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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德罗·巴拉莫

_3 胡安·鲁尔福(墨)
  “是米盖尔,唐佩德罗。”
  “这是怎么回事?”他嚷起来。
  他等待着听到“他被杀死了”,并预先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暴怒,而内心去充满了仇恨。但他听到的却是富尔戈尔那温和的语言。他对他说:
  “谁也没有招惹他,是他自己找死。”
  汽油灯照亮了黑夜。
  “……是马害死了他。”有人说。
  人们把米盖尔放在床上,把床垫丢在地上,剩下几块光床板。大家把尸体放在床板上,松开一路上绑着他的绳索。人们把他的双手搁在他的胸前,在脸上盖了一块黑色的破布。“好像他比原来的个子还高一些。”富尔戈尔·赛达诺暗暗地说。
  佩德罗巴拉莫面无表情,好像是在发呆。他头脑里思绪万千,一个念头接着一个念头,但是后面的念头总是跟不上也接不上前面的念头。最后,他说:
  “我正开始付出代价。早点开始也好,可以早点了结。”
  他并不感到痛苦。
  他跟聚集在院子里的人讲话,感谢他们的陪伴。在女人们的呜咽声中,他提高了嗓门,滔滔不绝,连气也不喘一下。最后,那天晚上就只剩下米盖尔·巴拉莫那匹栗色小马驹的马蹄声。
  “明天派人把这头畜生宰了吧,别让它再受罪了。”
  “好的,唐佩德罗。我懂您的意思。着可怜的畜生一定感到孤单寂寞。”
  “我也是这样想的,富尔戈尔。你顺便跟这些女人说一下,叫她们不要这么哭哭啼啼。吵吵闹闹会让我那死去的人得不到安宁。要是她们自己的人死了,她们倒不会哭得这么来劲。”
  
  雷德里亚神父在很多年后将会回忆起那天晚上的情景。那天晚上硬邦邦的创办使他不能入睡,于是他只好出门走走。米盖尔·巴拉莫正是那天晚上死的。
  他走过科马拉几条空荡荡的街道,脚步声吓跑了在垃圾堆里东闻西嗅的几条狗。他走到河边,注视着正从天空中落下的星星在水中的倒影。他这样站了好几个小时。一直跟头脑中的一些想法进行着斗争,终于将这些念头丢进发了黑的河水中。
  “事情是从佩德罗巴拉莫从无名小卒跃居为大人物开始的!”他想,“他像一根恶草一样往上长。最坏的是,他是从我这里得到了这一切。‘神父,我有罪,昨天我跟佩德罗巴拉莫睡过觉。’‘神父,我有罪,我跟佩德罗巴拉莫有了孩子。’‘我有罪,我把女儿给了佩德罗巴拉莫。’我一直等待着他来请罪,但他没有这样做。然后,他又将作恶之手伸向了他的这个儿子。为什么他认这个儿子,只有上帝知道。我只知道这小东西是由我交到他手里的。”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天他把刚生下来的孩子送到他家,对她说:
  “唐佩德罗,孩子的妈妈一生下他就咽气了。她说这是您的孩子,给您。”
  他对此毫不怀疑,只是说:
  “您干嘛不将他留给自己,神父?让他也做个神父吧。”
  “这孩子有这样的血统,我可不想担这份责任。”
  “您真认为我血统不好?”
  “真的,唐佩德罗。”
  “我将向你证明,这不是真的。您把孩子放下吧,这里有的是照看他的人。”
  “我也正是这样想的。有了您,他起码不会缺吃少穿。”
  那躯体异常幼小的婴儿,像毒蛇那样蜷曲着。
  “达米亚娜,这事交给你。这是我的孩子。”
  接着,他打开了酒瓶:
  为了那个死去的女人,为了您,我来干这一杯。”
  “不为他干杯?”
  “也为他,为什么不为他呢。”
  他又满满斟了一杯,两人为那婴儿的未来一饮而尽。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去半月庄的牛车开始经过。他弯腰躲在河边筑起的弯弯曲曲的堤坝后面。“你这是在躲谁?”他问自己。
  “再见了,神父。”有人跟他说话。
  他从地上站起来回答说:
  “再见,愿上帝保佑你。”
  村庄里的灯火正在熄灭,河水闪烁着光亮。
  “神父,天亮了吗?”另一个赶车人问道。
  “大概已经天亮好一会儿了。”他回答说。他向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
  “您这么早到哪里去,神父?”
  “康脱拉死人了吗,神父?”
  他本想回答说:“就是我,我就是死者。”但他只是笑了笑。
  他一走出村子,就加快了脚步。
  上午过半他才回到了家。
  “您上哪儿去了,伯父?”侄女安娜问道,“不少女人来找过你,明天是第一个星期五,他们都想找您忏悔。”
  “让她们晚上来吧。”
  他坐在走廊的一条凳子上,平静了一会儿,感到疲惫不堪。
  “空气多新鲜啊,安娜,不是吗?”
  “天很热,伯父。”
  “我不觉得热。”
  他根本不愿想他曾去过康脱拉的事。在那里,他向主教先生作了全面的忏悔。尽管他再三请求,主教还是不肯赦免他的罪过。”
  “那个你不愿说出他的名字的人毁了你的教堂,而你却容忍他。对你还能指望什么,神父?你借上帝之力干了什么呢?你愿意相信他是个好人,相信你在那里受到大家的尊敬,但只做好人不够。犯罪不是好事,要消灭犯罪,就要下狠心,要冷酷无情。我愿意相信众人还是信教的,但使他们保持信仰的不是你,他们之所以信教,是出于迷信,出于恐惧。我知道在这些贫穷的村庄——我们被抛弃在这里了——我们完成使命是多么困难。但这一事实本身就使我有权对你说,不要仅仅为少数人服务。因为这少数人只给你点小恩小惠,却要换取你的灵魂,而你的灵魂一旦操在他们手中,你还能有所作为而使自己成为不那些比你更好的人还要好的人吗?这是不行的,神父。我的双手还没有洁净到足以赦免你罪过的地步,你得去另一个地方寻求宽恕。”
  “主教先生,您的意思是我得离开这里吗?”
  “必须离开。如果你自己在犯罪,就不能替别人继续供奉神灵。”
  “那我是不是会被停止职务?”
  “这要由大家来决定。”
  “您能不能……比如说,临时的……因为村子里死了很多人,我还得涂圣油……还得给圣餐,主教先生。”
  “神父,你让上帝去裁判死者吧。”
  “那就是说您不同意?”
  康脱拉的主教先生说不同意。
  接着,他俩在教区内有杜鹃花遮荫的走廊上散了会儿步。他们坐在一个葡萄架下,葡萄已经成熟了。
  “葡萄是酸的,神父。”主教先生抢在他要提问前说,“感谢上帝,我们生活在一块应有尽有的土地上。可这里一切都是酸的。这也是注定的。”
  “您说得对,主教先生。我在科马拉试着种过葡萄,但没有成功。那里只长金桃娘和桔子树,也是一些酸桔子树和酸金桃娘树。我已经忘记甜的味道了。您还记得我们在神学院里的那些中国石榴吗?还有桃子和那些只要一捏就能剥开皮的蜜桔。我带来了种子,不多,只有一小口袋……后来我就想,带来种在这里要死,倒不如不带来,让它们留在那里的好。”
  “神父,可是有人说,科马拉的土地是好的,遗憾的是这些土地掌握在一个人手里。土地的主人是佩德罗巴拉莫,是不是?”
  “这是上帝的意志。”
  “我不认为上帝回来干预这样的事。你不认为是这样吗,神父?”
  “有时我也怀疑,但那边的人们都承认如此。”
  “这些人中间有你吗?”
  “我是一个感情冲动时准备卑躬屈膝的可怜人。”
  之后,他们就分手了。他捧起主教的双手,吻了吻。此时此刻,他已经回到现实中来了,他已不愿意再回想今天早晨在康脱拉发生的事。
  他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您上哪儿去,伯父?”
  他的侄女安娜总是跟他形影不离,好像在逃避现实生活,寻求他的庇护一般。
  “我出去散散步,安娜,这样下去我要爆炸的。”
  “您觉得不舒服吗?”
  “不舒服倒是不觉得,安娜。我觉得我这个人很不好,是一个坏人。我觉得我是这样的人。”
  他走到半月庄,向佩德罗巴拉莫表示哀悼。他又一次听到佩德罗请求原谅他,原谅人们对他儿子做的种种责难。他让他讲下去,因为最终,这已经没什么意思了。他邀请他一起吃饭,但他拒绝了。
  “不行啊,唐佩德罗。我得早点回到教堂去,一大批女人在忏悔室等着我,下次吧。”
  他慢吞吞地走了。天黑时,他风尘仆仆,一幅寒酸相,和平常一样走进教堂,坐下来接受忏悔。
  第一个走过来的是老太婆多罗脱阿。她每次总是在教堂门口等待教堂开门。
  他闻到她身上有一股酒味。
  “怎么搞的,你喝醉了?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
  “神父,那天我为米盖里托守灵,他们弄得我六神无主,拼命让我喝,让我出够了洋相。”
  “你每次总是说这么几句话,多罗脱阿。”
  “可我这次是带着罪孽来的,罪孽多得很呢。”
  他有好几次对她这样说过:“你不要忏悔了,多罗脱阿,你到这里来只是浪费我的时间。你是不会犯什么罪孽的;哪怕你有这样的打算。你把这个位置让给别人吧。”
  “这次我是真的来忏悔的,神父,这次是真的。”
  “那你说吧。”。
  “反正我现在也不会对他有任何损害了。我对您说,给已去世的米盖里托·巴拉莫搞到姑娘的那个女人就是我。”
  头脑中思绪纷繁的雷德里亚神父犹如大梦初醒,他几乎是习惯性地问道: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他长成个小伙子时就开始了,从他出了疹子时就开始了。“
  “请你把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多罗脱阿。”
  “我就是给米盖里托搞姑娘的那个女人。”
  “是你把姑娘们给他带去的吗?”
  “有时是这样的,有时只给她们谈好报酬,还有几次只告诉他方法:就是说,只把姑娘们单独在的时间告诉他,在这个时间里,他可以放心大胆地逮住她们。”
  “她们的人数很多吧?”
  他本来不想提这个问题的,这个问题也是习惯性地说出来了。
  “多得我都记不清数目了,实在太多了。”
  “你想我对你做什么呢,多罗脱阿。你给自己评判一下吧,看看能不能原谅你自己。”
  “我不能自己宽恕自己,神父。然而,您能宽恕我,因此,我来这里见您。”
  “你来过多少次求我替你死后送上天堂?你不是想到那里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你儿子吗,多罗脱阿?那好,我告诉你,你再也不能上天堂了。不过,但愿上帝能宽恕你。”
  “谢谢,神父。”
  “对,我也以上帝的名义原谅你了,你可以走了。”
  “您不给我规定怎么赎罪吗?”
  “不需要,多罗脱阿。”
  “谢谢,神父。”
  “愿上帝与你同在。”
  他用手指节敲了敲忏悔室的小窗子,叫下一个女人进来。当他听到那女人讲‘我有罪’的时候,他的脑袋好像支撑不住似地往下垂。接着是一阵眩晕,心慌意乱,好像感到自己逐渐溶化在脏水里,接着,又感到灯火在旋转,白天的阳光全都消散,舌头上出现了血腥味。“我有罪”,这句话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越听越响亮,最后,只听到:“千秋万代,阿门,”“千秋万代,阿门”,“千秋万代……”
  “别说了,”他说,“你有多久没有来忏悔了?”
  “两天,神父。”
  他待在那儿,好像他的周围都是不幸。“你待在这里千什么?”他想,“休息吧,休息去吧,你累了。”
  他从忏侮室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径自朝法衣室走去。他连头也不回地对那些等候他的人说:
  “所有自认为没有罪孽的人明天都可以参加圣餐。”
在他身后只听到一阵喃喃的人语声。
  我就睡在多年前我母亲去世的这张床上,睡在同一条褥子上,盖的是我们母女俩睡觉时一起盖过的那条黑羊毛毯。那时,我就睡在她的身边,睡在她胳膊下腾出的一小块地方。”
  我认为我还能感觉到她那时断时续的呼吸,感到心脏的搏动和她用来哄我入睡的叹息声。我认为我仍感到她死去时的痛苦,……但这一切都是假的。
   现在我却在这里,仰面躺着,想着那时的情景,以忘却我的孤寂。因为我在这里不仅仅只躺一会儿,也不是躺在母亲的床上,而是躺在人们用来埋葬死者的黑箱子里,因为我已经死了。
  我感觉到我现在所在的地方,我想……
  我想起那柠檬成熟了的时刻,想到那二月的风,它折断了虽遭遗弃却还未枯干的羊齿植物的幼茎;想起了那些成熟了的柠檬,整个院子都充满着它的气味。
  二月的风从这座山上刮到另一座山上,云彩则仍留在天空,等待着有一个好天气,让它们降临山谷。这时,蓝天碧宇,阳光普照,卷起阵阵旋风,尘土飞扬,使柑桔树的枝条摇晃起来。
  麻雀在欢笑;它们啄食着被风刮下来的树叶,欢笑着;从雀儿身上落下来的羽毛残留在树枝的毛刺上,它们追逐着蝴蝶,欢笑着。就在这样的季节里。
  我记得二月里每天早晨都刮着风,到处是麻雀,蓝天,阳光灿烂。
  我母亲是在那个时候去世的。
  说什么我那时应该哭喊,说什么我的双手应该因紧紧地抓住她那绝望的心而粉碎!你原本是希望我当时是这个样子的。然而,难道那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早晨吗?风从敞开着的大门吹进来,折断了常春藤的枝条。我两条腿的两根动脉之间开始生长绒毛,我的双手一碰到我的胸部便轻微地抖动起来。雀儿们在嬉耍,山丘上麦穗在摇晃。令我伤心的是她再也不能看到风儿在茉莉花丛中戏闹,令我伤心的是在白天的阳光下她也闭上了眼睛。不过,我为什么要哭呢?
  你还记得吗,胡斯蒂娜?你把椅子排在走廊上,让来看她的人依次坐着等。这些椅子都没有人坐。我母亲孤单单地躺在烛影下,脸色苍白,洁白的牙齿微微露出在原本是黝黑的由于死亡而变成青紫色的僵硬的嘴唇外。她的睫毛一动不动,心脏也停止了跳动。你我俩待在那里,没完没了地祈祷着,但她却什么也听不到,你我俩也什么都听不到,一切全都消失在夜风的巨响中。你烫了烫她那件黑衣,给衣领和袖口上了浆,让她那两只交叉地安放在已经死亡了的胸口上的手看起来像是新的。我曾经在她年迈的慈祥的胸膛上睡过觉,它曾哺育过我,也曾跳动着哄我入眠。
  谁也没有来看她,这样倒更好。人死并不像财物一样可以均分。谁也不会来这里自找悲伤。
  有人敲门,你出去了。
  “你去看看,”我对你说,“在我的眼中人们的脸都模模糊糊的。你让他们走吧。他们是来要格雷戈里弥撒的钱的吗?她死时一文钱也没有留下。你把这个情况告诉他们吧,胡斯蒂娜。不给她做这样的弥撒是不是她就出不了炼狱?进行裁决的人又是谁呢,胡斯蒂娜?你说我发疯了?发疯就发疯吧。”
  你排在走廊上的那些椅子,直到我们雇人将她遗体埋葬的那一天仍然没有人来坐过。我们雇来的人对他人的痛苦无动于衷,他们汗流浃背地扛着与己无关的一件重物。他们以其职业所特有的耐心慢吞吞地放下棺木,用潮湿的沙土堆起了一座坟墓,凉风吹拂得他们振起了精神。他们的目光是冷冰冰的,漠不关心的。他们说,该付多少钱,于是,你就像一个购物的顾客那样付款给他们。你摊开泪珠沾湿了的手帕,这块手帕给拧了又拧,挤了又挤,它现在包着送殡用的钱。
雇来的这些人一走,你就在她脸部安放过的地方跪下来,亲吻着这块土地。要不是我对你说:“我们走吧,胡斯蒂娜。她已经在另一个地方了,这里只是一个死去了的尸体。”那么,你会把那块土地吻成一个小土坑的。
  “刚才说这一番话的人是你吗,多罗脱阿?”
  “你说是谁?是我?我刚才睡了一会儿。还有人在吓唬你吗?”
  “我听到有人在说话,是女人的声音,便以为是你。”
  “女人的声音?你以为是我?一定是那个自言自语的女人,是那座大坟里的,她叫苏萨尼塔太太,她就埋葬在我们旁边。大概
  是潮气侵袭到她了,这会儿大概在梦中翻身呢。”
  “是佩德罗·巴拉莫最后的一个妻子。有的人说她疯了,有的人说她没有疯。她活着的时候就常常自言自语,这倒是真的。”
  “她大概死了好久了吧?”
  “嗯,是死了多年了。你听到她说些什么了?”
  “是有关她母亲的一些事情。”
  “可是,她压根儿就没有母亲……”
  “不过她是在说这方面的事。”
  “……那么,或许,至少她来时并没有将母亲带来。哦,请等一等,我想起来了。她是在这里出生的,但她们俩早就去世了。对,她母亲是害痨病死的。她是个脾气古怪的太太,常常生病,和谁也不交往。”
  “她也是这么说的,说她妈妈死时谁也没有去看她。”
  “可她说的大概是什么时候?当然,只因为大家害怕传染上痨病,谁也不会上她家里待上一会的。这该死的女人倒还记得这些事情啦。”
  “她是这么说的。”
  “你再听到她说话时告诉我一下,我很想知道她说些什么。”
  “你听到了吗?好像她又想说什么了,那里有细语声。”
  “不,这不是她。这声音是从更远的地方来的,这是男人的声音,是从另一个方向来的。问题是这些死了年深日久的人,一旦受潮气的侵袭,就要翻身,就会醒来。”
  “天堂是宽广的。那天夜里上帝和我同在。要不然,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因为我复活的时候,已是夜间了……”
  “你听得更清楚了吧?”
  “是的。”
  “……我全身是血,身子一伸直,我双手便沽上了在石头上四处流淌的血。这是我的血,大滩大滩的血。但我并没有死,我自己感觉到了这一点。我明白,堂佩德罗并没有杀害我的意图,他只是想吓唬吓唬我。他想了解一下我12年前有没有去过比尔麻约,在圣克利斯托瓦尔节,在一次婚礼上。在什么婚礼上?在哪个圣克利斯托瓦尔节?我拍击着我的鲜血问他:‘在哪一次婚礼上,堂佩德罗?’不,不,堂佩德罗,我并不在场。万一在场,也只是路过,可是,那纯属偶然……他并没有杀害我的意图。他只是如您们见到的那样让我成了跛子,如您们愿意的活,他还让我成为独臂人,但他没有杀死我。有人说从那时起,由于视力不正,我的一只眼睛斜视了,但我确实变得更富有男子气了。天堂是宽广的,谁也不会怀疑这一点。”
  “这是谁?”
  “你会知道的,他是许多人中问的一个。自从他父亲遭人杀害后,佩德罗?巴拉莫杀死了许许多多人,听说他几乎把参加婚礼的人统统结果了性命。在那次婚礼上堂卢卡斯·巴拉莫是准备充当证婚人的。那颗子弹只是在弹回来的时候碰上他了,因为看样子事情是针对这位新郎的。由于永远也弄不清击中其父的这颗子弹来自何方,佩德罗·巴拉莫就来了个不分青红皂白,格杀勿论。这件事发生在比尔麻约山上,那个地方过去有几座小茅屋,现在连痕迹都没有留下……你瞧,现在是她在说话了。你年轻,耳朵好,注意听,等会儿把她讲的话告诉我。”
  “她说的话听不懂。她似乎不在说话,只是在唉声叹气。”
  “她叹什么气?”
  “这谁知道呢。”
  “总有个原因吧,谁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呻吟。你竖起耳朵听听。”
  “她只是在叹息,仅此而已。也许是佩德罗·巴拉莫使她受磨难。”
  “你别这样认为,他是爱她的,我的意思是说,他从来没有像爱她那样爱过一个女人。她嫁给他时已受尽了磨难,也许已经发疯了。他是那样地爱她,以至她死后他彻底地垮了,往后的日子他就成天地坐在一张皮椅上,眼睁睁地看着送她去墓地的那条道。他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致。他舍弃了他的土地,命令烧毁了他家的农具。有的人说,这是因为他活腻了,也有人说是由于他绝望了。反正是他把家里人都赶了出去,自己坐在皮椅上,脸朝着那条大路。
  “自从那时起,土地荒废了,好像成了一片废墟。这些土地无人管理后,虫害蔓延,满目疮痍,看上一眼就令人伤心。从那里到这里这整个地方人烟绝迹了。人们各奔东西,各找前程去了。我还记得那几天科马拉四处都能听到‘再见了’的告别声。我们甚至认为,为离开这里的人们送行,这是一件愉快的事。人们是抱着还要回来的想法走的。走时他们把各种家具和眷属托我们照看。后来,有的人派人来接家眷,却没有来要家具。再往后他们似乎将村庄和我们都忘记了,甚至连他们的东西也忘记了。我是因为没有地方可去,才留下来的。还有一些些人留下来是为了等佩德罗?巴拉莫死。据他们说,佩德罗·巴拉莫曾经答应死后由他们继承产业。有些人就是抱着这样的希望住在那里。可是,一年一年地过去了,他还是活着,好像是个驱赶鸟儿的稻草人,守着半月庄这块土地。
  “正当他行将就木的时候,打起仗来了。打的是什么‘基督之战(注:1926-1928年卡雅斯任总统期间,教会与墨西哥政府之间发生冲突,酿成内战。)。军队把留在村里的那少数几个人都消灭了。我正是在那个时候饿死的。从那时起,就从来没有人和我作过伴。
  “这都是堂佩德罗的主意和他那好斗的灵魂造成的结果。而这一切又仅仅是由于死了他那个叫苏萨尼塔的女人。他是不是爱她,你该想象得出来了吧。”
  说话的人是富尔戈尔·塞达诺。
  “老爷,您知道是谁在这一带游荡吗?”
  “谁?”
  “巴托洛梅·圣胡安。”
  “他要干什么?”
  “我也是这样在自问,他来干什么?”
  “您没有调查过吗?”
  “没有。有必要说一下情况。他没有找房子,直接到您旧居去了。他在那里下马后,搬下行李,好像您事先早已把房子租给了他似的。至少我看起来他有这个把握。”
  “那你是干什么的,富尔戈尔?你不调查一下发生的事?你不是负责这方面的事情的吗?”
  “我刚才说的事情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不过,您认为需要,我明天就去调查清楚。”
  “明天的事就交给我来办吧,我来负责处理他们的事。他们两人都来了吗?”
  “来了,他和他女人都来了。可您怎么会知道的?”
  “那女人不会是他女儿?”
  “根据他对她的态度,倒更像是他老婆。”
  “你去睡吧,富尔戈尔。”,
  “如果您允许的话。”.
  “我等你回来已等了三十年了,苏萨娜。我希望得到所有的一切,而不是其中的一部分。我希望得到能取得的一切,这样,除了你的愿望之外,我们就没有别的愿望了。我曾经多少次邀请你父亲重新住到这里来。我对他说,我需要他,为此,我甚至不惜采用欺骗的手段。
  “我答应任命他为管家,只要能再次见到你。而他是怎么回答我的呢?‘他没有答复’,送信人总是这样对我说。‘堂巴托洛梅先生每当我把信交给他的时候,就撕掉了。’从这送信的小伙子口中我知道你已结了婚,不久,我们又获悉你已守寡,又去与你父亲作伴了。”
  接着是一片寂静。
  “这送信人来来往往,每次回来总是对我说:
  “我找不到他们,堂佩德罗。人们对我说,他们已离开了莫斯科塔。有人对我说他们去这儿了,又有人说他们去那儿了。’
  “我对他说:
  “‘你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他们,就是大地将他们吞了也要找到他们。’
  “直到有一天送信人来对我说:
  “我走遍了整个山区,打听堂巴托洛梅·圣胡安的藏身之地。后来我终于找到了。他躲在一个山窝里,住在一个用树干撑起来的小洞中,就是在拉安特罗梅达的废矿那里。’
  “当时刮起了阵阵怪风。听说有人搞武装暴乱,谣言也传到了我们这里。这就使你父亲到这里来了。他在信中对我说,他想把你带到一个有人居住的地方,这倒不是为他本人着想,是为了你的安全。
“我觉得天门已开,我精神十足地向你奔去,想使你充满愉快,充满我的哭声。我哭了,苏萨娜,当我知道最终你将回来的时候。”
  “苏萨娜,有些村庄具有一种不幸的滋味。和一切陈腐的事物一样,只要吮吸那一点点陈腐、麻木、贫困而微弱的空气,人们就会把它们辨认出来。这个村庄就是其中之一。
  “你还记得吗?在我们来这里之前的那个地方,你至少可以看看一些事物(例如云、鸟儿和苔藓)是如何发生的,以此进行自娱。而这里正好相反,你只能闻到那种好像到处散发着的黄色的酸味,因为这是一个不幸的村庄,一切都沾上了不幸。
  “他要我们回去,还把他的房子借给我们住,把我们需要的一切都给了我们,但我们不应该感谢他。由于待在这里,我们成了不幸的人,因为在这里我们得不到任何拯救。我早已感觉到了这一点。
  “你知道佩德罗·巴拉莫向我提出了什么要求?我当时就想到他不会自白地给我们这些东西的。我打算替他干活,以此偿还他的这笔债,因此这笔债我们总得以某种方式偿还给他。我跟他详细地谈了谈拉安特罗梅达矿的情况,并使他明白,只要有好的经营管理,这矿是有可能办好的。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我的吗?‘我对你的那个矿不感兴趣,巴托洛梅·圣胡安。我从您那儿希望得到的唯一的东西是您的女儿。这是您给我干的最好的活儿。’
  “如此说来,他爱上你了,苏萨娜。他说你俩小时候是青梅竹马,他很了解你。又说你们小时候甚至一起在河里洗过澡。我当时不知道有这事,要是知道了,早就一刀将你砍死了。
  “对此我并不怀疑。”
  “对此我并不怀疑这句话是你说的吗?”
  “是我说的。
  “这么说你是准备和他睡觉了?”
  “对,巴托洛梅。”
  “你难道不知道他已经结过婚,有无数的女人吗?”
  “知道,巴托洛梅。”
  “别叫我巴托洛梅,我是你父亲!”
  巴托洛梅·圣胡安是个已故的矿主。苏萨娜·圣胡安是拉安特罗梅达矿一个已故矿主的女儿。她看得很清楚。“我得到那里去死。”她心里想。接着,他说:
  “我已跟他说过,你虽然是个寡妇,但仍然跟你丈夫生活在一起,或者说,至少你的行为是这样的。我想劝他舍弃那个念头,但我和他谈话时,他就对我怒目而视,而一提起你的名字,他就闭上眼睛。据我所知,他是一个十足的坏东西。佩德罗·巴拉莫就是这样的人。”
  “那我是谁呢?”
  “你是我女儿,是我的,是巴托洛梅·圣胡安的女儿。”
  苏萨娜·圣胡安头脑中的思想开始动起来了。初时动得很慢,后来又停滞不动,继而突然奔驰起来,以致最后不得不说出这样的话:
  “不对,这不是真的。”
  “这个世道啊,它从四面八方把你压得紧紧的,要把我们压成齑粉,将我们弄得粉身碎骨,仿佛要用我们的鲜血浇洒大地。我们干了些什么了?为什么我们的灵魂遭到腐蚀?你妈妈说过,上帝至少还会对我们发点慈悲。你不接受这种慈悲,苏萨娜。你为什么不承认我是你的父亲?你发疯了吗?”
  “你还不知道这一点吗?”
  “你疯了?”
“当然是的,巴托洛梅。你还不知道?”
  “富尔戈尔,你知道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吗?我甚至认为我已永远地失去她了,但我现在不想再度失去她。你懂得我的意思吗,富尔戈尔?你告诉她父亲,叫他继续去开他的矿。在那边……我想在那些谁也不会去的地区搞掉这老东西会容易些。你认为怎样?”
  “可能会容易些。”
  “我们需要这样做。一定要让她成为孤女。我们有义务保护别人,你认为怎样?”
  “我看这并不难。”
  “那就干起来吧,富尔戈尔,你就干起来吧。”
  “要是让她知道了怎么办?”
  “谁会去告诉她呢?这只有你我两人知道,告诉我,我们俩谁会去告诉她呢?”
  “我可以肯定谁也不会告诉她的。”
  “你别说‘我可以肯定’这几个字,马上把这几个字去掉,这样,你就会发现百事顺利。你别忘了那次找到拉安特罗梅达矿是颇不容易的。你叫他仍然去那里干活,叫他去,还可以回来,可千万不要使他产生把女儿也带走的念头。她在这里,由我们替他照料。他在那边工作,他的家在这里,他可以来看看。你就这样对他说,富尔戈尔。”
  “您这么干,再次使我高兴,老爷,看来你的精力又旺盛起来了。
  科拉马山谷的庄稼地里下起雨来,细雨漾漾,这在当地是罕见的,因为那里只下雷阵雨。这一天是星期天:从阿邦戈来的印第安人带来了一挂挂的甘菊花、迷迭香和一捆捆的麝香草。他们没有带松明,因为松明给雨淋湿了;也没有带橡树土,由于雨多,橡树土也给雨淋湿了。他们把花草放在拱门下,等候人来买。
  雨继续不断地下着,地上积起了泥水坑。
  在玉米已破土出苗的地垅里,雨水流成了一条条小河。人们今天没有来赶集,他们正忙于开挖地垅,让雨水淌走,免得冲坏那些幼嫩的玉米苗。他们三五成群地走着,在那被水淹没了的土地上淌着水,冒着雨用锹扒开软土,用双手固定玉米苗,竭力把他们保护好,让它们能不费劲地长起来。
  那些印第安人仍在等待顾客。这天天气不好,他们很难过,也许由于这个原因,他们身披湿淋淋的“蓑衣”,这时都在发抖。这倒不是由于天冷,而是害怕。他们注视着濛濛细雨,又看看那阴云密布的天空。
  没有一人来买货,村庄好像是空的。来时妻子要他们买点缝补衣服的线和糖回去,可能的话,要是有货,还要他们买个过滤酒糟的筛子。时间越接近中午,他们那件蓑衣被雨水浸泡得越是沉重。他们在聊天,说笑话,纵声大笑。被雨露淋过的甘菊花显得分外鲜艳。他们想:“要是我们带点儿布尔克酒(用龙舌兰汁发酵制成的酒,产子墨西哥等地)来就好了。可是,龙舌兰的幼芽都被水淹没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胡斯蒂娜·迪亚斯打着伞,从通向半月庄右边的那条街走来,她边走边绕开地上哗哗淌着的水流。走过大教堂拱门口的时候,她用手划着十字。她跨进大门,那些印第安人回过头来看她。她看到大家的目光好象在仔细地打量着她。她在第一个摊位前面站住,买了十个生太伏的迷迭香叶子就回去了。那一大堆印第安人的目光都一齐注视着她。
  “这阵子什么东西都很贵,”在回半月庄的路上她说,“这可怜巴巴的一小捆迷迭香都要10个生太伏,连闻一下气味都不够。”
  天黑时,印第安人收了摊子,背起沉重的花草冒雨走了。路过教堂时,他们在圣母面前作了祈祷,还留下一束麝香草作为供品,然后,径直朝他们由之而来的阿邦戈走去。他们说:“改日我们再去那里吧。”一路上他们说着笑话,还不时地纵声大笑。
  胡斯蒂娜?迪亚斯走进苏萨娜·圣胡安的卧室,把迷迭香放在墙边的托架上,拉上了窗帘,挡住了光线,里面黑洞洞的只能看到一些影子,只能靠猜测。她估计苏萨娜·圣胡安正在睡觉,她希望她能一直睡下去。她感到她是睡着了,便很高兴。可是,正在这时她却听到了一声遥远的叹息声,它好像从那间空洞洞的房间的某个角落里发出的。
  “胡斯蒂娜!”有人叫她。
  她回过头来一看,没有见到什么人,但觉得有一只手搁在她肩上,耳边还听到呼吸声。一个声音在偷偷地说: “你离开这里吧,胡斯蒂娜,整理一下你的东西走吧,我们不需要你了。”
  “她需要我,”她挺了挺身子说,“她有病,需要我。”
  “现在已不需要你了,胡斯蒂娜。我将留在这儿照料她。”
  “是您吗,堂巴托洛梅?”她没有等他回答,便大叫一声。这叫声一直传到了从田野里回来的那些男男女女的耳中。他们说: “这好像是人在嚎叫,但又好像不是任何人的声音。”
  雨声平息下去了,但不管怎样,还能听到。雨滴像冰雹一样落下来,纺出了一条条生命之线。
  “你怎么啦,胡斯蒂娜。为什么叫喊?”苏萨娜?圣胡安问道。
  “我没有叫喊,苏萨娜,你刚才一定在做梦。”
  “我已经对你说过,我是从来不作梦的。你们也不照顾我一下,我一点也睡不着。昨夜你没有把猫撵出去,它弄得我睡不好觉。”
  “它是跟我睡的,睡在我两腿中间。这猫全身都淋湿了,我可怜它,就让它睡在我的床上。它可没有发出响声呀。”
  “不,声音倒没有发出来,但它一夜都在耍马戏,从我的脚上跳到头上,还轻轻地眯眯叫,好像是饿了。”
  “我把它给喂饱了的,它一夜都没有离开我。苏萨娜,你又在胡言乱语了。”
  “告诉你,它整夜在我身上跳来跳去,吓唬我。你那只猫虽挺可爱,但我睡觉时却不喜欢它。”
  “你见到幻觉了,苏萨娜,问题就在这里。等佩德罗?巴拉莫来,我要对他说,我受不了啦。我要对他说,我要走,总会有好人给我活儿干的,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这样疯疯癫癫,也不会像你这样尽折腾人。我明天就走,把我的猫也带走,这样,你就安静了。”
  “别走,你这个该诅咒的该死的胡斯蒂娜!你哪儿也别去,因为你永远也找不到有人像我这样地喜欢你。”
  “不,我不会走的,苏萨娜,我不会走的。你很明白,我是在这里照料你的。你就是让我去亵渎神灵也不要紧,我要永远照料你。”
  从苏萨娜一生下来她就照看她了。她抱着她,教她走路,教会她跨出了她水远难忘的那几步。她见到她的小嘴巴长大了, “像糖果”一样的眼睛变大了。 “薄荷糖,蓝又蓝,绿又绿,黄又黄,薄荷香叶包着糖。”苏萨娜咬她的大腿,她让她吮吸她那干瘪的像玩具一样的乳头,逗她玩儿。她对她说:“玩吧,玩你这小玩具吧。”她差一点把她给压扁压碎呢。
  外面是落在香蕉叶子上的雨声,听起来,雨水好像在地上的积水里沸腾。
  床单受了潮,冷冰冰的。排水沟里的水在汹涌咆哮,水沫四溅,这些管道因日日夜夜地工作着,显得疲惫不堪。倾盆大雨激起了无穷的水泡,激流在不停地奔流着。
  午夜。外面的流水声盖过了别的一切声音。
  苏萨娜·圣胡安慢慢地从床上起来,又慢条斯理地站直了身子,然后离开床铺。那个沉重的东西又出现了,在她的双脚上,在她的身边走过,试图碰到她的脸庞。
  “是你吗,巴托洛梅?”她问。
  她听到门在吱吱作响,好像有人在走进走出。接着她听到那永无休止的冷冰冰的雨声,雨珠在香蕉树上滚动。雨水在沸腾。
  她睡着了,一直睡到曙光照亮了沾满露水的红砖时才醒。这已是第二天早晨了,是个灰漾漾的早晨。她叫喊道:
  “胡斯蒂娜!”
  她好像早就在那里一样地立即出现了,身上裹着一条毯子。
  “有什么事吗,苏萨娜?”
  “猫,猫又来了。”
  “可怜的苏萨娜呀。”
  胡斯蒂娜抱着她,苏萨娜偎依在她的怀里,等到她抬起头来,便对她说:
  “你为什么要哭?我会对佩德罗·巴拉莫说的,你对我很好,你那只猫吓唬我的事我一句也不提。你别这样,胡斯蒂娜。”
  “你父亲死了,苏萨娜,是前天晚上去世的。今天有人来说,这事已经了结了,人们已将尸体埋葬了。人们说,因为路途遥远,没有能将遗体运到这里来。现在你只孤苦伶仃一个人了,苏萨娜。”
“这么说,刚才就是他了,”她笑了笑,“原来你是来跟我告别的呀,”她说,又笑了笑。
  许多年前,当她还是孩子时,他对她说:“下去吧,苏萨娜,把你见到的东西告诉我。”
  她系住绳索往下吊,绳索勒伤了她的腰,两只手淌着血,但她不能松开,因为这绳索可是她和外部世界保持联系的唯一的纽带。
  “我什么也没有看见,爸爸。
  “你好好地找一找,苏萨娜,一定得找到点东西。”
  他拿灯照着她。
  “我什么也看不见,爸爸。”
  “你再下去一点,一着地就告诉我。”
  她先是钻进木板中间开的一个洞,然后在木板上走,这些木板已年深日久,支离破碎,腐朽不堪,还沾满了粘乎乎的烂泥。
  “苏萨娜,你再下去一点,就会找到我对你说的那个东西。”
  她像荡秋千一样往下垂,两只脚摇来晃去地垂到了底部,“下面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再往下一点,苏萨娜,再往下。告诉我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她两脚一着地就吓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灯影在晃动,灯光照过她的身边。上面的叫喊声使她打了个冷战:
  “你把下面的那个东西拿给我吧,苏萨娜。”
  她把那颗头颅骨抓在手中。当灯光照到她的全身时,她又松手丢下了它。
  “这是个死人的头颅骨。”她说。
  “在它边上你还可以找到点别的东西。你把找到的东西全都拿上来给我。”
  尸体都散成几块骨头了,腭骨像用糖制成一样地脱落下来。她把一块块骨头递给他,连手指脚趾骨都给了他,接着,又把一个个关节给了他。她先是给他头颅骨,那圆圆的像球一样的头颅一到他手中便散开了。
  “你再找一找,苏萨娜,还有钱,是圆圆的金币。你要找到它们,苏萨娜。”
  她当时不知道金币是什么东西,只是在好多天后,在冰雪中,从她那父亲冷冰冰的目光中才知道?
  因此,现在她笑了。
  “我知道是你,巴托洛梅。”
一看到她先是微笑,接着又是纵声大笑,倒在她胸口哭泣的可怜的胡斯蒂娜只好站起身来。
  外面还在下雨,那些印第安人早已走了。那天是星期一,科马拉这个谷地仍然沉浸在一片雨海中。
  这几天,每天都不停地刮风。这一阵阵风带来了雨。雨已离去,风却留了下来。田野里玉米已经长出了叶子,它们躺在地垅里躲避大风。这风在白天并不太大,只是吹弯了常春藤,吹得屋顶上的瓦片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可是,一到夜里,风就咆哮起来,长时间地怒吼着,大块大块的乌云默默飘过去,低得好像要擦着地面一样。
  苏萨娜·圣胡安听到大风拍打着窗户的声音。她把双臂枕在脑后躺着,思索着,倾听着夜间的嘈杂声,倾听着黑夜如何被夜风吹来吹去,一点也不宁静。接着,大风又嘎然而止。
  门开了,一阵风将灯吹熄,眼前漆黑一团。于是,她停止了思索。她感到有人在细声细气地说话;接着,又听到自己得心脏在心律不齐地跳动。透过她那双闭着的眼睛,她依稀看到了灯火。
  她没有张开眼睛:头发散乱地盖在脸上。灯光照得她嘴唇 上的汗珠闪闪发亮。她问道:
  “是你吗,神父?”
  “我是神父,孩子。”
  她微微睁开眼睛,看到天花板上有个黑影,它好像穿过了她得头发,黑影的头脑就在她的脸部上面。那模糊不清的人影就在她的面前,在她那细雨一样睫毛的后面。灯光是散漫的,在那个人影的胸口有一束灯光,像是一颗小小的心脏,犹如闪烁的火焰在跳动。“你的心难过得正在死去,”她想:“我知道你是来告诉我弗洛伦西奥已经死了,不过,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你不要为他们忧虑,也不要为我断肠。我已把自己的痛苦埋藏在一个可靠的地方。可不要让你的心脏熄灭。”
  她直起身躯,拖曳着它,来到雷德里亚神父的身边。
  “让我怀着极度的悲伤来劝慰你!”他用双手遮着烛光说。
  雷德里亚神父让她走近自己,看她用两手护着点燃的蜡烛。接着,她又将脸贴到燃烧着的烛芯,直至闻到了烧焦了的肉味才迫使他推了她一把,并一口气将烛光吹灭。
  于是,再次陷入黑暗中,她跑过去躲在床单下。
  雷德里亚神父对她说:
  “我是来安慰你的,孩子。”
  “那就再见了,神父,”她回答说。“你别再来了,我不需要你。”
  她听到脚步声渐渐离去,这种脚步声总给她留下寒冷、颤抖和恐怖的感觉。
  “你既然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来看我?”
  雷德里亚神父关上门,迎着夜风过去。
风还在刮着。
  一个绰号叫“结巴”的人来到半月庄,打听佩德罗·巴拉莫。
  “你找他有什么事?”
  “我想跟、跟他谈谈。”
  “他不在。”
  “等、等他回来告、告诉他,我是从堂富尔戈尔那,那里来的。”
  “我这就去找他,可你得等几个小时?“
  请告诉他,有急、急事。”
  “我会告诉他的。”
  那个绰号叫“结巴”的人在马上等侯。过了一会儿,他从未见过面的佩德罗·巴拉莫就站在他面前了。
  “有什么事吗?”
  “我得直,直接跟老爷讲。”
  “我就是,你有什么事?”
  “啊,就、就是这么一回事。有人杀死了堂富尔戈尔·塞、塞达诺。我和他在一起,朝‘垃圾坑’这、这个方向走去,想、想看看为什么那儿缺水。正好这、这个时候,我们看到一帮子人拦住了我们去路。从人、人群中出现一个人的声音:‘我认识此人,他是半、半月庄的管家。’
  “对我他们都没有在、在意。对堂富尔戈尔他、他们惹得他发、发起火来。他们对他说,他们是革,革命党,是为您的土、土地来的。‘快、快跑!’他们对堂富尔戈尔说,‘快去告、告诉你家老爷,说我们在那边见面!’他把魂都吓、吓没了。由于他身体挺、挺重,跑得不快,但还是跑了。在马跑、跑的过程中,他给打死了。死时一、一条腿在马上,一条腿在马下。
  “这时,我连动也没有动、动一动。我等着天快黑、黑下来,就上这儿来向您报、报告发、发生的事。”
  “你现在还等什么?干吗不走?快去告诉这些家伙,我就在这里恭候他们。有什么事请他们来跟我说。不过,你先到冈萨格拉辛去一下,你认识蒂尔夸脱吗?他可能在那里。告诉他,我要见他。对那些老兄,你就告诉他们,我在这里等候他们,叫他们有时间就来。他们是一些什么样的革命党?”
  “我也弄、弄不清,他们是这样称、称呼自己的。”
  “你告诉蒂尔夸脱,我急需他来。
  “我一定照办,老、老爷。”
  佩德罗·巴拉莫回到办公室,将自己关在里面。他感到自己已年老力衰。富尔戈尔倒并不使他难过,因为他终究是个入土半截的人了。他这辈子总算贡献了他能贡献的一切。他办事勤快,这也是符合他的身分。“不管怎么说,让这些疯子来尝尝蒂尔夸脱的厉害吧。”他想。
  他更记挂起苏萨娜·圣胡安来了。她成天躲在房间里睡觉,醒着时也好像在梦中。昨天夜里他一夜都靠墙站着,借助台灯微弱的灯光,注视着苏萨娜不断地翻动的身躯,注视着她那张汗涔涔的脸,看着她的双手在抖动床单,挤压着枕头,一直把枕头都压扁了。
  自从让她住到这里来后,他每夜都是这样痛苦地在她身边度过的,总是带着无穷无尽的不安和焦虑。他常自问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总会结束的吧,他等待着。万事都有个尽头。任何一种回忆,不管怎样强烈,总有一天会消失。
  要是他至少能知道是什么东西在内心折磨她,使她辗转反侧,夜不成眠,好象要撕裂她,使她成为无用之人,那该多好啊。
  他原来以为是了解她的。即使情况并非如此,她知道自己是他世界上最爱的女人,难道有这点还不够吗?此外,还有一点也是非常重要的,那就是,她可以带着能使其他的一切回忆都消失的想象离开人世,难道这还不够吗?
但是,苏萨娜·圣胡安的内心世界究竟如何,这是佩德罗·巴拉莫永远也不知道的一件事。
  “在那热烘烘的沙滩上我的身体感到很舒服。在海风的吹拂下,我闭着眼睛,张开双臂,伸开双腿。大海就在我对面,离我很远。涨潮时,几乎没有在我的双脚上留下泡沫的痕迹…”
  “现在讲话的就是她,胡安·普雷西亚多。别忘了将她说的话告诉我。”
  “……天色还早。大海的浪涛上下翻滚。浪花消失了,大海明净似镜,碧绿的海水静静地随波而逝。
  “‘在大海里我只会脱光衣服洗澡,’我对他说。第一天他跟我一起脱光了衣服。从海里出来时,他身上闪着一片磷光。那时候没有海鸥,只有那些人们称为‘丑嘴巴’的鸟儿,叫起来声音好像打鼾一样。太阳出来后,它们就不见了。第一天他跟着我,即使有我在,他仍然感到孤单。
  “‘你好像一只丑嘴巴,只不过是这些鸟中的一只而已。’他对我说,‘夜间我更喜欢你,那时在黑暗中我们俩同床共枕,同盖一条被单。’
  “他走了。
  “我回来了,我总是要回来的。大海浸湿了我的脚踝,后来退走了,大海还浸湿了我的双膝和大腿,以其柔软的手臂搂住我的腰,在我的胸部旋转;它还搂住了我的脖子,压住我的双肩。这样,我就全身沉溺在大海里。于是,在它的拍击下,我毫无保留地献身于它,被它轻柔地占有了。
  “‘我喜欢在大海里洗澡。’我对他说。
“可是,他不懂这意思。“翌日,我又在大海里沐浴净身,将我献给海浪。”
  傍晚,那一帮子人出现了。他们带着卡宾枪,斜挎子弹带。一共有近二十人。佩德罗·巴拉莫请他们吃饭。他们连帽子也不脱便坐在桌边,默默无言地等着。给他们端来巧克力时,只听到他们喝巧克力的声音;端上菜豆后,则又听到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嚼食玉米饼的声音(玉米薄饼卷菜豆是墨西哥人喜爱的主食。)。
  佩德罗·巴拉莫注视着他们,他连一张脸都不认识。蒂尔夸脱就在他身后的暗处等候着。
  “老板们”,他见他们已吃完晚饭,对他们说,“我还有什么可以为诸位效劳的吗?”
  “这顿饭是你作的东?”其中的一个用一只手扇着风说?
  但另一个人打断他说:
  “这儿应该由我来说话。”
  “请说吧,我能为您们效什么劳?”佩德罗·巴拉莫又问。
  “如您见到的那样,我们举行了武装起义。”
  “还有呢?”
  “这就够了,您认为还不够吗?”
  “可是,您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别人也在这么干嘛,您还不知道?请您等我们一会儿,等上面的指令来,到那时我们再替您打听打听起义的原因。眼下的问题是我们已来到这里了。”
  “原因我知道,”另一个人说,“您要是愿意的话,我来告诉您。我们是起来造政府的反和你们这些人的反的,我们都已经受够了。我们造政府的反是因为它卑鄙,造你们的反是因为你们都是些恶棍、土匪,是油光满面的强盗。对政府老爷们我已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们拿子弹去跟他们说要说的话。”
  “你们干革命需要多少经费?”佩德罗·巴拉莫问,“我也许能助你们一臂之力。”
  “这位先生说得对,佩尔塞卫兰西奥。刚才你不该信口雌黄。我们是得找个财主跟我们合伙,给我们点经费,还有比这位先生更合适的人吗?喂,卡西尔多,我们需多少钱?”
  “凭他的好心,愿给多少就给多少吧。”
  “这家伙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今天趁我们在这里,狠狠地敲他一笔,让他连吃进肚子里的炒玉米也给吐出来。”
  “冷静点,佩尔塞卫兰西奥,叫他自觉自愿,更能达到目的。让我们来取得一致意见。你说说,卡西尔多。”
  “我算了一下,我想我们开始时要有那么二万左右比索就不错了,你们认为怎么样?可这位先生既然这么愿意帮助我们,谁知道他是不是认为这个数字太少了。我们就要五万吧,同意吗?”
  “我给你们十万比索,”佩德罗·巴拉莫对他们说。“你们有多少人?”
  “三百人。”
  “那好,我再借给你们三百人,以加强你们的力量。一星期后,你们就会有人有钱。钱我如数奉送,人只是借用。一旦你们用不着他们了,就让他们回到这几来。这样行吗?”
  “这还有什么不行的。”
  “那就八天后再见吗,先生们。认识你们,我非常高兴。”
  “好,”走在最后的那个人说。“请您记住,您要是不实现诺言,您就会听到佩尔塞卫兰西奥的名字。这是本人的名字。”
  佩德罗·巴拉莫伸出手和他告别。
  “你说这些人中间谁该是长官?”事后他问蒂尔夸脱。
  “我认为是那个站在中间的连眼睛也不抬一抬的大肚汉子。我想是他……我是很少弄错的,堂佩德罗。”
  “不,达马西奥(蒂尔夸脱的真名),这长官是你。怎么啦,你不想去造反吗?”
  “虽说我这个人爱热闹,这次却晚了一步。”
  “这是怎么一回事,你都知道了,也用不着我再嘱咐你。你快凑上三百个信得过的小伙子,跟这些叛逆者会合在一起。你告诉他们,你带去了我答应给他们的人。其余的事怎么办,你以后会知道。”
  “那么,有关经费的事我该对他们说些什么?也由我交给他们吗?”
  “我给他们每个人十个比索,由你带去,这些钱是作急用的。你告诉他们,余款都存在这里,他们可以随时取用。他们东奔西颠的带这么多钱也不合适。顺便问你一下,你喜欢石门那个小牧场吗?好吧,从现在起,这个小牧场就是你的了。你给科马拉的那个律师赫拉尔多?特鲁西略捎个信去,就让他马上将这份产业转到你的名下。你的意见呢,达马西奥?”
  “这还用问吗,老爷?不管您给不给我这个牧场,我都会心甘情愿地干这件事的。您好像还不了解我们似的。不管怎么样,我感谢您的恩赐。这样一来,至少在我找人去闲聊时,我老伴有事可干了。”
  “还有,你顺便再赶几头奶牛去,这牧场缺少的就是生气。”
  “赶驼牛不要紧吧?”
  “你挑选你喜欢的。再估计一下你女人能不能照看得了。现在再回过头来说说我们的事情。你得想办法不要离开我的地盘太远,这样,别的地方来的造反者一看就知道这儿已有人占领了。有什么事,有什么新情况,随时来见我。”
“再见吧,老爷。”
  “她在说些什么,胡安·普雷西亚多?”
  “她说她那时把双脚藏在他两腿中间。她的脚冷得像冷冰冰的石头,放在他的大腿里像搁在烤面包的炉子里一样暖和.她说他咬着她的双脚,对她说,她的脚像是在炉子中烤过的面包。她蜷曲着身体躺在床上,竭力往他身上挤。当她感到自己的肉体被弄破时,她觉得自己消失在虚无飘缈中。她那肉体像地垅一般被一枚钉子划开,这枚钉子先是炽热的,继而是温暖的,后来又是甜丝丝的。它重重地刺着她那柔软的肉体,越钉越深,越来越深,一直钉得她呻吟起来。不过,她义说他的死使她更为痛苦。她说的就是这些。”
  “她指的是什么人?”
  “一定是指比她死得早的那个人。”
  “这个人会是谁呢?”
  “不知道。她说他回来得很晚的那天夜里,她还以为他已在深夜或清晨回来了。她几乎没有发觉他还未回来,这是因为她虽是一个人睡,她那双冷冰冰的脚还好像被裹在一个什么东西里面,好像是什么人将它们裹在某一物体内,使它们暖和起来。她醒来时,发现两只脚包在一张报纸里,这张报纸是她在等他回来时读过的,后来因为太困倦了,便掉在地上了。有人来告诉她说他已经死了的那个时候,她的两只脚还包裹在报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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