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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的名字

_5 安伯托·埃柯(意大利)
  “他们可以说都是对的,同时也都是错的。”
  “您为什么不站定一个立场呢?”我有点反叛似地叫道,“您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理何在呢?”
  威廉一时静默不语,拿着透镜对着阳光注视。然后他把镜片放回桌上,让我透过镜片望着一件工具:“看看,”他对我说,“你看到什么了?”
  “工具,比较大了些。”
  “所以,我们所能做的就是看得更仔细些。”
  “但是这工具是永远不变的呀!”
  “维南蒂乌斯的手稿也会永远保持原样,等我有了眼镜后,我就可以阅读了。或许在我看完那份手稿后,我对一部分的真相就会更了解了。说不定我们可以使修道院的生活恢复平静。”
  我说:“可是那还是不够呀!” ※棒槌学堂&精校E书※
  “我说的话并非只有表面的意义而已,阿德索。这不是我第一次对你谈及罗杰·培根了。也许他并不是有史以来最聪明的人,但他对学识的热爱所激起的希望却一向使我着迷。培根相信一般人的力量、需要和精神的发明。要是他没有念及穷人、被放逐的人、白痴和文盲,经常引用上帝的话,他就不算是个好圣方济格会员。一般单纯的人比学者更能领悟道理,因为学者们往往会在追求广泛而且一般的法则中迷失自己。一般人有个别感,但仅有这种感觉是不够的。一般人自有真理的概念,也许比教会里的学者更为真实,但他们却又在不假思索的行动中将它毁了。那么应该怎么办呢?让一般人得到学识吗?说得太简单了,做起来却又太困难了。圣方济格的教师们考虑过这个问题。圣博纳文蒂(译注:意大利哲学家、作家及枢机主教,1221——1274)说过,智者必须以一般人行动中蕴含的真理加强明晰的概念……”
  “就像佩鲁贾僧会和乌伯蒂诺博学的记忆。”我说,“他们把神学的判定化为要一般人安贫乐道的训诫。”
  “是的,但你也亲眼目睹了,这种变化发生得太晚了,等到它发生时,一般人的真理已转变为当权者的真理了,对路易皇帝比对一个过着穷苦生活的修士更有用。我们该怎么和一般人的经历保持密不可分的关系,也就是说,维持他们的道德,以及促成转变并改善世界的工作能力?这就是培根所想的问题。他说:‘一般人的经验有野蛮和难以控制的后果。即使是处理实际的事务,不管是农业、机械,或是治理一个城市,都需要一种理论。’他认为学者们当前的大事业就是新的自然科学,透过自然过程的不同知识,调协同时也呈现在期待中的基本需要,虽然混乱,但却是正确而且真实的。新科学,新的自然魔术,根据培根的说法,这个大事业应该由教会所领导。不过我相信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他那个时代神职者的团体和学者的团体是分开的。今天就不再是如此了,有学识的人生活在修道院和教会外,甚至也不在大学里。因此我想,由于我和我的朋友都相信现今管理人类事务的责任并不在教会身上,而是在人民的手中,那么未来学者们必须提出这个全新而且合乎人道的神学;它是一种自然的哲学,也是不可思议的力量。”
  “了不起的事业。”我说,“但是可能实现吗?”
  “培根认为可能。”
  “您呢?”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也这么想。但是我们必须确定一般人拥有个别感是正确无误的,才能相信这种说法。不过,如果只有个别感是好的,科学如何透过成为实用的力量改造全世界的法规呢?”
  “是的,”我说,“怎么可能呢?”
  “我不知道了。在牛津时我曾和我的朋友,奥卡姆的威利——现在住在阿维尼翁——辩论。他在我心里播下了怀疑的种子。因为如果只有个别感是妥当的,相同的原因会造成同样结果的主张就很难证明了。单一的个体可能热或冷,甜或苦,湿或干,随着它所在的地方而有不同的变化。如果我连举起一根手指都会创造无限的新实体,我怎么去发觉命令一切的世界契约呢?
  因为仅仅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也会使我的手指和其他一切物体之间的地位关系有所改变。我的心灵就是靠这种关系来感知实体与实体之间的关联,但有什么能够保证这是全球性的,而且十分稳定呢?”
  “然而你知道一定厚度的玻璃适应一定的视力,而由于知道这一点,你才能做出和你失去的那一副同样的眼镜,否则你不是就没办法了吗?”
  “回答得好,阿德索。事实上,我也想过这个命题:同样的厚度必然适应同样的视力。我肯定这一点,因为我曾在其他场合中,有过同一类的个人洞察力。确切地说,任何试验过药草的人,都知道同一种类的药草会在病人身上造成同样的效果,因此研究者便提出了明确的主张,某一种类的不同药草可治疗发烧,或是某一厚度的不同镜片可以改善视力到同样的程度。培根所提及的科学无疑便是以这些主张为依据的。你明白,阿德索,我必须相信我的命题行得通,因为那是我从经验中得知的,但为了相信这点,我又非得假设有普遍的规则。然而我又不能说到这些,因为普遍规则的概念和某确立秩序的存在,暗示了上帝是它们的囚犯,可是上帝却是绝对自由的,所以只要他想,他的一点意志力就可以使整个世界为之改观。”
  “那么,假如我没有误解你的意思,你行动,而且知道你为什么行动,但是你又不知道为什么你会懂得你在做什么,对吧?”
  我必须骄傲地说威廉敬佩地看了我一眼:“大概正是如此。总而言之,现在你该明白何以我对自己的真理感到踌躇,尽管我相信它。”
  我说:“你简直比乌伯蒂诺还要神秘!”
  “也许吧。不过你也知道的,我所探查的是事物的天性。在我们正在进行的调查中,我并不想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而是想知道昨晚在写字间的是谁,谁拿走了眼镜,谁在雪地上留下了拖行一个躯体的痕迹,以及贝伦加在哪里。这些是事实。然后我会试着将它们连接起来——可能的话,毕竟要说清因果关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个天使的介入便足以改变一切,因此无法证明某件事是另一件事的原因也不足为奇。尽管一个人总得试一试的,像我现在这样。”
  我说:“你可要绞尽脑汁了。”
  “可是我找到了布鲁纳勒斯。”威廉忆及两天前的马匹事件,叫道。
  我得意地说:“那么这世间确实有个秩序了!”
  威廉回答:“那么我这个可怜的脑袋里也有点秩序了。”
  就在这时尼科拉斯拿着一个接近完成的镜架回来了,兴奋地将它举起。
  “等这个镜架架到我可怜的鼻梁上,”威廉说,“也许我可怜的脑袋会更有秩序了。”
  一个见习僧进来说院长想见威廉,在庭园里等着他。我们正要离开时,威廉拍拍他的前额,好像到这时才想起了一件被他忘掉了的事情。
  “对了,”他说,“我已经把维南蒂乌斯的神秘符号解出了。”
  “全部吗?什么时候?”
  “你睡觉的时候。这得看你所说的‘全部’是何意义了。我解出的是被烟熏出后,你抄录下来的那些符号。那些希腊文笔记就等我有了新眼镜后再说了。”
  “哦,是‘非洲之末’的秘密吗?”
  “是的,而且解法相当简单。在维南蒂乌斯的配列中,有十二宫和另外八宫:五个行星,太阳和月亮两个发光体,以及地球。一共有二十个记号。正好和拉丁文字母相符合,因为你可以以同一个字母发出‘unum’和‘velut’两个开头字母的音。字母的顺序我们都知道。那么记号的顺序又是什么呢?我想到天象的顺序,把十二宫排到最远。得出的顺序是:地球、月亮、水星、金星、太阳等等,接下来是十二宫的传统顺序,以白羊座为始,双鱼座为末。现在,你来试试这个解法,就可以了解维南蒂乌斯信息中的意义了。”
  他递给我一张羊皮纸,上面是他以拉丁文字母译出的信息:
  Secretum finis Africae manus supra ido lum age primum et septimum de quatuor
  “看懂了吧?”他问道。
  “偶像上的手在四的第一和第七之上运转……”我念着,摇摇头,“一点也不懂!”
  “我知道。首先我们必须知道维南蒂乌斯的‘偶像’是指什么。一个影像,一个鬼魂,还是一个人?然后这个有着‘第一’和‘第七’的‘四’又会是什么?所谓运转又是怎么样?将它们移开,还是推动或拉动它们?”
  我沮丧地说:“那么我们还是一无所知,仍然在最初的起点了。”
  威廉抬头望着我,表情有些严厉:“孩子,”他说,“在你的眼前,是个可怜的圣方济格修士,他的学识浅薄,技能有限,费了几个小时解出这些密码……而你,你这个无知无识的小混蛋,竟敢说我们仍在起点吗?”
  我笨拙地道了歉。我伤了威廉的自尊心,然而我明知他为自己迅速而又精确的推论感到十分自豪的。威兼确实完成了一件值得令人佩服的工作,维南蒂乌斯不只用黄道字母隐藏了他的发现,并进一步将它设计成一道难解的谜语,实在怪不得威廉的。
  “没关系,没关系,不用道歉了。”威廉打断我的话,说道,“你说的也没错,我们所知道的还是太少了。走吧。”
 
第二十章
  黄昏晚祷
  院长再度和访客交谈。威廉试着解出迷宫之谜,并以最合理的方法成功地解开了。然后威廉和阿德索吃乳酪饼干
  院长等着我们,神色忧虑,手里拿了一张纸。
  “我刚接到康克斯院长的来信。”他说,“他说出了那个受约翰所信托,指挥法国士兵,负责代表团安全的人是谁。这个人不是军人,不是教廷里的人,而且他同时是代表团的一员。”
  “不同性质的特殊组合。”威廉有点不安地说,“他是谁呢?”
  “贝尔纳德·古伊,或者是贝尔纳德·古伊多尼,随你爱怎么称呼他。”
  威廉用他的本国语低声诅咒了一句,我听不懂,院长也听不懂,或许对我们两人而言还是听不懂的好,因为威廉的话有种语焉不明的嘶声。
  “我不喜欢。”他立刻又说,“多年来,贝尔纳德扫荡土鲁斯一带的异教徒,他还写了一本《裁判异端手册》,说明如何处决并摧毁瓦尔登西、贝戈德、佛拉谛斯黎和多尔西诺等教派的信徒。”
  “我知道。我看过这本书,内容丰富。”
  “内容丰富。”威廉又接口道,“他效忠约翰。近几年来,约翰曾多次派他去法兰德斯和意大利北部。即使在他被任命为加里西亚主教之后,他还是从未到过他的教区,仍继续当他的裁判官。我以为他已退休了,显然约翰又将他召回,派他到意大利北部这里来。可是为什么在那么多人选中非要找贝尔纳德不可,而且又让他指挥士兵……?”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答案只有一个,”院长说,“它确定了昨天我已对你表明过的忧惧。就算你不承认吧,你很清楚佩鲁贾僧会所倡导的基督与教会的贫穷地位,和许多异端行动所支持的并无不同,虽然它有丰富的神学论争作为基础,而且比较不那么偏激,想要证实切泽纳的迈克尔和乌伯蒂诺及安吉勒·克雷努的立场相同,并不是难事。到目前为止,两个代表团可望达到一致。但是古伊多尼不是省油的灯,又很有技巧,他会试着坚持佩鲁贾的主张和佛拉谛斯黎及假使徒的说法是一样的。”
  “这是可以预见的。我是说:我们知道事情将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就算没有贝尔纳德在场。只是贝尔纳德的行动会更积极,和他之间的辩论自然必须更加谨慎。”
  “是的,”院长说,“但此刻我们再回头谈昨天所提出的问题。假如到了明天我们还查不出这两件——也许是三件——凶案的凶手是谁,我只有允许贝尔纳德暂时接管修道院的事务了。由于贝尔纳德所赋有的权力(加上我们双方的协议),我不能向他隐瞒发生在本修道院中的费解事件。要不然,万一再出了什么神秘的事,他有充分的理由指责我们背叛……”
  “不错,”威廉担心地低声喃喃着,“可是实在也无法可想。也许那样反倒好,贝尔纳德全心注意刺客,就不可能有太多时间参与辩论了。”
  “让贝尔纳德去调查凶手,对我的威信无异是一根芒刺,记住这一点。这件阴沉难解的事使我第一次在本修道院里让出一部分的权力,这在本院的历史,甚至是克鲁尼亚克修会的历史上,都是前所未有的。我只希望尽可能地避免。贝伦加在哪?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了?你又在做什么呢?”
  “我只是一个很久以前曾担任裁判官的僧侣,你也知道两天之内不可能查明真相。话说回来,你又赋与了我什么权力呢?我可以进图书室去吗?我可以问我想问的每一个问题,而总是有你的威信支持吗?”
  院长生气地说:“我不以为这些罪行和图书室有什么关联。”
  “阿德尔莫是个书籍装饰员,维南蒂乌斯是个翻译,贝伦加是图书馆的助理管理员……”威廉耐心地解释。
  “要这样说的话,全部六十位僧侣都和图书室有点关联,和礼拜堂也脱不了关系。那么,何不去调查礼拜堂呢?威廉兄弟,你是应我的要求调查这件事的,而且在我所限制的范围之内。至于其他的,在这个地方,我是仅次于上帝的主人,受上帝的庇荫。对贝尔纳德而言也是一样的。”他又以较温和的口气说道,“不管怎么说,说不定贝尔纳德到这里来并不是专为了这次会议。康克斯的院长在信上说,教皇要求波吉托的柏特兰枢机主教由波洛尼亚到这里来引领教廷代表团。也许贝尔纳德来此是为了和枢机主教碰面的。”
  “仔细想想,那样反而更糟。柏特兰在意大利中部大肆扫荡异端教徒。这两个对抗异端的战士相遇,可能会在本国造成一股更大的狂潮,最后整个圣方济格修会便难逃一劫了。”
  “要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会立刻告知皇帝,”院长说,“不过就现状看来,不会有什么迫在眉睫的危险。我们提高警觉就是了。再见。”
  院长离去后,威廉沉默了半晌,然后才对我说道:“阿德索,最重要的,我们绝不可慌慌张张地自乱阵脚。欲速则不达,何况我们必须把许多个人的小经验凑在一起。我要回实验室去,失去了眼镜,我不但不能阅读手稿,就是今晚再回图书室去也没什么用。”
  就在这时,莫里蒙多的尼科拉斯气急败坏地向我们跑来。他想要把最适合威廉的那副镜片磨得更好些,没想到镜片却破了。
  另一副勉强可以代替的,又在他试着安到镜架上时裂开了。尼科拉斯烦闷地指了指天际,已经到了黄昏晚祷的时刻,暮色开始笼罩了。那天已无法再做什么工艺了。又失去了一天,威廉阴郁地想着,克制住(后来他坦白告诉我)掐死那个玻璃师傅的冲动,虽然尼科拉斯一脸可怜兮兮的模样。
  我们留下兀自懊恼不已的尼科拉斯,去询问搜索贝伦加的结果。自然,没有人找到他。
  我们觉得有点走投无路的感觉,在回廊里踱了一会儿,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威廉瞪着半空发呆,视而不见地沉湎在他的思绪中。稍早时,他从僧衣内掏出我在前几个礼拜看过他采集的那种药草,此刻放在嘴里不停地嚼着,仿佛这种草可以使他镇定下来。事实上,他好像心不在焉,但偶尔他的眼睛会闪现光芒,似乎想到什么新主意,然后又一次陷入沉思。他突然说:“当然,我们可以……
  “怎么样?”我问道。
  “我在想解出迷宫方位的方法。虽然不简单,却会很有效……毕竟,出口是在东边塔楼,这点我们是知道的。现在,假定有个仪器可以告诉我们哪里是北方,会有什么情况呢?”
  “那么,我们只要向右转就朝向东方了。不然我们往相对的方向而行,也知道我们是走向南边塔楼。但是,即使真有这样的魔术存在,迷宫到底是迷宫,我们朝东走很快就会碰到墙壁的阻挡,使我们无法直行,结果我们岂不是又迷路了?”我说道。
  “是的,可是我所说的仪器一直都会指着北方,尽管我们改变路线,不管走到哪里,它都可以指示我们转向那条路。”
  “那就太神奇了。但是我们必须拥有这个仪器,而它在夜间的室内仍能指出北方,因为我们可看不到太阳或星星……我相信就连您的培根也没有这样的仪器吧。”我笑了起来。
  “但是你错了。”威廉说,“这样的仪器已经发明了,有些航海家也已使用过。它不需要星星或太阳,因为它所利用的是一种石头的力量,我们在塞维里努斯的实验室里看过这种石头,就是能够吸铁的那一颗。培根和一位皮卡尔的鬼才曾经研究过,这个人是麦立柯的皮埃尔,描述过它的许多用途。”
  “可是你能造出这样的仪器吗?”
  “这不会太难的。这种石头可以用来制出许多神奇的仪器,包括一种无需借助外力便可永远移动的机械。但最初发现它的是个阿拉伯人。盛一盆水,再把一个软木塞放进水里让它漂浮着,软木塞上插一根铁针。然后拿着磁石在水面上方绕一绕,直到那根针也有了和石头一样的特性。这时,那根针便会弯向北方,不管你怎么移动水盆,它还是指着北方,永远不变。很显然的,只要你记住北方,又在盆子的边缘东、南、西三方的位置上刻上记号,那么你在图书室里怎么转都不会弄错方向,最后必定可以走到东边塔楼。”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真是太妙了!”我叫道,“但是为什么那根针会永远指北呢?那石头会吸铁,我是看见的,我想象是有大量的铁吸着那块石头。这样说来……在北极星的方向,地球最极端,存在着大量的铁矿!”
  “事实上,确实有人这样猜测,只不过磁针所指的方向并不是正对着晨星,而是朝向子午线的交点。这现象表明了两极的磁铁倾向是来自天空,而不是地球的两极。这也说明了即使相隔遥远,却还能引发移动的例子;这便是我的朋友詹顿所研究的问题,当时皇帝并未要求他让阿维尼翁沉入地心……”
  我兴奋地说:“我们快走吧,去拿塞维里努斯那颗石头,还要一个盆子,一些水,和一个软木塞……”
  “等一下。”威廉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未见过一样作用完美的仪器,不管学者们描述得多么好。然而从没有被学者描述过的农人的镰,却很少出什么差错……我恐怕一手拿着灯,一手端着盆水,在迷宫里绕……慢着!我想到另一个主意了。即使我们在迷宫外面,那仪器仍然指着北方,对吧?”
  我说:“是的,但在外面它就派不上什么用场了,因为我们可以凭着太阳和星星……”
  “我知道,我知道。但如果仪器在室内和室外都有作用,我们的脑袋不是也应该一样吗?”
  “我们的脑袋?当然,它们在外面也能运转的,事实上,我们在外面时对大教堂的设计不是很清楚吗?但一到了里面,我们就会搞混方向了!”
  “不错。现在我们暂时把那仪器搁下不谈,想想使我想到自然法则和思想法则的关键。结论是:我们必须由外面找到一个描述大教堂内部的途径……”
  “可是怎么找呢?”
  “我们利用数学科学吧。正如阿维罗埃斯所说,只有在数学中,才会有我们认为的和确知的事物相同的东西。”
  “那么你这就承认了普遍的概念了。”
  “数学概念是由我们的理解力所建立的命题,它们不管怎么运作,必然都会得出真理,不是由于它们是固有的,就是因为数学是在其他科学之前发明的。建筑图书室的人精通数学,惟有依据数学才能设计迷宫。因此我们必须把我们的数学命题和建筑师的数学命题相比,再由这个比较推出一种以项和条件为基础的科学。不管怎么说,别把我拖入形而上学的讨论了。你今天是怎么搞的?你有一双好眼睛,不妨拿一张羊皮纸,一块写字板,任何你可以写上记号的东西,再加上一支尖笔……好,你有吧?好极了,阿德索。趁着还有一点日光,我们绕着大教堂好好看一看吧。”
  于是我们绕着大教堂而行,隔着一段距离观察东、南、西三座塔楼,以及塔楼之间的墙壁。另外一半耸立在峭壁上,虽然由于对称的缘故,那和我们所见到的这一半不可能有太大的差异。
  威廉将我们的观察说出来,由我记在笔记本上:每一面墙有两扇窗子,每一座塔楼则有五扇。
  “现在,想想看,”我的导师对我说,“我们所看见的每间房间都有一扇窗子……”
  “只有七边形的房间没有。”我说。
  “自然,它们就是在每座塔楼中央的房间。”
  “还有几个房间我们也没看到窗子,但它们并不是七边形的。”
  “先别管这几个房间:首先,我们先找出规则,然后我们再试着解释例外的。所以,我们推测出每座塔楼有五个房间可望向外面,每一面直墙则有两间房,这些房间每一间都有一扇窗子。但由有窗子的房间继续往礼拜堂的内部走,我们又会走到另一个有窗子的房间,这显示了除了外侧的窗子外,内部也有窗子。现在,由厨房和写字间都可以看到的,内部的天井是什么形状呢?”
  “八边形。”我说。
  “好极了。在写字间里,这八边形的每一边都有两扇窗子。这是不是表示八边形的每一边各有两间内部的房间呢?我的推测对吧?”
  “对,可是那些没有窗子的房间又怎么说呢?”
  “没有窗子的房间共有八间。也就是说,每座塔楼中央的七边形房间,有五面墙通向外侧的五个房间。那么另外两面墙邻接的是什么呢?不是沿外墙而建的房间,不然房里应该会有窗子;也不会是八角形天井旁的房间,除了同样的原因外,这些房间岂不是会成为很长的房间了?试着画出由上方俯瞰图书室的蓝图。每座塔楼必然有两个房间和七边形房间相邻,而又通向沿着内部八角形天井而建的两个房间。”
  我试着依照威廉的提示画出平面图,高兴地喊了一声:“现在我们把一切都解开了!我算算看……图书室共有五十六个房间,其中四间是七边形的,另外五十二间近似正方形,其中有八个房间没有窗子,二十八间朝向外,还有十六间朝向内部!”
  “四座塔楼各有五个房间有四面墙,和一个七边形房间……图书室是根据一种天体的和谐而设计的,蕴含了许多奇妙的意义……”
  “了不起的发现。”我说,“可是为什么我们很难测定方位呢?”
  “因为和数学规律不相符合的,就是通道的安排。有些房间可以让你通到其他好几个房间去,有些却只能通向另一间。我们再仔细想想有没有不能让你通到别的地方去的房间。只要你朝这方面想,再加上缺乏光线或任何可能由太阳的位置推得的线索(也许可以再加上幻觉和镜子),你就会明白何以走进迷宫的人总会感到混乱,尤其当他已被一种罪恶所困扰之时。别忘了,昨晚我们找不到路时有多么急切。只有最大的秩序才能造成最大的混乱,这似乎是一种壮观的计算。图书室的建筑师都是可敬的大师。”
  “那么我们怎么走呢?”
  “到这时应该不难了。你所画的这张图,十之八九就是图书室的平面图。我们一到第一个七边形房间,便立刻走到没有窗子的房间去。然后,保持向右转,走过两三个房间后,我们应该又会置身于一座塔楼内,那只可能是北边塔楼。然后我们走进另一个没有窗子的房间,左边,和七边形的房间相邻,向右走,就会再一次发现我刚才已描述过的同样的路径,直到我们到达西边塔楼。”
  “是的,如果每一个房间都可通向其他房间的话……”
  “不错。为了这个原因,我们需要你的地图,把没有通路的墙记下来,这样我们才知道我们所绕的路。不过那不会太难的。”
  “可是这真的行得通吗?”我迷惑地间,我觉得这简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行得通的。”威廉回答,“但不幸的是,我们还没有解答出一切。我们已推算出如何避免迷失。现在我们必须知道每个房间的书籍分配和管理是不是也有一条规则可循。从《启示录》上摘录的诗句并没有给我们什么线索,不只因为有许多同样的句子在不同的房间里重复了……”
  “然而在使徒书中可以引用的诗句远超过五十六句呀!”
  “毫无疑问。因此只有某些诗句是可用的。奇怪,这些句子似乎少于五十句:三十或二十……哦,和梅林的算法相似呀!”
  “你说谁呀?”
  “无关紧要。是我国的一个魔法师……他们使用的诗句是和字母的字数一样多的!当然,这就是关键了!诗句的正文并不重要,我们所要看的是它开头的字母。每个房间都以一个字母标示,合起来形成的文句才是我们必须发现的!”
  “就像是一首用十字架或是一条鱼的圆形表示的诗!”
  “差不多,也许在建造图书室的时期,正流行这种诗。”
  “可是它的本文从哪里开始呢?”
  “可能是比别的字体要大的句子,在东边塔楼的七边形房间里……或是……啊,当然了,就是漆成红色的句子!”
  “但是有很多的句子都漆成红色啊!”
  “因此必然有很多句子,或者是有很多个字。现在把你的地图重画一张更大更清楚的。我们到图书室去时,你就用笔把我们所经过的每个房间记下来,还有门、墙和窗的位置,以及房里每一句诗的第一个字母。你要像个称职的图书装饰员,把漆成红色的字母写大一点。”
  “我觉得很奇怪,”我敬佩地说,“为什么你从外面看便解开了图书室的谜,而当你在里面时,却解不开呢?”
  “上帝也是因此而明了这世界的,因为它先在心里构想,就像是从外面看去一样,然后才创造了它。我们不知道它的规则,因为我们生活在其中,而它早已形成了。”
  “那么一个人可以凭借外界的观察而得知许多事物!”
  “人工的创作可以,因为我们在心里探索设计者的运作。但自然的创作则不然,它们并不是我们心灵思索的结果。”
  “可是对图书室而言这就足够了,对吧?”
  “是的。”威廉说,“但只对图书室而言。现在我们回房间去歇一歇吧。直到明天早上之前我也没办法再做什么事了,希望到时候我会有一副新眼镜。我们不妨好好睡一觉,早点起床。我再好好想一想。”
  “那晚餐呢?”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啊,当然,晚餐。晚餐时间已经过了,僧侣们都到礼拜堂晚祷去了。但是厨房说不定还开着,去找点东西去吧。”
  “偷吗?”
  “问萨尔瓦托要吧,他现在不是你的朋友了吗?”
  “可是他会偷的呀!”
  “你看守着你的兄弟吗?”威廉引用该隐(译注:亚当与夏娃的长子,杀害其弟亚伯)的话。但我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同时说明上帝是伟大而宽容的。所以我去找萨尔瓦托,发现他在马厩附近。
  “一匹好畜生,”我望着布鲁纳勒斯点点头,闲扯道,“但愿我能骑骑它。”
  “那可不行,它是院长的马。不过美丽的马不一定跑得快。”
  他指着一匹强壮但有点丑陋的马:“那一匹也很好……还有这一匹……”
  他想要再指第三匹马给我看。他那几句滑稽的拉丁文使我发笑。
  我问他:“你打算怎么照料那匹马呢?”
  他对我说了一个奇怪的故事。他说任何一匹马,即使是最老、最弱的,都可以让它跑得和布鲁纳勒斯一样快。只要在它的燕麦里混入一种叫婆罗双树的药草,让它吃下去,再用公牛油涂在它的腿上。然后你跨上马背,将马头转向东,在它的身边低语:“尼坎德,马开沃,和梅其扎。”三次,再踢马腹。那匹马会向前急驰,一小时跑的路可能要布鲁纳勒斯跑上八小时。假如你在马脖子上挂上狼牙,马儿纵情疾奔时,更是轻快自如,毫不费力。
  我问他是不是曾试过这种方法。他靠向我,附在我耳边低语,呼气十分难闻。他说那很困难,因为现在种植婆罗双树的只有主教和他们有权势的朋友,利用它来增加他们的力量。然后我不再和他瞎扯了,告诉他说今晚我的导师想在房里看点书,所以希望在房里吃晚餐。
  “我会做,”他说,“我会做乳酪饼干。”
  “怎么做呢?”
  “简单。在乳酪变得太硬之前,你把它切成一块一块或一片一片的。然后你加上一点猪油,在小炭火上面烤一烤。等乳酪变软后,将它们两块两块叠在一起,立刻送上桌去,因为这东西一定要趁着又软又热的时候吃。”
  “那么,就吃乳酪饼干吧。”我对他说。
  他要我等一会儿,便走进厨房去了,半小时后他回来了,手上端了一个盖了一块白布的盘子,香味令人闻了垂涎三尺。
  “拿去。”他说着,把盘子递给我,又拿出一盏装满了油的大油灯给我。
  “干什么用的?”我问他。
  “我还要问你呢!”他狡猾地说,“今晚你的导师要到什么黑暗的地方去不是就用得着了?”
  看来萨尔瓦托知道的事还真不少。我没有再问他话,端着食物去找威廉。我们吃过东西后,我便退回我的房间。至少那是我的借口。我必须找到乌伯蒂诺,所以我偷偷摸摸地又到礼拜堂去了。
 
第二十一章
  晚祷之后
  乌伯蒂诺对阿德索说出了多尔西诺兄弟的故事,阿德索回想起其他的故事,并独自潜到图书室里去阅读,他遇到一个少女,美丽而又可怕,如一支严阵以待的军队
  我在圣母像前找到了乌伯蒂诺,一语不发地跪在他一旁,假装(我坦白承认)低头默祷。好一会儿后,我才鼓起勇气和他说话。
  “神圣的父,”我对他说,“我可以请求您的启发和忠告吗?”
  乌伯蒂诺看着我,握住我的手,站起身,领着我走向一张长凳,两人并排坐下。他紧紧拥抱了我一下,我感觉到他的呼气轻拂过我的脸。
  “亲爱的孩子,”他说,“我这个可悲的罪人乐于抚慰你的心灵。你有什么困扰呢?渴慕吗?”他关切地问,“对肉体的渴慕?”
  “不是的。”我红着脸回答,“我的心灵若有渴慕,是为了想要知道太多的事情……”
  “那是不好的。上帝知道万事万物,我们只能敬仰它的知识。”
  “但是我们也必须区别善恶,了解人类的情欲。我是个见习僧,但将来我会成为一个修士和神父,有一天我能辨认它时,才能教导别人辨认它。”
  “你说得不错,孩子。那么,你想知道什么呢?”
  “异端的毒害,神父。”我虔诚地说。然后又一口气说道,“我听到别人说过一个引诱他人堕落的坏人:多尔西诺兄弟。”
  乌伯蒂诺沉默了半晌后,才开口说道:“不错,那天傍晚你听威廉兄弟和我谈起过他。可是这是个令人伤痛的故事,我并不怎么愿意说它,因为它会使你——(是的,就这一点而言你是应该知道,借此得到有用的一课)——因为,它会使你明了忏悔的爱和净化世界的希望可能产生流血和杀戮。”他变换了一下位置,松开按着我肩膀的双手,但一只手仍放在我的颈背,仿佛只是要把他的知识或他的激动(我不知道是前者还是后者)传达给我。
  “这件事得追溯到多尔西诺兄弟之前,”他说,“大约六十多年前吧,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那是在帕尔玛,一个叫葛拉德·史迎理的人开始传教,奉劝人们过一种忏悔的生活。他会一路走一路叫喊:‘裴尼坦吉特!’那是没受教育的人对‘忏悔赎罪’的说法。他带引他的信徒,模仿十二使徒,称他的教派为使徒教团,他的信徒们都要像穷困的乞丐一样走遍世界,只靠别人的救济维生……”
  “就像佛拉谛斯黎。”我说,“这不是上帝的旨意和你们圣方济格修会的宗旨吗?”
  “是的。”乌伯蒂诺有点犹疑地承认了,轻轻叹了一口气,“但葛拉德大概太过分了。他和他的信徒被指控否定神职者的权威和弥撒与告解的仪式,而且成为懒惰的流浪者。”
  “可是圣方济格修会也受到同样的指控啊。麦诺瑞特修士们不是说当今教皇的权威不该被认可的吗?”
  “是的,但不是所有神职的权威。我们麦诺瑞特修士本身就是神职者。孩子,要区别这些事情是很困难的,善恶之间的分界线是很不明显的……就某方面而言,葛拉德是犯了错,而且因异端的行为而有罪……他要求加入麦诺瑞特修会,但我们的兄弟不接受他。白天他逗留在我们的教堂里,看见麦诺瑞特修士的穿着打扮,便学他们蓄长发留胡须,穿上凉鞋,并披上麦诺瑞特的僧袍。因为任何人想要找到新的会众,往往会仿效圣方济格修会的某些形式。”
  “那么他的用心是好的……”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但是在某一点上他又做错了……在白色长袍上披上白色披肩,又留了长发的他,很快地被一般人赞誉为圣人。他卖掉了他的一幢小屋,拿了钱之后,便站在一块古代的地方长官发布消息时所站的岩石上,手里拿了一袋金子,他并没有把金子散发给穷人,却叫来了在附近赌钱的几个流氓,把金子丢给他们,说道:‘谁有本事就拿去吧。’那些流氓拿走了金子,豪赌散尽。他们冒渎了上帝,而把金子给了他们的葛拉德听说了这件事,却丝毫不觉羞耻。”
  “但圣方济格不是也抛弃了一切世俗的财物吗?今天我又听威廉说,他到墓地去向兀鹰和乌鸦传教,而且和麻风病患者在一起——也就是说那些被自称是道德之士的人所抛弃的渣滓……”
  “是的,但葛拉德却犯了错。圣方济格从未和神圣的教会起冲突,福音上叫人把金钱散发给穷人,而不是恶徒。葛拉德施予,却没有得到任何报偿,因为他施予的对象是坏人。他有了一个坏的开始,一个坏的延续,和一个坏的结果,教皇格雷戈里十世反对他的会众。”
  “也许,”我说,“比之于批准了圣方济格修会的教皇,格列哥里十世的心胸比较狭窄吧……”
  “也许是的,但葛拉德做错了事,而相反的,圣方济格却明白他自己在做些什么。最后,孩子,这些养猪看牛的人突然间变成假使徒,想要过着快乐的生活,坦然接受别人的救济!但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他又迅速接口说,“葛拉德为了聚集这些仍是犹太信徒的使徒,竟然为自己行了割礼,违反保罗对加拉太人所说的话——你也知道许多圣人都宣称未来基督之敌将来自割过包皮的种族……但葛拉德做了更难以原谅的事:他到处招募单纯的群众,说:‘和我一起到葡萄园去吧。’那些不认识他的人便跟着他进入了别人的葡萄园里,以为是他的园子,进而吃了别人的葡萄……”
  我鲁莽地说:“麦诺瑞特教团也不赞成私有财产吧。”
  乌伯蒂诺严厉地瞪视我:“麦诺瑞特修士遵循教规过着贫穷的生活,但他们从未要求别人也都一样贫穷。你不能无故地攻击好基督徒的财物;好基督徒会指责你是个盗匪。葛拉德的情况便是如此。他们说最后他为了测试自己的意志力和决心,便和妇女共睡,对她们却没有任何情欲;但当他的信徒想要仿效他时,结果就大不相同了……哦,这些不是血气未定的男孩应该知道的事。女人是魔鬼的器皿……然后他们开始起了内哄,互相争斗,邪恶的事便发生了。然而还是有许多人来加入葛拉德,不仅是乡下人,还有城里的人、同业公会的会员。葛拉德要他们脱光衣服,赤身露体,效法赤裸的基督,又派他们到世界各地去传教,但是他自己却穿着一件白色的无袖长袍,质料坚韧,看起来不像一个僧侣,倒像是个小丑!他们在露天的空旷之处,但有时他们也会爬进教堂的讲道坛里,骚扰虔诚的教徒聚会,把他们的传教士赶走。有一次在意大利东北部的拉温那城圣奥瑟教堂里,他们将一个小孩放到主教的宝座上。他们自称是乔西恩教义的继承人……”
  “可是圣方济格修会也是呀!”我叫道,“波尔戈·圣多尼诺的杰拉德,还有你,也都这么宣称的!”
  “别激动,孩子。弗洛里斯的乔西恩是个伟大的先知,他也是第一个明了圣方济格将会开始改革教会的人。但是假使徒却利用他的教义来掩护他们的愚行。葛拉德身旁有女使徒,叫特丽琵亚或丽琵亚吧,声称她有预言的天赋。一个女人,你明白吧?”
  “可是,神父,”我反驳道,“上一回你自己不也谈到蒙特法尔科的克拉尔和福利尼奥的安琪拉……”
  “她们是圣徒!她们过着谦逊的生活,承认教会的力量,她们从未自称有预言的天赋!而假使徒却声言那个女人可以到各地去传教,就和许多异教徒的说法一样。他们不认为结婚和不结婚有什么差别,觉得任何誓言都不是永久性的。简而言之,我也不多说那些你似懂非懂的可悲故事了,最后帕尔玛的欧比若主教决定拘捕葛拉德。但此时发生的一件奇怪的事,使你明白人性是多么软弱,异端的杂草又是多不可疏忽。因为到末了主教释放了葛拉德,并且亲自接待他,对他所说的笑话大笑不已,甚至留下他当逗笑的小丑。”
  “为什么呢?”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不知道——也许我该说,恐怕我知道。主教是个贵族,不喜欢城里的商人和工匠。也许他并不介意葛拉德以他的贫穷论传教反对他们,或者不在乎葛拉德从乞讨救济物变本加厉为抢劫。不过后来教皇出面干涉,主教才又恢复合宜的严酷,葛拉德最终被指控为异教徒而处以火刑。那是在本世纪初的事。”
  “这些事和多尔西诺兄弟有什么关联呢?”
  “它们是相关的,由此你可以明白异端并不随着异教徒的毁灭而消失。这个多尔西诺是个神父的私生子,住在意大利北部的诺瓦拉教区。他人小心智敏锐,又读书识字,但他从收留他的神父家里偷了东西,向东逃跑,到了特兰特城。他在这里重新传扬葛拉德的教义,但更像个异教徒,自称是上帝惟一真正的使徒,又说一切都应该是在爱中共享的,和所有的女人杂陈并睡是合法的,因此没有人可以被指责为蓄妾,他自己更与一对母女同时交往……”
  “他真的宣扬这些主义吗?或者只是有人指控他做这样的宣扬?我听说过有些修士也被控诉同样的罪行,例如蒙特法尔科的那些僧侣……”
  “胡说。”乌伯蒂诺尖锐地打断我的话,“他们已不再是僧侣了,他们是异教徒,而且和多尔西诺同流合污。更有甚者,你再听我说,多尔西诺兄弟后来又做了什么事,才会被称为一个邪恶的坏人。我并不知道他是怎么通晓假使徒的教导,说不定是他年少时曾经过帕尔玛,听过葛拉德传教。我们只知道葛拉德死后,他仍和波隆那区的异教徒保持联系,而且他是在特兰特开始传教的。他在那里诱拐了一个出身贵族的美丽少女玛格丽特,或者是她引诱他吧,正如荷露伊斯诱惑阿贝拉,因为——绝不要忘记——魔鬼是通过女人渗入男人心里的!出了那件事后,特兰特的主教将他逐出该教区。但那时多尔西诺已吸收了一千多个信徒,他开始长途跋涉,回到他的出生地。沿途又有许多人被他的话所迷惑,加入了他的宗派,或许有不少瓦尔登西异教徒,也在他途经我们所住的山区时成为他的同伙,也有可能是他自己要加入这地区的瓦尔登西教徒前往北方的。等他抵达诺瓦拉区,多尔西诺发现情况对他的暴动有利,因为以瓦西里主教之名治理盖提内拉城的封臣被民众驱逐了,民众们认为目无法纪的多尔西诺是他们最好的同盟。”
  “那个主教的封臣做错了什么事吗?”
  “我不知道,那也轮不到我来评判。但你该知道,在许多事例中,异端都是反对领主的,因此异教徒总是以宣扬圣母的贫穷为始,最后无可避免地卷入权力、战争、暴力。在瓦西里城中,有些家族之间有所冲突,假使徒们便乘此机会,这些家族也利用假使徒们所引起的混乱。封建君主雇用外籍佣兵抢劫市民,市民们只有向诺瓦拉主教寻求保护。”
  “真是个复杂的故事。但是多尔西诺站在谁那边呢?”
  “我不知道。他自成一派。他在这一切骚乱中到达此地,看出这正是借贫穷之名鼓吹卖命的人反对财产私有制的好机会。多尔西诺和他的信徒——现在已超过三千人了——在附近的一座山丘扎营而居。这座山被称之为‘秃山”就在诺瓦拉城外,他们在山上建了简陋的小屋和要塞,由多尔西诺统治那些无耻杂居的男女。他自那里寄信给他的信徒,详述他的异教教义。他说他们的理想是贫穷,他们并不受任何服从外界的誓言所约束。而他,多尔西诺,是上帝派来破除预言的秘密,并重新诠释《旧约》和《新约》的内容。他称不属于教派的神职人员——传教士和麦诺瑞特僧侣——为‘魔鬼的使者”免除了每个人服从他们的义务。
  “他又将上帝子民的生存分为四个时期:第一是《旧约》时期,雅各的十二子和先知,在耶稣基督降临之前。当时婚姻是好的,因为上帝的子民必须繁衍、增加。第二个时期是基督徒和使徒的时期,这也是个神圣而且贞洁的时代。接着便是第三个时期,教皇为了管理民众,首次接受了世间的财富。但当时人类开始从上帝的爱中迷失,圣本尼迪克特出现,反对所有世俗的财物。当圣本尼迪克特教团的僧侣们又回头积聚财富时,圣方济格和圣多明俄修会出现了,比圣本尼迪克特更严厉地反对世间的权力和财产。最后到了现在,许多高位神职者的生活又一次和那些训诫相抵触。我们已到了第三时期的末期,必须遵循使徒的教导才行。”
  “那么多尔西诺所传扬的,就是圣方济格修士们曾经宣传过的,而你自己,神父,不也是一位圣方济格修士吗?”
  “啊,是的。但他又从这些教义中推衍出狡黠的理论!他说,为了结束这堕落的第三个时期,所有的圣职者、僧侣一和修士,都必须接受残酷的死亡;他说教会所有的高位神圣者,所有的神父、修女、信教的男女,每一个属于麦诺瑞特修会的人、隐士,甚至教皇波尼菲斯,都要被他,多尔西诺所选择的皇帝所杀绝,这个皇帝就是西西里的弗莱德里克。”
  “但是弗莱德里克不就是在西西里热诚接纳被逐出翁布里亚的主教们,现在已称为路易的皇帝吗?麦诺瑞特修会不是也要求他摧毁教皇和枢机主教的俗世力量吗?”
  “那是异端的特点,将最正直的思想扭曲变形。再说它们违反了上帝和人类的法则。麦诺瑞特修会从未要求皇帝杀死其他的僧侣。”
  现在我知道他当时是错了。因为几个月后,当那个巴伐利亚人在罗马建立了他自己的修会,马西留斯和其他忠于教皇的勒诺瑞特僧侣,也提出了和多尔西诺同样的要求。我并不是说多尔西诺是对的;只能说马西留斯也是错的。但当时我不免怀疑(尤其是下午和威廉谈过话之后)追随多尔西诺的那些愚民,是否可能分辨出主教和多尔西诺的允诺有什么差别。他以一种神秘的形式,把正教教徒所传扬的付诸实行,所以有罪吗?或者这正是不同之处?我们应该等待上帝把它的圣徒所允诺的赐给我们,而不该尝试借着世间的方法去获得吗?现在我知道这个论点,也知道多尔西诺何以是错的:事物的常态是不可加以改变的,尽管我们必然热切地希望它改变。那天傍晚我的思想矛盾极了。
  “而且,”乌伯蒂诺对我说,“异教徒总是大言不惭。1303年,在第二封信中,多尔西诺自命为使徒集会之首,又命玛格丽特——一个女人、贝加莫的龙其涅、诺瓦拉的弗莱德里克、亚伯·卡伦丁和勃乐西的瓦尔德里克为他的副手。他开始叫嚷着关于接续的未来教皇,两个好的,第一个和最后一个;两个坏的,第二个和第三个。第一个是克里斯蒂安,第二个是博尼费斯八世;预言家说他:‘你自负的心使你蒙羞,哦,你这个活在峭壁缝隙间的人。’第三个教皇未被指名,但耶利米说他:‘看,像头猛狮。’而且——败坏廉耻!——多尔西诺认为这头猛狮就是弗莱德里克。多尔西诺还不知道第四个教皇是谁,他将会是约钦姆院长所说的神圣教皇,天使教皇。他是上帝所选的。到那时多尔西诺和他的信徒(这时已增加到四千人)便会一起接受神的恩宠,教会也会更新,直到世界末日。但在他来临之前的三年前,邪恶将会达到极点。多尔西诺便试着这么做,把战争带到各地。第四个教皇——由此可以看出魔鬼如何捉弄他的密友——却是克莱门特五世,宣布要扑灭多尔西诺。一点也不错,因为这时期在多尔西诺的信中有诸多无法和正教调和的理论。他指责罗马教会是邪教,说僧侣没有服从的义务,现在神灵的力量已都传给使徒教团了,只有使徒能够代表新教会,使徒可以宣判婚姻无效,只有加入使徒教团才能得救,教皇不能赦免罪责,教民不该付教区税,没有誓言的生活会比有誓言的生活更完美,一所供神的教堂和马厩没什么两样,在树林里和在教堂里都可以礼拜基督。”
  ‘他真的说了这些话吗?”
  “当然,这是无庸置疑的。他在信中写了这一切理论。但很不幸地他还做了更坏的事。他在秃山定居后,开始劫掠山谷里的村庄,突袭他们以获取财物——简而言之,他公然对附近的乡镇发动战争。”
  “那些乡镇都反抗他吗?”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这就不得而知了。也许有些村庄支持他吧。我刚才跟你说过了,他巧妙地利用当地的纷争。同时冬天来了,1305年的冬天,是近几十年间最为严酷的,沟有浮尸,野有饿殍。多尔西诺写了第三封信给他的信徒,更多人加入了他的宗派,但在那山上过活并不好受,他们饥寒交迫,只有吃马肉和其他动物的肉,煮草根和树皮,有许多人饿死了。”
  “现在他们所对抗的又是谁呢?”
  “瓦西里主教向克莱门特五世求助,消灭异端的运动开始了。任何参与运动的人都可获得大赦,萨瓦的路易、伦巴第的裁判官、米兰的总主教都立刻响应。有许多人背起十字架,援助瓦西里和诺瓦拉的人,甚至来自萨瓦、普罗旺斯、法兰西;瓦西里主教任最高指挥官。两军的前锋经常短兵相接,但多尔西诺的要塞坚固难攻,而且坏人也得到了帮助。”
  “谁帮助他们呢?”
  “别的坏人。我相信这些人乐于挑起骚乱。然而,到了1305年底,异教首领被迫放弃秃山,留下伤残病弱的人,迁进吉非洛的领域内,固守在一座山上。那座山当时被称为竹北乐山,后来被称为庐北乐山,因为它成为教会叛徒的堡垒。不管怎么说,我无法把所有的事巨细靡遗地全都说给你听。经过可怖的几场屠杀,最后叛徒被迫投降了,多尔西诺和他的信徒被捕,公平地处以火刑。”
  “那个美丽的玛格丽特也被烧死了吗?”
  乌伯蒂诺注视我:“你原来还记得她是个美女吗?是的,据说她很美,许多当地的君主都想救她免除火刑,娶她为妻。可是她不愿意,和她执迷不悟的爱人一样被烧死了。这可以使你得到一个警惕:提防巴比伦的妓女,即使她以最动人的外形出现。”
  “现在请您告诉我吧,神父,我听说修道院的管理员,也许还有萨尔瓦托,曾见过多尔西诺,而且跟他在一起过……”
  “嘘!不要说出这种不假思索的话。我是在一所麦诺瑞特的修道院里遇见管理员的。我不知道在那里之前,雷米吉奥曾待过什么地方。我知道他是个好僧侣,至少以正教的立场而言。至于其他的,唉,肉体是脆弱的……”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这些不是你该知道的事。”他将我拉近,再一次拥抱我,并指着圣母的雕像,“你该认知纯净的爱。她是个最纯净的女性,所以你可以说她是美丽的,就像在《歌中之歌》的爱人。”他说着,脸上泛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神采,就像那天院长谈到他那些圣器上的金子和宝石时,“在她身上,即使是身体的优雅也象征着天堂的美,因此雕刻家才在她身上赋予了女人应有的一切优雅,来颂扬她。”他指着圣母纤柔的胸部,裹了一件缀有花边的上衣,被圣婴的小手抚摸着,“你看!正如学者们所说:胸部也是美的,微微隆起,只是微微的,并不是放荡丰满,压抑着但不是萎缩的……在这最甜美的幻影之前,你有什么感觉呢?”
  我蓦地涨红了脸,觉得胸膛里有一股火焰燃起。乌伯蒂诺一定体会到这一点了,或是瞥见我红通通的脸颊,因为他迅即接口道:“但是你必须学习扑灭超自然之爱的火。就连圣人也很难做到这一点的。”
  我颤抖地问:“怎么才能认出好的爱呢?”
  “爱是什么?在这世界上,不管是人或是魔鬼或任何东西,都比不上爱那么令我怀疑,因为惟有它最能穿透心灵。这世间的一切,都没有爱的丰盈,也不像爱那么刻骨铭心。因此,除非你有征服它的武器,被爱所困的灵魂就好像投入了无底的深渊。我相信,没有玛格丽特的诱惑,多尔西诺不会那么胆大妄为;要不是在秃山上那杂交而混乱的生活,也不会有那么多人被他的叛乱所引诱。我要提醒你,我对你说这些事并不只是关于邪恶的爱,这种爱是属于魔鬼的,当然应该闪避;我所说的也包括了上帝和人类之间的爱,以及人类和他的邻居之间的爱,也就是好的爱。两三个人,男人或女人,真诚相爱,彼此喜欢,希望永远亲密过活,这是常见的情景。我承认,我对最贞洁的女人也有过类似的感觉,例如安琪拉和克拉尔。啊,那也是不应该的,尽管那是精神上的,并怀有上帝之名……因为即使是心灵所感觉的爱,先是热切的,然后沉溺,也会造成混乱。哦,爱有许多特质,首先心灵会变得更温柔,继而痛苦……接着它会感受到真爱的温馨,叫喊,呻吟,像被丢入锻铁炉内熔成石灰的石头,碎裂,被火焰所舔舐……”
  “这是好的爱吗?” ※棒槌学堂&精校E书※
  乌伯蒂诺抚抚我的头。我望着他,看见他眼底漾着泪光。
  “是的,这就是好的爱。”他放下了按在我肩上的手,“可是要辨别好的爱和邪恶的爱是多么困难啊。有时当魔鬼诱惑你的灵魂时,你觉得自己就像个颈子被吊住的人,双手绑在身后,眼睛也被蒙了起来,吊在绞首台上,却还活着,没有帮助,没有依赖,没有补偿,在半空中悬荡……”
  他的脸上有交错的泪水和汗珠:“你走吧。”他对我说,“我已经把你想要知道的事情告诉你了。这一侧是天使的座席;那一边却是地狱的深渊。去吧,赞美天主。”他又在圣母像前跪了下来,我听见他轻声啜泣,他又开始祷告。
  我没有离开礼拜堂。和乌伯蒂诺的这段谈话点燃了我的心,我的五脏六腑间有一股奇怪的火焰和一种难以名状的骚动。也许就为了这个原因,我不想服从命令,决定一个人潜入图书室。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想找什么东西,我只想独自探索一个未知的地方。想到我可以自己行动,不必借助于老师,我便觉得兴奋。一如多尔西诺登上庐北乐山一般,我爬上了楼梯。
  我带着油灯,(为什么我会带着它呢——是不是我本来就已怀有这个秘密计划?)走进藏骨堂,不仅目不斜视,眼睛几乎还是全闭的。不一会儿我就到了写字间。
  我相信这是个决定性的一晚,因为当我在书桌之间踱步时,我瞥见有一张桌子上放了一本摊开的手稿,必然是一位僧侣正在抄写的《多尔西诺兄弟异端史论》。我想那大概是圣塔布诺的彼德所坐的桌位,我听说他正在写一部异端的历史(在修道院接二连三地出事之后,他便放弃写这本史籍了——不过我们还是别跳到前面去)。所以那本书放在那里是很正常的。另外还有一些相关的论述,例如讨论自笞派苦修者和培塔利尼教团的书。但我却认为这是一种超自然的征象,我不知道是天国的,或是恶魔的,总之我迫切地弯身阅读那部著作。那本书并不很长,我在书中也找到了乌伯蒂诺不曾对我说过的事,作者显然目睹过一切,而且想象力也为那个事件所鼓励。
  我读到1307年3月复活节前一天的礼拜六,多尔西诺、玛格丽特和龙其涅终于被捕,如何被带到比埃拉城里,交给了主教,等待教皇的决定。教皇听到这消息后,派人送信给法兰西王菲利普,信上写着:“我们接获最令人高兴的消息,狂喜雀跃,因为恶魔之子,最可怕的异教徒多尔西诺,在费尽千辛万苦,经历过许多危险、屠杀和争战之后,终于和他的手下一起被捕入狱。多亏我们的雷尼尔兄弟,瓦西里主教,在圣餐之日时将他逮捕。许多和他在一起的人,都感染了传染病——也在同一天被杀。”
  教皇对犯人毫不怜悯,下令主教将他们处死。同年六月一日,这些异教徒被交付刑场。该城的钟喧闹地响起时,那些异教徒被推进一辆篷车里,四周是执刑的刽子手,后面跟着义勇军,绕行全场,在每一个角落,行刑者拿着烧红的钳子烧烫罪犯。玛格丽特最先被烙。接着是多尔西诺,他脸上的肌肉一丝也不曾移动,当钳子烙到他手脚上时,他也没发出半声呻吟。然后篷车继续前进,执刑者将他们的铁器插进盛满了火炭的炉子里。多尔西诺又受了许多苦刑,仍然一声也不吭,虽然他们把他的鼻子割下时,他曾耸了一下肩膀,而当他们扯下他的阳物时,他长叹了一声,像是不由自主的呻吟。他所说的最后几句话似乎毫无意义,警告众人说他将会在第三天升起。然后他被活活烧死,骨灰被风吹散。
  我抖着双手把手稿合上。据乌伯蒂诺所言,多尔西诺犯了许多罪行,可是他也被可怖地烧死了。被绑上火刑柱时,他的行为是那么……怎么样呢?像烈士一样坚定,或是像堕入地狱的人那么傲慢?我拖着步子摇摇晃晃地爬上通往图书室的楼梯时,意识到为何我会如此困扰。我突然忆起了几个月前,我刚到达托斯卡纳不久,所曾目睹的一幕。事实上,我倒奇怪先前怎么会将它忘了,似乎我受苦的心灵想要把这梦魔般的记忆抹除。也许,我并没有将它忘怀,每次我听别人谈起佛拉谛斯黎时,那一幕不就浮现在我的眼前吗?只是我立刻便将它挥开,仿佛目睹那骇人的场面便是一种罪恶。
  我在佛罗伦萨时,曾看见一个人被绑在木桩上烧死,也就是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听人谈起佛拉谛斯黎。那是我在比萨和威廉兄弟会晤之前不久的事。威廉的行程延误了几天,我父亲便让我先到佛罗伦萨去,参观以美丽享誉于世的教堂。我在托斯卡纳境内游玩,一边练习意大利的话,最后在佛罗伦萨住了一个礼拜,因为这城市是我向往已久的地方,我希望能较深入地探讨它。
  我刚抵达之时,便听说有一场惊动全城的大审判。一个异教的佛拉谛斯黎信徒被控犯了反对正教、在主教面前叫嚣等罪行,即将付诸严厉的裁判。我跟着那些告诉我这件事的人,走到举行审判的地方去。有些人说这个叫迈克尔的兄弟,实际上是个很虔诚的修士,他宣扬忏悔和贫穷,重复圣方济格的话,只因为有些恶毒的女人假意求他告解,然后诬赖他有异端的言论,他才被送到裁判官的面前。而且,主教的手下又在那些女人的屋内将他捕获。这事实令我惊讶,因为圣职者无论如何也不该在这种不适当的情况下,到执行圣礼的人家里去的。不过,这大概就是佛拉谛斯黎教团的一个弱点,这种不考虑礼仪的缺欠,所以一般人才会视他们为异教徒,并认为他们有暖昧的行为(正如人们说卡萨信徒是布格瑞和鸡奸者)。
  我到达圣萨尔瓦多教堂时,审判正在进行。由于教堂外挤满了人,我无法进去。不过,有些人攀上围有铁栅的窗子,看得见也听得见教堂内的情形,并随时说给下面的群众听。裁判官正在念迈克尔修士前一天的招供,说他宣传基督和他的使徒“没有个人或共同的财物”。但迈克尔抗议公证人在上面加了“许多虚妄的结论”,他大叫(我在外面也听见了):“审判那一天你们将得为自己辩护!”但裁判官继续念他们所写出的招供,最后他们问他愿不愿意谦卑地遵循教会和所有市民的决议。我又听见迈克尔大声喊道:他只愿遵循他所相信的,亦即他“相信基督是贫穷的,而且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教皇约翰二十二世才是异教徒,因为他所说的正好相反”。接着是一场辩论,包括许多位圣方济格修士在内的裁判官,设法要他明白《圣经》里并没有他说的那些话。他却反过来指控他们违反了修会的教规。他们攻击他,问他是不是自认为比他们还要了解《圣经》。顽固的迈克尔兄弟仍和他们争论。于是他们开始拿话激怒他,说些诸如“那么我们要你承认基督拥有财物,而约翰教皇是个天主教徒,也是个圣人”的话。迈克尔却毫不让步,说道:“不,他是个异教徒。”他们说从没看过一个死到临头还这么冥顽不灵的人。但我听见教堂外的群众有许多人将他比做面对法利赛人的基督,我意识到不少人都相信迈克尔兄弟是圣洁的。
  最后主教的手下将他带回监牢里去。那天晚上,我听说有许多僧侣,也就是主教的朋友,都去侮辱他,并且命令他取消前言。可是他的回答却异常坚决,他对他们每个人重复道:基督是贫穷的,圣方济格和圣多明俄也都这么说。又说如果他公然声明这个主张就必须被烧死,他也不觉得遗憾,因为不久他就可以亲眼看见《圣经》上所描述的,启示录的二十四位长老、耶稣基督、圣方济格和光荣的殉教者。他说:“假如我们阅读圣徒们的教义时便已十分热切,那么我们渴望加入他们所感到的热切和喜悦,不知更增加了多少倍?”听了他这些话后,裁判官沉着脸离开了监狱,威严地叫道:“他是被魔鬼迷了心窍了!”
  第二天我们听到判决已经确定。我到主教的官邸去,看判决文件,并且在我的笔记本上抄一部分下来。
  那上面详细描述了迈克尔所犯的罪行;其中有一项是我认为最不可饶怒的,虽然我不知道(考虑审判的过程)他是不是真的承认了这个罪状。简而言之,那上面写着迈克尔声称圣托马斯·阿奎那并不是一个圣人,也未享有永恒的拯救;正相反的,他受到谴责,而且被贬落地狱!判决书上的结论是,由于被告不知悔改,因此罪刑确立。
  判决公布后,更多教会的人到监牢去,警告迈克尔将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听见他们说:“迈克尔兄弟,法冠和罩袍都已做好了,上面画了佛拉谛斯黎和魔鬼的图样。”恐吓他,并强迫他在最后关头取消前言。但是迈克尔却跪了下来,说道:“我相信在柴火旁边将会站着我们的父圣方济格,我更相信耶稣基督和十二使徒,光荣的殉教者圣巴托罗缪和圣安东尼,也都会在我的身旁。”最后一次拒绝了裁判官的请求。
  第二天早上,裁判官聚在主教官邸前的桥上,我也挤到那里去;仍然戴着手铐脚镣的迈克尔兄弟,被带出来面对着裁判官。
  他的一个忠诚的信徒在他面前跪了下来,接受他的祝福。这个信徒立刻被武装卫兵拘捕,带到监狱去。然后,裁判官再度对犯人宣读判决,并问他是否愿意忏悔。每念到他是异教徒的句子时,迈克尔就回答:“我不是异教徒。我是个罪人,但却是天主教徒。”
  当正文说道:“最可敬而且神圣的教皇约翰二十二世”,迈克尔就会说:“不对,他是个异教徒。”接着主教命令迈克尔上前向他下跪,迈克尔说任何人都不该向异教徒下跪。他喃喃地说道:“上帝宽恕我吧。”然后一项仪式开始了。他的僧衣被一件一件地脱下来,最后只留下一件佛罗伦萨人称之为“修巴”的小裙子。依照惯例,一个神父被剥掉法衣,也就是解除了僧职。紧接着,他们就在他的手指上烙印,又把他的头发剃光。然后他被交给了卫士,他们粗暴地对待他,为他上了镣铐,又将他带回监狱去。他一边前行一边对群众喊道:“拥有财物的便是异教徒!”我听说次日他就将被送上火场。我相信他这样的做法是错误的,这显示了他被培塔利尼的异论腐化了。
  最后到了行刑的那一天,一个共和国的长官到牢里去找他,友善地问迈克尔是怎样的一个人,为什么那么固执,坚决不肯确认所有的人所肯定的,并接受圣母教会的主张。但是迈克尔粗暴地说:“我相信耶稣基督是贫穷的,而且钉上了十字架。”那个长官无可奈何地走了。然后卫兵们来了,把迈克尔带到中庭。主教的代理人再一次对他宣读了招供及判决。迈克尔再一次打岔,抗议硬扣到他头上的罪名。那些实在是很难解的罪状,我记不很清楚了,当时也并不十分了解。但很显然的,就是这些罪状决定了迈克尔的死,以及佛拉谛斯黎的迫害。我不明白为什么教会的人和俗世的武力强烈反对主张过贫穷生活,并说基督并不拥有世俗财物的人。我心想,他们应该怕那些生活富裕,从别人那里取得金钱,买卖僧职,使教会蒙上罪恶的人才对呀。我再也忍不住沉默不语,便把我的想法对站在我旁边的人说了。他嘲讽地笑笑,告诉我说一个将贫穷付诸实行的僧侣,无异是为群众设立了坏榜样,因为那样一来,人们就无法接受不实施贫穷的僧侣了。而且他又说,宣扬贫穷是在人们的脑子里灌注了错误的观念,人们将会认为他们的贫穷是一种骄傲的来源,而骄傲的想法会导致许多骄傲的举动。最后,他说我该知道宣扬僧侣过贫穷的生活就是站在皇帝那一边,那会使得教皇不高兴的,虽然这是什么道理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在我看来,那些都是绝佳的理由,尽管是由一个缺少学识的人口中说出来的,只是除了此刻我想不通为什么迈克尔兄弟要以这么可怖的死法来取悦皇帝,或借以平息宗教团体之间的论战。
  事实上,有些人说:“他不是圣人,他是路易派来在市民间激起骚动的。佛拉谛斯黎就是托斯卡纳人,但在他们的后面还有皇帝撑腰。”
  另一些人说:“他是个疯子,他被魔鬼迷了心窍,充满了自责,自以为是个殉教者;他们让这些僧侣读了太多关于圣人言行的记载了,应该让他们娶太太比较好!”
  还有一些人说:“不,所有的基督徒都应该像他一样,在异端充斥的时代,坚守他们的信仰。”
  我听着此起彼落的议论,不再知道自己有什么想法了,只是直视前方,望着有时会被群众挡住的迈克尔。我所看见的那张脸并不属于尘世,就像我有时在心醉神驰的幻觉中所看到的圣徒雕像。刹那间我了解了,不管他是个疯子或是个先知,他是真心想要死的,因为他相信他可以以死击败他的敌人,无论他的敌人是谁。我也领悟到他的典范将会引导其他人从容就死。至今我对那些如此坚决不屈的人仍感到惊讶,我不知道是一种对真理的骄傲的爱,将他们导向死亡,抑或是一种对死亡的骄傲的欲望,引导他们维护真理,虽然那只是他们所相信的真理。
  我感到既敬佩又恐惧。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但我们再回头说死刑的执行吧,因为现在所有的人都涌向了迈克尔将被处死的地点。
  卫兵们将他带出了大门,他身上只穿了那件“修巴”,后面破了几个洞。他大步前行,低垂着头,喃喃地祷告,看起来确实像个殉教者。
  人群难以置信地汹涌,有许多人喊着:“不要死!”
  他会回答:“我要为基督而死。”
  他们又对他说:“但是你不会为基督而死。”
  他说:“那么我为真理而死。”
  他们走到一个叫“普罗康瑟角”的地方时,有个人对他喊道:为他们每个人向上帝祷告吧。于是他祝福着群众。
  到了侵信教会,他们对他叫道:“救救你自己吧!”
  他回答:“死使人免于犯罪!”
  在旧市场时,他们喊着:“别死,别死!”
  他答道:“拯救你们自己不要堕入地狱。”
  到了新市场,他们高喊:“忏悔,忏悔!”
  他回答:“为你们的高利贷忏悔吧。”
  快走到圣十字大教堂时,他看见和他同一修会的僧侣站在台阶上,便怒斥他们不遵循圣方济格的教规。有些僧侣耸耸肩,但其他的僧侣都羞愧地把头巾拉下,将脸遮盖起来。
  往正义门走去时,有许多人对他说:“撤销你的主张吧!别坚持就死啊!”
  他的回答是:“基督为我们而死。”
  他们说:“可是你并不是基督,万不可为我们而死!”
  他说:“但是我要为他而死。”
  在正义场中,一个人对他说,他该效法另一位僧侣,放弃他的信仰。然而迈克尔回答他绝不放弃信仰。我看见人群中有许多人点头赞同,并鼓励迈克尔坚强起来。我们意识到那些人就是他的信徒,便离他们远些,免得遭池鱼之殃。
  最后我们到了城外,柴堆出现在我们面前,他们称之为“小屋”,因为木柴被堆成一间小屋的形状。四周围了一圈骑士,阻止人们靠得太近。他们把迈克尔兄弟绑在木桩上。
  我又听见有人对他叫喊:“可是你究竟为什么而死呢?”
  他回答:“为了只有以死才能证明的真理。”
  他们在木柴上点了火。迈克尔兄弟开始唱着赞美诗,他唱了约莫八节,然后便弯下头,仿佛要打喷嚏似的,接着整个人倒在地上,因为他的骨头都已烧焦了。他已经死了,在他的身体完全燃烧之前,便已死于使心脏爆裂的高热,和充满了胸膛的浓烟。
  这时整间“小屋”都烧起来了,就像一团火炬,灿然炽烈,若非透过烟火还可瞥见迈克尔焦黑的尸体,我真怀疑自己是站在一丛起火的树丛前。我站得相当近(我爬上通往图书室的阶梯时一边回想着),所看见的景象清晰地使我念出了在圣海德嘉的著作中阅读过的一段描述:“火焰包含了灿烂的亮度,不寻常的活力和极端的炽烈,但它拥有的亮度可能照明,炽烈可能燃烧。”
  我记起了乌伯蒂诺对“爱”的评论。迈克尔站在火堆中的影像变得和多尔西诺混在一起,多尔西诺的身影又和美丽的玛格丽特重叠。我又一次感到不安,就像我在礼拜堂时一样。
  我竭力压抑住这些思绪,大步走进迷宫。
  这是我第一次单独造访。映现在地板上的憧憧灯影就如前一夜的幻象般令我触目惊心,每一刻我都害怕自己又撞见另一面镜子,因为镜中的人影实在扭曲得可怕,即使你明知那只是镜子,仍会感到困扰。
  另一方面,我并没有谨慎地辨认方向,或是避开那个烧着药草,以浓烟令人产生幻觉的房间。我就像个发热的人一般盲目前进,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儿去。事实上,我并没有离起点太远。
  过了不久,我发现我又走回最初的那个七边形房间。这里,在中央的桌子上放了几本书,似乎是我前一晚不曾看见的。我不知道自己离那个点了烟的房间有多远,只觉得有些头晕,但那可能是我刚才的深思所引起的。我打开其中一册装饰精美的书,由它的风格看来,好像来自遥远而神秘的国度。
  在马可福音开始的那一页,我被画在页缘的一头狮子吸引住了。我确信那是一头狮子,虽然我没有看过活生生的狮子,而且那个画家忠实地画出它的外形,也许是看到爱尔兰的猛狮而有的灵感吧。我觉得这种动物既可怕又威严,使我同时想到恶魔和耶稣基督。我全身颤抖,一方面是由于恐惧,而且也因为墙上的隙缝吹进来的风。
  我看见的这头狮子有一张牙齿锐利的血盆大口,坚固的头型犹如大蟒蛇的头,巨大的身子下是四只大脚,脚上带着利爪,它身上的毛犹如东方地毯,黄中夹杂着红褐,骨架结实刚劲,尾巴也是黄的,由臀部直扭到头部,末端挂着一簇黑中带白的硬毛。
  那幅狮子像使我感到非常畏惧(我不止一次环顾四周,就怕有一头这样的猛兽突然出现),然而我还是决定再往下看。一翻开《马太福音》,我的视线就落在一幅人像上。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比狮子更令我害怕。那是一张人脸没错,可是这个人全身裹在一件僵硬的礼服内,直盖到脚底,在这件礼服上,镶嵌了红色和黄色的宝石。由红宝石和黄玉构成的城堡中探出来的那颗头,好像(简直令我恐惧万分!)就是我们追踪的那个神秘凶手的头。这时我意识到何以我会把这狮子和人和迷宫联想到一起。
  这两幅图,甚至这本书里的每一幅图,都像是从一种连接的迷宫中冒出来的,玛瑙和琥珀的线条,绿玉髓的细纹,绿柱玉的虹彩,似乎都和房间的角度及我所在的走廊有所关联。我瞪视着那一页,眼光迷失在那灿亮的巷道中,一如我的脚困惑地走过图书室一间又一间的房间,看见我的迷乱游走被描绘在那些羊皮纸上,使我心中惶惑,觉得每本书都在说着我的现状。我不禁想看,在那些书页中,是不是也已包含了我未来的故事。
  我打开了另一本书,这本书像是出自西班牙的学校。图书的颜色异常鲜明,红色令人想到血或火的颜色。这是使徒的《启示录》。和前一夜一样,我又一次翻到了淫妇骑在十角兽上的那一页。但这并不是同一本书,书上的装饰画并不一样。这个画家在书页上着意画了一个女人。我将她的脸,她的胸部,她大腿的曲线,和圣母玛利亚的雕像相比,她们的线条不一样,可是我觉得这个女人也很美。我想我不该尽想着这些,便又往后翻了几页。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又找到另一个女人,但这回画的是巴比伦的妓女。她的形体并不怎么吸引我,但我想到她也是个女人,只不过这一个是邪恶的女人,而前面几页所画的那一个却是贞洁的。不过这两幅人像外形都画得很女性化,愈看愈不觉得有什么差别。我又一次感到内心的激荡,礼拜堂的圣母玛利亚和美丽的玛格丽特形象变得交叠了。
  “我真该死!”我咒骂自己,“我疯了。”决定还是离开这里比较好。
  幸好楼梯就在我的近处,我冲下楼去,顾不了跌跤摔倒或熄灯的危险。我跑到了写字间,却不敢在那里逗留,又往通向餐厅的楼梯冲去。
  一下了楼,我便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透过窗子照进来的月光异常明亮,在图书室里绝不可省的油灯,在这里几乎成了多余的。然而,我并没有把灯吹熄,仿佛是想借灯光得到慰藉。由楼梯一路直冲下来,使我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所以我决定喝口水,使紧张的情绪平息下来,反正厨房就在隔壁而已。我走过餐厅,缓缓打开将大教堂楼下隔成两半的门。
  就在这时,我非但没感到放松,反而备觉惊恐。因为我立刻意识到厨房里还有别人在,就在面包炉附近——至少我瞥见那个角落有一道光芒。在恐慌中,我忙把我的油灯吹熄。我不敢动,事实上,另一个人(或一些人)也立刻把灯熄了,不过那也于事无补,厨房里皎洁的月光,依然在我眼前的地板上照出了一些令人困惑的黑影。
  我僵立在那儿,既不敢后退,也不敢前进。我听见一个结巴的声响,觉得其中好像杂着一个女人的声音。然后由炉子旁一团模糊的阴影中,有个矮胖黝黑的身躯移开了,溜向微微打开的外门,潜到室外,又把门关上。
  我仍站在厨房和餐厅间的门槛上,炉子旁还有一团模糊的影子没有移动。模糊,而且——怎么说呢?——发出了呻吟声。那像是一种压抑的哭泣声,惊恐的啜泣。
  能够使一个害怕的人增加勇气的,莫过于另一个人的害怕了。但驱使我走向那个黑影的并不是恐惧,倒不如说,一种如同我有幻觉时所感到的沉醉,迫着我前进。厨房里有一股味道,很像昨晚在图书室内将我熏倒的烟气,也许并不是同样的物质,但对我过度兴奋的感官却有相同的效果。我闻到一股苦辣味儿,像厨子用来增加酒香的紫云英液、明矾或酒石。或者一如后来我所获悉的,那时他们正在酿制啤酒(在半岛北部地区,这可是一件大事),所用的材料和我祖国的差不多,石南、桃舍娘和野生迷迭香。这些香料不只刺激着我的鼻孔,更刺激我的心智。
  我的理智警告我离开那个呻吟的东西,那必然是魔鬼为我召来的女妖。可是某种欲望却怂恿我前行,似乎我想参与一件神奇的事。
  因此我向那个影子走近,直到在透过高高的窗子照进来的月光中,我看清那是一个女人,浑身颤抖,胸前揣着一个包袱,向后退向炉口,低声哭泣。
  愿上帝、圣母、天堂所有的圣灵帮助我说出其后所发生的事。而今我已是个老僧,住在梅勒克这所庄严的修道院里,也是安宁沉谧的避难所。为了我谦逊、崇高的地位,我应该无比的虔敬谨慎,只说有某种邪恶的事发生了,但却不宜详述,如此我的读者和我都不会感到困扰。
  可是我既已说着那些遥远的事件,便决心说出一切真相。真相自然是不可遮掩的,不该因我们的兴趣或羞耻而将它分割。问题是,我必须说出当时的所见所觉,而不是现在的看法和回忆(尽管我的记忆仍十分鲜明,我也不知道是事后的追悔,使得这些情况和思想牢牢地嵌在我的脑海中呢,或者是同样的懊悔仍折磨着我,使得我埋藏在心中的耻辱清清楚楚地复苏)。这点我是办得到的,像个编年者一样忠实。因为只要我闭上眼睛,不但可以说出当时我所做的每件事,也能说出我的想法,就像在抄录那时写就的一份文稿。因此我必须这样开始,圣米迪勒保护我,由于我未来读者的启发和我自己鞭笞内心的愧疚,现在我要说出一个年轻人可能怎么向魔鬼的陷阱屈服,让大家明白这些陷阱和诱惑,日后再有人面临之时,便可击败它们。
  那是一个女人,或者该说,是一个女孩。到那时为止(以后亦然,感谢上帝),我没有什么和异性相处的经验,所以也说不出她可能是几岁。我只知道她很年轻,是个少女,也经过了十六或十八个春季,也许二十了。最让我惊讶的是,那个形象看起来是那么的真实。那不是幻觉,而且我觉得她是无害的。也许因为她在颤抖,像一只冬天里的小鸟,又在嘤嘤啜泣,而且显然很怕我。
  我想,大概是由于我的眼神十分柔和,那女孩逐渐平静下来,也不再向后退了。我猜想说不定她听不懂我的拉丁语,便本能地用日耳曼方言和她交谈。这使她吓坏了,也不知是因为对不懂日耳曼语的人而言,这种语言的腔调粗厉,还是因为这声音使她联想到什么不愉快的经验,我就不得而知了。我只有对她微笑,想着姿势和脸孔的语言往往比言词更通用的。她这才安下心来,也对我笑笑,说了几句话。
  我对她所操的方言所知甚少,那和我在比萨所学到的一点并不相同。可是从她的语气我意识到她是在对我说着甜言蜜语,她好像是在说:“你好年轻,你好英俊……”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对一个从小住在修道院的见习僧而言,听见别人夸赞他的美是很稀罕的。事实上,年老的僧侣总是在告诫我们外在美是稍纵即逝的,而且要将它视为卑下。但恶魔的陷阱是很厉害的,我必须承认这番赞美虽是虚伪的,却听得我十分受用,使我充满一种难压抑的情感。尤其是当那个女孩说话时,她还伸出了手,直到她的指尖触到我当时仍光滑无须的脸颊。我觉得兴奋而狂热,但那时候我却未感觉到心里有一丝罪恶。当魔鬼想要试探我们,把我们心灵的美德驱逐时,就是这样的。
  我的感觉如何呢?我又看到了什么?我只记得最初那一刹那的情绪是难以诉诸言词的,因为我的舌头和我的心智都没有受过如何说出这种感觉的训练。直到我记起了别的心灵语言,那是我在别的地方别的时间听到的,说话者的目的显然并不相同,却和我当时的喜悦奇妙地吻合,仿佛那本来就是用来描述那种感觉的。这些深藏在我记忆中的话,浮到了我的唇边,我忘了它们在《圣经》中,或者是在圣徒的福音书中,是用来表达完全不同、更为光灿的事实。但是在圣徒们所说的欢欣,和我骚动的灵魂在那一刻所感觉到的喜悦,真有什么不同吗?在那当儿,我心里已不认为有什么微妙的差异了。我想,这正是地狱深渊里狂喜的迹象。
  突然间,我觉得那女孩就是《圣经》《歌中之歌》中所描述的那个黑暗但貌美的处女。她穿着一件线已磨绽的粗布衣裳,前襟不合宜地敞开,颈子上戴了一条颜色极淡的宝石串成的项链,我想那并不是很名贵的东西。但她的头傲然地挺立在白如象牙的颈子上,她的眼睛如潭水般清澈,鼻梁如黎巴嫩塔那么挺,她的头发像是紫色的。是的,在我看来,她的头发丰厚,犹如一群羊。牙齿像刚洗完澡的羊,一对一对走出来,排列得整整齐齐。
  我不禁低语道:“看呀,你是多么美,我的爱。看呀,你是美丽的。你的头发就像一群躺在基列山旁的羊,你的唇就像一条红线,你的下巴就像一瓣石榴,你的颈子就像大卫在上面挂了一片小银盾的塔。”我惊恐而焦急地暗想,这个如黎明般站在我眼前,如月亮般柔美,如太阳般耀眼的女人究竟是谁?
  这时那女人向我挨近,把她刚才一直按在胸前的包袱丢到一个角落里去。她举起手抚摸我的脸,重复着刚才我已听过的话。
  我不知道是该逃开她,还是更靠近她,脑海中震动不已,仿佛约书亚的喇叭就要把耶利哥城的城墙震塌了。我想要碰她,同时又怕触摸她时,她却开心地笑着,发出快乐的母羊般压抑的吟声,把系住衣服的带子解了开来,让衣服从她身上滑落,一如夏娃在伊甸园里出现在亚当前一样的,站在我的面前。我喃喃低语,重复乌伯蒂诺所说的话,因为我觉得她的胸脯就像两只孪生的小鹿,倚在百合花之间,她的肚脐是个绝不盛放劣酒的酒杯,她的小腹是一堆和百合花堆放在一起的麦子。
  “o porta clausa,fons hortonim,cella custos unguentomm,ce11a pigmentaria!”我叫着,一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躯体,感觉到它的温暖,并闻到一股以前从未闻过的香味。我想起了这样的话:“孩子,当疯狂的爱来临时,人类是无能为力的!”我领悟到,不管我现在感觉到的是魔鬼的陷阱或是天堂的恩赐,我是没有力量抵抗驱策我的冲动的。我大声喊道:“上帝!赐给我防卫的力量吧!”因为由她的唇呼出了甜美的气息,她那双穿着凉鞋的脚又是那么纤柔,她的腿像列柱般直,两腿交接之处犹如珍宝,只有一个技艺高超的工匠才塑造得出这样的作品。哦,爱,欢乐之女,一个国王被俘虏在你的秀发间了。我喃喃低语,任由她抱住我,两人一起倒在厨房的地板上。也不知是我自己动手的,还是她的诡计使然,我发现我已挣脱了僧衣,但我们对于裸露的躯体却不觉得羞耻。
  她用嘴亲吻我,她的爱比酒还要醇,她的肌肤有种甜美的香郁,在珍珠项链和耳环的衬托下,她的须项和脸颊无比的柔美。
  看呀,你是美丽的,我的爱,看你是美丽的,你的眼睛就像鸽子(我说),让我看你的脸,让我听你的声音,因为你的声音悦耳,你的脸迷人,你令我销魂,我的姊妹,只要你一回首一顾盼,便令我销魂。你的唇像蜂巢般开启,蜂蜜和牛奶就在你的舌下,你的气息像苹果,你的酥胸是两串葡萄,你的味道是令人迷醉的酒,直流进我的唇和齿间……,一道泉水,甘松和番红花,昌蒲和肉桂,没药和芦荟。我吃了掺有蜂蜜的蜂巢,喝了加了牛奶的酒。她是谁?这个如黎明般升起,如月亮般柔美,如太阳般耀眼,如高举旗帜的军队般可怕的女人是谁?
  哦,上帝,当心神恍惚的时候,惟一的效能就是爱你所看到的,(难道那不是真的吗?)至高的快乐就是拥有你所有的,喜悦的人生是在它的泉源喝醉,(不是有人这么说过吗?)我们要在生命的真正风味中过着永恒的道德生活……这就是我所想的。我觉得预言终于实现了,当那个女孩慷慨地赐予我无法形容的甜蜜,我的整个身体仿佛变成了一只眼睛,前方和后方,我突然看得见四周的一切。我意会到,由此,由爱,和谐和温柔一起创造出来,一如善和吻和圆满,就像我已听说过的,想着我必定会再得到别的领悟。当我的喜悦就要达到极点之时,有一刹那我记起了说不定我所经历的,在这深夜里,是正午的魔鬼的化身,他终于对迷惑的心灵现出恶魔的真本性,他知道怎么攫获灵魂,诱惑躯体。可是我立刻又相信我的迟疑才是可怕的,因为我所经历的是至善至圣的,每一秒钟都令人备觉甜蜜。正如被阳光所照透的空气变得光灿清晰,不再像被照亮,而像是光线本身。我觉得自己也在液化中溶解了,我仅存的力气就只够让我喃喃念着赞美诗上的一段:“看我的胸部如密封的新酒盛在新的容器内。”
  突然间我看到一道闪亮的光芒,中间是鲜红色的,向上窜出一股火焰,那光芒围住了火焰,那火焰穿透金色的形体,那道灿然的光和那股熊熊的火焰一起烧透了整个身影。
  在半昏迷中,我倒在那身体上。在最后的奋力时,我了解了那火焰包含了灿烂的亮度,不寻常的活力和极端的炽烈,但它拥有的亮度亮得可以照明,而那炽烈又可能燃烧。那时才体会到深渊,以及它所现出的更深的深渊。
  现在(也许是为了我重述的罪恶所带给我的恐惧,或是由于回想那事件时熟悉的愧疚),我用颤抖的手写着这几行,意识到我在描写那邪恶迷醉的一刻,所用的正是不过几页前,我在描述烧死佛拉谛斯黎信徒迈克尔的那场火时,所使用的字眼。我的手用同样的语词写出这两件完全不同的经验,并不是无意中的巧合,因为当时这两件经历可能使我有相同的感受,直到现在我试着在这羊皮纸上追溯它们时,才了然于心。
  这两件迥异的事件中有种类似的神秘现象,可以用相同的名称形容,正如神圣的事也可以用世间的辞汇来界定,借着模棱两可的记号,上帝可以被称为铁或豹子;死亡可以被称为剑;喜悦,火焰;火焰,死亡;死亡,深渊;深渊,地狱;地狱,狂暴。
  为什么年轻的我,要以圣徒用来形容“生”之狂喜的话语,来形容殉教者迈克尔令我难忘的“死”之狂喜呢?然而我却不能避免以描写世间欢乐之狂喜同样的话语来叙述,虽然这种欢乐事后立刻使我有种死亡和毁灭的感觉。现在我试着回想这两件相隔数月的事所带给我的感受,以及那晚我在修道院里才刚想到了前一件,几个小时又经历了另一件的情形。还有,现在我写出它们,感到如何的放松,而又怎么用圣徒描写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神圣经验所使用的三个句子,来叙述这件事情。我是不是冒渎了上帝?(当时?还是现在?)迈克尔对死的渴望,我看见烧着他的火焰时所感觉到的恍惚,和那女孩在一起时我对肉体结合的欲望,我所叙述的秘密的羞耻,以及为了得到永生,使得那圣人凛然就死的喜悦——这一切之间有什么相似之处呢?可不可能对如此模棱不明的事物,以明确的意义说出来呢?这似乎就是最伟大的学者,圣汤玛士所留给我们的教海:修辞愈坦然,词藻愈相似,一个比喻所显示的真理便愈丰富。但是,如果对火焰和深渊的爱,也就暗喻着对上帝的爱,它们是否也隐喻对死亡和罪恶的爱呢?
  是的,正如狮子代表基督,而蟒蛇代表魔鬼一样。事实是,只有以神父的权威为基础,才能建立正确的解释,在这个折磨着我的事例中,也没有什么权威可以让我的心依从,因此我疑惑不已。
  哦,上帝,我的心灵究竟是怎么了?让自己卷入记忆的涡流中,而且将不同的事件串连在一起,仿佛是要改变星球的秩序和天体的运行?这确然是超出我所知的界限了。现在,我还是再回头履行我为自己定的任务吧。我说到那一天,以及我所沉人的迷惑。
  我已说出了我记得的情景,让我这支无力的笔,忠实而且真实的记录者,就此打住吧。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也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那女孩就躺在我的身旁,她伸出手,继续抚摸我已被汗水濡湿的身体。我的内心感到一种狂喜,但却毫不安宁,就像最后一点火星在余烬下慢慢熄灭,而火焰却已消逝了。我会毫不犹豫地说,任何和我有过同样经历的人是有福的(我像是在睡眠中喃喃低语),即使是非常难得(事实上,我就只有那么一次经历)而且仓促,仅仅只有几分钟而已。仿佛他已不存在于世,毫无所觉,或者觉得向下降,几近于毁灭。似乎一个人在一刹那间有过和我一样喜悦的感受后,便会立刻冷眼旁观这个苦难的世界,为日常生活的毒害而困倦,会感觉到躯体之死的重担……这不就是我所受的教诲吗?现在我了解了,那次在喜悦中使我整个心灵失去了记忆,无异是永恒的太阳所发出的光芒。那种喜悦使人扩大,伸展,开放,而一个人内心深处的裂缝已不再容易愈合了,因为那是被爱之剑划伤的伤口,再也没有任何事物比它更甜美也更苦涩的。但这就是太阳的权利,它的光芒使受伤的人迷惑难解,并使伤口裂开。那人揭开一切,舒展四肢,他的血管迸裂了,他已使不出力气,仅凭着欲望而移动,灵魂燃烧了,堕入深渊,看见它自己的欲望,而它仍然活着的事实凌驾了它自己的真相。在哑然无声中,这个人目睹了他自己的狂暴。
  在这内心的喜悦所引起的种种感觉中,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过了不知多久后,我睁开眼睛。或许是一片云影遮住了月亮吧,月光昏暗多了。我伸手往旁边一探,却没再摸到那女孩的躯体。我转过头,她已经走了。
  那躯体的消失解除了我的欲望和饥渴,并且使我突然意识到那欲望的空虚和那饥渴的邪恶。我明了我犯了罪。现在,过了许多年之后,我仍为我的错误悲伤之际,却忘不了那一晚我曾感到至大的欢乐,假如我不承认在那两个罪人之间所发生的事,本身是善而美的,那么我对以善和美创造万物的上帝,便是不公平的。但也许是我现在的衰老使我感觉到年轻时一切都是美好的。
  这时我该转而想着逐渐逼近的死亡才对,那时候,年纪轻轻的我,并没有想到死亡,只是真心地为我的罪恶痛哭。
  我站起身,不住地颤抖,因为我在厨房里冰冷的石头上躺了很久,身体也麻木了。我几乎是发烧地,匆忙穿上衣服。然后我瞥见角落里有个包袱,显然是那女孩逃跑时没有带走的。我弯身检视那包东西,那是一块卷起来的布,里面不知包了什么。我将那包袱打开,起初我没有弄清楚那里面是什么东西,一方面因为光线幽暗,一方面也由于那东西形状怪异。然后我明白了,在血块和松软而发白的肌肉间,在我眼前的,虽已死去却仍微弱跳动,又有一条条青灰色的神经:一颗心脏,一颗相当大的心脏。
  一层暗雾降到我的眼睛上,一股发酸的唾液自我的嘴里涌上。我大叫一声,像死人般向后倒去。
 
第二十二章
  夜晚
  心烦意乱的阿德索向威廉忏悔,并思索女人在造物中的作用,然后他发现了一具尸体
  我醒来时发现有个人用水洒着我的脸。是威廉兄弟,他拿着一盏灯,已经在我的头部下垫了东西。
  “发生什么事了,阿德索?”他问我,“你是不是到厨房来偷东西吃呀?”
  威廉简短地告诉我,说他睡到一半醒了过来,为了我已忘记的某个理由,到我房间去找我。当他发现我不在房里时,他怀疑我大概是到图书室探险去了。当他由厨房那一侧走进大教堂时,他看见有个黑影溜出门来,往菜园悄然走去(是那个女孩,可能她听到有人往这边走来的声音,所以仓皇而逃)。他想查出那是谁,便跟踪她,但是她(对他而言,应该说只是个黑影)走向修道院外侧围墙,消失了身影。威廉在附近搜寻了一下后,便进入厨房,发现我昏迷不醒地躺在地上。
  我依然惊恐不已地对他提及裹了一颗心的那个包袱,结结巴巴地说恐怕又有一件凶杀发生了。
  威廉笑了起来:“阿德索,什么人会有那么大的一颗心啊?那是一颗牛心。事实上,他们今天是宰了一头牛。不过告诉我,它怎么会落到你手中的?”
  听到他的问话,深刻的懊悔加上未退的恐惧,使我流下泪来,并请求他为我进行告解的仪式。他应允了,于是我把一切经过都告诉了他,毫无隐瞒。
  威廉修士真挚地听着我倾吐,但却包含了一丝纵容。等我说完后,他沉下脸,说道:“阿德索,你犯了罪,那是确定的,违反了不准通奸的诫律,也违反了你身为一个见习僧的职责。在你的辩白中,你发现自己处于一种即使连沙漠中的神父也会沉沦的情况。《圣经》上说得够清楚了,女人是诱惑的来源;传道书上说,女人的话就像是烧汤的火;哉言书上说她会夺去男人珍贵的灵魂,即使最强壮的男人也会被她所毁。传道书上又说:‘女人比死更加难堪,她的心是陷阱和网,她的手是铁箍。’另外几章书上说她是魔鬼的器皿。确定了这一点之后,亲爱的阿德索,我自己也不能相信上帝会创造这样恶毒的生物,而不赋予它一些美德。我也不禁想着他许了她许多特权和威信的动因,其中有三项确实是很伟大的。事实上,他在这个卑污的世界上,用泥土造了男人;女人却是他后来在天堂用人类高贵的一部分造的。他并没有以亚当的脚和内脏为模型来塑造她,而是用他的肋骨。其次,全能的上帝可以直接以某种神奇的方式化为人形,然而他却选择了居住在女人的子宫,这表示女人毕竟并不十分恶毒的。当他在复活之后出现时,他是对一个女人现身的。最后,在天国的荣耀中,任何男人都不可能成为那个国度的王,但是王后却会是一个从未犯过罪的女人。所以,如果上帝那么钟爱夏娃和她的女儿,我们被那个性别的优雅和高贵所吸引,难道就不正常了吗?我所,要告诉你的是,阿德索,你绝不可以再犯了,当然,当你被诱那么做也并不是万劫不复的。话说回来,一个僧侣一生至少该有一次肉欲激情的经验,这样有一天他在宽慰并劝慰罪人时,才能纵容而且谅解……亲爱的阿德索,这种事在没有发生之前是不发生希望的,但一旦发生后也没有必要责骂得厉害。所以让它随着上帝去吧,以后我们再也不要提起了。事实上,可能的话还是忘了最好——”说到这里时,他的声音似乎因某种私人的情感而消退了些——“我们不妨想想今晚发生的事情有何意义吧。这个女孩是谁?她到这里来又是和谁碰面的呢?”
  我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没有看见和她在一起的那个男人。”
  “好吧,不过我们可以由许多肯定的线索推测那是谁。首先,那个人一定又老又丑,一个不能让那女孩心甘情愿和他在一起的人,尤其如果她又像你所说的那么美的话,虽然我想,我亲爱的小狼呀,你大概看到什么食物都觉得很美味。”
  “为什么说他又老又丑呢?”
  “因为那女孩不是为了爱才跟他走的,而是为了那包东西。她一定是村里的女孩,由于饥饿情愿施惠给某个淫荡的僧侣,换得她和她的家人果腹的食物作为报酬,说不定这不是第一次了。”
  “一个妓女!”我惊恐地说。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一个可怜的乡村姑娘,阿德索。也许有一大群等着喂饱的弟弟。可能的话,她也愿为了爱而奉献自己,而不为金钱。正如她昨晚所做的。事实上,你自己告诉我说她发现你年轻英俊,出于爱慕白白和你在一起,换了别人她就要索一颗牛心或一点牛肺。她为自己所得的礼物而高兴、珍视,所以她什么东西也没拿就离开了。因此我才认为另一个人,和你相比之下,既不年轻也不英俊。”
  虽然我深深懊悔,我承认那解释使我不无一点得意。但我没有说话,让我的导师继续往下说。
  “这个丑陋的老人必定有机会可以到村子去和农人交易,可能是为了与他职位有关的目的。他一定晓得怎么让外人进出修道院,也知道厨房里会有颗牛心(也许明天大家会以为是厨房门没有关上,所以某只狗入内把内脏吃了)。最后一点,他必然有些经济头脑,并且不愿让厨房有较贵重的损失,要不然他会给她一块牛排或是精肉。现在我们这位陌生人的形象已被描绘得很清楚了,这一切特性都和一个人吻合,我敢无愧无畏地说,这个人就是我们的管理员,瓦拉金的雷米吉奥。或者,假如我弄错了,那就是神秘的萨尔瓦托无疑了——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和本地人交谈,也知道如何劝服一个女孩做他想要她做的事,要不是你碰巧撞见了。”
  “您猜得很对,”我信服地说,“可是我们现在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没有,没什么太大的用。”威廉说,“这件事不一定和我们所调查的罪行有关。另一方面,如果管理员是个多尔西诺信徒,那就可以解释这一切了。现在我们晓得,入夜后,这所修道院里有许多怪异的事件。谁能说我们的管理员和在黑暗中行动自如的萨尔瓦托,所知道的事不比他们说出来的更要多得多呢?”
  “可是他们会告诉我们吗?”
  “不会。假如我们态度宽容,不追究他们的罪恶,他们就不会说。但是如果我们真想知道什么事情,我们会有办法说服他们说出来的。换句话说,必要的话,管理员和萨尔瓦托就是我们的了。愿上帝原谅我们的欺瞒,既然他对其他许多事情也都加以原谅。”他说着,狡猾地注视我。我没心情对他这些俏皮话表示什么意见。
  “现在我们应该再去睡一会儿,再过一个小时就是晨祷的时间。不过我看你还是很不安,可怜的阿德索,仍然为你的罪感到害怕……再没有什么比得上教堂的一道好符咒更能使人精神镇定了。我已经赦免了你,可是谁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得到了真正的赦免。去问问天主吧。”他拍了我一下头,也许是表示他的父爱,也许意味着宽容,或者也许(那时我竟然这么想着)是一种温和的嫉妒,因为他是个渴望各种体验的男人。
  我们前往礼拜堂,走的是平常那条秘密通道。我闭着眼睛仓促地跟在后面,因为那一堆堆枯骨不断地提醒我昨晚是多么愚蠢,竟为我的肉体感到骄傲。
  到达本堂时,我们看见主祭坛前有个人影,我以为那大概又是乌伯蒂诺,结果却是阿利纳多。最初他也没认出我们,他说他睡不着,所以整夜在这里为那个失踪的年轻僧侣祈祷(他甚至记不得那个名字)。如果那年轻人死了,他为他的灵魂祈祷;如果他只是一个人病倒在什么地方,那他就为他的身体祈祷。
  “死了太多人了。”他说,“死了太多人了……可是《启示录》上写得明明白白的,第一声号响就会有雹子,第二声号响海的三分之一变成血;你们在雹子中找到一具尸体,另一具浸在血中……第三声号响警告会有一颗燃烧的星星落入江河的三分之一和众水的泉源里。所以我告诉你,我们的第三位兄弟失踪了。只怕还会有第四个,因为太阳、月亮和星夜的三分之一将被击打,以至日月星的三分之一黑暗了……”
  我们由教堂外翼走出时,威廉思索着那老人的话是不是有几分真实性。
  “但是,”我对他指出,“这是假设有一个被恶魔迷惑的人,用《启示录》作为导引,安排了三个人的消失,同时也认定贝伦加已经死了。然而正相反的,我们知道阿德尔莫是自杀而死的……”
  “不错,”威廉说,“但那可能是同一个邪恶或病态的心灵被阿德尔莫的死所启发,以象征的方式安排另外两个人的死。果真如此的话,贝伦加的尸体应该是在河流或泉源中。修道院没有河流或泉源,至少没有能够溺死人的……”
  我灵机一动说:“只有澡堂吧。”
  “阿德索!”威廉说,“你知道,这可能是对的——澡堂!”
  “可是一定有人查看过那里了。”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今早我看见仆人在搜寻,他们只是打开澡堂的门,往里面随意看了一眼,并未深入调查。他们没料到会有什么东西被藏在那里,他们找的是个躺在某个戏剧性地点的尸体,就像维南蒂乌斯的尸体在那缸猪血里……我们去看看吧,反正天还没亮,我们的灯也好像仍快乐地燃着。”
  于是我们走至紧临着疗养所的澡堂,轻而易举地将门打开。
 
第四天
  是她,
  是我所相信的那个女孩,
  她也看见我而且认出我,
  迫切而央求的一眼,
  让我有股上前拯救她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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