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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的名字

_6 安伯托·埃柯(意大利)
 
第二十三章
  晨间赞课
  威廉和塞维里努斯检查贝伦加的尸体,发现舌头发黑,不是溺死者的正常现象,然后他们讨论剧毒的毒药及失窃的可能
  我不再详述我们怎么通知院长,整幢修道院的人怎么在礼拜时刻前醒来,惊恐的叫声,每张脸上流露出的恐惧及悲伤,以及这消息怎么传遍整所修道院。仆人们喃喃默祷,深怕被恶魔所扰。我不知道那天早上的第一节礼拜仪式是不是照例进行,又有哪些人参加了。塞维里努斯叫仆人把贝伦加的尸体裹起来,放到疗养所的一张诊疗台上。我就跟在威廉和塞维里努斯身旁。
  院长和别的僧侣都离开之后,那个草药师傅和我的导师才有机会检视尸体,像医师那么冷静漠然。
  “毫无疑问,他是淹死的。”塞维里努斯说,“他的脸发涨,腹部绷紧……”
  “可是并非别人把他溺死的。”威廉观察道,“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他会反抗凶手的暴力,然而每件东西都干净而且整齐,似乎贝伦加先烧了热水,把水倒进澡盆,自己再躺进里面去的。”
  “我并不惊讶。”塞维里努斯说,“贝伦加有痉挛的症状,我经常告诉他说热水澡能够使人身心舒缓。有好几次他都要求我别把澡堂的炉火熄灭。所以,很可能昨晚……”
  “前晚。”威廉打岔道,“因为这具尸体——你也看出来——在水里至少浸了一天了。”威廉对他说了前一晚的一些事情,但他并未告诉塞维里努斯说我们曾偷偷潜进写字间,并且隐瞒了不少细节,只是说我们追逐一个神秘的人影,而那个人从我们这里拿走了一本书。塞维里努斯知道威廉只对他说出部分真相,但并未进一步追问。他只说如果贝伦加就是那个神秘的窃贼,那么他可能因心神紧张所以想借沐浴使自己平静下来。他说贝伦加生性敏感,有时心一乱或情绪变化时,他就会浑身颤抖,冷汗直冒,眼睛鼓出,然后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不管怎么说,”威廉说,“他到这里来以前,一定先到别的地方去了,因为我在澡堂里并没有看见被他偷走的那本书。因此,我们假设他先到别处去,然后,为了平缓情绪,也许也为了避开我们的追寻,他便溜进澡堂,浸到澡盆里。塞维里努斯,你想他的病会不会使他失去知觉,因而溺毙呢?”
  塞维里努斯怀疑地说:“这是可能的。”他又检查了尸体的双手,半晌后又开口道,“有一件奇怪的事……”
  “什么事?”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那一天维南蒂乌斯的尸体礼洗净后,我也检查了他的双手,注意到维南蒂乌斯右手有两根指头的指尖发黑,好像是某种黑色的物质弄黑的。你看见没有?——就像贝伦加的这两个指尖。事实上,现在在第三根手指上还有点痕迹。本来我以为维南蒂乌斯是在写字间里沾到了墨水……”
  “很有趣。”威廉深思地说,更仔细地检视了贝伦加的手指。
  快破晓了,室内的光线仍幽暗,我的导师显然为缺少眼镜而苦恼:“很有趣。”他重复了一次,“但在他左手上也有一点痕迹,至少是在拇指和食指上。”
  “如果只有右手,那么就是握着某件东西的手指,这东西体积不大,或许长长细细的……”
  “例如尖笔,或者某种食物,或是一只虱,或一条蛇,一个圣体架,一根手杖。东西太多了。但既然另一只手也有迹象,那很可能是个酒杯,右手稳稳地拿着,左手辅助,力量用得较轻……”
  塞维里努斯轻轻搓死者的手指,但那黑色痕迹并未消褪。我注意到他戴上了一双手套,那很可能是他在处理有毒物时才戴的。他嗅了嗅,却没闻出什么:“我可以对你列举出许多会留下这种痕迹的蔬菜和矿物。有些是致命的,有些却不然。图书装饰员的手指上有时会有些金粉……
  “阿德尔莫是个图书装饰员。”威廉接口说,“我想,由于他的尸体摔得伤痕累累,你大概没想过要检查他的手指。但这两人说不定碰过阿德尔莫生前所有的某件东西。”
  “我真的不知道。”塞维里努斯说,“两个死人,手指都发黑。你由此推测出什么呢?”
  “一无所有。这两件案例必然顺应同一条规则。例如,一件存在的物体,谁摸了它就会弄黑手指……”
  我抢着完成他的推论:“……维南蒂乌斯和贝伦加的手指都发黑,因此他们都摸过这件物体?”
  “很好,阿德索,”威廉说,“只可惜你的推论并不成立,因为在这个推论中,中项并非概括性的。那是我们的主要前提并未选好的迹象。我不该说所有摸过那件物体的人都会弄黑手指,因为可能有人没摸过那东西,但手指却是黑的。我应该说所有而且只有那些有黑色手指的人,必然摸过一件既定的物体,维南蒂乌斯和贝伦加等人。由此我们对第一个论点就会得到极佳的第三论式。”
  我高兴地说:“那我们就有答案了。”
  “ 啊,阿德索,你太相信理论了!我们所有的,只不过是个问题而已。那就是,我们提出维南蒂乌斯和贝伦加摸过同一件东西的假设,而这个假设无疑是很合理的。然而我们虽已认定有个物体存在,造成这个结果(这仍有待确证),我们仍然不知道它是什么,他们又是在哪里找到它的,以及他们何以要触摸它。而且,你别忘了,我们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所摸过的这件物体造成他们死亡的。想象有个疯子想杀掉所有摸过金粉的人吧,我们能说杀人的就是金粉吗?”
  我很困惑。我一直都相信逻辑是一种通行全球的武器,现在我才明白它的有效性还得看它所适用的方式。甚且,自从我和我的导师在一起之后,我愈来愈认清逻辑在你已提出它而又撇下它的情况下,格外地有效。
  塞维里努斯可不是什么逻辑学家,他以自己的经验为基础而思索着。
  “毒药领域正如自然界的奥秘一般纷繁。”他指着整齐放置在靠墙架子上的瓶瓶罐罐,说道,“我先前就说过了,这些药草中有许多只要用量或调配不当,就会成为致命的毒药。那边,颠茄、毒胡萝卜,它们可以造成昏倦,兴奋,或两种作用都有。只要谨慎服用,它们都是良药,但服用过量就会造成死亡。”
  “不过这些物质都不会使手指留下什么印记吧?”
  “我相信都不会的。有些物质只有摄取之后才会造成危险,然而也有些却是敷在皮肤上才会起作用。一个拔起黎芦的人,会因触摸它而呕吐。白藓和薄荷开花时,会使摸到它们的园丁产生麻醉现象,仿佛喝醉酒似的。黑黎芦,光是碰到它,就会引起下痢。有些植物造成心悸亢进,有些使人头痛,还有的会令人变成哑巴。看见有人把毒蛇液涂在狗的大腿内侧,靠近生殖器的地方,不久那条狗便痉挛而死,四肢逐渐僵硬……”
  “你对毒药的所知真是丰富。”威廉的声音好像流露出一丝敬佩。
  塞维里努斯直视他的眼眸好一会儿:“我所知道的都是一个医生,一个药草师,一个学人类健康科学的学生必须知道的。”
  威廉沉思了半晌。然后他请求塞维里努斯打开死者的嘴,看看他的舌头。塞维里努斯的好奇心大增,他拿了一根细长的压舌片,遵照威廉的话撬开尸体的嘴,他惊异地喊了一句:“舌头是黑色的!”
  “那么,”威廉低声说道,“他用手指握住某件东西,并将它吞下……这就消除了刚才你所说的那些涂在皮肤上就能致死的毒药了。但这并不会使我们的推论更为容易,因为现在我们必须假定他和维南蒂乌斯都是自愿的行为。他们握住某件东西,再将它放进嘴里,知道他们自己在做什么……”
  “是可以吃的东西吗?还是可以喝的?”
  “也许。也说不定——谁晓得呢?是一件乐器,譬如一根笛子……”
  “太荒谬了。”塞维里努斯说。
  “当然是很荒谬。但我们绝不可轻易否决任何假设,不管这假设有多么牵强。现在我们再回头谈有毒的物质吧。假如有个和你一样对毒药十分了解的人闯进这里来,用了你的某些药草,他可不可能制出一种致命的膏药,会在手指和舌头上留下那些记号呢?可不可能把这毒药混入食物或饮料中,涂在一根汤匙上,或某种会使人放进嘴里去的物品?”
  “是的。”塞维里努斯承认道,“可是会是谁呢?再说,就算我们接受这项假设,这个人又是怎么把毒药施用在我们这两个可怜的兄弟身上的?”
  坦白说,我自己也难以想象维南蒂乌斯或贝伦加肯接受某个人给他们的神秘物质,而且不疑有他地吞食下去。但是威廉似乎并不为此而困扰。
  “待会儿我们再来想这一点吧。”他说,“现在我希望你先试着想有没有什么先前你没有记起来的事。例如,某个人曾问过你关于药草方面的问题;某个人可以很容易地进入疗养所……”
  “等一下。”塞维里努斯说,“很久以前,有好几年了,我在那其中的一个架子上放了一瓶极有威力的物质,那是一个曾到遥远的地方游历过的兄弟送给我的。他也没法告诉我那是什么做的,很多种药草,不过都是很少听说的。隔着瓶子看,它有点黏糊,带点黄色。可是那个兄弟警告我不要去摸它,因为那东西要是触到了我的唇,不用多久我就会没命。那兄弟告诉我,即使只摄取了一点点,不到半个小时它就会引起极度的虚弱无力,接着四肢麻痹,最后就是死亡。他不想带着那东西,所以就把它送给我了。我将它保存了很久,总想找个时间好好研究它。然后有一天这里受了一场大风暴的侵袭。我的一个助手,一个见习僧,忘了把疗养所的门锁上。于是飓风扫过我们现在所站的这个房间,把这里肆虐得惨不忍睹。瓶子破了,液体倾到地上,药草和药粉撒了一地。我费了一整天才把东西收拾好,全是我一个人整理的,只叫我的助手把破瓶子扫掉。后来我才想到刚才我对你提起的那个小玻璃瓶子不见了。起初我很担心,后来我认定那瓶子一定是摔破,混在别的垃圾里了。我仔细清洗过疗养所的地板,还有架子……”
  “在暴风来袭之前,你还看到那个药瓶吗?”
  “是的……哦,想起来也不尽然。它是放在一排瓶子后面,小心地藏了起来,我并没有每天来查它……”
  “因此,据你所知,它可能在暴风来袭前被偷走,而你却没发现?”
  “仔细想想,是的,毫无疑问。”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你那个见习僧可能偷了它,然后抓住暴风的机会,故意让门开着,制造一场混乱吧?”
  塞维里努斯显得很兴奋:“是的,当然。不止如此,现在我回想当时的情形,那场风暴虽然猛烈,但它会把整个实验室弄得一团糟仍令我感到讶异。很可能是有人借了这场风暴之便,弄乱房间,造成损害,实际上和飓风根本毫无关系!”
  “那个见习僧是谁?”
  “他的名字叫奥古斯汀。但是他去年死了,他和别的僧侣及仆人擦拭礼拜堂外表的雕像时,从台架上跌下来。我现在想起来了,当时他指天指地地发誓说他并没有在暴风来袭前忘了锁门。是我在暴怒中,指责他该为这场意外负责的。也许他真的是无辜的。”
  “这么说来一定有个第三者,也许比一个见习僧所知更多,也晓得你有一瓶罕有的毒药。你曾跟谁提起过呢?”
  “这我就不记得了。院长,当然,我必须得到他的允许才能保存这么危险的药物。还有几个人,也许是在图书室里,因为我去找可能有相关记载的草药书。”
  “但是你不是跟我说过,你把最用得着的书都放在这里吗?”
  “是的,而且很多本。”他说着,指着另一个角落的书架,“但那时我找的是我不能放在这里的书,马拉其甚至不大愿意借我看的。事实上,我还先去请院长下令呢。”他沉下声音,几乎为让我听到他的话感到羞涩,“你知道,在图书室某个秘密的地方,藏有关于魔法、巫术,还有恶魔春药秘方的书籍。院长允许我必要时可以借阅这一类的书。我当时是想在书中找到关于那种毒药及其功用的记载,结果徒劳无功。”
  “那么你曾对马拉其提起过了。”
  “当然了,也许也和他的助手贝伦加说过。但是你绝不可邃下结论,我记不清楚了,我说出那个玻璃瓶的事时,也许还有别的僧侣在场,有时写字间里人很多的,你知道……”
  “我并没有怀疑任何人,只是试着了解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管怎么说,你说这是好几年前发生的事了,任何人偷了毒药,却等到这么久才使用它,实在是很奇怪。这无异是说一个邪恶的心灵早已在黑暗中思索一个杀人的计划了。”
  塞维里努斯祷告了几句,脸上有种恐惧的神情:“上帝赦免我们大家!”他说。
  没有更进一步的判断了。我们又将贝伦加的尸体盖起来,就等着看他下葬了。
 
第二十四章
  早课
  威廉先后诱使萨尔瓦托和管理员坦白了他们的过去。塞维里努斯找到了被窃的眼镜,尼科拉斯也做好了一副新的,现在有了六只眼睛的威廉,开始解读维南蒂乌斯的手稿
  我们正要走出去时,马拉其来了。
  一看见我们在那里,他露出困恼的神色,又想掉头离开。塞维里努斯在里面看见了他,说道:“你找我吗?是不是为了——”他顿住口,向我们望着。马拉其暗中对他比了一下手势,好像是说:“我们待会儿再谈吧……”由于他正要进来时,我们正要出去,所以我们三个人都堵在门口。马拉其有点多余地开口道:“我找药草师兄弟……我……我的头有点痛。”
  “一定是图书室的空气太闷了。”威廉以相当同情的语气对他说,“你该吸点新鲜空气。”
  马拉其撇撇唇,好像还想说什么话,但想想又作罢,点了一下头,走进实验室内。我们也径自走出了。
  “他找塞维里努斯干吗?”我问道。
  “阿德索,”我的导师不耐烦地对我说,“学着用你的脑筋想想吧。”然后他改变了话题,“现在我们要去找几个人问话,至少,”他环顾四周,又说道,“趁他们还活着的时候。对了,从现在开始,我们对于饮食一定要多加小心,吃东西要吃盛放在普通盘子里的,喝水时也要确定有别人喝过的同一壶水。贝伦加一死,知道最多事情的人就是我们了。当然,除了凶手之外。”
  “现在你想找谁问话呢?”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阿德索,”威廉说,“你必然注意到了在这里最有趣的事都是在夜晚发生的。僧侣们在夜晚死去,有人在夜晚溜进写字间,还有女人在夜晚被带进修道院来……这所修道院在日夜之间有两种完全不同的面貌,而夜晚的那一面,虽然不那么美妙,却有趣得多了。所以,每个在夜晚游荡的人都使我们感兴趣,包括——举例来说——昨晚你看见和那个女孩在一起的人。也许那女孩的事和下毒事件并不相干,但也许有什么关联。总而言之,我对昨晚那个男人多少有些概念,而且他对这个圣地的夜间生活一定比别人清楚。哈,你看,他往这边走来了。”
  他指指迎面而来的萨尔瓦托,那个丑陋的人也看见了我们。
  我注意到他的脚步有点迟疑,似乎想避开我们。但只有一刹那而已,很显然的,他意识到他是逃避不了这次会晤了,于是继续向我们走过来。他咧嘴一笑,嘟嚷了两句不清不楚的问候,算是向我们打过了招呼。我的导师等不及听他说完话,便锐利地向他开口。
  “你知道宗教法庭明天就到达这里了吗?”他问萨尔瓦托。
  这消息似乎并不使萨尔瓦托感到兴奋,他低声说:“我么?”
  “你最好对我说出实话——我是你的朋友,而且也是麦诺瑞特修士——免得明天你得对那些人招供。”
  在这种措手不及的攻击下,萨尔瓦托好像放弃了所有的抵抗,他畏怯地看看威廉,似乎已准备说出被问及的一切。
  “昨晚厨房里有个女人。和她在一起的人是谁?”
  “哦,一个出卖自己的女人一定不是什么纯洁的好女人。”萨尔瓦托答非所问。
  “我并不想知道那女孩纯不纯洁,我只要知道谁和她在一起!”
  “哼,这些邪恶的女人都很聪明!她们以为她们知道怎么诱惑男人……”
  威廉粗暴地揪住他的前襟:“谁和她在一起,是你还是管理员?”
  萨尔瓦托明白他再闪避也没用了,他说出一个奇怪的故事,我们费了很大的劲才听清楚。
  据他说:为了取悦管理员,他为他在村子里找到女孩,入夜后带她们走小路进入修道院里。他不肯告诉我们那条小路在哪里,但是他发誓他那样做完全是出于好心,又滑稽地忏悔他找不到娱乐自己的方法,只盼着那女孩在满足了管理员之后,也会给他一点甜头尝尝。说出这些事的时候,他脸上一直带着一个油滑的笑容,又不停地眨着眼,好像是在和习惯于这种勾当的俗人说话。他偷偷瞟着我,我也无法像以前一样坦然注视他,因为我觉得和他被同一个秘密束缚了,是他的共犯,及罪恶的伙伴。
  在这当儿,威廉决定孤注一掷,他猝然问萨尔瓦托:“你认识雷米吉奥,是在和多尔西诺在一起之前,还是在以后呢?”
  萨尔瓦托“扑通”跪下,一边哭一边求威廉不要毁了他,千万别把他交给裁判法庭。威廉正色发誓他绝不会把这些事告诉别人。于是萨尔瓦托毫不犹豫地供出了管理员的一切。他们是在秃山认识的,两个人都是多尔西诺的信徒。萨尔瓦托和管理员一起逃走,进了卡萨尔修道院,然后又一起加入克鲁尼亚克修会。等他结结巴巴地请求宽恕时,显然已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了。威廉决定出其不意地进攻雷米吉奥,便离开萨尔瓦托,听任他进礼拜堂忏悔去了。
  管理员在修道院的另一侧,也就是谷仓的前方,和几个谷底来的农人讨价还价。他焦虑地望了我们一眼,假装很忙碌的样子,但是威廉坚持要和他说话。
  “我相信,为了和你的职位有关的原因,当别人入睡后,你显然还得在修道院走动吧?”威廉说。
  “那要看情形。”雷米吉奥回答道,“有时候有些事情必须处理,我就只好牺牲几小时的睡眠了。”
  “在这些忙碌的时刻,你从没看过还有别人在厨房和图书室之间徘徊的迹象吗?”
  “要是我看见了什么,我会向院长报告的。”
  “当然了。”威廉点点头,猛不防地改变了话题,“下面山谷里那个村子并不怎么富足,是吧?”
  “可以说是,却也不尽然。”雷米吉奥答道,“有些受俸者住在那儿,依赖修道院,收成好的时候,他们也分我们一杯羹。例如,圣约翰节时,他们可以分到十二蒲式耳的麦芽、一匹马、七头阉牛、一头公牛、四头小牝牛、五头小牛、二十只绵羊、五十只猪、五十只鸡和十箱蜜蜂。另外再加二十只熏猪、二十七桶猪油、半桶蜂蜜、三箱肥皂、一张鱼网……”
  “我明白,我明白。”威廉打断他的话,“但你必须承认这并没有让我进一步了解村子的情形,例如,有多少个村民是领有俸禄的,没有俸禄的人又拥有多少土地,可以让他们自己耕作……”
  “哦,关于这点,”雷米吉奥说,“那里一户正常的人家有五十板地。”
  “一板是多少?”
  “当然是四平方塔布西了。”
  “四平方塔布西?那又有多大呢?” ※棒槌学堂&精校E书※
  “一平方塔布西就等于三十六平方英尺。或者,八百塔布西等于一英里。照这样算来,一户人家——在靠北方的土地上——所耕作的橄榄树至少可榨半袋油。”
  “半袋?”
  “是的,一袋等于五厄姆,一厄姆就是八杯。”
  “我明白了。”我的导师泄气地说,“每个地方都有它自己的度量单位。举例来说,你们用‘坦卡’来量酒吗?”
  “或是用‘路比’。六路比就是一百布伦塔,八百布伦塔就是一桶。你也可以说,一路比就是两坦卡的六品脱。”
  威廉认命地说:“我想我现在清楚些了。”
  雷米吉奥问:“你还想知道些别的事吗?”我觉得他的口气似乎有些轻蔑。
  “是的,我所以问你村民的生活情形,是因为今天我在图书室里想到了罗曼士的杭博特对妇人的训诫,尤其是《贫穷的女人》这一章。他在这一章里说,她们比别人更容易因贫穷而受到肉体之罪的诱惑。他又说当她们和俗人一起犯罪时,她们所犯的是道德的罪,但是当和她们共犯的是圣职者时,这个罪孽就更深了。最严重的罪是共犯者为僧侣,他们应该已与尘世隔绝了。你比我还清楚,即使是在像修道院这么圣洁的地方,魔鬼的诱惑也是从不缺乏的。我在想,你和村里的人接触时,是不是曾听说过有些僧侣诱惑少女通奸呢?”
  虽然我的导师是以轻忽的语调说出这些事的,但读者们仍可想见这些话使那个可怜的管理员如何地坐立不安了。我不能说他的脸色蓦地发白,只能说我本来就料到他会变得苍白,所以我觉得他看起来更白了。
  “你问我的这些事,如果我知道的话,我早就告诉院长了。”他卑怯地说,“不管怎么说,假如这件事有助于你的调查,我若有所知是绝不会隐瞒的。事实上,你倒提醒我了,关于你的第一个问题……可怜的阿德尔莫死去的那一晚,我在院子里思索一个问题……是关于母鸡的问题,你知道……我听到谣言说有个铁匠夜晚总是到鸡舍去偷鸡……是的,那一晚我正巧看见——隔着一段距离,我也不敢十分肯定——贝伦加回宿舍去,沿着礼拜堂边缘前行,似乎是从大教堂走出的……我并不惊讶,僧侣们窃窃谈论贝伦加已有一些日子了。也许你也已经听说过……
  “没有。告诉我吧。”
  “呃……我该怎么说呢?大家都怀疑贝伦加怀有一种激情,对一个僧侣而言是不很适宜的……”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说他和村里的姑娘有关系,正如我问你的?”
  管理员尴尬地咳了一声,脸上掠过一个有点暖昧的笑:“哦,不是的……是更不适宜的激情……”
  “照你这么说来,一个僧侣和一个村姑享有肉欲的满足,便是一种比较适宜的激情了吗?”
  “我并没有那么说,但是我同意堕落的行为就和道德一样,也是有等级之分的吧……肉体被诱惑的情形有两种,一种是根据自然,一种是……违反自然。”
  “你的意思是,贝伦加被对同性者的肉欲所驱使吗?”
  “我要说的是,那是大家私下议论的……我所以把这些事告诉你,是要表明我的真诚和好意……”
  “那我要谢谢你了。我也同意鸡奸的罪恶远比其他形式的欲望更可鄙,坦白说,我无意调查这些肉欲行为……”
  “真是可悲又可怜的事,即使真的发生过。”管理员摇头晃脑地说。
  “是的,雷米吉奥。我们都是可悲的罪人。我绝不会在一个兄弟的眼中寻找微尘,因为我怕自己的眼里有巨大的梁木。但日后你如果能对我提及任何梁木的话,我会很感激你。因此,我们来谈谈坚固的大树干,让微尘就随风散去吧。你说一平方塔布西是多少呢?”
  “三十六平方英尺。但是你的时间很宝贵,千万别轻易浪费了。你想知道什么特定的事情时,就来问我吧。把我看做一个忠实的朋友。”
  “我是把你看做一个好友的。”威廉温和地说,“乌伯蒂诺告诉,你曾经和我同一个修会,我绝不会出卖一个以前的兄弟,尤其这几天我们又在等待教廷代表团的到达,引导他们的是个大裁判官,因为曾烧死过许多多尔西诺信徒而著名。你说一平方塔布西等于三十六平方英尺吗?”
  管理员可不笨。他决定再玩猫捉老鼠是没有什么用了,尤其他意识到自己正是那只老鼠。
  “威廉兄弟,”他说,“我想你所知道的事情比我想象的还要多。帮助我,那我就会帮助你。是的,我是个可怜的肉体之躯,我向肉体的诱惑屈服。萨尔瓦托告诉我说你或是你的见习僧昨晚在厨房撞见他们。你见识广博,威廉,你知道就算是阿维尼翁的红衣主教也不是道德的典范。我知道你并不是为了这些可悲的小罪询问我的。但我也意会到你已获知了有关我过去的某些事情。就和我们许多位麦诺瑞特僧侣一样,我有过一段怪异的生活。多年前我信仰贫穷的理想,所以我放弃了修道院的生活,成为一个流浪者。我和许多像我的人一样,相信多尔西诺的传教。我没受过什么教育,我已经被授予神职,可是我连做弥撒也几乎不会说。我对神学毫无概念,也许我并不是真的被什么思想所吸引的。你知道,我曾经试过反叛君主,现在我却为他们服务,而且为了这些土地的领主之故,对像我这样的人们下令。出卖或背叛:我们这些思想单纯的人实在没有什么选择。”
  “有时候单纯的人对某些事情比博学的人更加了解。”威廉说。
  “也许吧。”管理员耸耸肩说,“但是我甚至不晓得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就萨尔瓦托而言,是很容易明了的,他的双亲是农奴,他的童年艰苦困乏……多尔西诺代表反叛,领主的毁灭。对我而言却是不同的,我出身城市,我并不是因为饥饿而逃出家。那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愚人的节庆,壮观的嘉年华会……和多尔西诺同在山上,在我们被迫以死在战场的同伴尸体为食之前,在因困苦而死的人多得我们吃不完,结果被丢到卢北乐山的斜坡给鸟儿和动物吃食之前……或许连那些时刻亦然……有一种自由的气氛。以前我不知道什么叫自由,传教士对我们说:‘真理会使你自由。’我们觉得自由,我们认为那就是真理。我们以为我们所做的每件事情都是对的……”
  “在那里……你可以随意和女人结合吗?”我问道。我甚至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自前一晚以来,乌伯蒂诺的话便缠绕着我的心,加上我在写字间所读到的描述,以及我所遇到的事件,都使我心神不宁。
  威廉好奇地注视我,他大概没料到我会这么坦率无讳。管理员瞪着我,仿佛我是一只奇怪的动物。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在卢北乐山上,”他说,“有许多人从小就和十几个人一起挤在一个几英尺大的小房间里睡觉——兄弟姊妹,父亲和女儿。你以为这种新情势对他们有什么意义呢?以前他们这么做是出于必要,现在他们这么做是出于自己的选择。而且,在夜晚,当你惧怕敌人的军队到达,你躺在地上,便紧紧抱着你的邻人,以免感到寒冷……异教徒,你们这些来自城堡,在修道院里度过一生的可怜僧侣,认为那是一种由魔鬼所启发的信仰形式。但那是一种生活方式,那也是一种新的经验……再也没有什么主人了,而且他们说,上帝与我们同在。我并不是说我们那样是对的,威廉,事实上你在这里见到我,便是因为我在很久以前便摒弃了那种生活。但是我永远也不会了解我们那些关于基督的贫穷和所有权和权利的辩论……我跟你说过了,那是个盛大的嘉年华会,而在嘉年华会的时候,一切事情都是逆向的。随着年纪渐长,你不会变得更聪明,只会变得贪婪。而今我就是这样一个暴食者……你可以谴责一个异教徒,甚至将他处死,但是,你会谴责一个暴食者吗?”
  “够了,雷米吉奥。”威廉说,“我并不是要问你以前的种种,而是要问你最近所发生的事。坦白告诉我,我不会陷你于罪的,我既不能也不会裁判你。但是你一定要把你对修道院所知的一切都告诉我,你日夜都常在院里各处走动,不可能一无所知。是谁杀了维南蒂乌斯?”
  “我不知道,我可以向你发誓。我只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而且死在哪里。”
  “什么时候?在哪里?”
  “我会一五一十告诉你。那一晚,晚祷之后,我进厨房去……”
  “你怎么进得去的?又是为了什么缘故?”
  “我从菜园旁边的门进去的,我有一把钥匙,是锁匠很久以前为我打造的。至于我的理由……那并不重要,你刚才自己说你不愿为了肉体的弱点谴责我。”他困窘地笑笑,“但是我也不希望你以为我一天到晚都在通奸……那一晚我是去找点食物,准备给萨尔瓦托将带到厨房去的女孩……”
  “从哪里进来的?”
  “噢,修道院围墙在大门两侧还有别的入口,院长知道这些通路,我也知道……但是那一夜那女孩并没有进来,为了我所发现的事,也就是我现在将要告诉你的事,我打发她回去了,因此我才叫她昨晚再来的。假如你晚一点到,那么你所看到的人就会是我,而不是萨尔瓦托,是他警告我大教堂里有人的。所以我又回房去了……”
  “我们再回头说礼拜天和礼拜一之间的那一夜吧。”
  “是的,好。我走进厨房,看见维南蒂乌斯躺在地上,已经死了。”
  “在厨房里吗?”
  “是的,就在水槽旁边。也许他刚从写字间下来。”
  “没有挣扎的迹象?”
  “没有。只是尸体旁有一只碎掉的杯子,地上还有一点水的痕迹。”
  “你怎么知道那是水呢?”
  “我不知道。我猜想那是水,不然还会是什么呢?”
  后来威廉对我指出,那个杯子可能意味两件不同的事情。要不是有人就在厨房里给维南蒂乌斯一杯毒液让他喝下去,就是那可怜的年轻人已经吃了毒药,(但是在何处?何时?)到那里去喝水,好缓和内脏或舌头突然的一种燃烧、痉挛和痛苦(他的舌头必然也和贝伦加的一样,成为黑色了)。
  无论如何,目前我们就只能获知这些了。雷米吉奥看见尸体,惊恐地自问他应该怎么办,最后决定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假如他去求助,他就得承认他在夜间潜进大教堂,再说那对他已死去的兄弟也无济于事了。因此他决心让那一切保留原状,等明天早上门开了以后再让另一个人去发现尸体。他冲出去找萨尔瓦托,萨尔瓦托已经把那女孩带进修道院来了,他们把那女孩送走之后,两个人便回房去睡觉了——实际上他们都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在晨祷之时,当养猪人慌慌张张地跑进去找院长时,雷米吉奥以为尸体就在他前一夜留下的地方,等他发现死尸已被移到猪血缸里后,他感到十分惊骇。是谁把那具尸体移出厨房的呢?
  对于这一点,雷米吉奥也提不出解释。
  “惟一一个可以自由进出大教堂的人,就是马拉其。”威廉说。
  管理员的反应是激烈的:“不,不会是马拉其。我是说,我不相信……无论如何,我并没有说出任何对马拉其不利的话……”
  “别紧张,不管你对马拉其有什么亏欠。他知道你的事情吗?”
  “是的。”管理员涨红了脸,“他认为那是人所选择的行动自由,不愿加以干涉。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会留意本诺。他和贝伦加及维南蒂乌斯有奇怪的关联……但是我向你发誓,我所看到的就只有这些了。要是我再获知任何事情,我会告诉你的。”
  “目前这样就够了。我需要你的时候会再找你出来的。”
  管理员显然松了一大口气,又回头去进行他的交易了,大声斥责乘机偷摸了几袋谷子的农夫。
  就在这时,塞维里努斯来了。他手里拿着威廉的眼镜——就是前天晚上被偷走的那一副。
  “我在贝伦加的僧衣旁找到的。”他说,“那天在图书馆时,我曾看见你把这东西架在鼻梁上。这是你的吧,对不对?”
  “赞美上帝,”威廉欢欣地说,“我们一下子解决了两个问题!我得回我的眼镜,而且我终于确知那一晚在写字室里抢了我们的人就是贝伦加!”
  他的话声刚落,莫里蒙多的尼科拉斯便向我们跑了过来,甚至比威廉还要高兴。他手里拿了一副刚完成的眼镜,镜片已安到叉架上去了。
  “威廉!”他喊道,“我自己一个人做的,我完成了!我相信它们一定可以用的!”然后他看见威廉鼻梁上已经架了另一副眼镜,不觉目瞪口呆。
  威廉不想泄他的气,他摘下旧眼镜,戴上新的那一副。
  “这一副比旧的更好。”他说,“所以我可以把旧的那一副当做备用,平常就戴你这一副吧。”然后他转向我,“阿德索,现在我要回房里去阅读你知道的那些文件了。好不容易!随便到什么地方去等我吧。谢谢你,谢谢你们,亲爱的兄弟。”
  上午礼拜的钟声响了,我走进礼拜堂里,和别人一起唱赞美诗。别的人都在为贝伦加的灵魂祷告,我却感谢上帝让我们找到一副眼镜,又得到另一副眼镜。
  在那安宁的气氛中,忘了我所见到及听到的一切丑陋的事,我打起了盹儿,直等到礼拜仪式结束才醒了过来。我意识到前一夜我根本没睡,想到我消耗了多少体力,更觉得十分气馁。这时候,走到户外新鲜的空气里,我的思绪开始被那女孩的记忆所侵占。
  为了使自己分心,我跨着大步走来走去。我觉得有点头昏,用力拍着麻痹的双手,双脚更是重重地踏在地上。我仍然困倦,然而我却觉得清醒而充满了活力。我也不明白究竟我是怎么回事。
 
第二十五章
  上午礼拜
  阿德索饱受爱的折磨。威廉拿着维南蒂乌斯的手稿来了,虽然他已解译出手稿的内容,却仍不知其意
  说真的,在我和那女子罪恶的邂逅之后,所发生的其他可怖的事件,使我几乎忘了那回事了。而且在我对威廉修士忏悔之后,我在堕落之后清醒过来所感觉到的懊丧,也已不再折磨我的心灵,就好像,那沉重的负担已经随着我的话交托给威廉了。假如告解不能解脱一个人的罪恶重担,以及它所引起的懊悔,转移到上帝轻灵而宽宏的胸襟,使我们忘记身体因软弱所受的磨难,那么这种神圣的澄清,还有什么目的呢?但是我并没有完全解脱。现在,我走在那个冬季早晨淡然而冰冷的阳光中,四周尽是人和动物的热气,我开始以另一种不同的方式回想着我的经历。
  似乎在回忆中,我的忏悔及悔罪的告解都已不存在了,只有人体和人类四肢的影像。我炽热的心里,突然浮现了贝伦加的鬼魂,一张脸被水泡得肿胀,使我不禁因厌恶和怜悯而颤栗。然而,仿佛是要将那可怕的景象驱逐似的,我的思绪转向刚加入记忆不久的其他影像,无可避免地,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在我眼前(心灵的眼睛,但几乎就像是呈现在我肉体的眼睛前),那女孩的影子,如严阵以待的军队一样,美丽而又可怖。
  我发过誓(到现在为止,我这个年老的抄写员还没把这誓言写出,虽然几十年来我一直谨记于心),要当一个忠实的记录者,不止出于对事实的爱,或是指引我未来读者的希望,也由于我想要解脱我的一切记忆,让困扰了我一生的影像变得淡弱、消褪。
  因此,我必须说出一切,庄严的,但不觉羞愧。现在,我必须说出我当时的思绪。我在园里踱着步,有时奔跑起来,好让我把突然的心跳的原因归于身体,或是停下来观赏农奴的成果,欺骗自己说我已被另一种思想分神了,将冰冷的空气深深地吸入肺里,就像一个人想喝酒忘掉恐惧或忧愁一样。
  徒然无益。我想的是那个女孩。我的肉体已经忘了和她结合时所感到的罪恶和飞逝的欢乐,但是我的心灵并没有忘记她的脸,也无法叫自己感觉这个记忆是卑劣的,反之,那张脸庞却好像闪耀着创造的无上喜悦。
  在困惑中,我觉得那个可怜、脏污、不知耻,向其他人出卖自己(谁知道有多么的频繁)的生物,那个夏娃的女儿,和她所有的姐妹一样虚弱,经常以她的灵肉与人交易,却也是灿丽而神奇的。我的知识告诉我,她是罪恶的诱因;我的感官却又认知她是各种优雅的象征。将我的感觉形诸言词是很困难的,我只能写着,我仍陷在罪恶的陷阱中,竟然渴望她在任何一刻出现,不管是在茅屋的转角或是在谷仓的暗处,都诱惑我期盼我所想望的突然显现。但是我不能写出事实,或者该说,我试着在事实上面覆盖一层薄纱,以减弱它的力量和清晰。因为事实是我“看见”那个女孩。当一只昏眩的麻雀飞上光秃秃的树上寻求庇护时,我就在轻颤的树梗间看见了她;我在走出谷仓的小牝牛眼底看到了她;我在经过我前方小路的羊群咩咩叫声中听到了她。就好像天地万物都对我说着她。我渴望再见到她,是的,但是我也预备接受再也见不到她,和她躺在一起的事实。即使她永远与我相隔遥远,我却愿保有那天早晨充满在我心中的喜悦,并感觉她一直就在我的附近。那就好像——正如整个世界就像上帝亲手所写成的一本书,书里每件事物都对我们说着创造者的无限慈爱,每样生物都是生命和死亡的描述及镜子,最卑微的玫瑰变成了尘世进展的装饰——换言之,万事万物都蕴含着我曾在厨房的阴影中惊鸿一瞥的那张脸。我怀着这些幻想,因为我告诉自己(其实也称不上“告诉”,那时我的种种思绪根本无法化为言词),如果整个世界注定对我说着造物者的力量、慈爱和智慧,如果那个早晨整个世界对我说着那个女孩,她(虽然是个罪人)是创造典籍中的一章,是宇宙赞美诗中的一篇——我告诉自己(现在我说得出口了),如果真是如此,那只可能是神灵伟大设计的一部分,排列成七弦琴般,共鸣与和谐的奇迹。我就像喝醉了酒似的,在我所看到的东西中设想她的存在,在想象中得到喜悦与满足。
  然而我又感到有点忧愁,虽然我为许多幻影的存在而快乐,却也为某种缺憾而痛苦。我很难解释这种神秘的矛盾,由此可见人类的心灵是脆弱的,从未直直顺着神圣的道路前行。这些道路以完美的演绎法构筑这个世界,但是在孤立而不连贯的设计中,我们却经常被魔鬼欺骗。那天早晨,使我那么心醉神驰的,会是魔鬼的欺瞒吗?而今我想必然是的,因为当时我只是个见习僧,但是我却认为那在我心中骚荡的人类情感本身并不坏,只是与我的状态有关。那是一种使男人趋向女人的感情,正如异教的使徒所要的,男女便结为一对对的夫妻,一起生下新的人类,并且从年轻到老彼此依存救助。只不过使徒们这么说是为了那些为欲望寻求补偿,以及不希望被烧死的人。然而,相形之下,贞节的状况才是最好的,而那正是我献身为僧的条件。因此我那天早晨的感受是邪恶的,但对别人而言或许是美好、最甜美的事。现在我了解我的苦恼并不是由于思想的堕落——这些思想本身是甜蜜的——而是由于我的思想和我所立下的誓言之间的鸿沟。所以我所怀有的情绪在某种情况下是好的,在另一种情况下却是坏的。我的错误在于想要使自然的欲望和理性的指令调和。现在我知道我的痛苦是来自理智和感官的冲突,理智的喜好以意志为规则,感宫的欲望则以人类的热情为条件。事实上,正如阿奎纳所言,感官欲望的行动之所以被称为激情,是因为它们牵涉到身体的变化。而我的欲求引起全身的震动,使我有种想要狂喊出声,在地上翻滚的冲动。
  阿奎纳又说,激情本身并不是邪恶的,但是它们一定要受理性的意志引导。但那天早晨我的理智却软弱乏力,被狂暴的欲望所凌驾,认为善恶不过是征服的条件,而不是已知的实体。为了为我当时不负责任的鲁莽辩解,我会说那时我无疑是陷在“爱”中,因为我身体的重担确是自然的爱。我受到这种热情的诱惑,领悟了阿奎纳的话。
  他说:“爱比知识更能令我们体认事物。”事实上,现在那女孩的形象反而比前一夜更分明了,而我了解她,因为透过她我了解自己,而由我自己我又体会了她的感觉。而今我不禁想着当时所感受的究竟是一种友爱,只想着并爱着对方的好,或是情欲的爱,只想着自己的好及使它完整的需求。我相信那一夜的爱是情欲的,因为我希望从那女孩身上得到我从未拥有过的。然而那天早晨我对那女孩却一无所求,而且我只想着她的好,希望她被拯救出来,不再为了一点食物而出卖自己,希望她快乐。我也不想再对她要求什么,只是想着她,在羊群、小牛、枝桠,在修道院所浸浴的宁谧光线中看见她。
  现在我知道美好是爱的肇因,而什么是美好的则由知识来界定,你所爱的必然是过去你已得知那是美好的。然而我所获知的却是那女孩固然合于情欲的渴求,却与理性的意志相悖。但是我沉溺在种种冲突的情感中,因为我所感觉的就像是学者们所描述的最神圣的爱,使我产生了一种情侣们所有的心醉神驰(由于神秘的启发,不管那女孩是谁,我知道她所要的和我自己想要的是一样的东西),我对她感到嫉妒,但并不是恶意的,像保罗在《科林斯书》中所谴责的,而是迪昂尼休斯在《神圣之名》中所言;上帝对所有创造物所感觉的大爱,也被称为嫉妒(我爱那女孩正因为她是存在的,我为她的存在感到高兴,而非嫉妒)。那是一种友爱的嫉妒,激发我们反抗对我们所爱者的一切伤害(那一刻我只梦想能使那女孩解脱出来,那个人正在买她的肉体,以他无耻的情欲沾污她的肉体)。
  现在我知道,正如学者们所言,过度的爱会使爱人受到伤害。我的爱便是过度的。我已试着解释我当时的感受,而没有为我的感觉辩解。我所说的是我年轻时罪恶的热情,那是不好的,但我必须说当时我却觉得那是最美好的。希望这能指引任何可能坠入诱惑之网的人。今天,我已老迈,知道千百种避开这种诱惑的方法。我该为这些方法感到自豪吗?虽然我能免除魔鬼的诱惑,对其他的诱惑却不一定抗拒得了。我不免自问,现在我所做的事,是不是对尘世的回忆激情屈服,愚蠢地尝试逃避时间的流逝和死亡。
  然后,我又似乎凭借了神奇的本能,拯救了自己。那女孩在环绕我四周的大自然及人类的工程中出现。感谢我心灵快乐的直觉,我在思索着那些工程的冥想中放松了自己。我观察着放牛童把牛牵出了畜舍,养猪人提着食物去喂猪,牧羊人叫唤牧羊犬赶羊,农夫扛着麦和谷走进磨坊,又扛着一袋一袋的好食物出来。
  在自然的沉思中我迷失了自己,试着忘掉我的思绪,注视那些单纯的事物,在眼前的一片景色中,愉悦地忘了自己。
  没有被人类错误智慧碰触过的自然景象是多么美丽呀!
  我看见小羔羊——这名字仿佛正代表着纯洁和善良。事实上,小羊“agnus”这个字,正是源自这种动物的属性——认知“agnoscit”。它认得出它的母亲,即使有一大群羊在一起,也听得出母亲的声音,而母羊也可以从一群一模一样的小羊中认出它的孩子,哺育它。很久以前,羊被用来当做祭祀的牲礼。冬天来临时,在草场蒙上严霜前,羊总是贪婪地觅寻青草,饱吃不厌。看守羊群的牧羊犬是最出色的动物,非常聪明,认得出它的主人,受过训练后可以在林中猎捕野兽,保护羊群免于受野狼侵袭,它也会看顾主人的房子和小孩,有时它甚至为了尽职而牺牲生命。
  加拉曼国王被敌人俘虏入狱之后,被一群狗救出,并奋勇抵抗敌军,带他回到家乡;杰森·李瑟的狗,在主人去世之后说什么也不肯吃东西,最后终于饿死;利西马诸斯王的狗在主人火葬之时,扑入了火场,随国王而死。狗受了伤时,只要用舌头舔甜伤口,就可使伤处痊愈,小狗的舌头更可治疗内伤。它可以将已经吃下的食物再吐出来咀嚼,以一餐权充两餐。它的稳健是完美精神的象征,正如狗舌头神奇的力量,就是通过忏悔苦修而涤清罪恶的表征。但是狗把吃下的食物再吐出来,却也象征我们在忏悔之后,又回复以前的罪恶。那天早晨我赞叹自然的神妙之时,这个寓意也正警戒着我的心。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往牛栏走去。放牛人正把一大群的牛赶出来。在我看来,它们一直是友善亲切的象征,因为每一头牛在工作时都会回头看它耕犁后的伙伴,假如那个伙伴当时正好不在,那头牛就会低声呼叫他。牛群学会在下雨时自动回谷仓去,当它们在畜舍里躲雨时,它们时常伸长颈子望着外面,看看天气是否转好了,因为它们都急于再回去工作。走出谷仓的牛群中,包括许多小牛,拉丁文的小牛“vituli”是源自朝气“viriditas”或是处女“virgo”,它们还幼嫩、清新、纯洁。而同样年轻的我却已做了错事,而且仍然是错的,因为在它们优雅的行动中,我又看到了那个女子的影像。我看着早晨辛勤但快乐的忙碌,想着这些事情,心里又一次感到平静。我不再想那个女孩,把我对她的爱慕转为内心的喜悦和虔敬的安宁。
  我告诉自己:世界是美好而奇妙的;上帝的慈爱,也显现在最可怕的野兽身上。不错,这世上有巨大的蟒蛇,吞食牛并在海中潜游;还有一种怪兽,骡身、羊角,前胸如狮子,脚像马,蹄子却像牛一样分趾,由嘴角到两耳有一道大裂缝,声音像人,在应该长牙的地方却只有一大块坚硬的骨头;还有人面怪物,有一张人脸,三排牙齿,狮身、蝎尾,眼睛和血都是蓝绿色的,发出蛇一般的嘶声,贪噬人肉;有一种怪兽有八只脚趾、狼嘴、钩爪、身披羊毛、背如猛犬,寿命极长,但老了以后颜色由白转黑。我知道有种生物眼睛长在肩上,胸膛上有两个洞代替鼻子,因为它们没有头;在恒河岸住着一种生物,一定要靠某种苹果的气味维特生存,一离开那里它们就死了。但是这些可怖的野兽也以不同的形态赞美造物主和它的智慧,正如狗和牛、羊、小羔羊和山猫。我想起了文森特·贝洛瓦所说的话:这世间最卑微的美是多么伟大,万物的模式、数目和秩序是那么和谐而又蕴含了理性,时间的周期在延续和变化中循环,生死相序不断。我承认,虽然我是个罪人,我的灵魂在那个早晨仍是肉体的囚犯,但造物主及这个世界的通则却令我感到一种精神的美。我怀着喜悦的崇敬,赞叹宇宙的伟大及安定。
  当我的导师向我走来时,我的心情已恢复了平静。在不知不觉中,我竟已绕了修道院一圈,又走回我们在两个小时前分手的地方。威廉比我先到了一步,听到他对我说的话之后,我的情绪又动荡不安,再度想到了修道院隐晦的秘密。
  威廉好像很高兴。他手里拿着维南蒂乌斯的文稿,而且他已经解读出来了。由于他的房间比较隐秘,我随着他到那里去以后,他便把他所译出的念给我听。在黄道字母所记出的句子(Secretum finis Africae manus supraido lum primum et sep timum de quatuor)之后,希腊文正文的内容如下:
  使人净化的烈性毒药……
  摧毁敌人的最佳武器……
  利用卑贱的人,丑陋而卑下,由他们的缺陷得到满足……绝不能让他们死……不在权高位尊的人家中,而是来自农庄,在丰足的食物和美酒之后……矮胖的身材,不成形的脸。
  他们强暴处女,和娼妓上床,不愧不惧。
  一个不同的真理,一个不同的真理形像……
  神圣的无花果。
  无耻的石头滚过平原……当着众人眼前。
  欺骗是必要的,借欺骗使人惊讶,说反话,说这件事却指着那件事。
  蝉将会自地底为他们歌唱。
  就是这些了。我觉得好像太少了,几近于一无所有。这些句子像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我把我的意见对威廉说了。
  “也许是吧。经过我翻译后就显得更不可理喻了。我的希腊文并不是很好的。然而,即使我们假定维南蒂乌斯疯了,或者这本书的作者疯了,也不能因而得知为什么有那么多不见得发狂的人,要费那么大的劲儿,先把这本书藏起来,然后又找到它……”
  “但是这一段神秘的文字真是从那本神秘的书节出的吗?”
  “毫无疑问,这是维南蒂乌斯所写的。你自己也看得出来,这又不是一张古代的羊皮纸。这些必然是他在看那本书时所记下的笔记,要不然维南蒂乌斯不会用希腊文写的。他必然是把他在书中找到的一些句子摘要抄录下来。他从‘非洲之末’的书架上偷到这本书,把它带到写字间,开始阅读,记下他认为值得记的文句,然后便出事了。不是他吃下的毒药发作,使他感到不舒服,就是他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所以他把书和笔记都收到书桌下,也许打算第二天晚上再拿出来看。总而言之,这一页是我们猜测那本神秘的书惟一的依据,惟有凭借这本书的内容,我们才能推想凶手的本性。因为在每件拥有一样物体的罪行中,那样物体的本质可以给我们一点启示,不管多么微小,知道刺客的本质。假如某人为了一把金子杀人,他就是个贪婪的人;假如为了一本书,他一定是急着想保有那本书的秘密,不愿为别人所知。因此我们必须查出那本书的内容。”
  “从这几行字,你能够领悟那是本什么书吗?”
  “亲爱的阿德索,这几行字像是《圣经》的文句,它的意义绝不只限于表面。今早我们和管理员谈过话后,我念着这些句子,对于这里竟然也提到单纯的人和农人所知道的真理和智者不同,感到十分诧异。管理员暗示过某种奇特的共谋使他对马拉其负有义务。会不会是雷米吉奥把某本危险的异教徒著作,交给马拉其收藏起来了?那么维南蒂乌斯所阅读的便是关于一所修道院,里面尽是粗暴而卑贱的人,反对所有的人和事。但是……”
  “但是什么?”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但是我的假设与两点事实不合。第一点是维南蒂乌斯不像会对这种问题感兴趣,他是个希腊书籍的翻译者,不是异端的传教士。另一点是关于无花果、石头和蝉的文句,无法用这个假设解释……”
  “说不定那是另一种含意的谜语。”我猜测道,“或者你还有别的解释?”
  “有是有,但是还很模糊。我看着这页稿件时,觉得我以前好像看过这些句子,有些文字差不多完全一样。事实上,我觉得这一页说到了最近这几天来所谈论的事……但是我记不起是什么事了。我得再仔细想想,说不定我必须看看别的书。”
  “为什么?你得看别的书才能知道一本书的内容吗?”
  “有时候可能是如此的。许多书里常会提到别的书。通常一本无害的书就像一颗种子,会在一本危险的书里萌芽开花,不然就是另一种情形,它是苦根结的甜果。我阅读阿尔伯特的书,不是可能获知汤玛士说过什么话?或者阅读汤玛士的著述,便知道阿维罗埃斯的说法?”
  我惊讶地说:“不错。”以前我总以为每一本书所讲的都是书本以外的东西,不管是人类或神圣的事;现在我才意识到书籍的内容经常在探讨别的书籍。想到这里,我对图书室更觉困扰。这么说来,图书室里充满了文籍之间无声的对话,它虽然古老,却是个活的东西,一个许多心灵的秘密宝藏,千古长存。
  “可是,”我说,“如果从书本里便能探讨到别本书的内容,那把书藏起来又有什么用呢?”
  “时间长久当然是没用的,在几年或几天之内却还是有用的。你看我们现在不就摸不着头绪了吗?”
  我笨拙地问:“那么图书室并不是传播真理的工具,反而耽误真理的发觉了?”
  “不尽然也不见得。就这件事例而言可以说是的。”
 
第二十六章
  第六时祷告
  阿德索去找块菌时,看见麦诺瑞特僧团到达。后来他们和威廉及乌伯蒂诺详谈,得知关于约翰二十二世的事
  讨论过一阵子后,我的导师决定休息一下。我已说过有时候他会完全静止下来,就像循环不止的星球停止了,而他就随着它们停下。那天早上便是如此。他躺在他的草铺上,瞪着半空,双手交叠在胸前,嘴唇几乎动也不动,仿佛在默祷,但间间歇歇地,而且并不虔诚。
  我想他是在沉思,便决定尊重他的冥想。我回到庭院,看见阳光变得昏暗了。那天早晨原是那么晴朗美丽的,这会儿(快到中午了)却变得潮湿多雾。北方的天际浮现厚沉沉的云朵,积在山顶上,在山上投下了一层蒙胧的雾气。好像已经起雾了,但是在这个高度,很难辨认得出这雾气是由地面升起,还是由上空降下的。距离较远的建筑物已经模糊难辨了。
  我看见塞维里努斯愉快地聚集了几个养猪人和他们所养的几头猪。他告诉我,他要沿着山坡,一路直到山到谷底去,寻找块菌。块菌又叫木菇,长在丛数之间,产于意大利半岛,尤其是在圣本尼迪克特的领域内。在诺西亚的多半是黑色,在这附近的则色白而香味更浓郁。塞维里努斯对我解释了块菌的形状及味道,他又说这东西因为藏在地下,比香菇更隐密,所以十分难找。惟一可以挖出它们的动物就是猪,它闻得出块菌的味道。但是这些猪一找到块菌后就会自己吃掉,所以你必须在它们找到后,立刻将它们赶开,上前挖取。后来我又听说有许多领主甚至亲身加入这种搜寻,跟在猪的后面,好像那些猪是最高贵的猎狗,殿后的则是带着锄头或镐的仆人。事实上,几年前我国的一位领主知道我很熟悉意大利,问我为什么他到那里去时,看到许多意大利的领主都带猪出去吃草。我大笑失声,因为我知道他们其实是出去找块菌的。但是当我告诉他这些领主是出去找块菌吃的,他以为我说他们去找“der Teufel”魔鬼,讶异地瞪着我,喃喃祷告了几声。等我对他解释清楚了后,我们都笑了起来。人类的语言就是这么有趣,同样的字音常会有不同的字义。
  塞维里努斯的种种准备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决心跟他一起去,一方面也因为我知道他是想借这次搜寻忘了压迫着每个人的可悲事件。我想,借着帮他忘掉他的烦恼,或许我也能压抑我的思绪。既然我决心写出所有的事实,我也不否认私底下我暗中想着到了山谷后,说不定我会碰到萦绕在我心底的那个人。但我却又大声告诉自己,由于当天两个代表团将会抵达,我也许会看到他们其中一个团。
  我们慢慢地沿着山路走下之际,空气也变得愈来愈清明了,倒不是太阳又现出了,因为天际仍压着厚云,但尽管雾气未散,景色却相当分明。不过,等我们走了一段距离之后,我转头回望山顶,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山顶、高原、耸立的大教堂——一切都已消失在云雾中。
  我们到达的那个早上,到了山区时,在某些弯处还看得到十英里路外的海面。我们的旅程处处充满了惊奇,因为我们会突然走到山区的台地,俯瞰美丽的海湾;一会儿之后我们又走进山与山相接的鞍部,高山的屏蔽使人看不见远方的海岸,就连阳光也几乎难以照进深谷。在我到达意大利的这个地区之前,我从未见过山与海间的隙地如此狭窄而又突兀的地方,绵延的山与海岸紧紧毗邻,在峡谷间呼啸的风,不但有海洋咸湿的气味,也有山区刺人的冰冷。
  然而,那天早上一切都灰蒙蒙的,即使是在敞向远方海岸的谷地上,也看不见地平线。但是我应该回想与我们的故事有关的事情,我耐心的读者,所以我不赘述在山道上来回搜寻块菌的情形,只说麦诺瑞特修会代表团的到达。我是第一个看见他们的,立刻跑回修道院去通知威廉。
  我的导师直等到代表团进了修道院,根据礼仪接受了院长的接待后,才前去会见他们,免不了又是一番友爱的拥抱和寒暄。
  吃饭时间已经过了,但院长特别为客人准备了一桌盛筵,并周到地留我们和他们共餐。有威廉同桌,他们便免去了教规的义务,一边吃东西一边自由畅谈。毕竟——上帝原谅我这不愉快的比喻——那就像是战争会议,在敌方到达之前愈快举行愈好,而我们的“敌方”也就是阿维尼翁代表团。
  不用说,新客人们也很快便见到了乌伯蒂诺,他们惊讶、喜悦,而且对他十分尊敬,不仅因为他匿迹已久以及他失踪的背景,并且为了他是个勇敢的战士,几十年在这同一场战役中奋战不懈。
  至于代表团的成员,稍后我说到次日的会议时,将会再详述。说起来,最初我和他们几乎没说上几句话,只顾听着威廉、乌伯蒂诺和切泽纳的迈克尔迅即成立的三人会议。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迈克尔必然是个很奇怪的人,对圣方济格修会的热情无人能及(偶尔在他较为激动的时刻,他的声调和姿态与乌伯蒂诺有几分类似),很有人情味,而且生性愉悦,和朋友在一起时便感到快乐。他也细心而敏感,突然间可能变得像孤狸一样狡猾聪明,像鼹鼠一样无从捉摸。他的笑声爽朗,活力充沛,不说话时也具有说服力,别人问了他不愿回答的问题时,他便似乎心不在焉地避开视线,拒绝作答。
  在前面的章节中,我已约略提过他这个人,那些都是我听别人说起的事。他矛盾的态度及近几年来突然改变的政治策略,使他的朋友和门徒也都为之惊异。现在我却有些了解了。他是麦诺瑞特修会的总神父,也是圣方济格修会的主要继承人;他必须和前任者博纳文蒂的智慧和圣洁竞争,他必须保护修会的财产,确保门徒遵守教规;他必须监视教廷和城市长官,它们是繁盛和财富的来源,常以救济品之名,致赠礼物给修会;同时他还得确保忏悔的需要,不至使较狂热的主教离弃修会,成为异教徒的首领;他必须取悦教皇、皇帝、生活朴实的修士,以及在天上看着他的圣方济格,和在地上看着他的基督徒。当约翰谴责所有的主教都是异教徒时,迈克尔毫不犹豫地把普罗旺斯五个最难以驾驭的兄弟交给他,让罗马教宗将他们处以火刑。但迈克尔明白修会里有很多人同情崇尚简单生活的信徒(乌伯蒂诺大概也有同感),所以在四年之后,他又让佩鲁贾僧会保护被指控为异教徒的人,一方面是妥协,一方面也是试着调解修会和教皇的需求。然而,由于没有教皇的同意,迈克尔便无法继续进行,因此他一旁竭力劝服教皇,同时接受皇帝和帝国神学家的协助。在我见到他那一天的两年前,他还在里昂的总修会里命令修士们谈及教皇时必须谦逊而且尊敬(那是在教皇提到麦诺瑞特修会,抱怨过“他们的叫嚣,他们的错误,他们的疯狂”之后没几个月的事)。但是此刻他却满面笑容,和并不怎么尊敬教皇的人共坐一桌。
  我已说过详细情形了。约翰要他到阿维尼翁去,他自己想去,却又不能去。次日的会议便是为了决定这趟行程的形式,要使他居于不卑不亢的地位,并保证他的安全。我想迈克尔以前并未和约翰本人见过面,至少是在约翰当了教皇之后。不管怎么说,他们已有很久没见过面了,迈克尔的朋友急于以最黑暗的色调描绘这个买卖僧职者的肖像。
  “有一件事你必须晓得,”威廉告诉他,“那就是绝不要相信他的允诺,他一向是光说不练的。”
  “每个人都知道,”乌伯蒂诺说,“他选举时所发生的事……”
  “那根本不能称为选举,那是诈欺!”同桌有个人叫道。后来我听到别人称这个人为新堡的哈夫,他说话的口音和威廉差不多,“说起来,克莱门特五世的死就是一个谜团。他在博尼费斯死后才答应审判他,然后又竭尽所能地把他和博尼费斯的关系推得一干二净,国王因此一直不愿原谅他。在卡朋萃斯,没有人清楚克莱门特是怎么死的。事实上,当枢机主教在卡彭特拉斯召开教皇选举会议时,新教皇并未产生,因为他们在阿维尼翁和罗马之间难以取舍。我不十分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只听说,那是一次大屠杀——已故教皇的侄子威胁枢机主教,他们的仆人展开屠杀,宫殿遭人放火。枢机主教向国王求救,国王说他从不希望教皇放弃罗马,我们应该耐心些,做一个正确的选择……然后菲力普又莫名其妙地死了,只有上帝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或者是魔鬼知道。”乌伯蒂诺说罢,低声默祷,别人也都仿效他。
  “或者魔鬼知道。”哈夫冷笑了一声,同意道,“总而言之,另一个国王继位了,在位不过十八个月便又死去。新产生的国王不幸在继位数天后便告夭折。摄政王,也就是他的哥哥,顺理成章地登上王座……”
  “这就是菲力普五世。”迈克尔接口道,“当他还是普瓦蒂埃的伯爵时,也就是他阻止枢机主教逃出卡彭特拉斯的。”
  “是的。”哈夫继续说,“他又让他们在里昂的圣多明俄修道院中开选举会议,发誓说他会保障他们的安全,绝不会将他们拘捕入狱。但是等到他们又置身于他的权力范围之内时,他不但将他们拘禁起来(毕竟,这已是惯例了),而且每天逐日减少他们的食物,直到他们有所决定。每个人都答应支持他所提出的人登基。那时枢机主教们已当了两年的犯人,虚弱疲惫,而且都很害怕会被拘留在那里一辈子,三餐不继,所以他们答应了一切,让那个矮子登上了彼得的宝座。想想看他已经七十多岁了……”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他是很矮没错。”乌伯蒂诺笑了起来,“而且看起来像是个肺痨鬼,但却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还要有力,还要精明。”
  “一个补鞋师的儿子。”有个代表团员嘟嚷道。
  “耶稣基督也是个木匠的儿子呀。”乌伯蒂诺斥责他,“那并不重要。他受过相当的教育。他在蒙彼利埃研习了法律,又在巴黎念过医学;他工于心计,广结善缘,抓住适当的时机登上了枢机主教的地位。在那不勒斯担任智者罗勃特的顾问时,他的敏锐使得许多人为之惊异。在阿维尼翁任主教时,他又献计给菲力普,教他怎么摧毁圣堂武士。他当选之后,又阴谋陷害曾想要杀死他的枢机主教……但我所要谈的并不是这个,我要说的是他背叛誓言,却有不会被指控发假誓的能力。为了要当选,他答应奥西尼主教说他会把教廷迁回罗马。等他当选了以后,他又对奥西尼发誓,假如他不实践诺言,他就再也不骑马或骑驴了。嗯,你们知道那只老狐狸怎么样吗?他让自己在里昂加冕了之后(这违反了国王的意愿,国王希望加冕典礼在阿维尼翁举行),便乘船由里昂到阿维尼翁去了!”
  所有的僧侣们都笑了起来。教皇是个伪誓者,可是谁也不能否认他并没有违信。
  “他真不知耻。”威廉说,“哈夫不是说过约翰无意隐瞒他的信仰吗?乌伯蒂诺,你有没有把当他到达阿维尼翁那天,对奥西尼所说的话,告诉过他们呢?”
  乌伯蒂诺说:“他告诉奥西尼说,法兰西的天空十分美丽,他觉得没有理由把教廷设在像罗马这样一个充满了废墟的城市。由于教皇也和彼得一样,拥有束缚和放松的权力,他现在便运用着这种权力,他决定留在那里,也是他喜欢待的地方。当奥西尼试着提醒他,他有义务住在梵蒂冈山上时,他却厉声叫他别忘了服从的教规,中断了讨论。但是我还没有把誓言的故事说完。约翰下船之后,根据传说,他应该骑上一匹白马,而枢机主教们则骑着黑马跟在后面。结果他却舍弃马匹,徒步走到圣殿。以后我也没听说他曾再骑过马。迈克尔,像他这样的一个人,你竟期待他会遵守他所给你的保证吗?”
  迈克尔沉默了好半晌,然后他说:“我能了解教皇想留在阿维尼翁的希望,我不愿为此争辩。但是他不能驳斥我们对贫穷的想望,以及我们对基督立下的榜样所做的解释。”
  “别太天真了,迈克尔。”威廉开口道,“和你的希望——我们的——比起来,他的希望显得多么邪恶。你要知道,他是几世纪以来最贪婪的一个教皇。巴比伦妓女反对我们的乌伯蒂诺曾厉声谴责的人,也就是贵国诗人曾经描述过的堕落、腐败的教皇,但他们比之于约翰,都只是怯懦的小羔羊而已。约翰是一只善偷又善唱的鹊,是个放高利贷的犹太人,阿维尼翁的买卖交易比佛罗伦萨可要加倍得多了!我听说过关于克莱门特的侄子——高兹的伯特兰——卑鄙的交易,他就是卡彭特拉斯的屠杀者(在那次屠杀中,枢机主教们所有的珠宝都被抢走了)。他偷他叔父的财宝,数目可不少。约翰可没有遗漏白特仑偷走的任何东西,他详细地列了一张清单,写明了有多少金币、金银器皿、书、地毯、宝石、装饰品……不过,约翰对白特仑在卡彭特拉斯之乱中所掠夺的一两百万佛罗伦萨金币却佯装不知,他只质问另外三千金币,白特仑承认那是他叔父为了‘虔诚的因素”也就是一次改革运动,才给他的。后来他们协定白特仑留下半数金币作为改革之用,另外半数金币捐献给教皇。然而白特仑却没有进行过任何改革,至少是到目前为止,教皇也从未见过一个金币……”
  “那么,他也并不很精明了。”迈克尔说。
  “这是他在金钱上惟一失算的一次。”乌伯蒂诺说,“你必须明白将和你打交道的是怎样一个生意人。在其他所有的情况中,他都以恶魔的技巧搜刮金钱。他是个迈达斯,他所碰过的每样东西都变成金子,流入阿维尼翁的银柜里。每次我到他办公室去,都会碰到银行家、兑钱商,桌上堆满了金子,传教士忙着数金币,将它们堆成好几堆……你将会看见他为自己建造的宫殿,富丽堂皇的气象,惟有以前拜占庭皇帝或鞋靶大可汗的皇宫可以比拟。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他要颁布那些敕书,反对贫穷的理想了。但你可知道他驱使痛恨我们修会的圣多明俄教团雕刻基督像时,在基督身上加上皇冠,紫色镶金的长袍和奢华的凉鞋吗?在阿维尼翁,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像只有一手被钉住,另一手则摸着它腰带上的皮包,表示他认为为了宗教的目的使用金钱是正当的……”
  “哦,真无耻!”迈克尔叫道,“可是这不就是公然的冒渎了吗?”
  威廉又说:“他又为罗马教宗加了第三顶王冠。对吧?乌伯蒂诺?”
  “是的,在千年至福之始,希尔德布兰德教皇首先戴用了一顶;恶名昭彰的博尼费斯后来又加了第二顶;约翰使这个象征更加完全;三重王冠,精神、现世和教会的权力。这无异于波斯王的象征,异教徒的象征……”
  有个僧侣直到此刻为止尚未发表过任何意见,只是虔诚而津津有味地吃着院长送到桌上的好菜。他以并不专心的目光注视众人谈话,偶尔在听到教皇的奢华时冷笑几声,或对其他僧侣不敬的言论轻哼一声表示赞成,别的时候只是忙着揩掉下领上的果汁,及由他无齿却贪吃的嘴中掉出的肉屑,惟有一次他对他的邻座低语了几声,却是赞颂食物的可口。后来我获悉他是卡法的主教杰罗姆,几天前乌伯蒂诺还以为他已经死了(我必须说他两年前的死讯继续在基督教国度以讹传讹地流传了很久,因为后来我又听人说起过。事实上,他是在那次会议之后又过了几个月才去世的,我仍认为他是死于次日的会议所带给他的暴怒,我想他是立刻便发作的,虽然他的身体赢弱,脾气却大得要命)。
  这时他加入了讨论,满嘴的食物还没下咽便开口道:“然后,你知道,这个恶人又颁布了宪法,利用宗教的罪恶榨取更多的金钱。如果一个神职者犯了肉欲之罪,和一个修女,一个亲戚,或甚至和一个普通的妇女(因为也有这种情形),他只要付六十七金币十二便士便可得到赦免。假如他犯了兽行,就得付两百金币。但如果他所鞭挞的是年轻人或动物,而不是妇女,罚金便被减少到一百。一个曾把自己给过许多男人的修女,不管是一次或先后许多次,在修道院内还是修道院外,然后她想成为院长,那就得付出一百三十一金币十五便士……”
  “得了,得了,杰罗姆,”乌伯蒂诺抗议道,“你知道我并不喜欢教皇,但关于这一点我却要为他辩护!那是在阿维尼翁流传的中伤。我就从没见过这部宪法!”
  “它是存在的。”杰罗姆坚决地说,“我也没见过,但它是存在的。”
  乌伯蒂诺摇摇头,其他人都静默下来。我意识到他们已习惯于对杰罗姆的话不加留心,那天威廉不是也说过他是个傻子吗?
  威廉试着恢复谈话:“不管怎么说,是真的也好假的也好,这谣言使我们得知阿维尼翁的道德气氛,利用人的和被利用的,都知道他们并不是生活在基督教区的宫廷中,而是住在一个市场里。约翰刚即位时,人们说他的银柜里有七万金币,现在据说他的财富已增加到一千万以上。”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千真万确。”乌伯蒂诺说,“啊,迈克尔,迈克尔,你对于我在阿维尼翁所看到的万般可耻之事,真是一点也不知道啊!”
  “我们还是开诚布公吧。”迈克尔说,“我们都知道,就是我们的人也有胡作非为的时候。我听说一些圣方济格修士曾攻打圣多明俄修道院,掠夺僧侣的财物,强迫他们过贫穷的生活……这也是我在普罗旺斯事件时不敢反对约翰的原因……我要和他达成协议,我不会羞辱他的骄傲,只要求他不要羞辱我们的谦逊。我不要和他谈到金钱,只要求他同意对《圣经》的特定解释。明天我们对他的公使也就是要这么办。毕竟,他们都是精通神学的人,而且并不是每个人都像约翰一样贪婪的。当一些明智的人决心解释《圣经》时,他不可能会——”
  “他?”乌伯蒂诺打断他的话,“怎么,你根本还不知道他在神学方面的愚行吗?他只想控制一切,不管是尘世的或天上的。我们已见过他在尘世的作为了。至于天上……呃,他还未公然说出任何难以入耳的话,但是我确知他私下对他的党羽说过。他正在计划某些疯狂的主张,将会改变教义的本质,剥夺我们传教的权力!”
  “什么主张呢?”有许多人纷纷问道。
  “问伯伦加吧。他知道,是他告诉我的。”乌伯蒂诺转向贝伦加·塔洛尼。他虽是教廷的人,过去几年来却一直是教皇最有力的敌对者。他来自阿维尼翁,在两天前加入这群圣方济格代表团,和他们一起抵达修道院。
  “那是一件黑暗而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伯伦加说,“约翰似乎打算宣布正义的意愿惟有经过裁判之后才享有欢快的景象。他思索《启示录》第六章的第九节诗句已有一阵子了,那一节讨论第五个封印被揭开,祭坛底下,有为上帝的道,并为作见证而被杀之人的灵魂。他们每人都被赐予一件白袍,又有话对他们说,要再耐心地等一会儿……约翰说,这是表示直到最后的审判完结之后,他们才能看见上帝的本体。”
  迈克尔惊恐地说:“这些话他是对谁说的?”
  “到目前为止只对他的几个亲信说过,但话已经传开了。他们说他正准备要公开宣布,不是立刻,也许再过两年。他正在和他的神学家商议……”
  “哈哈!”杰罗姆边吃着东西,忍不住冷笑两声。
  “而且,他似乎想更进一步,主张在那天之前连地狱也不会开放……甚至不为魔鬼而开放!”
  “耶稣基督,帮助我们吧!”杰罗姆喊道,“如果我们不能以他们死后立刻会被送入地狱来威胁犯人,那么我们怎么对他们说呢?”
  “我们都受制于一个疯子。”乌伯蒂诺说,“可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主张……”
  “整个宽容的教义都要随烟雾飘逝了。”杰罗姆抱怨道,“以后就连他也别想做生意了。一个犯了兽欲之罪的僧侣,为什么要付那么多的金币来逃避这么遥远的惩罚呢?”
  “并不那么遥远。”乌伯蒂诺坚决地说,“那时刻就快到了!”
  “你知道,亲爱的兄弟,但是一般人并不知道。事情就是这样!”杰罗姆似乎已不再享用食物了,叫喊道,“多么邪恶的想法,那些传教的兄弟却必须牢记在心……啊!”他摇了摇头。
  “可是为什么呢?”迈克尔又问道。
  “我想不出有什么原因。”威廉说,“那是对他自己的试验,一个高傲的举动。他只想成为决定天上及尘世事物的人。我知道这些议论——奥卡姆的威利写信跟我说过。我们就等着看到最后是教皇得遂其愿,或是神学家的理论驳斥了他,毕竟那是整个教会的主张,是上帝子民的愿望,主教们……”
  “哦,在教义的事情上,他甚至可以让神学家附和他的意愿。”迈克尔悲哀地说。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不尽然。”威廉回答,“我们这时代,研究神圣事物的学者们并不怕指责教皇是个异教徒。那些神圣的学者就是基督徒的代表。现在就连教皇也不敢和他们对抗。”
  “那反而更糟了。”迈克尔惊悸地低喃道,“一边是疯狂的教皇,另一边是上帝的子民,即使透过神学者的话,他们只怕很快就会任意解释《圣经》了……”
  威廉问道:“为什么?你在佩鲁贾的人有什么不同的主张吗?”
  迈克尔好像被刺了一下似的惊跳起来:“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和教皇会面,假如他不妥协,我们根本无能为力。”
  “我们等着瞧吧。”威廉的语调令人费解。
  我的导师确实有过人的洞察力。他怎么能预见迈克尔后来会决定支持帝国的神学家,以及谴责教皇的人呢?威廉怎么能预见,四年之后,当约翰首次宣布他那荒谬的教义时,所有的基督教世界便兴起了一次暴动?如果欢快的形象因此而延后,死人怎么为活人说项?对圣徒的赞美又会变成如何呢?将会公开谴责教皇是麦诺瑞特修会,而奥卡姆的威利是反对最力的人之一,义正词严。这场冲突延续了三年,直到约翰在临死之前做了部分的修正。1334年12月,当他出席红衣主教会议时,他已是八十五岁的风烛残年,看起来比以前更形枯瘦矮小,脸色苍白。他说(这只善于玩弄文字花招的老狐狸,不只破坏了他自己的誓约,而且否定了他的顽固):“我们承认并相信灵魂与身体是分开的”而且已完全的净化,在天堂上与天使、耶稣基督同在,他们清清楚楚,面对面的,看见上帝和他神圣的本质……”他顿了一下——谁也不知道这是由于他喘不过气来,或是他借此表示反对最后一个句子的欲望——然后又说:“使这些孤立的灵魂达到心满意足的状态。”
  次日早上,礼拜天,他躺在一张长椅上接见枢机主教们,主教们吻过他的手后,他便死了。
  但我又一次离了本题,说着我不该说的事情了。不过话说回来,餐桌上的谈话并不能使读者更加了解我正在叙述的事件。麦诺瑞特修士们商妥了第二天所要站的立场,他们一个个地评估他们的敌手。听到威廉宣布贝尔纳德·古伊也将到达的消息,他们都很关切。对波吉托的伯特兰主教将带领阿维尼翁代表团的消息,他们更评论不休。两个裁判官未免太多了,这显示他们计划以异端的争论和麦诺瑞特修会对抗。
  “那真不妙。”威廉说,“我们只有把他们当异教徒一样对待了。”
  “不,不行,”迈克尔说,“我们还是要慎重进行,绝不能危及任何可能的协议。”
  “就我所见,”威廉说,“虽然我也希望这次会议会有圆满的结果,你也知道,迈克尔,但我不相信那些阿维尼翁人老远到这里来是为了达成任何肯定的结论。约翰要你只身到阿维尼翁去,而且没有任何保证。但是会议至少有一项作用,使你明白这一点。假如你在得到这次经验之前便贸然前往,那就更不堪设想了。”
  迈克尔苦涩地说:“这么说来,你辛辛苦苦地工作了几个月,只是为了要促成你认为是徒劳无功的一件事而已了。”
  “我是奉了皇帝和你的请求。”威廉说,“再说,使你对敌人有多几分的了解,也不算是徒劳无功的事。”
  这时他们来告诉我们,说第二个代表团也已到达修道院了。
  麦诺瑞特修士们都起身走出餐厅,去会见教皇的人。
 
第二十七章
  第九时祷告
  波吉托的枢机主教和贝尔纳德·古伊及阿维尼翁的其他人到达修道院,然后每个人都做了不同的事
  彼此认识已有一段时间的人,彼此不认识却听过对方大名的人,在庭院里和善地互相寒暄致意。波吉托的伯特兰主教站在院长身侧,行动犹如一个习惯于权势的人,仿佛他自己就是第二个教皇,对每个人——尤其是麦诺瑞特修士——展露真挚的微笑,争论第二天会议的程序,并表明了约翰二十二世对安宁和和善的希望(他故意借这个声明,和圣方济格修士表示亲近)。
  当威廉和善地介绍我是他的抄写员和学生时,他对我说:“好极了。”然后他问我知不知道波隆那,对我盛赞它的美丽,它可口的食物和它闻名于世的大学,并邀我到那个城市去探访,免得有一天满脑子空空地回日耳曼,和“使我们的教皇饱受痛苦的日耳曼”在一起。然后他伸出手让我亲吻他的戒指,又展现他那个千篇一律的微笑。
  我的注意力立刻又转向最近时常听他们说起的人:贝尔纳德·古伊;法国人这么叫他,别的地方的人称他贝尔纳德·古伊罗尼。
  他是圣多明俄修士,年纪已七十了,瘦削挺立。他的灰眼目光炯炯,我觉得它们常常闪出一种暖昧的光芒,精明的隐藏思想和热情,却又故意表露出来。
  在大家寒暄问候的当儿,他并不像别人那么热情,只是淡淡的谨守着礼貌。当他看见他已认识的乌伯蒂诺时,他十分谦敬,但他的目光却使我感到一阵不安的震颤。当他向切泽纳的迈克尔致意时,他的笑容神秘难解,冷淡地说:“你已经等了好一阵了吧。”我听不出他这句话中有渴望的暗示或嘲讽的阴影,若不是命令,就是一点兴趣的表露。他会见威廉,当他知道他是什么人了,便以礼貌的敌意注视他,我确信并不是他的表情泄露了隐密的情绪,而是他故意要让威廉感觉他的敌意。威廉以夸张的热诚和微笑回报他的敌意,说道:“你的大名我已久仰,你的名声是我的训诫,同时也影响了我一生中许多重要的决定。”对不知内情的人而言,这诚然是一种赞美,甚至是阿谀。可是贝尔纳德很清楚威廉一生中重要的决定之一,就是放弃裁判官的职务。根据我的推测,如果威廉乐于见到贝尔纳德锒铛入狱,贝尔纳德必然乐于见到威廉惨遭意外而死。由于那时贝尔纳德负责指挥武装的卫兵,我实在有点为威廉的性命担忧。
  院长一定已把修道院里这几天的罪行对贝尔纳德说过了。事实上,贝尔纳德假装并未听出威廉话中的尖刺,说道:“由于院长的请求,也为了履行我对圆满达成这次协议所负有的任务,看起来我势必介入某些显然含有魔鬼恶臭味的可悲事件了。我对你提及这件事,是因为我知道在不久之前,当你和我地位较相近时,你也曾和我一样,在善恶势力相对的领域中奋战。”
  “不错,”威廉沉着地说,“但是后来我加入了另外一边。”
  贝尔纳德接下了这一击:“对于这些罪行,你能否告诉我一些有所助益的事实?”
  “不幸的,不能。”威廉谦恭地回答,“我不像你在罪行方面有那么丰富的经验。”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从那一刻起,我便和每个人都失去了接触。威廉和迈克尔及乌伯蒂诺又说了几句话后,便退回写字间去了。他请马拉其去替他找些书,但我没听清楚书名。马拉其怪异地望着他,却不能拒绝他的请求。奇怪,那些书却用不着到图书室里去搜寻,它们都已放在维南蒂乌斯的书桌上,一本也不缺。我的导师立刻浸润在阅读中,我决定不在一旁打扰他。
  所以我下楼到厨房去,却在那里看见了贝尔纳德·古伊。他可能是想了解修道院的地面区划,到处走走逛逛吧。我听见他以当地的方言询问厨子和别的仆人(别忘了他曾在意大利北部当过裁判官)。他似乎是在问收成的消息,以及修道院里的工作组织。
  但即使是在询问最平常的问题时,他也是以凌厉的眼神注视对方,然后猝然提出另一个问题,使得他的受害者脸色发白,支吾其词。我推论他是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在进行一项调查,利用每个裁判官所拥有的武器,他人的害怕——来推展他的工作。因为每个人受到询问时,由于害怕受到怀疑的缘故,通常会把他们所知的一切告诉质询者,好让他去怀疑别人。
  那天下午,我在修道院闲逛时,就看着贝尔纳德以这种方式着手进行调查,不管是在磨坊里或在回廊中,但他几乎从不质问僧侣,只找仆人或农夫。到目前为止,这是和威廉正好相反的策略。
 
第二十八章
  黄昏晚祷
  阿利纳多似乎提出了极有价值的情报,威廉显示他经由一连串无可置疑的错误,得到一个可能揭开事实真相的方法
  后来威廉从写字间下楼来时,心情很愉快。我们等待晚餐的当儿,在回廊碰到了阿利纳多。我还记得他的请求,前一天曾在厨房里抓了一把埃及豆,见到他便拿给他了。他向我道谢,把豆子塞进无牙、淌着口水的嘴里:“你瞧,孩子!”他说,“又有一具尸体躺在书里所说的地方了……现在就等第四声号了!”
  我问他何以会认为这一连串罪行的关键是在《启示录》中。
  他望着我,惊讶地说:“约翰书里包含了每件事的关键呀!”他又皱眉说道,“我早就知道了,从很久以前我就这么说了……你知道,是我建议院长……那时的院长……尽可能搜集许多《启示录》的评论。我本来是要接任图书管理员的……但是后来另一个人选设法让自己被派到赛洛斯去,他在那里找到最好的手稿,带着那些非凡的战利品回来……哦,他知道到哪儿去找,也会说异教徒的语言……所以图书室便交给他管理,而不是交给我了。但是上帝惩罚他,使他提早沉入了黑暗的领域。哈哈……”他大笑几声,失去了老人的安详沉着,就像个天真的孩子。
  威廉问道:“你所说的僧侣是谁呀?”
  他茫然若失地望着我们:“我说的是谁?我记不得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上帝处罚他,使他变得毫无价值,上帝甚至使人遗忘他。许多骄傲的行为都是在图书室里发生的,尤其是在它落入外国人的手中之后,上帝仍在惩罚……”
  我们问不出更多话了,于是便离开他,留下他一个人去胡言乱语。
  威廉说他对这次谈话很感兴趣:“阿利纳多的话是值得一听的,每次他说话时都会说出有趣的事情。”
  “这一次他说了什么呢?”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阿德索,”威廉说,“解开一件神秘的事,和由最初的原则推论是不同的。那也不是只要收集一些特定的资料,便可以推得一般性的规律。事实上,那是面对几项表面上看来毫不相关的资料,试着想象它们是否可能代表一个一般性规律的许多例证,而这个规律是你还不知道,也许也从未发表过的。确切地说,正如哲学家所说的,如果你知道人和马和骡子都没有胆汁而又很长寿,那你就可以提出没有胆汁的动物都很长寿的原则。但是以有角的动物这个例子而言,为什么它们有角呢?突然间你意识到,所有长角的动物上颌都没有牙齿。这是个很好的发现,只是你又想到,有些上颌没有牙齿的动物却不长角,例如骆驼。最后你知道,所有上颌没有牙齿的动物都有四个胃。嗯,然后你可以假设,不能将食物咀嚼很烂的动物一定需要四个胃,好帮助它消化食物。可是角又怎么说呢?你再试着为角想象一个具体的原因,例如,缺少牙齿使得动物的骨质过剩,必须在别的地方显现。可是这是个充分的解释吗?不是,因为骆驼上颌没有牙齿,有四个胃,却不长角。所以你必须再想出最后的原因。骨质以角的形态出现的,只有在那些没有其他防御方法的动物身上。但是骆驼的后腿十分有力,并不需要有角。所以这个规律可能是……”
  “可是角和这一切事情又扯得上什么关系呢?”我不耐烦地问道,“为什么你会关切有角的动物呢?”
  “我从来没有关切过它们,但林康的主教对它们很感兴趣,研究亚里斯多德的一项概念。坦白说,我不知道他的结论是不是对的,我也没有检查过骆驼的牙齿,以及它有几个胃。我只是想告诉你,在自然的事实中找寻解释性的法则,往往是很不容易的。面对一些难以解释的事实,你必须试着想象许多一般性原则,和你的事实串连起来。然后突如其来的,在意外产生的一个结果,一个特定情况和一个原则中,你认出一条合理的线,似乎比其他的更令人信服。你试着将它运用到所有类似的事例,利用它来预测,发现你的直觉是对的。但在你推到最后的结论时,你才会知道哪项预测是合理的,哪项则必须推翻。这就是我现在所做的。我列出许多不相关的因素,并提出一些假设。我所提出的假设中,有许多都是非常荒谬的,我甚至羞于告诉你。你瞧,在布鲁纳勒斯这匹马的事例中,当我看见那些线索时,我猜测过许多补充及矛盾的假设:那可能是一匹逃跑的马,可能是院长骑着那匹骏马下了山坡,可能在雪地上留下足迹的是一匹马,布鲁纳勒斯,在矮树丛上留下鬃毛的是另一匹马,法维勒斯,树枝说不定是某个人折断的。我不知道哪个假设是正确的,直到我看见急着找寻马儿的管理员和仆人,我才晓得惟有布鲁纳勒斯那个假设是对的。我又对那些僧侣说话,试着证明我是对的。我赢了,但我也有可能输。其他人之所以认为我很聪明是由于我赢了,可是他们并不知道我也曾在许多事例中出过丑,他们也不知道在我获胜之前的几秒钟,我自己也不确知是否会输。现在,我对修道院的事件已有许多假设了,但并没有明显的事实可以让我认定哪一项是最好的。所以,为了避免出丑,现在我还是不要自作聪明。今天我不愿再想了,等到明天再说吧。”
  那时我才明了老师的推理方法,和哲学家先找出原则,再寻求解释的方法比起来,显得很奇怪。我只知道,当威廉找不到答案时,他就提出许多假设,每一个都各不相同。我还是困惑不解。
  “可是……”我说,“你还是没有得到什么解答……”
  “我隐约有个解答,”威廉说,“可是我不知道是哪一个。”
  “因此对于你的问题,你并没有一个特定的答案了?”
  “阿德索,如果我有的话,我就在巴黎教神学了。”
  “巴黎,他们总是有真正的答案吗?”
  “没有。”威廉说,“可是他们对他们的错误十分确定。”
  我幼稚而鲁莽地说:“你从来没出过错吗?”
  “经常。”他回答,“但我的假设不止一个,而是有很多个,所以太多的错就等于没有。”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觉得威廉对真相好像一点也不感兴趣似的,认为真相只是事物和智力之间的调节而已。相反的,想象有多少可能性是可能的反而能使他自得其乐。
  在那时候,我承认,我对老师感到失望,甚至想着:“幸好裁判官来了。”我也和贝尔纳德·古伊一样,急于知道真相。
  怀着这种有罪的心情,我和威廉一起走进餐厅去吃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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