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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生淮南

_10 八月长安(现代)
致我们终将腐朽的青春
  洛枳曾经看过岩井俊二的《四月物语》,那个因为暗恋而努力学习最终奇迹般地考上了武藏野大学的女孩子,比她单纯幸福的多。如果她是懵懂平凡的,只把他当成坚持的目标和动力,那么这份隐忍的暗恋可能会更加让人唏嘘。不过她不是。她有她自己的骄傲和责任,那种“追赶他,变得和他一样强大”的信念只是帮助她走得更有乐趣和动力而已。毕竟,想着他总比日复一日想着她妈妈背地里哭泣的时候耸动的双肩要轻松得多。
  他就这样自信地领先着,而她喜欢着,追逐着,学业爱情两不耽误。
  不过,即使什么都不敢说,她其实仍然在寻求着某种契机让自己能够引起他的注意。她在文科班的语文老师同时也教3班,这一点让她兴奋又不安。洛枳知道自己唯一比他优秀的地方只有作文了,可是那些古板的题目,用烂了的论点论据,正反论证,排比比喻……她潜意识里面知道他是不屑的。她也知道他不喜欢语文课,否则也不会出现那句“谁叫盛淮南,还想不想考大学了”。
  所以,每次学年统一练笔、语文月考、期中考、期末考,她都认认真真地写作文,花尽心思把那些死气沉沉的俗套路数给花样翻新,从思想境界到遣词造句,让文章既可以中规中矩得高分,读起来又不令人生厌——这样,语文老师拿着范文去3班念,或者学年里面把优秀作文印成纸板发下去的时候,他看到的她的文章,必定不会是让他嘲笑厌恶的八股文。
  然而,她那么小心翼翼写,他竟然一篇都没有看。尽管他们从未相识,可是洛枳高中时候最想要知道的一件事情就是,他究竟认不认识自己?至少听说过吧?那印象是什么呢?有才华?勤奋?还是死气沉沉的呆子?他听说过文科班学年第一是谁吧,看过她的作文吧,他喜不喜欢?
  后来她终于得到了答案。
  那些作文,他都不曾看过,只是用来做演算纸。而有可能正朗读着她的作文的语文课上,他大多数的时间都在安然入睡。
  而张明瑞说,盛淮南“从来都没有注意过你”。
  洛枳忽然又想起,好像不仅仅是这样的旁敲侧击,她其实也有直接的行动的,尽管最终都成了迂回。高一夏天快到了的时候,每个下午只要一下课她就去操场上乱逛。经常会遇到他们班在某个篮球架下打球。可笑的是,她其实从来不敢明目张胆地往他们班打球的篮球架附近移动。所以也可以说,她从来没有看见过他打球,她只是单纯地跑去操场专门避开他们班的篮球架散步,顺带脸红心跳一阵,也算是另一种体育锻炼。
  说来有趣,她好像只有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认真地看过他,后来根本不敢看,好像看一眼就会被全世界知道心思一样。
  洛枳每次想起来,都会很诧异,自己还真是纯情得够呛。
  
  高二下学期开学,他遇到叶展颜。
  洛枳从不间断的日记空白了十天。
  她的难过更多的不是因为他有了女友,而是他的女友的个性和她天差地别。洛枳才恍然明白,无论如何积极表现,她都不是他的那杯茶。
  在此之前,她原本以为青春可以停驻在那里,他安然地前进,她愉悦地追赶,小心地收集着关于他的一切,甚至在了解他的某些小细节上,她比他本人还有信心。何况,他们之间的羁绊延续了这么久,这种所谓缘分也许意味着什么,小说里面不都是这么写的吗?她的幻想不是毫无根据。
  她在日记中写,“我向来不自信,然而,不知为什么,冥冥中我总是觉得,他和我总有一天是会在一起的,或者说,我们之前也一直都是在一起。”
  事实证明,她还是不要太自信比较好。
  曾经几次,入梦前,她告诉自己,有一天要光明正大地把日记本摊开给他看,她要告诉他,我看得出你什么时候是真的高兴什么时候是礼貌什么时候是不耐烦,我觉得你很寂寞,我希望你能相信我,因为我……
  洛枳很少有属于那个年纪的女孩子的粉红粉红的小梦想,如果真的刚才那个“摊牌”算一个的话。
  但是现在不需要了,叶展颜会懂得他的隐秘的喜怒哀乐,即使叶展颜不是很懂,他也会主动告诉她,叶展颜不需要像洛枳一样辛苦地偷偷观察积累素材总结经验。
  算了,洛枳。
  她把日记摊开在桌前,空白,然而没有哭。
  
  人的执念并不是想斩断就斩得断的,你可以尽情发誓要忘记,但是过后只能徒劳地斥责自己的无能和出尔反尔。
  洛枳再一次摊开日记本小心翼翼地往下写的时候,她发现,假装洒脱实在太累了。对自己诚实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否则,她只有更孤单。
  然而,就像她曾经固执地告诉江百丽“不要在别人的故事里面做路人甲”一样,她在自己的日记里面贯彻了这一点——虽然不是主角,然而也没有被炮灰掉。她像个观察家一样,把他用三根筷子吃饭,他没收到的撕碎的湄公河,他在着装上的几种固定搭配,高三P大和T大保送生与自主招生说明会上他挤过她身边时候她闻到的洗衣粉与衣物柔顺剂的味道,以及,每天早上每天早上他穿了什么衣服几点出现在学校附近的转角,他永远左手拎着书包挂着白色耳机……即使重复,她也能写出不一样。
  一个内容,一个名字,一个视角。
  她的三年就是这么过来的。
  不对,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好像还是提到过叶展颜的。那天太激动了,她看到他们一粉一绿的雨衣,看到小青蛙,又赶上妈妈生病,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了那个未兑现承诺的小青蛙的雨衣,第一次在日记里对他们的幸福表达了深深的羡慕,以及对自己的生活的无限疲惫感。
  好像只有那么一次。
  有时候纯粹的描写重复到乏味,这时她也会在日记里祈祷许愿,为自己的成绩,为自己的未来,也为他的。
  比如他去参加保送生考试的时候,她在日记里写,“你只要和以前一样发挥就没问题了不是吗,而你从来不会紧张,我知道。”
  又比如高三第一次月考他莫名其妙摔出了前三,她在日记里面笑话了他好一阵子,最后淡淡地说,“被大家这样善意嘲笑和幸灾乐祸,其实真的是因为你的强大让我们心服口服。”
  她从他身上索取了很多色彩,他却从来没有因为她的索取失去什么,反而得到了很多理解和祝福。
  只是可惜了那本日记。高考前五天,学校彻底放假让大家回家备考。她们高三开始每天在学校从早上7点呆到晚上九点,基本所有书本卷子都堆在教室里面。兵荒马乱的最后一天,大家都需要把很多东西一齐拿回家,那时候洛枳拎着大包小裹挤公交车的时候,突然很想问问盛淮南有没有尝试过这种感受。
  她回到家了清点东西才发现自己的日记随着一大摞卷子和一本黄冈题库一同找不到了。
  她慌了神,想起自己把一大塑料袋的废旧卷子和做过的校内练习册都扔进了班级后门的垃圾桶,当时收拾得太匆忙了,是不是把日记本也夹带进去了?那时候硕大的垃圾桶已经不堪重负,很多人都把清理出来的书本杂物包括零食果皮都草草堆在后门,结果那里成了庞大的露天垃圾场,最后一批扫除的同学叫苦连天。
  洛枳心理咯噔一声,她踏过地上几袋子复习资料,飞奔出家门,在大马路上面扬手打车,用自己最有气势的声音说,“振华中学,求您快点!”
  然而当她冲到班级门口的时候,只看到张敏在锁门。
  “张敏,那个,那个垃圾堆……都已经扔掉了吗?”
  张敏呆呆地楞了一下,“对啊。”
  洛枳气喘吁吁,几次张开口都是咳嗽收场,“那个,咳咳……”
  “你别急,”张敏张着嘴巴想了一会儿,主任说今天垃圾特别多,告诉我们别往厕所的大垃圾桶堆了,刚才扫除的同学大家一起把垃圾都抬到后操场的垃圾站了,所有班级的垃圾好像都在那里,全都是卷子和演算纸什么的,可壮观啦!”
  洛枳听了,气儿还没喘匀,二话没说就朝后操场跑过去。
  天幕已经变成了深蓝色,光线越来越暗。她必须要把纸张贴近自己才能看轻上面写的是什么。洛枳站在垃圾山的面前,绝望地在里面翻找着,尽管大部分是纸质资料,但是几次都不小心抓到脏东西,剩了半瓶却没有盖盖子的营养快线,黏糊糊的香蕉皮……她忍住恶心,扒开所有口袋,通过里面的资料判断是不是自己班的垃圾。
  “喂,洛枳,是这里!”
  张敏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过来了,指着一个黑色的大塑料袋对她挥手。
  洛枳奔过去,两个人一起把垃圾袋彻底推到,垃圾撒了一地,也管不了是不是会给清洁工人添麻烦了。张敏丝毫不嫌弃地陪她一起翻,翻到一半才突然讪讪地笑起来,“对了,洛枳,你在找什么啊?”
  洛枳已经把三个袋子都翻遍了,日记的影子都没有。她抬起头急急地问,“就这三个袋子吗?还有吗?”
  张敏努力想了想,“不是我收的垃圾,好像不止三个袋子,但是我只找到这些。”
  洛枳轻轻地坐下来,手上的营养快线已经干透了,黏黏涩涩的,又沾上了油墨而变得黑乎乎。她把双手摊开在面前,面对庞大的垃圾山,苦涩地牵动着嘴角朝张敏笑了一下。
  “张敏,谢谢。我不找了。”
  她告诉自己,找不到就算了吧,有些负担,丢掉也好。马上要高考了,她还要努力考去他的大学,只是一本日记而已,又不是真人,哭什么。
  对啊,哭什么。她坐在地上,眼泪好像没关好闸门,在她鼻子也不酸心里也不疼的情况下,仿佛眼睛里出的冷汗,没有预兆。
  她总是觉得,那本日记就是回去的钥匙。而现在她回不去了。
  一地纷飞的卷子和演算纸,有的署名了,有的没有,各色笔迹被主人们抛弃在这里,掩埋了她的日记,也掩埋了她三年亦步亦趋的青春,它们会在明天被收走,和营养快线和香蕉皮和咬了几口的面包一起腐烂发酵,成为一滩恶臭。
  她趴在张敏的怀里嚎啕大哭,而张敏什么都没有问,敞开她有些酸臭汗味的胸怀抱住洛枳,轻轻拍着她的背。
  洛枳就这样把她的青春遗弃在后操场,慢慢腐朽。
  
  一路恍恍惚惚,她终于走到了终点,空旷的顶楼。
  当年她坐在这里背新概念4。
  洛枳发现墙壁都被粉刷一新。边边角角都刷了个干净,自然也就找不到那句话了。
  毕业典礼之后她独自来到这里,用圆珠笔在最角落的地方认认真真地写着
  
  “洛枳爱盛淮南,谁也不知道。”
  
我们都是说谎精
  洛枳正要走出大门口的时候突然迎面遇到丁水婧。
  丁水婧拎着一大袋子桶装速食面和饼干薯片等等零食,披着白色羽绒服但没有拉拉链,冻得鼻尖通红,里面没有穿校服,衣服的胸前画着一只巨大的流氓兔。她的头发长长了很多,已经能够零散地披在肩上。
  洛枳哑然,丁水婧更是张大了嘴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你为什么在这儿?”丁水婧指着她问。
  洛枳晃晃脑袋,“家里有点事,所以临时回来一趟,正好有时间,所以顺便过来看看你。事先没发短信,想给你个惊喜。”
  她发现自己好像只要张口就能撒谎。
  丁水婧脸上的笑容足以晒化南极冰山,洛枳一下子原谅了自己——反正她为什么回学校来看,只有她自己知道,既然永远不会被戳穿,应该就不会伤害到丁水婧,还能让人家高兴高兴。
  虽然心底里面还是有些心虚和愧疚。
  撒谎不算本事,如果能自欺欺人就更完美了。
  
  门卫并没有拦住丁水婧,似乎已经对她自由出入习以为常。洛枳没有问她为什么在别人上课的时候跑出去买吃的——她在学习上面从来不走寻常路,也不需要别人担心。
  两个人走到大厅,坐到窗台上。
  “其实去操场上说话更方便,不过太冷了,”水婧说,“抱歉,你来看我,却发现我逃课。”
  “没什么,你一直心里有数。”洛枳微笑。
  “心里最有数的是你。”
  洛枳惊异地扬起眉毛。这句话的语气,极其不善。她不知道为什么一秒钟前还是好好的,两个人没寒暄几句气氛就急转直下。
  “对不起。”丁水婧低下头。
  洛枳头皮发麻,不知道应该说什么,索性跟着她一起沉默。
  “过得好吗?”几秒种后,对方还是恢复到那个笑嘻嘻的水婧,“我觉得你向来是过得最好的那个。”
  “哦?”
  “因为你什么都不在乎。”
  三句话,又回到这种纠结的话题。洛枳知道,与随和大咧咧的外表不同,其实丁水婧是一个很固执的人。
  她只是笑,“你说的那种人是和尚尼姑,不是我。”
  “我还以为你早就看破红尘了呢。”
  “我就活在红尘里,干吗看破?谁愿意自己的日子过得破破烂烂的?”
  “你总是回避话题。”
  “是你太执著。”洛枳终于有点不耐烦,淡淡的一句话让丁水婧立刻噤声。
  沉默了一会儿,洛枳有点不忍心。她为什么要破坏人家的心情,说不定丁水婧在学校里面闷着,面对家里的巨大压力,已经够烦的了。
  “什么时候去考美术专业课?”
  “一月份。先考北影,然后是中央美院,再然后是北广和清华美院。之前还有几个大连和上海的学校,不过都在咱们本市设有考点,不需要特意过去。”
  “按理说,你现在应该在画室里面呆着吧,当年咱们高三的时候许七巧不是要考什么电编吗?也是艺术类的,我记得她临考试前一个月都不怎么来上课了。”
  “我很少过来,反正我只有这两个地方可以呆着,一个地方腻味了就去另一个。再说,我要是不过来,今天怎么碰得到你?”
  洛枳咋舌,差点忘了自己撒的谎——她明知道这个时候丁水婧应该天天闷在画室备考,居然还好意思说是来看她。
  “碰运气吧。我昨晚才到家,明天早上就赶火车返校,办完家里面的事情,剩下的时间,能遇到就是缘分。没有缘分就算了。”
  没想到丁水婧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又转过头去。
  撒谎的本事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先是许日清,后来是盛淮南,现在又是丁水婧——也许她的确只适合沉默,而不是自作聪明。
  闲闲的聊了几句,丁水婧说了说这届学生的情况。
  “文科四个班被你独霸天下的日子好像一去不返了。现在的文科学年第一是几个女生轮流坐庄的,而且好像还斗得鸡飞狗跳的。”
  “成绩说话,有什么需要斗的?”
  “任何一个领域都有斗争的潜力。你看皇上的后宫,每天都很无聊,皇上那个大嫖客宠上谁了抛弃谁了,谁怀孕了谁流产了,谁生了儿子谁生了女儿,不就这些事儿,人生短短几十年,有什么可斗的?人家一群女人不是照样斗争得不亦乐乎,还给我们几百年后祖国的电视剧事业贡献了那么多活色生香的题材,”丁水婧笑得很嘲讽,“学生也一样,预备党员,模拟联合国代表团,纽约大学短期交流,当然还有最重要的P大和T大的自主招生,各大高校的小语种名额,这一届斗得比后宫还精彩。不过,想来想去,当年你坐镇振华文科,还真是一件无聊的事情,让大家看不到现在这种好戏。”
  “也许吧。”
  “咱们那时候,文科班唯一值得看的大戏就是叶展颜了,她和盛淮南那一对儿发光体引得无数飞蛾扑火,发生了好多特别有趣的事情,用现在的话说,都是极品。话说回来,咱们俩现在坐的窗台曾经是人家小两口经常坐在一起聊天的地方呢。”
  洛枳感觉到丁水婧说完之后飞快地看了自己一眼。
  或者不是在看自己吧?她自嘲地想,怎么多疑到这种地步。
  “不过,无论如何那些都没有这届的女生唱的戏精彩。简直是振华中学版的《金枝欲孽》。”丁水婧继续说。
  “哦,那皇上是谁?”
  “她们不争皇上,她们争的是那把龙椅啊!”
  洛枳笑起来。
  “对了,这一届有个女孩子跟我说,她认识你。”
  “谁?”洛枳有些疑惑。
  “你朋友圈子那么窄,随便想想不就知道是谁了吗?”
  又是这样酸溜溜的一句。洛枳好脾气地笑,“我想不起来。”
  丁水婧叹口气,“她叫冉小漫。”
  洛枳想起来,那个据说身世惨得跟自己有一拼的女孩子,淡淡的眉眼,老僧入定般的沉默。
  “你们挺像的。”丁水婧说。
  “一点都不像,”洛枳接过话。冉小漫的心里像一片荒漠,真正的荒漠,她是一个表里如一的女孩子,不像洛枳。
  “她过得怎么样?”洛枳问。
  “不大清楚。吃一堑长一智,我不再跟这个类型的人过分热情。”
  洛枳知道,自己的抗拒和冷漠让丁水婧吃了一个很大的闭门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勾彻底忘怀。她觉得就像是面对一个自己不爱的追求者一样,不知道是该解释安慰,还是决绝干脆。
  “我高三的时候,她上高一。我们有一次在食堂坐到同一张桌子附近吃饭,各自捧着一碗兰州拉面。她讨厌香菜,但我喜欢,我看她不停地把香菜往外面挑,就问她,能不能把香菜都给我,呵呵。然后说了几句话就认识了。她问了我一些学文科的事情,你不说,我真的想不起来。”
  “的确,咱们食堂只有兰州拉面还能咽得下去。记得当时那道鱼香肉丝,完全没有肉,基本上就是青豆炒胡萝卜。”
  洛枳笑起来,两个人又聊起高中的事情,时间不知不觉过得很快。
  夕阳已经照在后背上了,洛枳回头看了一眼,说,“我得回去了,你呢,去画室还是教室?”
  “教室吧,我总得把吃的送回去。”
  “你既然更多时间泡在画室,为什么买这么多吃的放在学校?”
  “谁告诉你是我自己吃的?帮别人买的,估计我现在才回去,她们几个已经饿死了。”
  洛枳笑笑,其实没什么可担心的,丁水婧仍然能在新的一群人中呼风唤雨。“那就祝你一月份各种考试顺利吧。”
  “谢谢。”
  “对了,你……有男朋友了没?”丁水婧笑着,但是表情有点紧张。
  洛枳摇摇头。
  “喜欢的人也没有?”
  洛枳笑,“你是不是刚才一直憋着这句想八卦我啊?”
  “别打岔,有没有?”
  洛枳笑,“没有。”
  “没有?”
  丁水婧的脸色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略微等待了一会儿,还是没走。
  “还有什么事情吗?”洛枳问,倒是觉得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有点眼熟。
  “没有了。”
  丁水婧转身离开的背影和从前一样矫捷伶俐。
  只是那种怨恨的神色似曾相识。
  
  晚上吃饭的时候,妈妈说已经把行李都给她收拾好了。
  “反正你一月中旬就回来了。还有半个多月。行李箱基本上清空了,但是还是带回去,寒假方便往回拿东西。”
  洛枳啃着排骨,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妈妈又说,“我怎么老觉得你有心事。”
  洛枳楞了一 下,摇摇头,“没有啊。”
  “没有男朋友啊?”
  洛枳笑,“没有。我的心事就非得是这个啊。”
  “其实我刚才突然想起来,以前高三收拾你的桌子的时候,我看到了几张纸。我没偷看你日记啊,先说明白。那张纸自己掉出来的,从你的练习册里面。我以为是演算纸,就瞟了一眼。发现是什么内容之后,就没看,给你塞回去了。大致上是跟一个男生有关系。”
  洛枳把骨头吐到桌子上的小垃圾盒里。
  “您没看就知道跟男生有关系,真神。当初应该您应该去学地质勘探,省得他们到处乱挖,您瞄一眼,就知道地底下埋着什么。”
  “我真没看,”她妈妈倒是急了,“瞟一眼能看到很多关键词的。”
  哎哟,还关键词呢……洛枳嘴角抽了几下,无语。
  “但是我一直相信你,我觉得你心里有数,所以也没嘱咐你什么,就把纸放回去了。”
  “恩。”
  “那个男生后来考到哪儿去了?”
  “我都想不起来你说的是什么日记,哪个男生?还有这事儿。”
  洛枳的神色看起来并不像撒谎。妈妈给她盛了一碗汤,不知道该怎么把话题继续。
  “有要好的男同学,就跟妈说。”
  “恩,”洛枳扑哧一声笑出来,“妈,你也是。”
  妈妈愣了几秒钟,直接上手掐起洛枳的耳朵,不顾洛枳鬼哭狼嚎地求饶。
  
  “明天早上在火车站和付姨一家碰面。早点睡吧,睡觉前再想想有没有什么东西落下的。”
  “恩。妈,晚安。”
  “睡吧。”
  洛枳发现,妈妈的背影佝偻得愈发厉害了。
  她鼻子一酸,“妈。妈……你不怨爸爸和奶奶家吗,……还有姥爷。”
  妈妈笑笑,态度平常的好像她刚刚只是问了一下明天气温多少度一样,转身走过来给她重新掖好被角,笑着说,“我爱你爸爸,我对他和他家人好,也为你做了能做的一切,苦是苦,我没有愧疚,想起来我就觉得很满足,所以我不怨。”
  “洛洛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你很争气,但是我老是在想,是不是我在逼你?你什么都不说,也没有别的孩子那么活泼,初中有段时间连笑都不笑,我那时侯老是躲着你自己哭,我不知道怎么办,家里负担也重,我又怕耽误了你,连哭的时候都觉得要是被你看见了你肯定压力更大,心事更多……你现在上大学了不在家里了,我一回家就在你这书桌这里坐着,还是觉得,我要是怨你爸爸、奶奶和姥爷,也都是因为他们对不起你。”
  妈妈说着,眼睛看着窗户上厚厚的窗花,笑得愈发放松,“所以,我今天特别高兴。不管我怨谁恨谁,过得高兴不高兴都无所谓,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怨。他们都死了,你怨也无所谓。但是,你还年轻,心里不难受吗?我跟你爸爸,爱的很深,你要是也有喜欢的男孩子,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应该能明白,我不可能有怨言,我一直都很高兴。”
  
  洛枳把头埋进柔软的枕头,泪雨滂沱。
  这才是爱吧。她真的太肤浅。沉浸在自己的伤怀中,以为沉默着负担了一切,其实从来都不够坦荡宽厚,总是计较着得失利弊。
  她的爱和恨,其实最后都反射给了自己。所以才会伤的那么深。
睚眦必报的青春
  洛枳讨厌白天的火车。
  如果是晚上的车,她现在可以爬到上铺去睡觉或者看小说,而不是坐在下铺的位置一遍遍用无聊的话来安慰眼前的阿姨。
  付姨是个略胖的白皙女人,看样子保养的很好。她的儿子长得和母亲很像,个子高高,清秀单薄的18岁男孩,见到外人的时候会腼腆地抿嘴一笑,白皙的脸上又几分红晕——幸亏百丽不在,洛枳想,否则一定大叫着“极品受啊”然后冲上去捏人家的脸。孩子的爸爸却很矮,又瘦又黑,皮肤有干起皮,眼角的皱纹极深,虽然他很少笑,也能看的清楚。
  非常不像一家人。洛枳想。
  丈夫和儿子坐在过道的折叠椅子上,下铺床上只有洛枳和付姨。付姨抓着她的手边说边掉眼泪,她在一旁陪着说些“放心吧孩子出门闯荡闯荡也好,不能总在家里”“既然有亲戚照应就更不用担心了很快会适应”等等不需要大脑处理的废话。
  孩子职高学的是酒店管理,现在北京东直门附近一家大酒店做前台经理的表姐给他在里面找了一个工作,今天是夫妇俩一起送他。付姨的眼泪从开车到现在就没有停过,她丈夫不知道是也舍不得还是已经不耐烦了,都不劝她,只是自己黑着脸盯着窗外看,洛枳听她絮叨了一个小时,应和的话颠来倒去地说,终于词穷了。
  “这孩子就是不好好学习,当初念个职高就结束了,反正当时我们也没有钱和没有后门给他弄进重点高中,念普高的话还不如念职高,反正都考不上好大学,现在就业这么难,三流大学干脆不如不念。你看你多好,我跟他说了多少遍了我们单位韩姐家有个女状元……”
  洛枳觉得谈话的方向有点不受控制,连忙岔开,“阿姨你以前就认识我妈妈吧?”
  “对啊,当时一起在一轻局上班的嘛,我俩在一个办公室,结果她才呆了一年半就……当时你爸爸……的事情实在出的不是时候。”
  你是说,我爸爸死的不是时候。洛枳并没有露出一丝异样的表情。
  “也怪你妈妈,闹得太凶了。我们当时都劝她,你外公那边即使不退休也没法起什么作用,就暂时忍一忍,那个风头过去就好了,结果她怎么都不听啊。”
  洛枳仍然没有说话。
  她对付姨是有印象的。当年付姨没有帮过妈妈,但也没有落井下石。
  付姨觉得有点尴尬,于是继续说,“不过,这个世道我是看明白了,不管怎么黑怎么不讲理,老祖宗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还是灵验的,你看,你妈妈后半辈子就有你撑着了,多有后福的人?我们后来又在磨具厂食堂遇见的时候,她跟我说起你,把我们都羡慕死了。”
  洛枳苦笑,她的确是妈妈今后生活的唯一主线和希望所在了。
  “而且,以前钢管厂那个处长,就是现在咱们市的二把手,听说有人要联手动他了。估计也就是过了这个春节的事。你妈妈跟你说过了吧,有人来找过她,听说当初厂里改制时候那批老化器材的事情是挺关键的证据之一呢,人家让你妈妈写了材料,我觉得都这么多年又把这事儿翻出来,再加上人家还有别的证据什么的,连他老爷子那些裙带关系什么的都不顾了,看来上面要整他的人一定有来头,我估计这回能扳倒他,肯定有戏。你们也好好出出气。”
  洛枳脑子嗡得一下,茫然地看向付姨。她有很多话要问,动动嘴唇却没有问,因为潜意识里她什么都不想知道。
  不知道,就不会有困惑和烦恼,不会为难。
  “这就是古话说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付姨还在不停地说着什么,洛枳站起身从包里拿出水,默默地喝。
  这件事,她妈妈没有告诉她。为什么。
  
  北京站一如既往地人满为患,洛枳把付姨一家三口带进地铁站,指着路线图告诉他们在哪里如何换乘,然后目送他们坐上了跟自己方向相反的地铁。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找我,”她把自己的手机号告诉了付姨的儿子,“你方便的时候我去东直门那儿看看你也好。”
  她说完,付姨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再不舍得,孩子终是有他自己的路要走。
  终于看到地铁消失在黑洞洞的隧道里面,洛枳长出一口气。
  有人在背后拍她一下。
  她回头发现盛淮南正靠着站台黄线边的柱子笑着看她。
  
  洛枳惊讶的仿佛见了鬼,既没打招呼也没有笑。
  盛淮南笑了一会儿,看对方不讲话觉得有点尴尬,于是清清嗓子说,“上次你说坐T71回来,我正好今天晚上在崇文门附近跟学生会的几个部长有点事情办,结束了就顺便过来看看能不能碰到你。没想到你和别人一起出来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让人家看到我,所以一直跟在你们后面来着。幸亏你把他们送走了,要不然我就要尾随一路了。”
  “在地铁站遇到同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想多了,不过还是谢谢你。”洛枳淡然。
  盛淮南不笑了,接过她的行李箱说,“书包沉吗,我帮你背?”
  洛枳抿紧了嘴唇,她白天在火车上心神俱疲,完全没有心思跟他和和气气粉饰太平。她紧紧攥着行李箱的拉杆不松手,说,“盛淮南,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的手僵在半空,然后慢慢垂下。
  “我让你讨厌了,是不是?”
  洛枳一愣,你讲不讲道理——话没出口,行李箱就被夺走,盛淮南拖着行李箱大步朝着出口方向走过去,边走边说,“现在乘地铁的人太多了,坐出租吧。”
  洛枳几步追过去,突然觉得再拉扯就没意思了,于是也低下头,跟着他向外面走。
  北京的风比家乡的柔和许多,她们站在外面走了半天才拦下一辆出租车,风一直吹,她都没有觉得冷。
  两个人一起坐进后排,车里只有广播的声音,谁都不讲话。车子穿梭在北京的夜景中,所经过的地方时而繁华美丽时而落魄脏乱。这个城市在两种极端中安然膨胀。
  “后来……害怕吗?没做噩梦吧。”盛淮南开口的时候声音有点发涩。
  昨天晚上,也许是担心殡仪馆里面发生的事情,他发短信给她,对她说好梦,洛枳并没有回复。
  “说起来,那天谢谢你帮我答法导的卷子。”
  “这是你说的第四遍了。”
  洛枳没有接茬。
  到学校的时候计价器刚刚蹦到62,洛枳瞄了一眼,掏出钱包,盛淮南按住她的手,什么都没说,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于是她没有争辩,直接把钱包塞回口袋,顺便抽出被他按住的手。
  低下头,想起欢乐谷的太阳神车,心里居然仍然会疼。
  
  “对了,今天是圣诞夜。你吃饭了吗?”盛淮南站在宿舍楼门口问。
  “我不饿。”洛枳朝他笑,“谢谢你接我。外面冷,快回宿舍吧。”
  盛淮南上前一步拦住她:“洛枳,是我太冲动,没有考虑清楚前因后果就对你那样的态度,我道歉。”
  他道歉的时候仍然这样镇定安然。
  洛枳抬起头,明明白白地盯着他的眼睛,“什么前因,什么后果,说清楚。”
  “我暂时还不想说。”
  “那你考虑吧,考虑清楚了前因后果,再考虑对策,在你作出最终的决定之前,我们就假装不认识彼此吧,万一你后来发现果然洛枳罪大恶极,而之前又跟我缓和了关系,又接站又吃饭的,后悔了就再甩我一耳光,假装大家不是很熟——呵呵,你慢慢考虑,我又不着急,这辈子考虑不明白,就下辈子接着考虑。”
  洛枳灿烂地笑了一下,绕过他走进了宿舍楼。
  进了宿舍,才发现行李箱还在他手里。洛枳长叹一口气,她妈妈的确有先见之明,在火车站就告诉过她,行李箱这个东西,真的不应该乱丢。
  
  短信应景地钻进手机。
  “我之前太冲动了,我道歉。那些所谓的前因后果,我不告诉你只是因为我觉得你不喜欢低姿态地对我辩白和解释,以至于即使真相大白洗清‘冤情’了之后你也不会开心,就算我们澄清了误会,再见面仍然是生分的,甚至你还会讨厌我——你会明白吗?虽然我知道我们不是心有灵犀。”
  她还在思考这条短信的含义,下一条已经钻进了手机。
  “但是很混蛋的是,在我想明白这一点之前,我的所作所为已经让你很不开心了。对不起。”
  洛枳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皱眉反复地看那条短信。有一点他说的对,她不会辩白,更不讨厌低姿态地解释,哪怕她是无辜的,解释这个行为本身就带有极大地卑微感。但是他怎么能够确定她会低三下四地区解释什么?
  突然,她想到了火车上付姨所说的话。
  是这个吗?
  瞬间脑中一派清明,只是心里翻江倒海,一直努力回避的一切还是浮上了心头,手机被她在手中翻来倒去地折腾,折叠又展开。
  怪不得他当时说自己没有一句实话。他知道她是当初那个“四皇妃”了?他知道她为什么出现在那个大院了?
  然而想来想去,又觉得还是有点不对劲。她烦躁地扔下手机。
  不要是这件事,不要是这件事。
  你让我有什么可解释的。洛枳想起火车站站台上妈妈瘦小伶仃的身影,北风中眯起的眼睛和额前几绺飘荡的碎发,因为近几年的太平日子而被掩盖的辛酸痛苦悉数倾倒出来,横亘于自己和盛淮南之间。她一直都知道,她装作看不见,可是她的故事不是《四月物语》,有些距离她跨不过去。
  千万不要告诉我你说的是这件事。少爷。否则你只是一个少爷而已。
  可是,他的确是一个少爷。她的梦醒了。在自己家中和妈妈挤在一起靠小小的电暖风取暖的时候,她就醒了。高中那面墙不是被重新粉刷了吗?
  “洛枳爱盛淮南”,已经被岁月彻底覆盖。
  洛枳跪倒在床上,把头深深埋进柔软的枕头中,感觉到脑海中一架火车轰鸣而过。
  够了,洛枳。她嘴角牵上去,蜷缩成一团。
  她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像她妈妈一样爱得如此无怨无悔。在看到盛淮南的那一刻,之前所有的难堪和多年的怨毒像海浪一般将她心中仅有的一点点温存彻底倾覆。
  她还年轻。青春就是这样睚眦必报。
  洛枳想着,嘴角轻轻地上扬。
狂欢是旁观者的孤单
盛淮南拖着洛枳的行李箱走进寝室,骨碌碌的声音让老大疑惑地从床上坐起来,身上的被子滑落下来露出光着的肩膀,他哆嗦了一下,然后继续躺下去,把手机从左耳换到右耳,继续絮絮叨叨地跟女朋友谈天气和编程的作业。
  盛淮南把手机放在掌心像玩老年人的健身球一样转来转去,可是洛枳仍然没有回短信。他抬起头,宿舍的老大还在上铺你侬我侬,恍惚间好像还是去年的景象。去年的昨天,他走进门,老大在和女朋友聊天,张明瑞一脸促狭地说,赶紧给手机充值,小心情话说到一半就断线,刚才老大说了半句我也爱你就掉线了,把我笑得差点没从铺上掉下来……
  他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张明瑞,说,分手了。
  今天老大仍然在讲电话,仍然是异地恋。
  可是电话另一端早就不是同一位大嫂了。前任是老大的高中同学,4月份分手。现在电话另一边的是他五月在北京学生论坛上认识的天津M大的女生。
  老大挂了电话,喊了盛淮南好几声,他都没有反应。
  “喂,你丫老僧入定了?”
  盛淮南才回过神。“干嘛?”
  “饿了,晚上没吃,手机没钱了,你拿你手机帮我给张明瑞发短信,让他事毕功成凯旋之时,顺便给老大我捎一个煎饼果子,加火腿肠不加香菜。让他为了今晚攒点人品,钱我就不给了。算他请我。”
  “哦,”盛淮南翻开手机,“对了,事毕功成?攒什么人品?”
  “你丫这两天神出鬼没早出晚归哥们几个都找不着你了,等今晚卧谈的时候咱再算账。记不记得之前总和他一块儿吃饭自习的法律系的美女?我估计今天能成。今天上午他临出门之前我们还最后演练了一遍表白呢,老六演美女,我们拿张明瑞的荧光笔给他画了口红,结果画完了,张明瑞看了他一眼,开口就是一句,许日清,我们算了吧,你别缠着我了! 而且,老六嘴上、嘴上的荧光笔洗不掉了,他站洗漱间差点没把嘴唇上的皮都搓掉,还是洗不下去……”
  老大在床上笑得翻来覆去,可能是想起了老六闪着诡异光芒的红唇,但是在盛淮南眼里,这个笑话相当冷。不过,他还是觉得有些开心。
  “张明瑞有把握吧?”他问。
  “我估计八成没问题。昨天两个人还一起去了798呢。”
  “那怎么不昨天趁热表白啊,昨天可是平安夜呢。”
  平安夜呢。他不也是那天分手的吗。盛淮南说完,先自嘲地笑起来。
  “他……可能是昨天才发现有把握的吧……”老大说完,又是自己莫名其妙地狂笑。笑完了继续讲,“管它。反正不管怎么说咱们小四哥还是眉清目秀口齿伶俐一表人才啊,虽然黑了点。即使对方是美女,但是未必搞不定。我老婆说,要是当初不是先遇上我,肯定追张明瑞。当然这话是我俩视频的时候她特意大声喊给张明瑞听的,恩,其实不是实话,她也就是给他点信心,恩,这点我心里还是有数的。”
  老大一边说,一边故作严肃地在上铺点着头,盛淮南终于笑出声来,然后转眼去看窗上的冰花。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上次你生病的时候给你送热粥的女生……怎么回事啊?怎么没影了?”
  “什么怎么回事?”盛淮南疑惑地转过头。
  “你看,果然有问题,你神色有异。”老大最喜欢故意把话说的文绉绉。
  盛淮南记得那天,他咳嗽得很严重,哪里都懒得去,神色阴郁地在宿舍呆了一整天胡思乱想,晚上张明瑞给他捎了泡面和煎饼,他吃完了胃里像火烧一样难受。晚上十点老大接了一个宿舍电话就跑下去,然后拎上来一盒皮蛋瘦肉粥,还有玉米饼和蔬菜。说来惭愧,他实在猜不出是谁送的,毕竟没有人知道自己感冒,倒也可能是院里某个看他没有去上课的女孩子——但是老大不应该不认识她。他问起老大,老大的描述是,美女。
  放屁一样等于没说。盛淮南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吃掉,胃里面终于暖暖和和的舒服了很多。
  “说起来那女孩真是挺逗的。”
  “哦?”盛淮南心不在焉。
  “当时我逗她说让她别抱太大希望,追你的美女都能编起号码去抽六合彩了,她还是笑,挺落落大方的。后来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您给赐个编号就成了。”
  老大在笑,又开始盘点他们所知道的盛淮南的朵朵桃花,自顾自东一头西一头地说着,坚持着他形散而神不散的风格。盛淮南却笑不出来了,现在他知道这个女孩是谁了。
  老大故弄玄虚地沉吟了一阵,望向窗外长叹了一口气。
  “总之,老三,我觉得她不错。”
  盛淮南感觉到有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地戳了他的心口一下。
  和老大闲扯了几句,他推说要去给桌子上的闹钟买电池,顺便会捎煎饼果子回来,就出了门。
  
  站在煎饼摊前排队的时候,手机终于嗡嗡地震动起来,他很高兴地掏出来,看到上面显示的是,“1新信息 来自叶展颜”。
  敛去了眼中的情绪,他按了显示键。
  “圣诞快乐。特意避开平安夜,因为我希望今天是个新的开始。毕竟今天才是真正的圣诞节。”
  他神色怔忡,抬头久久注视冬季泛红的夜空。终于轮到他了,他告诉师傅,多放辣椒加火腿肠不要香菜,然后低头迅速地在短信上写,“圣诞快乐。”
  轻轻地按下“发送”。
  过了一会儿,短信又进来。
  “你在心里,还是怨我的吧。但是,别忘记我也是受害者。”
  盛淮南接过煎饼师父递给他的纸袋,把手机揣回兜里。
  之后它再也没有震动。
  他走回宿舍把纸袋扔给老大,刚好张明瑞被几个舍友押解进屋,他松了一口气,想提议五个人联机打魔兽,发现气氛有点不对劲。
  老六的嘴唇鲜艳的过分,他咧着大嘴把全身的力气都压在张明瑞的后背上,大声地说,“赶紧,别跟我们绕圈子,说,现在是单是双?看在我人生中第一次为你化妆的份上,赶紧招了吧,有啥不能说的?”
  张明瑞被他们拉扯压迫得几近四分五裂,鼻子都皱到一起去了。
  “能不能不闹了,今天是她约的我,就是吃顿饭而已,谁告诉你们我要追她了,就是好朋友而已。”
  “好朋友个屁,”老大居高临下地发表意见,“搁古代就是表妹,现代就是好朋友,少跟我们装,你以为谁不知道怎么是回事儿?”
  “你该不是被拒了吧?”老五笑嘻嘻地用激将法。
  “我没表白,我今天早上就跟你们说过了,我也真的不是喜欢她。”
  “为什么啊?”
  “因为我喜欢别人……”张明瑞话一出口,老六突然从他背上跳下来,血盆大口一开一合,“靠,人间最后一块净土也被污染了,连你也学会了——心属张三,但跟李四玩暧昧……完了完了完了,我们宿舍最后的纯情男人啊!”
  老大在上铺“嘿嘿”奸笑了两声,“你以为这样就能逃脱我们的审判了?成,就算你不喜欢许日清,那现在你就就换个内容招吧,你喜欢的是谁啊?”
  一直在一旁微笑地看着他们的盛淮南感觉到张明瑞飞速地看了他一眼。
  “关于这个,打死我也不说。”
  他们仍然在闹,盛淮南悄悄地退出门去,手机又震动了两下。他烦躁地看了一眼。
  “麻烦你现在把行李箱还给我,我的睡衣和电脑都在里面。”
  他笑了,回短信让她五分钟后下楼等他,然后立刻进门拎起那个黑色的行李箱。
  “谢谢你,正好我室友回宿舍,经过楼下的时候帮我捎上来。”
  他愣了几秒钟,“那……我怎么知道哪个是她?”
  “我告诉她了,认准了门口站的男生里面长得最帅的那个,就是你。”
  他好像永远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好像是在生气,却仍然笑眯眯地开玩笑;好像是开心,却托着腮目光没有焦点。
  “万一认错了呢?”冒着被她认为胡搅蛮缠的风险。
  “同学,你觉得这个时侯拖着行李箱站在女生宿舍楼门口的男生可能被认错吗?”
  他合上手机沉默地着朝前走,行李箱在背后咕噜咕噜地发出沉闷的声音。
心中有鬼
最后一堂法导课,盛淮南和张明瑞刚进门就被师兄叫了过去。坐在第三排听师兄闲扯的时候他有点心不在焉,临近上课前回头去看左上角的角落,洛枳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趴在桌子上面补眠。她穿了宽松的白色毛衣,硕大的帽子半盖在头上,帽檐上一圈米色的绒毛把她温柔地包围了起来,只露出一小片黑色的头发和光洁的额头,好像一只过冬的小动物。
  余光看到坐在师兄左边的张明瑞也在回头看。
  那天洛枳的室友面无表情地走向他,问,请问你是盛淮南吧,把行李箱给我,谢谢你。
  那个女孩子应该就是戈壁的女友,他记得自己见过她。对方有意无意地告诉他洛枳病还没有好,之前幸亏有一个男生天天中午晚上给她送饭。
  那种别有用心的埋怨和炫耀,暗含着打抱不平的姐妹义气。盛淮南想着,不自觉地笑起来,过了几秒钟,笑容又一分一分淡下来。
  他时常问自己,这样算不算有恃无恐。
  因为他确定,因为对方说了一句,“我喜欢你。”
  其实真正让他念念不忘的并不是她那句表白,而是她的背影。不是丢下一句“滚开离我远点”之后雄赳赳气昂昂地阔步离开的背影,而是在此之前他跟了一路的那个不远不近的背影。
  那天深夜,她在高楼洒下的白色灯光下站了很久,哭到哽咽,却不擦眼泪,只是任由它们顺着脸颊流进领口。似乎现在一闭上眼睛,仍然能看到她孤单的背影穿梭在忽明忽暗的橙色路灯下,而跟在背后的他只是徒劳地垂下双手。原本看到她哭,他印证了自己的推断——她心里有鬼。就算洛枳是个敏感细腻的女孩,至少他并没有对她做什么太过分的事情,他的行为最多只会让她摸不着头脑,怎么会让她反应如此强烈,哭得好像要融化一样?
  他想,他的试探,还是有了结果的。
  或者说原本就不需要试探什么,他应该笃定于真相,换句话说,笃定于说出真相的那个人。天知道为什么他要自己去证实。
  不过结果不出所料,洛枳扔给他一句莎士比亚的名言,机智有余,仍有那么一丝悲哀的恼羞成怒被他捕捉到。他想,这些就够了。
  可是,为什么并没有成竹在胸真相大白的踏实感?他应该觉得快意,应该当场质问个明白,讨回公道。然而为什么会在跟踪她的那漫长的一路上控制不住地感觉到愧疚和心疼?
  更愚蠢的是,他竟然稀里糊涂地想跟她缓和关系。
  盛淮南,你疯了吧。
  你竟然莫名地相信她。
  圣诞节那天,他站在喧闹的课堂里面,站在她经常坐的最后一排,身边是热闹的人间,她的声音在耳边的电话里清清冷冷地响着,却好像从鬼域传来,不真实得仿佛这个人从来不曾存在过。
  也许她心里有鬼,但是,好像不是他要抓的那一只。
  教授走上讲台,拿起话筒开始讲话。他看到洛枳缓缓抬起头睡眼惺忪地朝讲台方向望过来,于是也把头扭回来,却突然隔着师兄和张明瑞对上了目光。不知道是不是该笑一下,反而尴尬到不行。
  洛枳在笔记本上匆匆记下老师说的期末考试的时间地点和复习范围,然后在大家纷纷站起来收东西的瞬间抓起书包和大衣冲出后门。
  今天是31号,明天是新年。
  朱颜问她愿不愿意去她家住一晚上,她原本要一口答应,如果不是百丽之前神情落寞地问她,“洛枳,可不可以陪我去参加学生会的跨年酒会?”
  她错愕,“你什么时候加入学生会了?”不是一直作为编外人员给戈壁跑腿的吗?她把后半句吞进肚子里。
  “我是书友会的成员,他们这次的酒会也邀请了各个社团的负责人,总之去的人很多。”
  “干吗要我陪?”
  百丽低着头,眼睛仍然四处乱转。
  “我听说,戈壁的女朋友要去。”
  洛枳觉得很挫败,“你想清楚了,你该不是要……”
  “我不是去闹,不是去给他们脸色看。人家要是会看我的脸色就不会甩了我。我只是好奇,我真的很好奇,他们在一起有多般配,我就是想看看,就是想看看……”
  她及时地止住了百丽话语中的哭腔,“行行行,你要是保证自己三天不哭,我就陪你去。”
  百丽忙不迭地点点头。“相信我。”
  信你才怪。洛枳揉揉太阳穴。突然反应过来,学生会?那不是……想要反悔,看见百丽瘦的尖尖的下巴,拒绝的话说不出口。
  这一个星期百丽夜夜听歌失眠,洛枳莫名想起某本书里面的一句话。倒真是红了眼眶,瘦了相思,曾经叫嚣着要减肥大作战,现在真的瘦下来了,却失去了意义。
  最恐怖的一件事是,百丽还是得打起精神,虚弱又虚伪的对院里面某些打着关心自己谴责戈壁的旗号来幸灾乐祸的八婆们说一切还好。人前装欢,再消沉,都要摆出笑脸——谁愿意白白让别人捡笑话。
  洛枳叹口气,这个蠢女人,没来由地让她心疼。
  所以把给孩子上课的时间提前了,以便晚上早些回来陪百丽。她一下课就冲去食堂,匆匆吃完就跑到东门去等车。
  期间收到洛阳的短信,“你嫂子来北京了,明天一起吃饭吧。”她很高兴,回信息跟他定下了时间地点。
  Tiffany和Jake的课一上完,洛枳就被小丫头拉进她的房间里面。小丫头上一次大病初愈之后和朱颜一起去了香港,粉红色的小衣橱里面立时多了很多新衣服。洛枳捧着柚子茶坐在床上,看着她一件一件地把那些漂亮的衣服穿出来在自己面前秀。
  Tiffany的头发天生就是深栗色的,齐整水亮,肤色雪白,一张小脸带些婴儿肥但绝对是个美人坯子,所有的衣服,史迪奇的大T恤,雪白的小洋装,还有浅蓝色的格子衬衫……穿在身上都好看得让人流口水。洛枳心想,为什么我不是萝莉控怪叔叔?
  朱颜晚上要带他们出席一个酒会。规格自然比学生会的跨年酒会要高。洛枳热心地帮Tiffany参谋到底是小洋装好看还是小旗袍好看的时候,朱颜敲门进来,跟洛枳一起坐在床边看Tiffany换装。
  “还真是好久没看见你了。”Tiffany去洗手间的时候朱颜笑着说。
  “生了一场大病。”
  “流感?”
  “我不知道,一半着凉一半心病。”
  “怎么了?”
  洛枳笑着跟她讲了自己的经历,包括回家上坟时候的奇遇。
  “总之,被涮了。”她笑。
  “不想笑就不要笑。”朱颜递给她一杯茶,“不过,那个男孩子真的像你想象的那么好吗?”
  洛枳想了想,慢慢地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高中的时候我不了解,但是从口碑上来看,他的确是个不错的人。一个成绩和各方面都值得被人妒忌的人能做到让所有人都夸他而不中伤他,这很难得。后来凭我几次跟他接触,他的确是个招人喜欢的人。至少招我的喜欢。”
  朱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他还真是平安地长大了。”
  洛枳疑惑地看她,“你的口气……好像他原本应该死于非命一样。”
  朱颜笑起来,“不不不。我和你一样,觉得他很难得。像你曾经跟我说的那种有点世故的早慧,往往会害了他,但是看起来,好象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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