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昨日的世界》茨威格

_23 斯蒂芬・茨威格 (澳大利亚)
打扮—身穿紧胸、褶腰的衣裙——,不起眼的萨尔茨堡一下子左右了世界
服装的时尚。在旅馆里,人们争着订房间。到演出大厅去的汽车道上一片喜
----------------------- 页面192-----------------------
气洋洋的景象,就象从前去参加皇家官廷舞会的路上一样,火车站始终是人
山人海,其他城市也曾试图吸引这股有钱可赚的人流,但没有一座城市成功。
萨尔茨堡在那十年之内一直是艺术朝拜者在欧洲的圣地。
所以说,我住在自己的城市,一下子也等于生活在欧洲胁中心。又是命
运满足了我的一个自己几乎从来不敢想的愿望,我们在卡普齐纳山上的那幢
房子成了一所欧洲人的房子。谁没有到我们那里去作过客呢?我们的宾客登
记簿也许比我这纯粹的回忆更能说明问题,但是这本登记簿也和那所房子和
其他许多东西一样,落到了纳粹分子的手里。我们在那里和谁有度过美好的
时刻呢?我们曾从阳台上桃望美丽,静谧的景色,不知道就在对面的贝希特

斯加登山土住着一个要破坏这一切的人 。罗曼?罗兰和托马斯?曼曾在我们
那里住过,在作家中,我们曾友好地接待过H.G.威尔斯、霍夫曼斯塔尔、雅
② ③
各布?瓦塞尔蔓、房龙 、詹姆斯?乔伊斯、埃米尔。路德维希、弗朗茨?韦
尔弗尔、盖奥尔格?勃兰兑斯、保尔?瓦莱里、简?亚当斯、沙洛姆?阿施、

阿图尔?施尼茨勒。在音乐家中,我们接待过拉威尔 、理夏德?施特劳斯、
⑤ ⑥
阿尔滨?贝尔格 、布鲁诺?瓦尔特、巴尔托克 。分散在世界各地的著名画
家、演员、学者,谁没有到过我们家呢?每年夏季给我们带来多少畅谈文学

艺术的愉快和美好时光呵!有一天,阿尔图罗?托斯卡尼尼登上了我们那陡
峭的台阶,从此开始了我们之间的友谊,这友谊使我比以前更懂得喜爱和享
受音乐。后来有好几年时间,我是他排练时的最忠实的座上客,我曾不止一
次地亲眼目睹他为达到艺术上完美无缺的境地而竭尽全力,——那种艺术上
的完善在以后的公开音乐会上既显得象是奇迹,而又觉得非常自然——(我
曾在一篇文章中描述过他排练时的情景,他的那些排练对每一位艺术家来说
都是最好的榜样,促使他们不达完美无瑕的境地决不罢休)。我深切体会到
莎士比亚说得真好:“音乐是心灵的养料”,而且,当我目睹各种艺术比赛
时,我真庆幸我有和它们给下不解之缘的好运。那些夏天的日子是多么丰富
多彩呵!艺术和令人陶醉的风景交相辉映!后来,当我回首往事,想起那座
小城市的时候,我总是心情颓丧和抑郁不乐。第一次世界大战刚结束时,我
们曾在自己的那幢房子里冒着寒冷和从屋顶漏进来的雨水搏斗,这时我才感
到那几年国泰民安的岁月在我一生中所起的作用,那就是恢复了我对这个世
界、对人类的信任。
① 系指希特勒。
② 房龙(vanLoon,HendrikWillem,一八八二—一九四四)美国新闻记者和作家,原籍荷兰,代表作有《人
类的历史》、 《圣经的历史》等。
③ 埃米尔?路德维希 (EmilLudwig,一八八一—一九四八),瑞士德语作家,一九四○年后居住美国,
以撰写不拘泥于历史真实的传记著称,代表作有《拿破仑传》、《歌德传》、《俾斯麦传》、《罗斯福传》、
《斯大林传》等。
④ 莫里斯?拉威尔(MauriceRavel,一八七五—一九三七),法国作曲家,代表作有芭蕾舞剧,《达非尼
与克罗埃》、管弦乐曲《西班牙狂想曲》等。
⑤ 阿尔滨?贝尔格(AlbanBerg,一八八五—一九三五),奥地利作曲家,所作歌剧《沃伊采克》被西方
公认为现代歌剧的代表作。
⑥ 贝拉?巴尔托克(BelaBart6k,一八八一—一九四五),匈牙利钢琴家。
⑦ 阿尔图罗?托斯卡尼尼(ArturlToecanini,一八六七—一九四七),世界著名的意大利指挥家。
----------------------- 页面193-----------------------
虽然在那几年有许多著名的受人欢迎的客人到我们家里来,但是当我独
身自处的时候,在我周围仿佛仍有一群高贵人物神秘地和我在一起。那就是
在我上面已经提到过的名人遗墨搜集本里收藏着的各个时代最杰出的大师们
的手迹,——我通过这种方法渐渐地把著名人物的踪影召来了。我十五岁时
就开始了这种业余爱好,但在以后的年月里,由于经验的积累,办法越来越
多,更主要的是热情越来越高人这种业余爱好也就由单纯的一般收集变成有
机联系的汇编,我甚至可以说,变成了一项真正的艺术工作。开始之初,我
象每一个新手一样,只追求把名字—名人们的名字搜集起来;后来才出于
好奇的心理,收集更多的手稿—作品的初稿或片断;这些手稿同时也使我
了解到一个受人爱戴的大师的创作方法。在世界上无数不解之谜中,造物的
秘密乃是最深奥和最玄妙的。大自然不让人摸透造物的秘密。地球是怎样产
生的,一朵小花是怎样产生的,一首诗和一个人是怎样产生的,大自然从来
不让人掌握其中最关键的奥秘。大自然毫不留情地、绝不迁就地在这里给自
己蒙上一层面纱。就连诗人自己、音乐家本人事后也无法说清他灵感产生的
那一瞬间。当一件作品突然变得非常成功时,那么,就连那位艺术家本人也
不再记得作品的起源和它的形成过程。他永远或者几乎永远也说不清楚,在
他精神非常集中时,词句是怎样变成诗行的,个别的单音是怎样变成千古流
传的旋律的。对这种不可捉摸的创造过程能提供少许猜测依据的唯一材料是
艺术家的一页一页的亲笔手稿,尤其是那些涂涂改改、不准备拿去付印的未
定初稿。后来的改定稿就是从这些初稿中逐渐形成的。收集一切伟大的诗人、
哲学家和音乐家的这些底稿—这些反复修改的原稿,也是他们艰苦创作的
见证——,是我收集名人手迹的第二阶段,也是更有意识的阶段。到拍卖市
场去搜罗这些底稿对我来说是一种乐趣,我也非常愿意花精力到藏匿得最深
的地方去寻求这些底稿,同时这也是一门科学,因为我除了收集名人手迹之
外,还收集全部有关写名人手迹的第二手书,以及业已出版的手迹本的全部
目录。从数字上讲,我收集了四千多册有关书籍,这是一笔非常大的、无人
可以与之匹敌的私人藏书,因为即使是商人们也不会把那么多的时间和热情
倾注于一个专门学科。我甚至可以说,在那三四十年的搜集手迹的时间里,
我成了这一领域里的第一个权威,我知道每一页重要的手稿,知道它在什么
地方,是谁收藏着,是怎样转到它的收藏者手中的,我成了一个真正的鉴定
家,一眼就能辨出真伪,在估价方面,我比大多数专业人员还要有经验。—
—当然,在文学方面或者在生活的其他领域里,我是从来不敢说这样的话的。
尽管如此,我在收集手稿方面的雄心仍然有增无减。仅仅是反映成千种
创作方法的一系列世界文学和音乐方面的手稿已不能使我满足。单纯扩大收
集量也已不再吸引我,而是不断地精选,我在最后十年的收集工作主要是这
方面,如果说,我最初曾满足于收集那些能反映一位诗人或者一位音乐家创
作过程的手稿,那么,我后来的努力方向就渐渐地转到收集那些能表现一位
艺术家处于创作鼎盛时期,即获得最高成就时期的手稿。也就是说,我搜集
的不仅仅是一位诗人所写的任何一首诗的手迹,而是他的最优美的诗篇之一
的手迹,而且尽可能收集一首不朽诗篇的手迹。——在用羽毛笔或铅笔把灵
感第一次形成世间的诗篇的最初时刻起一直流传到千古。我正是要从那些不
朽之人遗下的珍贵手稿中收集他们为世界而创造的不朽之作。——这是非常
苛刻的要求!
所以,我的收集工作从来都是接连不断的;一旦我找到一页更重要、更
----------------------- 页面194-----------------------
有特色的手稿,即一页更有永久保留价值的手稿—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
——,那么我会把我收藏的任何一页已不太符合我的那个最高要求的手稿剔
除掉、卖掉或者交换掉。而且令人奇怪的是,在许多情况下都能成功,因为
除了我之外,只有极少的人具有这样的知识、这样坚韧不拔的毅力,同时又
有这样的经验去收集这些重要的手迹。所以,那些作品的最初手稿或者属于
创造性的人类最有永久意义的文件草稿,搜集到最后,先是一皮包,然后是
用金属和石棉加以防护的整整一箱子。由于我今天被迫过着一种漂泊不定的
生活,手头没有那些早已失散了的收藏品的目录,所以我只能随便列举几件
收藏品—从中可以窥见处于不朽时刻的世间天才。
在那些收藏中,有一张是达?芬奇工作笔记的手稿,是他用向左倾斜的
笔体书写的对素描的附注;有四页拿破仑用几乎不能辨认的字体写给他在黑
沃利的士兵们的军令;那里有用大幅印刷纸印的巴尔扎克的一整部小说,每
一印张上都有上千处字迹甚为清楚的校改,说明在上面进行了反复的推敲。
(幸亏因为一所美国大学需要它的照片复制品,从而把它保存了下来。)那
里有尼采的《悲剧的诞生》的鲜为人知的最初手稿,这部为他心爱的科西玛?瓦
格纳而写的手稿在《悲剧的诞生》发表之前好久就写成了;在我的收藏中还

有巴赫的一部康塔塔 、格鲁克的阿尔西斯特咏叹调和一首韩德尔的咏叹调,
韩德尔的音乐手稿是所有音乐手稿中最为稀世罕见的,我总是找那些最有代
表性的手稿,而且绝大部分都找到了,如勃拉姆斯的《吉普赛人之歌》、肖
邦的《巴尔卡罗勒》、舒伯特的千古流传的《致音乐》、海顿的《皇帝四重
奏》中《上帝保佑》的不朽旋律,在有些情况下,我甚至能做到:从收集一
件具有独创性的手稿开始,扩大到收集能概括一生创作个性的手稿。于是,
我不仅有一张莫扎特十一岁时稚气未脱的手稿,而且还有他为歌德的《紫罗
兰》所作的瞅曲手稿—这首不朽的歌是他歌曲艺术的标志。在他的舞曲中,
我收藏的手稿有:表现费加罗“不再受人欺凌”的小步舞曲;《费加罗的婚
礼》里的小天使咏叹调,以及那些从来没有全文公开发表过的写给巴斯勒①

的十分粗鲁的和一首轻佻的卡农 ;最后还有一页在他逝世前不久写的《狄托

的仁慈》中的一首咏叹调的手稿。我收藏的歌德的手稿也能勾画他一生的轮
廓。从他九岁时的一篇拉丁文译文的手稿一直到他去世前不久八十二岁时作
的一首诗的手稿。在这中间有一大张他的顶峰之作的手稿,即《浮士德》的
一张双西对开页的手稿;还有他的自然科学论文的原稿,许多诗作的手稿以
及从他一生各不相同的阶段中选来的绘画手稿,从这十五件手稿中人们可以
概观歌德的一生。但我收集的我最尊敬的贝多芬的手稿却不能全面概括他的
一生。我的发行人基彭贝尔格教授是我在收集歌德和贝多芬的手槁时的对手
和竞争者。他是瑞士的大富翁,他收集的贝多芬的珍贵手稿是无人可以与之
匹敌的。但是我收藏的贝多芬的遗物至少可以让人们清楚地看到他一生中最
① 康塔塔 (Ksntate),源于意大利文cantare,意为“歌唱”:与sotata (演奏)对称,是多乐章声乐曲,
以咏叹调、宣叙调、重唱、合唱组成之,故一译“大合唱”。巴赫作有康塔塔二百余部,绝大多数为宗教
性,其中世俗康塔塔仅遗留二十五部。
① 巴斯勒,是莫扎特的歌剧《费加罗的婚礼》中的人物—一个爱为主人帮闲拍马的音乐教师。
② 卡农,复调音乐之一种,如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末乐章。
③ 《狄托的仁慈》(TheClemencyofTitus),莫扎特于一七九一年创作的二幕歌剧,剧情是关于古罗马皇帝
狄托 (Titus,约四十—八十一)的仁政。它是莫扎特的最后一部歌剧,上演后九星期作者逝世。
----------------------- 页面195-----------------------
凄凉的一刻—这是世界上没有一家博物馆能提供的,且不说我收藏着贝多
芬青年时代的笔记本、他的歌曲《吻》的手稿和《哀格蒙特》乐谱片断的手
稿。由于碰到一次好运,我得到了贝多芬房间里剩下的全部陈设,那些陈设
是在他死后被拍卖,而由枢密顾问官布罗伊宁购得,然后转让给我的。主要
是那张大写字台以及藏在写字台抽里的他的两位恋人的画像:一幅是吉乌莉
塔?古西亚尔蒂伯爵夫人,另一幅是埃尔德蒂伯爵夫人。还有那只直到他临
终前还一直保存在自己床边的钱箱,那张斜面小写字桌—他卧在床上还一
直在这张小斜面桌上写下最后的乐谱和书信;还有一绺从他临终床上剪下来
的白色卷发、讣告信函;以及他用颤抖的手写下的最后一张洗衣单,可以拍
卖的家具什物的清单,他在维也纳的全体朋友为他身后无依无靠的女厨莎莉
而认购遗物的字据。由于一个真正的收藏家总是经常会碰上好运气,所以在
我得到他房间里的一切遗物之后不久,我又有机会弄到三幅他在临终床上的

素描。从那几幅同时代人的绘画中,我们知道,在十一月二十六日 贝多芬弥
留之际,一位年轻的画家和舒伯特的朋友—约瑟夫?特尔切尔想把垂死的
贝多芬画下来,但是他被那位认为这是大不恭敬的枢密顾问官布罗伊宁赶出
了死者的房间。那几幅素描销声匿迹了数百年,一直到那位名气不大的画家

的好几十本素描手稿在布尔诺的一次小小拍卖中。以低得可怜的价格出售
时,才突然发现在手稿中有那三幅素描。不知怎么一回事,好运接踵而来,
一天,有一个商人给我打电话,问我是否对贝多芬在临终床上的画像真迹有
兴趣。我回答说,我自己已经有了。但是后来才弄清楚,那张打算卖给我的

手稿就是后来的丹豪塞 的非常著名的贝多芬临终遗像的石版画。于是我把所
有那些以视觉形式保留了那个值得纪念、真正不该消失的最后时刻的画像收
藏在一起。
毫无疑问,我从来不认为我是那些物品的占有者,而仅仅是那些物品在
那个时期的保管者。吸引我的不是那种占有的欲望、据为己有的欲望,商是
要把那些珍品搜集到一起的心情,是把收藏当作一项艺术性的工作。我当时
就意识到,这项收集工作本身,从总的长远的观点来看,比我自己的作品更
有价值。尽管已经收集到了许多东西,但我还是迟迟不整理出一份目录,因
为我仍然处在初创时期,工作正在进行,且不够完臻,尚缺少某些名人和某
些手稿。经过一番考虑,我当时的想法是把那些独一无二的收藏品在我死后
转变给一所能满足我特殊条件的研究所,也就是说、该研究所能每年拨出一
定数量的款项、按照我的想法去继续完善那些收藏。如果是这样,那么我的
全部收藏就不会凝固僵化;而是一个富有生命力的有机体,它会在我身后五
十和一百年的时间内不断得到补充和完善,从而成为一种越来越完美的齐全
的收藏。
可是对我们那一代历经磨难的人来说,是不可能想到自己身后的事的。
随着希特动时代的开始和我远离家园,我的搜集收藏品的乐趣也就没有了。
再说,把一些东西保存在某处的安全性也不具备。有一段时间,我还把一部
分收藏品放在保险箱里,放在朋友那里,但是后来我决心按歌德说的话去—
① 据原书出版者注,此处茨威格记忆有误。贝多芬死于三月二十六日。
② 布尔诺 (Brunn ),今捷克一小城镇。
① 约瑟夫?丹豪塞 (Joseph Danhauser,一八○五—一八四五),奥地利画家,维也纳市民风俗画的主
要代表,作品有《母爱》等。
----------------------- 页面196-----------------------
—如果博物馆、收藏品和兵器库得不到继续充实的话,还不如把它们封存起
来。我宁愿和我今后再也无能为力的搜集工作告别。临分手时,我把主要是
我同时代的朋友作为礼物赠送给我的一部分收藏品送给了维也纳的国家图书
馆。另一部分我变卖给了别人,其余部分,过去和现在的命运如何,我就不
在乎了。我的乐起从此就一直在于自己的创作,而不再在于别人已经创作好
的作品。我放弃了收藏,但我不感到后悔。因为在那些敌视一切艺术、敌视
一切收藏品的时代,我们这些被追逐、被驱赶的人还必须新学会一种艺术,
即舍得放弃的艺术:向我们曾经视为骄傲和热爱过的一切诀别。
岁月就这样随着写作、旅行、学习、读书、搜集、玩乐而年复一年地过
去。当一九三一年十一月的一个早晨我醒来时,我已是五十岑的人了。对萨
尔茨堡那位老实巴交的白发邮差来说,那一天可晕一个倒楣的日子。因为在
德国有这样一种庭好的习俗,一个作家到了五十岁生日的时候,报纸上要为
他大大庆祝一番。所以那位老邮差不得不将大批的信件和电报从一级级陡峭
的台阶上拖上来。在我打开那些信件和电报之前,我就思忖,那一天对我来
说意味着什么呢?人生的第五十个年头被看作是一个转折;我不安地回首过
去,我已经走过了多少路程,我扪心自问,我是否还要继续向上奋进。我细
细琢磨已经度过的时光;回顾那五十年的生活历程,我想起我是怎样从自己

的家走进这阿尔卑斯山区、然后又到了那块缓缓倾斜的谷地,同时我心里又
不得不这样想,那块谷地很可能是罪恶之薮,我没有什么可感激的。但出乎
意料的是,人们最终给予我的,要比我期待的多得多。传播媒介界—我正
是藉助它们而得以发展,并且通过它们发表自己的诗歌、文学作品—所起
的作用,远远超过我童年的最大胆的梦想。岛屿出版社特地发行了一本我的
业已出版的各种文本著作的总目录,作为庆祝我五十寿辰的礼物,它本身就
已经象是一本书,里面什么语种都有了,有保加利亚文、芬兰文、葡萄牙文、

亚美尼亚文、中文和马拉提文。传播媒介界还把我的话和思想用盲文、速记、
各种外国的铅字与方言传播到人们中间,我的生存空间远远地超出我自己居
住的范围我和我们那个时代一些最优秀的人物给成了私人朋友,我欣赏过最
完美的演出;我可以游览和观瞻那些不朽的城市、不朽的绘画、世界上最美
的风景我没有职务和职业上的羁绊,始终自由自在。我的工作就是我的乐趣,
不仅如此,我的工作还给他人带来乐趣!还会有什么不幸的事发生呢?到处
是我的书:难道会有人把这些书郁毁了?(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完全没有
预料到后来发生的事。)那里是我的家,——难道会有人把我从家里赶出去?
那里有我的朋友—难道我有朝一日会失去他们?我曾经毫无畏惧地想到过
死,想到过患病,但是在我的思想中却从未想到过我目前面临的这种处填,
没有想到我不得不背井离乡,作为一个被赶出家门的人而被追逐;被驱赶,
再次从这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浪迹天涯,我没有想到我的那些书籍会被焚
毁、被禁止、被宣布为不受法律保护,我没有想到我的名字在德国会那是一
块罪恶之薮。
象一个罪犯的名字似的受到指责,我没有想到原来的那一班朋友—他
们的信件和电报在我生日那天全放在我的桌上—在以后的邂逅中会突然脸
① 那块谷地是指萨尔茨堡,希特勒也曾在萨尔茨堡居住过,因此茨威格说
② 马拉提文,印度孟买省中部马拉提人用的文字,
----------------------- 页面197-----------------------
色变得苍白。我没有想到我在三四十年里孜孜不倦所做出的一切业绩竟会被
一笔抹煞。我没有想到我当时自以为在生活中十分稳固的一切竟会分崩离
析。我没有想到在我的事业即将接近顶峰的时候竟又要我以力不从心的精力
和交瘁的心去重新开始一切。说真的,在我庆祝五十寿辰的那一无,我做梦
也没有想到以后会发生这样一些不可思议的荒唐事。当时,我是心满意足,
从而也热爱生活。我无忧无虑,即使我不再进行任何写作,我的已出版砌书
籍也足够我生活。似乎一切都已得到,万事大吉。我早年在父母家中获得、
尔后在战争中失去的那种安全感,又依靠我自己的力量重新获得。我还想得
到什么呢?
不过,奇怪的是恰恰在我不知道还想得到什么的时候,却感到一种莫名
的不快。在我的内心中好象有什么东西(不是我自己)在发问:要是你的生
活始终这样下去,始终这样一帆风顺,始终这样有条不紊,始终这样有收获,
始终这样舒服和没有新的焦虑和磨难,难道果真就不错了吗?这种优裕的、
完全有保障的生活难道不是更不符合你的本性吗?我沉思着在房子里走来走
去。那幢房子在那几年已完全按照我的愿望变得相当漂亮了。可是,难道我
就应该始终在那幢房子里生活?始终坐在同一张写字桌旁,一本接一本地写
书?然后坐等一笔又一笔的版税?渐渐变成一位尊贵的先生,用礼俗端正的
品行来维护自己的名声和著作?和一切意外的事件、一切焦虑不安、一切危
险隔绝?难道我就应该在笔直、平坦的大道上继续这样生活下去,一直到六
七十岁?——我心中继续这样梦想着——,对我来说,出现一些其他的事,
一些新鲜的事,一些使我感到不安、焦虑但同时又能使我变得年轻的事,岂
不是更好吗?因为这些事将会促使我去从事新的、也许是比较危险的斗争。
是呀,在每一个艺术家的心中都隐藏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矛盾:当生活十分坎
坷的时候,他渴望安宁;可是当生活十分安宁的时候,他又渴望紧张。所以,
我在五十岁生日的那一天,内心深处只有这样一种居心不良的愿望:但愿会
发生一些能把我再次从那充满安全感的舒适环境中拽出来的事,但愿会发生
一些迫使我不象以往似的继续生活下去、而必须重新开始的事。难道这是我
害怕年老、害怕衰退、害怕变得迟钝的表现?抑或这是一种神秘的预感,它
让当时的我为了寻求内心的发展而渴望另一种复为艰难的生活?对此,我并
不知道得很清楚。
我之所以不知道,是因为在那个特殊时刻,从无意识的朦胧中产生的想
法根本不是一种说得清楚的愿望,也肯定不是和清醒的意志有联系的东西。
它只是我感觉到的一种倏忽而亲的念头,大概也不完全是我自己的念头,而
是一种连我自己都不清楚的出自幽冥的念头。可是,驾驭我生活的那种神秘
力量想必已觉察到我这一念头。——驾驭我生活的神秘力量是不可捉摸的,
它曾满足了我从来不敢大胆奢望的许多东西。担它当时已顺从我的意愿,举
起自己的手准备把我生活的基不彻底粉碎,同时迫使我在生活的废墟上重新
建立一种更为艰难困苦、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活。
----------------------- 页面198-----------------------
希特勒的崛起
在那些决定时代命运的巨大运动刚开始的时候,恰恰是历史本身阻碍了
那些同时代人对它们的认识,这仍然是不可抗拒的历史法则,所以我今天已
记不得,我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听到阿道夫,希特勒的名字的。这个名字我们
当时已经听了许多年,我们不得不每天,甚至每秒钟都联想到或者说出这个
名字。这个家伙给我们世界带来的灾难比一切时代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多。不
管怎么说,那肯定是相当早的事了因为我们萨尔茨堡离慕尼黑只有两个半小
时的火车路程,可以说是它的邻近城市,只要那个地方发生了什么事,便会
很快传到我们这里来。我只记得,有一天—我今天怎么也想不起那个日子
来了—一位熟人从那里来,抱怨说,慕尼黑已经又闹起来了,尤其是那里
有一个名叫希特勒的煽风点火的家伙,他用大打出手的方法扰乱会场,并用
最下流的方式煽动人们反对共和国与犹太人。
当时,这个名字进入我的耳朵,是空空洞洞的、没有分量的,后来我也
没有再去想它。因为正如今天早已消隐得无影无踪的许多煽动家和暴乱者的
名字在当时混乱的德国出现一样,不用多长时间便又消失了。比如,带领波
① ②
罗的海部队的上校艾哈特 的名字,卡普将军的名字。政治谋杀者们的名字,
巴伐利亚共产主义者的名字,莱茵地区分裂主义者的名字,志愿军头目的名
字。几百个这样的小气泡在发了酵的泥塘里翻滚着,既不产生爆炸,也不留
下什么,只是化作一阵恶气,把尚未愈合的德国伤口里的腐烂过程清清楚楚
地暴露出来。有一次、我偶然看到一份那个新纳粹运动的名叫《米斯巴赫报》
的小报(那份报纸后来发展为《人民观察家》)。米斯巴赫只不过是一个小
村庄。那份报纸也办得粗俗鄙陋。那么,究竟是谁这样关心它呢?
我几乎每星期都去国界那边的近镇赖兴哈尔和贝希特斯加登,后来有一
次我在那里看到了穿着翻口长统靴和褐色衬衫的年轻学生队伍—排头是小
个儿,后面是大高个—他们每个人的手臀上都佩带着颜色显明的卐字形袖
章。他们举行集会、游行,趾高气扬地唱着歌、齐声喊着口号穿过大街,他
们把巨幅标语贴在墙上,并装饰以卐字符号,我第一次察觉到,在这些突然
冒出来的乌合之众的背后一定有有钱和有影响的人物存在。当时希特勒还只
能在巴伐利亚的啤酒馆里发表演说,他一个人是不能把几千个年轻人武装成
一支耗费如此浩大的队伍的。必然有更强有力的人物才能推动那个新“运
动“。他们的制服是簇新的,在那个真正的老兵都穿着破旧军服走来走去的
时代,从一个城市派到另一个城市的“冲锋队员”竟然拥有一个令人吃惊的
停车场:里面停的全是崭新的汽车、摩托和载重车。除此以外,显而易见的
是军队领导人对那些年轻人进行了战术上的训练—或者如当时人们所说的
“准军事”训练—而且肯定是德国国防部本身提供物质条件,来进行那种
有计划的技术训练,希带动一开始就是德国国防部秘密情报处的密探。恰巧
不久我有机会亲眼目睹那种事先训练过的“战斗行动”。在边境的门个小镇,
社会民主党人正在以和平的方式举行集会,突然有四辆大卡车急驰而来,每
一辆车上都载满了手持橡皮棍的年轻纳粹党徒,完全如我在咸尼斯圣马可广
① 艾哈特 (HetmannEbrkardt ,一八八一—一九七一)德国海军军官。志愿军头目。曾参加卡普暴动。
② 卡普(WolfgangKapp,一八五八———九二二)德国政治家。一九二○年三月发动暴动,一九二二年死
于受审前的监禁中。
----------------------- 页面199-----------------------
场旁边看到的一样。那些纳粹党徒闪电般地对毫无准备的人群进行突然袭
击。是从法西斯主义者那里学来的同一种方法,只是在军事上更加训练有素,
用德国的话说,对细枝未节都作了系统的准备。冲锋队员随着一声哨响,迅
猛地跳下汽车,用橡皮棍向在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抡去,警察还没有来得及
干预,或者工人们还没能聚集在一起,他们就已经重新跳上汽车,飞驰而去。
使我惊异不已的是他们那些蹦上跳下攀登汽车的准确动作,那些动作每一次
都是按那帮歹徒头目的一声尖厉的哨声完成的。看得出来,每一个年轻队员
事先都已知道,用怎样的技巧、从汽车的哪一个轮子爬上去,跳到哪一个位
置,以避免和下一个人碰撞,从而不致给全体造成危险,他们的肌肉和神经
对此早已有所准备。这无论如何不是一个人的机敏所能做到的;手的每一个
动作肯定早就在营房、在练兵场练了几十次、几百次了。一眼就能看出那支
部队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袭击、暴行和恐怖活动而训练的。
不久,人们便可听到更多的有关在巴伐利亚州举行的那些地下演习。当
大家熟睡的时候,那些年轻的队员便悄俏地溜出房间,集合在一起,进行夜
间“野外训练”,由国家或者党的秘密资助人出钱,由正在服役或已经退役
的国防军的军官们训练那支部队,当局对那些难得的夜间演习并不太注意。
当局是真的睡着了吗?或者只是闭上了眼睛?当局对那个运动是袖手旁观
呢,还是暗地里助长它的气焰?不管怎么说,曾经暗地里支持过这个运动的
当局后来自己也被那突然出现的运动所使用的那种残暴手段和快速行动惊骇
得不知所措。当局在一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慕尼黑已经落入希特勒之手。一
切行政部门均被占据,报纸被手枪逼着宣告革命已经胜利完成。一筹莫展的
共和国只是象做梦似地眼望着鲁登道夫将军如救星一般从那云雾中升起,他
是许多自以为能战胜希特勒的人物中间的第一人。可是他们不但没有如愿,
反而被希特劾愚弄了。那次想征服德国的著名的啤酒馆暴动是上午开始的,
但到中午就完蛋,这是大家知道的 (我没有必要在这里讲述世界历史)。希
特勒逃跑了,不久又被捕;那个运动也随之消失。到了一九二三年,卐标记
不见了;冲锋队和希特勒的名字也几乎被人遗忘了。没有人再想到他可能会
是一个掌权的人物。
若干年后,希特勒才又重新出现,是当时对现状不满的怒涛把他匆匆抬
出来的。通货膨胀、失业、各种政治危机,还有外国的愚羹举动,使德意志
民族人心浮动;此外,当时德国各阶层都迫切要求建立秩序,对他们来说,
秩序从来就比自由和权利更重要。歌德就曾说过,没有秩序比不公正更令他
厌恶。所以,当时谁要是许诺建立秩序,一下子便会有几十万人随着他走。
但是,我们还是一直没有注意到危险。少数作家也真的花精力去读希特
勒的书,可是他们不去研究他的纲领,却只顾嘲讽他的枯燥无味的散文的华
而不实的风格。民主主义的大报纸—不是去提高人们的警惕—而是每天
抚慰自己的读者,说什么依靠用重工业和冒险借来的钱勉强维持着的那种耗
费巨资的宣传运动是不可避免地要在明天、后天彻底破产的。然而在外国,
人们大概永远也不会理解那个基本道理,那就是在那些年里德国为什么会低
估和轻视希特勒的为人和他不断扩大的权力的,这是因为德国从来不仅是一
个等级森严的国家,而且在等级观念里还要加上根深蒂固的对“学历”的顶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