加无忧无虑和更加自由自在,这当然是出于他的那种诗人的梦想,我以
后还见过像他这样的另一个人。那些好出风头的与会者围在他的四周,大声
暄哗,高谈阔论,而他总是和蔼地倾听着,从不和任何人争论,有时候举起
酒杯向某人表示友好的问候,但几乎不介入谈话,给人这样一种感觉:好像
就在这样一片喧嚣混乱之中,他正在自己昏昏沉沉的头脑中寻觅诗句,尽管
此时此刻根本不可能有诗句产生。
也许是这位淳朴的诗人—他今天即使在德国也几乎已被人们忘却——
所体现的那种真挚、天真感情使我不再介意“后来者”社团所选出的那个理
事会。而正是这一位诗人的思想和语言后来决定了无数人的生活方式。我在
这里第一次见到的鲁道夫?施泰纳,就是继特奥多尔?赫尔茨尔之后我遇见
的又一个命中注定想以充当千百万人的指路人为己任的人。施泰纳是人智学
的奠基人,后来他的追随者为发展他的学说创办了规模宏大的学校和研究
院。可是他本人却不像赫尔茨尔那样具有领袖气质,而更富于魅力。他那双
眼睛好象蕴藏着催眠力,我听他讲话似乎不盯着他看注意力更集中,因为124
他那副精神矍铄但却像苦行僧似的瘦长面孔确实不仅会使妇女们着迷。当
时,鲁道夫?施泰纳还没有创建自己的学说,他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探索者和
求学者。有时候他给我们讲解歌德的颜色学。歌德的形像在他的讲述中愈来
①
愈显得象浮士德和巴拉塞尔士 ,听施泰纳讲话,总是那么引人入胜,因为他
学识丰富,尤其是对我们这些仅仅限于文学方面的人来说更是显得博大精
深。听完他讲述或者有时候同他进行私下交谈之后,我往往是怀着既兴奋又
有点阴郁的心情回家。尽管如此,如果我今天扪心自问:我当时是否已经预
感到这个年轻人以后会在哲学和伦理学方面发挥如此大的影响,我不得不惭
愧地回答说:没有。我只期待着他那种探索精神会在自然科学方面获得巨大
成就,如果我听到他用直观方法在生物学上有了一个伟大发现,我决不会感
到奇怪!只不过当我许多年之后在多纳赫看到那座雄伟的歌德大楼—“智
慧学校“(这是他的学生捐赠给他的柏拉图式的“人智学研究院”)时,真
有点感到失望,他的影响竟渗透到如此广泛的现实生活之中,甚:至在有的
地方变为老生常谈。我不敢对“人智学”妄加评论,因为时至今日我也弄不
清楚人智学到底是研究什么和有什么意义。我甚至这样想:人智学之所以有
诱惑力,主要不在于这种学说的思想,而在于鲁道夫?施泰纳这个富有魅力
的人物。具有这样一种吸引力的人物,当他还能以友好的、不以权威自居的
态度同年轻人交谈时,我就有幸同他相识,这对我来说至少是不可估量的收
获。我从他的富有想象同时又十分深奥的学问中认识到:真正的渊博知识不
是象我们上中学时所想象的那样,依靠泛泛地读书和讨论就能获得。而是要
通过常年累月的刻苦钻研。
不过,在那个友谊很容易结成、而政治和社会隔阂尚不十分严重的开明
① 巴拉塞尔士(Parteelsus,一四九三—一五四一),德国医生、自然科学家、哲学家,文艺复兴时期的
神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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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一个年轻人要想学到真正的知识,最好是向愿意共同进取的人学,而
不是向已负盛名的人学,我再次感到,志同道合的热情将会结出累累硕果,
当然,现在这种感觉是在一个比中学阶段更高的国际水平上体味到的,我在
维也纳的朋友几乎都出身资产阶级,而且可以说十分之九是出身于犹太人资
产阶级,所以我们的志趣爱好只能是大同小异,或者说千篇一律。而在柏林
的这个新天地里,年轻人都来自截然对立的社会阶层。有的来自上层,有的
来自下层;这一位是普鲁士的贵族,那一位是汉堡船主的公子,第三位则出
身于威斯特法伦的农民家庭。我突然间置身于这样一个也有衣衫褴褛、足拖
敝屣的真正穷人的社交圈子,这是我在维也纳从未接触过的社会阶层。我和
那些酒徒、同性恋者、吸毒者同坐一桌。我会一十分自豪地一同一个相当出
名的、被判过刑的大骗子握手 (他后来发表了自己的回忆录,从而与我们这
些作家为伍)。在我被带进去的小酒馆和咖啡馆里,拥挤着各种各样的我以
为在现实主义的小说里不可能有的人物。而且一个人的名声愈坏就愈会使我
产生一种欲望,想亲自和他相识。这种对危险人物的特殊爱或者说好奇曾伴
随过我的一生。即便到了该慎重选择朋友的年岁,我的朋友还常常责备我不
该同那些缺乏道德、不可信赖、真能使人丧失名誉的人交往。或许正因为我
出身于一个正派体面的社会阶层,我在事实上对这个“可靠”的社会阶层感
到某种程度的内疚,才使我觉得那些人都具有诱人的魅力。他们从不吝借和
近乎蔑视自己的生命、时间、金钱、健康和名誉。他们是豪侠,他们是只知
为了生存而毫无目标的偏狂人。也许人们会在我的长篇和短篇小说中觉察到
我对他们这种豪迈本性的偏爱。当然其中还有他们那种异国他乡人的神秘色
彩,他们中间几乎每一个人都对我的强烈好奇心报以一种异国世界的礼物。
画家埃?莫?利林,这个来自德罗霍毕茨地方、信奉东正教的穷旋工师傅的
儿子,是我遇到的第一个真正的东方犹太人,从而使我了解到迄今未知的犹
太精神的力量和顽强的信仰狂热。一个年轻的俄国人为我翻译了当时在德国
尚未著名的小说《卡拉玛佐夫兄弟》中最精彩的章节。一名年轻的瑞典女子
使我第一次见到了蒙克的绘画;我在那些 (诚然是不入流的)画家们的画室
里转悠“为的是要目睹他们的画技。一名教徒还把我带到一间圣灵降临的小
屋里去过呢。所有这一切都使我感到大千世界丰姿多采,从不会厌倦。我在
中学时只和那些纯粹的公式、诗的韵律和诗句打交道,而现在接触的是人。
我在柏林,时从早到晚和一批又一批新认识的人相处在一起。被他们所激励
或者对他们大夫所望,苍至还受骗上当。我相信,我在柏林短促的一学期—
—完全自由的第一学期—中所进行的社交活动要胜过以往的十年。
这种非同一般的广泛接触想必会大大增加我的创作欲望,好像这样才合
乎逻辑。而事实上却恰恰相反,我在中学时代由彼此的激励而培养起来的高
昂的创作自觉性令人忧虑地消失了。在我那本不成熟的诗集发表之后四个
月,我简直不能理解我当时怎么会有勇气出版它。尽管我觉得那些在形式上
精雕细琢的诗句应该说是好的和熟练的艺术品,其中一部分甚至可以说是相
当出色,但是我总觉得它们的伤感情调是不真实的,同样,自从我在柏林和
现实有了接触以来,我也觉得我最初发表的一些中篇小说带有洒过香水的纸
张气味。那些作品是在全然不了解现实的情况下写的,用的是当时从别人那
里学来的技巧。所以我把那部带到柏林来讨好我的出版人的已经完稿的长篇
小说付之一炬。这是因为在我亲眼目睹了现实主活之后,我自己那种中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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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平的判断能力的自信心遭到了沉重打击。那种心情就像在学校里降了几年
级似的。事实上我在第一部诗集出版之后,间歇了六年才发表我的第二部诗
集,而且在隔了三、四年之后才出版第一本散文集。在这期间,我遵照戴默
尔的忠告抓紧时间从事翻译工作。我至今仍然认为,对于一个年轻的作家来
说从事文学翻译最能使自己更深入和更有创造性地了解母语的底蕴,所以一
直到现在我还感激戴默尔。我翻译波德菜尔的诗;还译过一些魏尔伦、济慈、
①
威廉?莫里斯的诗,夏尔?范?莱尔贝尔赫 的一个小剧本和卡米耶?勒蒙尼
②
耶的小说《熟能主巧》。每一种外语都有自己独特的成语;这是翻译诗歌首
先要遇到的困难。正因为如此,翻译诗歌要求有丰富的表达能力,而在平时
却不会注意到这一点。如何把外语中最有特色的成语译成十分妥贴的对应母
语,这种反复推敲的思索对我来说始终是当作一个艺术家的特殊乐趣。因为
这种默默无闻、无人感激的工作需要耐心和毅力,需要道德修养,而这种道
德修养在我上中学时被轻率和鲁莽所取代。所以我现在尤其喜爱这种工作。
因为我从这种介绍显赫的艺术珍品的平凡的工作中第一次感到我确实在做一
些真正有意义的事情,没有辜负我来世一遭。
现在,我在今后的岁月中将走怎样的路,在我心中已变得清楚了,这就
是多看、多学,然后才开始真正的创作!不要带着仓促写成的作品来见这个
世界,而要首先了解这个世界的本质。柏林以它强烈的醋液使我更加如饥似
渴:我看了看四周,我的暑假旅行该到哪个国家去。最后我选中了比利时。
这个国家于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相交之际在艺术上有了不同 寻常的飞跃。甚
①
至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超过了法国。象绘画界的克诺普夫 、罗普斯;雕塑
② ③
界的康斯坦丁?默尼埃、米 纳 ;工艺美术界的范?德?韦尔德;文学界的
④ ⑤ ⑥
梅特林 克 、埃克豪特、勒蒙尼那,都显示出欧洲的巨大新力量。不过最
使我入迷的是爱弥尔?维尔哈伦,因为他为抒情诗开 拓了一条崭新的道路。
从某种程度上讲,是我发现这位在德 国完全不知名的作家的—官方的文学
界长期以来把他和魏尔伦相混淆,就象把罗曼?罗兰和罗斯丹相混淆一样—
—如果说,单单只爱一个人,那么这始终意味着双倍的爱。
也许有必要在这里稍稍加以一点解释。我们这个时代经历的事太多,瞬
息万变,所以也就没有好记性。我不知道爱弥尔?维尔哈伦这个名字在今天
是否还有意义。然而在当年。他是所有法语诗人当中第一个试图要像沃尔
特?惠特曼对美国作出的贡献那样对欧洲有所贡献:即要认识时代,认识未
来。他早已开始热爱这个现代世界,并把它作为诗歌的题材。当其他人把机
器视为恶魔,把城市当作丑恶,认为当时的时代缺乏一切诗意时,他却为每
① 夏尔?范?莱尔贝尔赫 (cbarles van Lerbergbe,一八六一—九○七),比利时象征主义诗人兼剧作家。
② 小说原文书名是pour me faire la main 。
① 费尔南?克诺普夫(Ferntnd Kbnopff,一八五人———九二一),比利时象征主义画家和版画家。
② 乔治?米纳 (George Minne,一八六六———九四一),比利时著名雕刻家和画家。
③ 亨利?范?德?韦尔德(Henry van de velde,一八六三—一九五七).比利时建筑家和工艺美术家。
④ 莫里斯?梅特林克 (Maeterlinek,Maurice,一八六二一一九四九)。比利时法语作家,一九一一年获诺
贝尔文学奖,代表作有《青鸟》等。
⑤ 乔治?埃克豪特 (Georges Eekhoud,一八五四—一九二七)比利时法语小说家、诗人、文艺评论家。
⑥ 卡米耶?勒蒙尼耶(Camille Lemonnier,一八八四一—一九一三),比利时法语小说家,成名作为长篇
小说《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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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项新的发明、每一项技术成就感到欢欣鼓舞。他为自己有这种热忱感到高
兴。为了使自己有更多的激情,他有意识地使自己对一切都倾心。于是从最
①
初的一些短诗中产生出伟大的赞美诗。《相互尊重友好》,这首诗是他对欧
洲各族人民的号召。在我们今天这个极为可怕的倒退时代,已不再被人们所
理解的当年整整一代人的那种乐观主义,首先在他的诗歌中得到表现。他的
一些最佳的诗篇还将一直为我们勾画出一幅我们当年所梦寐以求的欧洲和人
类的情景。
我是为了结识维尔哈伦才到布鲁塞尔来的。可是卡米那?勒蒙尼那,这
位今天被世人不公正地忘却了的 《男人》的作者(我曾把他的一部长篇小说
译成德文)遗憾地告诉我,维尔哈伦很少从他的小村庄到布鲁塞尔来,而且
现在他也不在家,为了弥补我的失望情绪,他热情地给我引见比利时的其他
①
艺术家。于是我见到了老画家康斯坦丁?默尼埃 ,这一位具有英雄气概的工
②
人和以表现劳动场面著称的雕塑师。在他之后我见到了范?德?施塔彭 ,他
的名字在今天的艺术史上几乎已经消失。不过这位身材矮小、面颊丰满红润
③
的佛来米人倒是位和蔼可亲的人。他和他那位身材高大、性格开朗的荷兰夫
人热情地接待了我这个年轻人。他给我看他的作品。我们在那个天气晴朗的
上午谈了好长时间文学和艺术。他们的善意很快使我的一切顾忌消失。我毫
不掩饰地向他们说,我到布鲁塞尔的目的是想见见维尔哈伦,恰巧他不在,
真遗憾。
也许我这样讲有点过分?有点不太得体?反正我察觉到范?德?施塔彭
和他的夫人都开始微微一笑,互相递了一下眼色。我觉得我的话引起了他们
两人之间的一种会意的默契。我变得有点不自在了,想告辞。他们执意要留
我吃午饭。他们互相传递着眼色,脸上又浮现出神秘的微笑。不过,我觉得
即使这里有什么秘密,也一定是善意的秘密。于是我愉快地放弃了去滑铁卢
的打算。
很快就到了中午。我们已坐在餐室里—像所有的比利时住房一样,餐
室是在地面一层—突然明显感到有一个身影停在餐室的窗户前,这时才发
现透过餐室的有色玻璃可以看见临屋的那一条街。听见有人用手指骨节敲打
彩色玻璃的声音,同时门铃也蓦地响了起来。“他来了!”范?德?施塔彭
太太说着站起身来,我不知道“他”指的是谁,不过门已经开开,他迈着沉
重有力的脚步走了进来。原来是维尔哈伦!我一眼便认出了他那张早已从照
片非常熟悉的脸,维尔哈伦是常客,今天刚巧也要到这里来,所以当施塔彭
夫妇听说我在这里到处找他而不得相见时,他们迅速地用眼色彼此会意:什
么,也不告诉我,而是让我在他到来之际喜出望外!现在他已经站在我的面
前,对自己开的这种玩笑得意地微笑着。我第一次和他那只强健的手紧紧相
握,第一次看到他那明澈、和善的目光。他像平常一样,走进家门就好像有
许多满心高兴的喜事要倾吐。他一边一口一口地吃着饭,一边开始讲述。他
① 这首诗的原文题目是 :Adlmirezvous 1es uns 1es autres 。
① 康斯坦丁?默尼埃(Constantin Meunier)自1879年起的雕塑主要是表现劳动中的人的那种强壮和英雄气
概。一八八五年以后的铜雕和石雕几乎都是以矿工、农民、码头工人为题材。
② 夏尔?皮埃尔?范?德:.施塔彭(Charles Pierre van der Stappen,一八四三—一九一○),比利时雕塑
家,晚期作品师法康斯坦丁?默尼埃。
③ 住在比利时和法国北部操荷兰语 (佛来米语)的居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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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去会过朋友,并且去过美术馆,脸上还带着当时那种兴奋神情。他不管
到哪里,不管遇到哪一件偶然小事,都会感到不亦乐乎。这已经成为他的不
可改变的习惯。他侃侃而谈,眉飞色舞,用动人的感情描述着所讲述的事。
他说的第一句话就会把人们的心抓住。因为他襟怀坦白,平易近人,愿意和
每一个新相识的人交谈,而不是那种不爱答理的人。甚至可以说他会向每一
个新遇见的人立刻抛出一片真心,就像那一天我和他初次见面时一样。我以
后还高兴地看到过无数次他的这种为人对别人所产生的巨大反响。当时他还
一点都不了解我,就已经一见如故,那仅仅是因为他听说我喜爱他的作品。
午饭以后又出现了第二件令人高兴的意外事。早就想为自己和维尔哈伦
实现一项夙愿的范?德?施塔彭几天来一直在为维尔哈伦雕塑一具半身像,
今天该是最后一次临摹。范?德;施塔彭说,我的到来是他运气好,因为他
正需要一个和一动不动坐着的模特儿聊天的人,这样就可以雕塑出一张正在
说话和倾听的面孔。于是我盯着这张脸看了两个小时。这是一张令人难忘的
脸:高高的前额,艰难的岁月在脸上布满了皱纹,栗色的卷发耷拉在储色的
额角上,面部表情严肃。饱经风霜的褐色皮肤,轮廓显明的向前突出的下颚,
①
狭窄的嘴唇上蓄着两撇很长的维钦杰托列克斯 式的八字须,一双瘦削、灵巧
而有力的双手,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强烈地搏动,显出有点紧张不安。象农
民似的宽阔的双肩,好像支撑着他的意志的全部力量,相形之下,瘦骨鳞峋
然而精神矍铄的头却显得太小了一些,只有当他大步向前走的时候,人们才
会看出他的力量。当我今天注视着这座半身塑像时,我才知道它是多么逼真,
完全抓住了他的特征。——范?德?施塔彭后来的雕塑品都没有超过这件作
品。它是表现一个诗人的伟大的真实纪录,是永不消逝的力量的纪念碑。
经过那三小时之启我已非常喜爱这个人,就像我以后一辈子都喜爱他一
样。在他的秉性中有一种从不沾沾自喜的稳健。他不为金钱所左右,宁愿在
乡下生活,不愿为生计写一行字。他对功名成就十分淡薄,从不用迁就、奉
迎,或者通过熟人关系米追逐名利。自己的朋友和他们的忠实友情已使他心
满意足、他甚至摆脱了对一个人来说最危险的诱惑—荣誉。但荣誉终于在
他年富力强之时降临到他身上。他始终光明磊落,心中没有任何芥蒂,从不
为虚荣所惑,是一个知足常乐,胸襟坦荡的人。如果谁和他在一起,就会切
身感到他的那种独特的生活理想。
这会儿,他就在我—一个年轻诗人的眼前,恰如我所想要见到的那样,
就在我初次和他见面的第一个小时里,我就决心要为这个人和他的作品效
劳。这样的,决心确实要有胆识,因为这位欧洲的赞美诗人当时在欧洲还只
有一点小小的名气。尽管我事先知滇,翻译他的庞大的诗集和三部诗剧要占
去我自己两年或三年的创作时间。但我却决心把自己的全部精力、时间、热
情用到翻译一部外文作品上。我要竭尽全力完成一项道义上的任务。我以往
的四处寻觅和探索现在总算找到了一件有意义的事。如果今天要我向一位尚
不清楚自己道路的青年作家提出什么忠告的话,那么我建议,他可以首先作
为一个演员或者翻译者去啃一部较重要的大部头作品。这类工作虽然需要作
出一些牺牲,但对一个初学者来说,却比自己的创作更有把握。因为去做一
① 维钦杰托对克斯 (V ercingetorix,公元前八十二—四十六),公元前高户地方的阿浮尔尼人,曾率领
高卢人民抵抗凯撒入侵。失败后?为使人民免遭屠杀,自愿被凯撒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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件有所成就的工作是不会徒劳的。
在我几乎专门从事翻译维尔哈伦的诗集和为撰写他的传记作准备的两年
之中,我经常外出旅行。有时候是去作公开的讲演。翻译维尔哈伦的作品,
看起来似乎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但实际上我已经得到意想不到的报
酬:他在国外的朋友们注意到了我,并且不久也就成了我的朋友。于是,有
一天,埃伦。凯伊①—这位非凡的瑞典妇女到我这里来。她曾以无比的勇
敢在那个目光偏狭、阻力重重的时代为妇女的解放进行过斗争,并早在弗洛
伊德之前就在自己的著作《儿童的世纪》一书中提出这样的警告:青年人的
②
心灵最易受到伤害。我在意大利时是她把我引见给乔瓦尼?切纳和他的诗
③
友们的,而且也是她使挪威人约翰?伯那尔成为我的一个 重要的朋友的,
盖奥尔格?勃兰兑斯,这位文学史上的国际 大师也对我表示出了他的兴趣。
由于我的宣传,维尔哈伦不 久就在德国开始变得比他在自己的祖国还要出
④
名,最著名的演员凯恩茨和莫伊西登台朗诵由我翻译的维尔哈伦的诗。马
⑤
克斯?赖因哈德把维尔哈伦的《修道院》搬上了德国舞台。 上述这些事终
于使我感到欣慰。不过,现在该是我回忆另一件事的时候了,即我除了担负
着这一项对维尔哈伦的义务。我还有着另一项任务:我终于必须结束我的大
学生活,必须戴着一顶哲学博士的帽子回家。也就是说,现在面临着要在几
个月之内把那些规规矩矩的大学生几乎用了四年时间才抠会 的全部教材过
一遍,我和埃尔温?吉多?科尔本海伊尔⑥—一个年轻的文学朋友在一起
开夜车死记硬背。他今天也许不愿意提起这些往事。因为他已经成为希特勒
德国的官方作家和普鲁士艺术研究院院士之一。不过,学校没有用考试为难
我。那位我的公开的文学活动中对我深为了解的好心肠的教授向我开了一个
小小的玩笑,他在一次私下的事先谈话中微笑着对我说:“您是最怕考严密
的逻辑学啰!“但实际上他后来有意让我回答他知道我准能答得上来的那些
部分。这是我第一次以优秀的成绩通过的一门考试,而且正如我所希 望的,
这也是最后一次。从这时起我的外在生活是完全自由了。于是,迄至今日的
全部岁月都只是为了取得内心的同样自由而斗争。但这种斗争在我们的时代
却越来越变得艰巨。
② 乔瓦尼?切纳 (Giovanni Cella,一八七○—一九一七)意大利作家。
③ 约翰?伯那尔 (Johan Bojef,一八七二—一九五九).挪咸小说家和剧作家。
④ 亚历山大?莫伊西 (Alexander Molssi.一八八○—一九三五)奥地利著名勇演员,意大利后裔,一九○
六年参加马克斯?赖因哈德的剧团。
⑤ 维尔哈伦不仅是诗人,而且也是一位副作家,《修过院》是他于一九○○年创作的反教权主义的心理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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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永远焕发青春的城市
在我获得自由的第一年,我把巴黎作为礼物奉献给自己。旱年,我曾两
次匆匆到过巴黎,对这座异常繁华的城市只有粗浅的了解,但我知道,谁年
轻时在那里生活过一年,他就会一辈子都带着一种莫大的幸福回忆。任何一
个地方都没有象这座城市那样,有一种使人处处感到青春活力的气氛。任何
人都有这种感觉,但谁也没有去探个究竟。
我此刻知道,我青年时代生活过的那个令人轻松愉快的:喜气洋洋的巴
黎如今是不复存在了。自从希特勒的铁蹄踏上巴黎以来,那种令人赞叹的怡
然自得也许是一去不复返了。当我开始写这几行字的时候,德国军队、德国
坦克正像白蚁一般涌向巴黎,要彻底破坏这座和谐城市的永不凋谢的繁荣、
柔美、欢乐和色彩斑斓的生活。而现在终于出现这样的局面:“卐”字旗在
艾菲尔铁塔上飘扬;身穿黑衫的冲锋队正在越过拿破仑的香舍丽榭大道进行
挑衅性的阅兵。我从遥远的地方:同样可以感觉到,当占领者的翻口皮靴践
踏巴黎市民的那些。舒适的酒吧和咖啡馆时,那些从前十分好心肠的市民们
是怎样流露出屈辱的目光的,屋子里的人是怎样胆战心惊的。我自己的任河
不幸似乎也没有像这座城市受到的侮辱那样,使我如此震颤和沮丧。因为没
有一座城市有像巴黎这样具备—种天赋的本领:能使任何一个与她接近的
人感到欢欣。她曾给予我们最睿智的学说、最杰出的榜样;同时她又给每一
个人开辟了自由和创造的天地,使每一个人在美的享受方面越来越丰富——
难道她今后还能把这一切赐予我们的后代吗?
我知道,我明白,今天遭受苦难的不仅仅只有巴黎,整个欧洲在今后几
十年内部不会重新出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那一番面貌。自第一次大战以
来,某种阴影在一度十分明亮的欧洲地平线上再也没有完全消失过。国与国
之间、人与人之间的怨恨和不信任,就象消耗体力的毒素一样滞留在残疾的
肌体之中。尽管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二十五年给社会和科学技术带来了长足
的进步,但就个别国家而论,在我们这个小小的西方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
不失掉许多自己过去的生活情趣和悠然自得。早先,意大利人即使在极度的
贫困中也像孩子似的高兴和相互充满信任,他们又笑又唱,戏谑当时糟糕的
“政府”—我可以用几天的时间来描述这方面的情形。可是他们现在却不
得不昂着头,怀着怏怏不乐的心情忧郁地迈着行军的步伐。昔日的奥地利,
在它的一片友善气氛中,一切都显得自由自在、漫不经心,一味虔诚地信赖
自己的皇帝和赐予他们如此安逸生活的上帝,这样一个奥地利,难道我今天
还能设想吗?今天的俄国人、德意志人、西班牙人,他们都不再知道:“国
家“—这个残忍的饕餮怪物从他们心灵最深处的骨髓里吸走了多少自由与
欢乐。今天的各国人民只感到一片巨大的、浓重的阴影笼罩着他们的生活。
但是我们这些尚能见识过个性自由世界的人却知道,并且能够作证:昔日的
欧洲人曾无忧无虑地欣然观望着欧洲光怪陆离的色彩变幻,而我们今天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