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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欢

_4 刘瑜(现代)
如意冷冰冰地看着这个冷冰冰的嘴唇里冒出来一句冷冰冰的英语。这个男人,坐得这么近又这么遥远的男人。李一平、James、Professor Lee。这个三十多岁了看上去还像个孩子的男人。这个上个星期还把手放在她手上,像个婴儿一样无助,而此刻突然从一平倒退到James,从James倒退到Professor Lee的男人。
纵然是举案齐眉,仍恐意难平。
“Then fuck your cultural difference。”如意站起来,把椅子推到一边,走了。
◎28 怎么办?(1)
怎么办?怎么办?小蕾站在洗碗池前,边洗碗边焦躁地想。这只碗,她已经洗了五分钟了,但是,恍恍惚惚地,还在洗。
陈朗找不到,如意找不到,全世界都失踪了。就剩下她,被一个问题困住了,这个问题就是:她昨天和Adam上床了,现在该怎么办?这个笼统的问题,经过小蕾一天的苦苦思考,已经繁殖出来了无数的小问题,比如,仅仅就“等电话”这一栏目,小蕾脑子里就冒出了以下问题:当一个男人说“I'll call you”时,他是真的会给你电话,还是仅仅在敷衍了事?如果他给你电话,多长时间之后给你电话算正常的等待范围?如果他不给你打电话,是因为他真的对你没兴趣,还是在玩欲擒故纵的游戏?如果他不给你打电话,事后你是不是可以主动给这个男人打电话?你给他打电话的话,需要一个借口,还是就是“打一个电话而已”?你们在打电话的时候,应该谈论你们在床上的表现吗?我可以说“I miss you”吗?我可以说“I've been thinking about you”吗?或至少,我可以说“I had a good time”吗?或者,我是不是应该装作对一场做爱若无其事的样子?如果我对此很郑重,他会不会觉得我在给他压力?如果我对此很随便,他又会不会觉得我太轻浮?……这些问题暴风骤雨一样向小蕾袭来,让她招架不住。而这仅仅是在“等电话”这个栏目里的问题,其他的栏目包括“床上表现”、“怀孕可能性”、“恋爱进程”、“未来规划”、“后处女时代”等等等等。
小蕾现在又快乐,又恐惧,好像一个小孩子荡秋千荡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希望这旋转停下来,又希望到更高的地方去。
不行,一定要找到陈朗和如意,好好分析一下局势,研究一下对策。
于是,她扔下碗,跑到电话机旁,又拨了一遍陈朗和如意的号码。
不在,还是不在。
她坐在床上,手抱住膝盖,发呆。
外面在下雨,雨轻轻敲打她身后的玻璃窗,好像给小蕾的冥思苦想敲打着加油的小鼓。
他一定也是喜欢我了,要不怎么会跟我上床?但是也不一定,美国这个鬼地方,上床也许根本不算一件事?但是他摸我的时候那么温柔,不可能不带任何一点感情。但是的但是,如果有感情的话,他怎么会之前的一个月都没有跟我联系过?但是的但是的但是,也许是因为他是一个很害羞的人,并且对我没把握?但是的但是的但是的但是,就算没有把握,至少可以给我一点暗示?而且,他好像从头到尾,也没有说一句“you're beautiful”——美国男人这么爱夸人,如果没有说,是不是就意味着讨厌我的身体?而且的而且,他吃饭的时候还谈起了“one of my ex-girlfriends”——那是不是不太礼貌?而且的而且的而且,我在床上很被动,他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很没劲?而且的而且的而且的而且,他倒是说“I'll call you”了,但并没有说明什么时候,所以很可能只是含糊其辞?……小蕾被所有这些“但是”、“而且”给绕住了,越挣扎,越没有了出路。
雨下得更大了,小鼓敲得更嘹亮。
她又开始哗哗哗地拨电话,还是没有人。她抓起自己的枕头,往床上砸去,然后又扑到枕头上去,趴在那里。
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怎么回事呢?小蕾突然有些脸红,想起昨天那个稀里哗啦的夜晚。然而她其实什么也想不起来,因为她想得太用力了,她那么用力地想,把薄薄的那一片记忆给压碎了,碎了之后,怎么拼也拼不起来。
此刻,她脑子里只剩下一些闪闪烁烁的片断,这些片断哗地冲到她的视觉里,哗地又消逝,像她小时候看的立体电影。
一会儿她看见他在转钥匙开门;一会儿她看见他轻轻解开她的胸罩;一会儿她看见自己躺在那里汗流浃背;一会儿她看见他家桌上那只小小的闹钟;一会儿她看见他在夕阳下的背影;一会儿她看见他起床的时候,拿起桌边的牛仔裤;一会儿她看见自己在他家卫生间的镜子前补妆……记忆全乱了,像一副洗过的牌,小蕾不知道下一张冒出来的,是一张什么牌。
◎28 怎么办?(2)
她想走过去拧她的电话,狠狠地,让它像猫咪一样尖叫起来,然后她可以拿起话筒,说:“Yeah, it's me. I've been thinking about you.”
但是那只猫咪安安静静地趴在那,和小蕾面面相觑。
是不是从此以后,我可以和Adam手拉手地在大街上走?我可以给别人介绍说:这是我的男朋友,他的名字叫Adam。然后大家就顺着我的手看过去,看到一个高高的、帅帅的、浑身散发着成功气息的有为青年。然后这个有为青年就微笑起来,并且俯下身,吻一下我的额头。然后我就拉起他的手,雄赳赳气昂昂地向前走去。然后一切就明亮了起来,明亮得晃眼了起来,晃眼得融化了下去。
小蕾想到这里,又恍惚地笑了起来。但是——
忘了关水龙头了!她猛地想起。冲到厨房,水已经满出来了,流了一地。她赶紧把水龙头关住。关住水龙头之后,她站在厨房中央,看着满地的水,有点不知所措。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她觉得自己的生活被Adam堵住了,时间在哗哗地流,满了出来,流了一地,但是出口被Adam堵住了。不把这个问题解决,她的生活就没法前进了。
她想笑,又想哭,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她站到厨房的窗前,推开窗,一阵风雨刮进来,她打了一个寒战。
雨斜斜地打在她身上脸上,她闭上了眼睛。
啊——!她转身,对着厨房,大喊了一声。
终于,小蕾想到了一个主意——她要去书店,买一本介绍恋爱实战经验的书。平时陈朗和如意是她的行为地图册,但是今天,她们不在。她只好自谋生路。她谁都可以相信,就是不能相信自己。她从来就不相信自己,她觉得自己的大脑缺乏一个软件,一个把“他们”的语言翻译成她的语言的软件,所以她的大脑收到的全是乱码。她每天都生活在乱码当中。整个世界,所有的事情,对她简直就是一门古代阿拉伯语。
外面在下大雨,而且已经晚上9点,但是小蕾必须到Barns & Noble去。她觉得她发了烧,需要打针吃药,需要去急诊室,而她的急诊室,就是那个离自己越远越好的地方。她要赶紧跑,快到可以甩掉自己。
她甚至没有带雨伞。两只胳膊抱在胸前,急匆匆地从家里跑到百老汇街上。叫了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
坐在出租车里,她终于感到了一点点安宁。她长长的、乖乖的头发湿了,乱了,滴着雨水,但是她也无心去好好收拾。车窗的外面,街上星星点点的光,被雨水泡开了,浮在她的视线里。雨一条一条抽在窗玻璃上,虫子一样,在窗玻璃上缓缓地爬行。
“Such a rainy summer……”她听见出租车司机,一个黑人老头,自言自语地这样叹息。
◎29 一个星期之后——(1)
这两天,小蕾觉得她屋子里多了一只眼睛。这只眼睛一直恶狠狠地盯着她,让她每一个毛孔都收紧。这只眼睛,来自她床头边的电话。她的电话机长了一只眼睛。
她企图逃避这只眼睛,小心翼翼地绕着它走,但是它的目光会拐弯。会跟踪她。会猛地出现在她眼前的镜子里,像恐怖电影里的那些幽灵。
“别盯了!别盯了!别盯了!”她恨不得大喊一声。
它哈哈大笑,让小蕾毛骨悚然。
她当然知道它笑什么。它笑的是,已经一个星期了,Adam没有打一个电话过来。
一个星期了,怎么就一个星期了呢?小蕾觉得这一个星期的时间,好像一种藤类植物,飞快地生长着,绕在她身体上,让她越来越难以呼吸。
她给他打过一个电话。没人接。她留了言,也再次留了她的电话号码。但是他没有回。
她甚至跑到过他住的那栋楼一回。她站在他楼下,静静地绕圈,但是一整个晚上,她都没有看见他屋子里的灯。他没有回来。
于是小蕾回到屋里,呆呆地坐着。从此以后,那只电话就开始长了眼睛,跟踪着她。她每走一步,那个眼睛就冲她眨巴一下,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气。
开始的时候,电话响,她还扑过去接。但是,不是他,从来就不是他。后来,她不扑了。只是静静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而且她感冒了。那天晚上淋的雨,感冒了,流鼻涕,咳嗽。
“喂,小蕾,你别多想啊。别老闷在家里。我给你做好吃的了,卤牛肉,你最爱吃的。有时间给我打电话。”有一次她听见如意的留言,她没有过去拿起话筒。她坐在房间的角落里,看着电话出神。
还有一次是陈朗的留言:“喂,小蕾,你怎么不接我的电话了?你不要吓我啊。这没有什么的。男人多的是,好几十亿呢,比蟑螂还多,你别生气,给我打电话。”
但是,小蕾也没有起来接。她不需要安慰。安慰太重了,她现在需要一些更轻的东西。轻得像一个摇篮曲,这样她就可以静静地睡去。她觉得好累,和那只眼睛对峙了这么久,真的好累。我输了,我彻底输了。她想。我承认,我输了。
她咳嗽,猛烈地咳嗽,仿佛想咳出身体里那个愚蠢的灵魂。
一地都是餐巾纸,上面是鼻涕、眼泪,和认输的没脾气。
她发现,特别静的时候,能听见很多声音。比如说,小时候爸爸妈妈吵架的声音。第一次喜欢过的那个男生走路的声音。小时候外婆扇扇子的声音。月亮嘎吱嘎吱爬上树梢的声音。这些,她都听见了。人的一生就是由无数微小的、微小的尖叫组成,但是,需要安静,彻底的安静,你才能听到。
夜晚来了,她只开一盏小台灯。再大的灯,就太刺眼。她抱着自己,坐在床头,静静地想。其实她什么也没有想,想也想不动。所有的想法,都凝固成了水泥。再说了,想,是我郭小蕾的能做的吗?呵呵,想。
她那一天两洗的头发也被她抛弃了,乱蓬蓬地,像一块野草地,荒废在那里。她三天没有换衣服了。也不知道自己整天在吃些什么。就连她脸上那永恒的、宽厚的微笑,都消失了。
有一天她在屋子里看见一个蟑螂,她甚至都没有尖叫,也没有慌张,就那么看着它,看着它从她拖鞋上爬过去。
一个星期了,已经一个星期了。那根藤在缠绕小蕾,越缠越紧。
既然一个星期可以过去,一个月也可以,一年也可以。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切都会过去。小蕾想。
“一切都会过去的。”第六天早上,她自言自语了一句。
也许一切都不曾发生。也许只是我的想象。真有可能是我的想象。小蕾越想越觉得一切都只是她的想象。比如说,她死活也想不起他那天穿的是一件什么衣服。如果真的见到了他,难道会不记得他的衣服吗?比如她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是那一天晚上,还是第二天早上?不记得了,都不记得了。她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想的次数太多,反而一切都变得模糊,还是因为一切真的都不曾发生过?
◎29 一个星期之后——(2)
但是,真的,或者是假的,又有什么区别?剩下的,不都是这样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
黑暗中,小蕾和她那个电话相互对视着——慢慢地,她不再害怕看着那只眼睛。虽然它有时候变成蝙蝠,在屋子飞。有时候变成蟑螂,在屋里爬。有时候也变成一条蛇,在小蕾身上游。但是,她不害怕了。她不知道害怕了。
后来,如意和陈朗实在着急了,她们咚咚咚地敲门:“小蕾,郭小蕾,你怎么了?你再不开门,我们就叫警察了啊!”
于是,在屋子里发了一个星期呆的小蕾站起来,轻飘飘地站起来,去开门。
路上好像踢着一点东西,低头一看,是那天在书店里买的一本关于恋爱经验的书。她捡起来,随便翻了一页,看到一个被她画了红线的句子,这个句子说:“Mystery is a good thing.”
那条线很坚硬,像一把匕首,划在黑暗里,汩汩的红色流出来。小蕾觉得这文字散发着腥气。
Mystery is a good thing.她轻轻念了一遍。Mystery、 is、 a、 good、 thing.
◎30 The bomb we put into each other
有一天——具体是哪一天,不太清楚——因为时间有时候走着走着,就会迷了路,卡在一个旋转门里,转来转去还在原地。这就使得许多天面目雷同,纠缠不清。而“有一天”,就是这许多天中的一个。
这一天,陈朗在收拾房间。乱糟糟的、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每一个能摆东西的地方都堆满了东西,桌上、床上、书架上、窗台上,密密麻麻的,堆满了东西,而且完全没有秩序。这让陈朗感到,任何存在都像一场瘟疫,其结局就是不可收拾的蔓延、混乱和腐烂。于是,她决定好好地收拾一下房间,“有一个新的开始”。她扫地,然后拖地,抹桌子,整理衣物,扔东西。打扫门背后的时候,她看见屋子的角落里那双周禾的拖鞋,黑色的,10号的拖鞋,一只斜着,一个正着,安安静静地躺在那个角落里。她的心像被刺了一下,把拖鞋拿起来,走到垃圾桶前,站了好一阵,还是没有扔下去。于是她吹了一下上面的灰,把它放回那个角落,然后若无其事地打扫了下去。
与此同时,如意在煮一块牛肉。如意最擅长的就是卤牛肉。多年以后,她所有的朋友想起她的时候,记忆里都会弥漫着一股卤牛肉的香气。此刻,她用筷子蘸蘸汤,送到嘴里,试个咸淡。还可以,她很满意。再等会儿就起锅了,她想。一个人吃一个晚餐,也喝一杯红酒,算不算合理?她继续想。这个想法让她有点兴奋,于是她走到柜子前,拿出以前没喝完的半瓶红酒,倒出一杯来,摆在桌子上。这个灵感一旦迸发,就不可收拾。接着她又点了一只蜡烛,关掉灯,把牛肉盛上桌。现在好了,一切都变得完美起来。一盘牛肉、一杯红酒、一只蜡烛、一个女人。如意高高兴兴地举起杯,想对自己说点什么,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想起来,她觉得很扫兴。很傻。于是,她站起来,吹了蜡烛,开了灯,倒了红酒,把腿盘在凳子上,大口大口地吃起了牛肉。
与此同时,小蕾在校园里走。她脸上化着淡妆,身上穿着一件红风衣。她走得很慢,偏执地慢,仿佛是用这慢对抗着人群的熙熙攘攘。晚风轻轻吹,梳理着她的心情。听说那个日本理发店头发剪得很好,也许我应该尝试一种新的发型。但是不知道我的脸形适合不适合短发?小蕾的思绪漫无目的地飘着。昨天我姐告诉我,她肚子里的孩子开始踢她了。都开始踢人了,不简单啊,小东西……她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时,整齐的长发随着她的脚步在她肩头振动,脸上又浮现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与此同时,周禾坐在下班的地铁里。车开得摇摇晃晃,在他脑子里摇出了一股睡意。迷迷糊糊中,他看着对面一个小姑娘,4、5岁的样子,背着一个书包,拉着妈妈的手。她看见他看着她,有些兴奋,又有些害羞,于是看一眼,躲一眼。周禾竟也有一点不好意思,他微笑了一下,闭上了眼睛。他就这样睡了过去,等火车一个趔趄把他摇醒时,已经是二十分钟以后。还好没坐过站,他高兴地想。我已经睡过站很多次了,这一次真是幸运。于是他站起身,裹在人群里,挤出了地铁站。上了地面,过了马路,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里。
与此同时,一平在洗澡。他边洗澡边唱着革命歌曲。“一送里个红军,该子个下了山,秋雨里个绵绵,该子个秋风寒……”他心情不错,唱的声音也特别大。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在唱了这支歌起码一百遍之后,他突然意识到,这其实是一首伤感的歌。抛除这首的革命性不说,就这首歌本身而言,就是一首伤感的歌。一群人送走一群人,流浪开始了,秋风秋雨的,从此天各一方,这难道不是一件伤感的事?事物的发生总是有一个程序,革命也是这样,从悲壮到滑稽,到无聊,到遗忘,最后,只剩下无名的伤感。于是,一平在这回的演唱里,注入了一种伤感的情绪。他的公寓很大,很空,歌声从浴室传到客厅,客厅的茶几上有一杯水,这个杯子里的水,跟着红军下山的脚步,一震一震,漾起一圈一圈微波。
◎30 The bomb we put into each other
与此同时,Adam正在和一个女人在家里看DVD。他们看的是一个恐怖电影,叫The Stranger。Adam喜欢看恐怖电影,唯一的问题是,现在的恐怖电影都不够恐怖,又或者,观众的神经已经麻木。这使Adam对人类的想象力,或者,人类的敏感性产生了一种忧虑。但是没关系,反正他现在也不在看DVD。此刻,他坐在沙发上,正在和怀里这个女人热火朝天地接吻。她一条腿横跨他的腿,背对着电视,正好挡住了他的视线。她的手已经摸到了他下面,隔着牛仔裤,在那里搓揉了起来。电视里,一个男人拿着一支枪,从背后向另一个人走去,音乐像一根线一样越扯越细。这个拿枪的男人突然把枪比到了另一个人的太阳穴上,并且说:“The bomb we put into each other is ticking.”Adam突然感到有一点恐怖,脊背上产生了一丝凉意。The bomb we put into each other is ticking.这句话没来由地在他脑子里回旋,但他只是微微愣了一个片刻,又继续了他的勃起。
◎31 亲爱的K( 之六 )
亲爱的K:
秋天来了。雨更多了起来。早上出门的时候,在下雨;晚上回家的时候,还是在下雨。
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和我,坐在一个向日葵编织的彩虹上,吃西红柿。向日葵上挂满了铃铛,风一吹,它们就叮铃铃地响。太阳正在下山,我们吃得满嘴都是红的,高兴得要死。
醒来的时候,突然变得很任性。突然改变了主意。决定我对你的爱情,不是远远地爱着一个远远的人,而是要两个人在一起。我产生了一种欲望——想走到你身边,吹一口气,把她吹走,再吹一口气,把你的聪明才智吹走,再吹一口气,把你的气宇轩昂吹走。我要把整个世界像灰尘一样吹走,看看剩下的你,有没有一颗心,会温柔、会缠绵、会怜悯。我就这样改变了主意,决定了我对你的爱情,超出了结构功能主义的解释、存在主义的解释、阶级分析的解释、唯美主义的解释。超出了这一切解释的我对你的爱情,只想和你在一起。
这让我产生一种冲动,就是立刻就买飞机票,飞回北京,敲你的门,等你开门,拉起你就向外面跑去。
但是,我没有。你看,我还是一个人,到超市买菜,到图书馆学习,到咖啡馆坐着,上网,打扫房间,做饭,睡觉,听窗外的那个黑人小伙子骂娘。总而言之,我哪儿也没有去。心里怀着那个小小的愿望,好像一本旧书夹着一片干枯的树叶。因为我知道,做梦是做梦嘛,哪里可以和梦较真去。
我现在真的开始怀疑,你,亲爱的K,是否真的存在过,或者,只是我这么多年来一个执着的想象而已。这么多年来,你就像一场大雾,弥漫在我的生活里,使我看不清自己的生活,看不清现实,因为我不想看清,害怕看清。看不清现实的我,还在傻乎乎地敲每一扇门,关每一扇门,寻找我那失踪的宿命。
有的时候,和别人在一起,比如说如意和小蕾,看见她们那么生动的脸,在我面前,噼噼啪啪翻动的嘴唇,风云变幻的表情,我心里会突然咯噔一声,仿佛看见这张生动的脸,在某一天消逝,分崩离析,被时间碾碎。这个时候,我就开始害怕。在心里,我就开始节节后退,像被一个阴影步步逼近。慌乱中,我会抓住一个什么,抬头一看,那就是你。
也许每个人活着,都需要一场雾,把生活模糊下去,把简单到残酷的、吃喝拉撒的生活模糊下去,让我们对未来有一点好奇——虽然未来注定空空如也,但是这空洞外面,套着这么多盒子,一层一层,一层一层,我们拆啊拆,拆啊拆,花去一辈子的时间。
我跟周禾又分手了。也许是最后一次,也许不是。最近我老是哭,缩在屋子的角落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分手真的很艰难,像是戒毒。跟他在一起的日子,甜,安稳,但总是不满足,好像憋在一个小村庄里,总是惦记着有一个什么远方还没有去。但是那沁入心脾的甜,又真的让人舍不得。一个一个日子,一针一线地,把两个人缝在一起,说分就分了,如同一场不打麻药的手术。但是,我知道,这样哭着哭着,有一天,我会不再哭。我会走在大街上,若无其事。我会忘掉他,就像忘掉以前的那些恋情。我会努力地追忆,但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好像每一场恋爱,都只是一场华尔兹,跳的时候炫丽,结束之后,开始等待新的邀请。
我不知道这样的放弃,是愚蠢,还是顽强。我也不知道这个放弃,是因为你,还是因为我心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抵抗时间的野心。
但是,不管存不存在的、因为不存在而存在的、比存在更强烈地不存在的、亲爱的K,多年以后,等我老了,被时间驯服了,老老实实地生活在我的小村庄里,你,是否还会弥漫在我心里?
陈 朗
◎32 生日快乐,或夏季安魂曲
“生日快乐!”小蕾举起酒杯,“把这最后一点干了吧。”
“生日快乐!”陈朗也跟着举起。
“生日快乐!”接着是如意。
啪,三个酒杯碰在了一起,和这个撞击声同时响起的,是她们清脆的笑声。小蕾和如意的生日正好差四天,所以决定一块儿过。而陈朗的生日与她们差好几个月,但她非要死皮赖脸地“一起过”。
她们坐在一个中餐馆的路边座位上,对着一桌被干掉的饭菜和啤酒,都有些微微的醉意。初秋了,坐在外面已经有点凉意。但是她们还是选择坐在外面。纽约狭窄的夜空下,晚风在她们长发间来回穿梭,像一只调皮的小松鼠。
“你今年多少岁了?杨小姐?”陈朗故意逗如意。
“19了!”如意笑嘻嘻地说,“你呢?”
“18了!”陈朗快乐地说。
“我16了!”小蕾也不甘落后。
“18了还没有男朋友啊,真丢人!”如意揶揄陈朗。
“没有啊,就等你找一个我去抢啊!”
于是,三个人又嘻嘻地笑起来。
笑完了,她们静下来。小蕾突然叹一口气,说:“时间真快啊,又是一个夏天,又老了一岁。”
“是啊,这时间过的,天旋地转的。”如意也感慨道,说完手撑着下巴,愣愣地看着大街。
陈郎没做声,顺着如意看的那个方向看去,仿佛夏天就停在前面那个十字路口,等着红灯变绿,然后一溜烟,朝着看不见的前方疾驰而去。
“哎,你们还记不记得以前有一首老歌,叫‘19岁的最后一天’?”小蕾突然振奋地问道。
“是啊,记得!”陈朗说,“是那个‘我是猫’唱的,我想不起名字了。”
“什么‘我是猫’,范晓萱!”
“什么‘范晓萱’,伊能静!”
如意笑起来。小蕾笑起来。陈郎也笑起来。三个女孩都开心地笑着,当真像是19岁、18岁和16岁的少女,无忧无虑,不谙世事,胳膊下有两个翅膀,一张开,整个世界就可以落到她们的脚底去。
“忽然之间就走过,十字头的年龄没留下什么,二字头的开始,我好想说,如果可以是否能够从头来过,是否可以选择一个无悔的梦……”小蕾最先哼起来,陈朗和如意也很快跟上。
邻座的人很快都扭过头来看这三个女孩。奇怪,三个外国女孩,打扮得很精心,精心得几乎不得体。她们在唧唧呱呱地唱歌,边唱边笑,摇头晃脑的,冒着旁若无人的傻气。
于是我们看见,28岁了的陈朗、29岁了的如意、26岁了的小蕾坐在百老汇大街的路边,齐刷刷地唱伊能静当年那首“十九岁的最后一天”。一个夏天过去了,她们还是分别穿着红色、黑色和白色的裙子。她们有过的男朋友还分别是3个、2个、和0个。她们的理想也仍然是“一个悄悄在夜总会唱歌的著名学者”、“Max Studio总裁的情妇”和“12个孩子的奶奶”。她们的身边,还是那个热火朝天的、然而终究是与她们无关的城市。但是,又能指望一个夏天改变什么呢?这个夏天,如同所有的夏天,不过是上帝的一个哈欠,无关痒痛地打在这个世界脸上,然后无关痒痛地消逝。留下的,是芸芸众生,散落在大街小巷上,兴高采烈地、痛心疾首地原地打转。陈郎、如意和小蕾,还有周禾、一平和Adam,就挤在这摩肩接踵的人群里,继续与岁月的巷战。Tom Waits在他们耳边唱,地狱已经沸腾,天堂则人满为患。我们都被锁在这人世间,都企图挣脱,却都将变成这大地上的尘土。
“小姐,”夜深了,服务生走到她们身边,说,“我们要关门了,请结账”。
那么,爱呢?
刘瑜
1
一开始的时候,王徽以为自己是冲着爱情去的,他真的是这样认为的。就算这是一个误解,也是一个真诚的误解。难能可贵的是,在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之后,也就是在蹬掉别人四次,被别人蹬掉六次之后,已过而立之年的他,仍然保持着这种淳朴的误解。毛主席曾经说过,一个人误解一次自己不难,但是要误解自己一辈子,还是很难的。但是,王徽却做到了这一点。也就是说,他把对自己的误解提升到了一个信念的高度。
如果我仅仅是冲着把女人搞上床去的,为什么我不直接去叫个鸡呢?这个简单的问题,成了王徽追求伟大爱情的有力证据。每当某个女孩带着幽怨的眼神,要从他身边夺路而逃时,他就抖出这个论据,末了还冲着女孩的背影加一句:人家鸡的服务还更专业呢!
因为他没有叫鸡,所以他追求的是爱情,也就是比性交更高级的东西。为了伟大爱情,他连更专业的性交都牺牲了,每想到这一点,他心里都涌起一股深深的自我感动。
当时在未名交友上注册时,他是这样想的:我今年刚毕业,拿到一个还不错的学位,刚找到一个还不错的工作,我长得也还不错,新租的房子也不错,总而言之,一切都很不错啦。为了把这不错的一切推向更不错,他自然想到了去找一个不错的女人。他觉得一个不错的女人,就像一杯冰淇淋上面的红樱桃,对他不错的生活,会起到一个画龙点睛的作用。
于是他就想到了一个叫做未名交友的网站。他早知道这个网站的存在,原因是这个交友网站有一个姐妹网站叫做未名空间,而这个未名空间是一个广大留学生交流时政思想和生活经验的地方。王徽很有思想,比如对台湾问题,他就很有研究。他观察研究了很多年,得出了一个深邃的研究结论,这个结论用一个字来概括,就是“打”。王徽定期跑到未名空间的台湾版,去宣扬他这个深邃的思想,用各种说法、各种语气来表述这个“打”字。把“打”这个思想重复了四年之后,还能够把它说得如此激情澎湃、铿锵有力,可以说王徽的确是一个纯正的爱国青年。王徽也很有生活经验,比如对女人,尤其是女留学生,他就很有经验——毕竟,如果包括单相思和一夜情,他来美七年,经历了或长或短的七场恋爱,得到了七种经验,七种教训,有过七次心痛,七个伤疤。这丰富的失恋经验,让他对女留学生也得出了一个深邃的研究结论,这个结论也可以用一个字来概括,就是“贱”。他甚至得出了一个女留学生长相和身价的换算公式,根据这个公式,一个女孩如果十个人里面有八个说好看,你要追到她,就需要年薪十五万以上,而反过来如果一个女孩十个人里面有十一个说她不好看,那么她就需要倒贴十五万才能找到老公。他经常跑到爱情版和家庭版,去宣扬这个研究成果。除此之外,王徽对很多其他的事务都颇有研究心得,他渊博的知识,可以从他在未名空间所发帖子的标题中看出:《男生一般都有几条内裤》,《未名空间四大美女谁最美》,《同性恋当然是变态》,《今夜我是乌克兰人》,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未名交友出现的时候,他并没有赶去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原因是那时候,交友网站还不很成气候,人少,美女更少。但是,随着2004年春天的到来,美女们越来越多地闪亮登场,贴头像抛媚眼,又随着他夏天找到工作,初秋时节,他决定将自己抛出。
是时候了,他想。
作为一个华尔街公司的股票交易员,他凭着职业的敏感判断,是时候了。
他夏天找到的这个工作,年薪七万,加上bonus,怎么也快够上八万了,也就是交友的工薪一栏中的第三梯队了。按照他的计算公式,就是够上那些十个人里面有六个说好看的女孩们了。从学生到第三梯队的这个飞跃,彻底改变了王徽在恋爱市场上的位置。曾几何时,他只是一个穷学生,坐在舞会的角落里默默地喝下三听可乐打了三十个饱嗝后悄悄地离开,而今他已经是华尔街成功人士了——至少是指日可待了。他觉得自己把自己给囤积居奇了三十年,该出手了。
一个秋雨凄凄的深夜,王徽吃完最后一口他亲手炒的芹菜炒鸡丁,抹了抹嘴,决定注册了。
填到征友信息那一栏时,他有点不耐烦起来。不就是个女的找男的,男的找女的吗,哪有那么多可唧唧歪歪的?于是,他在信息那一栏里,填了一串“此处填上五百字此处填上五百字此处填上五百字此处填上五百字此处填上五百字此处填上五百字此处填上五百字此处填上五百字”,但是左看右看,又觉得不妥。这样的敷衍了事,怎么能体现我王徽——一个未来的钻石王老五的优势呢?于是,他决定突出一下优势,把原来的那些废话删掉,改写道:I graduated from a first-tier university with a master degree in finance. I work in a Wall Street company right now. My career is very promising. I誱 handsome, nice, humorous. I誱 looking for a beautiful girl, outside and inside. 翻译成中文,就是:我毕业于一所牛逼的大学,读的是牛逼的专业,在一个牛逼公司工作,职业的前途很牛逼。我长得很牛逼,性格很牛逼,谈吐也很牛逼。我要找一个牛逼的女孩,她要从里到外地牛逼。
嗯,好多了,王徽想,像个有为青年的样子,我要是女孩,不找这样的找哪样的呀?让他起网名的时候,他郑重起来,什么样的名字吸引美女呢?费了好大劲,他才控制住自己没把名字起成diamondfive,也就是钻石王老五的直译。含蓄,一定要含蓄,他告诫自己。正如欲盖会弥彰,“欲彰”也会“弥盖”,这是同一个道理。于是他起了一个他能想到的最酷的名字:BigShrimp。
对,一头虾,一头所向披靡的虾。
然后就到了长相那一栏,那里有很好、好、较好、普通、普通偏下这几栏,他毫不犹豫地选了很好,对此他是这样看的:虽然我眼睛很小,但是很有神;虽然我鼻子不高,但是who cares about鼻子;虽然我嘴唇有点厚,但是嘴唇厚还是薄好看,目前美学界还存在争议;虽然我脸有点太圆,但是这只是让我显得年轻。
到了收入那一栏××也就是他认为最重要,如果不是唯一重要的那一栏。确切地说,他的收入是七万多,但是他把未可知的bonus也加了进去,就变成了八万。按照四舍五入原理,又变成了十万。对,就填十到十五万那一栏吧——这就意味着他进入第二梯队,其直接后果就是十个人里面有七个会承认好看的那类女孩,进入了他的视野,比如他的哥们儿陈立巍的老婆孙海燕那种姿色的。
对,怎么也不能找一个比孙海燕差的,陈立巍个子比我矮,挣的钱比我少,长相只能用很坎坷来形容,如果我找的老婆还不如他的漂亮,我不是白混了吗我。当然,王徽选下十到十五万之前,还是有所迟疑的,他在想,如果他填了十到十五万那一栏,那么所有给他写信或者回信的女孩,都只能是拜金女郎了——而他王徽,最痛恨的就是拜金女郎,虽然这么多年来他的奋斗目标就是成为一个diamondfive,也就是拜金女郎的偶像。过去七年七次失败的恋爱经历深深地启蒙了他,让他对女人有七种幻灭的理由。但是在这七种理由里,无疑,穷是最致命的。至少黎圆圆当年蹬掉她,肯定是因为这个,证据就是当年跟他分手不到两个月,她就跟另一个已经工作了的人好上了。不就是个做IT的吗,靠,老子今天还搞finance呢。
虽然在填下十到十五万之前,王徽有所犹疑,最后还是点了下去。毕竟,他还是相信伟大爱情的,他相信,在那汪洋大海的女ID中,一定有一个视金钱为粪土的纯情美女,也像他一样相信伟大爱情。退而言之,就算是拜金女郎,也要区别对待,只拜金不拜心灵的女人,和既拜金又拜心灵的女人,毕竟是不一样的。虽然他只想找一个只拜心灵不拜金的女人,但是如果碰上既拜金又拜心灵的女人,他也是可以和她们周旋的,这总比只拜金而不拜心灵的女人强吧。我有钱,并不意味着我有的仅仅是钱,正如她们拜金,也并不意味着她们拜的仅仅是金。就这么七推理八推理,王徽终于把多金和心灵美的辩证关系搞清楚了。把这个辩证关系理顺了之后,他心安理得地选了十到十五万。
把所有的信息填毕,王徽如释重负。
我王老五总算是熬出头了!他靠在椅子背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想象美女们看了他这个无可挑剔的profile之后,会像抢购名牌皮鞋一样蜂拥而上,就算买不起的,也会在门前逡巡不已。想到这里,他迫不及待地登录了,决定开始搜索。他,三十岁的王徽,未来的钻石王老五,在经历了七次失败的恋爱之后,决定在第八局反败为胜。他踏着BigShrimp这个ID,仿佛一个冲浪运动员踏着自己的滑板,到女人的海洋里冲浪来了。暴风雨啊,来得更猛烈些吧,他勇敢地昂着头,志在必得地冲了出去。
2
征友信息:I graduated from a first-tier university with a master degree in finance. I work in a Wall Street company right now. My career is very promising. I誱 handsome, nice, humorous. I誱 looking for a beautiful girl, outside and inside.
交友目的:终身伴侣
性别:男
所在地区:美国,纽约州
年龄:三十
身高:一米七三
体重:七十公斤
长相:很好
最高学位:硕士
职业:财经、保险
年收入:$100,000—$150,000万
…………
唐小瑛浏览未名交友上的那些profile时,手里正捧着一杯绿茶。看到这个profile时,她正想把那杯绿茶往嘴里送,但是这个profile的第一句话,就让她的手停在了半空。她张着嘴,一只手把茶托在嘴边,另一只手点着鼠标往下翻屏。等她看到长相很好时,那只托住茶的手从嘴边滑到了胸前,等她再看到年收入$100,000万—$150,000万时,那只手干脆把杯子放到了桌子上。
嗯,一个重点考察对象,她想。
她又把屏幕翻了回去,看了看这个ID名称,BigShrimp。还挺酷的,她想。她把这个ID抄写到她手边的笔记本上。在这个笔记本上,已经记录了十个ID了,它们分别归属在“一般考察对象”和“重点考察对象”两个标题下面。其中一般考察对象下面有六个ID:Coolbuddy, lookforyou, sunnysep, SecondToNone, Comeonbaby, myheart;重点考察对象下面有四个ID,分别是:IvyLeagueGuy, romance04, sexandcity, BigShrimp.
今晚的搜索到此结束吧,她想,已经十个了,完成任务了。十个是她分给自己的日工作量。自从前天她交了高级会员的会费以后,她就决定一定要充分利用这个特权,挖掘一下网上的矿产。在她成为高级会员之前,虽然也有一些人加她为好友,给她发信,但是她感觉自己就像个供在庙里的菩萨,别人给它烧香也好,冲它吐痰也好,它只能阿弥陀佛地坐在那里干瞪眼,却无法主动出击。
据她观察,那些四处主动给人发信的,一般都是有着这样或者那样情况的困难户,比如那个频频给她发信的ID,MeMeMe,离了婚带孩子不说,四十岁了不说,肥头大耳不说,就冲他这个名字,就可以看出他的精神世界多么贫乏。咪咪咪,还喵喵喵呢。
现在好了,她也是高级会员了。失去的只有十五块钱,得到的却是整个世界。她之所以对这十五块钱想开了,是因为她在B蠸chool读书的好友方爱晶的一句忠告。方爱晶说:“一个人应当掌握自己的命运,而不是被命运掌握。”那天她俩坐在Starbucks的咖啡馆里,在唐小瑛倾诉完自己恋爱的烦恼后,方爱晶,一个资深的恋爱专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世上无难事,只怕经纪人。唐小瑛你好好想想,其实你今天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是因为你一直没有真正努力过,你总是抱着一种得过且过的态度生活,碰到谁就是谁。我告诉你,你等着天上掉馅饼,这是不可能的。一个人应当掌握自己的命运,而不是被命运掌握。”
一个人应当掌握自己的命运,而不是被命运掌握。说得多好啊,唐小瑛想。方爱晶的老公刘广,不就是她自己频频参加纽约华人金融界聚会给掌握来的吗?长得帅,性格阳光,还爱她爱得屁颠屁颠的。我呢,虽然长得比她差一点点,也差不了太多吧。如果说爱情是一盘围棋的话,方爱晶则是九段高手,而我呢,最多只是业余一段。业余一段,自然要向专业九段高手学习。这样想着,当晚她就冲到了未名交友上,啪地甩了十五块钱,开始驾驭自己的命运。
唐小瑛认为自己在情场上只是业余一段,不是没有根据的。不说别的,连夏力这个人都搞不定,一想到这一点,唐小瑛就感到伤心。夏力正如他所谐音的那种车一样,是一个三流牌子——他虽然个子很高,但那完全是他那个长脖子的功劳。他长长的脖子和他细细的身体浑然一体,高高地举着他的大脑袋,让人想起亚热带的棕榈树,所以他的身高很难说是一个优势还是一个劣势。除此之外,他那个破文科Ph.D.读了六年了还在读,都三十二岁了,还在温饱线上挣扎,其日常消费的恩格尔系数远远高于留学生的平均水准。但是,“更重要的是”,唐小瑛每次说到这一点,都要强调一下,“他不懂得什么叫爱,什么叫珍惜,什么叫关心别人”。为了论证这一点,唐小瑛举的例子通常是夏力从来不陪她去Chinatown买菜。夏力自己在吃的方面缺乏进取心,对pizza,pasta,和local店里有限的几种蔬菜感到心满意足,所以体会不到去中国城买菜的必要性。“问题是,你爱吃pizza并不等于所有人都爱吃pizza,”唐小瑛愤怒地指出,“你就不能为我考虑考虑吗?”结果吵到最后,夏力毫不妥协,他的立场是:“你不爱吃pizza是你的问题,你的问题你自己去解决。”
和夏力之间这场旷日持久的斗争,让唐小瑛深刻地意识到:不要以为一个男人穷,他就会以勤补拙,努力用自己的主观态度去弥补客观条件的不足。不,从夏力和刘广之间的对比,唐小瑛看到了事业有成和心态平和之间的正比关系,这也是为什么她所列举的考察对象个个都是年薪至少五到八万。对拜金的这种诠释,让她感到豁然开朗:说到底,我仍然是一个纯情女生,我拜金,并不意味着我拜的仅仅是金,正如钻石王老五身上有金,但有的不仅仅是金。恰恰相反,鉴于金和心态之间的正比关系,我拜的不是金,而是与金相联系的、金背后的健康平和的心态。
但是,唐小瑛也不想立刻解雇夏力。她的策略是:先找到一个合适的,再把他踹掉。她之所以选择这样做,首先是出于投资多样化的考虑:万一网上找不到合适的呢?进可攻,退可守,这才是兵家的有利地势。虽然夏力脖子太长、钱包太瘪,更重要的是,不懂得爱她,毕竟,他们之间还是有多年的情谊。如果爱情注定了只是两个人的相互忍受而已,对于唐小瑛来说,忍受夏力至少是一件轻车熟路的事。再去培养自己对一个陌生人的忍受力,该花去多少时间和精力呢——万一这个人比夏力更懒呢?万一这个人比夏力更热衷于在网上昏天黑地地找coupon呢?万一这个人比夏力更爱挖鼻子呢?想到这些,唐小瑛眼前一抹黑,不禁对夏力产生了一丝留恋之情。其次,如果能够找到一个合适的,那现在就更不能跟夏力分手了。她幻想着有一天,找到一个像刘广一样英俊多金又疼人的帅哥,把他像一麻袋金元宝一样往夏力面前一,说:“Game over,你可以走了。”那该是多么爽的一件事!跟夏力在一起三年来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怨恨、所有的泪水,都将被那一刹那的快意炸得分崩离析,而夏力将捂着自己流血的心口踉踉跄跄地离去。在某种意义上,这才是唐小瑛跑到未名交友的真正目的——似乎解决自己的终身大事只是一个次要的目标,而灭夏力的威风才是当务之急。我让你不陪我去中国城买菜,我让你老是不接电话,我让你总是说我有病,我让你上街的时候从来不拉我的手,你等着瞧吧你,我唐小瑛从现在开始,就去网上找一顶最绿最绿的帽子,比韭菜还绿的帽子,一把扣到你的头上去。
决心已定的唐小瑛,把几位考察对象的ID输入到邮件的收信人名单里,再把昨天写的那个自我介绍copy/paste到邮件内容里。这个邮件是这样写的:“Hi, I誱 a lovely girl, good衛ooking, smart and kind. I like sports, traveling, reading, and best of all, cooking for friends! I誱 a student majoring in chemistry, so hopefully my major will help me to produce some chemistry between us! Please write back to me, your parents will like me for my gentleness, and your friends will like me for my enthusiasm. Looking forward to getting in touch with you!” 唐小瑛又把内容给读了一遍,边读边会心地笑着,她最得意的就是倒数第二句,短短一句,勾画出她既善解人意又活泼可爱的个性,谁不愿意找一个老头老太太喜欢、朋友们羡慕的女孩儿呢?没错,那就来找我吧!她高高兴兴地点击了“发送”按钮,点击完了之后,身体向后靠到椅子背上,举起茶杯,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啊,方爱晶说得对,不能让命运掌握你,而要去掌握自己的命运。唐小瑛觉得自己给自己的命运打了一个漂亮的U蠺urn,拐角的前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和蔚蓝色的晴空。
3
王徽登录了之后,首先是被女孩的琳琅满目给镇住了,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天使脸蛋魔鬼身材的,魔鬼脸蛋天使身材的,清纯的,故作清纯的,呆傻的,装疯卖傻的……他觉得自己就像走进了大观园,一脚深一脚浅,无数只蝴蝶在眼前飞,不知道去捉哪一只才好,于是东扑一下,西抱一下,脸上的表情渐渐花痴了起来。
可是王徽的花痴只持续了两三个晚上,就平静了下来。他发现,这么多女孩,原来大多是经不起仔细推敲的。比如这个女孩,长得不错,笑得挺甜,可你进去一看,弄半天原来人在重庆,不就是想找个搬运工吗?靠。还说什么“愿与你同甘苦,共患难”,你一个重庆的待业大专生,当然愿意跑到美国来和我们这些混出眉目的人“同甘苦,共患难”了,我们这多苦啊,苦得又买车又买房的。还有这个女孩,整两张朦朦胧胧的艺术照往那一贴,蒙谁啊这是,最烦的就是这种含情脉脉的艺术照,浑身发荧光,跟个UFO似的。还有这个姐们,一张照片没有,一篇日记没有,征友信息就一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什么意思啊?转一句古诗就想搞定一个男人啊?你说我看了这句诗,能看出你是好人坏人美女恐龙?春来发几枝?我告诉你吧,春来发零枝。最可气的是,这种信息量为零的征友广告一把一把的,有的是一句歌词,有的是一句废话,有的是一串“啦啦啦啦啦啦啦”,你说你P都不放一个就想让别人把一颗追求伟大爱情的心交给你了?还有这个女孩,日记写道“也许是我对爱情的看法太理想主义,这么多年都没有找到爱情”,靠,你长相普通、身高一米五四,还以为自己没有找到爱情是因为自己太理想主义?是真傻呢还是装傻呢这?最最最烦的就是这种在婚姻状况里写“以后再告诉你”的,无非就是离婚或是已婚呗,你他妈有胆量来就不要蒙着脸来,莫非还想把纯情少男骗到手再告诉人家你老公端着猎枪随后就到?……
王徽一路看一路在心里评论过来,脸上的表情在花痴和愤青之间漂移。然而,如果说上述空洞的、势利的、装傻的、做作的ID让他感到愤怒的话,真正让他感到痛苦的,是那些有娇俏美丽的照片、但是几乎其他什么信息都没有的ID。他感到自己受到了严峻的考验——一方面,他对这种脸蛋大拍卖的行径感到深深的鄙夷,他觉得照片里的那些美女仿佛在宣布:我还犯得着说别的吗?我都把漂亮脸蛋撂这儿了,你们就掐去吧,好好掐,掐死了后果自负。王徽对这种公然的挑衅感到屈辱,在这些漂亮脸蛋上,他看到了傲慢,看到了轻蔑,看到了对他王徽个人的人身攻击。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无法抗拒这些甜美娇俏的脸蛋,如果这些漂亮的脸蛋下面,还有两只蠢蠢欲动的、挤作一团的动物在对他探头探脑,他就更加无法抗拒了。面对这些千娇百媚的脸蛋和连绵不绝的胸部,王徽咽了一口口水。又咽了一口口水。再咽了一口口水。等到已经咽无可咽时,他结束了自己在屈辱和诱惑之间的短暂徘徊,一头倒向了诱惑。倒向了诱惑的王徽,一口气加了五十个美女为自己的好友(其中一半是长相“很好”,但是照片不公开的)。他是这样想的:虽然女孩漂亮不是伟大爱情的充分条件,但毕竟是伟大爱情的必要条件。我为什么不能由外到里、由浅入深地去了解这些美女呢?正如一个美女幽怨的标题所说:难道漂亮也是一种错吗?再说了,王徽认为他在漂亮脸蛋和高耸胸部面前的脆弱,不能由他一个人负责,这是上帝写男人这个程序时没有清除的一个bug,这个bug已经造成了人类几千年的悲剧,又怎么能要求他小小一个王徽去突破这个悲剧,去实现男性的终极解放呢?
有必要指出的是,王徽暂时没有交高级会员费。当然这不是因为他交不起这十五块钱,也不是因为他在网上找女朋友的心情并不急切,他不交这个钱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它是钱。多年来勤俭节约的生活,使他对钱的朴素情感进化成了一个本能,而本能是条件反射似的:正如太阳射过来的时候人会本能地眯上眼睛,有人向王徽伸手要钱的时候,他会本能地捂紧钱包。“不是花不起这个钱,而是没必要花这个钱”,以前和黎圆圆在一起的时候,他就经常告诫她这一点。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道理,他是半个月后才逐渐明白的。也就是说,他的理智从本能中破土而出,花了足足半个月的时间。在这之前,他尝试了各种把e-mail地址窝藏在profile里的方法。比如,把雅虎用各种各样的谐音表达:亚户、丫湖、呀呼、压弧、崖浒、押互、鸭乎、轧壶、鸦蝴,甚至想到了两个艰深到龌龊的字—— ,但鉴于估计中文女博士也无法破解这两个字,只好作罢。被站方一一破获之后,他又改用隐晦的方式表达:“my e-mail address has something to do with an elegant tiger”, “please e-mail me and I hope I誰l get a very hot mail”, “if you誶e smart enough, you誰l find I am a hot male”……同样被站方一网打尽。之后他又开始把e-mail地址藏在日记里,一篇被删再来一篇……总而言之,抱着他的两个e-mail地址在那几个小方格子里东躲西藏,仿佛一个地下党员抱着一封鸡毛信颠沛流离。他与交友网站的管理人员斗智斗勇斗了半个月,最后还是败下阵来。他决定反戈一击,在悲壮地交出那十五块钱的那个夜晚,他在交友日记里动情地写道:“商业化的浪潮,甚至不能放过一个爱的角落吗?当某些人试图从别人对爱情的追求中牟利时,不觉得堕落吗?感情是无价的,而某些人却试图给无价的感情标一个价码,哎,世风日下,呜呼哀哉。”其微言大义,发人深省。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回到王徽加了五十个美女好友的晚上,在那五十个美女中,他最感兴趣的应该说有两位,她们的昵称分别叫小花猫、夜归人。他觉得这两个女孩分别代表了可爱和性感。小花猫属于那种除了两张美照只有一句废话的ID,但是,因为那两张美照是如此之美,以至于那一句废话都显得不那么废了。那两张美照,一张是webcam的正脸照,一张是展示美好身材的全身照。正脸照上,小花猫长发披肩,眼睛笑眯眯的,像两弯月牙儿,嘴巴咧得大大的,一眼看过去有点像那个《东京爱情故事》里的丽香;那个全身照就更不用说了,大约是她参加朋友的婚礼时照的,穿着粉色礼服,那个胸啊,那个腰啊,那个臀啊,王徽看了之后,和他看完文学巨著《战争与和平》之后的观感类似:波澜壮阔,回味无穷。更重要的是,这个小花猫竟然人就在纽约,而且是硕士,就业于电脑/IT行业,身高一米六八,年龄二十四岁,靠,这简直是为我王老五量身定做的啊!王徽突然觉得上帝就像是一个正在给他敬酒的哥们,心里生出了一种感动。
夜归人则是一个完全相反的类型,她的特点就是骚,虽然她网上没有照片,但是她长相一栏填的是“好”。更重要的是,她的四十二篇日记,篇篇都打着骚的烙印。在这些日记里,她追忆了她和前美籍男友痛彻心肺的爱情以及他们刻骨铭心的上床经历,“他的呼吸,像夏天早上的暖风,在我耳边轻轻吹动,吹醒了我身体深处的那只小鸟。小鸟醒来了,停靠在他的胳膊上,轻轻啄他的嘴巴。他睁开了眼睛,而他的眼睛仿佛一个透明的湖泊,我在湖中迷路了、坠落了。他的大手,托着我轻盈的身体,仿佛托起一叶轻舟……”写得多美啊。一个女人骚不奇怪,骚得如此忧郁、如此惆怅,便是王徽,也不禁怦然心动起来。于是,正如他的呼吸吹醒了她身体深处的小鸟,她的文字也吹醒了他裤裆深处的小鸟。小鸟醒来了,轻轻啄他的大脑,于是他迷路了、坠落了,挤入夜归人身边由三百二十五个好友组成的包围圈,期望有一天他的大手,也能托起她轻盈的身体,仿佛托起一叶轻舟……
把包括小花猫和夜归人在内的五十位美女加为好友后,王徽心满意足地停止了搜索。下一步,就是等了!他站起来,走到床边,扑通倒了下去,倒成一个惬意的“大”字。他想象明天以后,美女们会像冰雹一样浇下来,而他将被爱得遍体鳞伤,无处躲藏。行了!睡觉了,今天只是布局,明天才是真的战斗!他又爬起来,决定去退出系统,关机。退出系统之前,他突然看到一个提示——新邮件——哈!这么快就有反馈了!
“Hi, I誱 a lovely girl, good-looking, smart and kind. I like sports, traveling, reading, and best of all, cooking for friends! I誱 a student majoring in chemistry, so hopefully my major will help me to produce some chemistry between us! Please write back to me, your parents will like me for my gentleness, and your friends will like me for my enthusiasm. Looking forward to getting in touch with you!”
听上去倒是挺不错的,不知道是刚才我加的好友中的哪一个,王徽点进了那个叫scentofwoman的ID,往下翻去。不看还好,一看就气不打一处来了。靠,二十九岁了还好意思给我写信!没看见我的征友年龄范围是十八到二十八吗?再说了,这种说自己二十九岁的,事实上肯定就是三十或者更大了,死死地拽着这个“二”字开头的数字不肯松手,这种女的,我见得多了!他正想啪地关掉这页屏幕,却又忍不住点开了她半公开的照片来看,长得倒是——王徽把鼠标从右上角挪了下来——挺秀气的,瘦瘦的,细眉细眼的,还挺白,虽然一看就是化了浓妆,不过倒是十个里面能有六七个说好看的,跟孙海燕算是一个级别吧。更重要的是,她那个毛衣后面的胸,声势浩大地挺在那里,颇有点海拔,也不知是真是假……王徽目测了一下,大约是34C吧,这么想着,王徽又坐了下来。开始反思自己以年龄取人,是不是不够全面。毕竟,不能犯教条主义的错误嘛,我的上限设的是二十八岁,二十八岁和二十九岁又能相差多少呢?再说了,二十九岁看起来像二十五,总比身边一堆一堆二十五岁看起来像二十九的要强吧?这么想着,王徽决定还是给她回一封信。好歹这也是第一个给我写信的女孩啊,就算是我开张大酬宾吧,他想。
于是,他点了“回信”。
4
王徽和唐小瑛第一次见面,是约在中国城的一个中国餐馆。站在餐馆门口的电线杆下面,王徽远远地看见一个穿着黑外套的女孩,拎着一个褐色的包,小步跑了过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女孩离他还有三米远呢,就已经跟他打开招呼了。
王徽紧张地盯着她的脸,看它从暮色中一点一点浮现出来,仿佛在赌场里,看着抛到空中的骰子一点一点落下来,终于,看清了。还好,王徽松了一口气,倒的确和照片上八九不离十。大大松了一口气的王徽,伸出手去说:没关系。唐小瑛伸出右手来接他的手,边握边顺便打量了他一番:啊?这就叫“很好”啊?看着他那张小眼睛塌鼻子厚嘴唇的圆脸,唐小瑛有种一脚踏空、栽倒在地的感觉,然而她坚强地挺住了,稳定了一下军心,又鼓起勇气打量了他一眼,但是又一次一脚踏空、栽倒在地:哪有一米七三啊?看着最多一米七的样子。我唐小瑛一米六三,怎么也得找个一米七五的吧?当时看他profile里写一米七三我就已经有些郁闷了,只不过考虑到他的其他条件比较好才放宽了政策,现在倒好,这位矮得越发得寸进尺了。虽然心里颇为失望,唐小瑛脸上的微笑却也没有缩水,毕竟,目测的身高不一定准确,而对他长相的失望,多半也是因为期望值太高造成的,客观地说,虽然他的长相不能说是很好,但浓眉小眼的,也可以说是别具一格吧。一秒钟里,唐小瑛的大脑像飞速穿过了一个隧道,重新回到了光明地带。她笑盈盈地跟着王徽往餐馆里面走,走到门口时,王徽问道:哎?我怎么称呼你啊?
你就叫我Jeniffer吧,唐小瑛说,你呢?
我叫……本来王徽问的是中文名字,想说的也是中文名字,但是既然这位“女人香”同学还来遮遮掩掩这一手,他觉得自己也没必要暴露了,于是他说,我叫Alex。边说边想,英文名字就是好啊,说了跟没说一样,丢人都好像丢的不是自己的人。
于是Jeniffer小姐跟着Alex先生,在领座小姐的带领下,在一个餐桌前坐定。Jeniffer小姐脱下黑外套的一刹那,她一转身,她34C的两个乳房,像两个耳光一样朝Alex先生啪啪扇了过来,扇得他晕头转向。但是,Alex迅速恢复了镇定,毕竟,人品才是最重要的,我王徽要找的是一个beautiful inside and outside的女孩,而我们走到一起,主要是对对方的人品进行一个全面考察。
他们点了一个素菜,一个肉菜。为了表示他对34C的坚决拥护,Alex先生几乎点了一条鱼,但是出于投入产出的不可预期性,他决定把这个重大举措挪到下一次行动当中。毕竟,第一次date,还是稳中求胜比较好。
Jennifer小姐和Alex先生边吃边聊了起来。他们分别介绍了自己从哪里来,母校是哪儿,来美几年,都在哪儿呆过,今后的打算,想不想回国。在谈话的过程中,他们的眼睛里,各自有两朵明暗不定的火焰,比如,当Jennifer听说Alex同学是毕业于清华的时候,她眼中的火焰跳得更高了,而当她听说他家是来自陕西一个小县城时,她眼中的火焰又低落下去一点;同理,当Alex听说Jennifer小姐还想自己花钱再去读一个计算机学位时,他眼中的火花几乎熄灭,但是当他听说她以前“只有过一个男朋友,而且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时,那个火花又重新燃起。
你进这家大公司一定挺不容易的吧?Jennifer问。
那倒是,当时这个部门只要两个人,后来我听说,应聘的有几十个人,而且很多都是我们一个班毕业的同学,好几个还是老美,人家还是要了我。
真的?看来你一定是很优秀了?
没有没有,比较幸运吧,不过……我倒是从小到大都挺幸运的……Alex顺带把自己以前中学物理奥赛得过奖、保送西安交大不去誓死要考清华、GRE只学了三个月考二千二百分、申请出国拿到四个offer、弃理从商的光辉历程描述了一遍,最后他总结陈词道:其实呢,很多时候,是性格决定命运,很多事情,只要你敢想敢做,就没有什么做不成的。
唐小瑛听着王徽的成长历程,眼睛越来越亮,真是一个积极进取的好小伙啊,要是夏力有他一半积极进取,我也不至于今天坐到这里来跟这个小矮个套近乎。她体贴地给王徽添了一碗汤,问:那你会一直在这个公司做下去吗?
不会,我以后还是想自己做的,自己当老板,才能真正发财,我是不愿意一辈子给别人打工的,男人嘛,总是应该有一点追求。
这都已经十到十五万了,还追求呢,Jennifer小姐心下窃喜。
哎?对了,Jennifer,王徽决定要全面考察一下对面这位Jennifer小姐的人品,确切地说,考察她是不是那种恶俗的拜金女郎,于是他问,你以后喜欢在外面工作呢,还是喜欢当housewife啊?
切,有housewife做谁不做啊?白天健健身,晚上发发嗲,多好啊,唐小瑛想,但是她又想,不行,不能这样说,目前还不能暴露我的战略部署,先得把鱼钓到手,下一步才是思考是清蒸还是红烧,于是她矜持地笑道:我觉得吧,现代社会的女孩子,还是要自立一些比较好,受了这么多教育,再去当家庭主妇,多亏啊,一点成就感也没有,人还是要有自我的,是不是?再说了,想靠男人,男人也靠不住啊,我反正是不会去做家庭主妇的。
不错,都三十岁了,还有一颗自立自爱的心,还要追求自我,王徽心中肯定道,我最烦的,就是那种把男人当做长期饭票的女孩了,以为打着爱情的名义打家劫舍,就不是抢劫了,我呸。
更何况,在她这颗积极进取的心前面,还有一对勇往直前的胸。
于是他给予了Jennifer一定的褒奖:对,我觉得女人自立还是应该的,现在的女人吧,我不是说你啊,我是说有些女人,做起家务事来,就嚷起了女权主义,可是真正涉及到工作呢,又讲起了传统,觉得天经地义应该男人挣钱女人花……我觉得这种女人特别可恶,我不是说你啊,我是说有些女人,你要女权主义,好,你自己去挣钱养活自己去,你要讲传统,你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洗衣做饭,对不对,你不能什么好处都想捞啊,对不对?现在的女孩啊,尤其是在女F1里,这样的真的挺多的,我不是说你啊……
唐小瑛的心越听越凉,弄半天,是那种生怕老婆占了自己便宜的主。但是善解人意的她,只是睁着她无辜的眼睛,温柔地频频地点头,对,对,是这样,你说得太对了。
搞定一个男人,是一个长期、系统、艰巨的工程,此时此刻,方爱晶的谆谆教诲在唐小瑛的耳畔盘旋,你不要指望一步到位,重要的是要让他先爱上你、娶你,然后你怎么折腾他都行,在搞定之前,不要轻举妄动,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强我弱、敌弱我强……Alex刚才说的那番话,如果是夏力嘴里说出来的,唐小瑛肯定早就翻脸了,女F1怎么了?你看不上女F1,我还瞧不上男F1呢,一个个长得丧权辱国不说,女的要强了,嫌人家没女人味,女的在家给做饭,嫌人家煮饭婆,以为你是谁啊?不过鉴于眼前的这个Alex尚深浅未知,唐小瑛决定暂时不可轻举妄动,而是摸着石头过河。
总而言之,两个人聊得不亦乐乎,像两台大计算机在交换数据,而两个人对彼此的数据都比较满意,似乎都有要将合作项目进行下去的意向。不可否认,在室内较明亮的灯光下,二十九岁的Jennifer看起来的确像是二十九岁了,尤其是在她笑的时候,眼角的细纹像涟漪一样扩散开来,这一点让王徽先生产生了一种望而却步的感觉。但是,在那微波荡漾的涟漪将他推远的同时,涟漪下面那对勇往直前的胸又轻轻地将他挽留。同样不可否认的是,唐小瑛小姐对王徽先生流露出来的那种自大、自恋、自以为是略有反感,但是跟那此时此刻肯定在顶着他的鸡窝头打电子游戏的夏力同学比,毕竟,这是一位有事业心的男士。对,事业心,也就是往十到十五万后面添加更多的零的心。
像Alex先生这样的条件,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啊?怎么会还没有找到女朋友呢?Jennifer娇嗔地问。
其实,如果我只是想随随便便找一个老婆,早就找到了,Alex感慨地说,这里这么多留学生,不也就随随便便从国内搬运一个过来,哪有什么感情不感情的?跟养一个丫鬟似的,我包你吃住,你给我做家务,再加上sex service,right?但是我这个人吧,还没有desperate到那个份儿上,我跟你说,其实我这人吧,挺理想主义的,我是那种至今还相信爱情的人,我要找的不仅仅是一个partner,而且是一个soulmate,你明白吧?
Jennifer点头。
Soulmate呢,就是说,她要跟你在一个层次上思考问题,对不对?她要跟你有相似的价值观,要有自我,除了买衣服买化妆品,她还要有一点别的追求,对不对?我觉得现在的女孩子,有很多啊,我不是说你啊,特别肤浅,特别功利,有奶就是娘的感觉……
又来了,这人是不是在女孩儿那受过什么刺激啊?Jennifer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但是手却轻轻地举起茶壶,给Alex的茶杯添了一点水。
像你这样的,这么自强自尊的女孩,真的不多,大多数女孩,都不是你这种心态的,我跟你说,谁要娶了你,其实挺幸福的。Alex咕咚咕咚喝干了杯中的茶,结束了他长达五分钟的独白,并且不失时机地将谈话从吹牛阶段推向了调情阶段。
哟,别笑我了,越是像我这样的女孩,越是嫁不出去。
那肯定是你挑花了眼。
我挑什么啊,我哪有什么挑选的余地?我都该打五折了!打五折还怕没人要呢!Jennifer越发娇嗔了,撑着下巴的左手换成了右手,喉咙里甩出一串清脆的笑声。
真骚啊,Alex想。
这个时候,王徽说得已经有些累了。他已经把他逢人必讲的个人光辉历程以及现代女人哲学初步勾勒出来了,现在他也可以歇息片刻了。于是他跷起二郎腿,身体往后靠,一只手撑在桌子上,一只手搭在椅子后背上,再次打量起Jennifer的34C来……真的假的啊?这年头,假货那么多,谁知道这位里面塞了多厚的海绵啊……以前就是上了黎圆圆的当,没上手的时候,看着挺像那么回事的,一脱衣服,整个一个煎鸡蛋……不过就是脱了衣服又怎么样呢,据说现在手术也可以做得以假乱真……这年头,什么世道啊……皮肤还是挺白的,就算是抹了粉,也可以看出底子还是不错的……好像有点暴牙齿,嗯,没错,要不怎么一直笑不露齿呢……头发梳得乌黑油亮的,不错不错……但是,最重要的,她那个34C是真是假呢?穿着高领的毛衣,自然看不出来……不过,以前怎么没注意到,女孩子穿高领毛衣,其实特别性感呢……
这么浮想联翩着,Alex的身体难免起了某种反应,而起了某种反应这种事,往往是一发不可收拾。正如Jennifer小姐第一次发的e-mail所说,学化学的,比较善于制造反应。事实上,这位化学女博士,已经用她精心调配的天真眼神和温柔笑语,在他这个试管中成功制造了一个欲望的反应堆。这个反应堆在他身体里迅速裂变,模糊了Alex的听觉,渐渐地,他听不清Jeniffer小姐在说什么,他甚至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见她小嘴轻蠕、眼波灵动、表情推陈出新,但是她发出的那些声音,一冒出来就被稀释在空气里,他怎么抓也抓不住。
Soulmate,soulmate,对,要找到自己的soulmate,王徽心里还在喃喃自语。他竭力去洞察Jennifer的soul,但是她的那两个乳房,却像是电影院里挡在前面的两个大脑袋,挡住了Alex洞察她的soul的视线。
那……要不……我们结账吧,Jennifer看见一直在他们身边逡巡的服务员小姐,提醒Alex道。
好啊,Alex说,吃完饭,要不,去我家看看?我家往北走四五个block就到了。
嗯。一秒钟内,Jeniffer脑子里做着飞速的演算,去他家?第一次date就去他家?这也太快了吧?谁知道他什么居心啊?我好歹也是一个良家妇女啊,但是,如果不去,倒是错失一个趁热打铁的机会。去?不去?去?不去?正犹豫着呢,嘴里还是冒出矜持的一句,算了吧,改天吧。
Alex不置可否,笑着看她。
还犹豫了一下,表明还是有戏,Alex有些得意,毕竟是二十九岁啊,满脸写的都是迫不及待。他叫小姐来付钱,小姐过来的时候,Alex非常绅士地说:今天我请你吧,你大老远地跑过来。
那就……谢谢你了,Jennifer妩媚地笑道。
竟然一点推托的意思都没有,Alex不免有点愤懑。
我并没有让她付钱的意思,但是她竟然一点推托的姿态都没有,把我请客当做理所当然,这也太不够意思了吧?都走出餐厅两分钟了,Alex还在想这个问题。但是他裤裆里燃烧的熊熊烈火已经容不得他再深想这个问题。还是去我家坐一下吧,反正也不远,他抓住时机,又问了一遍。
那怎么好意思呢?Jennifer矜持地答,改天吧,反正离我家也不远,机会肯定还会有,今天实在是太晚了,我明天还要早起呢……
还挺会吊胃口的,王徽愤愤地想,但是他强烈的自尊心也不容得他再多问了,只好陪着Jennifer小姐往前走,下面的火势却也不见得到控制,他觉得自己陷入上半身的冷水和下半身的烈焰的双面夹击当中,进退失据。走到两个人该告别的地方,王徽进行了最后一次努力——他一把拉住Jennifer的手,笑眯眯地问:真的不去我家了?
唐小瑛一愣,对Alex先生这种突袭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手僵在那里,不知道该立刻抽出来,还是让他那样握着。她的大脑又进入了一个黑色隧道,在里面飞速穿行,她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的纤纤玉手,被这样一个小眼睛塌鼻子厚嘴唇、身高有待核实、嘴角的菜油都还没有擦干净的圆脸男人抓住,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她的理智又迅速告诉她,要从她一生的战略部署这个高度,来理解这个抓手事件,毕竟,今天晚上她已经投入了三十二次微笑,二十一次媚眼,七百三十九句废话,和一百五十四分钟,为的就是抓住这个前途不可限量的准成功男士,总不能因为这一个小小插曲,而前功尽弃。
方爱晶啊方爱晶,你在哪里?她内心深处呼唤道。
就在她大脑进行这个飞速运转的同时,她的纤纤玉手,已经在他的手里停留了两秒钟,既然已经错过了第一时机,再抽出来,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于是唐小瑛就让他那样握着,大脑重新回到了光明地带,笑道:今天真的太晚了,改天我一定拜访,好不好?
那天晚上,王徽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自己动手浇灭了下半身的大火,他一边解决着,一边在脑海里放映着Jennifer小姐的34C,只觉得她的乳房二变四,四变八,八变十六,十六变三十二……在眼前无限繁殖着,忽远忽近地飘荡,仿佛密密麻麻的气球,塞满了整个天空,他努力跳起够,怎么跳也够不着,于是他更努力地跳,更努力地够。
啪,终于,够着了,气球破灭了,密密麻麻的天空重新变得空空荡荡,王徽的大火也扑灭了。
她没来也好,王徽一边用卫生纸擦拭下面的残留物,一边想,要是今晚上了她,她没准就此纠缠起来,我哪还有什么机会去追小花猫和夜归人呢?我这游戏还没开始呢,怎么能把句号画在她那儿?像她那样的女孩,满大街都是,我要是真想上,还不是吹一声口哨就跑来一打。
5
唐小瑛这两天越发地看不惯夏力了。
她觉得如果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夏力,那就是好吃懒做。如果只能用三个字来形容他,就是大懒虫。如果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他,就是懒鬼。如果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他,就是懒。夏力的懒,是唐小瑛和夏力一切矛盾的根源。正是因为懒得考LSAT,三年来,他一直在拒绝唐小瑛让他转读法律的建议;正是因为懒得去Chinatown买菜,n年来,他一直在吃junk food;又是因为懒得写毕业论文,他六年级了似乎离毕业还遥遥无期;还是因为懒得去面对自己三十二岁这个事实,他每天沉迷于打电子游戏;甚至只是因为懒得再去找女朋友,他才一直这么不冷不热地跟唐小瑛混在一起。总而言之,这三年来,唐小瑛算是慢慢看透了,这位夏力同学,就是一辆刹车失灵、在往下坡冲的破车,速度越来越快,零件越来越散,就等着那哐啷一声巨响,然后车毁人亡。
看透了这一点的唐小瑛,一直在寻找契机和夏力分手,但是分手这种事情,就像给商场退货一样,过了试用期退起来就没有那么容易。仅仅是因为周末晚上没人陪看电影,或者因为新买的书架没人帮着安装,或者因为生病了没人煮一碗稀饭,坚持了一两个礼拜的分手往往就前功尽弃。唐小瑛渐渐明白,男女之间一旦形成了一种稳定的关系,这种关系就变成了一个漩涡,你就没有了什么选择,只能不断往下沉,除非你——
跳进一个新的漩涡。
唐小瑛现在就在努力寻找一个新的漩涡。一想到她已经在夏力那个漩涡里浪费了三年,也就是二十八岁到三十岁,这青春危在旦夕的最后三年,她就感到无限委屈。我就是随便在留学生圈子里拉一个壮丁,也不可能比他更差吧,唐小瑛时常叹惋,并且恶狠狠地强调“随便”这两个字,虽然——她不得不承认——夏力还算是一个有点幽默感的人,一个读过几本书的人,一个侃起大山来能把人侃得一愣一愣的人。但是,这些,统统的,都没有用。说到底,这些小聪明的东西,对于生活可有可无,而对于生活至关重大的东西,比如事业心,他却是一点也没有。打游戏,哼,打游戏能打出房子车子孩子的学费吗,打游戏能打出刘广脸上那种春风得意的表情吗?唐小瑛自认为不是一个拜金女郎,但是,日子总得过得下去。她已经三十岁了,现实已经开始像一只训练有素的猎犬,到处搜寻她的踪影。
三年前刚认识夏力时,听说他学一种叫做政治学的东西,她对他还颇有些仰慕。那天晚上,在一个朋友的聚餐会上,夏力一口气说出了德国五个政党的全称和简写,以及十个香港立委的名字,这让唐小瑛对他产生了一种钦佩之情。为了表达对他的钦佩之意,一个月后,她钻进了他的被窝里,给这棵棕榈树浇水施肥。但是等她从被窝里钻出来不久,就发现自己已经吊在了这棵棕榈树上,而这棵瘦瘦的棕榈树,注定不能长成参天大树,为她遮风挡雨。紧接着,夏力的师兄汪剑飞毕业之后找不到工作、只能到各个烂校当adjunct professor的悲惨遭遇,进一步教育了唐小瑛,让她意识到即使夏力能背出全球所有政党的全称和香港全部立委的姓名,也无法抹杀在美国这块国土上,夏力只能成为一个loser的鲜明事实。更重要的是,夏力似乎也不爱她,把她的存在当做一个影子,把她所做的一切都视为理所当然,仿佛她只是一把勺子,一柄扫把,一把剪刀,一张桌子,其功能只是使生活更方便而已。有的时候,唐小瑛无法辨认,到底是他loser的前景,还是他对她的爱理不理,导致了她对他的怨愤,但是她又觉得没有必要去做这个区分,毕竟,二者相辅相成,他的失败助长了他的冷漠,他的冷漠又加剧了他的失败,冷漠和失败像两个乒乓球高手,把夏力这个乒乓球拍来拍去。而她唐小瑛对这场球赛已经厌倦,她去意已决,要做的就是跳到另一个漩涡当中去。
和Alex的那场约会,让她对推翻夏力这座大山产生了强烈信心。Alex对她表示出来的巨大热情,让她感到自己虽然已经三十岁,但在恋爱市场上,仍然是一个拳头产品。虽然Alex对女人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让她有些不快,但那也许只是因为他曾经栽在某个女人手里。虽然他在分手时表现得有些不得体,但那也许只是因为她那天晚上打扮得特别艳丽。更重要的是,他不过是她看中的那n个ID中的一个,就算是他们面前没有前途,不还有那么多ID在前方守候着她的身影?比如说那个昵称叫不厌其唐的ID吧,他在事业心这一点上,似乎并不比Alex逊色,但是在身高上却比他高出一截,一米七八,不是很好的一个candidate吗?又比如说那个给她写信的红色风暴,虽然头发略微有些稀疏,但好歹却是一个律师,找这么一个人,至少实惠和面子能图上一头。总而言之,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Alex不过是市场上的诸多deal之一,不先货比三家,我也不会贸然拿定主意。
这两天她越发地看不惯夏力了。
比如现在,她在厨房做饭,他在她房间里看电视,她边炒着菜,边怄着气:那个垃圾篓明明是满满地摆在他的眼前,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去帮我倒一下呢?这很难想到吗?那个垃圾篓就在他脚边,他扔橘子皮的时候,就是因为垃圾篓太满,几乎都扔不进去,他竟然还没有想到去帮我倒一下……是没有看到还是没有想到,还是人懒到一定程度,连视觉都变得迟钝呢?……如果是今天一次这样也就罢了,这些事情,我跟他说过多少次?我跟他说我做饭时,你帮忙把碗筷摆好,把水倒好,说了没有两百遍也有一百遍了吧?他有任何行动吗?……上星期让他封一下漏风的窗户,竟然还嘀嘀咕咕抱怨半天……唐小瑛越想越气,把她炒的两盘菜,往桌上一摆,叫都没叫他,自己一个人开始吃。
哎?你怎么自己吃饭也没叫我?看完了一节Will and Grace的夏力,猛然意识到自己肚子饿了,走到客厅一看,看见唐小瑛竟然自己一个人在吃饭,不禁感到很奇怪。
要吃你自己盛去,唐小瑛冷冷地说,我又不是你保姆。
有病,夏力嘀咕了一句,自己转到厨房去盛饭。
你才有病呢!唐小瑛回骂道。
你今天怎么了?夏力端着饭碗回到客厅的饭桌前,又嘀咕了一句。
唐小瑛不理他,只管自己使劲吃。
没发烧吧你?夏力吃人家的嘴短,讨好地把手伸到她额前,想调节气氛,没想到唐小瑛一把把他的手打开,烧你个头啊,她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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