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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的世界》茨威格

_11 斯蒂芬・茨威格 (澳大利亚)
到过巴黎再到伦敦,给我的感觉,就象一个人在炎热天突然走进阴凉之
中。一个人刚到伦敦,都不由得会感到一阵寒颤,但是眼睛和其他各种知觉
很快就会适应。。我原打算在英国好好观光两三个月,似乎理应如此。因为
几个世纪以来世界是沿着这个国家的轨道向前运转,如果不了解这个国家,
怎么能理解我们这个世界和通过它的各种人员评价这个世界呢?我希望通过
大量的会活和频繁的社交好好练一练我的蹩脚英语 (顺便提一下,我的英语
从未真正说得十分流利).可惜我没有达到目的。我象我们所有欧洲大陆去的
人一样,在英吉利海峡的彼岸,和文学界很少接触,在各种早餐谈话和在我
们小小的出租公寓里简短的交谈时,凡涉及到宫廷、比赛、娱乐会这类内容,
我总觉得和我完全不相干。当他们讨论政治时,我也无法插嘴,因为他们说
的那个家伙,我不知道他们指的就是官廷大臣;而且那些绅士先生们总是只
称呼名字,而不称呼姓。面对那些马车夫中的伦敦佬,我的耳朵聋了似的。
所以我在英语方面的进步并没有如我所希望的那样快。我曾试图在教堂
里从传教士身上学到一些好的措辞;我旁听过两三回法庭审理;为了听到正
确的英语,我到剧院去看戏。——但是我在巴黎处处可以遇到社交活动、轻
松愉快和同伴情谊,我在伦敦却始终必须费劲地去寻找。我找不到一个人可
以和他讨论讨论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事情;由于我对体育、娱乐、政治以及
他们平常关心的事抱着全然无所谓的态度,在那些好心的英国人看来,我大
概是一个相当没有修养和呆板的人。
我从未成功地把自己和某一个生活环境,即和某一群人从内心深处打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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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所以,我在伦敦的十分之九的时间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作或在大英博
物馆里度过的。
当然,起初我也曾企图通过闲逛来好好了解一下伦敦。在刚到的八天,
我在伦敦的大街小巷快步疾行,直至脚底灼痛。
我以一种大学生的责任感跑遍了导游手册介绍的所有游览胜地,从伦敦
的塔梭滋夫人蜡像陈列馆到英国国会。我学习喝英国谈啤酒,并且用全英流
行的烟斗代替巴黎的烟卷。我在成百件的小事上竭力去适应新环境。但无论
是社交界还是文学界。我都没有真正的接触。而且,如果谁只是从外表上观
察英国,走马观花似地从那些重要的地方一掠而过,譬如说,只是从伦敦城
内成百万家公司商号门前匆匆走过,那么他从外面除了看到擦得锃亮的千篇
一律的黄铜招牌以外,其他什么也不会了解。那种吃身很深的皮制安乐椅的
样子,就象整个氛围一样,会使我精神上昏昏欲睡。因为我享受不了这种高明
的休息,就象别人不会用全神贯注干一件事或者体育运动来消除疲劳一样。
如果一个纯粹的观察者、即一个赋闲的人不善于把众多的消闲活动提高到一
种高尚的交游艺术,那么伦敦这座城市就会把他当作异己坚决排斥在外。而
巴黎则会愉快地让他参加到自己更为热闹的生活中来。我的错误在于:我原
本应该干一点无论什么工作—诸如到一家店铺去当见习生,或到一家报馆
去当秘书—来度过住在伦敦的两个月时间,这样我至少可以稍微深入一下
英国人的生活,但我没有这样做,而认识到这一错误,为时已晚。作为一个
从外面来的观察者,我经历得不多;只是到了许多年以后,在大战期间我才
得到一个关于实际的英国的概念。

在英国的诗人中,我只见到过阿瑟?西蒙斯 。他又帮助我得到叶芝的邀
请。我非常喜爱叶芝的诗,而且纯粹出于高兴,我翻译了他的优美的诗剧《水
影》的一部分。我不知道那天是朗诵晚会。只有少数经过挑选的人受到邀请。
我们坐在那间并不宽敞的房间里,显得相当拥挤,一部分人甚至坐在搁脚的
小板凳上或者地板上。叶芝在一张黑色 (或者是蒙着黑布)的斜面桌旁点燃
起两支碗口粗的巨大圣坛蜡烛之后,终于开始朗诵,房间里的其他灯烛顿时
全部熄灭。于是,在蜡烛的微弱亮光下,当梳着黑色害发的叶芝的头做出强
有力的动作时,显得格外清楚。叶芝用抑扬顿挫的低沉声音缓慢地朗诵着,
一点也不显得过分慷慨激昂。每行诗句都铮铮有声,十分清亮,他朗诵得很
美,确实也很庄重。我唯一感到不足的是他的那副矫揉造作的打扮。那件袈
裟似的黑长袍使得叶芝有点象神甫;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轻轻的香味,我想,
这是粗大的蜡烛微微燃烧的结果。这一切使得一次自发的诗歌朗诵不象是文
学欣赏,而更象是一次祭诗的仪式—但另一方面,这一切对我又有一种新
奇的诱惑力。相比之下,我不由得回想起维尔哈伦朗诵自己诗作的情景:他
只穿衬衫,为的是能用强健的双臂更好地打出节奏,他不讲排场,也不象演
戏似的;我也想到了里尔克,里尔克也偶尔从一本书中吟几行诗句,他说得
简朴、清楚,默默地为自己的措辞服务。叶芝的那次朗诵会是我有生以来第
一次参加的“象演戏似的”诗人的自诵活动。虽然我非常喜爱他的作品,但
我抱着一点怀疑的心情反对这种祭礼式的崇拜行为。尽管如此,叶芝当时曾
有过我这样一个怀着感激心情的客人。
① 阿瑟?西蒙斯(Arthur Symons,一八六五—一九四五),英国诗人、文艺评论家,法国象征派诗人的
支持者,著有《象征派文学运动》(一八九九)一书。诗集有《剪影》、《伦敦之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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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真正称得上我在伦敦发现的诗人,倒不是活着的人,而是一个当

时尚被人们遗忘的人:威廉?布莱克 。他是一位孤寂、有争议的天才。他的
古拙和精细完美相结合的艺术品至今还令我神往。有一次,一位朋友建议我
到大英博物馆的印刷品陈列室—当时该陈列室由劳伦斯?比尼恩掌管——
去看看那些有彩色插图的书籍:《欧洲》、《美洲》、《约伯记》—那些
书籍今天已成为古书店里的稀世珍品;而且我也真象着了迷一般。我在那里
第一次看到了这一位富有魅力的人,他是属于这样一类人:他们好象长上了
天使的翅膀用各种幻象在幻想的荒野上翱翔。我曾想用几个星期的时间更深
入地探究这位质朴而又非凡的人物的迷宫,并且打算把他的几首诗译成德
文。想得到一张他的亲笔画简直成了无法克制的欲望,但是看来在当初只不
过是一种梦想。一天,我的一位朋友阿奇博尔德?G?B?拉塞尔—他当时
已是布莱克的最出色的鉴赏家—告诉我说,在他举办的展览会上将出售一
幅“梦幻式的肖像”,根据他的(也是我的)看法,这幅《约翰国王》是布
莱克大师的最美的一张铅笔画。他对我说:“您对这张画将会百看不厌”。
事实证明他言之有理。在我的书籍和绘画中,唯有这一张画陪伴着我三十余
年。那位困惑的国王不时用神奇的明亮目光从墙上望着我;在我丢失和扔下
的各种物品中,这幅画是我在四处漫游时最思念的。我曾在大街上和城市里
努力寻找过英国的天才,都没有达到目的,而这个天才突然以布莱克这个真
正星宿的形象出现在我的面前。于是,在这个世界上,又给我众多的爱好增
添了一种新的爱好。
① 威廉?布莱克 (WiIliam Blake,一七五七—一八二七),英国诗人,水彩画家,版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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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曲折道路
巴黎、英国、意大利、西班牙、比利时、荷兰,这种一些充满好奇的漫
游和飘泊,本身是十分愉快的,而且在许多方面是非常有收获的。但是,一
个人终究还是要有一个固定的住处,以便出去漫游有一个出发点和有一个归
宿。——当我今天周游世界已不再是出于自愿,而是一种被迫流亡时,我对
这一点岂不比任何时候认识得更清楚?——当时,我已有不少图书、绘画和
纪念品,那都是在我离开中学以后的几年中积攒起来的。我的手稿已开始成
捆成堆。我终究不可能把这些令人高兴的负担一直装在箱子里,拖着它们周
游世界。所以,我在维也纳租了一小套公寓房间。但那里并不是我的真正住
所,而仅仅是一个临时歇脚处—法国人喜欢说得这样透彻,也就是说,我
的生活在世界大战爆发前一直有一种莫名的临时感觉。我每做一件事总要告
诫自己,这件事还不是真正算数的。譬如说,我的写作,我只是把它们当作
在我真正开始创作前的试笔。在我与之交朋友的女人方面,我也不乏这种临
时的感觉。这样一来,我在青年时代的思想感情,还不是极端负责任的,一
切凭“兴趣爱好”,什么都想体验,无论是练习写作和玩乐,都漫不经心。
在别人早已到了结婚、有孩子和有重要身分、并且不得不集中精力进行奋斗
的年纪,我却还始终把自己看作是一个年轻人、一个初学者、一个在自己面
前还有许多时间的起步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迟迟不为自己作最后的
决定。正如我把自己的写作只看成是“真正创作”的预习、只不过是预告我
的文学生涯的一张名片一样,我的那一套房间暂时也只不过是为自己准备一
个地址罢了。因此我有意在郊区选择一个小单元,不致由于费用昂贵而妨碍
我的自由。我也不买特别好的家具,因为我不想把房间“保养”得象我在父
母家里看到的那样—那里的每把扶手椅都有外套,只是在接待客人的时候
才把它们取下来——。我有意避免因定住在维也纳,从而也就避免了和某一
个固定的地方在感情上依依不舍。多年来,我曾觉得我培养自己这种临时观
念,是一个错误。但是后来,当我总是被迫离开我自己亲手建设起来的家园
和看到我周围添置的一切遭到破坏时,我觉得,我的那种与己无关的神秘的
生活感情对我倒是有帮助的。我早年学会的那种临时观念,在我遭到损失和
告别家园时,能使我的心情不致过于沉重。
那时,我还不打算在我的第一套公寓房间里添置许多值钱的东西。不过,
我倒已在墙上挂起那张我在伦敦搞到的布莱克的素描和歌德的一首诗的手迹
——那首诗是歌德的最优美的诗作之一。字体潇洒;当对还是我自中学开始
收藏的名人手迹中最佳珍品哩。就象我们整个文学小组热衷于写诗的风气一
样,我们当时到处追着诗人、演员和歌唱家们签名;当然,随着中学生活的
结束,我们也就放弃了那种写歪诗和征集签名的业余爱好。与此同时,我对
收集天才人物遗墨的兴趣却愈来愈浓,热情愈来愈高。我对单纯的签名已渐
渐觉得无所谓,对国际著名人物的名言或某个人的颂词也不感兴趣。我要搜
集的是诗歌或乐曲的手迹或原稿,因为我对一件艺术品产生 (既从作者传记
的角度又从心理的角度)这个问题的兴趣,超过其他的一切。当一节诗、一
段旋律从无形之中,从一个天才的想象和直觉之中,通过字体的定形而问世
时,那是最最神秘的一瞬间;而在大师们的那些反复推敲过或者说冥思苦想
过的原稿上,岂不比其他任何地方更可以琢磨出这转变的一瞬间?如果在我
面前只有一件艺术家已经完成的作品,我还不能说对这位艺术家有了足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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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我相信歌德的话:倘若你想完全领悟伟大的杰作,你不仅要看到
过它们的成品,而且必须了解到它们形成的过程—但是,一旦我亲眼见到
一张贝多芬的最初草稿,尽管上面涂改得乱七八糟,开始时的乐谱和删掉的
乐谱纠缠一起,儿道铅笔线删去的地方却凝聚着他的才气横溢的创作热情,
这时我就不胜兴奋,因为从它上面会引起我思想上的无限遐想。我会象着了
魔似地、爱不释手地把这样一张象天书似的陈旧手稿看上半天,就象别人看
一帧完美的画像一样。巴尔扎克的一张校样—上面的每一句话几乎都修改
过,每一行字都反复涂改多次,四周的白边由于各种修改记号和字迹已变成
了黑色—会使我欣喜若狂。某一首我喜爱了十多年的诗,一旦我第一次见
到它的手稿,即它的最初问世形式,就会在我心中引起一种虔诚的崇敬感情。
我简直不敢碰它一碰。藏有若干张这样的手稿,使人感到自豪,而去搜集这
样的手稿,即在拍卖时把它们弄到手或者摸清谁藏有这样的手稿,几乎成了
我的业余爱好中最有诱惑力的一件事;在搜集过程中我曾度过了多少紧张的
时刻!曾遇到过多少令人激动的好运气!有一次,我幸亏晚到了一天,因为
那里拍卖的一件我非常想要的手迹事后表明是假的;接着又碰到一件奇迹般
的事:我手中原本藏有一小件莫扎特的手稿,可是并不令人完全高兴,因为
其中的一段乐谱被人剪去了。可是突然之间这一段五十年或一百年前被某一
个爱心过切的艺术摧残者剪去的乐谱竟在斯德哥尔摩的一次拍卖时冒了出
来,可是我能把那咏叹调重新拼全,就象莫扎特一百五十年前遗留下时一模
一样。当时我的稿费收入虽然还不足以大批购买别人的手稿,但是任何一个
收藏家都知道,当他为了搞到一件手迹而不得不牺牲其他的乐趣时,他从那
件手迹中所得到的喜悦会有多大。此外,我还要求我的所有那些作家朋友们
捐献。罗曼?罗兰给了我一卷他的《约翰?克利斯朵夫》的手稿,里尔克粑

他的最畅销的作品《旗手克里斯多夫?里尔克的爱和死亡之歌》的手稿给了

我,克劳代尔给我《给圣母的受胎告知》的手稿;高尔基给了我不少草稿,
弗洛伊德给了我他的一篇论文的手稿。他们都知道,没有一家博物馆会精心
保存他们的手迹。我收藏的手稿中有不少今天已失散在各个角落,但别人对
这类手稿的兴趣,实在是微不足道的!
而那件将在博物馆里成为最不寻常和最珍贵的陈列品的文学手稿,虽然
不藏在我的柜子内,却藏在我住的这同一幢郊区公寓里,这件事是后来偶然
发现的。在我的楼上,在一套和我的房间同样简陋的房间里,住着一位头发
灰白的老小姐,她的职业是钢琴教师;有一天,她非常客气地站在楼梯上同
我说话。她说,我在工作时不得不无意之中听她上钢琴课,这件事使她深感
不安,她希望,我不致因为她的女学生们的不完美的艺术而受到太多的干扰。
接着她在谈话中说起,她的母亲和她住在一起,她的母亲的眼睛已经半瞎,
所以几乎不离开自己的房间。她说,她的这位八十岁老太太不是别人,正是
① 《旗手克里斯多夫?里尔克的爱和死亡之歌》是里尔克于一八九九年在和他的情人、女作家鲁?安德烈
亚斯?萨洛美相处的日子里开始创作,而于一九○六年出版的诗集,诗歌中借用匈牙利抗击土耳其入侵时
期一个青年旗手初恋和阵亡的故事,抒发了他对爱情和“英雄业绩”的向往,反映了当时青年的情绪,是
他的最风靡的作品。
② 《给圣母的受胎告知》(I ‘Annoncefaite( Marie ),是法国诗人和剧作家保尔?克洛代尔(Paul Clundel,
一八六八—一九五五)于一九一二年发表的作品,以中世纪神秘的语调颂扬了克己和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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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的保健医生福格尔博士的女儿,并于一八三○年由奥蒂莉?冯?歌德①
当着歌德的面受洗礼。这使我的头脑感到有点晕乎—到了一九一○年,世
间居然还有一个受到过歌德的神圣目光注视过的人!由于我对一位天才人物
留在世间的一切怀有一种特别崇敬的心情,所以我除了收集那些手稿之外,
还收集各种我能收集到的遗物。后来—在我的“第二次生活”期间—我
家里的一间房成了一个遗物保存室,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里面放着贝多芬
的一张写字台和他的那只小钱匣。在他临终以前他还从床上伸出那只颤抖的
手,从小钱匣里为女佣取出几小笔钱呢,里面还有从贝多芬的家用帐簿里遗
留下来的一页记着帐的纸,和贝多芬的一绺已经灰白的头发。我把歌德的一
支羽毛笔放在玻璃底下保存了多年,以便能摆脱那种想用我的这只不般配的
手去拿这支笔的诱惑。而现在居然还有一个被歌德的圆圆的黑眼睛悉心、爱
抚地注视过的活人在世界上,这是所有那些没有生命的东西无法比拟的。这
位风烛残年的老妪把那个崇高的魏玛世界和这幢我偶然碰上的厨师巷八号的
楼房联系在一起,但这条连线是非常脆弱的,它随时可以断裂。于是我请求
能允许我见见这位德梅丽乌斯太太。我受到那位老太太的亲切接待。我在她
的斗室里见到了若干件歌德的家具什器,那是歌德的孙女儿—她童年时的
女友赠送给她的,有歌德桌子上的一对烛台,和几个好象是座落在魏玛弗劳

普兰 的那幢寓宅的徽记似的东西。但是,她本人的存在,难道不就是一桩真
正的奇迹吗?那位老太太,在已经稀少的白发上戴着一顶朴素的小帽,嘴巴
四周尽是皱纹,却非常健谈。她向我详细叙述了,她在弗劳普兰的那幢寓宅
里是怎样度过青年时代最初十五年的;——那幢寓宅当时还没有变成象今天
已成为博物馆的这副样子,而自那位最伟大的德语诗人歌德永远离开自己的
家和这个世界以来,他的故居里的一切物件再也没有动过。就象所有的老人
一样,那位老太太对她自己的那段童年生活记得最清楚。她对歌德学会泄露
他人隐私的轻率之举感到非常气愤,这使我深受感动。她说,该学会“现已”
出版了她的童年时的好友奥蒂莉?冯?歌德的情书。天哪,他说“现已”,
她完全忘记了奥蒂莉死去已有半个世纪!对她来说,歌德宠爱的这位儿媳现
在还活着,还相当年轻,对她来说,一切还都在眼前,但在我们看来,早已
成为历史的陈迹!在她面前,我始终感到一种幽灵般的氛围。就在我住的那
幢砖石结构的楼房里—当人们已用电话交谈,点上电灯和使用打字机写信
时—只要向上再走二十二级楼梯阶,人们就进入到了另一个世纪的境界,
那里笼罩着歌德世界的神圣阴影。
后来,我还多次遇到过这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在她们的头脑中一直保

存着那个自己红极一时的煊赫世界。其中有李斯特的女儿科西玛?瓦格纳 ,

她的姿态总是那么哀婉、严峻而又雍容;尼采的妹妹伊丽莎白?弗尔斯特 ,
① 奥蒂莉?冯?歌德 (Ottilie von Goethe),歌德的儿媳,即,歌德的儿子奥古斯特?歌德的妻子。
① 歌德在魏玛的故居座落在弗劳普兰 (Frauenplan )。
① 科西玛?瓦格纳 (Cosima Wagner,一八三七—一九三○),著名音乐家李斯特的女儿,后来成为著名
作曲家和诗人里查德?瓦格纳的妻子。
② 伊丽莎白?弗尔斯特—尼采 (Elisabeth Forster—Nietzsche,一八四六 — — 一九三五),德国女作家,尼
采的妹妹,一八八五年和伯恩哈德?弗尔斯特 (Be- rnhardF(rster )结婚,在她丈夫于一八八九年去世后,
一直作为她哥哥尼采的助手、秘书、护士而工作,直至尼采一九○○年逝世。她写过许多关于尼采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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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材矮小,纤巧窈窕,爱卖弄风情;亚历山大?赫尔岑 的女儿奥尔加?莫
诺,她几时常常坐在托尔斯泰的膝盖上。我还曾听到过晚年的盖奥尔格?勃
兰兑斯向我讲述他遇见惠特曼、福楼拜、狄更斯等人的情景;我也听到过里
夏德?斯特劳斯向我描述他是怎样第一次见到里查德?瓦格纳的。但是所有
这些人,都没有象老态龙钟的德梅丽乌斯那样使我感慨万千,她是在活着的
人中间最后一个被歌德的目光注视过的人。而我自己可能也是今天能说这种
话的最后一个人:我曾亲眼见过一个被歌德的手轻轻抚摸过头的人。
现在,我总算在出门旅行的相隔期间找到了一个临时歇脚处。而更重要
的是,我与此同时还找到了另一个家—即,那家三十年来一直维护和促进
着我的整个事业的出版社。选择哪家出版社,对一个作家来说,是一生中的
关键时刻。而我在此之前并没有面临这种抉择,这是最幸运不过的了,若干
年以前,曾有一位非常有文化修养的喜好文学创作的人,产生过这样一个想
法:他宁愿把自己的财富花在一件文艺作品。上,而不愿花在赛马饲养上。

他,就是阿尔弗雷德?瓦尔特?海梅尔,他本人作为一个诗人,成绩并不可
观。他决定在德国创办一家出版社,这家出版社将不注重赚钱与否,甚至事
先就打算长期亏本,它决定出板与否的标准将不是销路如何,而是一部作品
的内在价值。而当时德国的出版事业到处都一样:主要是从商业的观点出发。
海梅尔不打算出版消遣性的读物,即使这类读物非常赚钱。相反,他倒愿意
为那些最玄奥和最艰深难懂的作品提供出版机会。收集一切纯粹追求艺术形
式最完美的作品,是他的这家高雅出版社的口号。因此。最初真正对它识货
的行家并不多。它却为这种孤立感到自豪。故意把自己命名为“岛屿”和后
来的“岛屿出版社”。岛屿出版什么东西,从来都不是只当作一般的业务,
而是对每部作品的印刷装帧都非常考究,使之外在的形式和完美的内容相
称。所以,每一部作品在出版时,无论是标题的设计、版心,还是铅字、纸
张,都会遇到特殊的具体问题,即使象广告目录、信纸这样一些事情,这家
注重信誉的出版社也考虑得十分周到。譬如说,我今天记不得在以往的三十
年间由该出版社出版的我的任何一本书中有一个印刷错误,我也记不得有哪
一封信中有过一行修改过的字句。各种事情,包括最小的细节,都体现出争
当楷模的抱负。
霍夫曼斯塔尔和里尔克的抒情诗是由这家出版社编选成册的,而且由于
这两位诗人当时还庭在,所以这家出版社从一开始就为自己定下了最高的标
准。因此,人们完全可以想象,二十六岁的我被誉为这家“岛屿出版社”的
固定作者之一,我会感到何等的喜悦和自豪!这种身分从外表上看,固然提
高了我在文学界的地位,但从实质上说,同时也加强了我的责任感。谁跻身
于这种佼佼者的行列,谁就得严于律已和审慎行事,绝不能粗制滥遣和象新
闻体似的速成。因为要把岛屿出版社的商标印在一本书上,那真是千叮嘱万
叮嘱:要确保该书内容的质量和该书的第一流印刷装帧一样完美。
话又说回来,我年纪轻轻就碰上了这样一家年轻的出版社,并且和它一
③ 亚历山大?赫尔岑(Alexander Herzcn,一八一二—一八七○),著名俄国作家,政论家。母亲是德意
志人,后又深受德意志文化的影响并长期流亡国外,客死巴黎。代表作有散文集《往事与随想》等。
① 阿尔弗雷德?瓦尔恃?冯?海梅尔(Alfred Walter von Heymel.一八七八—一九一○),德国诗人、戏
剧家和小说家,但他在文学史上的最大贡献是创办了德语杂志《岛屿》和以后的岛屿出版社,扶植了一大
批年轻的文学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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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在事业上共同发展,对于一个作者来说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了:因为唯有这
种共同的发展才真正创造出一种作者及其作品和世界之间的有机的生活条

件。不久,我和岛屿出版社社长基彭贝尔格教授建立了诚挚的友谊,这种友
谊还由于我们双方都热衷于私人收藏手稿而得到加强。因为在我们互相交往
的三十年间,基彭贝尔格收集歌德遗物和我收藏手迹一样,都是私人收藏家
中的巨富。我常常从他那里得到宝贵的建议和劝告,另一方面,我也能用我
对外国文学的专门了解给他许多重要的启发。于是,在我的建议之下,岛屿
丛书诞生了。这套丛书以数以百万计的发行量仿佛在原来的“象牙之塔”周
围筑起一座巨大的世界之城,同时使岛屿出版社成为最有名望的德语出版
社。三十年后,我们的处境和开始之时完全不一样:原来是一家小企业,现
己成为最大的出版社之一;开始之初,它的读者只是一小群参与其事的。作
者本人,而现在,它是德国读者最多的出版社之一。说真的。要破坏这种对
我们两人来说都是幸运和理所当然的联系,只能是一场世界性的灾难和最野
蛮的强暴法律。我今天不得不承认:要我远离家门和故乡,倒还不觉得太难
受,但是再也见不到我的书上那个熟悉的岛屿商标,却使我痛苦不堪。
话又说回来,我前面的道路已经畅通。虽然我很早(几乎有点不太合适)
就发表作品,但我自己心中有数,直到二十六岁我还没有创作出真正的作品。
我在青年时代的最大收获,就是我和当时最杰出的具有独创性的人物的交往
和友谊,而这却成了我在创作中的危险障碍。由于见得太多了,反倒使我不
知道什么是真正有价值的创作。这不禁使我迟疑起来。因为心中无底,所以
我在二十六岁前发表的作品,除了翻译之外,尽是规模较小的中篇小说和诗
歌,这也是为了在经济上求稳。好久以来、我一直没有勇气写一部长篇小说
(真要有这种勇气,说不定还要等三十年).我第一次敢于在形式方面作较大
的尝试,是在戏剧创作方面。而且在这第一次尝试以后,一些良好的预兆使
我很快陷入巨大的创作欲之中。我在一九○五年或一九○六年的夏天写过一
出剧—当然,完全按照我们当时的时代风格,是一部诗剧,而且是仿古式

样。这出剧叫《忒耳西忒斯》,至于说到这部剧,我以后再也没有让它再版
——我三十二岁前发表的全部著作,我几乎都没有让它们再版—这一事实
足以说明,我今天之所以提到这出剧,只是觉得它在形式上还可以,但尽管
如此,这出剧却已显示了我的创作思想的一个明显的个性特征,即:从来不
愿意去为那些所谓的“英雄人物”歌功颂德,而始终只着眼于失败者们的悲
剧。在我的中篇小说中,主人公都是一些抵抗不住命运摆布的人物—他们
深深地吸引着我。在我的传记文学中,我不写在现实生活中取得成功的人物,
而只写那些保持着崇高道德精神的人物。譬如说,我不写马丁?路德,而写
② ③ ① ②
伊拉斯谟 ,不写伊丽莎白一世,而写玛丽。斯图亚特 ,不写加尔文,而
① 安东?基彭贝尔格(Anton Kippenberg,一八七四—一九五○),德国出版家和收藏亥。一九○五年起
任岛屿出版社社长,他私人收藏的歌德手稿今天陈列在杜塞尔多夫的歌德博物馆。一九三八至一九五○年
任歌德学会会长。
① 《忒耳西忒斯》(Tersitea),是茨威格于一九○七年发表的诗体悲剧,忒耳西忒斯是希腊神话特洛伊战
争期间希腊联军中最丑的人。他胆子小,多嘴多舌,辱骂一切,曾遭到奥德修斯的斥责,后来被阿喀琉斯
一拳打死,他是希腊神话中 “非英雄人物”的典型。
② 伊拉斯漠 (Erasmus,一四六九—一五三六),文艺复兴时期尼德兰的人文主义者和神学家。因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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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卡斯特利奥 。所以,我当时在自己的这出剧中,也不把阿喀琉斯当作主人
公,而是把他的对手中最不起眼的忒耳西忒斯当主人公。也就是说,我的剧
中的主人公是历经苦难的人,而不是以自己的力量和坚定的目标给别人带来
痛苦的人。我没有把完稿的剧本拿给一位—纵然是我的朋友—演员看,
我在这方面是有自知之明的,我知道,用无韵诗写的剧本,加之要用古希腊
的道具服装,这样的剧本,即使是出自索福克勒斯或莎士比亚之手,也很难
在现实的舞台上“创出票房价值”。我只是为了走走形式,才给几家大剧院
寄去几册剧本,而且随后也就完全忘却了这件事。
因此,大约三个月后当我接到一封信封上印有“柏林王家剧院”字样的
信件时,我不胜惊讶。我想,普鲁士国家剧院会向我要求些什么呢。出乎意
料的是,剧院经理路德维希?巴尔奈—他以前是德国最著名的演员之一—
—竟告诉我说,我的这出剧给他留下非常深的印象,尤其使他高兴的是,他

终于找到了阿达尔贝尔特?马特考夫斯基长久以来一直想扮演的阿喀琉斯这
个角色;因此,他请我允许他在柏林的王家剧院首演这出剧。
我简直惊喜得目瞪口呆。在当时,德意志民族只有两位伟大的演员:阿
达尔贝尔特?马特考夫斯基和约瑟夫?凯恩茨。前者是北德意志人,气质浑
厚,热情奔放,为他人所不能及;后者是我的老乡维也纳人,神态温文尔雅,
善于台词处理。时而悠扬,时而铿锵,运用自如,无人能与之匹敌。而现在,
将由马特考夫斯基来再现我塑造的阿喀琉斯这个人物,由他来诵念我的诗
句,我的这出剧将得到德意志帝国首都最有名望 的剧院的扶植—我觉得,
这将为我的戏剧生涯开创无限美好的前景,而这是我从未想到过的。
于荷兰的鹿特丹,故习称鹿特丹的伊位斯谟 (Erasmus von rotterdam )。他是欧洲人丈主义最杰出的代表,
曾将《圣经》从希腊文译成拉丁文,并确定了希腊字母的读音。他的名著《愚人颂》(一五○九)是一部
讽刺作品, 以犀利的笔锋,嘲讽教会的伪善,教士的放荡,以及世俗贵族的窟碌。茨威格著有传记 《鹿
特丹的伊拉斯谟的胜利和悲剧》 (Triumph und Tragik des Erasmus von rotterdam),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借
题发挥,抗议当时的法西斯主义。
③ 伊丽莎白一世 (Elisabeth I,一五三三—一六○三),英国都铎王朝女 王,一五五八—一六○三年在
位。
① 玛丽?斯图亚特 (Marry Stuart ,一五四二—一五八七),十六世纪苏格兰女王,美貌出众,善诗文音
乐,但一生曲折坎坷,后为继承英国王位的纠纷而被伊丽莎白一世处死,时年四十四岁。茨威格著有传记
《玛丽?斯图亚特》(Maria Stuat ,一九三五)。
② 让?加尔文(Jean Calvin,一五○九———五六四),十六世纪欧洲宗教改革家,出身法国,一五三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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