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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工开物 栩栩如真

董启章(现代)
<天工开物?栩栩如真>
序 完整与分裂真实与想像
独裁者
我和这本书的作者是同代人,这本书又是一部本城的文学作品。虽然这部作品因缘际遇在隔岸出版,但是据作者所说,他希望能由一位本城的同代作家执笔作序,所以就向我发出邀请。不过,我把这邀请理解为挑战。既然要把这本书作为一个挑战来响应,那么我将要说的话极可能是不中听的,但我相信作者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早就知道,我和他的文学立场一直也存在差异。所以,我也不得不对他的勇敢表示敬佩。可是,敬意还敬意,要说的话也始终是要坦率地说出来的。在表面上客客气气,实际上互相忽视的文学界里,我们都失去了真诚之心。因此,这也可以说是个良机,去考验作者是不是的确具有实现真诚之心的勇气。
也许说到真诚并不恰当。要说真诚,我们能判断谁不是真诚的吗?我们既能真诚地互相关怀,但也能真诚地互相攻击。也许我们要求的其实是完整性——integrity——而当中也包含了正直和诚实。可是真正的完整性是多么的困难,甚至近乎无可企及。我们都难免于自我分裂,自相矛盾。在布满碎形裂片的汪洋中,我们浮游泅泳,寻找自我的,或同时是彼此的喻象——figure。在喻象当中,我们找到了至少是暂时性的,想像性的统一体。据我理解,这本书所标志的就是对这统一体的追求,和对其不可得的焦虑和失落。
直截了当地说,《天工开物栩栩如真》是一本自我的书。作者企图通过主人公的家族承传和个人成长的叙述,来确立自我的形象。最终显现出来的是无限的自我膨胀,竟然到了一个除自我之外并无外部真实的地步。也因而没有他人的存在。所有“他人”——包括叙事者所创造的“人物”栩栩,以至他“真实”的父祖辈和成长伙伴们——几乎都只是包含在自我的想像中的角色。而他口中的“历史”——无论是对象史,家族史,还是地区史——也必然陷入了自我的偏见里。这偏见无关乎他的“史观”进步或正确与否,而在于本身角度的局限。要知道,每一个独裁者当初也必然曾经是个颠覆者,反权威者。而他的颠覆力往往只是建基于以一个更强劲的自我来推翻另一个已然疲弱和败坏的自我而已。就算作者表面上摆出许多反省的姿态,时刻装出商量和自我怀疑的语气,结果其实于事无补。在我们的文学中,这种伪反省可谓特别丰富。尤其是在关于“人物”栩栩的部分,作者在“作者-人物关系”的老话题上做文章,导引出哀怨而近乎滥情的结局,最后也不过是在自我的想像世界内部打转。自我的文学最终几乎都是造成思想短路。
我得承认,当我读到作者自称根据“滥情的美学”创造出来的情节和场面,我的确无法免于动容,但我也立即对自己的动容感到羞愧。我为自己产生的同情而羞愧,因为我竟然不自觉地被卷进作者的自我中。于是我不得不加倍警惕,以及加强对这自我的批判。读者可能会认为我说得过于苛刻。可是,难道我们不应该把要求的门坎提得高些吗?难道我们应该让一个作家轻易蒙混过去吗?也许有人会认为,在今天文学作品已经受尽冷落的年头,有人还旷日持久地写出一部长篇小说来,就算没功也有劳吧。那应该加以鼓励和肯定,而不是吹毛求疵,重手打击吧。我却绝对不会这样想。因为姑勿论有多少人在看,一部作品也是时代的象征,并背负着时代的责任。作品的缺憾也同时征表着时代的缺憾。这是不能敷衍了事的。当然,我真心地盼望作品能在严厉的批评中站得住脚,那表示当中还有什么是能够超越时代的局限,能带来真正的启示。
作者在书中忧虑的,其实就是“无用”的想像和写作,如何能响应现实世界和现实人生的问题吧。于是就出现了“想像世界”和“真实世界”的分裂和对立,以及利用前者吸纳和创造后者的虚妄想法。就课题本身,也不能算是新鲜的,但当中的提问,却是恒常迫切和有效的。这牵涉到艺术行为的根本意义。创作和现实的关系其实从来没有割裂过。在艺术史中历来只是以不同的形态呈现,而所谓艺术形式和思潮的更替,也不过是两者关系的理解的重整。就算是声称“为艺术而艺术”的流派,其理念本身也无可避免地以对待现实的否定态度为依归。见诸小说这种形式,影响最为广泛而深远的,无可否认是写实主义的那种对真实世界“实然”呈现的信念。而如果作者的使命感高度确切化,则会滑入宣示“应然”的说教窠臼。现在这本书的作者所标举的,却是可以称为“或然”的角度。所谓“所有的可能世界”,不就是相对于“实然”和“应然”的一种未完成的展望吗?而在“文字工场的想像模式”里,这些可能的展望不也同时是已经实现的吗?所以,据我理解,小说的“可能世界”是既未成形但又已经确立的,是既存在于想像但又实践于体验的。作者试图通过“可能”,来联系现实和想像。不过,“艺术作为一种可能体验的创造”并不是新观点。这本书稍为显出新意的,在于它把创作者的自我置放于多重的“可能”的中心,造成自我膨胀,也同时难免于自我分裂。“可能”于是就成为了时间,成为了体验的本质。它成为了主题,也成为了形式。
这本书的局限也正正在这里。它把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变成主题,但结果问题还是没法解答,或者取巧地省却了回答的必要。这就是自我的文学的必然困局和虚假性。“可能世界”可以是出路,但也可以是封闭回路。回到之前的说法,就是:究竟作者能不能达到完整性和一致性?这种完整性和一致性并不是指作品内部写得工工整整,时地人三元素统一的那种古典律的要求。它是指艺术和现实人生的完整性和一致性。就这样的问题,我自己也在思索和挣扎中,所以我丧失了批评的资格。或者,我根本就没有资格评论同代人的这本书,因为跟他一样,我自己也是个陷于自我而不能自拔的独裁者。我那自觉的“独裁者”称号并未能让我免于责难。
就这个我和同代人也无法回答的问题,让我暂且引述他人的见解,作为思考的踏脚点。俄国文学理论家巴赫金,在二十四岁的早慧之年所发表的第一篇文章里,对艺术和人生表达了别具洞察力的看法。
艺术家和个人幼稚地,通常是机械地结合于一身;个人为了逃离“日常生活的困扰”而遁入艺术创作的领域,暂托于“灵感、甜美的声音、和祈祷”的另一个世界。结果如何呢?艺术变得过于自信,愚莽地自信,以及夸夸其谈,因为它无须对生活承担责任。相反,生活当然无从攀附这样的艺术。“那太高深哪!”生活说。“那是艺术啊!我们过的却只是卑微庸碌的生活。”
当个人置身于艺术,他就不在生活中,反之亦然。两者之间并没有统一性,在统一的个人身上也没有内部的互相渗透。
那么,是什么保证个人身上诸般因素的内在联系呢?只有责任的统一性。我必须以自身的生命响应我从艺术中所体验和理解的,好让我所体验和理解的所有东西不致于在我的人生中毫无作为。可是,责任必然包含罪过,或对谴责的承担。艺术和生活不单必须互相负责,还应该互相承担罪谴。诗人必须记着,生活的鄙俗平庸,是他的诗之罪过;日常生活之人则必须知道,艺术的徒劳无功,是由于他不愿意对生活认真和有所要求。
艺术与生活不是同一回事,但应在我身上统一起来,于统一的责任中。
在原文里,“责任”一词和“回应性”等义,即英文的answerability。
我必须就自己也身为一个作者,也即是一个独裁者的角度,去承认我和本书的作者所共同犯下的错误。从这个角度看,就等于说这本书是我自己所写的一样了。我们在彼此的自我的喻象里,找到虚幻的,暂时的一致性。至于真正的完整,也许,还要期望于自我的崩解,和对他人的回应。
蘑菇与人物的诞生 蘑菇与人物的诞生
栩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全身赤裸着。她迷迷糊糊地在单薄但温暖的被子里转侧了一下身体,擦过皮肤的空气抚扫出难以言喻的实在感,就像被丰润的流质包围着,充满着一样。抬起手臂遮挡着晨光,嘴角不自觉地勾起愉悦的形状。双臂支撑着身体坐起来,掀开被单,阳光瞬间盖下,呵烘着那瘦削的自己,泛着纯洁的光亮的自己。那就是自己啊。栩栩这样想,竟然觉得不可思议。她伸手摸了摸在床上直着的修长的腿。两腿间温热,有薄薄的汗。是真的呢。她想。
栩栩不记得自己昨晚为什么没有穿睡衣,或者什么时候脱下。她也不记得做过什么梦没有。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的那样新鲜。她耸起左肩,侧过脸嗅了嗅,皮肤有新鲜蘑菇的气味。她至少知道蘑菇这种又白又滑又香的小东西。想不到她生命里首先知道的少数事情之中,包括蘑菇的气味。但她不知道蕈菌类的生命稍纵即逝。
在栩栩少女的胸口上坠着一颗哑银色钢螺丝帽。钢螺丝帽呈六角形,拇指指甲大小,用细银链穿过帽洞,挂在脖子上。它的坚硬感和粗糙感,跟幼嫩的肉躯很不协调,在阳光下分外剌眼。栩栩用右手掌心把螺丝帽覆盖着,轻轻按在左胸口的肌肤上,用心跳来感受着那微冷的抵触。栩栩没有思索这东西的来由,她只凭直觉知道,在那隐隐发麻的一刻抵触中,自己真的活着。
就只是一刻的麻刺。然后钢螺丝帽慢慢变暖,不再异样,和肌肤融为一体。
睡衣摊开在床边,像在等待着穿它的身体。是条浅蓝碎花背心棉裙子,透薄的质料,像穿上夏日浅滩的清凉波浪。栩栩让身体钻进睡裙里,坐在床沿,望望四周。是那仿似熟悉的残旧小房间,和墙角上开始剥落的墙纸。墙纸上褪色的星星和月亮图案,仿佛在晨光中恢复了一点光彩。窗外还有鸟鸣。只要不看出去,就可以把这里想像作整个世界。但栩栩不用看也知道,窗外是乱糟糟的楼房,破落混杂的旧区街道。没有碧海,没有蓝天,没有星和月。也没有蘑菇。这个地区,就只有大清早最宁静,因为经过一整晚的喧嚣,谁都累倒了。大概只有她发现,早上有温暖的阳光和零星的鸟语。栩栩转头看看窗外,白花花的光,把灰黑都蒙住了。这很好。
栩栩自动地站起来,拉开睡房门。门是从里面上了锁的,但从里面一拉就开。她也没记起为什么要锁上门睡觉,但却觉得理所当然。狭小阴暗的客厅里没有人,只有赤裸脚掌压过松脱的地板的声音,和像按琴键般的上上落落的触觉。折台上放着隔夜硬面包,和一张纸条。栩栩捡起纸条,就在房门透进来的光线下,看到上面写着:“栩栩:记着今早是第一天,不要迟到,入学的文件在饭桌上,学校地址也在上面,上次告诉过你,你懂得去吧,本来第一天该陪你去,但晚上有工作,走不开,不能赶回来,很对不起。你要学懂照顾自己。桌上有面包。吃一份做早餐,带一份回学校吃。雪柜里有牛奶。今天晚上见。妈妈字。”
对啊,原来今天开始上学,而且,妈妈留下字条了。栩栩想。这至少肯定了两个事实。她玩味着“第一天”这三个字。
在浴室里,站在镜子前,栩栩端看着那张圆圆的脸,幼丝般垂在肩上的乱发,瘦削如竹枝的颈和手臂。那是自己的脸没错,理应感到熟悉,或者明白到,原来如此。她向它动了动嘴唇,轻若无声地说:栩栩,早晨啦!刚才纸条上明明写着给栩栩,那叫栩栩就没错。她也没有怀疑过,觉得必然如是。正如她没有怀疑过有一个妈妈,和妈妈在桌上留下字条给她。
栩栩。栩栩。她耳窝里早已植入这名字。
她看见镜子中的自己弯着嘴巴笑了。她决定,以后无论任何情形,栩栩都必须微笑。那是栩栩第一个自己做的决定。
她知道,这是栩栩的第一天。但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不知道,那是因为,这是故事的开始。在故事开始前,栩栩并不存在。栩栩诞生于第一个句子:
栩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全身赤裸着。
如果作者喜欢的话,栩栩还可以诞生第二次,第三次。但作者不愿意这样做,因为,正如真实生命一样,栩栩只可以活一次。否则,栩栩就不再是如真了。
蘑菇与人物的诞生 收音机(1)
栩栩:
扭开收音机。轻微的无意义杂音。像在暗房里脱毛衣的静电火花。那是几乎可以看见,或者触到的,杂音。像神灯里的精灵一样,突然从小盒子里冒出来,半透明的,浮在空气里,却活脱脱的,像真人一样地立体,可感。那是一部构造简单的廉价收音机,没有液晶体显示屏和自动选台,仍是用旧式的旋钮式调频器。用指头旋动调频钮,红色指示标在AM和FM的波段里移动,在中波530至1600千赫和超短波88至108兆赫之间,寻找与脉搏相应的振幅,与心跳吻合的频率。经过特定电台频道的时候,人语或音乐像照相机对焦过程一样,渐渐从混沌的杂音中形成轮廓,精准线条和色调。但可能由于电波传送障碍或者接收条件欠佳,有些频道怎样也无法对准,声音像被水波或沙粒冲擦,仿佛是从远古残留下来的无形印迹,越过时光的高山隔阻,在波动完全衰减之前,以微弱的气息作最后的呼唤。我略过几个电台,找不到想听的节目。
这是个潮湿而寒冷的晚上。栩栩,从这句说话你大可以判断,现在是晚冬,是阴雨霏霏的春天来临之前的交接期。更确切的时间,例如年月,你慢慢就会知道。又或者,不知道也没所谓。所谓年月,并不是时间的惟一指标。至于地点,我可以告诉你,是在我柏树街老家的狭小睡房里,也即是你最终发现自己的秘密的地方。那里小得只能容下一张双格单人床、两张连书架书桌、一个杂物柜和刚刚够一张旋转椅滑行的地板空间。从家具的情况可知道,这小房间里至少住了两个人。那是我和弟弟的房间,搬进来的时候我六岁,弟弟四岁。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当时妹妹刚出世,而我大妹妹六年。但我却不记得妹妹婴儿时期的模样。之前我们家在塘尾道198号五楼租住了两个房间,一间用作客厅,另一间用作爸妈的睡房。到晚上拉开所谓客厅里的权充沙发的一张木长椅,就变成了我和弟弟的睡房。至于厨房和厕所,就要借用房东的。后来搬到柏树街,算是有了自己的房子。柏树街没有柏树,只是深水埗平民区众多以树命名的街道中之一条。新房子整个大约三百平方尺,勉强用防火板间隔出两个睡房。可幸的是我这睡房只住两个人,妹妹和爸妈住另外那间。但后来我和弟弟也变成大人,活动起来就像那种推移方格子拼图一样,每次想把一个方块移动到目的地,就必须连带移动另一个或者另外几个方块,结果往往会把情况越弄越糟,变成了毕加索式的立体派割裂扭曲图景。
栩栩,也许你没有注意到,我刚才说是老家的房间,那即是意味着,我现在已经不是住在那里。事实上,我正处身于想像的文字工场里,打造着将要和你交流的话语。在文字工场的想像模式里,我把自己放回到那个房间里,变回一个约三十岁的自己,在一个潮湿而寒冷的晚上,开始向你说一个关于收音机的故事。在收音机之后,还会有很多其他的机器和事物,和关于它们的故事。这些东西对很多人来说,可能已经是毫不出奇,甚至是过时落后的产品,它们变成了生活里不再被察觉,被重视的部分,但我相信,对你来说,它们却会日久常新。因为你,永远像一个从未接触世间事物的新人一样,拥有着天真和无知的洁净。你也会像我将要说到的许多活在过去的年代,或者从那些年代活过来的人物一样,对那些曾经日新又新的事物产生好奇、热爱,甚至是激情。不过,栩栩,因为你是第一次听这些故事,所以,在开始的时候,难免有很多不知道和不明白的东西。请你耐心等候,我会在适当的时候一一告诉你。现在让我首先回到那个扭开收音机的晚上。
为什么我会突然想听电台节目呢?我一向也没有这习惯。但这个晚上,不知何故心绪不宁,抬头望向窗外,只见包围在四周的旧楼天台上树满了歪歪斜斜的天线杆,感觉就像独自坐在井底观看攀上天空的枯枝。于是就很想听听谁的声音,什么人也好,总之是人的声音,好让自己感受到与人同在。可是,电台节目不管用。在深夜的造作感性或者吵闹搞笑节目里,我找不到这声音。原来真正的人的声音并不易找,那些节目反而更像无意义的杂音。我把调频指示标从左边旋到右边又旋回去。没有。罢了。我把手指放在开关钮上,想关掉收音机,但有些什么促使我停下来。我闭上眼。低头细听着。手指又放回调频钮上,非常缓慢地转动着。因为没有精细调频钮,所以得用手指作极度微幅的感应。我怀疑,在既定的电台频道之间,在哪里的一个极狭窄的频带里,隐藏着那个我要找的声音。这就像捻着一页书纸来回摩捏,企图在纸张几乎不存在的厚度里揭出更多的书页。我把收音机移近窗前,把天线拉至最长,侧耳细听哪怕是最轻微的噪声或变异。有几次仿佛是抓住了什么,但来来回回也无法把那微弱的电波捡出。一定是器材太简陋了。我不得不放弃,随便地把调频钮旋了一下。忽然,一下不规则的起伏音从制作粗糙的扬声器闪出,令人联想到海豚之类的超声波动物的鸣叫。我试着再随意旋一下。又拉出一下奇异的起伏音。那么,如果来回拉动呢?慢慢地,我掌握了几个频域的噪声音质和音变,让调频钮来回转动,音变就形成一种奇特的节奏。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种波浪的节奏,甚至是一种可以用视觉想像的波形。不,那不是海浪,是风。是穿过线路的密林,拂荡电子的尘粒,撩拨金属的枝叶的风。在贝壳与天线之间密谈的风。我尝试把感官接收器对准这电波源,尽力捕捉它,调节记忆或想像的频率,与它产生共振,将之增益,放大,然后复原,成为高度逼真和忠实的重造。
栩栩,你也听到吗?也看到吗?对了,栩栩,那是一个很多年前的情景。
远远望去,可以看见,一男一女走出村子,爬上村后山岗的小路。山岗上散布着半圆形的坟墓和放置金塔的小屋。单看坟数就可以猜测村子的历史并不算太久。两人没有在坟地逗留,径直往山上走去。不一会,两人就消失在山坡后面的山松林里。龙金玉说要带董富去看一个地方。那是两人结婚之后,不,也可说是两人自相识以来,第一次像一对情侣一样出外游玩。说是像情侣一样,其实不过是并肩走着,脸上挂着微笑,间中交换一两句说话的状况。没有甜言蜜语,没有牵手,更不用说搂抱。他们才结婚一个星期,认识也不过是两个月。正直人董富不懂得这些温柔的事,也不知道龙金玉一直在等待他。夏日并不特别怜惜新婚夫妇,两人的布衫也渗了汗,董富的腋下湿了两块,龙金玉却只是背部有一个耳朵形的左边比右边大一点的汗印,仿佛是个放大的腰果纹图案。走入松林的树荫里,龙金玉就把从村里借来的农妇竹帽摘下。她的个子娇小,脸蛋又圆又白,皮肤因为运动而泛出红霞,汗水把发鬓贴在有点兜风的耳朵旁,稚气的脑袋上却扎了个和年龄格格不入的新婚妇发髻。她揩了揩额角的汗,伸手向身旁的男人拎着的纸袋里掏了块蝴蝶饼,咬了一口,然后伸出舌头来把黏在嘴角的饼屑也舔干净。龙金玉才十七岁,董富却已经三十岁。在那个时代十七岁成为妻子并不出奇,但因为龙金玉长一副娃娃脸,又贪吃贪玩,看来还是个小女孩模样。董富望着眼前的青春身躯,竟是自结婚以来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少女就是自己的妻子了。他想着竟然就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好像自己是那种用糖果骗走无知小孩的拐子佬。阳光像碎叶一样撒在龙金玉脸上。董富伸手碰了碰她的手肘,确保一切是真的,不是幻觉。龙金玉转过头来,口里还咬着蝴蝶饼,问董富做什么,他却摇摇头,笑了一下。龙金玉觉得董富这个人真笨,回头又加快步伐往前跑。
那时候新界山上主要生长着山松,和其他诸如樟树和楠树之类的本地原生品种。广泛种植白千层、台湾相思、羊蹄甲、和妖气十足的洋紫荆等树,是后来的事。龙金玉带董富回到她出生的村子探望她哥哥的时候,龙村还是姓龙的。改为姓林也是后来的事。所以你要知道,我在说的是后来之前的事。如果再说到之前一点,那可以先简单地交代一下故事的源始。正直人董富原籍广东省三水县,在广州市外围的西村出生和长大。往后你就会慢慢知道,董富正直人的称呼的含义。龙金玉却是在殖民地V城新界东北部的龙村出生的,但因为父母早逝,十岁的时候过继给广州东门村姓龙的远房亲戚做养女。龙金玉小时候和哥哥龙良玉的感情亲密,带有天真的暧昧,过继以后却七年没见一面。她结婚后第一件事就是带丈夫回来龙村探望哥哥。对在V城成长的后代如我,籍贯这种东西大概在董富一代之后就开始失去意义,变成了像生物演化后还意外地残留下来的祖先的退化而无用的器官。而所谓源起,也许亦不过是为了方便讲故事的一个说法。如果你不介意这个说法,那我就不妨顺带补充一下故事的历史背景:殖民地V城在广州南面珠江河口的海边,成为殖民地之前是广东省新安县的一部分。V城虽说是一个城市,但当中还可以分为最南面的岛,岛北面的九龙半岛,和半岛北面称为新界的大片土地。岛、半岛和新界这三个区域从一百六十年前的鸦片战争开始,相继由当时连番战败的清朝政府割让和所谓租借给英国,成为统称为V城的殖民地。所谓V城或者维多利亚城,指的是在岛的北岸最先建立起来的商业城区,而九龙半岛及后也很快发展为城市,唯是新界大片土地长时期维持在乡郊状态,直至殖民时期后期才大规模都市化。因为我假设你,栩栩,对这一切所知为零,所以必须把这些没趣的事实撮要交代。这对你理解下面的许多事情会有帮助。不过,也许这些事实对你来说毫无意义,因为在十七岁才诞生的你,就如童贞女一样免受历史和记忆的玷污。
蘑菇与人物的诞生 收音机(2)
栩栩,让我们回到龙金玉重返祖村探访哥哥的行程。这是正直人董富第一次到殖民地这边来。他当时不知道,自己将来不但还要再来这里,还会住在南部的九龙市区,最后会在这个城市终老。这次董富特别带来了一台收音机作礼物。那是董富为了结婚而送的第二台收音机。为什么董富会送收音机呢?那和董富的专业有关系。第一台收音机是给龙金玉的养父母作聘礼的,是全新的洋货,菲利普的五灯机,花了十五元,相等于他在电报局工作整个月的薪水。也许由于龙家在广州市郊的位置问题,那台收音机起先无法清晰接收。董富拆开收音机,自行加装了一枝电子管,改成了六灯机,放大电波信号,又弄来铜线和竹杆,在屋顶高处自制了一条接收力特强的天线,才能让准外父外母好好欣赏电台的粤曲节目。新娘家见董富像变魔术似地把一个无用的木盒子变成能发声的小舞台,对这个准女婿就越加满意了。送给龙金玉哥哥的这台收音机却是二手的四灯机,因为再买新的实在太贵了。不过经过董富修理和改装,这台收音机无论在外型和功能方面也和新出品无异。
主要的问题是运输。那个时代的收音机一方面十分昂贵,绝不是普通人家的玩物,二方面是体积巨型,比一般在家供奉的神龛还要大。夫妇两人从广州坐火车南下,过境到殖民地,在新界的粉岭站下车。要知道当时出入境是十分开放的,人们在广州和V城之间常常自由来往,两地的生活状况并没有很大差别。实施边境隔离和严防内地非法入境者,是战后才开始的事情。粉岭和南面市区还有很远距离,基本上是乡郊地区。董富在车站外雇了辆牛车,把妻子和笨重的收音机安放在车架上,自己和车夫在旁边徒步,足足走了三个钟头才到龙村。他们从粉岭往东行,循着这条路径走到尽头就是沙头角,即是殖民地和大陆的东北角边界,龙村就在粉岭和沙头角之间的山上。其实当时在粉岭和沙头角之间已经有每天三班的公共巴士行走,但董富情愿信任自己的双腿。正直人董富是无线电技术人员,又热切学习新科技,通晓各种机械原理,但却偏偏抗拒坐汽车。这听来确是有点奇怪。除了坐汽车,董富还有其他拒绝接受的事物,不过,栩栩,这些我迟些才再告诉你。
龙金玉在经过粉岭联和墟的时候,突然从牛车跳下来,跑去找一间老饼家,买了一包从前和哥哥两人也很喜欢吃的蝴蝶酥饼。当松脆的酥饼在舌头上溶化,龙金玉就真正感到,自己是终于回到家里来了。沿着往沙头角的道路两旁也布满农田,主要种稻,但田地不及新界西北部元朗一带那么宽广和肥沃,因为那边的汉人大族早在宋朝和明朝已经迁入,而清朝才到来的客家人就只有选择剩下来的较狭小和贫瘠的土地。姓龙的族人不是客家人,但因为迟来,所以际遇和客家人无异。事实上,无论何族,何时迁进,这块小小土地上的所有人也是广义的客家。又或者,人生本身就是客居。这个世界没有主人。这一点,栩栩,未知你明不明白?龙金玉当然不会明白这些。她把这里视为真正的家,一切情感的归宿。她看着那些熟悉的水稻田,记得每一种深浅不同的绿色。她忍不住想纵身跳进去,像以前一样和哥哥在田里赶野鸟,捉田鸡,捕蜻蜓,或者在溪涧里游水和捞蝌蚪,然后把脸埋在哥哥坚实的怀里,在午后的阳光下一边晒干身体一边睡觉。龙金玉又记得有一次在塘边遇过水蛇,给哥哥拿藤条当头打个稀巴烂。那时候她觉得哥哥是世界上最英勇的人,也是她惟一的依靠。龙金玉爸妈死时她才六岁,记忆不深,亲人只有哥哥龙良玉一个。当然,龙金玉记得最清楚的,是和哥哥去找仙人井那一次的事情。她的耳窝还回旋着那像远方海浪一样的声音,在那样的声波涤荡里,她只要一闭上双眼,就可以感到整个身体缓缓升起,和浮沉在冰冽的水中的那种通体灼热的感觉。不过,龙金玉从来没有和谁说起过那件事。就算是董富也没有说。董富的脚步慢下来了,松垂双肩走在后面,看着牛车上被颠簸的路途摇晃着脑袋的少女。浸沉在童年回忆里的龙金玉还未知觉到,自己已经是别人的妻子,而不是那个给哥哥和养父母宠惯的小娇娇了。她在路上一直想,一会儿见到哥哥,一定要像从前一样扑到他身上,要他把自己在空中高高地举起来。他哥哥在她记忆里一直是那个二十岁的精壮男子,但她没想到,自己个子虽小,却已经不再像七年前那个十岁小女孩那么轻盈了。
龙金玉和董富说得最多的是她和哥哥的事。她还开玩笑地说,小时候她心里已经打定了长大后要嫁给哥哥。小小的她当然不知道这是有违人伦的。所以,当龙良玉为了妹妹的前途,决定让她过继到较富有的广州亲戚家的时候,龙金玉就像被抛弃的恋人一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狠狠地哭了三天三夜,不停发高热,差点死掉。那是从仙人井回来之后不久的事情。在被离别和热病交相煎熬的第三个晚上,龙金玉迷迷糊糊地听到像水或是沙粒的翻滚造成的浪潮声。山村离海很远,这不可能是浪,但可能是强风吹过针叶林的声音。龙金玉用力掩着耳朵,但那声音不但没有消减,反而在耳窝里更顽强地回响着。十岁女孩龙金玉躺在床上,在连惟一的哥哥也要离弃她的孤寂和恐惧中,给那可怕的波浪无情地冲击,淹没,无人知晓,无人援助,也无力尖叫出来,只有无声地悲伤地流泪。待她哭累了,掩耳的双手跌落床上,心跳慢慢平缓下来,她就开始感觉到,那波浪的节奏,在轻轻摇荡她的身体,在静静抚平她的心神。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脑袋里震荡着,像和这种外来的律动产生共鸣。高热消退了,眼泪渐干,女孩终于安然地睡着。第二天起来,龙金玉就开始收拾她的行李。嗰次系我第一次听到空中既声音。龙金玉告诉董富。正直人董富点点头。他是学科技的,他不相信神秘和超自然的事物,但他没有反驳或质疑新婚妻子的说法。
载着龙金玉和收音机的牛车在狭直的路上前进,经过了平坦的水稻田和散落的村庄,来到一段山谷间的上坡路。路旁是开始浓密的树林,绕了几个小弯,眼前就展现一条笔直树荫道。路旁排列着不知是什么品种的大树,丰茂的树冠在路的上空相连,构成一条隧道的光景。站在隧道的一端,在视觉上却没法判断究竟眼前的直路是上坡还是下坡。刚穿进林荫道的时候,四周还是蕴凝着夏日午后慵倦的寂静,但当他们深入到隧道的郁绿里,连回头也再看不见来路的起点的时候,不知是哪棵树的隐密树顶上响起了第一只蝉的鸣叫。起初蝉以犹如收音机调频的微弱电波噪声般的震荡缓缓试腔,然后就更有力地发出高频的摩擦音。在第一只蝉的呼召下,在另一个隐密的树顶响起了第二只蝉的应和,然后是第三只和第四只,以至于整个林荫道上蛰伏着的成千上万的蝉,也一同加入这求偶的盛宴。声波如潮涌,脸颊上有细雨般纷纷落下的丝微水点。董富站住,抬起头来,瞇着眼却没法看穿这翠绿的狭长天穹。他对眼前的景物感到似曾相识,但他却从来没有到过这里,也没有在内地去过类似的地方。那仿佛是一个早就深植在他的意识里的景象,与生俱来的,遗传自更远的祖先,也将要遗传给后来的世代的心象模式。挑夫领着牛车走远了,董富急步小跑起来,他妻子的小小背影在颠簸的车架上摇晃。
穿过了林荫道,蝉声一息间收灭,外面是阳光肆虐的领域。路旁有指向龙村的石碑,指示着从这里开始离开大路,转上登山小径。牛车在小径上困难地爬行,后来挑夫就索性把牛车搁下,把牛绑在树下,把收音机背起来徒步上山。董富自己拿着行李,龙金玉也要下车走路。起先的一段山路无甚特色,到后来却经过一个群山间的小水塘,水面反照着微微皱折了的淡绿山景。开始斜落的阳光给挡在山后,谷中水塘深沉如远古的冰河。董富掏毛巾浸透了清凉的潭水给妻子洗脸,湿黏的发丝附着龙金玉稚幼的脸颊。龙金玉在丈夫木讷的体贴里感到温柔,但也同时泛起轻细的失落。她望着那荡漾的水塘,知道眼前的男人不会明白她想纵身跳下去的冲动,也不会陪她一起做出这种傻事。水底沉潜着从前亲昵放任的日子,冰封着肌肤一度的温热。一丝微凉沿着龙金玉的脊梁绕转而上,她隐隐感到左边胸腔里的压力。待他们走出水塘区,群山后面展开的是一个豁阔的盘地。盘地中央横斜着七巧板般的田块,畦垄间群集着小小的哑灰色村落。在背向斜阳的景观中,金黄的蜻蜓来回摩擦龙金玉瞇眼拢合的睫毛。那是曾经从她的指间溜走的蜻蜓。
来到龙村,龙良玉正在田里,在家接待的是妻子和两个女儿,他的第三个女儿当时还未出世。龙良玉娶妻的时候龙金玉也没有回来过,只是从通信里得知,所以她一时未能适应哥哥已有妻女的事实。那是龙金玉记忆里的一段空白,现在要一下子填满就显得牵强,好像连更早的童年经验也要涂改,心目中哥哥的形象也要抹去。嫂子差大女儿去叫爸爸。龙良玉回来的时候,向七年没见的妹妹望了一眼,说了一声回来了啊,好像她只不过是刚出去不久似的,便转头便走进厨房。厨房里面传来搬弄器物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巨响。只见地上翻倒了一个木盆,盆里的田鸡纷纷跳跃逃亡。龙良玉趴在地上,笨拙地捕捉田鸡,自己也变了一只大田鸡的样子。龙金玉看在眼里却笑不出来。
蘑菇与人物的诞生 收音机(3)
晚饭还请了好些村人,算是祝贺一对新人的喜酒,龙金玉吃到哥哥弄的炒田鸡,想起往日种种,忍不住热泪盈眶,哥哥却刻意喧嚷祝酒,用醉醺醺的红血丝掩盖眼里的酸湿。人们对董富的礼物也感到好奇。收音机在殖民地的市区居民眼中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但对比较贫穷的乡郊村民来说却是闻而未见的东西。不过,安装收音机却是个难题。龙村设有电力供应,但电压和机件设定不同。董富要先自制一个变压器。他在广州和朋友实验过变压器的原理,对于线圈匝数和电压数值记得很清楚。董富知道龙村地僻,又已准备好改装天线的材料,想不到接收效果还是很差,不知是本地惟一的那个官办电台频道覆盖不周,还是受到别的电磁场影响。只有一个波段能够勉强接收,而且那是广州电台的广播,但龙金玉哥哥的家人已经十分满足。那是全村的第一台收音机,附近村落的很多农家人也跑过来听这会唱歌的盒子,有人还以为是放唱片的留声机。认识的人都说,龙金玉嫁了个科学家,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龙良玉看着这个比自己年纪还大的妹夫,自觉自己是个农村粗人,找不到适当话题,只是说:这个妹,纵惯了,你要好好教她,还有她的毛病,你都要好好照顾。董富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毛病。龙良玉伸手拍拍董富的背脊,说:你冇睇到吗?董富还是摸不着头脑,龙良玉就在心里想:学科技的,原来系个戆人!不过,见董富这人老实,龙良玉心里也安稳。但他又同时感到失落,好像七年前一样,泛起那种自己无力再照顾妹妹,而要把她的命运交托在别人手中的哀愁。又或者是有愧于作为兄长,对自己当年选择逃避的自谴自责。无论怎样,他不过是再经历一次失去妹妹的过程。的确,龙金玉和董富在龙村住了七天,要起程回广州的时候,也是龙良玉和妹妹永别的一刻。他之后没能再见妹妹一面。龙金玉死于七年后的抗日战争里。
村民说董富是科学家,他自觉当之有愧。他知道自己只是个技术工人,对新科技只有应用层次的认识。但正直人董富对自己的确是有点自信的。至少这是董富的儿子董铣心目中的印象。董铣说他爸爸小时候家境不算好,念书不多,但求知欲很强,靠着不断看书和做实验,自学成材。董铣还记得走难的时候,听爸爸谈到他童年时的一件往事。当然,那时候的董铣只有三四岁,能否听懂和准确记忆也成疑。那是清朝末代皇帝的时代,董家在广州西村有几块菜田,后来董富父亲因病去世,家境陷入困难。三哥听说电报是用人的鬼魂炼成的东西,于是偷了父亲和祖父的神主牌去卖给电报局。结果三哥不但给电报局的人员逐出,回来还给大哥痛打一顿。不过,大哥并非不信鬼魂之说,他只是为三哥竟然出卖自己先人的灵魂而愤怒,也为电报局这种洋鬼子勾当感到痛心。大哥深信,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于是在少年董富的心目中,就留下了鬼魂传信这个谜。也许,就是这个谜令少年董富产生对新科技的幻想,但也因为这个谜的解开,令他彻底否定了鬼神的存在。后来发生辛亥革命,满清政府被推翻,民国成立,这个少年就剪掉辫子,冒着兄长们的反对,自己跑到广州市的工场做学徒。初时学机械,后来国内出现了无线电广播,他就自己进修电子和无线电技术。董富二十岁就进入广州国民政府的电报局工作,但他不是和鬼魂打交道,而是电波。董富算是凭自己的努力出人头地,不但能供养家人,更给家里买田地盖房子,村里都以出了一个工程师而骄傲。只有三哥心里恨恨的,后来离家到北方去,有人说他在抗日战争里为国捐躯,也有人说他改名换姓加入了共产党,在国共内战时期给国民党特务暗杀了。
董富公余还和朋友刘升基开了全广州第一间职业训练学校,让人业余学习新兴技术,他自己负责教无线电,刘升基教机械。在技术学习主要还是采用师徒制的时代,这样的民办学校可说是非常先进。那是个充满变迁和机遇的年代,人们对西方新事物趋之若鹜,并且以之自我命名。刘升基原名刘福荣,取名留声机的谐音。听说曾经有人甚至改名为温度计,或者冯纫机。正直人董富也给自己改了一个名字,叫做董一强,相信是自强不息的意思。职业学校的学生和工作上的相识也称他作董一强。很多年后,当董富在V城定居下来,由儿子董铣和董锴开办针车零件制作工场董富记,失散已久的旧友刘升基找上门来,和董富重逢的当儿,就是向他大声喊出董一强这名字。不过,正直人董富生逢民族存亡的时代,究竟有没有建设民族工业,促进家国自强的远大理想,却不得而知了。连儿子董铣,也不能看透父亲的思想。所以就算是称为正直人,董富内心也有幽微曲折的东西。就像我在上面提到,董富不相信神秘和超自然的事情,但却无从得知,董富有没有确认自己是一个不可知论者或是无神论者的思考层次。也许,董富从没有想过国家或者神这些抽象层面的东西。他只是对事物好奇,惊叹于事物运作的原理,享受制造事物的快乐。
儿子董铣说,爸爸原名其实叫做董富祥,排行第五,属家族里的祥字辈。以前家里还有族谱,每个辈分也有自己的专字。不过,董富和家族人员离散已久,后来还有联系的就只有广州董钧尧一家。至于董富的儿子,本属尧字辈,所以全名是董铣尧和董锴尧。但既然董富祥自称董富,那我就照样把董富的儿子们减去一字,称作董铣和董锴吧。广州董钧尧是铣尧和锴尧的唐兄,分属同辈。董钧和姊姊董珍珠的父母早死,本来一直由董富照顾。这也是董富迟婚的部分原因。董珍珠在战时嫁到V城,和平后董富带着儿子南下,起先也是住在董珍珠位于塘尾道的家里。那时候广州董钧已经是个出来当学徒的青年,董富就没带他一起去,结果解放后董钧就没机会再出来。三十多年后董钧的儿子董耀祖偷渡V城给逮捕遣返,这些关系在后来的事情里还会提及。我还是早点说说董富和龙金玉是怎样认识的,否则故事就会偏离原来的频道太远。
那必然是个炎热但沉静的初夏。蝉还未出来吵闹,也没有风,空气几乎和正午的日影一样,牢牢地压印在地上,老半天也不移动分毫。董富抽着沉沉的行李箱,斜着瘦削的身体,在广州市郊的东门村前的空地上走过。他的朋友刘升基同时已经爬上几英里外的小山丘,架起仪器在等候。董富走出了村子的范围。他想找个没有人注目的地方。在村的旁侧有一条小溪。溪旁有一棵细叶榕,树荫颇大。他觉得这地点很理想,就在树下打开箱子。他抬头遥望了一下。这里看不到刘升基所在的山丘,但这不会妨碍他们的实验。皮箱里装着一台他们自制的可携式无线电收发机。据他们所知,当时国内还未有人能造出体积这样小的无线电收发机。也许外国的军用或情报机关已经成功制造也说不定。董富在树下坐好,戴上耳机,装插好收发机的真空二极管,打开电源,在调频钮上慢慢旋动着。耳机发出电波杂音,频率高低不定。他和刘升基把通讯波段设在16兆赫左右的短波频道上。首先是实验发放电报的摩尔斯码电波。他们编写了简短的电文,内容是“你听到吗请回答”七个字,按明码发送,代码是“0132512104510834615309324594”,省掉标点。目的是测试他们的机器能不能在短距离内成功传送。董富调校了发射装置,在电报键上断断续续地按动。汉字用数字代码,而数字的摩尔斯电码就只有那十个,每个数字码只由五个长短讯号组成,所以董富已经记得滚瓜烂熟,不用查对照表。
耳机里发出电波的轻微长短震击。董富用手掌护着真空管放大器,遮掩强烈的日光反射,想看看钨丝有没有亮光,但正午的阳光令一切失色。发送完电码之后,董富静心等待刘升基那边的回复。他心情有点紧张,用手按着耳机,紧紧盯着接收器。也许当时其实有蝉鸣,或者有风在摇拂树叶,或者有乌鸦在头顶发出沙哑刺耳的鸣叫,但他也听不到。他全神贯注地听着耳机里微调搜寻频道发出的波浪形杂音。那也不是他要听的。虽然坐在树荫下,但他的汗衫已经完全湿透了。阳光已经偷偷移近,燃烧他的背顶,但董富却没有知觉到。一滴雀屎落在他的头发上,他也没有知觉到。他没有看表,不知等了多久,只知时间特别漫长。他正犹疑着要不要再发送一次,突然就好像听见非常微弱的长短讯号。他立即尝试把频道对准电波源,但在预定的频域上怎样也找不到正确的位置。可是,那些长短讯号却不分频道总是以同等音量重复着,而且不像是电波讯号。董富弄得满头大汗,紧张地检查着仪器的各个组件。最后,他摘下耳机来检查。电波杂音消失了。四周显得出奇地静。只有那长短长短的刮切音,好像来自远处,但又好像擦在自己的耳膜上。奇怪。董富以为自己幻听。摘下耳筒怎会还听到电波讯号?他环望四周,看见一个女孩在不远处的房子外面的空地上,用竹枝在砂砾上画着什么。她描画的动作不是一下长长的拉动,就是一下短促的点刺。董富关上机器,站起来,向女孩走过去。他的右脚有点麻,步伐有点拐。女孩好像知道他会走过来,又或者,女孩一直在吸引他过来,但她装作很专注地在砂砾上画着长短长短的符号。董富扠着腰,站在旁边看,一边轻轻蹬着发麻的右腿。直至女孩画完,垂下竹枝,站着,董富才说:妹妹,你画什么?女孩一扬手,把竹枝抛到草丛里,说:写字。董富说:这些唔系字。女孩说:我听到有人唱歌,系这样唱的!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董富回头望了望自己刚才坐的榕树,和这里有十几码距离。他从裤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纸片,拿刚才的电码和地上的符号对了一次,然后望向女孩,问她:妹妹,你几多岁?女孩说:十七。董富想了一下,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蘑菇与人物的诞生 收音机(4)
董富第二次来东门村的时候,带了一部自制的矿石收音机送给女孩,并且向她的父母提亲。你应该知道,这个女孩就是龙金玉。虽然上次的实验失败了,他和刘升基设计的小型收发机无法发射稳定的高质电波,但董富没有气馁。相反,他意外地得到更重要的东西。他提亲时才知道,女孩是个养女,从远房亲戚过继过来的。但这点没关系。龙家有四个亲生儿子,但没有女儿,所以对这个养女十分宠纵。加上龙家并不种田,做的是布匹经销,家境在当时算是中上等,平常也不用女儿做粗重家务,吃好的穿好的,整天只是四处跑玩,又任她学人抽富家小姐的银水烟袋。对这个,董富也不要紧。倒是龙家起先对董富有保留。但董富家底虽然不好,却在局里有公务,分属专业技术员,又自办学校,收入可算不错。董富再去龙家的时候,穿着局里上班的军服,带配枪,又抬去一部全新的收音机。龙家的人看见,对这个人另眼相看,就收下了收音机。
董富送给未婚妻龙金玉的矿石收音机,是那时代流行的一种自制收音机,原理十分简单。虽然她父母同意婚事,但他也想确定她的意思。他不知道,如果她不愿意的话,那还应不应该娶她。矿石收音机没有增幅器,输出功率低,只能用耳机收听。他们一人戴一颗耳筒,在调频钮上选台,但龙金玉却略过电台的部分,一味听着那些空置频域的杂音。董富没有直视她的眼睛,只是在旁侧留意着她圆白的脸颊,和细滑的耳壳。他希望她会喜欢这玩意。这是他惟一可以判断的讯息。除了这东西,他想不到别的逗女孩子的方式。正直人董富三十岁,却完全不懂男女间的事情。他只懂机器制造和操作。龙金玉倾听着电波的起伏,记起了多年前她在老家第一次听到的空中声音,记起那个痛苦的晚上,和声音给她的安慰。她笑了,说:就是这种声音!我听见过!是这种声音!董富就摘下自己的一边耳筒,给龙金玉戴在另一只耳朵上,像人家给爱人戴上定情钻戒。他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龙金玉听耳机的样子,没有说话,但又好像已经倾吐千言万语。
那是我所知的关于收音机最优美的片段。收音机的故事就在这里打住。往后的,只是故事的后记。在漫长而零碎的后记里,收音机变回一种平平无奇的事物。原理的奥妙,设计的工巧,功能的神奇,很快就会被习惯掩盖,被更新颖的发明取代,而终至被遗忘。人的好奇是何其短暂,对事物的感应是何其薄弱。也许这就是制造物黯然的命运。我们的文学赞叹自然之美,歌颂人类高尚的情操,但文学家对科技的瑰丽却视若无睹,听若无闻。对于董富来说,电波与夕阳等价。可是,随着龙金玉在战争中的早逝,曾经活泼的电波也日渐衰减。收音机逐渐变成了背景音。
正直人董富在V城定居下来,那是和平后的事情。那时候丽的呼声有线广播开台,以廉宜的收费每天向无数家庭放送赚人热泪的社会言情天空小说,但董富却从来没有在家里安装过那种会发声的小木盒。这可能因为,那根本不是收音机而只不过是扬声器,小木盒没有调频,只可以收听丽的呼声的节目。又或者,董富对广播剧里那些滥情的世界没有兴趣。董富继续用他自己改装的旧款灯胆机收听内容比较单调的政府电台节目。儿子董铣自言没有继承父亲无线电方面的才能。虽然董铣年轻时也试过自行装组比矿石收音机接收力更佳的超外差灯胆机,但因为改学机械工程,无暇再钻研无线电,到后来半导体、芯片和合成电路等新科技突飞猛进,也就更加不甚了了。董富晚年什么娱乐也没有,儿子董铣就买了一部新出品的原子粒收音机给他。董富于是整天带着这部可以放在衫袋里的小匣子状收音机,浸沉在吵杂的声音里,但他也许不是在听播放中的奇情话剧或者温馨点唱,他只是不能缺少电波这种生活的背景音乐。家族里倒是遗传了这个习惯。我说是遗传当然是有点捏造的成分,因为可能不过是事出偶然,没有内在原因。但当我们把偶然的事件碎片拼凑在一起,往往会冒现令人意想不到的整体图景,发现不同时空之间事物的关连,并因之给予我们的生命隐喻的意义。我们能够把自己的人生加以创造的惟一方法,也许就是隐喻。所谓遗传表面上只是以收音机播放为生活背景音的习惯。后来董铣和何亚芝结婚,多年来晚上总是开着收音机入睡。董铣和何亚芝的二儿子,也即是我弟弟,也有这个不开收音机睡不着的怪癖。我上面说过,在柏树街老家,我和弟弟住同一个睡房,睡同一张双格床,没有说的是他睡上格我睡下格。和家人相反,我从小不但对听收音机没有特别喜好,更加绝不享受睡觉时耳边不停震响着的那种扰乱神经的杂音。那并不是很强的噪音,而是极细微但又挥之不去的,无法忽视和忘记的,像夏夜的蚊子那样撩绕不去的游击。在很长的一段年月里,我每晚也在父母和弟弟的收音机的双重夹攻下入睡。大部分时候因习惯而克服,但在心情紊乱的晚上,那背景音就会被无限放大,完全占据我的意识,令人难以安眠。我以为,这是因为自己失去了和阿爷董富、阿嫲龙金玉、爸爸、妈妈和弟弟的家族感应。但也许不过是,我一直未曾对准适当的频道。
直至,我第一次被收音机的波场电击。那是念中七时候的事。当然,我说电击只是打比喻。就算电磁场和电力场本质上属表里相生的关系,收音机接收的电磁波怎样也不能达到把人电击的强度,而我对科学的无知也未达到如此白痴的程度。但违反常理的比喻让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连成一体,正如每当听到早期人们对新发明的误解,例如前面说的电报用死者的鬼魂炼成,或者照相会摄去灵魂之类,总是令我发出会心的微笑,因为这真是充满想像力的愚昧啊。回到我要说的那个收音机电击事件。那也是个寒冷的冬天晚上,但不潮湿,是一月份的冬天。深夜十二时左右,如真突然打电话来。那是我和如真在十二月的一个圣诞联校歌唱活动里认识以来,她第一次打电话给我。她在电话里叫我打开收音机,调到古典音乐台,那里正在播放一个她十分喜欢的歌剧选段。我把电话筒夹在颈膊间,拿了弟弟的手提收音机,但怎样也找不到如真说的那个电台。她说了几次频道也不对,连AM和FM也弄不清楚,可见她对无线电广播的原理近乎无知。我唯有一味乱碰。后来调到一个收音非常粗糙的波段,也许就是那首歌曲,但我什么也听不到。我只是听到仿佛深海里传来的盲眼怪鱼吞吐沙石的泛音。当然,就算听到,我也听不懂歌曲的内容,因为如真说那是意大利文,而意大利文和盲眼怪鱼吞吐沙石如出一辙。我是在半年之后,和如真去看了一场歌剧,也是我一生人第一次去看歌剧,才知道那是关于什么的歌曲。我自此常常想像有一天能和如真对唱这首双人咏叹调,但经过了短短的一个黄金暑假,如真突然决定要离开这城市,到外国念书。为了重新得到如真,我殚尽所有创造能力,但从我的想像里走出来的,却是你,栩栩。这真是我起先完全料想不到的事情。栩栩,让我再补充一点,如真不听流行曲,只听古典音乐。你应该知道,她课余一直在艺术学院学唱歌,梦想着到外国进修音乐,但我没有告诉你的是,当她终于考到奖学金去了英国,她却转了念经济。那是我在之后会更详细和你说的另一段故事。
在更久之后,当我在和练仙一起主持的电台节目里,再次听到那个选段的时候,我已经对这首歌和这出歌剧的内容耳熟能详。栩栩,关于练仙这个女孩,她的奇怪名字的来由,和我跟她的关系,我稍后也会慢慢说得更详细。希望你不会被同时展开的千头万绪弄得太混乱,但我不得不这样说,因为自阿爷董富以至于爸爸董铣之后,正直人的单一故事世界已经告终,代之而起的是我所属于的扭曲人的所有的可能世界。在这些所有的可能世界之间,并没有时间上的先后之别。你暂时需要知道的是,我和练仙主持的是一个读书节目,每周向听众介绍新书。一听就知道,这是属于盲眼怪鱼类型的节目,收听率不高,播放时间安排在周末晚饭后非黄金时段,是那种通常只会在开车或者坐小巴的时候,才会不小心偶然收听到的节目。上面说的那一集里介绍的书,我已经记不清楚,大概是本诗集,因为编导在中场插播的是和诗有关的这个歌剧选段。又或者,是因为那个周末这出歌剧刚巧正在文化中心上演。怎样也好,我之前不知道会插播那首歌。很凑巧地,那天我刚刚和练仙在电台录完音。我们的节目是预早录音的,通常一次过录两集。我记得那天录的其中一集是关于大江健三郎的小说《个人之体验》。我们还尝试找过大江的智障儿子大江光创作的音乐CD,不过没找到。大江健三郎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发现儿子对公园鸟儿的叫声出现敏锐的反应,才产生让儿子学习音乐的念头。那天录完音从电台出来,已经是黄昏七点。我们从山上的电台走路到下面的地铁站,在路上零星地谈着看书的事。因为是初夏,日照变长,天空还是一片金黄色。我和练仙一起主持这个节目已经半年,我记得最初的时候,从电台出来总是一片昏暗,刮着刺骨的冬风。而且那时总是坐小巴下山。后来不知是谁先提议,就开始走路,那可以在分别之前多谈一点时间。但我们还是没有试过一起吃饭。来到地铁站,练仙迟疑了一下,问我是不是回家。我没察觉这问题的暗示,如常地说是。她突然说想回去电台剪带,叫我先走。我们虽然也是兼任主持,但她还负责剪接的工作。我于是以依然迟钝的心思和她挥手告别。
蘑菇与人物的诞生 收音机(5)
我照常回家,吃了晚饭,回到狭小的书房。想到练仙还留在电台,就扭开了收音机。这举动完全不合逻辑。收音机和电台的剪接房间当然不是相通的,但收音机正在播放我和练仙上次预录的节目,也就是那个关于某诗集的节目。我和她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交替传出,她的声线比较熟悉,我的声线反而更觉陌生,好像是另一个自己在和她对话着。然后,在节目中段,我听到了那首插播歌。那段多年前我曾经在收音机上找不到的,无法听取的话语,现在,每一个音也清晰地,忠实地,得到调解。我走到街上,截了辆的士,到电台去。当我走到剪接房门口,通道上的扬声器正在播放我们在节目里的最后几句结语。晚上九点半,剪接室里只有练仙一个,电台大楼变成了一个只闻声音不见人影的空间。我站在门旁,没有叫她,只是静静看着她的背影。她用手在剪接机的转盘上旋动录音带,寻找准确的剪接位。她把录音盘来回推了一次又一次,扬声器里发出或有或无或强或弱的声波,推得快的时候音调尖高,像卡通人物,慢的时候音调低沉,像深海怪兽。在无法听解的变调当中,我和她的声音再没有分别,融合为同一的起伏波动。
栩栩,那就是我想说的一种语言以外的感通。所以,如果你无法理解我反复多变的说话,那就算你是把它作为一种音调去听取,作为一种节奏去感受,我想,也许也不会错失任何重要的讯息。我们不明白的东西,终会明白,不过那不能单靠智力的破解,而必须通过想像的调整。所以,也许你会感到疑惑,究竟那个在潮湿而寒冷的冬夜独自在狭小的老家房间里倾听收音机杂音的三十岁的我,是那个一直无法从失去如真的孤寂感里解脱出来的我,也因此必须在想像的文字工场里创造出你,一个叫做栩栩的人物,来替代如真的我;还是在电台剪接室门口看着练仙的背影,听着自己和练仙融和的变音,并因而和练仙产生了生命的契合的我;又还是迟些还要告诉你的,那个被哑瓷的光年诗照亮了扭曲人内心的阴暗面,但却因此和她共同度过互相消磨的一生的我。又或者,这三个也是真实的我,只不过他们分别生活在三个并存的可能世界。所有的可能世界,就像空中同时传播着的无数不同频律的电波,有时互相干扰,但更多时候并行不悖。当你把心思和想像调到某个位相,你就会受到不同的电波的感应,接上一个不同的世界。那是多么奇妙的想法!但这到底可能只是一个想法。我们可以因为想像而信以为真吗?栩栩,我滔滔不绝地向在另一个可能世界的你说着这些古老故事,企求得到你的理解与同情,但这会不会像人类向无边的宇宙发射电波,企图和外星文明接触一样,渺茫而且纯属虚妄?
栩栩,让我回到最原初的故事岔开的地方,继续告诉你那个夏日山上松树林里的事情。那是龙金玉带董富探望哥哥,在龙村小住期间的第二天下午。因为是上山漫步,所以董富除了妻子喜欢吃的蝴蝶饼之外,什么也没有带。这当然包括任何仪器和设备。那时代还没有那么多随身携带的电子产品。龙金玉说要带董富去一个叫做仙人井的地方。董富问:那地方有仙人出没吗?还是先人的墓地?龙金玉却一概没有回答,只是一脸神秘兮兮的。董富知道自己娶了一个真稚而思想崎曲的小女孩。女孩的布衫背上有耳朵形的汗印。但董富还没有见过她衣衫下面的背,和她的腰。婚后已过一周,除了手和肩膊,正直人董富还没有碰过妻子的身体一下。山里当然有蝉,合奏出巨大的鸣响,不是吸食松树汁就是其他合适的品种。蝉鸣散发着青铜气息,在溪水上交配的蜻蜓抖动着金属蓝色的外壳。树林渐密。阴影渐浓。他们穿过大自然的制品厂,跨过物种的生产线,浸沐在互相激荡的电场和磁场里,生存机器里有强烈的共振。走了这么久,他们终于来到了。
栩栩,你一定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说过,那是属于你和小冬的地方。那也是属于董富和龙金玉的地方。
揭开耳朵汗布衫,龙金玉有一条向左弯曲的脊梁。那就是龙金玉被称为扭曲人的来由。沿着脊梁可以走到物种的起源。在一个干涸潭底的乱石堆下面,龙金玉挖出一双白垩质的贝壳化石。她把掌心大小的两片贝壳放在耳朵两旁,静静地听着,听着。
蝴蝶饼与耳朵 蝴蝶饼与耳朵
栩栩第一天上学没有迟到。她穿了簇新的校服裙,挂了个布袋,里面装了入学证明、文具和午餐吃的硬面包。那是一条浅灰色的一件式校服裙,领口打深灰色水手领带,没有腰带,穿在身上松松的,让她看来有点稚气。要画出来的话,就是一个锐角三角形身子,火柴枝手脚,上面加一张圆圈脸,再在圆圈左右两边添上孖辫子,和辫子尾端的蝴蝶结。当然,不能漏掉圆圈脸上的弯弯嘴巴。那是栩栩决心挂上的微笑。她在临出门前,对着镜子,做出弯弯嘴巴的微笑,然后和自己说:无论如何,也要带着笑。所以,从坐上轻型电车,穿过市中心,来到市郊的桥头下车,栩栩也自觉到自己的嘴巴在微微弯着的模样。栩栩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有太强的自觉,仿佛在一直照着镜子,一直在心里注视着一个自己一样。
栩栩在桥前站下车,越过路轨来到桥头。给晨光灼热的地面冒起隐隐的暖流,掀动了她的裙裾,仿佛把身子轻轻承托起来。她迈开一高一低的大步,空空的布袋在她胁下晃动。她没有带书,因为还未有书单。她的侧腰很清楚地感觉到布袋里的硬面包的形状,她竟然为这个而感到快意。桥下的河水涨满而沉静地流向市镇中心。水一定是从山区那边来,她想,最后会流入市区另一面的海湾。她有点奇怪,她好像很熟悉这个地方,但又像今天才第一次在这里生活。水道下面有人站在浅水处用鱼网捞鱼,远远看去那圆篮形鱼网就像是那人的手部,但也许是由于水面反射的刺眼鳞光造成的假象。那究竟是手还是鱼网?其实栩栩在电车上已经察觉到自己和其他乘客有点不一样,但她只是以微笑来打消心里的疑惑,只是向自己说:无论如何,这一定是个正常的世界。正如她醒来发现自己,发现阳光,是没有怀疑的余地的。
过了桥再沿着水道旁的小路走到尽头,就是学校所在。栩栩盘算着,如果有一辆单车,从家里大概不用十分钟就回到学校。栩栩觉得自己是懂得踩单车的,但她记不起踩单车是怎样的感觉。她抬起头望向远处。沐在晨光中的浅灰色校舍加倍地暴露着它的残旧,和小路旁边的废车场仿佛连成一体。废车场里层层堆栈的锈铁像沉睡的猛兽,却在人冷不防的时候闪烁出剌眼的反光,在视野里烧出青花花的斑点。栩栩低下头,嘴角还是微笑着,心里却隐隐觉得这景象似曾相识。她的额角开始冒出汗来了。
路上拥簇着穿着相同校服的同学,男的穿单调的白色短袖恤衫和灰长裤,女的和栩栩一样穿一件过浅灰校服裙。栩栩留意着身边的每一个人,想向别人显示她的善意,但大家只顾着低头默默前行,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异样。在人群中,栩栩的确异样。只要顺着栩栩的目光,就会看见,路上的人也有着和栩栩颇为不同的身体构造。有人晃摆着由乒乓球拍造成的双手,一边走路一边纯熟地左右传打乒乓球,像在练习某种杂技。有人的嘴巴生成哨子的模样,喘气时吹出轻微的颗粒状的尖锐鸣声。有人的脑袋是个圆身玻璃花瓶,里面放满了彩色透明玻璃珠子,还用水栽种着茂盛的万年青,下垂的茎叶像一把浓密的绿发,但代价是必须走得很慢,和有很好的平衡感。有一个男生差不多连校服也穿不上,腹部的恤衫钮扣也爆开了,露出胀胀的牛皮鼓肚子,书包在鼓沿上敲出一下一下的闷响。栩栩还未弄明白眼前的一切,但令她更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对身旁人们的模样感到大惊小怪,反而觉得一切最自然不过,仿佛她早就接受了这才是常态。倒是她自己在途人中显得古怪而突兀。她偷偷用手隔着裙子捏了捏自己的大腿,想起刚才睡醒时在床上的触觉,不期然想到,在这层肌肤下面,会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构造。她既然生活在这里,她不可能和其他人不同。她记得入学证上“人物身分”一栏明明印着“确认”。至于“人物资料”一栏,则有性别:女;出生地:V镇;年龄:十七岁。但十七岁之前的学校生活,栩栩全无印象。她不记得自己以前的同学和老师,不记得自己学过什么,不记得学校是个做什么的地方,也不记得穿校服裙的感觉。一切是那么的新鲜,但又那么理所当然。
栩栩身后突然响起一阵惊叫。一个脚下踏着滑轮溜冰鞋的女生从后高速冲前,把人群驱散,有一个走避不及的低年班男生还给推倒在地。不,栩栩立刻就看出,这个女生不是穿着滑轮溜冰鞋,她的双脚就是底部装有一排滑轮的鞋子。这完全符合周围的人物的身体特征。那个倒地的男生矮矮胖胖,左手是个塑料水壶,右手则是个金属食物盒。水壶和食物盒自然不能胜任手的功能,男生只有趴在地上笨笨的没法把身体支撑起来,旁人却都视而不见,没有帮他一把。栩栩见状就上前扶他。这时滑轮女生突然煞住,转过头来。栩栩站起来,发现自己正和那女生相对而视。栩栩尝试向对方友善一笑。对方枣红色的头发像给风吹乱,散落在脸上和颈旁,校服裙明显经过改短,袒露着的整条腿白白地晃亮,直至没入红色的滑轮溜冰鞋鞋筒。她在背上斜挂着红色电吉他,左手拉着胸前的吉他带子,右手垂着,微微张开的五指不知是戴满了尖尖的薄片还是蓄满长指甲。这怎样看也不像是上学应有的装扮。红发女生上下打量着栩栩,仿佛把她身上的每个部分也检视了一遍,然后晃了晃脑袋,甩了甩零乱的头发,用尖长的指端挑开绞在一起的发丝,目光却一直盯着栩栩不放。栩栩开始觉得有点不自在了,但又说不出是为什么。她决不收回笑容,有点不自然地抿着嘴,回避地左右望望。半晌,那女生才慢慢转身滑走了,过了不远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栩栩和自己暗笑了一下,再迈开步向校门前进。她开始觉得旁人都在以奇怪的目光注视自己。
那种目光甚至在校长眼中出现,虽然那只是极短促的一瞬间。校长室空旷得有点过分,加上那张以乒乓球桌充当的办公桌,看起来更像个室内运动场。光线照明却明显不良,若非早晨阳光刚好从窗子射进,斜斜投落在球桌上,栩栩一定会很难看清楚校长的样子。校长是个大个子,像那种喜爱懒洋洋地躺在大石块上晒太阳的巨型海狮,伸着一个吸尘机模样的嘴巴,嘴沿长满胡须一样的毛刷,刷毛上沾满了看来像饼干碎屑的颗粒。校长的眼睛却是一双感应器,透过眼镜投射出混浊的红色光线。他拿着栩栩的入学证明书,摘下厚厚的眼镜,从裤袋里抽出皱巴巴的手帕擦了擦,戴回,又再向文件扫描一遍。然后,他抬头端详着栩栩,两点小萤火虫似的红光在她的额上移动着,沿着眼睛,鼻子,嘴巴,停在她弯起的嘴角,再到达下巴,脖子,落到她的胸口却移到旁边去,在她纤细的手臂上爬行,令人看着也觉痕痒。栩栩就在这时看到校长眼中的奇怪闪烁。她心里有点害怕,保持微笑的嘴角开始歪斜,胸口有点紧束,就垂下眼,盯着乒乓球桌。她发现一列细小的黄蚂蚁正沿着桌边的白线横过阳光照明地带,作九十度拐弯,进入阴影区,顺着球桌中央分隔线向着校长跟前的一个金属罐进发。
正当栩栩看得入神,校长突然打破沉默,声音出乎意料地年轻和响亮,说:栩栩,文件没问题,你可以正式入学了,你喜欢读哪一班?中四,中五,还是中六?文科还是理科?栩栩连忙抬起头,看见校长的眼光变成温和的淡红色。她不懂怎样回答,她不知道选择班级是这么随便的。校长见她没说话,就说:那就暂时加入中六甲文科试试吧,还是和同龄同学一起上课较好,希望程度跟得上啦。栩栩不明所以,但还是滚着眼睛笑着点点头。校长不知为何突然朗声大笑,笑声仿佛要把天花板剥落的石灰像雪花般震下来。他把文件交还给栩栩,打开面前的罐子,拿出一块蝴蝶饼,递给栩栩,说:请你吃吧,当是入学礼物,不过,千万别说出去啊!说罢,把饼罐鬼鬼祟祟地藏到桌子下面去。栩栩拈着饼,不知该不该立刻当面吃掉。她觉得应该提醒校长蚂蚁的威胁,于是指着桌子上的蚁迹,说:校长,看看这个。校长摘下眼镜,凑近桌沿细察,两点红光立刻锁定了蚂蚁的位置,忽然从口里发出刷的一声,吸尘机嘴巴往桌面一扫,就把蚂蚁吸干净了。他捋了捋胡子,掸走残余的蚁尸,瞇着眼看看四周,自言自语地说:这间学校迟早要给蚂蚁吃光了。
校长亲自带栩栩到六甲班的课室,向同学作了介绍,嘱咐大家好好相处。栩栩被安排坐在前面最近黑板的空座位上。这通常是最不受欢迎的位置,但栩栩没所谓。她坐下之前不忘向同学点头微笑,而且立即发现在上学途中遇到的那个红发女孩正坐在角落里,斜斜瞟着她。老师是个前额光秃的中年男子,眼镜片翻到镜框上去,样子趣怪,左手是一排各式尺子,有金属长尺、胶尺、角度尺、三角尺等等,右手则是一个巨型圆规,一端是有点吓人的粗大针脚,另一端是钳子,可以夹着粉笔在黑板上写字。黑板上画满数式和几何图案。栩栩没有书,悄悄看看四周,同学桌上也没有书。大家也在忙着做自己的事情,有人在玩掌上游戏机,有人在肚子里的多士炉烘面包,有人在看另一个同学脸上的小型电视机。红发女孩坐在最后,栩栩没法转身看她在做什么。她倒察觉到,一个坐窗边的男生有着笔形手指,托着头向着本子在沉思,五枝笔管贴着脸庞,笔尖没入久未修剪的乱发里。男生个子瘦小,样子稚气,年纪仿佛比同班同学稍幼,但也很难说定。因为体格纤小,皮肤白嫩,眼睛被长长的睫毛盖着,头发又长,所以要不是穿着男生校服,栩栩还以为是个女生。斑斑日光透过树叶投下来,给他的发沿镶上薄薄的金边,连在他头顶空气中悠转着的尘埃,也像仙子撒下的金粉,让他看起来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精灵,或者投影机投射在墙上的没有实质的幻影。栩栩想,像他多好,可以安静地浸沉于白日梦里。男生不经意地抬头望过来,又或者他其实知道栩栩在看他。总之,他和栩栩的目光短促地碰了一下,然后是他首先避开,低头继续他的神游。栩栩觉得他很眼熟,但又不知道哪里见过。回头看看另外这边,有几个女生专注地对着镜子在化妆。栩栩不知道她们忙些什么,也许她们一天到晚也在重复着相同的动作。有一个用右手的指甲刀给左手修甲,一个用粉扫在干白得像面粉团的脸上擦个没完,另一个提着细长的眉笔手指在额头上描着弧形,看起来有点像黑板上的几何图案。坐栩栩旁边的女生左右手分别是五枝唇膏,像十个不同颜色的指头。她正小心翼翼地在唇上涂一种灰色的唇彩,嘴巴像吃了碳一样乌乌的。栩栩低声地问旁边这个同学:对不起,请问这不是文科班吗?为什么会教数学的?那女孩抬眼打量了栩栩一下,没精打采地张开黑碳口说:是啊!为什么呢?我也想知道!然后又继续向着镜子涂唇膏。栩栩坐正身子,望着黑板上的符号,扁了扁嘴。
小息的钟声一响起,同学们就在数学老师的带头下,像拔掉塞子的洗手盆里的污水一样,不消一刻就溜个光光。栩栩本来还想抓住一两个态度较友善的同学交个朋友,现在给遗弃在空空的课室里,心里有点沮丧。正想从布袋里掏出硬面包来咬两口发泄一下,发现校长送她的蝴蝶饼还在那里。蝴蝶饼已经断成两半,看起来像两只耳朵。栩栩试着把它们放在自己的耳朵上。这时后面突然传来一下笑声。栩栩连忙回头,看见原来还有一个同学留在课室里。是那个坐在窗前的貌似女生的小男孩。栩栩装作生气地问:有什么好笑?对方说:没什么。她又问:你留在这里做什么?刚才不是大家也溜光了吗?对方耸耸肩,没答话。她再问:你几多岁?样子这么小,你是念中六的吗?对方又耸耸肩。她决定不客气了,说:你为什么穿男生校服,你那么像女孩子!对方也只是耸耸肩。栩栩没好气,把蝴蝶饼充当耳朵,放在脸面两侧,向着那人做了个鬼脸,自己却忍不住笑了出来。对方也笨拙地笑了,嘴巴横向拉开像一条直线,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抬起食指位置的原子笔,低头在本子上慢慢写起来。手上另外四枝笔提在半空,随势上下摆动,像鸟拍翼。栩栩走近,问他:写什么?他却把本子的内容遮挡着,有点紧张地说:没什么。栩栩就说:你只懂说三个字的吗?想了想,又说:请你吃一半,好不好?说罢,把半块蝴蝶饼递给他。他迟疑了半晌,然后伸出两枝笔手指,一下子就把饼灵巧地夹着,说了声:谢谢。栩栩笑了,伸出手指算了一下,说:懂说四个字了!不阻你啦,小朋友!再见!她扬扬手,咬着另一半蝴蝶饼,径自走出课室去。栩栩自作聪明地暗想,打破僵局,见好就收,这样对方就会加倍想和她说话。而且,他欠了她半块蝴蝶饼。她下决心,她要在学校交到朋友。她喜欢被人喜欢的感觉。她不要和别人不同,不要被别人看成异类。
蝴蝶饼与耳朵 电报 / 电话(1)
栩栩:
现在我这样写给你,却没有想过会得到回复,事实上也没可能得到回复,这反而令我感到舒服一点。因为,栩栩你可能不知道,等待是非常痛苦的经验。不过,没有回复,也不期待回复的传讯,却是世界上最孤寂的事情。那是比不知道所有同类已经灭种而兀自每个深夜持续在空旷的山上发出求偶的哀鸣的最后一鸟更为荒凉的景象。古代的恋人等待那永远不会到达的信,后代的情痴等待那永远不会打来的电话。而等电话比等信更可怕。君不见电话比信更经常地成为恐怖片的题材,可知其勾起疑云的潜力远比信厉害。信毕竟是一种缓冲,在写的当下和读的当下之间,有一段冷静和淡化的距离。但当电话一响起来,那意味着有谁就在那里,无论是人是鬼,在此刻,与自己并时存在。它来的时候强烈地真实,不来的时候,更强烈地虚幻。反过来说,信和文字,虽然间接和缓慢,但却更能够让人想像一个共同的空间,而不是非有或无,非真则假。所以,我不能以电话和你联络,这多少对我是个好处。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得到珍贵的余裕,在文字工场的想像书写过程里,好整以暇地与你倾诉,与你共处。
通讯技术的高速发展已经令人失去惊叹的能力,就像玩厌了冲天过山车的人再也没有头晕作呕的反应。我们麻木地转换着日新又新的产品,彷如滥交者对性爱已感嗒然无味。无线电流动电话可以让两个人在最不可能的时间和场所随时找到对方,在东半球午夜里独守空床的你可以和在西半球大白天于公路上仆仆风尘的恋人互通有无,仿佛大家就相伴在旁耳鬓厮磨一样。这的确大大减轻了分离挂念的苦楚。但当我们把联系视为垂手可得,一旦电话无法搭通,疑虑和惧怕就会加倍奉还。我们可以较安然或至少是无奈地期望信件明天或后天才到达,但一时半刻接不通电话,我们就会立即坐立不安,先是忧虑对方发生意外,继而怀疑事有蹊跷,然后产生千百种无法收服的幻魔。我们失去了等待的耐性,和对人的信任。再者,每天派信的时间只有一个或两个,打电话的可能性却永无止境。打电话和等电话的人整天都活在焦虑中。情侣间的互相监察变本加厉,可是互相欺瞒也因利成便。我们想知道对方在做什么,但对方总有办法说谎。所以,我庆幸和如真的一段纠缠不清的感情发生在还未发明流动电话的年代,传统的家用接线电话至少缩减了可能通话的时段,不用连在街上也无时无刻神经兮兮,担忧是不是接收不良或者错过铃声。
我说过如真第一次打电话来是相识后两个星期,那是一通深夜十二点的电话。她打来叫我开收音机,听一首正在播放的歌剧选曲。我没法收听清楚那首歌,但我却第一次在电话筒里听到如真声线的模拟。通过声波的震动改变说话器内炭粉的电流量,经过电话线的传送,在我的听话器里的线圈上转化为变动的磁场,牵引金属片发出声波震动,还原为如真的声音。那仿佛就是如真向我的耳内呵气,仿佛她的唇在碰触我的耳朵。自此我们就开始了每天通电话的习惯,有时早点,有时晚点,不是她打给我,就是我打给她,很少无故中断。我也开始陷入等电话或者思虑着何时去打电话的精神紧张状态里。对恋人来说,通电话就像上了毒瘾一样,只会越吸越戒不掉。每一次的满足和纾缓,也会加强对下一次的欲望。这大概是所有现代初恋者所共同患过的病。它像流行性感冒一样,十分普通,也没有医治的药,一般只能等身体自行痊愈。而所谓痊愈,要不就是进而共赋同居,从此免除相思之苦,要不就是感情转淡,通话变成可有可无,再不就是分手,一举断绝联络的必要,这亦等同于病重身亡。不过,我说这是初恋其实并不完全恰当。我和如真之间,纵使有过一段感情上很亲近的日子,但我们由始至终也没有确认过彼此的恋人关系。我爱如真,是个久经压抑而最终宣认的事实,但如真有没有爱过我,却永远是个解不开的谜。我和如真之间,从来没有真正搭通过。
栩栩,也许我是遗传了阿爷董富和爸爸董铣的自我闭障的个性,以至于无法在如真面前表达内心真正的感受,错失了和如真联机的机会。正直人董富,电波的发报者,因耿实而曲折,只能发放情感于无形,沟通意念于暗示和代码。但董富遇上阿嫲龙金玉,董铣遇上妈妈何亚芝。龙金玉在沙砾地上画出电报长短符号吸引董富注意,何亚芝假装帮董铣接电话乘机和他说话。如果不是龙金玉和何亚芝,董富和董铣也不会从他们自筑的封闭世界里走出来,至少,是暂时地,走出一点点。但我呢?我遇上如真,却走不出来,或者走不进她的世界,好像是电话机楼偶然地搭错线,结果和对方拉扯攀谈了半天还不知道,其实那不是自己要找的人。那么,从小到大和我经历了四次相遇的练仙呢?把情感编成诗歌的暗语,然后电邮给我品评的哑瓷呢?究竟哪一条线路才是搭对了?哪一种制式才最传真地递送彼此的话语?是模拟声音的模拟,还是必须通过解译的数码?
也许,其实无论是董富还是董铣,也有一个尝试从性格的幽闭底质解放出来的活泼期。正直人董富,从年轻时代起就已经踏实而谨慎。某方面说,他是那种可以用简单的词语来形容的普通人。比如说,勤奋好学,刻苦耐劳。那是近乎品位甚低的文学作品里的样板式人物描绘。但如果我坚持这样去形容董富,那绝不是因为他的个性刻板,或者我的词汇贫乏,而是因为正直人董富的时代还存在着比较单纯的信念、价值和习惯。至少,我们是这样地去想像那个先人的时代的,我们借着这样的想像去寻回一些自己已经失落的东西。又或者,我们是通过这样的想像去打造自己的失落感,并且沉醉其中。换另一个角度看,我们这一代与前代的分别,也可以说是语言上的分别。阿爷因简单而沉默,我因复杂而多言。阿爷董富的故事理应是一则简洁的笔记小说,出之以白描和直陈,但让我写起来却变成了浩繁累赘的长篇,堆栈以曲笔和隐喻。以直接的方式陈说,董富个性温和,从来不向人发怒,出身于低下阶层,却从不说一句粗言秽语,认真而不苛刻,友善但却缺乏热情。虽然和刘升基合作开职业训练学校,又一起研究机电发明,但友情大半只是建基于大家的共同兴趣。所以董富纵使有很多公务上的相识,却几乎没有朋友。晚年在V城生活,除了家人,没有和任何人来往。对于家人,董富有不移的责任感,和绝不松懈的着紧,但他从来没有让心迹外露。就算是妻子龙金玉死去的时候,也没有人见过董富流泪。关于董富,一切说来就是这样简单。但简单并不代表易于理解。相反地,阿爷董富的简单留有太多空白,直接的词句底下蕴藏太多解读的方法。董富固守着他那沉默的简单,用简单来掩蔽内心的秘密。
我尝试把董富的故事想像成顺时序的简单直线图景,却想不到原来那是个迷宫。
正直人董富其实也切实有过一段情感勃发的日子。在刚和龙金玉结婚之后的两年,董富的创作力变得非常旺盛,终于研制出皮箱大小的手提无线电收发机。那是一部四管超外差式收发报机,频域为短波3.0至14.0兆赫,三波段,输出功率20瓦,可用6伏特直流电。董富估计发射距离可远至300英里,不过他还没有机会真正测试过传送的极限。这部机器只是用来和妻子玩电码传报的游戏。那是董富懂得的惟一游戏,或者是勉强可以称为游戏的举措。董富在电报局里的公务之外,自己又兼职办学,工作很忙,常常待到很晚才回家,陪妻子的时间不多。那时电话虽然已经通用多时,对大省市的居民来说,并不算是什么稀罕事物,但一般家庭还是很少个别安装。而且董富非公务必要不打电话,是他抗拒坐汽车之外的另一偏执。这可能是因为他害怕向话筒说话。董富小时候孩童间已经流行玩传声筒游戏,他们用两截竹筒做话筒,中间用线相连,站得远远的互相向竹筒发话和听话。到了我自己童年的时代,孩子还是玩着相同的游戏,分别只是我们用的是厕纸筒。这种游戏多少带有一厢情愿的成分,因为你总分不清对方的声音究竟是直接听到,还是通过相连的线筒传过来的。当年轮到董富拿着话筒时,他总是慌慌的语塞着,老半天也说不出话来,所以大家也不愿和他玩传声筒游戏,又嘲笑他不识晓文明事物。谁知长大后就只有董富当成了技术员,和魔鬼电报打交道。
蝴蝶饼与耳朵 电报 / 电话(2)
董富从未克服过向电话筒说话的障碍,所以当他在外工作的时候,总是用电报机向家里的妻子发出私人电文。这些电文用的不是标准电报明码,而是根据明码本子自订的密码。汉字电码自0000至9999,每字各有统一明码,但一般电码本也会在每页边沿留出空格,让用者自行重编私人密码。只要对方和自己持有相同的编码本,就可以解读出加密的信息。这种随机式私人密码和系统式密码不同。系统式密码是按照一套特定的规律编成的密码,只要掌握编码规律,就可译解。随机密码则没有特定规律,除非对照有关编码本子,其他人基本上无法破解。我们无法得知的是,董富和龙金玉玩的密码信游戏究竟是用随机编码,还是有某种编码的内在规律。龙金玉在家随时也会收到董富电传的讯号。当然,龙金玉和第一次一样,是用听的。她本能地收到董富的波段。虽然董富多次向她解释电波的原理,但龙金玉还是没有从科学方面去理解。她只知道,她听到空中的声音。他们于是把这些电讯传送称为“说话”。我说过,正直人董富不相信神秘和超自然的事物,所以他并不认为龙金玉的能力违反科学原理,他只是觉得那是现有科学知识暂时未能解释的现象。龙金玉根据空中“说话”的长短,把电码在纸上记录译出,就会知道董富想向她说的事情。上面说过,汉字电码由四位数字组成,而数字的摩尔斯电报讯号分别是:“1”短长长长长,“2”短短长长长,“3”短短短长长,“4”短短短短长,“5”短短短短短,“6”长短短短短,“7”长长短短短,“8”长长长短短,“9”长长长长短,“0”长长长长长。那是非常易于运用和记忆的系统。
问题是,龙金玉识字不多,有时对照了电码本也看不懂那些字词。董富见龙金玉平时反正闲着无事,就要她去村里的学堂念书,学古文和白话文书信写作,自己下班回来也教她。为了读懂丈夫的“说话”,龙金玉用功过一段日子,学习到基本的阅读和写作能力,还给哥哥龙良玉写了几封信。但龙金玉毕竟娇生惯养,而且稚气未脱,老是贪玩,后来就常常逃课,和董富二哥的女儿董珍珠整天跑到山里去玩。我好像说过,董珍珠和董钧两姐弟的父母早死,一直由董富照顾。这时董珍珠年纪不小,已经十二三岁,所以常常和龙金玉一起游玩。龙金玉有时候捉鱼,有时候到村里听说书和看大戏,有时在树下抽水烟袋。龙金玉抽水烟袋的时候,人就突然变得深沉,总是不自觉地蹙着眉,仿佛在咕噜咕噜的水声里过滤着什么混浊的心事似的。待一口烟吐出,她的嘴角才又舒出了微笑。邻里都说龙金玉好命,嫁了老公却自由自在,当然也有人非议她,说董富娶了个懒老婆,又说龙金玉任性或者小姐脾气,没有做一个妻子应该做的事情。因为董富双亲不在,龙金玉就全无家翁婆的压力。但无论龙金玉在做什么,一听到电波,就立即坐下来,掏出拍纸簿和铅笔急急记着符号。除了董富,没有人知道龙金玉能听到电波。所以董珍珠和玩伴们一见龙金玉突然坐下来画符就觉得奇怪。后来有一个常常批评龙金玉不是好媳妇的女人突然摔到桥下死了,人们就谣传龙金玉懂符咒。不过,龙金玉大体上还是得人喜爱,所以不利的传言很快就消散。
龙金玉在生了第一个儿子董铣之后,才突然醒觉到自己已经不是一个小女孩,而是一个母亲了。龙金玉不知道女人为什么会生儿子,董富也没有向她解释过。她自然联想到,是她和董富每个月定期做的亲昵事情所致。但她也常常接收董富发出的无线电波,所以她也确信这和生儿子有关系。有一次,董富在午间发送了一段和平时有点不同的“说话”。那是婚后一年半的冬天,不知怎的,天气反常地热,阳光像夏天一样暴晒,二月天时只穿一件单衫也流汗。龙金玉刚巧跑到娘家那边,在那棵细叶榕下面一边抽水烟袋,一边拨着葵扇,看着董珍珠在溪里捞鱼。她突然感到耳膜有轻微的颤动,知道是那空中声音。她发觉把拍纸簿留了在学堂里,于是连忙拾了条枯枝,跑去沙砾地那边,在地上画着。不知为什么,这次的电波十分强烈,龙金玉的脑袋有摇撼和灼痛的感觉。她花了很大的力气,在地上刮出坑纹,满头的汗珠掉落在沙粒上,在符码旁边滴写出她的答话。董珍珠在溪里大声喊她,但她听不到。她只顾压着自己的影子,躬身写着,微微喘气,脸上涨满红潮。写好之后,她掏出密码本子,像两年前的董富一样,对照着看。董珍珠从溪里跑过来的时候,看见龙金玉晕倒在沙砾地上,手里却紧紧捏着一个小本子。董珍珠连忙呼喊龙金玉的家人。把龙金玉送回家后,请大夫看过,说是有了身孕。龙金玉于是相信,胎儿是在那空中声音里感生的。至于那次的电文内容,龙金玉却没有说出来。顺带一提,后来那片沙砾地不知何故长出了枇杷树的嫩芽,好几年后长成了一棵小小的枇杷树,年年结出枇杷果。
董富的大儿子在十月十六日出生,他按照韵目代日的电码表,选了十六日的上声代字“铣”作儿子的名字,加上族谱里的辈字“尧”,全名董铣尧。“铣”也是车工机器的一种,主要用于削切工作物。董富认为“铣”字很好,儿子将来适合做机械。怀着大儿子的时候,龙金玉曾经剧烈腰痛和心悸气促,几次差点晕倒,但她不知道是自己先天的脊骨毛病所致。一年后,她又再怀了二儿子锴。病状依然,但她却捱了过去。她不知道再次怀孕令她变形的脊骨受到更大的伤害。龙金玉二十一岁,生了两个儿子,才真的领略到自己是一个妻子和母亲。她没有上学堂,更加没有再满山跑玩,开始学习料理家务和照顾儿子。她是从这时候才真正开始尝试过正直人的生活。只是,她不能不抽水烟袋。董富加倍忙于工作,赚钱养家,没有再和妻子玩电码游戏了。在不知不觉间,游戏时代已经结束。“说话”停止。那空中声音突然沉寂下来,但儿子也不怎么哭,奇怪地静,像父亲,而且脊梁健全,长大后会继承父亲正直人的特质。不过,宁静日子很快就成为过去,龙金玉也没能继续她当母亲的学习。大儿子四岁的时候,日本鬼子来了。
在广州沦陷之前,电报局局长带着大批人马撤出,董富也带着一家大小随行,开始了历时半年的逃难。队伍走水路,坐烧柴的机动船,下船的时候,附近的农家鸡飞狗走,士兵和随船人员四处追猪抓鸡,一时间船上动物比人还多。船艇沿珠江入西江,目的地是广西梧州。董铣年纪小,船上又不乏吃喝,以为这只是一趟有趣的旅行。他看着人们在河里钓鱼,在锅炉里烧柴,鸡和猪在甲舨上随处乱走,开始对身边的事物产生好奇。董富没事就向儿子讲解蒸汽机发动的原理,也不知他有没有听懂。后来上游水太浅,就放弃了机动船,改坐平底船,靠拉夫在岸上拖行。再后来,就改走陆路。这时候,真正艰苦的旅程才开始。一行百多人走走停停总共一个月,才去到广西罗定,期间走失或者捱不住给丢下的有数十人。他们每停驻一地,人员就会抬出手动发电机,在河边放下水线,驱动电报机收发消息。队里有一部大型电报机,得用牛车拉着。另一部是董富随身的手提箱小型收发机。董富负责收发电文,编码和译码。听说也试过截听到日本军队的电报,但没有人能解读出来。不过没有真的遇上过日本人,倒是遇过共产党游击队。
事隔多年,董铣对逃难途中发生的事情印象模糊。他记得最清楚的,是爸爸董富背着微蓝的晨光站在村屋门框里的黑色剪影。可是,关于那个发生在黎明时分的神秘事件的清晰度,对一个四岁孩子的记忆来说,似乎细微得有点不真实,仿佛纯属幻想。那是走陆路之后的第五六天左右,在一条狭窄的山路上,队伍给几个衣着破烂的人拦着,起先还以为是埋伏抢掠的土匪,后来才知道是共产党游击队。游击队说路线前面有日本人,着他们把大型机械隐藏在竹林里,用禾草掩盖,然后跟他们到山中深处暂避。起先局长半信半疑,还和对方发生争执,后来才万不愿意地听从劝告。他们百多人跟着游击队的带引,来到一条废村躲藏。在废村待了一晚,却不见山下有任何动静,临天亮前,局长的近卫过来找董富,站在门外交头接耳。蜷缩在被铺里整夜也睡不着的董铣不知大人在外面商量什么,只见爸爸走进房子,在暗角里摸到枪袋,一边把那沉沉的东西挂在腰间一边走出去,但那腰带的扣子不知怎的总是对不上,在黑暗里发生徒劳的碰击声。董富于是索性把东西拎在手里。在门框里可以看见董富左手或者右手抽着皮带枪袋的黑色剪影,好像定格在那里,迟迟没有行动的样子。董铣看不见爸爸的表情,爸爸大概也看不见躺在地上的儿子其实还未睡去。不知过了多久,那剪影定格突然像制作粗糙的动画一样突兀地搐动了一下,原本拎在左手或者右手里的东西就飞出框格外面。董铣好像听到什么东西穿过枝叶然后撞击在石头上的钝响。又或者,他其实什么也没有看到和听到,那些也只是小孩在恐惧中产生的幻觉。最后,爸爸的身影也消失在门框外面了。过了不久,远处就传来零声的枪声,和吆喝。就算听不清楚,董铣也知道那是广东话的喊话。那不是萝卜头。董铣没有见过日本人,也不知道为什么日本人叫做萝卜头。他怎样也没法把这个名字联想到什么可怕东西。枪声继续有点懒散地响着,后来就连喊话也听不到,清寂的山间只剩下寥落的野兽般的惨嚎。爸爸董富回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只见他两手空空,手枪连同枪袋不知哪里去了。他表面上没有两样,只是微微流汗和喘气,像刚去了晨运一样。龙金玉问起董富的配枪,他就说在下山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说罢就蹲在村屋门外,一声不响,岖嵝着身体抽纸烟。大队下山的时候,董铣没有再见到昨天那些游击队员。局长的人马已经从竹林拿回机械器材,和大队会合后就匆匆上路。正直人董富从此没有再碰过枪械。他只是拖着妻子和孩子,拎着手提电报机,沉默地走路。
蝴蝶饼与耳朵 电报 / 电话(3)
走了十四天,董富收到电报说附近的城镇告急,日本人迫近,局长就命令一行人加速前进。要员走在前面,妇孺等跟随在后。那是一段特别难走的山路,走了不久,前后队伍就失散了。那时已经入黑,董富在附近村子买了火把,又雇了挑夫背孩子,就和龙金玉说:小心看着两个孩子,跟着其他人一起向前走,我要先追上去找大队的路线,还记唔记得我们的密码?每到一处我就同你“说话”,你就告诉大家怎样走。说罢董富就一个人擎着火把,背着皮箱子,往深山走去。在山坡的拐弯处,他好像曾经回过头来,火把仿佛在空中摇摆了一下。董富和龙金玉于是又重拾往昔的“说话”。落后的几十人走得很慢,带路的人说经过的地方叫做十八步水,总共要越过十八条溪流。在崎岖山路上只有细细的一串火把光,像一条蠕行的蛇,或者虚弱的脊,在痛苦地扭动着。有时有人滑倒,尖叫,有小孩子的哭声,但董铣没有哭。他自己走一会,又让挑夫背一会。因为挑夫人数有限,所以要轮流背。董铣不记得沿路经过多少条溪水,只知道过不久大人就要涉足走过及膝的水道。每过溪水挑夫就每人捧两个孩子。穿过一个山谷的时候,董铣听见风中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向导说那是鬼在敲打金塔的声音,又说那是鬼唱歌。董铣给吓得打颤,但又不敢哭出来。妈妈龙金玉就骂那向导胡说。突然她就真的听到声音。那是久遗了的空中声音。是丈夫董富向她发出的声音。奇怪的是,她脑海中仿佛清晰地印着电码本子,不用翻查也立即能够把电文在心里直接译出,就像真的是听见董富的话语一样。她听见董富说:十三家村,转右,上山。龙金玉在心中紧记着。过不久队伍真的来到十三家村,带路的猜想应该是走左边,龙金玉却说:唔系,转右,上山!带路人说左边的路好走,其他人也拿不定主意,龙金玉却坚持转右,说:董富话系右边。人们唯有相信她。整个晚上,在荒山里,董富一边走一边向龙金玉“说话”。到了天亮,龙金玉背着董锴,拖着董铣,和一行人走出山谷。景色顿然开阔,在一条河畔小村前,一个瘦削的人影摇摇摆摆向他们走过来。董铣拉了拉妈妈的手,指着远处那人,说:爸爸呀!龙金玉的双腿一软,就整个人倒下去,伏在地上。远远那人突然急步跑起来,在草坡上滑了一跤,爬起,又跑。董富来到跟前的时候,龙金玉才张开眼睛,向他疲弱地笑了笑。董富把她抱起来。她的脸涨红着,她的脑袋在燃烧。
电报说日本人的行军路线突然远离,余下的行程于是就没那么紧急。董富雇了辆牛车来载妻子和儿子。龙金玉躺在牛车上,一直在发高热,路上没有药,队里又没有医生。局长的一个年轻女仆小凌常常过来帮忙带孩子,董富就送了个白色暖水壶给她以示感谢。小凌建议龙金玉在中途村子留下来养病。董富知道她有道理,但他难以抉择。他怕龙金玉在路上捱不住,但又怕给日本人赶上。加上局长不能没有电报人员,他根本不可能让妻子一个人留下来。队伍缓缓前进,来到河边,坐上局长弄来的拖渡,用了十天才去到罗定。在罗定停留的时间颇长,生活仿佛比较安稳。局长租了间大屋,董富一家就住在旁边的小屋里。董铣常常和局长儿子们玩,董富就去找工作赚钱。起先收购乡村鸡蛋到市集转卖,后来又去了参加新开的白药厂,弄内燃机和发电机,电解化学溶液,制造火柴火药。董富有时带董铣去工厂,向他讲解机器的运作和火药的制作原理。在儿子的记忆中,父亲最早和最常和他说的话题就是这些,也不理他听不听得懂。这是正直人董富表达父爱的方式。龙金玉安顿下来之后,还是继续卧病不起。这时很多人也得了疟疾,俗称发冷病,没药医,多半不测。年轻女仆小凌发病七天后就死了。有人却勉强走去跑步,出一身汗,竟然把病跑好,真是奇迹。龙金玉患的却不是疟疾。她长期高热不退,又呼吸困难,心跳虚弱,再加上腰背僵痛,四肢麻痹。董富不知道这是什么病,但他相信和龙金玉侧曲的脊骨有关。后来听说梧州有退高热的药,他便决定动身回到日军占领区把药弄回来,顺便给其他人带医治疟疾的金鸡纳霜。临行前董富和龙金玉说:你记住等我回来。龙金玉便说:你在外边,会同我讲“说话”吗?董富迟疑了一下,说:我怕你受唔住,你唔好再听我讲“说话”喇,对你身体唔好。金玉却说:唔怕,你同我讲啦,我想知道你在外边没事,想听你讲“说话”。董富却说,如果带电报机过去,给日本人抓住,一定会说他是间谍。
董富去了梧州的第七天下午,龙金玉突然从床上爬起来。她打开一个包包,捡出里面藏着的两块白垩质贝壳化石。她细步走到屋外,举起瘦削的手臂挡着白花花的阳光,看见不远处有一棵细叶榕,就走到树荫下坐着。她想抽水烟袋,但却没有带在身边。她瞇着眼,看见旁边的大屋园子里有几个小孩在玩耍。再看清楚,才知道有两个是自己儿子,董铣和董锴。那是我的儿子啊!龙金玉想,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她抬头看看树荫,心想,那不是自己老家外面的榕树吗?那年董富不就是坐在这树下用那机器发出那些长长短短的古怪声音吗?那天的阳光和眼前是多么的相似。那已经是七前年的事情吗?董富,七年来你和我说过些什么?不就是第一天的那句说话吗?然后她把那两块贝壳化石放在两只耳朵旁边,闭上眼睛,倾听着。那是无风的凝固的夏日,树叶、鸟和云静止,只有远处的孩子颤动的笑声,和藏在贝壳里的问答。龙金玉站起来,在地上挑了条竹枝,走到房子旁边的空地,在干泥沙上浅浅地画出长长短短的线和点。然后就合上双手,静静地躺在线和点上面。
董富第二天就回来,只弄了金鸡纳霜。葬了龙金玉之后,董富就和儿子董铣说:我们去粉岭。
栩栩,关于龙金玉的故事,我没法说得更详细。也许我原本所知更少,也许我根本一无所知。董富什么也没有说,董铣记忆尚浅,而我,就只有想像。我心里只萦绕着一个奇怪的事实,那就是,龙金玉虽然是我阿嫲,是我爸爸的母亲,但她比我还年轻。如果我能够见到十七岁的龙金玉,那她一定和十七岁的你没有分别。就算是去世时的龙金玉,也不过和我第四次遇上的练仙一样,二十四岁。我不能想像一个老去的龙金玉,事实上老去的龙金玉也不曾存在。那么,龙金玉永远年轻,在我想像里,在爸爸董铣的记忆里,在阿爷董富的心目中。当然,也在她哥哥龙良玉的心目中。
董富想到的是告诉龙良玉。往殖民地V城是漫长的旅程。董富和电报局长请辞,带了两个儿子,手提电报收发机,和龙金玉的贝壳化石,南下到广州弯,从那里坐船到V城。董富没有在市区停留,一到达就坐火车到新界北区粉岭。他记得七年前走过的路,路边一样的水稻田,那一样的林荫隧道,一样的水塘,一样的群山,一样的盘地,和一样的龙村。那都是董富和妻子龙金玉曾经一起看过的景物。但却奇怪地没有金黄色的蜻蜓,和电波似的蝉鸣。那是缺少了些什么的夏天。董富见了龙良玉,简单交代了事情,就嘱咐儿子们坐好,自己一个人往村后山岗上的树林走去,一去就是大半天。龙良玉蹲下来,抚着两个小孩的脑袋,眼睛瞇作一线,仿佛想在他们脸上辨别出妹妹的模样,但突然又别脸望向远方,喉头发出像田鸡般的咽音。
然后董富就在沙头角租了个小房子和儿子住下。那是从粉岭再往东一点的殖民地边境,也即是很多年后我和一个叫做练仙的女孩子共同度过一个看海的夏天的地方。抗日战争时期国民政府在沙头角市华界那边设有无线电台。董富拿着局长的介绍信在电台找到工作,日间到华界上班,晚上回到英界那边的家。但住了不多久,就传来日本人将要进攻V城的消息。董富于是又带儿子离开沙头角南下。那时侄女董珍珠刚嫁到V城不久,住在九龙半岛,董富便到那里暂住。那条街叫做塘尾道,位于旺角和大角咀之间,那时候还是山边,环境颇为荒芜。他当时一定不知道,自己将会在这条街上终老。董珍珠的丈夫是做藤器的,塘尾道的房子也是工场所在,门外空地和天井堆满藤条和竹管。后来日本兵来搜花姑娘的时候,家里的女眷就躲到藤竹物料后面暂避。那还未曾是董富流离生活的终结。日军不久就攻陷了V城,当生活回复秩序,董富就开始出外找工作。新成立的日本市政府为了控制人口,推行归乡政策。董富于是又带着儿子回广州西村,在一家衣车公司打做车针。因为缺乏钢材,唯有自行研究出用旧单车和伞骨来溶造和加硬打磨的方法。那又少不免给儿子上一课。回到老家,董富大概也难免想起昔日龙金玉的种种。但他没有再打开电报机皮箱,也没有再谈到关于龙金玉的事。直至抗日战争胜利,国军重占广州,有人上门找董富,说军队需要无线电人材。董富起先推辞了,后来电报局长亲自写信来,才不得不答应。董富提出的惟一条件是,他不要配枪。正直人董富随何世礼将军带领的新一军紧急南下,抢在英军之前从日本人手里接收V城。因为家属不能同行,就把儿子暂时留在广州让董钧照顾。那时董钧已经是个自食其力的青年,在一家工场当学徒。据董富忆述,新一军是当时国军里配备最精良的部队,又说,当时是新一军首先开进V城的,英国海军随后才赶到。可是,国军却没有乘机宣示对V城的主权,结束V城的殖民地统治,反而把受降的主权拱手让回给英国人,只是列席仪式,之后就匆匆撤回内地。于是V城的殖民时期又延续了达半个世纪。新一军撒出V城之后,董富立即申请退伍,返广州接了儿子,再回到V城塘尾道。这次他知道,他不会再到任何别的地方去。
蝴蝶饼与耳朵 电报 / 电话(4)
董富停下来,不再辗转,不再变化。他在东方船务做过船上的无线电维修,又在国民政府位于中环的电台工作过。儿子董铣念小学的时候,参加了学校的合唱团,也到过中环水星大厦的V城市电台录过音。董富后来买了部美国车床,在深水埗租了个小单位,做些零件制作小工。直至儿子们长大,就开了董富记,让他们包办工程,自己正式退休了。董富心想,儿子董铣的名字来自一种机械车床,做零件制作最适合不过。后来董富记搬到塘尾道198号A地铺,儿子们已经成家立室,住在楼上,董富就住在工场里,每晚呼吸着机油和金属碎屑的气味入睡。董富每天在董富记坐柜台,写账簿,听收音机,看报纸,生意都由儿子去做。曾经好学不倦的董富不再接触新制品,对无线电工程的新技术一无所知。不看电视机,不坐车子,不看西医,不穿新装,不用原子笔。他拒绝一切后来出现的事物,他的时间停在龙金玉二十四岁那一年。他甚至不接电话,有时候儿子们不在,电话响了大半天,他也好像没有听见。他差不多不说话,除了和儿子们日常事务上的交谈,整天也沉默着。正直人董富彻底沉回他那底质的幽闭里,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个热爱求知的青年,曾经向一个女孩每天发放表面重复单调,实则隐藏着波动的空中说话。
后来我出世,学懂走路,阿爷董富就常常带我到附近的三角公园或者大角咀码头,而且打破多年的哑默,开口和我说话。正直人董富回复了董铣初出生那几年的感觉,回到了那些还能够无障碍地和儿子说话的日子。但这段日子不长,我五岁那年,阿爷就去世。阿爷董富和稚幼的我说些什么呢?也许,他向我讲解了无线电的原理,收音机和电报机的制作,或者,关于那个叫做龙金玉的少女的事情。但我不但听不懂,我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我记不起阿爷董富的说话内容,我甚至记不起阿爷董富的样子,我只是隐约记得那仿佛从远山后传来的电波的声音,经过重重屏障,散射,衰减,到达我的耳朵,已经微弱不堪,难以辨析。然后,它就消逝,回归于无形,无感。
董富之后,就是电话的时代。
栩栩,你也许不知道,我这样说,并不完全符合历史事实。电话不是继电报之后才出现的产物,它的发明和普遍使用,并不比电报迟很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两者并行不悖,各司其职,电话用作城市内近距离通讯工具,而电报则用作州省之间或者是越洋过海的长程联络方式。这种状况,一直到长途电话的普及化才告终,那才是电报正式成为历史陈迹的时候。所以,我所指的并不是实况的历史,而是电报、电话,以至于其他事物在我家里的几代人之间所标志着的人生阶段。这些个人的阶段和集体的阶段在很多地方并不对应,有时参差,有时先后,有时跳断,有时反向。不过,个人生命总不会和事物发展完全脱离,两者总是必然互相关联反映,有时事物限制了个人的可能,决定了个人的命运,但有时个人却可以改变事物的用途和功能,因而为事物和为自己的人生创造新的意义。栩栩,这就是对象史最奇妙的地方。
儿子董铣和妻子何亚芝的相识,虽然和电话有关,却和通话无关。董铣和何亚芝自相识到结婚也很少通电话。他们没有这个必要,因为他们住得很近。那时董富一家租住新填地街一层唐楼的头房,何亚芝一家则租住尾房。两家人共享走廊上的一个电话。何家搬到牛头角公共屋邨则是后来的事。何亚芝一家共七姊妹,电话多半给她们霸占。不过,事实上很少人打到家里找董铣兄弟俩,更加不会有人打电话给董富。何亚芝是家里大姐,念书念到中学,毕业后在西药行当打字员,旧同学们常常打电话来,约会一起看电影或逛街。有时何亚芝在走廊上谈电话,看见住前房的青年男子走过,也会点点头,但两人一直没有说话。何亚芝和二妹何亚萍常常奇怪,为什么不见人打电话找住前屋的两兄弟。何亚萍就说不如戏弄他们一下。
何亚芝拿起话筒,拨了自家的电话号码。那电话是个黑色的沉沉的东西,机身上有圆形转盘,转盘上有十个圆洞,分别对应十个数目字。把指头插进转盘上标示着某个数字的圆洞,往尽头一端旋拨,电话筒里就会发出的的答答的脉冲讯号。那时候的电话号码只有五个数字。何亚芝拨完号码就立即挂上电话,不一会,机楼的讯息就会回传,电话铃声响起。那是和闹钟差不多的敲铃声。何亚芝想伸手拿起话筒,何亚萍却示意让电话多响一会。不久,有人揭开前房门口的布帘,把头伸出来。那是兄弟里的哥哥。何芝就立即拿起话筒,大声喂了一下,装作在听的样子,然后说等一下,搁下话筒,向前房那边喊说:喂,找董铣的,董铣系咪你?那青年男子惊奇地点点头,应道:系我,唔该!他有点过于匆忙地跑出来,膝盖笨拙地在门框上碰了一下,木板间隔的门墙发出震颤的巨响。何亚萍在旁边窃笑,何亚芝却继续一本正经地假装下去。男子过来拿起话筒,喂了一下,却发现那边是断线的声音,莫名其妙,自言自语说:怎么收了线?转过来问何亚芝打来的是什么人,何亚芝没有想到这一点,一时搭不上话,何亚萍就接道:好似系个后生女仔把声。男子随即露出想辩解的样子,好像给人诬捏了似的,何亚萍就更加忍不住笑。这时电话突然又响起来,把大家也吓了一跳。董铣最接近电话,就把话筒拿起,短促地喂了一声,很专注地听着,然后他转向两姊妹,声调紧张,问:找何亚芝,你们边个系?何亚芝心虚,半信半疑,心想,难道给这人识穿了,说不定给他反过来戏弄。她拿过话筒,小心翼翼地应了。是同学潘丽珍打来的。那真是找她的。她看着董铣钻进房门布帘的背影,二妹何亚萍在旁边说:这个人真系老实得好笑!
何亚芝和董铣之间两通间接的电话,造就了两个人命运的交接。我和如真长达半年的通话,最终却只是虚谈。后来我和如真度过了一个黄金夏天,几乎天天见面,电话便变成了无关重要的东西。我以为,治疗电话焦虑症的惟一方法就是见面,而每天见面的结果就是和对方终身厮守。但我在和如真共度的黄金夏天里,却没有把这渴望说出来。跟阿爷董富,或者是爸爸董铣相比,我自以为更懂得和异性相处,态度更自如,更擅于表露看法,直诉心事,但来到心底最深处,我却和他们一样,埋藏着一个曲折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涌动着表达和沟通的热望,但却偏偏只能以隐晦的密码编写,只能以看不见的特定频率的电波发放。如果找到接收体的话,可以产生强烈共振,但结果大半却是渺茫。我不知究竟是因为我和如真的系统完全不同,根本无法接通,还是我错过了接驳的时机,线路给另外的通话占据。过了黄金夏天,我就突然和如真断线了。之后无论我怎样努力也没法再打通。栩栩,这一方面是比喻的说法,另一方面也是事实。如真开始拒绝听我的电话,有时见我打急了,就索性搁起话筒。我开始反复做着打不通电话的梦。每次也是焦急地打电话给如真,但不知为什么总是按错号码。栩栩,这时代我们已经开始用按键的音频电话,拨盘式的脉频电话已成绝响。我在梦里明明是记得如真的号码,但无论按键的时候是如何地小心翼翼,结果总是按不对。那时候的电话号码已经增加至七个字。起先通常是在最后一个数字弄错,这时我还未至于过分警觉,以为只要再按一次就没事。但一错再错之后,我就开始慌乱了。到了最后,竟然连第一个数字也老是按了别的。那真是教人疯掉的状况。那种感觉就好像意识和行动分裂开来,手指不听脑袋的指挥。不,不是那么简单。那好像是,当意识里清晰地知道要按下9字的时候,突然被一层迷雾蔽障,给什么在眼前遮挡了一下,就发现自己按了0字。又或者,另一种状况是,明明按的那个位置是0字,按了才发现那改成了1字。按出来的号码不再是有系统,有意义的替代,而是乱码。密码之为密码,无论破译之难易,也终有解法。但乱码不可解。
栩栩,事物之多变,有取替也有循环。由最初通过电缆传送的电报,到无线电报,再回到有线电话通话,最后又回到无线流动电话网络。有线广播被无线广播取代,电缆被电波淘汰,到光纤出现,数码取代模拟,有线又回复优势。有事物一去不返,绝迹人间,有事物累变相传,生生不息。就像自然界一样,有复制,有变异,有灭种,有繁衍,有断绝,有承传。人事和天理,也许本来就跟随相同的规律。想到这些,我就安然。从最初对如真的爱情,或者从遗传自更久之前,萌芽在时间之先的感应之源,衍生出想像之树,演化出并行的枝条,长出你,栩栩,或者是练仙,或者是哑瓷的果实。果实里遗传了先人意志和情感的密码,而我努力地去解读它,以至于改写它,曲解它,创造它。
关于无线电技术员董富,我还可以说些什么呢?董富的故事其实在龙金玉去世那一年已经结束,之后的事情乏善足陈。栩栩,你也许会问,那董富发明的手提无线电收发报机呢?或者问,你不是和我说过,龙金玉的耳朵里有真空管,董富晚年每个夜里也会向天空发射电波吗?这样说来,正直人董富到最终其实相信超自然和神秘的事情,幻想可以用电报和妻子的亡魂沟通吧?可不可以说,董富童年时鬼魂传信的电报启蒙,像种子一样一直深埋在他的心底,到老年时终于摆脱理性的压抑,重新茁长出隐喻的魔力?好的,栩栩,让我尝试再补充一下。那手提收发机,后来没有留存下来,不知是何时丢弃的,还是早就没有带在身旁,又或者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在董富的旧物里只找到一本一九三六年版的《天工开物》,两块贝壳化石,和一颗小灯泡模样的真空二极管。后者可能就是收发报机的放大器。如果细心观察,可以看见真空管里的钨丝已经烧断。至于发现电码纸,却是董富身后很久的事情。那是在殖民地历史结束之后第二年,董富记因为经济问题面临结业,我和爸爸在收拾杂物时,发现早年的账簿里夹着一张写满电码的古老信笺。信笺的确切年期已不可考,凭纸质的霉黄程度也很难判断,究竟是早于账簿还是同期。我去图书馆找到旧日的明码电码本,照纸上的电码翻查对照,译出的却是无意义的杂乱字词。照推断电文应该是经过加密改编,不然,那就是阿爷董富晚年的迷糊呓语。但如果真是密码的话,我不知道那是有系统的换码还是随机的私人密码。假使是后者,除非找到阿爷自订的密码本子,否则永远无法解读。我反复读着随时会在指间化为碎屑的信笺,默念上面成串的数字,却对深藏的意义一无所知。如果,这是董富发给亡者龙金玉的书信,里面会蕴藏他严加盖掩的热情吗?我把笺纸影印了一份,以妨它像阿爷的语音一样慢慢消隐。有时我仿佛可以真的看到,在深夜已关上铁闸的工场里,亮着一盏钨丝灯泡,阿爷董富拿出他的手提皮箱电报机,装上真空管,打开电源,在电报键上轻轻敲击。茫茫的夜空中,会掠过长长短短的说话,寻找它的聆听者。
天使发与人物法则 天使发与人物法则(1)
栩栩的学校生活比她想像中困难,但那不是关乎学科上的问题。栩栩完全不关心学业成绩,反正课堂上教的都是她不大懂的沉闷东西。她的挫败感,来自和同学的相处。上学后一个月,她还没有成功交到一个朋友。这和她的预期相距太远了。同学们都像有意回避她,冷待她,但又无时不在注视她,窥察她。这使她觉得自己是个怪物,浑身不自在。连那个看来友善的窗前小男生也不知为什么和她保持距离,常常一下课就不见了他的踪影。有时又无故缺课,望过去那位子空空的,只有尘粒在阳光中无聊地飘荡。栩栩想起就生气,觉得这小子一定是害怕别人的眼光,不敢和她交往。冇胆鬼!没用的家伙!娘娘腔!她在心里暗骂道。有时她不免怀疑,男生是从别的班级溜进来的,说不定他念的是中二或者中三。又说不定,其实是有易服癖的女孩子装的。栩栩也知道那红发滑轮女生在留意着她。每天在上学或放学的路上,也会不经意地碰见她在身旁滑过,而且总是回过头来盯着自己。这女孩总是独来独往,从来不跟任何人说话,老师和同学对她也视若无睹。这反而令栩栩产生同感。栩栩觉得红发女生的盯视没有敌意,就算有敌意,她也愿意用善意去化解,所以她坚持每次也向她微笑,无论她的反应是如何冷淡。但意愿和决心还不足够,栩栩还要了解法则。这里是人物世界,人物世界自有它的法则。
更令栩栩沮丧的是,连老师也对她抱不信任的态度。要不就是像数学老师一样总是为难她,要她解答那些完全弄不懂的演算题,要不就是像生物老师一样,当她不存在似的,明知她举手发问却装作看不见。当然栩栩还未搞通她念的是文科还是理科。有一次,她还在走廊上给一个不认识的老师截停检查。这个男老师个子不高,剃了个陆军装,穿一身棕色猎装,手臂粗壮,皮肤黑实,却架一副斯文的金丝眼镜。他的右腕是一条像椅脚一样粗的藤条,一看就猜到是训导主任之类的人物。也许他从前是个猎人,手部是猎枪,加入教育界之后才改装作藤条。训导老师叫栩栩站直,问了她的班级,狐疑地上下检视她的全身。他用一双尖锐的小眼在她的脸上寻找线索,然后着她伸出双手,掌心向上打开。栩栩突然有一刻惶恐,以为他要用那可怕的武器向她脆弱的手掌施以痛击。但他只是拿左手捏了捏她的手指。不觉痛楚,指骨也没有给捏碎。倒是那根粗大的藤条,却撩了撩她的裙襬,又在她的腰部和臀部揩擦了几下。然后,训导主任就毫无表情地打发她走开。也许,训导主任只是试探她一下,但栩栩却涨红了脸。她觉得被冒犯了,但又不知怎样说出来。她整天也挥不去那腰身被硬物触碰的感觉,但那明明不过是一根藤条,又不是他的手,那又怎算被侵犯呢?可是,对人物来说,手和作为手的藤条又有什么分别?给一个男人的藤条或手碰过为什么又会产生这样的委屈感?
栩栩后来把这件事和妈妈说了。栩栩妈妈很忙,而且总在晚上才开始出外工作,但间中也会在栩栩下课回家之后和她出外上班之前有短暂的见面和交谈。不过,她们从不一起吃晚饭,通常妈妈给她准备好吃的东西就会出门,有时候甚至只是留下买晚饭的零钱。栩栩和妈妈说话的时候,妈妈总是在衣柜镜子前挑衣服。妈妈的衣服很多,而且都是鲜艳夺目的,但栩栩从不知道妈妈干什么工作要穿这样夸张的衣服。那些衣服尺码非常大,因为妈妈像河马一样肥胖。栩栩从未见过真正的河马,但她却想到这个比喻,而且仿佛了解河马的肥胖程度。如果问她河马有多胖,她会答,像妈妈一样胖。这不失为获得知识的方法之一种。奇怪的是栩栩却是非常地瘦,和妈妈没有半点相像之处。有时候她也会想像,自己老了会长得像妈妈一样胖,或者妈妈年轻时曾经和自己一样瘦,但两者同样不可思议。她也没有妈妈年轻时的照片或什么作证据。妈妈也从来不说关于工作的事。这属于栩栩从来也不知道的事情之一。也许是从来没问过,也许是问过而得不到答案,又或许是忘记了答案。她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例如从前自己究竟是怎样和妈妈相处。她怎样也想不起妈妈照顾自己,带自己去玩的片段,想不起自己的童年。她和妈妈好像才相处了一个月的时间,和她上学的时间相等。有时候栩栩不禁觉得,自己不过是寄养在这家里的。妈妈似乎没有做过什么一个妈妈该做的事。但问栩栩一个妈妈应该做些什么,栩栩又说不出来。所以,结果一切问题也不是问题,因为栩栩不知道问题在哪里。也许,这样对她来说好些。栩栩不知道,她毕竟是个彻头彻尾的人物,而人物和真人不同。真人必定有过去,无论她记得与否,但人物却不一定。没有交代的记忆和经历,也可以等于并未发生。这是人物法则之一。同理,只要一经说出,就等于发生了。这是颇为神奇的情况。
妈妈听栩栩说到训导主任的事,反应却出乎意料地强烈,不停追问着:他碰了你吗?他怎样碰你?碰了哪里?栩栩再三把事实复述,妈妈却好像还是听不懂似的,甚至吵着要到学校找那人算账,又嚷着转校什么的。从妈妈的反应,栩栩猜想母性的一项表现就是为着女儿有没有给人碰过这问题而发狂。但给碰过是什么意思呢?就是那种委屈感吗?反而是栩栩开始觉得妈妈有点小题大作了,尝试反过来安抚她说:他只不过是用藤条碰了碰我的腰,这里,这样轻轻一碰罢了,又不是用手摸我。妈妈竟然说:藤条就是他的手啊!有什么分别?你看,这不就是我的手吗?说罢,妈妈就开动了她右手的按摩器,两个像轮子般的塑料东西上下左右地转动着,继续训斥道:傻女!这东西就是手,看见吗,手就是这东西,你还不懂得这就是我们人物的道理吗?栩栩沉默不语,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这是人物法则之二。人物就是人物,不是人,也不是物,也不是非人非物,并且不能分开身上属于人的部分,和物的部分。妈妈察觉到女儿的反应,也沉默下来。她心中的气慢慢消了,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仿佛也不太习惯当妈妈的角色,只有把女儿单薄的身体抱在怀中,拿按摩器在她垂下的双肩上轻轻揉搓着。房子里只有按摩器转动的声音,像午后爬行的蜗牛。栩栩突然觉得很疲倦,倚在妈妈那软沙发一样的怀里,半合上眼睛。她像说梦话似地问:妈妈,为什么我和别人好像有什么不同的?我是不是个人物?妈妈,我是什么造的?我是从哪里来的?我不是你生的吗?为什么我身上没有别人都有的东西?为什么,我不记得以前的事?妈妈没有立即回答她,只是继续按摩她的肩,然后是她的手臂,和她的腿,一边喃喃地像催眠似地低语着:你这个傻瓜,我也不知为什么会养了个像你这样的女儿,这是谁的安排呢,你看看,你的身体是那么的真实,这样的腰,这样的手臂,这样的腿,简直像真人一样,叫人怎样相信呢,但你要相信妈妈的话,你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物,你终有一天会认识自己,知道自己的构造,知道自己的来由,妈妈暂时不能说得太多,这会对你不好,这些东西是要留待自己去领会的,如果真的有人不信你,你就告诉他,你心口里有一个八音盒,这就是你的东西,知道吗?栩栩其实不知,她仿佛在做梦,在迷迷糊糊间点点头,无力地笑。
栩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天黑了,妈妈已经出门。栩栩疑惑着妈妈是不是真的说过那番话。她坐在镜子前,解开上衣钮扣。她尝试把耳朵贴到胸口上,但这当然不可能。她差点扭断自己的脖子。于是她唯有用手指在胸口上东按按西按按,探测里面有没有异物,又拼命呼吸空气,收扩胸腔,然后又拿硬面包捶打自己的肋骨,但也敲不出半声音乐来,更不用说确认体内藏着什么八音盒了。妈妈的话是真的吗?妈妈是真的吗?她咬了硬面包一口。至少面包是真的。很硬。
栩栩认为被排挤不是自己的错。她相信自己是个外向的女孩,内心充满善意,随时准备和别人交朋友。她觉得这是她自己个性,是自己一手掌握的事情。个性是不需要他人赋予的,不受他人的影响和摆布,也不必得到他人的认同。但她不知道,个性是人物法则之三。栩栩慢慢就会知道,人物必会因着各自的特征而有它特定的个性,而这个性会反过来变成人物的限制。这是个必须的学习过程,也是个痛苦的学习过程。也许,学习本身必然就是痛苦的。世界上没有什么及得上无知的快乐。
栩栩同时觉得十分孤独。一个外向而孤独的女孩,滋味异常难以言喻。每天在床上醒来,张开眼,就像第一天一样,她就确切地知道只有她自己一个明了此刻自己的感受。那就是栩栩所理解的自己。穿着校服裙,踩着单车,在起伏的路上平衡着身体,让脸庞和四肢的皮肤迎向河道上暖和的风和日渐干燥的阳光的快慰,也不会有人能分享。沿途看到的景色,无论美丑,也只属于她眼睛里的投影。就算是那个笨蛋天使般的小男生或者每天回头盯视的红发女孩,也不会体会到她心底的孤寂。她每天坐在课室的人堆里独自坚持着无用的微笑。小息的时候坐在间中坠落雀屎的树下啃咬硬面包。这些画面只有她自己一一自我欣赏。自觉让她倍感孤单,但这同时也是解除孤单,自我陪伴的方法。她尝试闭上眼,倾听自己心中的八音盒,有时好像真的听到,有时又像什么也没有。
天使发与人物法则 天使发与人物法则(2)
那天,正当栩栩在学校礼堂后面的一个比较清静的角落里闭着眼睛,把自己的心跳想像成八音盒的叮叮咚咚的时候,却听见身后发出一个像打碎玻璃一样尖刺的声音。她的八音盒差点给吓坏了。后面就是毗邻学校的废车场,两者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围栏。那声音就是在围栏的另一边传来的。栩栩悄悄凑近木板的间隙,隐约窥见废车场的一角光景。在一辆破烂的旧双层巴士旁边聚拢了一群学生,看清楚原来是栩栩的同班同学。班里叫马尼的眼睛镶着一对厚厚放大镜片的女生,正站在巴士上车口的梯级上,挥动着一副凹透镜眼镜,向下面的人宣示着什么重大的事情。这时她大概看不见任何东西,因为她的放大眼只适宜看半尺以内的事物,而平时得配戴凹镜眼镜来矫正视力。在班上,马尼总是出其不意地向栩栩凑过来,鼻子差不多要碰上她的脸,用她那双看久了要教人晕眩的大眼上上下下地搜索。这绝对算不上是礼貌的举动。因为马尼的声音尖厉,所以栩栩在围栏后面听得很清楚,她在说:我敢肯定,她不是个人物!我看得一清二楚,没有东西可以瞒得过我马尼的眼睛,她的皮肤绝不可能是假的,那样嫩滑得可厌的皮肤!她绝对不是个人物,她是人!真正的人!说罢,马尼仰脸向天,仿佛藉此加强言辞的效果。栩栩担心阳光会在马尼的放大眼里聚焦。也许她歇斯底里的脑袋就是那样给烧坏的了。围拢的人们议论纷纷,但没有人提出异见。看来大家也同意马尼的说法。班里称为化妆帮的女孩群体的头头,即是那个叫做小磨的指甲刀女生,提出说:也许该给她检验一下,证明她的身分,如果不是人物的话,就好好教训她一顿,然后把她赶走!她的随从唇膏手艳艳,平时没精打采,这时却立即张着泥色的大口附和说:对啊,绝不能容忍可恶的人类生活在我们中间,要把她赶出去!其他人开始此起彼落地喊好。马尼得意洋洋地在巴士梯级上舞动双手,带领大家喊着公民教育宣传片的口号:“人物法则,不容有失!”也许因为太忘形,又没戴上凹镜,马尼突然摔了一跤,滑倒下来。
这时有人在栩栩肩上拍了一下,一只指尖镶满细薄吉他扫子的手把她向后拉。她及时止住了惊叫,发现原来是红发女孩。对方示意栩栩跟她走,拐了个弯来到安全的地方,女孩才小声说:我不知道你是人不是,但你最好小心点,你刚才已经听见他们说什么吧,小磨那帮人什么也做得出,千万别惹她们,她们会对你不利,到时没有人能帮你!你自己当心点!记住,这里是人物的世界!人物世界有人物世界的法则。说罢,女孩轻轻推了栩栩的肩膀一下,转身离去。栩栩连忙追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你在班里总是不出声,也没有人和你说话?你想不想交个朋友?红发女孩回头,说:我和你一样,在班里并不存在。栩栩问:哪你叫什么名字?对方说:苹果,不是苹果。栩栩再问:是还是不是?她说:不是,不是苹果。女孩说完,一低头就从后巷的杂物堆间滑走了。
不是苹果的好意提醒结果还是没用。栩栩当天放学就在校门给小磨那帮人钉上了。她们共五个人,把栩栩胁持到废车场去,在旧巴士车厢里,对她进行审问。小磨扭着栩栩的右手,亮出指甲锉,在栩栩细长的手指间轻轻磨磋着,一边说:大眼妹马尼说得没错,你们看,这么幼滑的手,怎会不是真的?真令人讨厌死了!除非,可以割开来看看里面藏的是什么东西啦!说着,指甲锉的尖端画向栩栩的手腕,皮肤浅浅地随着压力凹陷下去,仿佛随时也会破开来。栩栩咬着牙,死也不要叫痛。小磨瞅着栩栩的神情,突然收回指甲锉,朗声笑出来,说:来,剪碎她的裙子,看看她里面是什么东西!你们猜,会不会在肚脐这里有个夹万锁匙孔?还是,再往下一点?其他人也附和着大笑起来。栩栩想挣脱,立即就给按回去。小磨换上剪刀,在栩栩的鼻尖前晃动着,邪气地笑起来,说:看!还有这双眼睛,像珍珠的一样的眼睛,真教人妒忌啊!同伴们,告诉你们,我们天天拼命妆扮自己,也及不上这双珍珠眼睛呢!世界真是不公平!栩栩闭上眼,想辩解说,她胸口里有个八音盒,但她说不出口,因为这连她自己也不敢肯定。
小磨把刀锋移向栩栩的胸口,挑起水手领带,正要剪下去之际,不知是谁却在大家身后喊说:你们看不到她头上的意大利面吗?这声音听似柔弱,却明显以很大的力气喊出。女生们都停了手,回头看个究竟。躺在车厢椅子上的栩栩看见一个天使般的孩子站在巴士门闸内,长着手指笔的双手有点紧张地抓着门柱,洁白的男生恤衫和女儿气的肤色仿佛萤放着奇妙的亮光。小磨扭着脖子向闯入者骂道:小鬼你是谁?别多管闲事,不然把你一起宰掉!小男生吸了口大气,指着自己的头发,再用那柔和而坚定的声音说了一遍:你们不知道,她的头发是意大利面吗?根据人物法则,头发是意大利面也算合法吧!唇膏手艳艳弹了弹栩栩的辫子,说:这像意大利面?骗三岁小孩就可以!小男生坚持说:不信的话你剪一截给我。女生们相望了一下,小磨不耐烦地骂了句粗话,霍一声地把栩栩辫子末端剪了下来,向男生递出去。小男生步步为营地走近,伸出笔手抓住了那束碎发,二话不说就塞进口里,咀嚼了几下,好像在品尝着的样子,然后把几丝金黄色的东西吐在掌心里。就是这个!他说。黑色的头发变成金黄色面条,这真是难以置信。虽然事实摆在眼前,但大家也不服气。粉团面女生还嗤笑了一下,说:这么幼,是意大利面吗?男生把面条用笔尖挑起来,举半空中。垂下的面丝像柔滑的发,说:意大利面不是只有通心粉或者螺丝粉的啊,这叫做天使发幼面,AngelHair,你们没有听过吗?小磨真的给激怒了!虽然好像真的从栩栩头上拿下意大利面来,但她还是要把她的厌恶和愤怒发泄出来。她命令说:天使又怎样?看我剪光她的头发来煮面吃!其他人立即听命把栩栩按下去。
看着女生们的野蛮行为,小男生真的着急了。要动手的话,他看来未必是五个凶恶女生的手脚,而且他完全不懂得打架。他无助地在空气中挥动着双手的笔枝,甚至不敢拿它们做临时武器。这时在窗子外面突然爆出一声怒吼,像强烈的气流一样把车厢摇撼着。大家瞬即静了下来。栩栩躺在那里,也不知发生什么事,只见恶女们突然退开,乖乖站直。不一会,一个黑影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从门闸那边慢慢移过来。栩栩仰起脸,看见那是穿棕色猎装的训导主任。训导主任似乎有洞察任何事情的能力。他不用作出调查,就仿佛知道在发生什么事情。他一言不发,颤动着金丝框眼镜后面那双看不见眼珠的小眼,塌着嘴角,用右腕那根粗大的藤条仿似是有点温柔地抬高女生们的下巴,让他更清楚地看到她们的脸面。然后,又不发一言地转过身来,看着已经在椅子上坐直的栩栩。他非常仔细地端视她,然后抬起藤条,用前端轻轻碰了碰她给剪短了的右边辫子,用低沉的声音问:没事吧?栩栩瞪着眼睛,身子已在发抖,不懂答他。他也没等她回答,向那五个女生说:你们跟我来。那五个人像中了咒似的排成一列,跟着训导主任下车。当中有人一边走一边已经忍不住惊慌地哭起来。但那肯定不是小磨。
栩栩过了好一会才敢舒气,发现上天派来解救她的小神仙缩在另一边的椅子上。她说了声谢谢。小男生只懂耸肩。她心想,真是个蠢蛋,什么也不懂说。但她口里还是感激:你叫什么名字?他说:小冬。她想,这名字很熟。又问:你懂变法术的吗?你怎样可以把我的头发变成意大利面?他又耸肩,说:只要你把它想像成意大利面,它就是意大利面了。栩栩不明白,用手抚着自己的发辫,问:什么?难道这也是人物的法则?男生点点头说:也可以这样说!你把它想像成通心粉、螺丝粉、或者贝壳粉也可以,好像你用蝴蝶饼做耳朵一样。栩栩摇摇头,觉得这人的说话莫名其妙。叫小冬的男生就催她说:走吧,快点离开这里!
他们蹑足走出废车场的时候,天色已深蓝。晚风吹过一堆堆的废铁间,发出像兽的喘息一样的低鸣。栩栩觉得,兽在入夜后就会醒来。在一辆开篷跑车的车头盖上趴着那五个女生,校服裙掀到屁股上,暮色中苍白的大腿上布满不知是血污还是什么质料的斑痕。训导主任在砂地上沉默地来回踱步,仿似心血来潮地突然停下,向其中一个目标抽击。远远可以听见藤条破空的声音,和皮肉上的一下钝响,然后就是荒凉骇人的惨叫。
栩栩不期然抓紧小冬的手臂。她不知道,自己的右腕给小磨的指甲锉割开了小小的破口,但没有流血。
天使发与人物法则 车床(1)
栩栩:
那本来只是一块物料。金属,不锈钢,圆柱体,长约一英吋,底部直径三分之一英吋。粗糙的,未经加工,切削。模糊的,无面目,无用处的,说不出是什么的一块东西,就像造物之前的那团烂泥巴。那是零,是无的起始状态。有手指把这东西从盘子里捡出来。盘子里堆满剩余的零碎无用物料。指头在圆柱体的表面擦了擦,掸去粘附的金属尘屑,然后把它在指肚上滚转了几下,轻轻的秤量着。指头的皮肤比零余工作物更粗糙,指纹里渗透了黑色的年轮,指甲沿嵌进了经年的油污。东西被捡到半空,落进工具机的夹头里。手指在刀具座上换上合适的削刀,夹紧,调整了高度和位置。手指摘下眼镜,瞇着的眼睛凑近车床头座,指尖在机器外壳上的公英制螺丝数值对照表上比了一下,再戴上眼镜,打开齿轮箱,做了转速调整,然后再扭准螺丝指针盘的读数。车床电源开关给按下,齿轮发动,像起跑的兽,躬着背,瞪直眼睛,在瞬间加速,强駻而温柔地迈开充满韧力的步伐。东西随着夹头高速旋转,气化成风一样的无实质银色光团。手指推动刀具座控制杆,刀锋移近,突然就产生力的拼激,摩擦,加热,空气中抽出细丝似的尖叫,和兽沉厚的呼吸混合。刀具来回进给,条状碎屑飞卷出来,溅射到工具台的坑道里。猎物发出最后一声认命地乖顺的短促呻吟,刀具引退了,马达和齿轮拖着老兽扑食或交欢后的疲累喘息。银色卷风减速,慢慢静止为实体的圆柱,柱身上刻出回旋螺纹。手指拿扫子掸了掸柱子的表面,用标尺量度了一下柱底的直径,和螺牙的密度。差不多了。手指把东西从夹头松开,拿出来,再从盘子里捡了一枚未完成的六角形螺帽,试着把柱子和圆洞口比了一下,然后把螺帽放进车床夹头,换了搪内螺纹的车刀,发动车床,刀锋沿着螺帽的洞道削进,这次的动作却轻柔如陶泥师纤巧的手指,在坯子内腔滑捋出起伏的细纹。手指摘下螺帽,如陶器出炉,金属的体温还未退减。左手手指捏着螺帽,右手手指捏着螺丝,旋进去。彼此相合。手指在微微颤动。
那就是从无到有的创造。天工开物。
栩栩,那就是你颈上戴的螺丝帽,和你寻找的另一半的来由。你应该记得,你临离开真实世界回到人物世界之前,我曾经带你去参观的工场,和工场里沉默的车床和各种工具机。我现在回想着当时,在倒流的时光里,你纤柔如棉的肉躯将会还原为物料的堆砌,你小巧凹陷如粉红花蕊的肚脐,会露出六角形金属螺帽的本相。我有那么一刻的错觉,你是在那车床上诞生,十七岁赤裸的初生,也是在那车床上迎向十七岁赤裸的成熟。我无法制止自己想像,你容易破损的青春裸肤,像晚上漆黑里萤放白玉亮光的圣母像,在围绕着冷硬机械和利钝金属工作物的工场里悠忽晃动,犹如在稳秘密林里嬉戏和自赏的仙女。嫩臀和磨床的揩擦,乳尖和钻头的相错,幽腹和把手的抵触,踝节和油罐的润拭。那样无可救药地色情,那样无可置疑地纯洁。我以为,我是在那里,而不是在这里,在纸张上,在文字工场的想像模式里,创造了你。不过,事实上没有出现过那样的场面。我不容许它出现,因为我不愿意奇观式的构图破坏了你的真实性,让你沦为我自少年时代起的性幻想里徒具虚形的替身。
让我暂时闪避开这样的话题。
那是在结业之前,经历了近四十年历史的董富记。在董富记狭小的工场里,阿爷董富从劳顿的人生退隐,爸爸董铣削磨了人生大半的岁月,而我,则只能装出顺应世情的安抚式微笑,看着它无声的没落,在时代的边沿消失。当然,这是个相当可疑的说法。我们永远不知道多少年才算一个时代,和哪里才是时代的边沿。也许,世界每一天也在没落之中,时代总蕴含着自身的毁灭。有时候我怀疑,爸爸早就预知事情的结局,所以到董富记结束时就隐隐有一种宿命的味道。他从来没有像董富一样,向儿子们灌输机械和电工知识,于是我们长大后变成了连家里的电灯泡也差点不懂得更换的工技白痴。也许爸爸一早就打定,儿子要好好念书,长大后做别的更高尚事情。所以他非常紧张儿子的学业,一开始就把他们送进九龙塘高尚区里最好的幼儿园,还分期付款买了部小车子每天亲自接送。但什么才是更高尚呢?是儿子念的贵族小学家长茶会上光鲜的衣着和彬彬有礼的谈吐吗?董铣铭记着诸如此类鲜明的画面,但却没有清晰的概念。总之,不要像自己一样要辍学出来做学徒,然后当一世技工。我不知道,从小时候遵从父意学习工技,到老年时在逆境中坚守父亲遗留下来的铺子,在董铣极尽孝道的一生里,是否曾经有那么的瞬间,对父亲当年没有让自己继续念书而怀有埋怨?有一次听爸爸谈起自己的行业,我有点惊讶地发现,他原来一直也认为,技工是低下阶层的工作,而自己就从来没有脱离过低下阶层的身分。他感到骄傲的是,作为一个低下阶层小人物,他不烟,不酒,不嫖,不赌,不买股票,不养雀,只是试过养热带鱼。当然还有,不讲粗口。对正直人董铣来说,那至少是一种人格成就。不过,我们之所以没有走上和爸爸相同的道路,也许不过是因为我们的个性里欠缺工技的基因,或者对事物原理感应迟钝,否则就算不是做技工,我们也可以念科学。自己没有学好的事情不能赖爸爸没有教。无论孰因孰果,事实就是,爸爸董铣继承了阿爷董富的事业,但董富记的工技承传到了我和弟弟就断绝了。弟弟长大后当了务实的会计,我却从事务虚的写作。至于比我们小一点的在十岁之前还是可爱小猫咪模样的妹妹,谁也没料到,长大之后去了当健身教练,操一身比兄长们还强横的肌肉,剪一头比男孩还爽朗的短发,晒成黝黑更胜地盘工人的肤色。在某种意义下,在三人当中,反而是妹妹的工作和爸爸最接近,一来因为健身器材本身就是力学机械,二来健身的意念也就是把人体视作机械一样去锻炼。这不失为一种曲线继承,应感安慰。
可是,当我汲汲以董铣继承父业为主题,努力铺写一段已经无法重演的父子关系,我是不是一笔抹杀了两人的差别,约化了两人各自的个性?我是不是一直以正直人的观念粗松地概括了两人的品格承传?以最方便但也最不能令人满意的人物略述方式说,董铣和父亲董富的正直人个性极为相似。好学,聪明,但却谨慎,内向;善良,但缺乏热情,耿直,但害怕惹事;拒绝冒险,但求安稳。可是,在正直人的单纯个性底下,他们也有委婉的沉默,和曲蔽的内心。当我继续在叙说着董富和董铣的故事,我开始把他们混淆,担心自己不过是从对董铣的认识想像董富的为人,或者从对董富的想像改写董铣的形象。当我没有更坚稳的把握,我就诉诸隐喻,一厢情愿地相信意象能够向我们揭示在真实经验中不能直接提取的奥秘。于是我有这样的理解。董富把梦想寄托在看不见的电波上,董铣却无法想像实体以外的东西。无论是太浩大的宇宙引力,或者太微小的电子流动,也无法牵引董铣的情感,驱动董铣的欲望。董铣需要的是可见的运动和可感的动能。董富寻找的是频率的共振,董铣却只知道机构运动的相互作用。董铣的世界,由轴承、齿轮、连杆、螺栓、斜面等力学关系所构成。就好比螺丝与螺帽,非得使力琢磨,精准削切,才能产生完美的契合。董铣就像成语故事里的磨针人,每天反复研磨铁柱,以耐心,和纯真的目标。因此,他比老实人董富更老实,也比正直人董富更正直。而我,却更接近阿爷的虚幻,和阿嫲的曲折。
董铣第一次开动那部车床,是董富记刚搬到塘尾道不久。之前董富记在深水埗一个大厦小单位开业,只有一部小型美国车床,和其他简陋的工具,可谓比孩童玩煮饭仔稍具规模而已。在专门制作针车零件之前,董铣和弟弟董锴试过制作电风扇马达的轴承,向修理风扇的电器铺兜售,又做过大厦水厕的水泵。请恕我又卖弄那种听来令人耳朵发痒的怀旧腔:那是个只要有头脑有脸皮就可以钻空子谋生存的年代。后来V城制衣业开始兴旺,董富记就开始做工业用衣车零件。再恕我要学舌那种听来令人神经不禁麻痹一下的教科书调调,开口闭口一派典型地区史的措辞,我要说的是:从六七十年代间经济起飞,到九十年代末泡沫经济爆破,董富记见证了V城制衣业以至于整体工业本身的兴起和没落。不过,事情的这个宏伟却日趋衰败的面向,其实不是我最关心的。我想说的是那部车床。塘尾道198号A的地铺地方较宽敞,之前风扇轴承的生意又赚了点钱,董铣就决定添置新工具机,那将来就可以接办更大规模的工程。在工具机当中,最基本的就是车床。分开来说,车和床也是日常的事物。床就不用说,普通人就算对车的结构不甚了了,也至少对车的样子和功用习以为常。但车床不是车和床的结合,也和车或床没有半点关系,除了在我将要取巧穿插的隐喻联想里。爸爸为车床提供了一个最为简洁的解释:车床是“工具之母”,它可以做一切其他专门工具机能做的工作,也由它生产出所有其他工具。就算什么机器也没有,也要有一部好车床。我不知道他的说法是自己发明的还是从阿爷或谁那里听回来的,说车床能制造出所有工具和作物或许有点太夸张,但“工具之母”真是个令人深感温馨的比喻。设想车床母亲生出了螺丝儿子和螺帽女儿,和诸如钻子、轮子、管子、杆子、锤子等等子子孙孙,大家济济一堂相亲相爱地合力把作物繁衍下去,那是多么感人的场面。
天使发与人物法则 车床(2)
我最好还是回到安装车床那天的事情。那时董富已经处于退休状态,工场的业务基本上由董铣两兄弟处理,但遇到像买车床这样的大事,董铣还是先问过父亲。到董铣结婚后生了第一个孩子,他才第一次没有告诉父亲便自作主张,私下买了辆车子。那是辆真的车子。这也算是乖孩子的一次小小叛逆吧。不过现在要说的不是车子。董铣买的是一部上海制车床,公制英制单位对换。爸爸说当时大陆解放后不久,为了显示新中国的工业实力,机械产品制作十分精良,当中尤以上海等重工业城市的出质量素最佳。那部上海车床没有脚座,所以董铣自制了一张六尺长的木工作台,把车床架在上面。安装车床的那天晚上,当董富记的铁闸关上,董锴和父亲董富爬上铺头阁楼睡觉,董铣却独自留在工场里。他在车床上面挂好照明的白光管,然后把全新的车床身上的每一个细部用指头检视了一遍。别说他截至当时年已二十出头还没有试过如此细腻地探索过一个女人的身体,就算是往后和何亚芝结婚也没有发生过类近的场面。我记得,自我有记忆开始,我从爸妈那永远是半开的睡房门缝看进去,总是窥见里面床上的两个人像倒贴的门神一样相背而卧。董铣旋动尾座的手轮,扳动刀具座的进给杆,像驾驶车子一样在工作台上纵横漫游。然后,他装上刀具,又在夹头上装上圆柱形工作物,按下红色的开关键,打开车床电源。机器的马达轮带在寂静的工场里起转,发出稳健而利落的呼吸,董铣按住机壳的手感受到类似于生命的搏动。他把刀锋慢慢向工作物推进,扳着把手的掌心感到阻力,暗室里响起婴儿第一下的哭声。第一颗螺丝诞生了。董铣想:这是一部好车床。但他不知道,这部车床将要陪伴他很久。他和它会成为最亲密的伙伴,共同度过无数孤独的深夜,像守灵人和他忠诚的守护兽,静听着墓穴墙壁里面如根系滋长的裂隙。
栩栩,作为一个人物,你应该会明白,人对对象的感情。我在说的不是别人界定为恋物癖的怪异心理,也不是那种收集狂的占有欲。不,董铣既没有怪癖也并不痴狂。他没有在任何一种对象上产生心理情结,从不馈集任何奇珍或者稀有垃圾,也没有刻意保留什么陈年东西的怀旧习惯。事实上,他让太多东西白白丢失。如果不是我接管了阿爷董富和阿嫲龙金玉留下来的贝壳化石,这两片东西可能早就不知所终。但董铣不是对对象无心,他只是不懂保留。同理,董铣不是对人缺乏关注,他只是不懂维系情谊,结果和他父亲一样,几乎没有朋友。爸爸从来也没有和什么知交喝茶话旧,或者参加过那种暂时把妻儿抛诸脑后,和猪朋狗友们逢场作戏的男人世界。在三十岁之前,我以为自己和他们不同。我觉得自己一直不乏交谊,在少年时代甚至能和不论男女的朋友们推心置腹,但当我到了三十岁,大约就是我所描述的正直人董富和董铣的人生的关键年纪,我突然就像遗传病发作一样,无法正常看待朋友这回事,甚至是毫无道理地任由自己和一个近在咫尺的旧时好友日渐疏远。这也会是我及后要谈到的事情。
不过,我们却不能因此说,董铣没有情感。因为并不是癖,也不是欲,正直人董铣和对象的关系才更见单纯。在事物当中,董铣和车床的关系最长久,也最密切。他和车床,其实是共生的关系。栩栩,你很快就会察觉,在我即将向你一一谈及的各种事物当中,车床这种东西具有很特殊的性质。它不是日常生活里的事物,不是普遍为人所认识的机器,它也不会给人直接提供享受或者解决生活问题。车床是冷硬没趣的东西,比其他日常器物更欠缺诗意,更没有资格被写进文学,被纳入艺术的境界。它只是很枯燥乏味的一件工具。可是,现在当我想到爸爸董铣赖以维生也因之自豪的工技,就会同时出现董富记结束时那部以废铁的价钱卖掉的旧上海制车床的最后景象,并且联想到两者毕生苦干却被忽视,被遗忘的共同命运。于是,栩栩,我决定要把车床这种有点格格不入的东西列入我和你倾谈的事物的名单,希望你了解,它对正直人董铣,对我,以至于对你,栩栩,的意义。栩栩,我盼望能谱一则车床的颂歌,以朴实,以精准,刻画出车床的真确形象——表面粗笨实则灵巧,看似沉闷实则奇妙,既无优美线条也无悦目色彩,但却焕发着力学的美感和营造的志思。工具和人有特别的情感模式。它不单只被人使用,它还和人并肩合作,共同克服难关,接受磨炼,达成目标。所以,董铣所珍爱着的车床不是外在的情感对象,而是他自己身心的延伸。车床是他工作的手,是他作为技工的自我价值的投注,和坚实的正直人质素的呈现。
也许,我是太快就把董铣塑造成车床那样沉实。那样的人物可堪同情,但肯定缺少趣味。栩栩,你一定希望听到,其实董铣年少的时候富于幻想。那更接近你彩虹般的个性,和龙金玉波动般的禀赋。好的,我就说说他这另一面。只要我们能说下去,人物就永远可变,永远可修改,永远不会被定形。我们总能揭示更新的面貌,更深的未为人知的秘密。董铣早就听父亲解释过世界上许多事物的原理,对身边的一切充满好奇。他从小就被教育,万物也有它的道理和秩序,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人只要掌握得宜的方法,就可以制造一切。除了父亲给予的过早启蒙,少年董铣的世界观很大程度上由一本叫做《万物原理图鉴》的盗版工具书构成。那是在工科教育还未系统化的时代,学徒和业余嗜好者所能找到的惟一参考书种。这种书通常也是著作版权不明,互相抄袭,印刷粗糙,杂乱无章,但却包罗万有。还在念小学五年级的董铣在西洋菜街的街边小书店找到这本书,发现里面谈到很多父亲曾经提及的事物,就立即被迷住了。那是像字典一样的厚书,里面条列了超过五百种制造物。没有多少零用钱的董铣起先只能每天下课后到书店打书钉,翻了几天书页旁就布满了指印。书店老板眼看再过几天书就要给翻个稀烂了,索性给这个嗜读小孩打个折扣。董铣就和弟弟凑钱把书买下。图鉴里不但有基本的机械组件介绍,如马达、内燃机、发电机、杠杆、滑轮、齿轮、弹簧、离合器、电子管、半导体等,还有日常生活器物的构造原理,如汽车引擎、火车锅炉、轮船排水量、飞机与气流、电话传音、收音机检波、电风扇转速调整、灯泡和光管照明、唱机、扬声器、老鼠夹、照相机、摄影机、升降机、望远镜、显微镜、钟表、门锁、抽水马桶、衣车、单车、熨斗、原子笔等,甚至深奥的科学理论,如原子反应、放射元素、量子力学、相对论,广泛的制造业知识,如印刷、铸炼、纺织、采矿、酿酒、晒盐、伐木等,和说得天花乱坠的战争工具,如原子弹、火箭、潜艇、坦克车、高射炮、地雷、机关枪、间谍窃听器、密码编译机等。后者在今天看来真有点像恐怖分子训练小册的内容。那是个非常纷杂而宏伟的世界图景,仿佛所有可能的有用无用知识也尽收一书,利器废物也共冶一炉。书里除了粗糙但迷人的图样,还有满带翻译腔又文白夹杂的费解说明。少年董铣看得津津有味但又头脑发胀,搞不清是自己程度有限未能明了书中奥义,还是书本文句不通造成阅读障碍。董铣以信徒读圣经的虔诚捧读图鉴,虽然一知半解,但却充满热情。不,他更像那些宗教狂热分子,因过度迷信而把自己当成了神的化身,幻觉著书里的全部东西也是他一手创造出来的。他惟一感到疑惑的是,书里的万物并不包括大自然的生物和植物。那么树木呢?花朵和果实呢?鸟儿呢?狮子老虎大象呢?这些东西又是怎样做出来的?难道不也是跟从相同的机械原理吗?这些谜在少年董铣的思想里无法解开,也许,到最终还没有解开过。我们也不能怪他,因为董铣没有像他爸爸董富一样,读过清末严复译作《天演论》的达尔文演化论,不知道有机体生命的物质基础。
《万物原理图鉴》里惟一在十来岁的董铣制作能力范围内的,是一种构造简单的机械人偶。那是从日本古代机械图册里抄录过来的一系列简单活动人形的制作,当中包括送茶人偶、相扑人偶、弹琴人偶、抬轿人偶、跳舞人偶、舞剑人偶、滑稽人偶等。这些人偶也是由发条驱动,以齿轮、凸轮、轮轴、车轮、连杆等基本机械原理组合而成的,相信传自更早的欧洲机械设计家,和会跑出十二圣徒或者布榖鸟的报时钟的发展有密切关系。据说瑞士制作的最精巧的写字人偶能用钢笔在纸上写出整首佩脱拉克的十四行诗,脸上的神情也能作出微妙的变化,甚至连诗人在句子间略作踌躇的皱眉也模拟得维肖维妙呢。董铣看见送茶人偶的结构图并不复杂,心想既然连几百年前的人也能做出,科学人董富的儿子没有理由弄不来的。董铣于是和弟弟董锴到鸭寮街旧货摊搜罗所需的部件,又按照图样用轻木板砌成人偶的长方架状身躯。人偶由三个车轮滑行前进,身前捧着的圆盘上可放置茶杯,只要移开制动器,就会一边摇头一边向客人走去。当客人从它手上拿走茶杯,人偶就会停下,待客人喝完茶再放下茶杯,它又会自行启动,作一百八十度转身,走回出发点。因为图解实在太粗糙,董铣和弟弟的经验和认识也尚粗浅,没法成功制成人偶的回转机构,但他们却做出了能一边摇头一边稳定地捧茶前进的小小机器人。另外一项美中不足是,这机器人看来就是一座会前进的木架子。所谓肢体和头,不过分别是条状和球状的物体。在人偶的身体上,包裹着令人难以联想成正当衣服的脏手帕,而由乒乓球充当的头颅,则用颜料涂上称不上可爱的五官和头发。以后我们就会知道,纵使董铣在年稚的儿女眼中,一直是个万能的制造家,但他效能甚佳的制品却明显欠缺美感。艺术是董铣的弱点。如果给他时间钻研,他甚至可以做出会跳舞的机械支架,但要把钢铁支架看成是婀娜多姿的美女,则必须具有超常的想像力了。
天使发与人物法则 车床(3)
我不知道父亲董富看见年纪小小的儿子竟能自学制成活动人偶,心里有什么感想。事实上,在儿子们十岁以后,正直人董富就变成了一个吝于说话的父亲,或者一个重复着生活里的基本动作的活动人偶。他没有再像以前一样叨叨教导儿子科学知识。他可能觉得,当儿子不再是稚童,他就要开始为自己的命运负责,自己去争取知识和生存能力。也可能,他什么想法也没有。他只是疲倦,和因循。当董铣以不怎么出色的成绩念完小学,董富就立即给他安排到外面当学徒。话说回去一点,和平后在V城安顿下来不久,董铣就到深水埗崇真堂私立小学念书。那时代因为建设社会和教育下一代的理想,或者树立不论是左派还是右派的势力,V城像发麻疹一样涌现大量私立学校。这些学校规模很小,大都在普通大厦楼上开设,课室和设备简陋。后来何亚芝念完中学出来,也在这类私立小学当过老师,教中英数全科,一个课室同时教两班不同年级的学生,还一脚踢兼教音乐体育。音乐课连钢琴伴奏也没有,只是清唱几首民谣,体育课还要带学生穿过几条街到公众运动场。董铣念小一时成绩很好,考第一兼拿到奖学金,但后来因为父亲转换工作问题一度退学,到再报名的时候,二年级已经满额。学校见董铣成绩好,建议他跳班到三年级。想不到英数就开始跟不上,后来小学毕业成绩平平,父亲又赚钱不多,就辍学出来工作。
董铣有父亲的聪明和理解能力,但这种能力却不是书本性的,理论性的。他比父亲更像传统的工技家,懂得事物的实际操作,但却不擅于总结经验和抽象思维。起先父亲想董铣到太古船坞学师,但经人介绍不成,于是就去了湾仔的一间厂房。这厂房专门制造霓虹光管的变压器,老板是董富从前在广州开办的职业学校的学生。霓虹光管需要很高电压,厂房生产的是由220伏特的标准电压提升到超过15600伏特的变压器。至于变压器为什么又俗称火牛,董铣有两个说法,可能因为它会发热,像牛的脾气般容易暴躁,或者测试的时候两端的电线就像两只角的样子。董铣很快就学会了火牛的原理,那其实非常简单,只是在一个大盒子里绕成磁力线圈,以匝数的多寡决定通过的电流的电压变化。所以可以说,撇除自学的活动人偶制作不说,董铣在一开始的时候,是学电工的,转做机械是后来的事。做学徒要在工场寄宿,那是十五岁的董铣第一次独立生活,对一切也战战兢兢。因为老板是父亲的旧学生,待遇尚算不错。董铣第一次出粮,在口袋里放了五毛钱,就走到工场附近的多男茶楼,吃了一个叉烧包。那是董铣第一次自己上茶楼,也是第一次花自己赚回来的钱。董铣把叉烧包在口里嚼了很久,想尝真它的滋味,舍不得吞下去。那是成长的滋味,混和了成就感与彷徨,未知的刺激和逝去时光的失落,还有,没有人知晓和分享的孤独。工场收铺后,董铣就会出外瞎逛,或者跳上往闹市的电车,看着大马路上日渐增加的霓虹光管招牌,商品、声色和娱乐,感到这个城市正在变化。但头顶七色的幻光仿佛不是真实的,那只是气体和电子所造成的虚拟风景。董铣并不关心这些。他回到铺子里,在机器和不友善的火牛群中间打开折床,亮着手电筒,沉进《万物原理图鉴》的壮丽世界里。
董铣一直没有忘记他的人偶制作计划。这个计划里包括一个会打电报的父亲人偶,和一个母亲人偶。但母亲人偶应该做些什么动作呢?这是个难题。董铣对母亲龙金玉的记忆已经十分稀薄,他仿佛也没有遗传龙金玉扭曲人的特质。他不记得母亲和他说过什么故事,唱过什么童谣,不记得特别和母亲有关的生活细节,也没有母亲那种对电波的虚幻感应。他只记得,母亲去世前在砂砾地上画长短符号,然后自身也像弯弯的符号一样在砂砾地上蜷曲躺倒。那么,可不可以制造出两个互相配合的人偶呢?当父亲人偶按动电报机,母亲人偶就会自动接收,拿竹杆在沙地上画记号。电报收发人偶看来不是太不可思议的设计。问题只是,如何表达这是“父亲”而那是“母亲”?有什么机构可以让一组活动零件看起来像一个“母亲”?“母亲”包含着什么原理构成?“母亲”究竟是什么意思?人能用机械知识制造出“母亲”来吗?董铣记起,以前念小学的时候,在一个有钱同学家里见过许多机动玩具,其中有一个电动的爬行婴儿,虽然金属质感僵硬,但动作却和真实婴儿肖似,还会发出像深夜里野猫叫春般的婴儿喊声。那个同学的家里是开玩具厂的,在荔枝角道拥有几幢唐楼,出入也有私人的人力车。同学的房间堆满各种自家工厂生产的金属机动玩具,像火车、跑车、机械人和活动娃娃之类。那些都是董铣家里买不起的东西。董铣记不起自己拥有过什么玩具。他心里似乎没有玩具的概念。小时候最好玩的就是和弟弟跑到深水埗还未开发的那边山上捉蜻蜓,或者到更远的荔枝角湾钓鱼和游泳。虽然说是住在城市,但那其实是九龙市区的边沿。两兄弟很少到热闹的市区,反而像妈妈年轻的时候一样常常往山上跑,更像是乡野的孩子。憋在家里没东西玩,就拿父亲的工具和零件模仿坦克车和大炮,或者用螺丝帽玩弹珠游戏,又或者用线和纸筒仿真电话传话。买不起玩具的孩子想像力特别丰富,因为他们要把庸杂的日常事物假想成奇趣无比的东西,就像没有饭吃的乞丐把剩菜残羹想像成山珍海味。就是因为早经启发的想像力使然,当董铣接触到仿真机械玩具,又读到活动人偶的奥妙设计,他就萌生制造“母亲”的念头。所以,在厚实的个性的底质里,正直人董铣不乏转念和悬想。董铣始终还是龙金玉的儿子。
栩栩,也许只有你才理解,这种念头并非无稽。就像爸爸董铣尝试用机械组件制造“母亲”,我拼凑性质不同的实物,通过想像的原理,创造了你。他用的材料是金属、木材和塑料,我用的是文字。我无从知道,董铣事实上有没有机会真的造出他的“母亲”。董铣当了两年学徒之后,董富耗尽所有积蓄买了部美国车床,开了董富记,让儿子回来主理。那就开始了董铣自己的事业,他的第一番事业,也是人生里惟一的一番事业。而这事业的选择当中有多少不由自主的成分,就算是董铣自己也已经难以言说。可以确知的是,少年时代的奇想逐渐消逝。又或者,这奇想在真实世界里根本就不可能实现。至少,那不是董铣个人的能力,或者他的时代的科技所能达到的事情。至于将来,我就不知道了。如果有一日,机械人偶变成与真人无异,或者所谓真人说穿了其实不过是一种极度精密和复杂的机械人偶,那么,少年董铣阅读《万物原理图鉴》的疑难就会迎刃而解。万物原来涵盖一切,包括生物,动物和植物,也包括人。所有事物也有构造和运作的原理,所以没有不能制造的事物。
不过,栩栩,我没有打算在这里探讨最新仿生科技发展的可能性,和当中牵涉的意义和道德问题。我也不是在写科幻小说。我关心的不是科幻故事里奇观式的造景过于美丽﹙那些有着吊诡的金属肌肤和火辣浮凸身材的女体机械人﹚而人性过于丑恶﹙那些半人半机器的烧坏头脑的男性野心家或者人类自作自受创造出来的邪恶超级计算机﹚的未来,而是我们没有好好关心和认识而已经悄悄地成为过去的东西﹙那反史诗式的老旧车床﹚。董铣的机械人偶最终也不过是对真人笨拙的模仿。他个性所属于的机械时代,在电子和计算机科技高度发展的今天变成了滑稽剧式的笑谈,就像在差利卓别灵的电影《摩登时代》里那些夸张而可笑复可怜的所谓先进日常生活机械一样。《摩登时代》这出电影董铣看过两次。第一次是和何亚芝拍拖之后一起看的,第二次是多年后带儿子们去看的。那时候可放的片子不多,电视还未普及化,更不用说看录像带和影碟,所以戏院重映旧片是很常见的事情。和我去看的那一次,我记得是在塘尾道消房局后面的金冠戏院,离家很近,走路过去就可以。那时候塘尾道以北的小山已经给夷为平地,发展成住宅和工厂区,小山的沙石则变成了填海扩建城市的物料。我不知道爸爸陪我们看这出电影的时候有什么特别的感想,有没有想起和妈妈拍拖时候的往事,或者忆及构思创作活动人偶的年轻日子。这很可能是我看的第一出电影。我当时大概四五岁,老实说是完全看不懂电影的内容。也许纯粹因为受到别人笑声的影响,才觉得屏幕上那个扮相猥琐的小胡子夸张的表情和动作很好笑。更老实说,我对当时的情景全无记忆,我对《摩登时代》的认知其实是长大后重看五十元三张的翻版光盘时补充上去的。我倒记得,爸爸当时笑得很厉害,近乎是肺病患者恶咳的程度。这以后,平日缺乏情趣的正直人爸爸总是在戏院看电影的时候特别容易发笑,除了总是触动咳嗽,还有囫囵吞枣的倾向。他总是摸不清电影的笑位,不论是悲情还是滑稽,统统以笑声回应。妈妈就总是骂他在不适当的时候丢人地胡乱发笑。也许,对爸爸来说,电影的虚构世界一律等同喜剧,是和真实相反的东西。董铣和何亚芝看《摩登时代》的那一次,从戏院出来的时候,何亚芝在董铣未能止息的咳嗽声中,以嘲笑掩饰尴尬的甜蜜说:那些机器好似你做的东西咁笨!而十年后,董铣和儿子从戏院出来,大儿子就问他:爸爸你识唔识发明食早餐机?
天使发与人物法则 车床(4)
何亚芝指的是董铣送给她的一个自制八音盒。八音盒用英国拖肥糖的金属罐子改装而成,发声机件藏在下半的暗格里,上面可以用来盛载小饰物。糖罐子改装不失为一种惊喜,但作为首饰盒,罐子却似乎有点过于笨拙。虽然八音盒的原理很简单,但董铣对音律没有认识,没有把握做得太精巧。八音盒的发条是从旧机动玩具车拆下来的,记录旋律的圆筒用铜管,在管身钻上代表音符的小针,又用薄铜片切割成音阶顺序排列的发声片。当发条驱动圆筒旋转,距离按音调和节拍排列的小针就会轮流拨动铜片,奏出清脆的乐音。董铣不懂乐谱,旋律全凭记忆。他在旧货摊买了个玩具小洋琴,照着琴键的响声,把铜片慢慢切割成适当的长度。然后又逐点计算小拨针在圆滚筒上的距离和位置。看似简单的构造,弄起来却甚为呕心沥血。董铣的八音盒并不完美,旋律难免轻微脱调走板,但它却曲折地说出了正直人董铣不晓得直接和何亚芝说的话语。何亚芝望着这个不懂甜言不擅社交也不会唱歌跳舞的木讷男子,听着八音盒里有点口齿不灵的叮叮咚咚,就突然看到这个人的诚实。也可以说,在此刻,通过这个精心构造但又不失笨钝的音乐机器,她非常确切地了解到董铣的正直人底蕴。他和她工作的写字楼里风度翩翩的男同事不同,就算约会的时候装模作样地穿起西装打起领带,也掩不住他动作里的人偶般的稚拙。何亚芝从少女期开始,就受到欧西流行曲和戏院里的二轮西片的影响,和所有战后成长的新时代女孩一样,幻想着谈一场浪漫恋爱。应该是那种有如在大公司里陈列着的精美进口水晶首饰八音盒的恋爱,像《珠光宝气》﹙BreakfastatTiffany's﹚里的柯德利夏萍一样炫耀着钻石的闪光和散发着法国香水的幽芳的恋爱,而不是机油气味和金属粗糙质感的恋爱。
可是机油和金属的组合却令何亚芝有剎那的晕眩。董铣居然记得她喜欢的一首歌曲。那是她在教堂歌咏团常常唱的〈奇妙救恩〉,英文原曲叫做〈AmazingGrace〉,调子简单而优美,至少不是那种声韵乱填唱词走调令人忍不住发笑的中文圣咏。话说回去,和平后天主教会在V城做了很多慈善工作,派奶粉、开医院、办学校、照顾孩童耆老,很多人也因为物质的救赎而顺带接受精神的救赎,领洗信教。何亚芝小学五年级就跟妈妈一起领洗,中学开始参加圣母孝女会,每个礼拜日早上也会在圣德肋撒堂消磨,唱歌咏团,卖公教报,或者帮神父打点杂务。这不失为一种适合年青男女的健康社交活动。那次她望完弥撒出来,看见董铣一副犹如没买票就溜进戏院看电影的样子,以低头斜视的角度缩在教堂最后排的座位上,当场吓了一跳。那时候他们还未正式拍拖,只是因为两家人租住同一栋房子的前后屋而相识。何亚芝和董铣说过自己信教的事,又说他有空也可以来看看。想不到他真的来了。她于是就和董铣到圣堂旁边的明爱中心饭堂喝茶,说不到几句,大家找不到话题,何亚芝就把玩着杯子里的茶匙,哼起刚才在弥撒中唱的〈奇妙救恩〉。然后她突然问董铣:你信唔信有天主?你信唔信神创造人?董铣不知道,他没有想过这种形而上的问题。《万物原理图鉴》中不包含动植物的制造方法,虽然曾为少年董铣带来困惑,但他没有因此产生从宗教里寻找答案的渴求。何亚芝以后也没有再问过董铣那个问题,董铣也从没有对这个问题表达过意见。这成为了他们之间的一个奇妙的空白区。他们不是不敢触碰这个空白,也不是不愿意,而是觉得没有必要。董铣最终也没有领洗,但也没有对信仰表示反对。虽然他们老年时常常为着芝麻绿豆的小事争吵,但始终没有在人生的终极问题上出现嫌隙。也许,这是由于老一代人现实主义式的不闻不问,或者只是由于习以为常的疏忽,但也不能排除,当中蕴含了宽容的真正意义。无论如何,青年董铣记住了何亚芝哼的那首歌,后来再去弥撒听了几遍,就开始在脑袋里打造他的八音盒。正直人董铣二十五岁,每天只是和工场里的车床为伴,从未有过喜欢的女孩,也从未想过恋爱的事情。父亲董富也不担心,因为他自己到了三十岁才遇到龙金玉。这种事情有一天总会自动到来的。就在这个礼拜天,何亚芝哼了那首歌,董铣那一直像压得牢牢的金属糖罐子盖的心,在杠杆原理的作用下,给匙子轻轻一撬就弹开了。
董铣和何亚芝的恋爱以至于婚姻,就像牛顿的第一定律一样,在开始的时候施力加速,往后就落入惯性运动里,以不变的速率前进。董铣只受这一次的初始推动,就维持至终,再没有任何外力干扰。结婚多年之后,照一般老夫老妻的定律,在何亚芝的眼中,正直人董铣的惯性就由不二的忠诚,变成了呆板和缺乏变通。人生变成了单调的机械规律,周而复始的齿轮转动,沉闷的马达噪音,粗钝的组件磨擦,缺乏幻想的机油气味。生活的机器并不是差利式的妙趣滑稽。婚后的何亚芝有时会想起少女时代的诸般梦想,和毕业后出来工作的各种抱负,例如继续进修当上高级秘书,或者成为教师。她以前一定没有想过,会嫁给一个技工,新婚后连正正经经的房子也没有,要住在董富记工场里车床后面的一个小房间,嗅着铁锈和电油的气味入睡。那时候董富记刚刚搬到塘尾道。何亚芝辞掉在西药公司干得不错的文职,结束在中环的教人艳羡的白领丽人生活。小房间狭窄得放不下市面买到的双人床,所以董铣就自己用木材裁做了一张刚合尺寸的。房间又没有窗,昼夜不分,时间仿佛比二十四小时还要长。有时董铣晚上自己一个人赶工,何亚芝躺在床上,在漆黑中听着隔墙后面车床机件的声音,总是梦见森林里的什么怪兽。怪兽有时低沉地呼吸,有时突然发出尖猛的吼叫,像爪与牙在刮击和啮咬。在半梦半醒的朦胧之间,她的整个身体隐隐颤动,颈背的汗水渗出电油味。她又多次梦到自己躺在车床上,切削刀就在她的发端擦过。
有一次何亚芝半夜醒来,爬过董铣疲累沉睡的身体,趿了拖鞋走出去喝水。走了几步,右脚的拖鞋甩脱,脚底踩在散布着微细金属细粒的石地上。她本能地把脚一缩,差点摔倒。工场内除了透进毫无作为的微光的铁闸缝,什么也看不见。电灯开关在另一边,但她不想赤脚走过去。她扶着门旁的车床,在黑暗中伸出脚尖,在地上瞎摸索。一不小心,把地上放零件的金属饼盒踢个正着,幸好没踢翻。何亚芝揉了揉脚趾,站不稳,扶着车床的手就滑了一下。她急忙一抓,手指就按在车床开关上面。她的手心突然感到震动,空气中卷起了运转的隐形劲力。她缩手躲闪在一旁,本能地瞪着眼睛,想看清楚这头神秘的兽,但她没法辨别它的脸容。它只是不断地哼着沉浊的喘息,既不攻击,也不歇止。她听着那旋转的气流,但这不是八音盒清脆美妙的乐韵,而是重复单调的独语。何亚芝不明白独语的含义,但她并没有制止它。她小心翼翼地趋前,轻轻按着那抖索的物体,冰冷的外壳慢慢印下手形的温暖。它的颤动是友善的,甚至有一点点羞涩。在那个瞬间,她听见周围也发出机件的合唱,除了车床,还有钻床、铣床和磨床。它们也是机器的幽灵,一起苏醒,一起向这个半夜闯进它们中间的女子发出喧闹的倾诉。但它们争先恐后地在说什么呢?何亚芝不知道。她虽然不怕它们,但她听不懂它们的语言。它们实在太吵了,何亚芝抵受不住噪音,掩着耳朵。灯亮了,是董铣跑出来看个究竟。他关上车床电源,给何亚芝拾了丢在工作椅下面的拖鞋。何亚芝的脚掌心给金属屑刺损了,冒出红豆一样的血珠。工场又归复平静。
后来董铣和何亚芝生了大儿子,就在董富记楼上五楼租了两个房间。何亚芝自此就没有再走近车床,也没有再听过机器幽灵的话语。那是正直人董铣的世界的声音,那是董铣才能听懂的声音。何亚芝不想再走进那个世界,因为里面陌生和孤寂。她上落也会经过工场,但她很少在里面逗留。她有了儿子,不止一个,还有了第二个。她就环绕着儿子建立自己的世界。她已经失去了当秘书的世界,和当老师的世界。到六年后女儿出生,一家人就从塘尾道搬到几条街以外的柏树街。何亚芝就更少在董富记出现了。又自从董铣一家搬离了董富记,阿爷董富就开始隐形。他每天继续蹲在董富记的闸门外面,听着他口袋里的原子粒收音机,但人们开始看不见他。有时候生意上往来的相识走进来,会大声问董富的儿子父亲在哪里,但他明明就蹲在门坎上。甚至连儿子们也开始看不到他。有时以为他走开了,出去找了大半天,回来才发现他坐在写字台写账簿。只有我,董富的长孙,看见他。因为董富总是带我到大角咀码头看挂着厌世的呆滞表情的单身汉钓泥鯭,或者到三角公园看脾气暴躁互相咒骂的耆老下棋。途人会满脸担忧或者不怀好意地走过来问我是不是荡失路,又问我爸爸妈妈在哪里,唯是我看见阿爷董富一直在我身旁,微笑着,守望着我。我想向那些好心人指出爷爷,但他们都看不见。人们都看不见,但大家都听到董富的原子粒收音机。只要留神一点,就可以听到,原子粒收音机在董富衫袋里像深海声纳的反射。只要听到收音机,就知道董富其实还在那里。直至那个让机器也蒸出油来的炎夏正午,我抵着阳光在董富记门外的空地上踩三轮车,爸爸在门口旁边的车床上工作,不知怎的,正在切割的螺丝突然断了,飞弹到空地上。爸爸关掉车床,走出来,蹲下,捡起那颗断螺丝,回头蹙着眉看了看,然后说:阿爷呢?我摇摇头,来回踩着没影子的三轮车。门坎上平躺着阿爷的原子粒收音机,上面正在播放着像风摇摆松树林的杂音。
董富去世。董铣有了自己的房子,不再住在董富记。但董铣和董富记已经没法分开。他几乎一天到晚待在工场里,午间和晚间回柏树街家里吃饭,饭后又回到工场去,每晚也到深夜十二时后才回家睡觉。在工场里,他会一边切削零件,一边开着收音机。他不是想听什么节目,只是需要那种背景声音,特别是在弟弟董锴收工后,独自一人守着铺子的漫长夜里。那是彷如守灵的夜晚,守着董富的鬼魂,或者机器的幽灵。在收音机的通宵独语里,父亲董富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所以,从小开始,我们只会在吃饭时间见到爸爸,到他半夜收工回来,我们多半已经沉沉大睡了,感觉就像他是住在工场而家里只是饭堂。到了高中以后我养成了晚睡的习惯,才会在壁虎鸣叫的时刻听到那门外像要追赶影子的脚步,和锁匙与门锁的亲密招呼,然后在小厅里昏暗的偏灯下和爸爸打个照面,简短地点头,默示“回来了啊”和“还未睡吗”。
天使发与人物法则 车床(5)
不过,爸爸工作虽忙,在我们小时候,却总会在星期天带我们去公园玩,或者去尖沙咀海运大厦看泊岸的远洋邮轮。那是他不曾失约过的节目。无论学校吹毛求疵的老师需要学生准备什么刁钻的文具或用品,爸爸都会花老半天跑遍半个城市给我们弄回来。我们忽发奇想索求的玩具,如果没有钱买,爸爸就会给我们制造。例如捕捉蜻蜒和蝴蝶的球拍状尼龙网,小型乒乓球桌和篮球架,养小狗和葵鼠的小屋。当然还有那神奇的棉花糖机。那是一个大锑盆,通常以之洗脚或者盛载客家盆菜,里面正中央装上由马达发动的旋转筒,转筒外面有细密的孔洞,里面则是一个加热器,在转筒中央有一个放砂糖的开口。砂糖在转筒里被热力溶化成液态,利用离心力穿过转筒细孔释出,遇到外面的冷空气便会凝固成糖丝。只要用一枝长竹签不停撩动大盆里的糖丝,就会积聚成厚厚的棉花糖棒。那是爸爸最得意的作品之一。但妈妈却不太欣赏这件玩具,因为清洗粘在盆子里的糖浆非常费劲,而且她一直禁止我们吃糖的努力也因此前功尽废。成为妈妈后的何亚芝相当严厉,而爸爸董铣则永远扮演纵容孩子的角色。棉花糖机的转动马达后来坏了,妈妈就乘机把它丢到垃圾桶去。栩栩,我在上面说到董铣送给何亚芝的八音盒,事实上我没有亲眼见过,也不知道它的下落。它的命运可能和棉花糖机差不多。
爸爸除了给我们做玩具,还会制作家具。小时候家里的家具有一半是爸爸自制的。妹妹五六岁的时候,家里没空间多放一张睡床,爸爸就在自己和妈妈的睡床上面的墙角建造了一张悬在半空中的吊床。床架木制,涂上柠檬黄色,栏杆是铝质条子,有一道拉动的小门。爬上小床要先跳上爸妈的睡床,然后像猴子一样攀着床架引体上升。我和弟弟虽然已经体形过大,但还是常常爬到小吊床上去,把那小小的空间想像成流落荒岛的冒险家的树顶小屋。我说过董铣的作品一般欠缺美感,这在家具方面甚为显著。因为爸爸对安全问题特别紧张,所以家具也做得十分坚固,往往就牺牲了视觉上的考虑,例如妹妹的吊床就像一个小小的空中要塞。后来和寄住我们家的垃圾女孩玩打仗游戏,我就最喜欢从吊床的掩护物后面向下方的她发射纸弹子。这段故事我往后会再谈到。但小时候我们还未懂得挑剔设计的问题,只是觉得爸爸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相信世界上没有爸爸不懂得做出来的东西。栩栩,在十七岁诞生的你大概不会明白,一个小孩子的视觉和大人的差别。在童年的我眼中,爸爸是个伟大发明家,正如那时候的我以为,我们的MiniCooper小车子是辆可以同时载七个小孩的大房车,我们每个星期天去玩的九龙塘四角公园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董富记结业,是在V城结束殖民地历史之后第二年。随着V城制衣业的没落,针车零件的生意也一沉不起。栩栩,我带你去董富记参观的时候,其实董富记已经不再存在。但既然我能够让你变成真实,我也就能为你重新创造董富记,以至于在向你的诉说里,通过文字工场的想像模式,再造一切已成过去的事物。在董富记的最后两年,董铣一直在做着亏本生意,每天不停的劳作也补偿不了租金和支出。人们也说,董铣的儿子出身了,该早点退休享清福了。董铣还是在干,但却不是奢望生意会奇迹地好转。也许,他是在等待着时机,做出他最终的作品。是的,栩栩,对正直人董铣来说,虽然他只是个技工,工作的最高要求只是准确地按人家的指示制作零件,但他把每一件工作也视为作品。那是要用智力来设计,用技术来实践,用诚意来完成的,像艺术一样的作品。他做每一件工作也尽善尽美,因为这代表了他董铣作为一个专门技工的手艺。那是他的惟一财富,用人生,用岁月,用心力累积的财富。但到了最后,到了不再为别人而制作的时候,到了董富记不得不服从于时代的判决而结束的时候,他是不是应该把多年来因为生活劳顿而无暇创造的作品实现?那将会是如何地能够总吉他的事业和他的人生的作品?如何地表达出已经获得的成就和一直没有达成的愿望?
爸爸在卖掉工具之前做了三盏台灯。那是三个不同款式的设计,灯座用料是桃木柱、铜片和不锈钢条子。灯罩则是买现成的简洁米色圆梯形成品。三盏灯分别给我们三兄弟妹。栩栩,我先前说董铣的作品实用但欠缺美感,但这样说似乎不太公允。没错,这三盏台灯的确流露着显著的手工制作痕迹,而且带有重工业的厚实感,好像拿了坦克的炮管来做烟斗,或者拿帆船的布帐来做裙子一样,但它们独一无二,是心思与生活累积的产物。艺术与美感可以是抽象的普遍准则,但有一种艺术,有一种美感,来自生活中的精诚实践。那是用人生作为物料,用耐心作为马达,用意志作为刀具的艺术创作。在正直人董铣的儿女们眼中,光线柔淡造型简朴的台灯,发放着自学不懈者的智慧,精研巧制者的技艺,和自食其力者的美德。三盏外貌普通的台灯,就是董铣最后的“作品”。董铣不是魔术师,他不能做出神奇的机械人偶,但如果我们看得够仔细,如果我们的心思回复孩童的好奇,切削一颗螺丝本身就是魔术。
在董富记结束之前,我去拍了些照片,我所能贡献的就只是拍拍照这种无用的事情。当我冒充将要发表一辑社会沧桑录的摄影大师,在工场里寻找岁月的痕迹或者刻意堆砌趣妙的构图,我发现自己原来从来没有真正用心地观察过这个爸爸耗度了人生大半的地方。那些剥落的墙灰和墙上史前遗迹似的涂字,古代地质层似的凹陷石地面,像爬满寄生菌类的热带植物的尘封天花板吊扇,为切合特别工序而不断改装、演化和适应的工具机。工场里的一事一物,在漫长的年月里渐渐融为一体,披上了相似的颜色,磨蚀成相似的质地,渗透着相似的气味。爸爸董铣置身其中,也像变异出和环境混和的形态的昆虫一样,慢慢地消融进背景里。我从照相机观景器望着站在上海车床旁边和董富记作最后留影的爸爸,突然有一刻看不见他。就只是那么一剎的隐身。我瞇了瞇眼睛,想起阿爷董富。我忽然意识到,爸爸董铣已经不是那个沉醉于《万物原理图鉴》的孩子,不是那个幻想创造“母亲”机械人偶的少年,不是那个用糖罐子改装成八音盒送给何亚芝的二十五岁初恋男子,不是那个自制棉花糖机让孩子们钓取甜美云团的父亲,而是和阿爷董富一样逐渐从亲人的记忆,从冷漠的世界隐褪的形象。我赶紧按下快门,唯恐来不及把这形象收录下来。
两个星期后,我再去塘尾道董富记看看爸爸收拾的情况。原本狭窄拥挤的铺子突然变得空阔,像冰河时期曾经住过原始人的山洞,留下了洞壁上的掌印,使用工具的痕迹,十万年前的湿冷空气,和人去楼空的时光回音。爸爸像大提琴演奏家一样叉开腿,坐在空铺子中央的木椅子上,拍打着残留下来的最后一本旧账簿的灰尘。灰尘扬起,仿佛是从账簿的纸页间冒出来的,在空中凝聚的粉状幽灵,瞬间成形,瞬间又消逝。所有机器和工具也卖掉了。爸爸说:部车床卖了五百蚊,当烂铁卖,其实真系部好车床,和平后大陆车床质素最好,尤其是上海的重工业,买的时候要成一万二千蚊,但系同样价钱绝对买唔到同样质素的外国车床。他一边说,一边向空荡荡的墙壁比画着,好像车床还在那里一样,又好像在谈论着逝世的亲人。账簿突然从爸爸大腿上滑下,他连忙在半空中把它抓住,里面掉出一张东西,比枯叶更无声地飘落地上。我把它捡起来,那是张旧信笺,是阿爷董富的手迹,上面写着四个数字成一组的电码。尘雾幽灵在不知不觉间把我包围。
栩栩,那就是你亲眼见过的董富记的故事。你应该记得那车床,和车床跟你的渊源。车床切削了螺丝,正如我在琢磨文字,逐渐向你呈现出我内心的形象,在我的书桌前,在我的纸张上,在文字工场的制作里,在笼罩着我的回忆的四十瓦特台灯光下。
吉他弦与个性 吉他弦与个性(1)
栩栩那天晚上别过小冬之后,独个儿回家,在镜子前凝视着自己的头发。她把左边的辫子也剪去一截,然后解开蝴蝶结,让发丝在肩上垂下来,集中精神把那头黑发想像成意大利面。她一直到上床睡觉也在想着小冬的话。
第二天早上醒来,栩栩就有了一头金黄色的天使发。栩栩从此不再扎辫子。
同学们对栩栩的头发变成金黄色深感讶异。关于意大利面的说法不知怎样传开了。有人因此对栩栩变得比较友善。当然也有人说她不过是去了发型屋染发,当中包括大眼妹马尼。这些极端怀疑主义者认为除非栩栩当面吃掉她自己的头发,否则是不会轻易相信这种伪装的。
栩栩想再向小男生小冬说声谢谢,但第二天开始他就没有出现,那个窗前位子仿似从来没人坐过一样的空洞。这难免令栩栩感到失落。化妆帮的女生们有几天没上课,可能是在家里养伤。栩栩想起当晚她们受罚的情况就心寒,心里竟对这些加害者感到同情。一星期后她们陆续回校,除了走路有点拐之外,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她们照样回到整天不绝的化妆工作上,也没有再对栩栩表示什么。
那天午饭时间,不是苹果主动向栩栩滑过来,把一个苹果递给她,又在她旁边坐下,望着她的金黄色头发,说:这是什么回事?栩栩耸耸肩,笑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那天早上醒来,就变成这样。不是苹果用手指搓捻着栩栩的发丝,说:这很好啊!真的可以吃吗?栩栩说:不知道,没有试过,不过,就算要吃,也要等它再长长一点吧,不然很容易吃到光头。这时她想到吃过她的头发的男生,觉得好像当中有什么含义,就禁不住面红起来。不是苹果说:为什么面红红的?看来你比我还像苹果!栩栩含笑咬了手中的苹果一口,问不是苹果:你知道班里那个男生去了哪里吗?不是苹果不明所以,说:哪个男生?栩栩说:坐在窗前那个,个子小小的,像女孩子有长长的睫毛,还有,双手是一排笔的呢!不是苹果说:有这个人吗?老实说,到现在我也认不得班里的每一个人,我对他们没兴趣。我的人生不在这里。这学校,简直是浪费我的时间!如果可以脱离这里就好了!不是苹果的语气忿忿的,吓了栩栩一跳。对她来说,学校生活虽然沉闷和无聊,但也未至于那么讨厌。她试探地问不是苹果:那你的人生在哪里?不是苹果拉了拉身上的吉他带子,说:这里。栩栩说:你每天也挂着这个东西,它一定是对你很重要对吧?可以让我看看吗?不是苹果摇摇头,牵强地笑着:对不起,不,我不可以和它分开。栩栩说:是吗?那你让我就这样看一下可以吗?不是苹果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把吉他从背上拿下来,小心翼翼地交给栩栩。栩栩不懂怎样玩这东西,怕弄坏了它,谨慎地把它抱在怀里。那是个美丽的红色电结化,纤巧而坚固,音箱上有白色的泪滴图形装饰。栩栩察觉到,这东西其实没有哪处和不是苹果的身体连在一起,不是她的一部分。那她为什么说不能和它分开?她很疑惑,但又不知怎样发问。她试着在空弦在线扫了一下,声音清脆但微弱,而且甚不协调,但却不知为何在她胸口内部产生奇怪的共鸣。是实质的,物理现象上的共鸣,而不是比喻的说法。她按了按胸口,仿佛感到里面有细微的丝线在隐隐的震动,但这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她把吉他交还给不是苹果。她突然有点心悸。
栩栩在班里继续和唇膏手艳艳坐在一起。艳艳虽然对一切事情也爱理不理,整天只顾轮流把手上十种颜色的唇膏涂了又抹,抹了又涂,人又没主见,什么也听命于小磨,但她也不记仇,发生过的事情抹去了就没有痕迹。她同样对人没有长久的感情,但这并非出于冷漠,而是健忘。有一次上数学课的时候,数学老师问艳艳圆周率是多少,艳艳正向着镜子涂桃红色的唇膏,头也没抬地说:老师别烦我啦,你不见我很忙吗?老师实在忍无可忍,突然大发雷霆,拿那尺子手向艳艳手中的唇膏挥打过去,大骂:你涂够了没有?你除了涂唇膏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的吗?艳艳的唇膏给尺子打断了,地上滚着桃红色的一截断指。她呆了半晌,然后就哭了起来,说:我涂唇膏有什么错?我的手指生成是唇膏的模样,除了涂唇膏,你教我可以做什么?难道用来写数式吗?用来弹钢琴吗?我这样有什么错?数学老师气得满脸通红,把眼镜片掀上去又翻下来,在空中挥动着圆规,说不出话来。其他同学也加入抗议,说自己根本不是学数学的材料,怎可能计算数式和画数学图表。老师给迫紧了,就说:为什么整个班里也没有一个计算器同学!这样教下去有什么意思?说完,老师就气冲冲地走了出去。栩栩望着艳艳的断指,突然生出了同情,搭着她的肩,试着慰问说:痛吗?艳艳哭着摇头:怎会?回家换过一枝新的就没事。栩栩也觉自己的问题很笨,见艳艳的唇膏手指没法揩眼泪,用手背把脸上的化妆也擦糊了,就拿自己的手帕给她拭抹。那天放学后,栩栩去了市中心的化妆品店,买了一枝差不多颜色的唇膏,打算送给艳艳。
第二天上学,栩栩袋着那枝唇膏不知怎样开口。她害怕让人觉得她很造作,或者遭到艳艳拒绝。小息的时候,她在洗手间碰见艳艳。她站在洗手盆前用嘴唇吮着右手手背,眼眶红红的。栩栩问她怎么了,见她的手背上有一道伤痕。艳艳说:小磨说我给她涂的唇膏很糟,就打了我。栩栩咬了咬唇,掏出口袋里的唇膏,说:送给你的。艳艳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从来没有人会想到送唇膏给她。大家都觉得唇膏对她来说太理所当然了。但没有人知道,唇膏是她的一切。栩栩把唇膏塞进艳艳的手里,微微一笑,就转身走开。艳艳却把栩栩叫住了,说:栩栩,你想不想涂唇膏?我可以帮你,我是专家。栩栩回过头来,嘴巴展开灿烂的笑。
回到课室,所有人也看到栩栩唇上美丽的颜色。有几个同学围拢过来欣赏,有人还大声说出来:栩栩你很美!栩栩坐下来。她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了。她的决心没有白费。她得到别人的喜爱了。不是苹果看在眼里,却不期然担心起来。
随着涂唇膏的突破,栩栩在班里很快就得到更广泛的认同。更多人开始认为,栩栩和大家站在一起。那天学校安排高年级同学到礼堂看电影,片名叫做《爱德华剪刀手》。主角爱德华是个双手是剪刀的男孩,他是某古怪博士的创造物,因为物料不足而以剪刀暂代双手。博士死后爱德华独自住在古堡里,但有一天一位好心的人类女士误闯古堡,觉得这男孩十分可怜,于是便把他带回自己的家里,让他过正常人类的生活。起先人类小镇的居民也对爱德华好奇而友善,他也乐于替人修剪树木和理发,他的理发绝技还得到广泛的赞赏。可是慢慢地个性纯真的爱德华开始被人类利用来满足自己的私欲。更大的悲剧发生于,爱德华爱上了养母的女儿,女孩的男朋友于是对爱德华作出报复和陷害。剪刀手爱德华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去爱,他锋利的爱抚只会令爱人受到伤害。他身体上的异常令他无法适应人类社会的生活,小镇的居民也开始怀疑和离弃他。最后他为了保护所爱的女孩,被迫杀死女孩的前男友。爱德华只有装死逃脱缉捕,终身躲在城堡里孤独地过活,和与他相爱的女孩分隔两地。和平日上课时各自为政的情景不同,同学们看电影的时候也变得心情沉重,深深给情节打动了。完场时栩栩第一个忍不住哭了出来,其他人也跟着发出呜咽。大概只有不是苹果在黑暗中冷眼旁观。栩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得那么厉害。她不知道,是因为那种叫做爱情的东西。
电影播放完毕,负责老师就出来带领讨论。虽然说是讨论,但结果却变成了老师的训话,结论有下列几点:第一,这出电影如实地反映了人类的恶劣本性,当中包括伪善、贪婪、自私、欺骗、残酷等等;第二,这出电影也正确地批判了人类对人物的歧视和边沿化、怪物化;可是,第三,因为这出电影由人类导演和制作,所以它也必然地显示出人类的观点和思维的偏颇和局限,例如,把人物的前景塑造成悲观无望,否定了寻求出路的可能,也没有赋予人物突破困境的力量。更重要的是,那段所谓的爱情只是从人类的角度对人物的伪善的施予,也是把不公平不合理的现象包装成反智的唯美浪漫和伤感情绪,淡化当中的颠覆性和批判性。所以,同学们最终应该认识到,这出电影在有限的正面讯息之下,其实是包着糖衣的毒药,必须理智地加以判断,汲取当中的菁华,扬弃当中的糟粕,以人类社会的黑暗面为鉴,为自己将来当一个良好的人物社会公民作好准备。
老师训话的时候,栩栩还在哭过不停,半句没有听进耳里,其他同学也故态复萌,没有谁认真地留心。离开礼堂的时候,栩栩还止不住流泪。同学问栩栩怎么了,她说没事,自己避开,走着走着却碰见校长。校长见她双眼红肿,就问她为什么哭。她说是看完电影。校长点点头,往她脸上轻轻一揩,向她张开手掌,上面有两颗珍珠。栩栩惊讶地瞪着校长掌心的珍珠,才止住了泪。校长说:栩栩,别轻易浪费珍珠,要留待重要的时刻,知道吗?他把珍珠放回栩栩手中,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饼干来。这次是人形姜糖饼。他把一块塞给栩栩,把另一块抛进吸尘口里,刷一声就整块不见了。栩栩望着校长巨大的背影,再看看自己双手。珍珠不见了,只剩下人形姜糖饼。
吉他弦与个性 吉他弦与个性(2)
栩栩吃着姜糖饼步出校门的时候,看见不是苹果坐在河道旁边的石栏上的背影,红色电吉他斜斜挂在身后。她的右手从掬着的左手里捡起不知些什么,在空中比拟了一下,然后用柔力把东西向河道下面抛下去。栩栩走过去,看见石栏上躺着吃剩的苹果芯。不是苹果在抛苹果核。她很明显在等栩栩。她向栩栩打开左手,手心只剩下两颗细小的苹果核。栩栩捡了一颗,向着水道抛出去,但因为果核体积太小,反而抛不远,掉落在水道旁干旱的地上。噢,对不起呢!太差劲了!可以检回吗?栩栩喊道。傻瓜!这里很高,不能下去,算了吧,这算是它的命运。不是苹果说。这样抛没用啊,水会流出海湾,果核不会长出树来。栩栩说。不是苹果点了点头,突然拍了拍栩栩的肩,说:来,带你去看好玩的东西!她从石栏上下来,向路上滑出去,回过头来,向栩栩招了招手。栩栩跟着她来到废车场深处的一个角落。那里的废车特别破烂,几乎不能再称为车辆,只是零碎的机件和车壳,像市场上堆满牲畜内脏的肉台。不是苹果在一堆集合在一起的车门后面,抽出一辆电单车。你看,动的!我半年前在那边发现的,平时藏在这里,喜欢的时候就找出来玩玩。来,上来!两个人坐也开得动。栩栩有点怕,但也坐了上去。不是苹果踩了踩油门,车子真的发动了。
那其实只是辆小马力的机动单车,比单车快,但也不算高速。她们没头盔,风把头发吹得乱作一团。栩栩在风中大声问:去哪里?不是苹果回头说:就去海湾吧!去看苹果核出海的地方。机车沿着水道旁的行车道前进,过不久就进入市区。那虽然是栩栩常常途经的地方,但坐机车经过感觉却完全不同。平时觉得海湾是很远的地方,想不到不一会就到了。她们把车泊在水道出海口旁边的空地上。已经是尽头,不能再远了。向外面望出去,远处还有陆地包围。这只是个内海湾,还不算是大海。栩栩突然感到,自己生活的这个地方是那么的小。来到边缘,也还是看不到外面。但外面究竟是什么地方?外面又究竟有多大?听说这里以前有人下去采珍珠,所以叫做吐珠湾。不是苹果说。可能连同我们这个市镇,和对面的山和岛,在很多年前也是一片海洋。你想想,都是一片汪洋啊!海底住满了鱼类和贝壳。然后地面上升,变成陆地和山。所以人们才会在山上找到贝壳化石。栩栩瞪着眼睛,说:是吗?会在山上找到贝壳吗?不会有这样的事吧!你怎知道这些怪事情?不是苹果说:一点不怪,是普通常识,只是你太无知。栩栩抿了抿嘴,无从辩驳。她真的有太多东西不知道了。她又想起今天校长从她脸上采下珍珠的事。不是苹果盘腿坐下来,她的校服裙很短,整条大腿也露在外面。栩栩也在她旁边坐下,看着太阳在海那边斜斜落下。你今天怎么啦?看电影的时候。不是苹果问。栩栩摇摇头,拨了拨额前的发。没什么,只是觉得很惨。大家都想哭吧?你不觉得是出好电影吗?不是苹果叹了口气,说:是好电影,但在学校里放就不好,什么都破坏了,你听那老师说什么垃圾,什么好东西一放在学校里就搞臭了,这才教人气愤!栩栩说:你真偏激,你真是那么讨厌学校?不是苹果说:不是我偏激,是你太天真吧。栩栩说:别老是那么说吧,好像我是白痴似的。不是苹果说: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栩栩又说:如果你不想上学的话,你可以做你喜欢做的事啊!你是喜欢弹吉他的吧?你可以去玩音乐之类的。
不是苹果没有答话,望着远处在沉思着。海面上有海鸥和白鹭在打转,仿佛毫不费力地在空气中升沉。一艘甲板上堆满了不知是什么旧机器零件的货船在缓缓驶过,向着水道口另一边的工业区前进。工厂的烟囱持续地冒着微黄色的烟,在半空中散开,融入云霞里,为黄昏景色加添情调。远山和海已经是茫茫一片了,天地间浮着不知是雾气还是污染物的美丽晕光。天气还是热,晚风不凉,地面反而渗透出吸收了整天的高温,烘着她俩的四条腿。这里仿佛永远也是夏天。但栩栩和不是苹果在夏日里还是那么的白。
你记得艳艳那天的话吗?给怪镜老师骂的时候。不是苹果开腔了。栩栩记得,但她不明白不是苹果的意思。不是苹果继续说:你知道吗?我们每个人物也有我们的个性,而我们的个性也是由我们的身体决定的。艳艳有一双唇膏手,她就有唇膏的个性,也只能做唇膏能做的事。那就好像有些同学只能打球,画画,烘面包,吹口琴。这些都早已经给决定了,没办法改变。也好像,当我们被注定了要当学生,我们就只能够过学生的生活,另外有些人物就当老师,有些当父母,有些做警察,有些做贼,或者做工人,或者做打字员,做乞丐,又或者做艺术家。这些身分都是早已经给安排了的。每个人的个性也只适合做一种事,或者很少数的事,视乎你的对象弹性而定。你可以说这是专长,但也可以说除了专长,每个人物也是个废物。有些人物甚至不能自己好好吃东西,或者穿衣服。结果我们必须互相依赖,说好听点就是互相帮助。我们独力做不到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这是个什么世界?学校教导我们这是个美好的世界,安稳,有秩序,每人有每人的岗位,分工合作。这是狗屎!栩栩,你说我将来可以做别的事,做我喜欢的事。但是,你以为我们会长大吗?你以为我们终于会脱离这种浪费生命的学校生活吗?你以为我们有童年吗?你一定还未知道,你和我永远也会是十七岁。无论我们活多少年,我们也永远是十七岁!已成定局的东西是不会变化的啊!
栩栩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能相信,十七岁的自己是个刚刚诞生的人物。为什么一个人物可以不经历成长而突然在十七岁诞生?这怎么可能?她懂说话,懂这么多一个十七岁女孩子懂的事,甚至有某种熟悉的生活经验。妈妈不能向她说的,就是这件事吗?但为什么大家对这种处境视为正常,乖乖服从这种规则,而不会统统发狂,或者群起反抗?为什么她又会有不同的预期,有不同的想法,而对这种最正常不过的规律感到震惊和害怕?难道她真的不是人物?所以没法服从人物的法则?那不是苹果呢?为什么她又会产生反叛的思想?难道她也不是人物吗?还有那个男孩,小冬呢?他又是谁?是什么?
不是苹果见栩栩呆着不说话,有点后悔自己说得太多了。也许,这时候一下子向她揭露这些事实真是太残酷了。这并不是每个人物的必经阶段。大部分的人物并不知道,也不追究自己的命运。它们顺着自己的本性理所当然地扮演自己的角色,并不怀疑生存的幻觉,直至它们不再被需要。但如果它开始追究,它必会有一天发现自己的人生的虚假,并且必须学习跟这虚假一起共处下去。不是苹果觉得和栩栩说这些只是迟早的事。打从第一天在上学的路上遇见她,她就知道这个女孩拥有其他人物没有的敏感,和对生命的期望。就算不向她说出来,她也必会自行发现。她早就感觉到,栩栩不是个普通人物。栩栩不是工厂生产出来的机器人。她是想像力的产物。栩栩就是想像本身。
不是苹果拿出最后一颗苹果核,交给栩栩。栩栩捻着那小颗粒,在鼻子尖上碰了一下,然后把它弹到河道里。它不动声色地在湍流中消失。如果海可以变成陆地,海中的种子也可能有一天会在某处发芽。不是苹果站起来,扫了扫裙子,解下吉他,交给栩栩,自己在空地上溜开。她前仰着身体,张开双臂,往后提腿单脚滑行,像在海面上掠行的鹭鸟。太阳在她身后落下,把她剪成变幻的影子。
栩栩抱着吉他。她又再感到那体内的弦线在颤动。
吉他弦与个性 衣车(1)
栩栩:
练仙和我说,她缝的是一条鲸鱼。那是中三时候的事情吧,在女生们无可逃避的家政课里,当同学们也利用衣车和针线弄出诸如Kitty猫或者Miffy兔之类的可爱少女恩物,博取女管家模样的老师的赞赏,练仙缝制的却是一大块深紫色的扁平物体。那像cushion吗?我问,一边张开双手比画着。不,那是一条鲸鱼。练仙说。她尝试向我形容那东西的模样:在一大张专门用来做毛公仔的的布料上,裁出两个大小一样的界乎椭圆形和长方形之间的图样作为鱼体,在一端当然还要加上像两撇胡子状的凸出物作为尾鳍。把两幅对称的料子互相覆盖缝合,再加上两颗作为眼睛的衫纽,缝上弯弯的嘴巴,和在背上开一个洞洞,就是一条鲸鱼了。我努力把一团模糊的毛茸茸色块想像成鲸鱼,发现好像漏掉在呼吸的洞洞加上水柱之类。身体两侧的前鳍呢?我问。噢,唔记得了,也不必罢,一看就知道是鲸鱼啦。老师有没有以为是怪物?不,那是一条鲸鱼。
练仙又说她家里有一部小型胜家电动衣车,是妈妈买给她做家政功课的,但她却用它来缝制怪鱼。她说她最憎上家政课。这一点不出奇,现在的女孩子没有哪个真心喜欢上家政,也没有哪个还懂一点点家务。可是,买了衣车却用来缝做怪鱼,却不是一种寻常的心态。那不但是技巧而还是品味问题。我后来才知道练仙对怪物有偏好。就像美术课上弄纸粘土,女同学们也照老师的教导捏出纤巧的花朵或者精美的小动物,或者更厉害的是头顶插着花朵手里抱着小动物的美少女,唯独是练仙弄出个看不出名堂的东西来。老师看见那团黑黑的怪凸物体,就皱着眉说:人人都做好看的东西,黄练仙你为什么弄出个黑碳头?练仙就满不以为然地说:系牛魔王。老师听见就摇摇头,只有把她视为淑女教育的失败例子。练仙不明白,弄牛魔王或者鲸鱼块有什么不妥当。当然她真的是做得有点马马虎虎,七拼八凑的,但就算她弄出个巧夺天工的怪物,那始终不是能获得老师嘉奖的东西吧。我和练仙说过,有一天要给她写一部怪物大全,她听了满欢喜的。不过到现在我还没有写出来,可能在心底里我还未够畸怪,又或者潜伏着的扭曲人特质早就给亦步亦趋的正常人生学习驯服,像乖学生穿的白恤衫一样整洁熨贴。我们别小看正常,它是一股异常强大的力量。不过,栩栩,我在这里说的正常力量,跟董富和董铣的正直人性格是截然不同的事情,绝对不能混为一谈。关于这一点,你慢慢看下去就会明白。
我要说的是衣车。
我没有上过家政课,但初中的时候男生要上工科。那是和家政相反,专属男生的科目。听说后来有些学校冒着性别认同混乱的危险,让女生上工科,让男生学家政,女生舞锯锤,男生操针线。但那是晚近的事。而且用不着学校主动去破坏纲纪,扰乱秩序,性别角色已经发生了无可逆转的倒错。现在在地铁月台老是碰见被移情别恋的女孩冷酷甩掉而披泪痴缠的感性男生。许多新生代男人也盼望结婚,追求家庭安稳,擅于做菜和照顾孩子,倒是那些年轻妻子只顾追求事业,把家里弄得一团糟。还是从前的时代比较正常,那才有产生怪物的可能。就像练仙讨厌家政,我对工科提不起兴趣,手艺也强差人意。作为以精湛工技自豪的董铣的儿子,情况令人伤心。有一次我还因为没有遵照正确工作程序,不小心弄断了钻床的一枝小号钻头,但却不敢向老师自首,结果害全组同学被罚留堂。当老师严厉地质问一脸无辜的同学们,我却懦弱地低头盯着工作桌上那枝崩断的钻头,嘴巴像牢牢地缝合似的缄口不语。我甚至没有资格僭称怪物,我只是没有勇气而已。我够不上自称拥有阿嫲龙金玉的扭曲人遗传。我不知道是不是上工科的这次自谴性经验令我连带对科学也产生抗拒,我后来就宣称自己只喜欢文科和文学。那在一间男校里是很缺乏男子气概的事情。诗词歌赋和家政相差无几,也是娘娘腔的东西。我就是在这种混合着罪疚和自我怀疑的认同危机里度过我的成长期。栩栩,这些我将来有机会再和你说。
唉,栩栩,我说过,我要说的是衣车。
工场里那些看似强猛粗壮的机器竟是那么的脆弱,像一颗小石子就足以击倒的虚有其表的力士,或者体形巨大但不堪捕杀的温驯的鲸。相反,衣车一般身躯娇小,没有强大的削切功能,针对的只是软弱无力的布料,能做的仿佛也只是小眉小眼的工夫,但它蓄积着的巨大穿透力,却是在日常的感官里不容易觉察到的。如果要我正确而简洁地形容衣车这种东西,我会说:衣车是暴力机器。不久之前在一位韩国女歌手的MTV里面,有一个有关衣车的场面,令我深感怀疑,那是不是真的曾经出现在我记忆深处的一个场景。在MTV的开首,歌曲还未正式播出之前,有一段这样的前奏。镜头里的是一个带点童话味道的别致小房间,里面有一辆衣车,衣车前面坐着一个样子清纯的女孩,背景好像还有一只体形巨大的会动的玩具大棕熊。那辆衣车在不停转动,针尖起落有致的声音配合着同样富童话味的清脆铃声前奏曲。然后突然插入衣车的特写镜头,机件轮轴和扎针的声音也随影像放大,变成一种近乎超现实的轰击。在布料上爬着一只像机械兽一样的大特写甲虫,是独角仙没错,随着布面被推送齿轮拖行前进而慢慢接近那无情的连续刺戳。我竟然看见那只独角仙的表情,对,昆虫是有表情的,牠的神情就如所有迷失方向误闯人居不知自己身陷险境的昆虫一样,懵然地安静地迎向死亡。当独角仙正要被卷进那将会把牠貌似坚硬的外壳穿透的针尖底下的一剎,我忍不住别过了脸,闪避那可怕的虫体破裂的声音,和自心脏底端直达背部的抽搐。歌曲在这里才正式开始,有强劲悦目的舞蹈和美艳的女歌手。我记起来了,那是朴志胤的〈成人礼〉。我仿佛记得那样的场面,一个纯真的未成年女孩,尖细坚冷的针,无怜悯无犹豫的杀戮机器,和脆弱的茫然的巨虫。
栩栩,你该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刺痛,怎样的一种礼仪。
在我爸妈的房间里静静地蛰伏着那辆胜家衣车。那是与整座木台架相连的脚踏式古老衣车,台面有一个转动机栝,让衣车在不用的时候可以翻倒过来藏在下面。在台面铺一块桌布,就变成了一张小桌子。在那段时期妈妈不怎么去动它,所以平时很少察觉到衣车的存在。我们当时还住在塘尾道198号董富记楼上五楼。整个单位有四个房间,我们租了两个,另外两个由包租的许姑娘和她的两个女儿自住。许姑娘是上海人,常常讲一种我们听不明的语言,但两个女儿在V城长大,说本地话没有口音,很地道。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代的包租婆总是上海人,也许是因为和平后来到V城的上海人也较有钱,买下了大量物业收租。我记不起许姑娘的丈夫也即是两个女儿的父亲哪里去了,总之从来就不存在这个人。我爸妈把许姑娘的大女儿叫作大铃,把小女儿叫作小铃,也不知是不是本名,不过因为简单,所以我至今还记得。我一出生不久就住在那里,直至六岁时搬到柏树街,在我有比较清晰的记忆,也即是我四五岁的时候,大铃好像已经出来工作,而小铃也该是个比我大十多岁的少女。但在四五岁的我眼中,要判断十几岁的少女的年龄真象就如同说出一只猫的岁数一样困难。事实上,我没有数目的概念,我印象中只有形象,气味,和质感。只有模糊的肉体,和隐藏在角落里的金属机器。
我不知道为什么衣车总是胜家出品的。衣车本应叫做缝纫机,但在我们的方言里它叫衣车。除了因为有轮子推动前进,也可能因为早期的衣车都是脚踏的,而且在布料上裁出来的线纹也像或直或曲的路线。中国人第一次接触到缝纫机,把这东西叫做铁裁缝。我读到一段材料,才知道衣车是十九世纪中叶的发明,后来经一个叫做胜家的美国人改良,并且大量生产,很快就垄断了全球的市场。材料里还引述了一段胜家在十九世纪未的广告,内容是这样的:“在文明社会的第一条道路上,缝纫机这个不知疲倦的伙伴,向全球的姐妹们伸出了援助之手。不管是德国那强健婀娜的主妇,还是日本那纤细文静的少女,不管是黄头发的俄罗斯村姑,还是黑眼睛的墨西哥女孩,都懂得缝纫机那欢乐的歌唱;无论是冰封雪飘的加拿大,还是在宽阔无垠的巴拉圭大草原,它的歌声不需要翻译就能明白;印度大娘和芝加哥女郎缝出来的是一样的针脚;白皮肤的爱尔兰淑女和黄皮肤的中国娇娘所踩的都是一样的踏板。这样,美国的机器,美国的智慧,美国的金钱,使全世界的妇女都成为亲密友爱的姐妹。”好一个世界大同的图景,全球姐妹大联盟的美梦!那么优美的形容,不就是我说过要写的机器颂歌吗?冰雪与草原,柔肤与健臂,淑女与村姑,意象不是丰富得有点满溢,奇丽得有点荒诞吗?那近乎是一首超现实诗歌。在这个超现实境遇里,立着无数统称为胜家的衣车,在每一辆相同的衣车前,坐着无数面目模糊的女子,当中包括V城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一整代不知名的女性。她们裁制的不是自己的形象,消磨的却是自己的青春。不过,当中有几个我希望可以看清楚,可以还她们一个样貌、名字和身分。
吉他弦与个性 衣车(2)
不过我还是由董富记说起。董富记可以说是衣车黄金时代的附属产物,因为它专门制作工业用衣车零件。那就像专门替某种大鱼提供诸如清除身体污垢的服务的寄生小鱼一样,如果大鱼因生态变化绝种,小鱼也会随之遭到灭亡。董富在战时已经生产过车针。那时候龙金玉已经去世,董富带着两个儿子从V城回到广州,去了旧友刘升基的父亲开的衣车店打工,因为零件和材料缺乏,所以就研究仿制胜家的车针。他先是用旧单车或伞骨来溶制,后来就改用铁线。别小看微不足道的一枚小针,质料硬度、耐用性和适应度也十分讲究。因为铁线质软,要先搀和牛骨灰在水里煮,然后再放在瓦盅里烧,烧红了就放进水中冷却,然后放在麻包袋里再加入牛骨灰磨光。做好了的车针就放在胜家的盒子里拿去卖,所以是明目张胆的仿冒货。十几年后,当董富在V城安定下来,由儿子打理董富记,自己整天在收音机的电波里荡漾的时候,有一天有人在工场门口大声叫出董一强的名字。那就是十几年没见的刘升基。刘升基来找董富,除了是叙旧,还有更实在的打算。他想开一间制衣厂。那是不可以错过的时机啊!刘升基和董富说。他和平后来到V城,一直在经营一家小工场,但他觉得老是守业不行。后来辗转探听到董富的消息,就决定来找这个老朋友一起闯一番事业。刘升基和董富年纪相若,但当时董富已一副垂垂老矣的样子,刘升基却依然精神焕发,说话洪亮,眼里有年青时代发明手提收发报机时的闪光。董富蹲在工场门外,垂下那厚厚的眼皮,抿着直长的似笑非笑的嘴巴,良久没有答应刘升基的提议。那是正直人董富的必然反应。他认定了一条路,就会一直走下去,不会冒险走岔路,抄快捷方式。就算是看见途人纷纷转向而捷足先登,正直人董富还是坚持亦步亦趋地走原来的老路。所以很难说,究竟是老实地走直路的董富,还是灵活多变绕弯路的刘升基,能代表一代V城人的集体个性。有时人们说是这,有时人们说是那,视乎情形而定。总之,后来刘升基找了别的相识拍档,在慈云山开了间山寨厂,做了一段时期仿冒外国名牌牛仔裤,后来在长沙湾开了间正式的制衣厂,专门制作自己的品牌的廉价胸围和内衣裤,生意越做越大,竟然就发迹了。刘升基开业不久订了批旧美国衣车,找董富记给他改装零件,以后也一直把这类生意交给董富记,直至刘升基家族在八十年代陆续把制衣厂迁回内地。当然,刘升基和董富一样,没有亲眼目睹这样的变化。
我现在回看爸妈当年的旧照片,发现里面可以清晰无误地画分成两个时代。一个是结婚前的裁缝衣服时代,另一个是结婚和生孩子之后的成衣时代。前一个是黑白时代,后一个却开始进入彩色了。但在我的想像里,黑白时代是那么的绚丽多姿,彩色时代却是那么的平板乏味。撇开前一个时代相中人较年轻和看相人的怀旧心态不说,毫无疑问裁缝制的衣服远远比成衣更贴合身体的自然美。年轻妈妈身上式样简朴的旗袍,和年轻爸爸身上整齐而不古板的西服,仿佛富有一种能超越时空的美感,不会有一刻因为肖似小丑装束而沦为笑柄。相反,成衣时代的装扮却无可避免地为穿衣者披挂上落伍的神情,令人惊异为什么地球上曾经有人类居然胆敢穿上如此不称身而且个性扁平的衣服。活在现今,我只能想像在裁缝店度身订做一件旗袍会是何等亲密而温暖的经验,尤其是少女成长后第一次订做自己的旗袍的那种自己终于成为一个女人的骄傲和忐忑。当裁缝师拿软尺熟练地量度你还在发育中的身体曲线,你可以想像他已经对你的体态了然于胸;当他的剪刀沿着纸样的界线破开柔滑轻薄的布料,你可以想像他的手指正温柔而灵巧地顺着你的背项抚摸;当他在衣车上耐心地缝合尺寸到位的布块,你可以想像自己的腰身在那细腻的轻扎中慢慢成形。那一袭旗袍就是你最自然的身体的倒影,在繁花或素叶的覆盖中把你最光荣和羞涩的裸身展示无遗。那是每一个优秀裁缝也必然秘传的色情美学。但柔情并无永恒,也绝非博爱。可以说,是你反过来变成了被裁剪的材料,断肌削肤去适应贴合那旗袍的形壳。所以生孩子后体态变形的何亚芝无能再享受那古典的温柔。成衣的工厂衣车大合奏以无可阻挡的声势掩盖一切。照片中的妈妈从鲜嫩如樱桃的少女蜕变成预早过期的焗豆罐头。
从到裁缝店由他人替自己做衫,到自己坐在衣车前替他人缝衣,是一个少女的没落过程。何亚芝婚后不但没有再做新的旗袍,她连旧有的也很少穿了。那时候旗袍再配一个小手袋是白领女郎的标准装束,何亚芝的旧照片里就有大量这样的留影,而且每一次手袋和旗袍的搭配也不相同,可见她当时对这种时髦身分颇有刻意的追求。但结婚之后既然已经辞去西药行的文职,当了家庭主妇,旗袍就不但变成了不相称的服饰,还不合时宜地提醒着她已成过去的东西。何亚芝不是那种怀缅过去的人,她可以不哼一声把再没有用处的旧物丢弃。所以,我猜想,她往昔精美的旗袍不是送了给妹妹﹙何家在她之后还有六个女孩,头两三个适龄工作和拍拖,旗袍正好派上用场﹚,就是送了给包租的许姑娘的大女儿大铃。我还想像着这样的一个场景,某天午后何亚芝从旧行李箱底翻出一件仅余的蓝靛格子旗袍,那正是她和董铣到邻近的澳门蜜月旅行时穿的一袭。她捻着旗袍的肩头把它扬开,举在半空中端详,阳光透过薄薄的衣料,仿佛穿过透明的无重的身体,灼出看不见的霉菌的刺眼气味。那衣领边沿已经破口发黄,是不能送人的了。何亚芝把旗袍摊在桌子上,拿剪刀在料子上比画着,像解剖师在尸身上寻找下刀的有利位置。她在裙襬上料子比较完整的地方裁出了两块正方形的布片,然后打开那辆隐藏在小桌子下面的衣车,像呼唤出潜伏在神灯里的精灵,把布料的边沿缝合,变魔法似的把颓败的旧旗袍幻化成两条簇新轻盈的格子手帕。那残缺不全的旗袍给丢进了垃圾桶。当然,后来那两条格子手帕用旧了,也丢进了垃圾桶,只是比旗袍稍迟一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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