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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的世界》茨威格

_4 斯蒂芬・茨威格 (澳大利亚)
勋柏格带来了新的节奏和音色。在文学方面由左拉、斯特林堡、霍普特曼开

创了现实主义。陀思妥耶夫斯基带来了斯拉夫的魔力。魏尔伦、兰波 、马拉
梅赋予行情诗的语言艺术以前所未有的纯粹和精炼。尼采使哲学发生了革命
性的变化;一种更大胆、更自由的建筑艺术摈弃了装饰繁缛的古典主义风格,
提倡毫无装饰的实用建筑。舒舒服服的旧秩序突然之间遭到了破坏。向迄今
为止对这种秩序来说不可缺少的“美学上的美”的规范提出了疑问。我们资
产阶级“正统”报纸的官方批评家们对那种常常是大胆冒失的实验感到吃惊,
并且试图用“颓废堕落”或“无法无天”这样的罪名来遏止那种不可阻挡的
潮流。而我们年轻人则热烈地投身到这股潮流的汹涌激流之中。我们觉得,
一个为我们而开创、青年人最终将在其中获得自己权利的时代—我们自己
的时代开始了。于是,我们那种不安地四处寻找和摸索的狂热,一下子获得
了意义:我们这些念中学的年轻人,能够在那些为了新艺术市进行的激烈和
常常是粗暴的战斗中助上一臂之力。凡是进行实验的地方,例如,一场魏德

金德戏剧的演出,一次新抒情诗的朗诵会,我们必定到场,我们不仅全神贯
注,而且双手也使尽力气;有一次,首演阿诺尔德?勋柏格青年时代的一部

十二音体系 的作品,当一位绅士使劲地吹口哨和发出嘘声时,我亲眼目睛我
的朋友布施贝克同样使劲地打了他一记耳光;我们是每一种新艺术的突击
队,到处为它当开路先锋,只因为它是新的,只因为它要为我们改变那个世
界—现在该轮到我们过我们自己的生活了。因为我们觉得那“是和我们有
关的事“。
不过,我们之所以对那种新艺术如痴若狂,其中还有一点另外的原因,
那就是它们几乎毫无例外地是年轻人创造的艺术。在我们父辈们那个时代,
一位诗人、一名音乐家,只有当他“经过磨炼”和适应了资产阶级社会的那
② 马蒂亚斯?格吕内瓦尔德(Matthias Gr(newald,一四五五—一五二八),德国画家,创作清动处在德
国宗教改革运动时期,他的不少宗教画是中世纪到文艺复兴时期德国祭坛画中的突出作品,主要代表作有
《依萨汉姆祭坛画》。
③ 艾尔?格列柯(El Greco),西班牙画家。原籍希腊。受威足斯画派和风格主义影响。所作多宗教题材,
人物形象瘦削修长,色调阴冷,表现超现实 的气氛,为反对宗教改革服务。作品有《奥尔加斯伯爵的葬仪》、
《尼诺?德?盖瓦拉肖像》、《托列多风景》等。
④ 弗朗西斯科?何塞?戈雅(Francisco Jos( GoYa,一七四六—一八二八),西班牙杰出画家,笔致豪
放,构图大胆,后期画风由色彩明朗鲜艳转为深沉浑厚,其画风对欧洲十九世纪绘画有深刻影响。拿破仑
入侵西班牙时,他创作 了法国士兵枪杀西班牙起义者为题材的《战争的灾难》铜版组画。
⑤ 莫台斯特?穆索尔斯基(modest Mussorgski,一八三九—一八八一)俄罗斯作曲家,作品富于民族特
色,其音调反映了俄罗斯语言和俄罗斯民歌的特点。
⑥ 德彪西(Claude Debussy ,一八六一—一九一八),法国作曲家,和法国象征主义派诗人马拉梅等过从
甚密,后来对爪哇等地的东方音乐很感兴趣, 从此开创了音乐上的印象派。
⑦ 阿尔图尔?兰波(Arthur Rimband ),十九世纪法国象征主义诗派的主将之一。
① 弗兰克?魏德金德(Frank Wedekind),德国剧作家,一八八九年开始写作,因反对自然主义,常把霍普
特曼当作讽刺对象。一八九一年发表的 《青春觉醒》,打破传统戏剧的规范,采用象征手法,写青年人的
生理要求同成年人狭隘的道德观念之间的矛盾。
② 十二音体系 (atonal)是和tonal相对的,即是不成调的,亦称无调性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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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四平八稳、循规蹈矩的艺术趣味之后,才能获得声誉。而人们教我们应该
去尊敬的那些男士们,他们的举止风度,又个个装得十分尊严。他们穿着丝
① ② ③
绒上衣,留着灰白的漂亮胡须。例如,维尔布兰特 、埃贝斯 、达恩 、保尔?海
④ ⑤
泽 、伦巴赫—这些人物今天早已销声匿迹,但却是那个时代的宠儿。他
们拍照时总是带着沉思的目光,摆出一副“尊贵的”、“诗人”的恣态。他
们举手投足,俨若枢密顾问和红衣主教,而且还要象这些人似的佩戴着勋章。
而年轻一代的诗人、画家、音乐家,至多被看作是“有希望的人才”罢了,
要想得到首肯的承认,暂时还得凉一会儿。在那个小心谨慎的年代,人们不
喜欢在一个人尚未表明自己有多年的“卓著”成就以前就予以认可。可是新
涌现出来的诗人、音乐家、画家,又都那么年轻。默默无闻的盖哈尔特?霍
普特曼突然崭露头角,三十岁时就统治了德语戏剧的舞台。斯蒂芬?格奥尔
格、莱纳?马利亚?里尔克二十三岁时,也就是说比奥地利的法定成人年龄
还要早,就已有了文学声誉和狂热的追随者。在我们自己这座城市,一夜之
间出现了一个由阿图尔?施尼茨勒、赫尔曼?巴尔、里夏德?贝尔一霍夫曼、
彼得?阿尔滕贝格等人组成的“青年维也纳”派。他们通过对各种艺术手段
的精心加工,使独特的奥地利文化第一次在欧洲范围内发生影响。不过,使
我们迷醉和不胜崇拜的,主要还是胡戈?冯?霍夫曼斯塔尔这个非同凡响的
人物。我们青年人不仅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所抱的崇高志向,而且也在这个
几乎是同龄人的身上看见了一个完美的诗人。
年轻的霍夫曼斯塔尔的出现、作为早熟的伟大奇迹之一,今天和以后将
始终为人们所称道。在世界文学中,除了济慈和兰波以外,我不知道还有别
的像他这样了不起的天才,这么轻的年纪就能驾驭如此完美无瑕的语言,想
象力如此丰富,即便是极为偶然写成的一行诗,也都充满诗意。他在十六七
岁时就已写下了不朽的诗篇和一种至今尚未有人能够企及的散文,从而使他
载入德语发展的史册。他突然出现,并且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完全的成熟,这
种不寻常的现象在一代人的时间内是绝无仅有的。因而,他的出现,简直是
一件超乎自然、不可思议的事,使所有那些最早知道他的人无不为之惊叹。
赫尔曼?巴尔常常向我讲述他当时是怎样的惊讶。有一次,他收到一篇投给
他的刊物的文章,而且就是从维也纳寄出的,作者是他不认识的一个名叫“洛
里斯“的人—当时不允许中学生用自己的名字公开发表作品。他在来自世
界各地的稿件中还从未收到过这样一件作品:语言是那么典雅而富于想象,
内蕴是那么丰富,落笔又是那么娴熟飘逸。这位不相识的“洛里斯”是谁呢,
他问自己。肯定是一位把自己的见解琢磨了多年并且在神秘的隐居中把最纯
① 阿道夫?冯?维尔布兰特(Adolf von Wilbrandt ,一八三七—一九一一),德国作家,一八八一—一
八八七任维也纳城堡剧院院长。以写影射慕尼黑艺术家的小说而著名。著有文学史、论文、诗歌、传记多
种。
② 格奥尔格?埃贝斯 (Georg Ebers,一八三七—一八九八),德国的埃及学研究者和作家。
③ 费利克斯?达恩(Felix Dahn,一八三四—一九一二),德国作家、历史学家、法学家,所著小说多
取材于大迁徙时代的民歌和神话。
④ 保尔?海泽(Paul Heyse,一八三○—一九一四),德国作家,一九一○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代表
作有《特雷庇的姑娘》等。
⑤ 弗朗茨?冯?伦巴赫(Franz von Lenbach,一八三六—一九○四),德国写实主义肖像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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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精微的语言冶炼成一种几乎是勉力无穷的享受的老人。这样一位智者,这
样一位天才诗人,就住在同一座城市里,而他却从未听说过!巴尔立刻给这
位不相识的人写了一封信,并且约定在一家咖啡馆—著名的格林斯坦特尔
咖啡馆、青年文学的大本营—里会面。突然,一名穿着童装短裤、身材颀
长、尚未留胡须的中学生迈着轻松、敏捷的步履,走到他的桌旁,微微一鞠
躬,简短而又坚决地说道:“霍夫曼斯塔尔!我就是洛里斯。”嗓子都还没
有完全变为成年男子的低音。事情虽然过去了许多年,但当巴尔说起自己的
惊愕时,仍旧十分激动。他说他开始简直不敢相信。一个中学生竟会创造出
这样的艺术,有这样的远见,思想这样深刻,在自己尚未亲历过生活之前,
就对生活有这样鞭辟入里的认识!阿图尔?施尼茨勒也曾向我讲述过类似的
情况。施尼茨勒当时还是一名医生,他自己的最初文学成就似乎还不足以保
证生计,不过他已成了“青年维也纳”派的领袖。而且一些比他更年轻的人
欢喜来向他请教,倾听他的建议和看法。有一次,他在偶然相识的熟人那里
认识了这位个儿高高的年轻中学生。这位中学生用自己巧妙的机智引起了他
的注意。尔后,这位中学生请求能朗诵一出诗剧给他听听。于是,他高兴地
请他到自己的单身住房来,尽管不抱很大的期望。他想,无非是一出中学生
写的剧,不是感伤主义就是假古典主义,所以他只邀请了几个朋友。霍夫曼
斯塔尔穿着童装短裤来了,显得有点紧张和拘束,接着便开始朗诵。施尼茨
勒告诉我说:“几分钟后我们都突然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同时互相交换着赞
赏和近乎惊奇的目光。诗句是那样的完美、形象,无懈可击,音乐性是那样
的鲜明。我们还从未听到过一个当年在世的人写出这样的诗句,我们甚至认
为,自歌德以后几乎不可能有这样的诗句。然而,比这种形式上的无以匹敌
的(以后在德语中再也无人达到的)卓绝更为令人赞叹的是,他对世界的认
识。对一个整天坐在课堂里的中学生来说,这种认识只能来自神秘的直觉。“
当霍夫曼斯塔尔朗诵完后,大家还都默默地坐在那里。施尼茨勒对我说:“我
觉得,我平生第一次遇到了一个天生的奇才,而在我以后的一生中再也没有
如此为之倾倒过。“一个在十六岁开始时就这样—或者更确切一点,不是
说开始,而是说一开始就这样完美—的人,势必会成为歌德和莎士比亚的
一个兄弟,而实际上,这种完美也愈来愈显得成熟:继这第一部诗体剧《昨

天》之后,便是气势壮观的《提香之死》的片断,然后是诗歌创作,他每发
表一首诗,对我们来说都是不寻常的大事,直至数十年后的今天我还能一行
一行地背诵那些诗,后来他又写作短剧和散文,他的散文把丰富的知识、对
艺术的精辟见解、对世界的睫望,神奇地浓缩在数十页空白的稿纸上。总而
言之,这位中学生、这位大学生所写的一切,如同水晶一般从内在深处散射
出光彩,同时又显得深沉和炽烈。诗歌、散文,在他手中犹如伊米托斯山上
芬芳的蜂蜡,紧紧地揉合在一起。他的每一篇诗作,从来都是恰到好处,不
多也不少,不落窠臼,人们总觉得在那前人足迹未至的道路上必有一种不可
理解的力量在神秘地引导他。
我今天几乎无法重复这样一位非凡的人物当时是如何使我们这些已学会
追求真正价值的人入迷的。因为对年轻一代的人来说,知道在自己的身旁,
在自己一代人中间,就有着这样一位卓越、纯正、天才的诗人—对于他,
① 提香 (Titian,原名Titiano Vecellio,一四七七—一五七六),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成尼斯画派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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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终只能用荷尔德林、济慈、莱奥帕尔迪 的传奇形式去想象,可望而不可即,
一半犹如梦幻———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使人陶醉的呢?所以,时至今日,我
仍能清楚记得我第一次亲眼见到霍夫曼斯塔尔的那一天。当时我十六岁。由
于我们悉心注意我们这位理想中的良师益友的一切行动,因此当报纸的一角
登出这样一条不起眼的简讯:他将在“学术俱乐部”作一次关于歌德的报告,
特别引起我的注意 (我们简直不能想象,这样一位天才竟在这么小的范围内
作报告;按照我们中学生崇拜的程度,我们原以为,当霍大曼斯塔尔公开露
面时,那间大厅必然爆满)。可是,在那次报告会上,我们再次证实,我们
这些小小中学生的评判能力和对富有生命力的事物的那种已被证明是正确的
直觉,都已远远超过广大公众和官方的评论;因为在那狭小的讲堂里总共只
有一百三四十人,所以我为了保证坐到座位而急不可待地提前半小时出发,
实属毫无必要。我们等候了片刻。忽然,有一个不惹人注意的瘦高个青年穿
过我们这一排座位,向讲台走去,并且立刻开始演讲,以致我几乎没有时间
把他仔细打量一番。霍夫曼斯塔尔动作灵活,蓄着还没有完全成形的稀软的
上髭,看上去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一张轮廓分明、有点象意大利人的黝黑
的脸,绷得紧紧的,显然有点紧张。他的一双漆黑、柔和而又高度近视的眼
睛流露出来的不安,更加深了这种印象。他仿佛一下子就全身投入到滔滔的
演讲之中,就像一个游泳者投身于熟悉的洪流一般。他越往下讲,举止越自
在,态度越镇静,一旦思路展开,开始时的那种拘束全消失了,只见他轻松
自如,侃侃而谈,就像这位灵感丰富的人平时一样(我以后在同他私人交谈
时也常常发现如此)。只是在他讲最初几句话时,我就发觉他的嗓音并不悦
耳,有时候简直近乎假嗓子,很容易变得尖锐刺耳。不过,当他的演讲使我
们感到十分兴奋和忘乎所以时,我们也就不再去注意他的嗓门和面孔了。他
讲的时候没有讲稿,也没有提纲,甚至没有详细的准备。然而,由于他有一
种天赋的讲究形式的神奇感觉,所以每一句话都十分完美。他令人迷惆地提
出那些最大胆的反命题,为的是紧接着用清楚而又出人意外的措词来加以解
答,使听众不禁感到,他所讲的,只是他从丰富得多的内容中随手拈来的一
部分,他对内容的驾驭就像他本人一样的轻松自如,倘若要深入展开,他还
可以这样滔滔不绝他讲上几个小时而不会使内容贫乏和水平降低。我在后来
几年和他私人交谈时也感觉到这种魅力,诚如斯蒂芬?格奥尔格赞誉他时所
说:“他的话犹如气势磅磷的歌咏和妙趣横生的对谈。”他性格急躁、马虎,
对什么事都十分敏感,在私人交往中常常容易激动和怏怏不乐,不容易和他
接近。不过,当他对某一问题感兴趣的那一会儿,他就象一团火似的,把任
何讨论迅速而热烈地引入到他自己的和只有他才能达到的领域。除了有时和

考虑问题比较稳重、想法比较明朗的瓦莱里和脾气急躁的凯泽林 的谈话以
外,我还从未遇到过一次谈话有象和霍夫曼斯塔尔谈话时那样的思想水平。
在他真正灵感勃发的时刻,他所接触过的一切:读过的每一本书、见过的每
一幅画和每一处风景,都会在他的精灵一般清醒的记忆中复活。他用的比喻
是那样自然、妥贴,就像用左手比喻右手似的,他的观点是那样突出,就象
兀立在远方地平线尽处的背景。——在那次演讲会上,我第一次在他身上真
正感到这种“气息”,即,一种令人振奋鼓舞、难以用理性完全理解、不可
① 贾科莫?莱奥帕尔迪 (Giacomo lecpardi,一七九八—一八三七),意大利诗人。
① 赫尔曼?凯泽林 (Graf Hermann Keyserling,一八八○—一九四六),伯爵,德国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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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摸的气息;我在以后和他个人的接触中也感到这种气息。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霍夫曼斯塔尔再也没有超过他在十六至二十四岁时
所创造的无与伦比的奇迹。尽管我同样赞赏他后期的某些作品—优美的散

文、《安德烈亚斯》的片断(这部未完成作品或许是德语中最美的长篇小说)
和戏剧的部分段落。但是,随着他日益束缚于现实戏剧和时代趣味,随着他
的创作具有明显的意图和功利目的,那些充满稚气的早年诗歌创作中的纯粹
的灵感消失了,梦游者似的那种描绘消失了,从而也就失去了对我们这些好
挑剔的青年人的勉力。我们以一种尚未成年者特有的神秘知觉预先就知道,
在我们青年一代中,他这样的奇迹只可能出现一次,在我们一生中不会重演。
巴尔扎克曾以无可比拟的方式描述过拿破仑这个典型人物是怎样在法国
使整整一代人激奋起来的。一个小小的少尉波拿巴竟莫名其妙地登上了叱咤
世界风云的皇帝宝座,这不仅意味着是他个人的胜利,而且也是青年人这样
一种思想的胜利,一个人为了早早获得权势,并非生下来就必须是玉于或侯
爵不可,一个人不论出身在哪种小户人家,甚至出身在一个贫穷的家庭,同
样可以在二十四岁成为将军,三十岁成为法国统治者和很快成为世界统治者
的—这样一种举世无匹的成功,使数以百计的人离开了自己卑微的职业和
省城:波拿巴少尉使整个一代青年人的头脑发热,使他们更加野心勃勃。他
造就了那支伟大军队的将军们与人间喜剧中的主人公和烈士。一个出类拔萃
的年轻人,一旦在他自己的领域中一举达到前人未能达到的成就,仅仅这一
事实,就会永远鼓舞他周围和身后的所有青年。从这个意义上讲,霍夫曼斯
塔尔和里尔克对我们这些更年轻的人来说,是对我们尚未成熟的能力的一种
不同寻常的推动。我们倒不希望我们中间会有人能再现霍夫曼斯塔尔的奇
迹;但是只要他存在,就会给我们增添力量,因为他存在这一事实本身就清
楚地说明了,纵使在我们那个时代,在我们自己的城市里,在我们这样的环
境中,同样可以产生诗人。他的父亲是一家银行的经理,像我们其他人一样,
出身于犹太市民阶层,因此,这位天才诗人是在一幢和我们差不多的住房里
长大的,里面摆着同样的家具,从小接受同样的道德教胄,进入一所同样死
气沉沉的中学,学的是同样的课本,要在同样的木板凳上坐八年,像我们一
样感到不耐烦,像我们一样热衷于一切精神财富。然而你瞧,为他还必须坐
在硬板凳上磨破裤子和在体操房里来回踏步走的时候,却成功地跳出了自己
狭隘的小圈子—这座城市和家庭。一跃进入无涯的神游世界。在某种程度
上,通过霍夫曼斯塔尔这个实例,向我们显示了,即使像我们这样的年龄和
在一所奥地利中学的牢笼般的氛围中,要创作富有诗意的作品,乃至完美的
诗歌,原则上是可能的。甚至有可能当他在家里和在学校里还属尚未成年、
无足轻重的时候,他的诗作已经出版,已经享有声誉和出名—这对一个童
心十足的人来说,具有多大的诱惑啊!
而里尔克对我们来说又是另一种类型的鼓励,它以一种给人以安慰的方
式,补充了霍夫曼斯塔尔的那种激励。因为纵使在我们中间最胆大妄为的人
看来,要和霍夫曼斯塔尔争个高低,也属冒天下之大不匙。我们知道:他的
这种至善至美的早熟是一种举世无双的奇迹。这种奇迹是不可能再现的。当
我们这些十六岁的人把自己的诗句和那些他在同样年龄写下的非常著名的诗
句相比,都不禁汗颜。我们同样感到,自己的知识在他面前真是相形见继,
② 《安德烈亚斯》(Andreas oder die Verelnigten),长篇小说片断,一九三二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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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念中学时就已博学多才。而里尔克则不同,他虽然也在同样早的时间—
十七岁或十八岁就开始写作和发表诗篇,但里尔克的那些早期诗歌和霍夫
曼斯塔尔的早期诗歌相比,以及从绝对意义上来说,还是不成熟、幼稚和简
单的,唯有抱着宽容的态度,才能看出其中几分天才的光芒。这位诗人是渐
渐成名的,一直到二十二、三岁才开始成为一位受到我们无限爱戴的杰出诗
人。这对我们来说无疑是一种巨大的安慰。一个人不一定非要像霍夫曼斯塔
尔似的在中学时代就已完全成熟:一个人也可以像里尔克似的一步一个脚印
地成才。一个人不必因为暂时写出了一些不像样、不成熟、缺乏责任感的作
品,就立刻认为自己没有指望了。一个人也许不能再现霍夫曼斯塔尔那样的
奇迹,但是可以走一分像里尔克那样比较平稳和比较寻常的成才之路。
不言而喻,我们所有的人早已开始写作或写诗,有的玩乐器和喜欢朗诵。
自然,青年人对业余爱好的态度都不会是消极被动的,因为青年人的本性不
仅仅是要获得若干印象,而是要对印象作出创造性的回答。譬如说,爱好戏
剧,对青年人来说至少意味着希望和梦想自己能登上舞台或者为剧院做点什
么工作。他们对各种天才人物的崇拜神往,不可避免地会导致回过头来看看
自己,能否在自己未曾查明的躯体里或者在一半尚且模糊的心灵中发现那种
特殊素质的苗头。于是,那种艺术创作的欲望在我们班级里十分流行,这倒
是和维也纳的氛围以及当时特殊的条件相适应的。我们每一个人都在自己身
上寻找一种天赋,并想施展它,有四五个人想成为演员,他们摹仿城堡剧院
演员们的腔调,锲而不舍地练习台词和朗诵,悄悄地去听表演课,在学校休
息时间里,各自担任一个角色,即兴表演古典戏剧家们的整场片断,而我们
其他的人,则是既好奇又苛求的观众。还有两三个人,是相当有素养的音乐
爱好者,但是还没有决定是否要去当作曲家、演奏家或乐队指挥。我最初得
到的关于新音乐的知识,应归功于这几个人,因为在交响乐团的正式音乐会
上新音乐是根本看不上眼的。他们也曾不断向我们索取他们想要的各种歌曲
和合唱的歌词。我们班上还有一个人,是当时一位非常著名的画家的儿子,
他在上课的时候替我们在作业本上画满各种图画,同时为我们班上所有那些
未来的天才们都画了肖像。不过。班上最普遍的爱好是文学。我们通过彼此
的激励,在文学方面成熟得越来越快;通过对每一首诗的互相切磋,使我们
这些十七岁人所达到的水平远远超过业余爱好的水平,而且使每个人真正作
出有效的实际成绩,这一点已经被下列的事实所证明:我们的作品不是只有
被一些不知名的地方小报接受,而是被新一代创办的主要杂志所采纳、刊载,
甚至拿到了稿酬—这是最最令人情服的证明。我有一个同学Ph.A.,我曾

*把他崇拜为天才,他的名字就在当时最出色的豪华刊物——《潘神》上赫
然和戴默尔、里尔克的名字一起排在最前面。我还有一个同学A?M?,曾用
“奥古斯特?厄勒”的笔名找到了进入当时所有德语杂志中最难入门和最古
板的文艺刊物—— 《艺术之页》的门径,它是斯蒂芬?格奥尔格专为自己神
圣的、成员经过严格挑选的文学团体而保留的园地。我的第三个同学,在霍
夫曼斯塔尔的鼓励下写了一部关于拿破仑的剧本;我的第四个同学提出了一
种新的美学理论和写出了意味深长的十四行诗;我自己的名字则进了现代人

的主要报纸《社会》和马克西米利安?哈尔登的《未来》周刊,后者是一份
① 《潘神》(Pan ),一八九五—一九○○年在柏林出版的高级文艺刊物。
② 马克西米利安?哈尔登(Maximilian Harden,一八六一—一九二七,德国政论家和作家。早年当过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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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新德国政治和文化史的刊物。当我今天回首往事时,我不得不十分客观
地承认,就我们当时知识的广博、文学技巧的圆熟、艺术水平而言,对一些
年仅十七岁的人来说,确实是惊人的,然而,通过霍夫曼斯塔尔那种神奇的
早熟的例子,这种情况也是可以理喻的,是霍夫曼斯塔尔这个令人鼓舞的例
子,促使我们奋发努力,互相不甘示弱。我们掌握各种艺术诀窍,运用语言
夸张大胆,谙熟各种诗体的技巧,在无数的习作中尝试过不同的风格—从

晶达式的悲怆到民歌的淳朴。我们每天交换自己的作品,互相指出疏忽的不
足之处,讨论每一个韵律的细节。当那些迂阔的教师还一无所知地在用红墨
水划出我们作文本中少了几个逗号时,我们早已在互相展开批评,要求之严
格,审察之细微,见解之内行,是我们那些大型日报上的官方文学评论权威
对待古典大师们的作品所未曾有过的。由于我们一味热衷于此,到了中学的
最后几年,我们在专业判断和文采斐然的表达能力方面,甚至已超过那些著
名的专业评论家。
对我们文学上的早熟,作如此真实的描述,也许会导致这样一种看法:
我们是一班特殊的神童。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在当时维也纳的十几所邻近
的中学里,同样可以看到这种对文学的狂热和文学上早熟的现象。这也不可
能是一种偶然现象。这是由一种特别有利的环境造成的,即:这座城市的艺
术沃土、非政治性的时代、在世纪之交新出现的思想和文学突飞猛进的局面
——这样的环境和我们内在的创作意志有机地联系了起来,这种创作意志在
我们当时的年龄是必然会产生的。
每一个年轻人在他的青春期总有一种诗兴或有一般想写诗的冲动,尽管
在大多数情况下只不过像心灵中泛起些微涟漪。青年人没有经历过这种爱好
是极少见的,因为这种爱好本身也只不过是青春焕发的表现。后来,我们课
堂里的五位演员没有一个是真正登上舞台成为演员的。在《潘神》和《艺术
之页》上登过名字的那几个诗人,也在锋芒初露之后当上了庸庸碌碌的律师
和官员;也许他们今天会对自己当年的雄心壮志,忧伤地或自嘲地付之一笑。
我是所有那些人中间唯一在自己身上保持了创作热情的人,并使这种热情成
为我一生中的核心与本性。但是,我今天仍以感激的心情怀念着那些同窗!
他们曾给予我多少帮助呵!那种热烈的讨论、那种你追我赶的劲头、那种相
互的表扬和批评,曾是怎样早早地锻炼了我的手和脑筋,使我的精神世界大
大开阔。我们大家是怎样轻松愉快地摆脱学校的无聊和单调的呵!今天,每
当我听到舒伯特的那首不朽之歌:“你,述人的艺术,总是在那无比空虚的
时刻,使我们沉湎在一个更美好的世界。“这时,往事又历历在目,我仿佛
看见我们耷拉着双肩坐在可怜的冷板凳上,然后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兴奋地闪
动着炯炯发亮的眼睛,评论和朗诵着诗歌,兴致之高早已把狭隘的小天地忘
得一干二净,真的“沉湎在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当然,这种对艺术的偏狂,这种对“美”的近乎荒唐的过分推崇,只有
牺牲了我们那个年龄的通常兴趣才能得以实现。当我今天问自己,当年我们
是怎样找到阅读所有那些书籍的时间的—因为我们白天都已被上学的时间
一八八八年成为新闻记者,一八九二年创办自己的政治周刊《未来》(die Zukunft ),独家经营并作为个
人的战斗喉舌。
① 品达(Pindar,约公元前五一八—四四二),古希腊会唱琴歌的职业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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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必要的起居用餐树间挤满,我这才明白,那是以大大损失我们的睡眠,从
而也损害了我们精神焕发的身体为代价的。虽然我每天早晨必须在七点起
床,但是我却从未在深夜一两点钟以前把我的读物释手,而且从那时起就永
远养成了一种坏习惯:即便到了深夜,我还要看一两小时的书。所以我当时
每天早晨都是在最后一分钟匆匆忙忙赴往学校,两眼惺忪,脸洗得十分马虎,
一边疾步走路一边嚼着抹了黄油的面包片;我今天不记得有哪一天不足这样
的,我们这一群小学究,看上去全都脸若菜色,骨瘦如柴,就像没有成熟的
水果,此外,衣着也不修边幅—这些都毫不奇怪。因为我们把零用钱的每

个赫勒都用在看戏、听音乐会和购买图书上了,再说,我们也并不在乎要让
年轻的姑娘们喜欢我们;我们只是想要给高级人物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们觉
得和年轻的姑娘们一起散步是浪费时间,因为我们在学问上非常傲慢,有一
种先入为主的偏见,认为女性在智力上就是差,我们不愿意把自己宝贵的时
间化在肤浅的闲扯上。我们对一切体育运动都不闻不问,甚至瞧不起。要让
今天的年轻人理解这一点可能很不容易。诚然,体育运动的浪潮在上个世纪
还没有从英国冲击到我们欧洲大陆。当时,还没有这样的体育场:当一个拳
击手用拳头向另一个拳击手的下颚频频猛击时,上万的观众会兴奋得狂呼乱
叫。报纸还没有派出自己的记者,让他们用通栏的篇幅像荷马史诗似的报道
一场曲棍球比赛。在我们那个时代,摔跤、体育协会、举重纪录,这一切还
都是郊外发生的事。参加者乃是屠夫和搬运夫之流。只有那种比较高雅、比
较贵族气的赛跑运动,才一年有几次把所谓“上流社会”的人吸引到赛跑场
上,但也不是我们这些把任何体力活动视为纯粹浪费时间的人。当我十三岁
开始感染到那种对学问和文学的爱好时,我也就停止了滑冰、把父母给我用
来学习跳舞的钱全用来买书。我到了十八岁还不会游泳、不会跳舞、不会打
网球。一直到今天我既不会骑自行车也不会开汽车。在体育运动方面任何一
个十岁的男孩都可以讥笑我。即使到了今天的一九四一年,我还不大分得清
棒球和足球、曲棍球和马球。每张报纸的体育部分,我觉得都像是用中国字
写的,一点也弄不明白。我对所有那些体育运动的成绩—速度和评分的记

录,就像哪位波斯的沙阿一样不开窍,有一次,有人鼓动那位沙阿去参加一
次跑马大赛,他却以东方人的智慧说道:“干吗?我本来就知道总有一匹马
比另一匹跑得快,哪一匹跑得快,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们也同样轻视锻炼
自己的身体,觉得这是白白浪费时间。唯有下棋尚得我们几分垂青,因为它
需要动脑筋。而更为荒谬的是:虽然我们觉得自己正在成为诗人或者有潜力
成为诗人,但是我们却很少关心自己周围的大自然。在我头二十年的生涯中,
我几乎没有好好看一看维也纳周围的美丽风光。当最美、最热的夏天来临时,
城里空空荡荡,却使我们更加迷恋这座城市,因为我们可以乘此机会在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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