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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的世界》茨威格

斯蒂芬・茨威格 (澳大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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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的世界
“我们命该遇到这样的时代 ” ——莎士比亚: 《辛白林》
茨威格以隽永、流畅的文字,叙述自己生平所经历的欧洲重大历史事件。他以诗人的感情、小说家的技巧来再现历史,熔哲理于抒情,使历史事件变得栩栩如生,引人入胜。更重要的是,他描写了时代的氛围和人们的心态。披露了在那时期,他所交往的世界文化名人鲜为人知的生活轶事。正因为此,《昨日的世界》不是自传,胜似自传,不是回忆录,胜似回忆录,它在广大读者中永远具有魅力。
序 言
我从未把我个人看得如此重要,以致醉心于非把自己的生平历史向旁人讲述不可。只是因为在我鼓起勇气开始写这本以我为主角—或者确切他说以我为中心的书以前,所曾发生过的许许多多事,远远超过以往一代人所经历过的事件、灾难和考验。我之所以让自己站到前边,只是作为一个幻灯报告的解说员;是时代提供了画面,我无非是为这些画面作些解释,因此我所讲述的根本不是我的遭遇,而是我们当时整整一代人的遭遇—在以往的历史上几乎没有一代人有象我们这样命运多舛。我们中间的每个人,即便是年龄极小和最无足轻重的人,在他心灵深处都曾被我们欧洲大地上几乎无休止的火山般的震撼所激荡过;而我自己知道,在这千千万万人中间,没有一个人具备象我这样的优越条件:我,作为一个奥地利人、犹太人、作家、人道主义者、和平主义者,恰好站在地震最剧烈的地方。那剧烈的地震三次摧毁了我的家园和生活,使我和过去脱离了任何联系,戏剧性的激烈动荡把我抛入一片空虚,把我投入“我不知该奔向何方”—这种我已经十分熟悉的境地。
但是,我对这些并不抱怨,因为恰恰是流离失所的人才会获得一种新的意义上的自由,而且只有和一切不再保持任何联系的人,才不必有任何顾忌。所以,我希望我至少能满足任何一部真实反映时代的作品所必须具备的首要条件:公正和不抱偏见。
由于我脱离了所有的根源,甚至脱离了滋养这些根源的土地—所以像我这样的人在任何时代都是罕见的。我于一八八一年诞生在一个强大的帝国,即哈布斯堡皇朝的帝国,不过,在今天的地图上己找不到它:它已经不留痕迹地被抹掉了。我是在维也纳长大的,它是一座具有两千年历史、历经各国的首都,然而在它沦为德国的一座省城以前,我却不得不象一个罪犯似的离开了它。我用我的母语所写的文学作品在那里被焚为灰烬,但正是在那个国家里,成百万的读者把我的书籍视为朋友—这样,我也就不再有任何归属;所到之处,都不过是作为一个陌路人,或者至多是作为一个宾客;即便在我心中选择作为自己故乡的欧洲,自从它在同室操戈的战争中第二次自取灭亡地把自己撕裂得支离破碎以后,也已经在我心中消失。和我自己的意愿相反,我成了理性遭到最可怕的失败和野蛮在时代的编年史上取得最大胜 利的见证人;从未有过像我们这样一代人,道德会从如此高的精神文明堕落到如此低下的地步—我指出这一点,绝非出于自豪,而是含着羞耻。在从我开始长出胡须到胡须开始灰白这样短短的时间跨度之内,亦即半个世纪之内所发生的急剧变迁,大大超过平常十代人的时间。而我们中间的每个人都觉得:变迁未免太多了一点!在我的今天和昨天之间,在我的扶援直上和节节败落之间,是何等的不同,以致我有时仿佛感到我一生所度过的生活并不仅仅是一种,而是完全不同的好几种,因为我常常会遇到这种情况,当我无意之中提到“我的生活”时,我就会情不自禁地问自己:“我的哪一种生活?”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生活,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生活,还是今天的生活?同样,我也不时觉察到,当我说起“我的家”时,我并不立刻就知道我
指的是从前哪一个家,是在巴特的那个家?还是在萨尔茨堡的那个家?还是在维也纳的我的父母家?或者当我说起“在我们那里”时,我就不得不惶惶然提醒自己:对我故乡的人们来说,我早已不属于他们中间的一员,就象我不属于英国人或者美国人一样,我和那里已不再存在有机的联系,而在这里,我又从未完全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分子。我曾经在那里长大成人的世界和今天的世界,以及介于这两者之间的世界,在我的心目中显得愈来愈不一样,成了完全不同的世界。每当我在谈话中向年轻的朋友讲起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一些事情时,我从他们突兀的问题中发现,有多少事对我来说还是不言而喻的现实,而对他们来说却已成为历史或者不可思议。但隐藏在我内心的一种本能使我觉得他们的发问是有道理的,因为在我们的今天和我们的昨天与前天之间的一切桥梁都已拆毁。连我自己今天也不得不对我们当年竟会把如此繁多庞杂的内容压缩在一代人生活的短促时间之内而感到惊异,尤其是当我把那种生活—诚然,是一种遭到损害和极其难堪的生活—和我的祖先们的生活方式作比较时,更是如此。我的父亲、我的祖父,他们见到过什么? 他们每个人都是以革一的方式度过自己的一生,自始至终过的是一种生活, 没有平步青云,没有式微衰落,没有动荡,没有危险,是一种只有小小的焦虑和令人察觉不到的渐渐转变的生活,一种用同样的节奏度过的生活,安逸而又平静,是时间的波浪把他们从摇篮送到坟墓。他们从生到死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同一座城市里,甚至几乎总是在同一幢住宅里。至于外面世界上发生的事,仅仅停留在报纸上而已,从未降临到他们的门前。在他们生活的日子里,大概也在什么地方发生过战争,不过用今天的规模来衡量,那只不 过是一场小仗,而且是在遥远的边境线上进行,人们听不见隆隆的大炮声,再说半年之后也就烟消云散了,被人们所忘却,成了枯萎的一页历史。老一套的生活又重新开始。可是我们这一代人过的生活、一切都不会重复,已过去的生活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再也不会回来。我们这一代人最大限度地饱尝了以往历史有节制地分落到一个国家、一个世纪的一切。以往,充其量是这一代人经历了革命,下一代人遇到了暴乱,第三代人碰到了战争,第四代人尝到了饥谨,第五代人遭到了国家经济的崩溃—况且,总有一些幸运的国家,幸运的几代人,根本什么都没有碰上。而我们今天六十岁的这一代人和比我们略微年长一些的一代人,什么事情没有见过?什么事情没有遭受过?什么事情没有经历过?凡是能想象得出的一切灾难,我们都从头至尾一一饱尝过(而且还没有尝尽)。我自己就是人类两次最大战争的同代人,甚至每次是在不同的战线上经历,第一次大战是站在德国这一边,第二次大战是站在反德国这一边。我在战前曾享受过最充分的个人自由,但在战后却尝到了数百年来最大的不自由。我曾被人大肆赞美过,也曾被人无端排斥过,我曾 自由过,也曾不自由过,我曾富有过,也曾贫穷过。《约翰启示录》里那几 ① 匹苍白的马全都闯入过我的生活,那就是革命和饥馑、货币贬值和恐怖统治、时疫疾病和政治流亡。我曾亲眼目睹各种群众性思潮—意大利的法西斯主义、德国的国家社会主义、俄国的布尔什维主义—的产生和蔓延,尤其是那不可救药的瘟疫—毒害了我们欧洲文化之花的民族主义。于是,我也就势必成了一个手无寸铁、无能为力的见证人,目击人类不可想象地倒退到以为早已被人忘却了的野蛮之中,这是一种有它自己纲领性的自觉情条的反对人性的野蛮,使我们在经过了若干世纪之后,重又见到了不宣而战的战争,见到了集中营、严刑拷打、大肆抢劫和对不设防城市的轰炸。所有这一切兽行是我们以前的五十代人所未曾见识过的,也但愿我们的后代人再也不会容忍的。不过,与此自相矛盾的是,我在这个使我们的世界在道德方面倒
① 分别象征瘟疫、战争、饥馑、死亡。一译者注,下同。
退了将近一千年的同一时代里,也看到了同样的人类由于在技术和智力方面取得的未曾预料到的成就而使自己大大进步,一跃超越了以往几百万年所取得的业绩,且看:用飞机征服了太空,地面上的话可以在同一秒钟之内传遍
全球,从而克服了世界的空间距离;原子的裂变战胜了最险恶的潜伏疾病,这些昨天还不可能的事情,如今几乎每天都在重演。总之,在我们之前,作为整体的人类,既没有露出过像我们所见到的那种恶魔般的狰狞面目,也没有建树过那种好像是神明创造的业绩。我似乎觉得,为我们所经历过的那种紧张而又富有戏剧性的生活作见证,是一种应尽的义务,因为每个人都是那些巨大转变的见证人,而且是迫不得已的见证人—我再重复一遍。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不存在任何的逃避,不可能像我们先辈那样置身于局外;由于同时性的新机制,我们始终和时代休戚相关。如果炸弹在上海摧毁房屋,在受伤的人尚未被抬出他们的房屋以前,我们在欧洲的自己房间里就已经知道了。发生在一千海里以外大洋那边的事,很快就会印成图片展现在我们面前,犹如亲临其境。面对这种不断的彼此沟通和介入,也就没有什么可以躲避的保险地方了。没有一块可以逃遁的土地;没有一种可以用钱买到的安宁。命运之手随时随地会把我们攫
住,把我们拽到它的永不知足的戏弄之中。
再说,一个人必须始终服从国家的要求,任自己去当最最愚蠢的政治的
牺牲品,让自己去适应最最离奇的变化,使自己永远和共同的命运联系在一
起,尽管他竭力抵抗,共同的命运还是不可抗拒地把他卷进去。一个从头至
尾经历了这样一个时代的人,或者确切地说,一个被驱赶着、追逐着—我
们很少有喘息的机会—经历了这样一个时代的人,就会比自己的任何一个
祖先具有更多的阅历。况且,即便到了今天,我们也仍然处在旧的结束和新
的开始的转折之中。所以,我把我的生平回忆暂时在一个特定的日期告一段
落,并不是完全没有意图的。因为一九三九年九月的那一天标志着造就和教
育我们这些六十岁人的时代的彻底结束。不过,如果我们能以自己的见证为
下一代人留下我们那个时代分崩离析的真实情况,哪怕是一星半点,也算是
我们没有完全枉度一生。
我清楚地意识到,我是在对我不利但又极具我们这个时代特征的环境下
来写自己这些回忆的。即,我是在战争期间,在客居异乡和缺乏任何能帮助
我记忆的材料条件下来写这些回忆的。在我的旅馆房间里,手头没有任何一
本书、没有任何记载、没有一封友人的书简。我也无处可以问讯,因为在全
世界国与国之间的邮路已经中断,或者说,由于检查制度而受到了阻碍。我
们每个人又都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就像几百年前尚未发明轮船、火车、飞
机和邮电时一样。所以,关于我自己过去的一切,仅仅是凭我自己脑子里的
记忆。至于记忆之外的其他一切,眼下无法找到,或者说已经失掉。不过,
我们这一代人已完全学会了一种妙法:对失掉的一切从不缅怀。也许,文献
和细节的欠缺恰恰是我的这本书的得益之处吧。因为在我看来,我们的记忆
力不是把纯粹偶然的这一件事记住和把纯粹偶然的另一件事忘掉的一种机
制,而是知道整理和睿断舍弃的一种能力。从自己一生中忘却的一切,本来
就是由一种内在的本能在此之前早已断定认为应该忘却的。唯有自己想要保
存下来的事,才要求为他人而保存下来。所以,这里叙述和选择的,并不是
我的回忆,而是为他人而作的回忆,但这些回忆也至少反映了在我的生命进
入冥府之前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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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蒂芬?茨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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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世界
我们在一片安谧中长大成人,
忽然被投进这大千世界,
无数波涛从四面向我们袭来,
我们对一切都感兴趣,
有些我们喜欢,有些我们厌烦,
而且时时刻刻起伏着微微的不安,
我们感受着,而我们感受到的,
又被各种尘世的扰攘冲散。
歌德
倘若要我今天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我长大成人的那个时代作一个简明扼
要的概括,那么我希望我这样说:那是一个太平的黄金时代—是最为精辟
不过的。在我们那个几乎已有一千年历史的奥地利君主国,好像一切都会地
久天长地持续下去,而国家本身就是这种连续性的最高保证。国家赋予自己
公民的权利,是由自由选举出来的代表人民的机构—国为用书面文件确认
的,同时,每项义务也都有详细的规定。我们的货币—奥地利克朗,是以
闪光发亮的硬金币的形式流通的,因而也就保证了货币的不变性。每个人都
知道自己有多少钱或多少收入,能干什么或不能干什么。一切都有规范、标
准和分寸。拥有财产的人能够确切算出每年盈利多少,公职人员和军官能够
有把握地在日历中找到哪一年他将擢升和退休。每户人家都有自己固定的预
算,知道一家人食住要开销多少,夏季旅行和社交应酬要花费多少,此外还
必须留出一小笔钱,以敷生病和意外的急需。自己有住房的人都把一幢房子
看作是为子孙后代留下了万无一失的家园。庭院和商号都是代代相传;当一
个乳婴还躺在摇篮里时,就已经为他以后的生活在储蓄罐或储蓄所里存下第
一笔钱,这是为未来准备的一笔小小的“储备金”。在这个幅员辽阔的帝国
里,一切都牢牢依靠着国家和至高无上的年迈皇帝。谁都知道 (或者这样认
为),一旦他去世,就会有另一位皇帝接替,原先安排好的一切丝毫不会改
变。谁也不相信会有战争、革命和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切激烈的暴力行动在
一个理性的时代看来已不可能。
这种太平的感觉是千百万人所梦寐以求的财富,是他们共同的生活理
想。唯有这样的太平世界,生活才有生活的价值,而且越来越广泛的社会阶
层都渴望着从这种宝贵的财富中分享自己的一份。最初只有那些有财产的人
为自己遇上这样的太平盛世而庆幸,但是后来渐渐扩大到广大群众,于是,
这个太平的世纪便成了保险业的黄金时代。人们为自己的房屋作了防火和防
盗保险;为自己的田产作了防雹和防灾保险;会防意外事故和疾病作了人身
保险;为自己的晚年买好终生养老储备券;同时在女孩子的摇篮里放上一张
保险单,作为将来的嫁奁。最后甚至连工人也都组织起来,为自己争得了标
准工资和医疗储蓄金:佣人们为自己储蓄了老年保险金和预先存入一笔自己
身后的丧葬费。只有那些把未来看得无忧无虑的人才尽情享受眼前的生活。
在这种以为能阻止任何厄运侵入自己生活的深刻信念中,包含着一种巨
大而又危险的自负,尽管对生活抱着十分克勤克俭的态度。十九世纪怀着自
由派的理想主义真诚地相信自己正沿着一条万无一失的平坦大道走向“最美
好的世界“。人们用蔑视的眼光看待从前充满战争、饥馑和动乱的时代,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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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那是人类尚未成熟和不够开化的时代;而现在,一切邪恶和暴虐均已彻底
消灭,这也只不过是几十年的事。对这种不可阻挡的持续“进步”所抱的信
念是那个时代的真正信仰力量;人们相信这种“进步”已超过圣经,而且他
们这样的神圣信条看来正在被每天每日科学技术的新奇迹雄辩地所证实。事
实上,在这个和平的世纪即将结束的时候,普遍的繁荣变得愈来愈明显、愈
来愈迅速、愈来愈丰富多采。照亮夜晚街道的,已经不是昏暗的灯光,而是
耀眼的电灯。从主要街道到市郊的沿街店铺都散射出迷人的新的光彩。人已
能用电话进行远距离的谈话。人乘坐的车辆已不再用马匹拖拉,而是以新的

速度在飞驰。人已实现了伊卡洛斯 的梦想,能在太空翱翔。舒适方便的设备
已从高贵的府邸进入到市民家中;水已经不再需要从水井或者从水渠里去提
取;炉灶生火也不再那么费劲,到处讲究卫生,已不再满目肮脏。自从用体
育运动来锻炼自己的身体以来,人们都变得愈来愈漂亮、愈来愈强壮、愈来
愈健康。畸形残废、甲状腺肿大、断肢缺腿的人在街上已日益少见,而所有
这些奇迹都是科学—进步这个天使创造的。社会方面也在不断前进;每年
都赋予个人以新的权利,司法愈来愈温和与人道,纵然是一切问题的问题,
即广大群众的贫困问题也不再显得无法克服。愈来愈广泛的社会阶层获得了
选举权,从而有可能通过合法手段来维护自己的利益。社会学家和教授们竞
相为使无产者享有比较健康乃至比较幸福的生活状况而出谋划策—因此,
这个世纪为自己所取得的成就而自豪,并觉得每隔十年便标志着更上一层楼
的进步,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人们不相信还会有象在欧洲各族人民之间发
生战争这样野蛮的倒退,就象不相信还会有女巫和幽灵一样;我们的父辈们
始终不渝地深信容忍与和睦是不可缺少的约束力。他们真心实意地以为,各
国和各教派之间的界线与分歧将会在共同的友善中逐渐消失,因而整个人类
也将享有最宝贵的财富—安宁与太平。
那是被理想主义所迷惑的一代人,他们抱着乐观主义的幻想,以为人类
的技术进步必然会使人类的道德得到同样迅速的提高,而在我们今天把“太
平“一词早已作为一种幻想而从自己的词汇中抹掉的人看来,那是十分可笑
的。由于我们这一代人在这个新世纪里已学会了对任何集体兽行的爆发不再
感到惊异;由于我们等待着在未来日子里还会有比以前更加臭名昭著的一
天,所以我们对人的道德的可教性是大抱怀疑态度的。我们不得不承认弗洛
伊德的正确,他看出我们的文化、我们的文明只是随时都能被破坏性的罪恶
欲念的力量所冲破的薄薄的一层。我们今天的人已不得不使自己渐渐习惯于
生活在一个没有立足点、没有权利、没有自由、没有太平能世界。我们早已
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摒弃了我们父辈们的以为人性会迅速和不断提高的信念。
鉴于一场猛一下就使我们的人性倒退近一千年的灾难,在我们这些得到惨重
教训的人看来,那种轻率的乐观主义是十分迂腐的。然而,尽管那只不过是
一种幻想,却也是我们父辈们为之献身的高尚和美好的幻想,比今天那些惑
众的口号有人性和有益得多。所以时至今日在我内心深处似乎还没有完全摆
脱那种幻想,虽然我对此已充分认清和完全失望。一个人在童年耳濡目染的
时代气息已溶入他的血液之中,是根深蒂固的。不管现在每天在我耳边聒噪
的是什么,不管我自己以及无数和我命运相同的人经历过怎样的侮辱和磨
① 伊卡洛斯,希腊神话中代达罗斯的儿子。他和父亲一起被关在克里特的迷宫里,父子两人身上装着用羽
毛和蜡制的双翼逃出克里特。他由于忘记父 亲的嘱咐飞近太阳,蜡翼遇热融化,坠海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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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我仍然不能完全违背我青年时代的信仰:尽管有这样那样的挫折,总有
一天会重新好起来。今天,我们怀着偶然若失、一筹莫展的心情,象半个瞎
子似的在恐怖的深渊中摸索,但我依然从这深渊里不断仰望曾经照耀过我童
年的昔日星辰,并且用继承下来的信念:我们所遇到的这种倒退有朝一日终
将成为仅仅是永远前进的节奏中的一种间歇—来安慰自己。
在巨大的风暴早已将世界击得粉碎的今天,我们终于明白那个太平世界
无非是梦幻中的一座宫殿。然而,我的父母生活在那座梦幻中的官殿里,就
好象住在一幢石头房子里一样。从未有过什么风暴或者仅仅是一股强烈的穿
堂风闯入过他们温馨、舒适的生活;虽然他们当时还拥有一种预防风云的特
殊手段:即他们是有钱的人,他们正在渐渐变得富有,甚至会变得非常有钱,
这在那个时代是抵挡不测风云的可靠窗户和墙壁。我觉得,他们的生活方式
是那种所谓“上流犹太资产阶级”的典型,这个阶级曾对维也纳文化作出过
非常重要的贡献,而所得到的报答,却是自己被彻底消灭,所以我在这里叙
述我的父母的那种悠闲安适和不事声张的生活,其实讲的并不是个人的私
事,因为在那个一切价值都有保障的世纪里,在维也纳有一万或者两万个像
我父母那样生活的家庭。

我父亲的祖籍是摩拉维亚 。在那方圆不大的乡村地区居住着犹太人的世
族。他们和当地的农民和小市民相处得非常融洽,所以他们完全没有那种受

压抑的心情,但也没有东方犹太人—加利西亚 犹太人的那种随时都会显露
出来的急躁。由于生活在农村,他们体魄强壮,就象当地的农民穿越日野一
般,迈着稳健、从容的步伐走自己的路。他们早就不是正统的宗教信徒,而
是时代的宗教—“进步”的热烈追随者;在政治上的自由主义时期,他们
选出了自己的在国会里最受尊敬的议员。当他们从自己的故乡迁居到维也纳
以后,就以惊人的速度使自己适应了更高的文化生活,他们个人的发迹都是
和时代的普遍繁荣有机地联系在一起的。在这种转变过程中,我们的家庭是
十分典型的。我的祖父曾经销过手工纺织品。然后,奥地利的工业在上个世
纪的下半叶开始景气。从英国进口的织布机械和纺纱机器由于使用合理而使
纺织品的价格和老式手工织布机的产品相比大大降低。是犹太人率先以他们
天才的商业观察力和全球目光认识到在奥地利实行工业化生产的必要性,唯
有工业化才能获得厚利。他们用极少的资本建立起那些临时匆匆搭造的、最
初只是以水力为动力的工厂,那些工厂以后就逐渐发展成为控制整个奥地利
和巴尔干半岛的强大的波希米亚纺织工业中心。如果说我祖父兄是一个经营
成品中间贸易的早期典型代表,那么我父亲已决心跨入一个新的时代,他三
十岁时在波希米亚北部创办了一家小织布作坊,然后经过多年经营,小心谨
慎地把它渐渐扩大成为一家规模相当大的企业。
但是,尽管当时经济景气得十分诱人,我父亲仍然采取那种小心谨慎的
扩大方式,那完全是一种时代意识。再说,它也特别符合我父亲的那种克制
而绝不贪婪的性格。他牢记他那个时代的信条:“稳妥第一”。他觉得拥有
一家依靠自己的资本而“扎扎实实”—那个时代最爱说的词—的企业,
比通过银行贷款或者什么抵押而扩建成一家大规模的企业更为重要。在他毕
① 摩拉维亚,捷克斯洛伐克中部摩拉瓦河流域一带的旧名,当时属奥地利。
② 加利西亚 (Galicia),东欧喀尔巴阡山区的历史地区名,在今波兰东南部和乌克兰西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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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的时间里,从未有人在一张债据上、一张期票上见到过他的名字,而他在
自己的银行里—毫无疑问是在最可靠的信贷银行:罗思柴尔德银行里始终
处在贷方的地位,这是他一生的唯一骄傲。他讨厌任何投机买卖,哪怕要冒
一点点风险也不干。他一生从未参与过一笔不了解的交易。当他渐渐地有钱
和愈来愈有钱时,他也从不把它归功于大胆的投机或者特别有远见的行动,
而是把它归功于自己适应了那个小心谨慎的时代最普遍的方法,即始终只用
收入的极小一部分来作开销,而把逐年递增的巨额款项用来补充资本。我父
亲像他同辈中的绝大多数人一样,如果看到一个人把自己收入的一半无忧无
虑地花尽,而不“想一想以后”—这也是那个太平年代常说的一句话——
就会把他视为一个靠不住的败家子。其实,对一个有钱的人来说,用这种变
利为本的不断积累而使自己富起来,在那经济腾飞的时代仅仅是一种保守的
生财之道,因为当时国家还没有想到要从巨额收益中多征收百分之几的税,
而国家有价证券和工业股票在当时却能带来很高的利息。不过,这种保守的
生财之道也是值得的,因为当时还不象以后通货膨胀时期那样,克勤克俭的
人会遭到偷盗,规矩正派的人会遇到诈骗,当时,恰恰是最有耐心的人、不
搞投机的人得利最多。我父亲由于顺应了他那个时代的这种一般方法,因而
在他五十岁时,纵然用国际标准来衡量,也可以称得上是一位巨富了。但是,
跟这种财产的骤增相比,我们家庭的生活开销依然是非常节俭的。我们只是
逐渐替自己添置一些方便生活的小设备。我们从一幢较小的住宅迁居到一幢
较大的寓所。我们只是在春天的时候,到了下午才租一辆出租马车。我们外
出旅行时坐的是二等车厢。我父亲到五十岁时才第一次享受了一回豪华生

活:和我母亲乘车到尼斯去度了一个月的冬天。总的说来,持家的基本原则
始终是:量入为出,而不是寅吃卯粮。我父亲即便成了百万富翁以后,他从
未吸过一支进口雪茄,而只吸普通国产的特拉布柯牌雪茄—就象弗朗茨?约
瑟夫皇帝只吸他的廉价的弗吉尼亚雪茄一样。而且在他玩牌的时候总是只下
少量的赌注。他始终不渝地坚持自己这种克制的作风,坚持过一种既舒适又
不惹人注意的生活。虽然他比自己的大多数同行体面得多、有教养得多——
他钢琴弹得非常出色,书法清丽,会说法语和英语一但他却坚决拒绝任何的
荣誉和荣誉职位,在他一生中从未追求或者接受过任何头衔和身分,而象他
这样的大工业家是完全可以经常授予那些头衔的。他从未向人要求过什么,
也从未向人说过一声“请求您”或者“必须道谢”这一类话,这种藏于内心
的自豪感对他来说比任何外表都显得更为重要。
大概在每个人的一生中都必然会出现一个和自己父亲的性格相同的时
期。我父亲不愿抛头露面而愿意静悄悄地独自生活的那种个性,现在开始在
我身上变得一年比一年明显,尽管它和我的职业原是十分矛盾的,因为我的
职业在某种程度上必须宣扬自己的名字和让自己抛头露面。不过,出于同我
父亲一样的那种内在自豪,我也一贯拒绝任何形式上的荣誉,我从未接受过
一枚勋章、一个头衔,或担任过某个协会的会长。我也从未当过什么研究院
院士、理事,或者某个评奖委员会的委员;我觉得,就是坐在一张盛宴的餐
桌旁也是受罪,一想到要给某人致祝酒辞,我在说第一句话以前嘴唇就已发
干。我知道,在一个只有通过手腕和逃避才能保持住自己自由的世界里,在
一个如歌德老人明智地所说“勋章和头衔能使人在倾轧中免遭挨打”的世界
① 尼斯 (Nice ),法国南海岸疗养胜地和旅游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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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这种迂腐拘谨是多么不合时宜。不过,既然这是父亲遗传给我的性格,
是他留在我身上的一种内在自豪,我也就无法违抗;因为我之所以今天在内
心还感到自由—我觉得这也许是我今天唯一可靠的财产—应该归功于这
种性格。
我的母亲却是另一种出身,她出身在一个国际性的大家族。娘家姓布雷
陶厄尔。她诞生在意大利南部的安科纳,所以意大利语就象德语一样,她从
小就会说。每当她和我的外祖母或者同她的姐妹说些不该让女佣们听懂的话
时,她就改用意大利语。我从孩提时候起就已熟悉意式烩饭和当时还十分稀
罕的洋蓟,以及其他南式风味菜。所以我后来每当去意大利时,下车伊始,
就有归家之感。不过,我母亲一家并不是意大利人,而是一个有意成为国际

性的大家族;最初开设银行的布雷陶厄尔家族 (以犹太人大银行世家为榜
样,但规模自然要小得多)很早就从霍海内姆斯—瑞士边境的一个小地方
分散到世界各地,一部分迁到圣加伦,另一部分迁到维也纳和巴黎,我
的外祖父到了意大利,还有一个舅舅到了纽约。这种国际性的联系使他们显
得更加体面,视野更为宽广,同时也使他们感到某种家族的骄傲。在这个家
族里不再有小商人、掮客:而只有银行家、经理、教授、律师、医生。每个
人都会说好几种语言。我今天还清楚记得,在我巴黎姨妈家的餐桌上他们是
怎样轻松自如地从一种语言换到另一种语言。这是一个十分关心“自重”的
家族。每当较穷的亲戚中有一个年轻姑娘到了待嫁之年,整个家族就为她筹
措好一大笔丰厚的嫁奁,目的仅仅是为了防止她“低就”成婚。我父亲身为
大工业家虽然备受尊敬,但是我母亲却从来不能容忍把我父亲的亲戚和她的
亲戚相提并论,尽管她和我父亲的结合是非常美满的婚姻。这种以出身于“上
流“家庭为荣的自豪,在所有姓布雷陶厄尔的人身上都是根深蒂固的。当许
多年以后他们中间的一员为了表示他对我的特殊好感时,曾倨傲地这样说:
“你才是真正的布雷陶厄尔的后代呢。”他的这句认可的话似乎是想说:“你
算是投胎对了。“
这也是一种贵族—一些依靠自己的力量发迹的犹太人家族就是属于这
样的贵族;我和我的兄弟从童年时代起就对他们一会儿觉得有趣,一会儿觉
得讨厌。我们老是听到这样的议论:这是一些“高雅”的人,那是一些“不
高雅“的人;对每个朋友都要追究一番,看他是否出身于“上流”家庭,甚
至对他的每一个家庭成员和亲戚的出身以及财产状况都要详细调查。这种不
断把人分为三六九等的议论成了每次家庭和社交谈话的主要话题,这在我们
当时看来是极其可笑和故作高雅,因为所有犹太家族之间出现的差别,归根
结蒂也只不过是近五十年或一百年的事,犹太家族都是在那个时候先后从同
一个犹太社区迁徙而来。只是到了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种“上流”家庭的
观念—在我们男孩子们看来完全是假贵族的一种装模作样—表现了犹太
人最内在和最令人不解的意向之一。一般人都认为发财致富是犹太人的最终
和典型的生活目的。然而没有比这种看法更错误的了。发财致富对犹太人来
说只是一个过渡阶段,是达到真正目的的一种手段,而根本不是他的内在目
标。一个犹太人的真正愿望,他的潜在理想,是提高自己的精神文明,使自
己进入到更高的文化层次。这种把精神视为高于纯粹物质利益之上的意愿,
早在集中反映了整个犹太民族的弱点和优点的东方正统的犹太人中间,就
① 指罗思柴尔德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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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表现得一目了然:一个虔诚者,一个研究圣经的学者的身分,在全体犹太
居民中间要比一个富翁高一千倍,就连最有钱的富豪也宁愿把自己的女儿嫁
给一个穷得象乞丐似的知识者为妻,而不愿嫁给一个商人。这种对知识者的
敬重,在犹太人的各阶层中都是一致的。纵然是扛着背包、冒着日晒雨淋沿
街叫卖的最穷的小贩,也都愿意作出最大的牺牲,想方设法至少要让自己的
一个儿子念上大学。倘若在自己的家庭成员中有一个人明显地成了称得上有
知识的人,如当了教授、学者、音乐家,那么就会把这种荣誉头衔看作是属
于全家的,仿佛他通过自己的成就会使全家人都变得高贵似的。在犹太人的
内心,都不知不觉地在竭力避免成为一个道德上不可靠、令人讨厌、小里小
气、把一切视为交易、只讲做买卖的无知无识的人,而是努力争取跻身于较
为纯洁、不计较金钱的知识者的行列,说得直率一点,仿佛他要把自己和整
个犹太民族从金钱的不幸中拯救出来似的。因此,在一个犹太家族中往往是
经过两代人或至多三代人以后,追求财富的劲头便告衰竭,而且恰恰是在家
族的极盛时期遇到了一些不愿接受自己父辈的银行、工厂、规模巨大和生意

兴隆的商号的子孙。例如,有一个罗思柴尔德勋爵成了鸟类学家,有一个华
② ③ ④
伯 成了艺术史家,有一个卡西雷尔成了哲学家,有一个塞松成了诗人,这
些都不是偶然现象;他们都被一个无意识的相同欲皇所驱使,即:要使自己
摆脱那种只知冷酷地赚钱的犹太人小天地。也许这也正表现了他们那种隐藏
的渴望:通过进入知识阶层,从而使自己摆脱那种纯粹犹太人的气质而获得
普遍的人性。也就是说,一个“名门”世家的涵义并不仅仅是指这种称呼所
表示的社会地位,“名门”世家是指一个犹太家族通过它对另一种文化和尽
可能是一种兼容一切的文化的适应,使自己摆脱了或者开始摆脱犹太社区强
加于它的一切缺陷、狭隘和小气。不过后来由于大量的犹太人从事知识分子
的职业,在犹太人中占了过多的比例,这种进入知识阶层的做法,也就象以
前只着眼于物质利益时一样,又给犹太民族带来深重的灾难。大概这种无所
适从、永远自相矛盾的现象,是犹太人命中注定的吧。
在欧洲,几乎没有一座城市有像维也纳这样热衷于文化生活。正因为哈
布斯堡皇朝的奥地利几个世纪以来既无政治野心又无军事行动,从而显得特
别繁荣昌盛,所以那种国家的自豪感也就最强烈地表现在追求艺术的卓越地
位上。在这个曾一度统治欧洲的古老的哈布斯堡帝国中,那些最重要和最有
价值的地区—德意志、意大利、佛兰德、瓦龙,都早已衰落,唯有维也纳
这座首都—朝廷的宝地、千年传统的保护神,始终安然无恙地闪耀着古老
的光辉。罗马人为这座城市的城墙奠定了最初的基石,把它作为抵御蛮人、
保护拉丁文明的城堡和前哨;一千多年以后,奥斯曼人对西方的袭击,摧毁
了这座城墙。这里曾经到过尼伯龙根人;七颗不朽的音乐明星—格鲁克、
海顿、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勃拉姆斯、约翰?施特劳斯,曾在这里生
① 系指犹太族大银行世家罗思柴尔德家族的后裔莱昂内尔?沃尔特?罗 思柴尔德男爵,一八九九—一九
一○年为英国下院议员,著有动物学论文。
② 系指大银行世家华伯家族的后裔艾比?华伯 (AbyWarburg),一八六六—一九二九年,他是德国艺
术史家,以研究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著称,他是大银行家保尔?莫里茨?华伯的哥哥。
③ 系指恩斯特?卡西雷尔 (ErnstCassiter ),德国哲学家。
④ 系指英国诗人西格弗里德?塞松 (SiegfriedSasson),他是十九世纪西班牙犹太巨富塞松家族的后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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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过,向全世界放射着光辉,欧洲文化的各种潮流都在这里汇集,在宫廷里、
在贵族中、在民间,德意志的文化传统和斯拉夫的、匈牙利的、西班牙的、
意大利的、法兰西的、佛兰德的文化传统有着血肉的联系。这座音乐之都的
真正天才是,把一切具有极大差异的文化熔于一炉,使之成为一种新的独特
的奥地利文化、维也纳文化。这座城市有着博采众长的愿望和接受外来影响
的特殊敏感,官把那些最不一致的人才吸引到自己身边,使他们彼此逐渐融
洽。在这种思想融洽的氛围中生活,令人感到不胜温暖。这座城市的每一个
居民都在不知不觉中被培养成为一个超民簇主义者、一个世界主义者、一个
世界的公民。
这种兼容并蓄的艺术,这种犹如音乐柔和过度的艺术,从这座城市形成
的外貌中就已经可以看出。在经过几百年的缓慢发展—从内城向外进行有
机的扩大以后,这座拥有两百万居民的城市,在人员方面已足够提供一座大
城市的豪华消费和多方面的需要,但它还没有大到像伦敦、纽约那样脱离自
然环境的程度。城市边缘的房屋,有的倒映在多瑙河的巨流之中,有的面向
着辽阔的平原,有的散落在园圃和田野,有的分布在树木葱郁的阿尔卑斯山
最后余脉的不陡的山岗上;人们几乎感觉不出哪里是自然景色,哪里是城市
的起端;两者和谐地交融在一起。可是到了市区,人们又会觉得这座城市的
平面发展宛若一棵树的年轮似的一圈一圈层次分明;在古老的要塞围墙的旧
址上是一条环城大道,用华丽的屋宇环抱着城市最中间、最贵重的核心。里
面是朝廷和贵族的古老宫殿,诉说着已往的历史。贝多芬曾在这里的利希诺
夫斯基侯爵府上演奏过;海顿曾在这里的埃斯特哈齐侯爵府上作过客,当时,

海顿的《创世纪》正在这里的那所古老大学里举行首次演出;这里的胡浮堡
② ③
宫 曾见过历代的皇帝,这里的香布伦宫曾见过拿破仑,联合起来的基督教

世界的诸侯们曾在这里的斯特凡大教堂里下跪,为欧洲从土耳其人手中拯救
出来而默祷感恩;这里的那所大学曾在它的围墙之内见过无数科学界的名
人。而在这些宫殿之间则骄傲地屹立着新的建筑、闪闪发亮的商店;光彩夺
目的繁华街道显示出一派富丽堂皇。不过,这里的旧建筑并不抱怨新建筑,
就象被敲下来的石块并不抱怨岿然不动的大自然一样。生活在这座城市里是
异常舒畅的,它好客地接纳所有的外来人,愿意把自己的一切奉献。这里的
气氛是那么轻松愉快,就像巴黎一样到处充满欢乐,只不过在这里能享受到
更自然的生活罢了。谁都知道维也纳是一座享乐者的城市。而所谓文化不就
是用艺术和爱情把赤裸裸的物质生活蒙上最美好、最温情和最微妙的色彩
么?享受美食,喝一瓶上好的葡萄酒和一瓶涩味的新鲜啤洒,品尝精美的甜
食和大蛋糕,在这座城市里是属于一般享受,而从事音乐、跳舞、演戏、社
交、讲究风度仪表,才是这里的一种特殊艺术。无论是个人生活还是社会生
活,头等重要的事,不是军事、不是政治、不是商业。一个普通的维也纳市
民每天早晨看报的时候,第一眼看的不是国会的辩论或者世界大事,而是皇
家剧院上演的节目—这座剧院在公众生活中具有其他城市几乎不能理解的
① 指维也纳大学。
② 胡浮堡宫(Hofbrg),维也纳著名皇宫。
③ 香布伦宫 (Scb(nbrun),哈布斯堡皇朝的夏宫,内有希腊式建筑、雕像和喷泉。
④ 指一一三七年所建的维也纳著名圣斯特凡大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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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要性。因为这座皇家剧院,即城堡剧院 ,对维也纳人、奥地利人来说,不
仅仅是一座演员在上面演戏的舞台,而是反映大天地的小天地,是五光十色
的反照,社会本身可以从中观察到自己。这座剧院是唯一真正具有高尚情趣
的“宫廷侍臣”。观众从皇家演员身上可以看到自己的榜样:一个人该怎样
穿着打扮,怎样走进房间,怎样谈吐,一个有高尚趣味的男人可以说哪些言
辞而又必须避免哪些话。舞台不仅仅是使人娱乐的场所,而是一本教人正确
发音、学习优雅风度的有声有色的教科书。就连那些和皇家剧院稍稍沾点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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