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笛卡尔不是当兵了吗。据他自己说,他当兵的时候,在冬天早上要钻到一个“火炉子”①里面思考。这点也很符合他肺不好的病征,喜暖畏寒。
笛卡尔还是个很有风度的人,据说有个人因为争抢女人要找他决斗,笛卡尔只说了一句话,就消除了那情敌的敌意。笛卡尔对他说:
你的生命不应该献给我,应该献给那位夫人。
结果就是这讨人喜欢的风度坏事儿了。
也是命里该着。笛卡尔名气大了以后,敬仰他的王公贵族多了。其中有一个瑞典女王,“自以为她既然是君主,有权浪费伟人的时间”(罗素语),便邀请笛卡尔去做家庭教师。考虑到自己的身体,笛卡尔一开始百般推辞,但是这位瑞典女王一而再再而三地坚持,甚至派了一艘军舰来接他。能得到权贵如此恩宠,对于哲学家来说倒也不是坏事,笛卡尔只好从命。
然而一到瑞典王宫,笛卡尔就傻了。
瑞典女王要求笛卡尔每周三天,每天早晨5点给她上课。大家可以打开世界地图看看,瑞典那地方可比东北靠北多了,跟西伯利亚一个纬度。按笛卡尔的话说,“在这个国家里,人的血也要像河水一样冻成冰”。然后笛卡尔到瑞典的时候还是冬天,然后这个女王还喜欢新鲜空气……
笛卡尔本来就喜欢赖床,喜欢暖和,结果成天这么早起,在瑞典没待几个月就得了感冒,后来转成了肺炎,治疗无效就去世了。
这位瑞典女王在历史上很有名,是个颇为传奇的女中豪杰。她邀请笛卡尔本是为了求学,但她没想到,她和哲学史最大的联系却是害死了哲学大师。
好在我们还有后来人。
十五、寒冬夜行人
对于被压迫者来说,荷兰是全欧洲最幸福的地方,是科学家、哲学家和异端分子的避风港。
但斯宾诺莎的故事就很讽刺了。
斯宾诺莎的父辈生活在葡萄牙,那时候还属于西班牙统治,正是腓力二世不可一世的时候。
腓力二世是个狂热的天主教徒,而斯宾诺莎一家却是犹太教徒。无论在新教还是天主教眼中,斯宾诺莎一家都属于异教徒。
前面说了,腓力二世的西班牙对异教的迫害最为严重。斯宾诺莎的父辈受尽了苦难,一直想找个机会逃出去。终于在1588年,西班牙的“无敌舰队”被英国打败,西班牙的海上实力大为削弱。斯宾诺莎的父辈们得以找到一艘船,从海上逃到了荷兰。在那里,斯宾诺莎出生了。
可以说,斯宾诺莎就是伴随荷兰共和国一起成长的。
在荷兰,有很多同样来避难的犹太教徒,斯宾诺莎一家自然和教友们生活在一起,算是找到了组织。
这本来是一个美好的结局,但问题出在斯宾诺莎身上。
斯宾诺莎是哲学家。哲学家就喜欢怀疑。怀疑精神和任何宗教都不对付。所以在自由之都荷兰,因为躲避迫害而聚集起来的犹太教会,却把斯宾诺莎给迫害了。
不过也不全是犹太教自身的原因,还涉及基督教的压力。虽然荷兰的宗教政策甚为宽容,但毕竟整个欧洲都处于基督教的严格统治之下。在荷兰的犹太教会希望能在不违反自身教义的前提下,尽量不得罪基督教。而像斯宾诺莎这种敢于怀疑世间一切的哲学家,犹太教会很担心包容他会触怒荷兰的基督教会。
另外,威尔?杜兰认为,犹太人因为多年的逃难,除了宗教外缺乏能够将他们凝聚在一起的东西,所以教会重视对信条的维护也情有可原。
有一个例子可以说明当时荷兰犹太教会的处境。
在斯宾诺莎15岁的时候,有一个犹太年轻人写了一篇评论信仰的文章。那文章并没有严重违反犹太教义而是触犯了基督教义,犹太教会却因为担心惹怒基督教会,便强迫这名青年悔改。具体的悔改仪式是:要这个年轻人躺在教堂门口,让教徒们一个个跨过他的身体。
那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年轻人,他无法忍受这种羞辱,回家开枪自杀了。
这件事不可能不对斯宾诺莎产生影响,仿佛提前宣布了他继续搞哲学研究的下场。
不过,犹太教会对斯宾诺莎还算宽厚。当长老发现斯宾诺莎有异端倾向的时候,并不打算严惩他,而是希望能“挽救”他。经过反复劝说不果,长老甚至答应每年给斯宾诺莎一大笔钱,只要他能妥协,哪怕是假装的都行。
作出这些努力,只能说明长老太不了解斯宾诺莎了。
西方哲学史两千五百多年,我们介绍的哲学家有十几位。如果把这些人按照品德排序的话,斯宾诺莎就算不能独居第一,那也绝对是并列第一的。
他性格温柔,待人宽厚,但又坚强诚实,绝不可能在教会压力和金钱诱惑下违心撒谎。
他拒绝了长老的提议,教会对他失去了信心,最终把他开除出教。
在斯宾诺莎24岁的时候,教会宣布剥夺他的教籍。教会做得很绝,在开除斯宾诺莎的时候,还用极为恶毒的话诅咒他:“让他白天受人诅咒,夜里受人诅咒,躺下时受诅咒,起来了还受诅咒,出外去受诅咒,回进来又受诅咒……将律书中所载的一切诅咒全堆压到他的头上,普天之下都抹掉他的名字……”同时还规定任何人不许与他交谈、通信,不许阅读他的作品,不许帮助他,不许靠近他,不许和他同居一室。
从此,斯宾诺莎在荷兰的地位一落千丈。人们躲避他,厌弃他。斯宾诺莎的父亲不肯收留他。父亲去世后,他姐姐又要霸占遗产。为此斯宾诺莎和姐姐打了场官司,最后他赢得了官司。但是他马上又把赢得的财产送给了姐姐。
斯宾诺莎教过的学生写信骂他说:“你是世间可悲可怜的小人,而且是供蛆虫享用的尸骸和养料。”
还有一次,一个狂热的教徒试图刺杀他,幸亏他躲避及时才免去一死。
后来斯宾诺莎的著作《神学政治论》匿名发表,刚发表立刻就进了天主教会的《禁书目录》,而且人们很快搞清楚了作者的身份。书中违反教义的言论受到了暴风雨般的攻击,有人说这本书是“一个叛逆的犹太人和魔鬼在地狱中杜撰而成的”。舆论的压力如此之大,以至于在出版四年之后,荷兰政府不得不宣布禁止散布与发售这本书。
用18世纪的作家莱辛的话来说:
“人们谈到斯宾诺莎,就好像他是一条死狗。”
这种种遭遇足以摧毁一个人,或把一个温厚的人变得暴虐厌世。
但当一个人找到自己的哲学答案以后,他是不会被摧毁的。
贫困的斯宾诺莎放弃了遗产,一个人搬到了荷兰的海牙,以磨光学镜片为生。他终身未婚。有一个不可靠的说法,说斯宾诺莎喜欢过他拉丁文老师的女儿,另一个同学则用一条珍珠项链夺走了女孩的心,但是最终也没跟那女孩结婚。
磨镜片的收入很少,斯宾诺莎一生清贫,晚年虽然出了名,却仍旧保持着清苦的生活。
曾经有位阿姆斯特丹的富商愿意资助斯宾诺莎,被他拒绝了。后来富商临终时要把全部遗产都送给斯宾诺莎,斯宾诺莎说服他把钱财送给了另一个人。那个人很感激斯宾诺莎,送了他一笔钱,确实缺钱的斯宾诺莎终于收了,但只要了这笔钱中的一部分。
斯宾诺莎也有结交权贵的机会。
在他出名以后,普鲁士选帝侯曾经邀请他去讲学,说只要他讲学的内容别触犯宗教信条就行。讲学的待遇很优厚,但是斯宾诺莎犹豫了六个星期,最后还是拒绝了。他回答说,我不知道怎么把握才能不触犯宗教信条。
法国国王路易十四还暗示过斯宾诺莎,只要他声明下一本书献给路易十四,就可以得到一笔丰厚的养老年金。斯宾诺莎却回答说,我的确需要金钱,但“我只将我的著作献给真理”。
这不可能是故作清高,因为他确实穷。
斯宾诺莎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和笛卡尔很像,斯宾诺莎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而且斯宾诺莎也从母亲那里遗传到了肺病。
更危险的是,常年打磨镜片使斯宾诺莎吸入了过多的粉尘,再加上生活清苦,在拒绝了路易十四之后的第4年,斯宾诺莎便在贫病交加中去世,只有45岁。
如果我们是在写一篇学生作文,那么写到这里,我们应该赞美斯宾诺莎的美好品质,为我们自己的庸俗人生暗自羞愧。但我们这本书的主题不是求善而是求真。所以更应该引起我们兴趣的是:在如此恶劣的生活环境下,斯宾诺莎是靠着什么样的哲学信念,才得以保持宽厚的性格和平静的心情呢?
我们慢慢来。
首先,斯宾诺莎是笛卡尔的继承者。
我们说过,笛卡尔有一个很棒的想法,就是按照欧式几何的模式来建立哲学体系。具体来说,就是先找出一些不言自明的公设,再按照演绎推理的方法,以这些公设为基础建立整个哲学。
笛卡尔想法不错,具体工作却做得不太好。而斯宾诺莎则完美地实现了这个想法。
斯宾诺莎最有影响的著作叫《伦理学》,在他去世后才发表。这本书的全称是《按几何顺序证明的伦理学》。
看明白了吗?用几何去证伦理学(伦理学也是哲学研究的一部分),这不完全就是笛卡尔设计的路数吗?等翻开这书,你肯定就崩溃了。
书里完全没有一点口语,上来就这种形式:
定义1:××
公理2:××
后面则类似于:
命题19:因为××(根据公理1)乃是××(根据定义12),所以(根据命题6)××。此证。
完全就是一本数学书。如果没有强悍的逻辑思维,根本没办法看明白。
我们来看看斯宾诺莎到底说了些什么。另外再剧透一句,鉴于后人对斯宾诺莎的批判,斯宾诺莎具体说了什么,其实对我们普通人并不重要。这里介绍他的学说主要是因为他的思路挺有趣的。所以如果看不明白也没有关系,可以跳到下一段。
我们开说吧。
第一步,要找到公设对吧。
笛卡尔把一切都怀疑了,我们就必须找到一个绝对存在的、不可能被怀疑的东西作为公设。
既然这个东西绝对存在,那么它肯定不能依赖别的物体存在。
斯宾诺莎把这种东西称作“实体”。
实体的特征是,这东西自己就能证明自己,不依赖外物存在。这意味着,外物也不可能摧毁实体。否则的话,实体的存在就要依赖于“外物不去摧毁实体”,等于还是依赖于外物了,对吧。
既然实体自己是自己存在的原因,外物也不能摧毁它,那么实体肯定是永远存在的。用类似的方法,我们也可以证明出,实体是无限的,是唯一的,是不可分的,是善的。
如果实体是无限的,是唯一的,那么这就等于在说,世间万物,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实体的一部分。因为只是一部分,所以是不完美的一部分。
这么一个永恒的、无限的、唯一的、不可分的东西,你想到了什么?就是神嘛。
斯宾诺莎就是这么想的。因为实体是无限的,如果有上帝的话,那么它一定是实体本身,不可能不是实体。用个通俗点的例子说,如果上帝不是实体,上帝又无所不能,上帝不就可以改变实体了吗?又和实体的定义不符了。
所以,斯宾诺莎承认上帝,但他心目中的上帝不是基督教或者犹太教中人格化的上帝,而是无所不在的实体。
当然,这种结论肯定会遭到宗教迫害了。
然而我们也可以理解,斯宾诺莎的世界观能给他带来强大的信念。
简单地说,世间万物皆为上帝,我自己也为上帝的一部分,那么我与上帝同在,自然充满无限的力量。其他人即便与我作对,他们也是上帝的一部分,他们的行为也都是上帝的意志(这点和基督教是相同的)。所以无论外人如何对我,我都应该坦然接受。
复杂地说,实体永远存在,我属于实体,那么我也可以永远存在。即便肉体消失了,我也是实体的一部分。而且我和世间万物都是一体的。从这个设想中,我们可以感受到无限的力量和安全感,也就什么都不怕了。
再者,实体是善的,作为实体一部分的事物,即便单独看是邪恶丑陋的,它本身也是为了善的目的而存在,也是善的一部分。因此无论多么丑恶的现象,我们都应该宽容接受。
斯宾诺莎的学说大致如此。
顺便一说,这种人和万物一体的观点在中国哲学里很常见。很多学派都追求“天人合一”,比如庄子所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北宋儒学家张载更认为宇宙万物都是一体的,所以我们侍奉父母,友爱别人,就相当于爱整个宇宙了。
当然,按照我们普通人的观点来看,斯宾诺莎的哲学体系很难从感性上理解。
但其实这世界观离科学世界并不远。
著名科幻小说家阿西莫夫写过一套史诗巨著《基地》。在后几本小说里,阿西莫夫构建了一个神奇的星球。在这个星球上,所有的动物、植物甚至一草一木共同构成了一个整体。大家共享相同的意识、记忆、感情和感觉。星球上的生物个体死亡以后,组成该生物的原子会最终变成星球上其他生物和物体的一部分。所以这个星球上不存在真正意义的死亡,只有各种物体之间的转化。意识是全星球物体共享,因此也不会消失。
阿西莫夫的这个设想可能来自于曾经在科学界流行一时的“盖娅假说”,认为地球是一个生命体,能够自动调节地球的环境,为生物创造生活条件。对于这个假说本身,我个人觉得不靠谱。但是阿西莫夫笔下的这个世界描写细致,设定合理,让人觉得非常真实。起码在逻辑上,这个世界有存在的可能。
当然,阿西莫夫描写的世界和斯宾诺莎的哲学体系有一定的区别。斯宾诺莎的哲学指的就是我们自己生活的世界,而不是什么外星。但阿西莫夫可以帮助我们从感性上想象斯宾诺莎的设想,让我们想象,如果世界像斯宾诺莎说的那样是一个实体,那是种什么感觉。
哲学史上有个不难理解的现象,生活越是困苦的哲学家,他的学说就越关注个人幸福。反之生活富足的哲学家,学说更容易脱离现实。斯宾诺莎就是典型的前者。
当斯宾诺莎意识到自己的幸福应该通过理性思考来追求的时候,他发现,在得出最终答案之前还需要很长时间。那么在这段时间里,自己该怎么生活呢?
他总结了几个可以暂时执行的守则,大意是:
第一,说话要尽量让别人明白,只要别人对我们的要求不会影响我们实现自己的目标(比如求知),那就尽量满足。
第二,只享受为保持健康所必需的生活乐趣。
第三,只求取为生活和健康所必需的金钱。
这些生活准则并非出于斯宾诺莎的哲学思考,而是他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一个立志求知者的身份思考出来的。这些结论平实朴素,完全就是心灵鸡汤的标准素材。
所以,不妨参考下吧。
在斯宾诺莎时代,哲学有一个非常光明的前途。
按照笛卡尔的设计,斯宾诺莎把哲学研究推上了一条井然有序的道路。其他的哲学家可以像做数学研究那样,发明新的体系,创造新的定理,或者按照逻辑规则修改、补充前人的成果。那么哲学成果也必然会越来越完善,越来越接近真理。人类找到哲学的终极答案不过就是时间问题了。
但是,有人不服。
不服?这胆子也太大了吧?要知道笛卡尔和斯宾诺莎的观点,可是有全体数学家当后盾的。
谁这么大胆,敢反对数学家?
嗯……是科学家们。
十六、二虎相争
为什么科学家会反对数学家呢?
当然,科学家并不排斥数学,搞科学研究怎么可能不用数学呢。然而在科学家看来,数学只是一个工具,而不是真理。这就好比尺子一样,科学家必须用尺子来观测自然,但尺子本身不代表任何东西,尺子上的刻度、单位都是人为规定的。我们完全可以换用带有另一套单位的尺子,也不影响任何科学结论。
那科学家们是靠什么搞研究的呢?
靠归纳法。
这应该归功于培根,说过“知识就是力量”的培根,一位和笛卡尔同时代的知识分子。
在培根之前的时代,人们虽然也在研究自然世界,但是很多人并不注重客观试验。他们讨论理论,关心的是什么理论更完美、更简洁、感觉上更舒服。
比如天文学。从古希腊到经院哲学时代,大部分人都相信星球的运行轨道是正圆,星球作的是匀速运动。理由仅仅是,正圆是几何里最“完美”的图形,匀速最“自然”。
那时人们在辩论的时候常常说“你这个解释在数学上是不对称的,不完美的,看我这个更和谐更美”或者“亚里士多德说世界是什么什么样的,你看我的模型可以把亚里士多德的解释推广到全宇宙”。完全是一副清谈的做派。这很像中国古人的科学研究,什么事实都不讲,上来就引经据典,谁把经典引用得最雄辩,谁就正确。这怎么可能发展出真正的科学呢?
因此培根强调要重视事实。而在事实的基础上进一步形成科学知识,就要靠归纳法了。
归纳法的意思是,人们通过观察个别的现象,总结出普遍的规律。比如人观察到,每一次把石头扔出去,最后石头总要落地。那么他就能总结出“空中的石头总会落地”这么条规律来。
事实上,我们今天取得的所有科学成就,都是综合使用归纳法和演绎推理的结果。
举个例子。
科学家先观察到某些现象(比如木头一点就着),假设出一条科学规律来(是高温引起木头燃烧吗)。然后用演绎推理从这个假设中得到一些推论(那么烧红的烙铁虽然没有火苗,也应该能点燃木头),再根据这些推论去做试验,看试验结果是不是符合假设的理论(哇,果然点燃了)。然后科学家就可以写篇《论木头燃烧的原因》发表了。
这套科学方法里既有归纳法,也有演绎推理,但基础、起关键作用的是归纳法。科学家们“轻视”演绎推理,关键在于,科学家们发现演绎推理有一个巨大的缺陷。
这个缺陷就是,演绎推理不可能给我们带来任何新的知识。
数学理论,比如欧式几何,都是先想出一些公设,然后就靠纯粹的演绎推理来得出其他内容。但是推理是等价的,所以推理得出的内容其实都包含在它的条件里了。换句话说,一本《几何原本》的全部知识其实就是最开始的那几条公设和公理,后面厚厚的十三卷内容不过是在不断用其他的形式去重复那些公设和公理罢了。
而科学的任务是探索自然界,获取新知识,毫无疑问,数学是不可能完成这个任务的。归纳法是科学家们的唯一选择。
对于哲学事业,数学方法就更危险了。
笛卡尔他们研究哲学,不都先要公设吗。问题是这公设它有什么根据吗?斯宾诺莎说世上存在实体,你能做一实验给我证明吗?说白了,笛卡尔和斯宾诺莎构建的哲学世界,整个学说不过只是那几句公设,而这几句公设还没什么根据!
我们说了,研究哲学的原则是避免独断论,但数学家这不就陷入独断论中了吗?
对于这一点,笛卡尔时代的哲学家们可能还不同意。因为他们觉得,欧式几何的权威无人能敌,是不可撼动的真理,所以欧式几何的公理和公设并不是欧几里德的想当然,而是必然真理(你能想象平行线相交吗)。欧式几何的成功给笛卡尔那样的哲学家们以信心,认为也可以在哲学领域里找到类似欧式几何那样绝对正确的公设。
然而几百年后,数学家们发现了公设体系完全不同的非欧几何,而且还正好用在了相对论上。这正说明了,欧式几何并非是宇宙中唯一的真理,只不过是人类用来描述自然的工具而已。对于科学家们来说,数学是通向真理的桥梁,但不是真理本身。
这意味着,数学派的哲学家们创造的不过是能用来衡量世界、随便可以用其他系统来代替的尺子,而他们却把这些尺子当做了世界的真相。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在笛卡尔的时代还没有非欧几何,所以数学家们的底气还很足。
第一个向数学家发起挑战的科学派哲学家叫洛克。
洛克是个公务员,还是个医生。而且他的医术很高明,这使得他在贵族中很受欢迎。
洛克精通医术,自然是科学家这边儿的。
洛克具备了一个合格科学家应有的实事求是的精神,所以一瞧见笛卡尔的观点就觉得浑身不爽。
笛卡尔说什么从“我怀疑”就可以推出这世上有上帝。洛克觉得这真是胡说八道。洛克说,人的内心就是一块“白板”,什么都没有,人的思想都是靠后天学来的。笛卡尔、斯宾诺莎等人号称的那些公设,全都是无根之木,信口胡说而已。
笛卡尔说人的心中天生就有上帝的概念,洛克说这不对,在有些原始部落人的心里就没这种观念。逻辑、理性这些东西原始人也很少提,也不能说是人先天就有的。
洛克也承认人有一些本能是天生的,比如直觉之类。但洛克认为,这些本能就和动物捕食、生存的本能一样,是一种生理、心理上的习惯而已,并不是什么比客观世界高一等的理性,更不可能由此建立起一个哲学世界来。
洛克说的也挺有理,是吧。
顺便一说,洛克在政治上的贡献也很大。他是一个自由主义者,在皇权当道的时代就提出了“人人生而平等”等概念。他的理论影响深远,连美国宪法的制定都和他的理论有关系。
因此可以想象,洛克的哲学观点带有一部分政治原因。他是自由主义者嘛,最痛恨独裁。所以洛克认为,如果像笛卡尔等人所说的,有一些真理是不言自明、人先天就有的,那么这种观点可能会被独裁者利用。独裁者可以给人民灌输有利于自己统治的信仰,使人民不懂得觉醒。
无根之木——科学派对数学派的攻击非常准确。然而数学派并没有含糊,他们也找到了科学派的弱点。
这个弱点就是,科学派没法保证结论的可靠性。
这不扯呢吗?这世上要是科学不可靠,还有啥是可靠的呢?
数学家们自有道理。
数学家们提出来:归纳法永远都只能立足于有限的事实之上,而不可能把所有的现实全部实验一遍。比如你说“空中的石子一定落地”,那你试验过全宇宙古往今来的所有石子吗?你只是观察了一部分石子,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所以,科学得出的真理顶多是一种概率真理。科学家不断做实验,顶多是把科学理论正确的概率提高了一点,却永远不能保证科学理论绝对正确(而且在20世纪30年代,波普尔认为,用归纳法得到的结论是根本没有概率可言的)。
用白话说,假设人类已经做过十亿次物理实验都证明牛顿是正确的,但反对者还可以问,你怎么能保证第十亿零一次的实验还是正确的呢?
当然,有人可能觉得这种反问是抬杠。很多科学家都不在乎这种质疑。我们今天已有的科学成就已经证明了归纳法的强大威力,光抬杠有什么意思呢?
所以科学派也挺理直气壮的。
洛克的学说给当时的哲学界带来了很大的影响。原本数学家一枝独秀的哲学界,变成了数学科学双雄争霸的场面。
由于这场争论是哲学界的一件大事,所以哲学家们给这两派学说分别起了名字。
笛卡尔、斯宾诺莎代表的数学家派,被称为“理性主义”。
在归纳法里,最重要的是实验数据,是观测结果,它们是科学理论的基础和证据。这些东西可以用一个词来统称:“经验”。
所以洛克代表的科学家派被称为“经验主义”。
要特别注意的是,在我们这本书里,会多次用到“经验主义”这个词,它一律指的是我们刚刚说的这意思,而不是日常生活中的“教条主义”、“办事只靠过去经验,不懂得变通”的意思。大家不要搞混了。
为了能记得更有条理,我们简单总结一下这两派学说的异同:
理论名称: 理性主义 经验主义
代表人物: 数学家 科学家
研究方法: 演绎推理 归纳法
优点: 严谨 产生新的知识
缺点: 不产生新的知识,结论不能保证绝对正确,
公设未必可靠 永远有出错的可能
我们可以用一个比喻来描述这两个学派的特点。
假如哲学是一个通向终极真理的巴别塔的话,那么理性主义者们的塔高耸入云,每搭建一次,都似乎马上可以触摸到天堂。但是这座塔的根基却是几根破木头,经验主义者们经常溜达过来,随便踹上几脚,这座塔就塌了。
经验主义者们不同,他们的塔盖得极为结实。但是由于能力有限,他们只能零零散散地在各地建造一些矮塔,这些塔既连不到一块,又没法盖得很高。因此经验主义者们的塔虽然结实,却根本没法满足人类的要求,盖得再多也没有用①。
好热闹的赶紧搬板凳,来看看这两派是怎么争论的吧。
十七、特立独行
上回我们讲到了经验主义的掌门人洛克,率先撑起了挑战理性主义的大旗。
笛卡尔等理性主义者们开始还挺纳闷呢。他们想啊,我们这套哲学都是欧洲最牛的数学家、知识分子搞的,这是什么人啊,敢挑战我们?
结果他们一看洛克的国籍,就都释然了。
哦,原来是个英国人啊。
英国人怎么地了?
假如我们翻开英国的学术史,就会发现,这简直就是“跟欧洲大陆对着干史”。英国人和欧洲大陆不一致是有传统的。
就说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之间的分歧,其实可以上溯到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分歧。他们俩对世界的看法就不一样。一个重视心灵理性,一个重视现实经验。
以“人”这个概念为例:
柏拉图说,“人”这个概念比“张三李四”这些具体的人更真实。“张三李四”生了又死,来去不定,只有“人”这个概念是恒久的。
亚里士多德则说,“张三李四”是具体的,我们看得见摸得着。而“人”这个概念,完全是我们看过了这么多具体的人,然后在脑子中产生的。所以真实存在的是具体的事物,不是概念。
亚里士多德是柏拉图的学生,但是观点和柏拉图满拧,为此亚里士多德还说了一句名言:
“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你可以把这句话理解成亚里士多德对真理的浓浓爱意。但你也可以理解成:
“有理就说理,别拿辈分压我!”
到了经院哲学时期,英国就开始和欧洲大陆神学家们不一样了。
大陆神学家继承的是柏拉图,英国神学家继承的是亚里士多德,也是一顿吵架。
到了笛卡尔时代就顺理成章地演变成了,大陆哲学家大都是理性主义者,英国哲学家大都是经验主义者。
如果不怕被指责为牵强的话,我们还可以说,重视个别经验、对独断论充满警惕之心的经验主义,是英国人古板的民族性格的体现。而试图从万物根本一劳永逸地建立一个大一统理论的理性主义,正是荷兰和法国浪漫精神的代表。
我个人以为,英国之所以总和欧洲大陆不同,是因为中间隔了一道海。虽然不算太远,可终究什么事都得坐船来回,因此英国就保持了一定的独立性。
比如宗教改革的时候,英国国王和天主教会有了矛盾。但英国国王也没投向日内瓦,而是宣布英国的基督教改名圣公会,英国国王自己当圣公会的最高统治者,这在欧洲大陆上是没有的,只有英国能搞。
再比如,荷兰是当时欧洲最自由的地方吧。其实英国也比较自由。当时的欧洲大陆里,民事法庭可以用刑罚逼供。而英国规定,只有特殊法庭才能用刑。
所以,英国也吸引了一批哲学家和科学家,拥有很强的学术实力。
话说英国和荷兰除了哲学观点上的不同外,还存在着政治矛盾。
在腓力二世时代,英国与荷兰有着共同的敌人西班牙。荷兰独立以后不是还找过英国人来当国王吗,两国关系算是不错。
西班牙“无敌舰队”灭亡以后,最受惠的就是英国与荷兰。英国和“无敌舰队”大战,为的就是争抢海上贸易的利益。而我们说了,荷兰是航海业发达的商业国家,所以也搭上了大西洋畅通无阻的顺风。有趣的是,先得势的是弱小的荷兰。经过快速的发展,荷兰拥有了当时世界上最广阔的殖民地和最强大的航海运输能力,人送称号“海上马车夫”,而且还一度是英国最大的债权国。
英国当然不爽了,好不容易打败西班牙,结果让荷兰捡了便宜。而且荷兰比西班牙弱小得多,又是新生国家,自然没理由对它客气。
在洛克19岁的时候,英国宣布禁止荷兰参与英国的海上贸易。转年两个国家就开始打海战了。
所以我们可以八卦地说,英国经验主义者对笛卡尔、斯宾诺莎这两个荷兰理性主义者的战争,可以算是英荷矛盾延伸的一部分。不久之后,大不列颠将成为统治全世界的“日不落帝国”,在哲学研究上,怎么能落败于小小的荷兰呢?
给理性主义者来了一个下马威的洛克,器宇轩昂地站在泰晤士河的入海口,遥指海峡对岸大喝一声:还——有——谁——
对岸还真有人接招,他叫莱布尼兹。
像笛卡尔一样,莱布尼兹也是一位数学家,而且还是一个神童。
说到这里,有一个有趣的小规律:数学家里特别容易出神童。除了莱布尼兹外,帕斯卡、高斯、欧拉、拉格朗日、哈密顿、冯?诺依曼、伽罗瓦、维纳,还有当代的陶哲轩,这一长串数学家全是各种神童,什么3岁解开世界难题啦,10岁大学毕业啦,随便哪个人的故事都是一个传奇。相比之下,其他行业里出神童的比例似乎没有这么高。我想,这也许是因为数学既不像文科那样需要生活经验的积累,也不像物理、化学那样需要实验数据,所以最容易体现出少年的天才头脑来。
我们来看莱布尼兹怎么天才来着。
拉丁文对大部分欧洲人来说都属于外语,是知识分子才用的学术语言。而莱布尼兹12岁就拿本儿拉丁文的书自己搁那儿自学。他老师一看,这孩子太变态了,不许莱布尼兹看这些书,说这些书还不适合他。幸亏有一位大人物正好路过,见到这种情形后对莱布尼兹大为赞赏,把那老师给批评了。
莱布尼兹17岁就获得了哲学硕士学位,20岁完成博士学位的学习。但当时的莱比锡大学因为他太年轻了,觉得不像话,就没给他博士学位。
在哲学史上,大部分哲学家都安贫乐道。研究哲学嘛,人生都看开了,还在乎什么名利。然而莱布尼兹这人却市侩得紧。他很喜欢给各种贵族夫人小姐写信,用自己的学术观点取悦她们。信的内容是比较正经的,但一个正经的哲学家却也没必要把时间都花在这上面。我觉得放到今天,莱布尼兹就是那种QQ上无时无刻都有一堆美女在线,喜欢天天在网上贫嘴,却又从来不约女网友出来见面的那种人。
还有一个好玩的事儿。
有个皇族成员想光耀自己的门楣,就叫莱布尼兹写一个他的家族历史。莱布尼兹当然满口答应了(可能还是他主动提出来的)。
你想,其实这不就是个软文吗?你找点儿史据把他们家夸一顿不就完了吗?随便来个会写字的都能干这活儿。然而莱布尼兹是怎么写的呢?他说,这个家族的历史,是整个皇族历史的一部分,必须和整个皇族的历史结合在一起写。但是要研究皇族的历史呢,又必须先研究地理。然而这片土地又是地球的一部分,所以我们要从地球的形成开始研究。
然后那个皇族成员左等右等也不见莱布尼兹的书写完,就派人去看看。结果那人一看就崩溃了:莱布尼兹正兴致勃勃地写远古时代的地球发展史呢。
所以说,古板的知识分子就算是想市侩,结局恐怕也很悲哀。
还有一个例子。
莱布尼兹是个有雄心壮志的人,他有一个伟大的梦想,要在全球各大城市成立科学院,其中都包括北京。他可能还真给康熙写了一封信。不过这个梦想实行起来比较艰难。在莱布尼兹生前,只有普鲁士科学院成立了,他成为第一任院长。但是科学院缺钱,莱布尼兹就提出增收各种苛捐杂税,包括什么灭火器税、桑树税、烧酒税,结果他得罪了不少人,最后科学院的开幕式竟然都没人请他。
混得太惨了……
莱布尼兹是数学家,在哲学上自然也是一个理性主义者。他很快就接受了笛卡尔等人的学说,不仅发展出了属于自己的哲学体系,还和洛克展开了猛烈的论战。
洛克说,理性主义者们所谓的一些先于经验的公设啊、理念啊,和动物的本能没有区别。莱布尼兹针锋相对地反驳:你知道人跟禽兽有什么区别吗?区别就是禽兽做事只凭经验,人却能根据经验总结出必然规律。禽兽不知道思考,总以为过去发生的事情,在以后相似的场合下还会发生。所以人可以利用禽兽的习性,去设计陷阱捕捉禽兽。
而你们这帮经验主义者,哼哼,你们只强调经验,不承认必然规律,那你们的联想能力不就跟禽兽一样了吗?
话真狠啊。
但应该强调的是,在论战中,莱布尼兹是非常有风度的。
他把自己和洛克辩论的书信集结成了一本《人类理智新论》。但是当这本书写成的时候,洛克已经去世了。莱布尼兹认为对手不能答辩了,自己发表和他的辩论是不公平的,于是在自己生前一直藏着这本书没有发表。
当然,除了灭洛克之外,莱布尼兹还有自己的哲学成果,我们也简单说一下。但就像斯宾诺莎一样,莱布尼兹后来也被驳倒了,所以不用仔细看,如果看不下去,跳过去也可以。
莱布尼兹是理性主义者,自然他也是使用先公设后推理的那套过程。
莱布尼兹的公设是这样的。
物质是占据空间的对吧。那么只要是能占据空间的东西,就可以被分成更小、更简单的东西。
物质无限地分下去,最后剩下的,一定是不占据空间的“东西”——要是占据空间就能再分下去了。
这“东西”不占据空间,所以它不是物质。所以它是精神。
所以一切物质都是由精神组成的。
——嗯……扯吧?
莱布尼兹给这些不能再分了的、不占据空间的东西起名叫“单子”,他的理论也就被称为“单子论”。
和斯宾诺莎分析实体的方法类似,莱布尼兹用逻辑推导出每一个单子都是不同的。莱布尼兹在给他的贵族小姐们解释这件事的时候,说了一句名言“世上没有两片树叶是相同的”。黑格尔说,据说贵族夫人在听到了这个解释以后,立刻兴致勃勃地去公园里找树叶,看能否找到两片完全一样的。这真是个哲学理论被庸俗化的典型例子。
莱布尼兹的理论让人想起了斯宾诺莎。两个人的公设都是靠几句的“凡是……皆……”之类的话凭空推出了公设。然而结论却相差很大:莱布尼兹的世界是由一群极小的精神组成,斯宾诺莎的世界里所有物体是一个整体。两个观点基本上是相反的。这怎么能让人相信理性主义者所说的公设是真实可靠的呢?
我觉得,这正表明了理性主义者的弱点。因为理性主义者所有的结论都建立在不靠谱的公设上,所以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只要公设、推理过程中有一点不可靠的东西,整个体系就不知道扯到哪里去了。最后得出来的结论也就很难让人信服了。
不过说一句,当代物理学家约翰?惠勒的结论就和莱布尼兹有点像,惠勒从量子力学出发,认为宇宙万物是由信息组成的,所谓万物源于比特。因为是个尚有很大争议的学说,我们就不介绍了。
笛卡尔的时代,理性主义者和经验主义者在欧洲掀起了一股哲学大战。在哲学的童年里,哲学家们也像小孩一样,问题无论巨细,都喜欢辩论一番。他们通过书信往来和出版书籍的方式,超越了空间的限制,热情参与到每一个哲学问题的辩论中。
假如那时有网络的话,他们或许会盖出如下的楼来:
标题:最近有个问题很头晕
发表人:笛卡尔
正文:最近有个问题我想了很久,请问,除了“我思”之外,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不可怀疑的?
(1楼)“游客甲”:我靠,楼主貌似说得很有理,有时我也常想,我是不是生活在梦里???那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2楼)“游客乙”:你们这些异端真是不消停,又跑这里发帖来了。我已经举报了。愿主惩罚你们。坐等删帖中。
(3楼)“笛卡尔”:回1楼:我想到一个解决的办法。我们可以参考几何的方式,从确凿无疑的事实开始构建一个哲学大厦。可惜我最近在给瑞典女王上课,我没有时间。
P.S.提醒楼上,这论坛的服务器在荷兰,教会删不了帖子……
再P.S.瑞典这地方好冷,最近感冒中,求安慰。
再再P.S.人家最近坐了瑞典女王的军舰呢!
(4楼)“斯宾诺莎”:摸摸LZ,感冒要喝鸡汤多睡觉哦。你用数学公式建立哲学大厦的设想我已经完成了,给我邮箱,我给你发一份。
(5楼)“笛卡尔”:为了上课我天天早上五点起,睡个屁啊。喵了个咪的,小时候上学都没起那么早过。
(6楼)“游客丙”:楼上的死狗!还在这里放毒!别让哥见到你,见到你一次打你一次!
(7楼)“游客丙”:错了,是楼上上。
(8楼)“斯宾诺莎”:回LZ:克制贪睡的欲望,这也是善的一部分呢。(笑)
楼上:我们理性讨论好吗?送你最美好的祝福!
(9楼)“洛克”:(笑)又在这里碰见楼主了,貌似楼主到处发帖啊。好吧,我再回复你一次:你们这些理性主义者太荒谬了。世界建立在定义推理之上?不要用你们的荒诞理论忽悠人了。我再说一遍:人生是一块白板!白板懂不?你生下来不学习就会思考?真晕。
P.S. 斯哥,镜片还有货不?我还想再要点,具体规格给你发站内信了。
(10楼)“莱布尼兹”:楼上的,又跑这里来了??上次咱俩那帖子你咋不回了呢??你敢回答这个问题不:你说知识都是靠经验来的,那人类获得的永远都是片面的、局部的知识,怎么可能存在几何这种具有普遍必然性的真理呢??
(11楼)“瑞典の尊贵皇室の女王”:笛笛!又看到你半夜上网!还不睡觉的说,明天又赖床!
P.S. 笛笛你对早起有意见不?你知道人家每天几点起的吗?还要化妆的说!
再P.S.楼上的几位注意了,别以为我查不到你们IP,谁再敢骂我们家笛笛,小心我拿军舰轰你们哦!
(12楼)“笛卡尔”:……匿了……
十八、旷世天才
16世纪的欧洲,爆发了一场跨越英吉利海峡的学术战争。这是科学家和数学家的战争,也是英国和欧洲大陆的战争。
英国战士洛克在和莱布尼兹的辩论中没有占到上风,而且在51岁的时候,洛克卷入了英国的政治斗争。斗争失败后他被政敌排挤,只得离开祖国。他去哪了呢?
还能有哪?荷兰呗。
此时英国刚刚在战争中打败荷兰,获得了海上霸权。但荷兰仍旧是欧洲最自由的国家。就算在学术上与荷兰哲学家们作对的洛克,也不得不用自己的行动承认了荷兰的宽容。
可以说,在第一回合里,英国人没占到什么便宜。
但是,很快,英国最重量级的选手要上场了。
没有他,以英国小小的面积,要想对抗整个欧洲大陆恐怕是痴人说梦。而有了他,英国学者一下子成为全世界最权威、最有话语权的人。
这个威震天下的神仙就是牛顿。
牛顿,旷世天才,伟大的物理学家、数学家、天文学家、哲学家、神学家、炼金术士、小心眼儿、世界末日预测者。
——对,你没听错,牛顿晚年通过复杂的公式,计算出了世界末日的具体时间,就在2060年。
呃……似乎就快要到了,好在我们还有时间把剩下的故事说完。
牛顿最重要的成就是力学。他发现了万有引力,揭示了天体运行的规律。他提出的力学定律在长达几个世纪的时间里都是不可撼动的。
牛顿的第一身份是科学家,自然在哲学上更倾向于经验主义。牛顿热衷于做实验,他的成就也都来自于做实验,因此他有一句名言“我不发明假说”。潜台词就是,理性主义者们那些坐在屋子里空想出来的假设,哥们我是不同意的。
莱布尼兹不是把洛克给灭了吗?牛顿不仅在哲学上倾向于经验主义,在现实中还是洛克的好朋友。洛克赏识牛顿的才华,依靠他的社交关系提携过牛顿。一看好哥们被莱布尼兹欺负了,牛顿二话不说,哥给你报仇!
牛顿说到做到,只不过……他赢得可有点不光彩。
牛顿和莱布尼兹都是数学家。牛顿灭莱布尼兹,就灭在了微积分发明权这件事上。
现代历史学家普遍认为,这两个人独立发明了微积分,所以微积分的基本定理叫“牛顿-莱布尼茨公式”,是用两个人的名字合在一起表示的。
但当时没人知道真相。人们只知道牛顿和莱布尼兹都发表了自己的微积分论文,而牛顿的完整论文要比莱布尼兹发表得晚。按照咱们今天的习惯,学术发明权的问题很好解决。谁先发表的论文,哪怕早发表一天,谁就应该拥有发明权。而莱布尼兹的论文比牛顿早了足足三年。
但当时牛顿的声望、权势都比莱布尼兹强,再加上很多英国人出于民族主义支持牛顿,所以两个人在学术界大吵了一番架。无非就是指责对方某年某月看过自己的笔记,某年某月我给你的信中透露了我的微积分思想之类。
架吵了很久,莱布尼兹向在学术界有巨大声望的英国皇家学会申诉此事。
不久,英国皇家学会经过详细认真的调查后庄严宣布——牛顿才是微积分的发明者,莱布尼兹是个大骗子。
备注:此时的英国皇家学会会长就是牛顿,而且是他本人起草的这份调查报告。
不仅如此,据霍金说,当时大部分为牛顿辩护的文章都是牛顿自己匿名写的。对手的声望本来就极高,再加上有英国皇家学会的支持,对手没事还使两招阴的,莱布尼兹的处境可想而知。
牛顿的学霸行为还造成了另一个后果。莱布尼兹的微积分符号比牛顿的更简单易用,当时整个欧洲都采用了莱布尼兹的符号,包括我们今天用的也是莱布尼兹的。而英国出于民族主义,坚持使用牛顿符号,使得英国和欧洲大陆之间的科学交流受到了严重的阻碍。100多年后,英国实在绷不住了,才放弃了难用的牛顿符号,改用莱布尼兹的。这100多年的死要面子给英国学术的发展造成了巨大的损失。
顺便一说,这不是牛顿唯一的学霸行为。他不仅对外国学者狠,对自己的同事同样毫不留情。比如罗伯特?胡克,也是个历史上有名的大科学家,制作过一些很牛的机械,还发明了“胡克定律”以及“细胞”一词。
最开始,牛顿和胡克在光学问题上吵了一架。那时两个人都是英国皇家学会的成员,胡克已经有了很大的声望,牛顿只是刚出道。胡克把牛顿狠狠地损了一顿,牛顿非常生气,却只能忍气吞声。
两个人毕竟都是文化人,又是同事,所以吵了一顿之后,表面上还互相给面子,写信讨论起科学问题来。结果两个人又因为万有引力的平方反比定律吵起来了。
吵着吵着,胡克抓住牛顿的一个低级错误,在皇家学会当众宣扬来羞辱牛顿。可想而知牛顿有多生气。没办法,比人家地位低,牛顿还是忍了。
1686年,牛顿终于扬眉吐气。他发表了代表他力学成就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为自己赢得了巨大的声誉。《原理》中就包括了和胡克有争议的平方反比定律问题。当时胡克地位尚在,再加上牛顿好朋友哈雷(就是哈雷彗星的发现人,因为他出的钱,《原理》才得以出版)的调停,牛顿在《原理》中注释了一句,说平方反比定律也被胡克独立发现。
《原理》发表之后,牛顿名声暴涨。胡克看牛顿赢得了那么大声望,急了,接二连三地要求牛顿进一步承认是他先发现的平方反比定律。
此时的牛顿声望日盛,算是翻了身,已经不用看胡克的眼色行事了。所以牛顿对胡克的回应是:不仅没承认胡克,还在《原理》中把几乎所有涉及胡克的引用都删掉了。
闹啊,你还闹不?
胡克虽然很生气,但地位已失,回天乏术。牛顿那时的声望已经无人能敌。
晚年的胡克变得脾气古怪,愤世嫉俗,找机会就咒骂牛顿,一直骂到死,也不能撼动牛顿的一根汗毛。
说牛顿小心眼,是因为之后发生的一连串事情:
胡克晚年双目失明,两腿浮肿,在伦敦去世。
几个月后,牛顿成为英国皇家学会会长。
不久,皇家学会的胡克实验室和胡克图书馆被解散。
牛顿要烧毁胡克的手稿和文章,被人阻止。
胡克存放在皇家学会的研究资料和实验器材在搬迁中“丢失”。
皇家学会取下了胡克的照片,以至于如今一幅胡克的画像都没留下来。
傻瓜都能猜到这些事是谁干的。
胡克也算是一代大科学家,结果身后遭遇如此不堪。论品行,胡克的心胸也未必比牛顿宽广,只能说成者王侯败者贼。胡克输在了学问和声望没有牛顿高、死得比牛顿早上,落下了一个连画像都没留下的结果。
牛顿能在和旁人的斗争中节节胜利,归根结底,靠的是他在力学上的伟大成就。别人对牛顿什么都能质疑,唯有学术上,谁也打不过他。
但就算是牛顿这么强的对手,莱布尼兹仍旧给了他一次反击。
牛顿最伟大的成就是发现万有引力。但牛顿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没能说明相隔万里的星球之间到底是怎么产生引力的。连牛顿本人都不相信,相隔这么远的星球在没有任何媒介的情况下还能发生力的作用,他说“在我看来,这种思想荒唐至极”。
这也不能怪牛顿,因为直到后来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引力的原理才有了令人满意的解释。
聪明的莱布尼兹立刻发现了这一点,攻击牛顿说,你如果不能解释物体之间到底通过什么媒介产生的引力,那么你这理论就是一番空话。
莱布尼兹这反驳又准又狠,牛顿真没法招架。
说到万有引力定律,法国人在这问题上也有民族偏见。笛卡尔在牛顿之前提出过“旋涡说”,大意是宇宙中充满了一种叫“以太”的物质,这种物质形成了旋涡,所以才出现了星星的公转和自转。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报复牛顿在微积分上的霸道,法国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坚持“旋涡说”而排斥万有引力定律,直到后来伏尔泰对万有引力定律大加赞扬,情况才有所改观。就像英国在微积分上吃的亏一样,法国的物理学界也因此吃了大亏。
所以说,在学术上,民族主义真是要不得呀。
牛顿和莱布尼兹之间的对战告一段落。但以牛顿的成就,他对哲学的影响绝不只是搞搞辩论那么简单。
十九、机械论
大部分哲学家之所以能在哲学史上留下一笔,当然是因为他们亲自研究了哲学,就具体的哲学问题提出了出众的看法。
而牛顿能给哲学留下影响,却不是因为他进行了什么哲学研究,而是他在物理学上的成就实在太大,余波就把哲学给影响了。
这个成就就是他的力学理论。
简单地说,我们衡量某个学说、理论、定理是不是好用,有两个标准。
第一看它能否准确地预测未来,第二看它是否足够精简。
首先,理论是用来指导我们行动的。理论好不好用,就看它能不能准确预测特定条件下的事实。
比如说古代人研究历法,为的是预测天气,好指导农业生产。历法对天气预测得越准确,就越成功。
再比如天文学。一个天文理论只能解释过去已有的观测资料,这不叫本事。关键看能不能预测到未来的天文现象。预测越准的,就是越优秀的理论。
第二个标准,就是一套理论在保持准确性的前提下,越精简越好。
我们今天都接受“日心说”,知道地球绕着太阳公转,同时自己还自转。但是不要忘了,运动都是相对的啊。假如我们以地球为静止不动的宇宙中心,我们同样可以描绘出太阳等星球相对于地球的运动轨道来,同样可以符合天文现象,这不就成了“地心说”了吗?
之所以我们没选择“地心说”而选择了“日心说”,并不是因为前者不准确,而是因为在两者同样准确的前提下,“日心说”更加简洁。在哥白尼之前的时代,坚持“地心说”的天文学家们为了让理论能和观测结果相符合,不得不给太阳等星球画出非常复杂的轨道来。比如让太阳在一个大圆周运动上再做小圆周运动,就好像螺旋一般。如果他们按照观测结果,不断地修正理论,那么这套“地心说”学说有一天也可以和“日心说”理论一样准确。但是模型和计算过程肯定就无比复杂了。
如果我们按照这两个标准去评价牛顿力学,那么它绝对称得上是第一流的理论。
我们知道,牛顿的力学定律非常简单,就三句话,初中生就能学会。
但是这简单的三句话,却可以解释从小到一块石子大到一个星球,宇宙中一切一切物体的运动规律。而且以当时的观测条件,预测的结果是极为精确的。就算是向来被人们当做神的群星,牛顿说它们下一步该出现在哪,它们就出现在哪。
学会了这几条公式的人就可以指着天空说:
星辰万物,皆服从于我。
再庞大复杂的世界,也敌不过几个数学公式。
从有文明开始,人类面对宇宙的种种奇妙现象只能俯首膜拜,已经有几千年了。这时牛顿从天而降,轻轻一点手指,整个宇宙立刻缩身于他的三条定律中,不敢有半点造次。
就像英国著名诗人亚历山大?蒲柏在牛顿去世后给他写的诗:
自然和自然律隐没在黑暗中
神说“要有牛顿”
万物俱成光明①
这不就是神吗!
要换成是我,那时候也得成为牛顿的粉丝,简称“牛腩”,成天在胡克和莱布尼兹博客上刷留言:谁说偶滴顿顿素抄袭了,就算素抄,你们有他抄滴那么好看吗?
1643年,牛顿出生在乡下的小村子里。他的母亲只想让他当一名普通的农夫。1727年牛顿逝世后,被安葬在英国最高级别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里。英国给他举行的是国葬,送葬队伍绵延几里,为他抬棺材的是两位公爵、三位伯爵和一位大法官。
一个平民能获得比王公贵族更大的荣耀,这就是科学的力量。
就在牛顿下葬的同年,地球的另一端,伟大的雍正皇帝正在下诏驱逐传教士。南怀仁送给先帝康熙爷的各种科学书籍和实验器具,早就被清廷贵族们扔到了一边。贤臣们叫着:“其所云人之知识记忆皆系于头脑等语,于理实为舛谬。”——西洋人竟然说知识存在于人脑里,这话太他妈扯淡啦!
所以当一百多年后,殖民者把按照牛顿力学设计的炮弹扔向中国海岸的时候,我们除了痛心疾首之外,还应该有两个字浮上脑海:
活该。
我们回到牛顿时代的欧洲,看看牛顿力学在当时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
最重要的,是它大大缩小了神学的地盘。
原先人类难以给现象繁多的物理世界一个满意的解释,自然倾向于诉诸神力。如今牛顿给了解释,而且无比精确。
而且不仅是物理世界,连灵魂的存在也被局限得很小了。
在古代,人们想当然地认为,没有生命的物体必须受到外力才会运动,而有生命的物体自己就能运动。这就是灵魂存在的证据呀,灵魂是负责“驱动”身体的。然而牛顿和他之后的科学家们证明,生物的肌体也遵循物理定律,也遵循能量守恒、动量守恒的规律。生物运动是纯粹的力学现象,并不需要灵魂的“驱动”。
顺着牛顿力学的思路,有人开始想,既然世间万物都要臣服于运动规律,那么动物、人类的身体,是不是也会臣服于这些规律?进一步想,是不是人类的思想、感情也会符合运动规律?是不是我们头脑中的一切意识,其实都不过是物质运动的结果?
用物理学去解释包括人类意识在内的整个世界,这种观点就叫做“机械论”。
机械论很好理解,我们在学校的时候都受过辩证唯物主义的训练。机械论就是除掉了辩证那部分的唯物主义,也可以叫做“机械唯物主义”。
机械论和我们之前说过的经验主义、理性主义都不太相同。
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关心的是真理的来源,一个说是归纳,一个说是推理。机械论在这个问题上倾向于经验主义,认为我们能观测到的东西就是真的。但机械论并不真的关心这个问题,当经验主义者们讨论经验到底可不可靠的时候,机械论者不屑回答这个问题,它直接说:经验不可靠还有啥可靠?
对于理性主义,机械论者就更不屑了。机械论者不相信这世上存在什么高于客观世界的理性。他们认为精神是由物质决定的,精神世界也要符合物理定律。所以研究这世界,我们只要学好科学就行了。
在哲学史上,机械论并不是一个特别新鲜的观点,早在古希腊时代就有了——实际上,我们今天各个流派的哲学,在古希腊都可以找到源头。只是牛顿之前的机械论缺乏根据,影响力也就不大。而牛顿的出现使得机械论有了坚实的基础。科学研究不断证明牛顿力学的成功,也就相当于在不断扩大机械论的地盘。
有科学在,谁打得过它啊?
就像经验主义者集中在英国、牛顿是英国人一样,机械论的急先锋也是一个英国人。他叫做霍布斯。
霍布斯正好出生在西班牙的腓力二世时期。据说霍布斯的母亲因为听说西班牙的“无敌舰队”要打过来了,在惊吓中早产生出了霍布斯。
霍布斯基本上和牛顿是同一时期的人。霍布斯给培根当过秘书,可想而知他受到了经验主义的影响。
霍布斯拿铃声来说明他的机械论观点。他说,在铃铛颤动直到我们听到声音这段时间里,铃铛只有运动没有铃声,空气只有运动没有铃声,传到我们的耳朵了就产生了铃声。所以真正存在的是运动,不是声音。
作为英国人,作为机械论者,霍布斯也参与到了英国同欧洲大陆的哲学辩论之中。那还是笛卡尔和斯宾诺莎的时代。
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霍布斯不理解笛卡尔的本意,就跟人家抬杠说,我还“我散步故我在”呢,那么我就是一散步。这把笛卡尔给气坏了。
霍布斯还发现了理性主义者的空谈问题,说斯宾诺莎的哲学结论没有什么意义,推理出来的不过是一堆定义罢了。
在英国经验主义对抗大陆理性主义的战争里,霍布斯算是尽了英国人的力。不过他和洛克一样最终投靠了荷兰:霍布斯在英国也受到了迫害,最后只能在荷兰出书。
这再次说明了,在学术争论中,坚船利炮没有用,只有开明的言论政策才最有用。就算英国人能在军事上打败荷兰人,但只要荷兰比其他国家更开明,那么全欧洲的知识精英早晚都要投奔到荷兰去。
除了霍布斯外,当时还有个叫拉美特利的医生写了一本《人是机器》,说人体完全按照力学规律运转,精神只是人脑中肌肉的作用,人跟动物的区别在于人脑离心脏比较近,供血多,所以人就有理性。
这些话放到今天就是疯话。但是今天医学家对人脑的研究,其实仍没逃出这个思路:大部分医学家不相信人的意识能超越于物质存在,而是认为大脑的物质运动是人的精神思想产生的根本原因。
在其他流派的哲学家看来,机械论未免过于冷冰冰,而且后面我们会说到,它还会导向一个非常危险的结论。因此它一直饱受批评。然而我觉得,无论最终对它的评价如何,机械论本身的初衷却是很美好的:它要建立一个用数学统治的美丽新世界。
17、18世纪的人们相信、崇拜牛顿的学说,那时的机械论也被认为有着伟大的前途。机械论者希望,有一天在医学、心理学、伦理学、政治哲学等领域,都可以应用牛顿力学,或者像牛顿力学那样用几个简单的数学公式去解释它们。
到了那时,人类理解、设计社会也可以像用力学去计算天体一样简单便捷。人类可以按照这些公式,设计出一个完美且稳定的社会。我们可以自信满满地保证每一个社会政策都是对人类利益的最优解,就像我们可以保证每一个新发明的机械都是对力学的最优解一样。那样可以避免多少人间悲剧啊。
或许有一天,人们发现解读世间万物的密码真就存在于一组数学公式中,一切都豁然开朗,人类对世界的见解跨入了全新的时代。这梦想不切实际吗?在牛顿之前,人们也没想过运动的规律原来可以这么简单呀。
在我看来,机械论寄托了一个理科生对世界最美好的幻想:
伟大的宇宙啊,你无论多么广阔多么复杂,终将归结于数学公式之中。
机械论,也就是机械唯物主义,它对我们普通人最大的优点是:很容易被接受。
人活着就要和物质打交道,这是最基本的事。你想想,假如有一个为了一日三餐要忍受肉体痛苦搬砖挖墙的工人,他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想办法用尽各种肢体技巧来劳动以减少肉体痛苦,想办法多挣一口饭以满足口舌之欲,对于这种时刻和肉体感受斗争的人来说,你和他讲什么唯心主义?那自然会被当成不食人间疾苦的无聊空谈。
而且机械论还有日益强大的科学奇迹做后盾。只要你稍微了解一下现代医学,就很容易接受“意识乃是神经活动的结果”这一机械论最关键的结论。可以说,我们周围生活的大部分人,对生活多少都要带一些唯物的观点。
然而机械论也有弱点。
虽然人们可以通过实验证明物质能对意识产生重要的影响(比如脑萎缩会降低人的思考能力,打一棍子可以让人立刻昏厥),可以证明人类不能靠思想意念去改变物质,但是仍旧不能证明意志就是完全由物质决定的。
当一个人的身体失去生理功能而死去的时候,我们看到他一动不动,对刺激没有反应,我们认为他的意识消失了。但我们如何去证明这一点呢?或许这个人一动不动仅仅是因为身体失去了生理功能,而不是意识消失呢?虽然这个假设感觉上很古怪,但是机械论却难以反驳它。
还有另一个反驳。唯物主义说物质不依赖于意识而存在。但是,当人没有意识的时候,又怎么知道那些物质是存在的呢?唯物主义者或许说,科学可以证明,但是科学要建立在经验的基础上。在意识无法触及的领域里,自然无法产生经验。因此科学对这些事物只能猜测,却证明不了任何东西。你或许不会同意,但没关系,对于这一点,我们后面还会说到。
二十、决定论
当然,这些反驳只能说明机械论的证据不够充分,却难以彻底击垮机械论的基础。特别是在牛顿时代,那时人们沉浸在对科学的过分乐观之中。从牛顿开始两百多年,科学都是一路高歌猛进。科学前进得越多,机械论的威信就越高。
但是,这不是一件好事儿。
机械论虽然可以条理清晰地解释这个世界,但是按照机械论的说法,人类不过是这个世界中可有可无的一件事物而已,和桌子板凳、花鸟鱼虫没有本质的区别。我们的意识不过是一系列物质作用的结果,随时可以消失,毫无永存的希望,更谈不上还有什么人生意义。就像世间的其他事物一样,存在就存在了,消失就消失了。这很容易推导出虚无主义和享乐主义。
但这一切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这个:
决定论。
决定论的意思很简单,既然世界万物都可以用物理规律来解释,那么每一个事件之间必然要遵循严格的因果律。如果人的意识是完全由物质决定的,那肯定也得服从严格的物理定律。那么,整个世界该如何发展,该走向何处,都是由自然定律决定好了的。就像人们根据力学可以预测星辰位置一样,人们也可以根据自然规律,去预测所有事物的未来。
一个支持决定论的证据是,在20世纪之前,人们认为世界里不存在真正的随机数。
我们在生活中可以靠掷骰子获得随机数。但如果以物理学的观点看,骰子最终的点数,是被骰子的形状、密度、摇晃它时手的力气等一系列客观原因决定的,骰子的运动也得严格遵守物理规律。只要我们知道之前任何一瞬中全部的物理数据,我们就可以计算出骰子最终的点数。普通人以为骰子是随机的,只不过是因为所有数据的计算量太大,超过了人类能力的范围而已。
同样的道理,我们今天摇500万大奖的摇奖设备,无论再怎么设计,最终落下哪一个数字小球,也要被物理定律严格决定。虽然人们会把各个小球的质量、形状做得尽可能一样,但摇奖时间的一点点改变或者一丁点细微的震动,都可能改变最后的结果,而影响最终结果的因素多到人类无法计算的地步,最终“伪造”出随机的效果。
学过计算机的同学知道,计算机里也不存在真正的随机数。计算机生成的所谓随机数,实际上是取一个现成的数字(比如系统时间),经过一系列固定计算得出来的。
没有随机,那就意味着一切都可以计算。数学家拉普拉斯曾经说,只要他能拥有足够多的数据,他就可以按照机械定律推出未来世界的全部面貌。这就像某些科幻小说里设想的那样,假如有一台超级计算机,就可以计算出未来的一切。
能预测未来,这听上去挺美妙的,怎么可怕了呢?
可怕的地方就在于,一旦我们接受了最严格的决定论,那就意味着人类没有自由意志了。因为我们的意识是由组成我们身体的物质决定的,而组成我们身体的物质又由物理定律决定。所以,我们头脑中的每一个念头,在前一秒钟已经被决定好了。如果我们这么一环一环地回溯回去,那么我们一生中的一切所思所想,我这本书中的每一个字、您看到这本书在头脑中迸发出的每一个念头,其实都是在一百多亿年前的宇宙大爆炸那一瞬间就决定好了的。且不说这想法很诡异了吧,关键是,那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啊?
既然一切都是决定好的,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努力奋斗?为什么还要劳动?人生还有什么意义?人类只是一个被操控的木偶,活着听从因果律摆布,死后化为虚无。
这还算次要的,更要紧的是,人之所以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是因为人有自由。这点我们在讲奥古斯丁的时候已经说过了。那么,假如人的全部意识都是事先决定好的,人没有自由,那不就没有道德可言了吗?人不就不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吗?
这就像有的人在为罪犯辩护的时候,会列举罪犯一生的种种遭遇,说他如何被歧视、受到多少不公正的待遇,这才铸就了他易于犯罪的性格。这么一看,这人之所以犯罪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都是社会的错了。推而广之,人的任何行为,我们都可以说是外界环境促成的,那人岂不是做任何错事都不应该受到惩罚了吗?
从决定论,特别是从严格的决定论所导出的结论,是荒谬甚至恐怖的。如果按照决定论的观点生活,那么人类的社会秩序将荡然无存,人类的一切工作都变得没有意义,一切罪行都可以得到饶恕。这样的世界显然不是任何一个哲学家想要的。
但是,要想打败决定论又谈何容易。我们前面说了,决定论有科学做后盾,更何况还是在对科学盲目崇拜的牛顿时代。什么人能对抗全体科学家,找到机械论和决定论的漏洞,将其一举击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