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养谦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时任兵部左侍郎兼蓟辽总督,也算是一号人物。石星推荐他,一是因为他办事水平不错;二是因为他没参与过抗日战争,政治上没有包袱,可以毫无心结地展开议和活动。
比起宋应昌来说,顾养谦推动议和不遗余力,真心诚意,因为他的使命是促成和谈,只有和平才是显示出他的价值来。
可是他甫一上任,并没有急于表露出自己的态度。此时朝廷局面还乱得很,如果主战,会被主和派攻击;主和,会被主战派攻击,左右都不是人,顾养谦可不希望落得和前任宋应昌一个下场。
顾养谦一直在等,等一个合适的契机。
大明朝廷里主战派和主和派的根本性分歧,在于日本的态度:主和的认为日本已经表现出恭顺,可以安抚;主战的认为日本是狼子野心,根本没表现出臣服的姿态。
如若有什么证据证明日本确实服软了,那就好办了。
说证据,证据还就真来了。
沈惟敬、内藤如安伪造好了《关白降表》以后,兴冲冲地来找宋应昌。结果宋应昌没找到,他们碰到了顾养谦。
顾养谦一看,乐了,这可真是瞌睡时来个了枕头哇。有了这份关白降表,事情就好说了。
然后他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找万历皇帝商量,说日本人已经把降表给准备好了,看能不能把对日本提出的条件再弄的优厚一点,从“只封不贡”改为“封贡并行”。这可以理解,开出的好处越多,和谈的概率越高嘛。
朝廷中的主战派一看顾养谦这小子又来这一套,绵绵不断的弹劾又攻了上来。但这一次顾养谦扛住了,因为他上头有石星顶着。
石星之前没出手保宋应昌,是因为后者跟他的战略思路不合,现在顾养谦是地道的主和一派,手里又有《关白降表》,他自然得全力保下。
对于顾养谦的“封贡”之议,万历心里很犹豫,不是特别情愿,只想给秀吉个空头名号就算了。可顾养谦这人有耐心,反复陈说日本非常恭顺,和平一定会达成,甚至说朝廷若不答应封贡,那我就辞职算了,没法儿谈。
万历问计于首辅王锡爵,这老头子答的含含糊糊,说什么“若真心向化,绝无絶理。又非我孝子。若分外要求。绝无许理。”等于什么都没说。万历又问石星,石星自然是向着顾养谦的。几番周折,万历皇帝这才勉强开了金口,说只要日本人拿出点实际保证,都撤军回去,那封贡之事便有可议。
得了万历首肯,顾养谦乐颠乐颠地开始准备做第二件事,撤兵。
当时驻守朝鲜的明军尚有一万六千余名,分为川兵与浙兵两部。顾养谦为了让日本人感觉更舒服,和谈气氛更和谐,毅然决定先把浙兵撤回国来,只留下刘綎的川军协助防守。
吴惟忠、王必迪、骆尚志等浙军将领对这个命令没有太大抗拒,在入朝的这几年里,南兵已经在朝鲜战场付出太多牺牲,现在是时候回去休整一下了。
于是,这些戚家军的后裔们点齐兵马,在朝鲜君臣依依不舍地挽留下退出朝鲜。这些伟大而朴实的战士凭借自己的努力,赢得了几乎所有人的真心尊重,朝鲜人视他们为真正的勇士,日本人看见他们掉头就跑,而当他们返回祖国的时候,等待他们的却是……杀戮。
入朝的浙兵其实分为两种:一种是开战前临时从浙、闽、粤等地御倭兵力抽调北上的;还有一种是戚继光当初带来北方驻扎在蓟镇的浙籍部队。后一种部队回国之后,接到命令直接返回蓟镇驻地。可是蓟镇总兵王保却拒绝给他们发放饷银。
这一下子激怒了浙兵,他们在朝鲜浴血奋战,缺衣少食,唯一的动力是回国以后可以有大把奖赏可发,可现在朝廷食言而肥,怎能不让他们愤怒?
更关键的是,蓟镇总兵王保是辽东出身。南兵北兵在朝鲜战场上已经互相看不顺眼,如今回国了,又有辽东人骑在头上拉屎,更不能容忍。
其中有三协浙兵反应最为激烈,几乎酿成兵变。王保听说以后,赶紧宣布召南兵去教场领饷银。这些南兵以为真有银子发,放下武器,高高兴兴去了。一进教场,王保立刻翻脸,周围出现无数刀斧手,逢人就砍,登时杀得血流成河。王保唯恐还有幸存者,又把部队名簿取来,一个一个点名,点到有活的,再补一刀。
王保在杀完南兵以后,犹嫌不过瘾,纵容部下把附近的行商又掳掠了一番,把这些算到已经死去的南兵头上。王保随后上报朝廷,说南兵谋反,劫掠商贩,蓟镇出兵镇压,已把叛军全数扑灭。
这起惨案引起了普遍关注,一些有正义感的言官——如给事中戴士衡、御史汪以等人——上书抗议,批判说王保所作所为,简直比坑杀赵军四十万的白起还狠毒,要求重新调查此案。
负责调查的巡关御史马文卿一力包庇王保,而兵部尚书石星也表现出倾向辽东军的态度。他倒不是对辽东有好感,主要是因为撤兵是顾养谦做出的决定,如果此案要细查起来,顾也脱不了干系,会影响到中日和谈战略布局。
于是,在石星、马文卿等人的阻挠之下,这起事件遂被定性为“平叛”。王保非但没受惩罚,反而平叛有功,升官了。这些浙兵没有倒在倭寇手中,却死在了自己人的屠刀之下,真是叫人不胜唏嘘。
顾养谦对南兵没有半点感情,对国内发生的这些事毫无兴趣,他正在紧锣密鼓地忙于安排第三件事。
这事与朝鲜人密切相关。
在这之前,朝鲜人听说了大明朝廷的争论,赶紧派遣了一位叫许项的使者,去游说明臣们不可撤军。这位使者到了辽东,直接被顾养谦给拦了下来。
老顾一看,不行,不能让朝鲜人害了我的大事。他把许项软禁起来,派了一个叫胡泽的手下,带着他的亲笔前往朝鲜汉城,递交给国王李昖。
李昖打开这封宪帖以后,当时呆住了。在这封信里,顾养谦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这个要求太精彩了,我忍不住要把其中的重要段落摘录出来:
〖今者饷已不可再运矣,兵已不可再用矣,倭奴亦畏威请降,天朝正宜许之……尔国君臣如以倭渐退留釜山等听候明旨,不敢复肆侵犯,悉入章奏,闻之朝廷,为倭恳请封贡,以速其去,倭必反德尔而去,且不复来矣。〗
意思是:我们一不打算派饷,二不打算运兵,和谈是唯一的出路,你们若是不想日本人再打过来,不如替他们上表朝廷,请求封贡。日本人得了便宜,自然便不会骚扰你们啦。
顾养谦不愧是一位“奇才”,为了促进和谈,居然连这么一招都想得出来。他打的如意算盘很简单,连被害人都请求宽恕凶手了,朝廷岂有不恩准的道理——至于朝鲜人愿意不愿意,根本不在考虑之列。朝鲜的安危掌握在大明手里,大明说什么,朝鲜就得做什么,没有商量的余地。
朝鲜大臣们一听这个建议就急了。这也太过分了吧?我们被日本人欺负得这么惨,居然还让我们替他们请求封官?以德报怨,也没这么报的。于是李昖派了一波接一波的使臣去拜访顾养谦,希望他收回成命。
可惜顾养谦不是宋应昌,他铁了心要和谈,对朝鲜的恳求压根不听,反而以撤兵作要挟。
两边就这事开始扯皮,一扯就扯到了七月份。还没等扯出结果呢,来自北京的一场信任危机悄然降落在顾养谦头上。
原来早在万历二十二年初,宋应昌那时候已经离任,顾养谦还在上任的路上,整个朝鲜战区正处于没人管的状态。李昖趁这个机会,派了一个谢恩使团去北京告状,把晋州惨案和倭寇在和谈期间的一系列骚扰行径汇报给大明朝廷,请求千万别搞什么封贡。
这个使团在北京大概是没使动关节,一直没机会觐见万历皇帝,一呆就是好几个月。他们带的奏章,即便是递上去了,估计也是石沉大海,无人问津。可凡事架不住有心人。这份奏章,被戶部的給事中陈世恩无意中看到了。
陈世恩立场是主战,正发愁如何才能攻倒石星庇护下的顾养谦,他看到这份奏章,不禁大喜过望,连夜查阅往来文书,写了一篇洋洋洒洒数千字的弹劾帖。这篇弹劾帖写的极其精彩,里面大量引用了大量明、日、韩三方的信件文书和作战记录,引经据典,逻辑清晰,力证顾养谦的封贡之议是完全错误的。
万历看了这个帖子,很不高兴。顾养谦这小子,倭寇明明这么嚣张,他还说什么倭情恭顺,这不是拿皇帝开涮么?他批示说:“事成,功有所归。不成,责亦难诿。今后但有争论奏疏,宜两存勿辨,以观日后效验如何。”
石星一看这个批示,登时坐不住了。万历本来是支持和谈的,现在立场却发生了动摇。他赶紧让顾养谦拿出点成绩出来,否则皇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变心思。
顾养谦一听,连忙对朝鲜人放了一句狠话:“你们若再不替日本人请求封贡,我就把明军全撤回鸭绿江,到时候东事将不复矣!”他说到做到,在浙兵之后,刘綎所部川军也被调回国内,大明在朝鲜的驻军力量被进一步削弱。
朝鲜人扛不住顾养谦的威胁,纵然他们有一万个不愿意,也只能咬牙认栽,违心起草了一份代倭请封表。
与此同时,他召见了困在辽阳好长时间的内腾如安。顾养谦之前一直把内腾如安软禁在辽阳,是因为他知道单是这份降表不能说明问题,必须和朝鲜人的代请封贡奏折一起交上去,才有说服力。可怜内藤如安就为了这薄薄的几页纸,白白等了好几个月。
这次顾养谦见了内藤如安,说你收拾收拾,带上《关白降表》准备上京,只要朝鲜人的奏折一到,你就出发。内藤如安欢天喜地回去整理行装,耐心等候。
可怜内藤这一等,又是两个月过去……
朝鲜人的代请封贡的奏折写好是写好了,可到底送还是不送,大臣们又争论了很久,等到李昖下了决心,让使臣带着奏折出发的时候,已经是九月份了。
这时一个人事变动的消息传到了汉城。顾养谦被回调兵部管事,接替他的是兵部另外一位侍郎孙矿。
李昖一听就急了,被免职了?我们才按照老顾你的要求昧着良心帮日本人说话,这才几天你就被撤职了?
这不坑爹呢吗?
不怪李昖这么激动,顾养谦搞出这么不靠谱儿的一出戏,让朝鲜人的立场全乱套。
顾养谦怎么会被撤职呢?又是石星下的手!
以陈世恩为首的言官这几个月来卖力弹劾,顾养谦又迟迟拿不出成绩,已是左支右绌。五月份福建巡按御史刘芳誉上书请求绝封,在奏折里他说已经派人联系上了在日本的许仪后——不知大家是否还记得这个人物——取回来更详细的情报。情报显示日本厉兵秣马,一直在积极备战,甚至连日军火器原料积储产地什么的都打探清楚。
刘芳誉是顾养谦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石星一看到这份奏疏,便知道老顾已是圣眷不在,不能再留了。他只得施展出丢车保帅的手段,把被弹得千疮百孔的老顾调回部里,另外派了孙矿去接任。
孙矿也主张封贡的,可朝廷的风向有了变化,他也不好表露出太明显的倾向。在陈世恩等人的策动下,很快朝廷掀起了一股新的主战风潮,鼓吹响应朝鲜的请求,增兵半岛以备倭寇再袭。
陈世恩“保卫朝鲜,干掉倭奴”的口号还没喊完,朝鲜人的代日封贡奏折在九月十二日送到了北京……
这一下子,大明朝廷所有人都糊涂了。
朝鲜到底怎么回事?先说不可与倭寇议和,现在又忽然来这么一封代倭封贡的奏折,前后矛盾抵牾,混乱不堪。
远在汉城的李昖委屈得都快哭了,想打的时候碰上大明想和,想和的时候又碰上大明想打,这时间差真不怪我,实在是要怪北京离汉城太远,信息更新太不及时了。
这一连串黑色幽默的误会搅混了京城的水。主战派苦心孤诣为朝鲜制造舆论,现在苦主居然先反水了,士气为之顿挫。
这时候,老奸巨猾的石星意识到,机会总算来了。
这位老政治家向皇帝提议说现在大家思维这么混乱,要不咱们找个明白人问问吧。万历皇帝说找谁问啊?石星淡然一笑,告诉皇帝日本有一位使臣小西飞就在辽阳,一直恭敬地等待着来北京朝觐的许可。
万历皇帝对日本使臣兴趣不大,可石星又告诉他,您别忘了,这位日本使臣身上,带着丰臣秀吉给咱们大明的降表呢。这一下正搔到了万历皇帝的痒处,他之前听顾养谦说过有这么回事,但没细问。现在石星一提,他马上就想起来了,下旨说:“叫过来吧!”
皇帝金口一开,什么事情都好办。石星立刻派了一位兵部特使姚洪前往辽阳,通知已经等得快发疯的内藤如安去北京觐见,沈惟敬作陪同。
内藤如安大喜过望,连夜收拾行李,往辽东而来,并于十二月上旬抵达帝都。
当他看到北京巍峨的城墙时,不禁泪流满面。万历二十一年七月,他带着主君的期待踏上釜山,到今天终于到了北京,这一段路他足足走了一年半……
第九章 东亚第一骗局(上)
内藤如安在北京受到了热烈欢迎,这是几十年来第一位以正式使节身份抵达京城的日本人。石星和主和派的官员都把他当成了和平天使,希望他的到来能够为两国和谈带来一丝曙光。为此,朝廷还特意恩准,允许内藤如安过城楼的时候可以不下马——这已经是王公级别的待遇了。
内藤如安被安置在朝阳门外的成国公庄居住,沈惟敬陪他一起住。这里本是靖难大将、成国公朱能在北京的宅子,八世孙朱世桢早在万历十四年自杀身亡,目前还没人袭爵,庄子也空着,正好便宜了这个日本人。
盘桓数日,到了十二月十一日,内藤如安终于在午门楼见到了大明最高的统治者万历皇帝。
万历皇帝以会见朝鲜、琉球使臣的礼仪接待内藤如安,排场极大,百官陪班,数百余名盔明甲亮的大汉将军林立两侧。内藤如安哪里见过这种气势,吓得两股战战,一叩到底,表现得极其恭顺,如同一只见了狮子的绵羊,乖乖奉上了伪造的关白降表。万历展卷一读,不禁微微点头。
这降表的语气低三下四、战战兢兢,一副唯恐惹怒大明的神态。这让万历很是满意。皇帝嘛,金银珠宝都不缺,要的就是一个面子。现在既然日本关白把面子送过来了,万历自然是龙颜大悦。
趁着高兴劲儿,万历问了内藤如安几个问题,诸如“秀吉为何侵略朝鲜”、“战败以后为何赖在朝鲜不走”之类的问题。内藤如安的回答也是老生常谈,无非“朝鲜阻挡我国进贡之路”、“乞待上朝封赏”之类。这些话题前几个月朝廷都吵烂了,没什么新鲜的。
万历发话了:“让兵部派个人去釜山告诉小西行长,朝鲜不能留兵,当地筑的城堡一律烧毁。”内藤如安跪在地上,指天发誓,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会顺从上朝意愿,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万历大喜,指示说“如果你们能这么听话,那么万事好商量,具体细则去跟石星他们研究一下吧。”
觐见没多长时间就结束了,皇帝只需要表明个政治态度,具体细节还得让底下的人商议。内藤如安见完万历,在二十日前往左阙门附近的办公室。在那里,石星和赵志皋、吏部尚书孙丕扬有关部门的大臣向内藤如安正式提出了大明的三个条件:
一,所有日本人都回日本。
二,封秀吉为日本国王,通贡则不许。
三,发誓再不许侵犯朝鲜。
相比起秀吉提出来的那狂妄的“秀七点”来说,万历皇帝已经是相当大度了,既没提惩罚,也不提赔偿,只要你恢复到战前状态,咱们这事就算了了。
如果你说话不算话,那也没关系。万历早已经划出了底线:“既定釜倭报退,则前局可完;如既封而倭不肯即行,或别有要求,则无再复议一意战守。”意思很明确,你这回要是老老实实退了,那么封事如常;如果你还唧唧歪歪,那咱们就战场见!
对于这三点要求,内藤如安磕巴都没打一个就接受了,于是双方皆大欢喜。
接下来石星又拉着内藤如安闲聊了一会儿,内藤如安有问必答,乖顺得很,只可惜他满嘴胡柴,明摆着就是欺负大明这些当官的,没人了解日本。
《两朝平攘录》里对这一段记载的很详细,特别可乐。
【文】石星问内藤如安:“秀吉既然已经统一了日本,干嘛不自己称王,要千里迢迢来大明请封?”
【人】内藤如安:“秀吉看到朝鲜有封号,人心安服,很羡慕,也要讨一个。”
【书】石星:“你们日本我听说有个天皇,又有一个国王,两者是一回事么?”
【屋】内藤如安:“是啊是啊,都是一回事。可惜天皇已经被织田信长杀了……”
听听,这都什么鬼话。
且说内藤如安被打发回家了,朝廷的方针也确定了,一群朝臣开始七嘴八舌地乱出主意。有的建议发起浙闽南直广东四省水军,直接打到日本,捣入倭寇巢穴;有人建议派能言善辩之士,去游说日本其他军阀讨伐秀吉;还有人不知从哪里听说加藤清正与关白不合,可以行离间之计。总之靠谱儿不靠谱儿的提议,一时俱现,煞是热闹。
石星对这些提议一概不理,专心和礼部的官员筹备日本封事。恰好这时候前线回报,说有熊川岛的三十六条倭船已经返回日本,石星拍腿大喜,说这回和谈肯定没错了。
石星有信心,是因为他相信日本人这次是真心议和。可他越有信心,有人就越没信心……
这个没信心的家伙,就是一手炮制了关白降表的沈惟敬。
沈惟敬听到大明决定册封日本国王的消息,先长舒了一口气,又长叹了一口气。
舒气是因为总算把大明朝廷给糊弄住了,叹气是因为接下来还得跟小西行长合计怎么去糊弄秀吉。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现在已经把东亚两个大国都骗了,已是骑虎难下,只能继续把谎话编下去。
这个国际玩笑越吹越大,越吹越心虚,可又不能不吹。沈惟敬知道,如果他对石星说出实话,恐怕连大门都迈不出去就被砍死了。
怎么办?硬着头皮继续骗呗!
万历二十三年一月三十日,大明朝廷的册封团正式成立,以临淮侯李宗诚为正使,左军都督府署都督佥事杨方亨为副使,带着沈惟敬、内藤如安与给秀吉的日本国王金印离开北京,前往日本。
李宗诚是开国元勋李文忠的后人,典型的纨绔子弟,派他出使,主要是看在他爹李言恭的面子上,可以积累点政治资本——万历也罢,石星也罢,都认为这是一趟美差,没什么危险,可以拿来送个人情。
册封使团最先抵达釜山的,是兵部和司仆室的两名官员,他们二月份到了釜山,通知小西行长大明册封使已经出发,让日军赶紧撤军,只留三百人在对马岛候旨。
小西行长与麾下诸将对这个喜讯反响强烈,欢呼雀跃。那两位官员一看,看来日本人是真打算退兵了,便回去写了封报告,极言日军将兵厌战思归,他们唯独忘了数数釜山港的船到底少没少。
册封使团接到官员报告以后,愈加放心,这才慢吞吞地打点行装,开始从北京进发,经辽东、朝鲜前往日本。
这个册封使团代表了天朝的脸面,带的仪仗又多,行进速度相当地慢。沈惟敬在队伍里实在是耐不住内心煎熬,他必须得先跟小西行长通通气,讨论一下怎么应付册封使团与秀吉。
于是他跟李宗诚和杨方亨说我先走一步,看看日本人准备的怎么样了。李、杨二人对日本毫无概念,看到沈惟敬这么忠勤,欣然允准。
四月十九日,沈惟敬先期抵达了釜山,远远地看到一个大明官员在营口等候,大惑不解,待走近了一看,才发现居然是小西行长。原来这位爷听说自己被授了一个指挥的衔,派人订做了一套大明官服,沐猴而冠,喜滋滋地换上衣服来跟沈惟敬同殿为臣呢。
沈惟敬气坏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搞这么一出。他身旁还有一个朝鲜官员黄慎跟着,不好多说什么,只得装模作样地跟小西和玄苏和尚吃了一顿饭,然后找了个机会两人单独对谈。
沈惟敬问小西行长,明朝皇帝那边我搞定了,秀吉这边你打算怎么办?
按说小西行长是个生意人,脑子应该极精明才对。可奇怪的是,小西压根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或者说他认为自己完全可以搞定秀吉,于是大手一挥,说交给我吧,保证等册封正、副使抵达的时候,一个日本人都不会留在釜山。
告别沈惟敬以后,小西行长在四月三十日返回日本,前往名护屋向秀吉汇报。
小西当然不敢把册封使臣的实情讲出来,他只挑好听的说,告诉秀吉大明虽然没全答应“秀七条”,但是却许了一个天大的好处,封秀吉当大明王,册封的使者已经在路上了。秀吉听了,觉得大明王这名号也不错,十分欢喜,连连称赞小西干的漂亮。小西行长趁机进言,说在朝鲜的日军驻扎日久,都很疲敝,如今大明服软,割让朝鲜是早晚的事,不如先把他们撤回来。
秀吉满口答应下来。
到了六月二十六日,小西行长拿着秀吉的撤军令回到釜山,把其他驻朝将领都叫过来,开始分派任务。谁先撤退,谁后撤退;谁负责烧毁倭诚,谁负责准备接待,安排得井井有条。
这一下子可惹恼了他的老对头加藤清正。
加藤清正的营里,一直养着一个叫谭宗仁的使者。他是沈惟敬的副手,当初去加藤清正营里交涉,被软禁起来。加藤清正一直通过谭宗仁,与刘珽互相通信联系。加藤清正觉得,且不说这时候该不该撤军议和,就算是和谈,也该是自己的功劳,凭什么给那个药贩子?
于是他的第一军团坚决不走,对于小西行长一次又一次催促不予理睬。小西行长怕加藤扰乱和谈进程,派人通知册封使团,说有个讨厌鬼正闹着别扭呢,等我把他说服你们再过来,现在暂时请你们呆在汉城吧。
册封使团于是便停留在汉城,一停就是数月。北京那边的石星等得着急了,心想这大半年都过去了,连接触都没正式接触过,实在太不象话。每次他写信过去问,回答不是“风潮不顺”,就是“宫殿未成”,要么是“礼节未备”,总之有诸般理由。
万历皇帝和其他人就纳闷了,怎么日本到朝鲜,十几万大军横渡都没问题;从朝鲜到日本,怎么俩使臣就过不去呢?
这时候的石星,已经把自己的全部身家都押在了和议之上,只能力排众议,拍着胸脯说绝无问题。他生怕拖的太久,和议之事又要生变数,赶紧派遣了兵备副使杨镐去朝鲜勘实,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文·冇·人·冇·书·冇·屋←
结果杨镐这人太懒,只在辽东转了一圈,回去回报说日本人根本没撤,只是把小营烧毁,合并到大营里去了,似乎没啥诚意。石星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又派了一个叫常鹤的大同守备都司前往釜山查探,常鹤是个实心眼儿,到釜山一看日本人的动静,告诉石星说“倭情变幻,封事不可轻行。”
这都不是石星想要的答案,于是他索性不派公务员,而是派了两个心腹家人过去调查,一个叫张竹、一个叫王胡子。而且这两个人的目的地也不再是釜山,而是日本。
可以想象,在出发之前,石星肯定对他们面授机宜。于是他们两个在日本和朝鲜转了一圈,得出的结论是没问题。
石星终于等来了自己想要的结果,连连催促李、杨二人尽快去日本。
迫于兵部的压力,李宗诚和杨方亨一合计,决定分成两波。第一波由杨方亨带队,在十月份来到釜山。杨方亨在釜山视察了一圈,发现之前撤回日本的都是些老弱病残,主力根本没动窝。更奇怪的是,其他营地里的日军——尤其是加藤军团的人——根本不知道撤退的事,言语之间还对小西行长诸多不屑。
杨方亨去找小西质问,小西行长的解释是:“除了万历皇帝约定的那三条,我们没有其他要求。其他人的话您别轻信。我们兵多辎重多,一时半会搬不完。”杨方亨将信将疑,但李宗诚却相信了,欣然赶往釜山与副使汇合。
小西行长一看正、副二使都进了釜山城,这心里才算踏实。他以前在平壤城吃了李如松诈称册封使的亏,变得多疑谨慎,生怕大明又搞这一套。
李、杨二人进了釜山军营,催促日军赶紧撤退。小西行长对李、杨二人说,日军已经撤了一部分,大规模撤退还得等关白大人定夺,渡海禀报得花点时间,你们多等几天就是。
稳住明使以后,小西行长找来沈惟敬,开始了他们惊天大骗局的关键一步。
两个人分头行动,小西行长去派人禀告秀吉,说大明的使团已经抵达釜山,随时可以渡海册封。秀吉一听,挺高兴,说既然来了,就赶紧送过来吧。
而沈惟敬呢,去李、杨两位使者,提了一个要求。沈惟敬说倭寇都是土包子,根本不知道礼仪,如果贸然前往册封,恐怕会闹出笑话失了大明体面,不如先派人带着道具过去,教他们演练一番,免得临场出错。
李、杨一听,觉得有点道理,说那老沈你就辛苦一趟吧。
万历二十四年年初,沈惟敬带着蟒龙衣、玉带、翼善冠、大明地图、武经七书等册封礼品,踏上开往日本的大船,还在船头竖了一面大旗,上书四字:“調戢两国”。他还让人从辽东军中调拨二百七十七匹马匹,装载上船运到日本南戈崖,名义上是供随从骑乘,其实是要送给秀吉作见面礼。
至此,小西行长与沈惟敬的打算已经很明显了。他们打算让沈惟敬冒充大明使臣,先对秀吉表示恭顺投降之意,先把关白老大人糊弄过去。
从伪造关白降表开始,这两个家伙的计划就带着一个显著特点:顾头不顾腚。他们的每一步动作都是为了解决眼前的危机,却根本没有长远考虑。比如沈惟敬这次冒充明使,可以一时瞒住秀吉,可秀吉早晚要让大明按照“秀七条”出让半个朝鲜,到时候一定会漏馅;两位明使也不是傻瓜,他们一时半会儿可以被滞留在釜山,可时间一长见不到秀吉,迟早会觉察到不对劲。
这些根本矛盾的爆发是一定的,小西和沈惟敬所作的一切努力,只是饮鸩止渴。
沈惟敬的心理动机,我们之前分析过。他实在是被逼无奈,因为只有和谈能证明自己的价值,和谈一旦破裂,自己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收紧系在自己脖颈上的绳索。
而小西行长呢?
秀吉在这时期已经罹患严重的厌食症,体重一直在减轻,时日无多。秀吉的继承人秀赖尚在襁褓之内,如果秀吉病逝,几乎可以肯定会由石田三成与加藤清正中的一个人来行使监护与摄政大权。小西行长与石田三成同属文治派,与加藤清正为首的武断派一直在明争暗斗,为秀吉身后的权利再分配做准备。
如果假冒明使的沈惟敬答应秀吉的一切无礼要求,秀吉一定大为高兴,对小西行长更加倚重,让文治派在政治上占有更多主动。
至于这个骗局会不会因为无法执行而败露,小西行长并不担心。中日双方光是和谈就花了两、三年时间,执行“秀七条”少说也得五年时间,只要他稍微拖延一下,糊弄一下,等到秀吉一死,便不会再有人追究。
再往深了说,这件事虽是小西东奔西走,背后却一直有文治派的影子。
文治派的几个主力干将石田三成、大谷吉继等人,都知道小西的这些勾当,并保持着密切联系。想想就能明白,秀吉最信赖的人之一,是石田三成,若没有文治派的配合,小西行长绝不可能把秀吉糊住这么长时间——所以与其说这是小西与沈惟敬折腾出的闹剧,倒不如说是文治派试图控制秀吉的谋略之一。
文治派的计算不可谓不精密,可越是精密的计划,一旦出现变数,就越容易崩溃。
变数,而且是一个谁也没预料到的变数很快便出现了。
第十章 东亚第一骗局(下)
在当时的釜山日军队伍中,除了日本人和朝鲜人以外,还有许多被掳掠到日本的明人。他们要么像苏八一样当最低级的足轻,要么像张大膳一样担任通事。
沈惟敬离开以后,李宗诚一直居住在釜山城内。四月二日,他见到了两个福建人。这两个人一个叫萧鹤鸣,一个叫王三畏,都在日军内部供职,特地前来禀报大明使节一个可怕的消息。
萧鹤鸣和王三畏告诉李宗诚:秀吉并无乞和之心,打算派兵把两位使节抓起来,向大明索取贿赂,再次开战。他们甚至打听出了“秀七条”的详细条款,合盘托出。
秀吉的强硬态度在日本不算秘密,军中传言已久,萧鹤鸣和王三畏知道不足为奇。只是不知道他们冒着偌大风险通报给明使,是出于爱国之心,还是希望立功赎罪,返回大明。
萧、王带来的这个消息把李宗诚吓得肝胆俱裂。他不过是一个纨绔子弟,吟诗作对还能勉强应付,现在忽然要面对刀兵,心态大变,草木皆兵。日军的每一个轻微举动,在李宗诚眼里都变得十分可疑,他惶惶不可终日,感觉随时会有凶悍的倭寇闯进营盘。
经过一夜的煎熬,李宗诚做了一个十分愚蠢的决定——出逃。
一位皇帝亲自委派的堂堂大明使节,居然临阵脱逃,这可真是外交上的大笑话。
四月三日的二更时分,李宗诚没有惊动杨方亨,偷偷叫了自己的几个亲信家丁,扛着包袱戴好面纱,打扮成普通官吏的模样。他告诉守釜山诚门的日本卫兵,说有紧急公文要送出去。卫兵信以为真,就把城门打开,放他们出去。
李宗诚离开釜山城,一路往着庆州方向走,结果因为天黑而迷路了,歪打误撞到了蔚山。蔚山是加藤清正的防区,李宗诚没敢多加停留,连跑带跳地一头扎进附近的深山,然后……然后又迷路了。他足足转悠了三天,也饿了三天,好不容易碰到朝鲜人的巡逻队,才算抵达庆州。
李宗诚离开以后,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被日本人发觉。当时小西行长回日本了,釜山兵事由宗义智代理。宗义智一听正使跑了,大惊失色,连忙派了重兵团团围住杨方亨的住所。
杨方亨是武举出身,胆气比李宗诚强多了,他一听正使逃了,十分镇定,继续在强兵环伺之下睡大头觉。宗义智一看这位副使如此沉得住气,便下令撤去守卫,自己亲自走进屋去,告诉杨方亨:“你家正使跑路了。”
杨方亨还是一副波澜不兴的表情:“那个傻瓜没见过什么世面,又在军营里呆的太久了,所以才跑路的。”他向宗义智提了两条要求:一,不得对使团动粗;二,不要去追击李宗诚。宗义智都答应了。杨方亨又把使团的人都叫过来,说现在我是使团的最高长官,以后都听我指挥。他的沉稳让混乱的使团恢复了正常。
处理完这一切以后,杨方亨前往李宗诚的住所,发现这位正使走得匆忙,最为重要的册封金印还扔在屋里。杨方亨把金印捧在怀里,展示给周围的日本人看。宗义智看到印信还在,这才松了一口气,对杨方亨处变不惊的态度佩服不已。
在另外一个版本里,李宗城在一次宴会里看到位美女,当场上前调戏,结果发现那位美女是宗义智的老婆、小西行长的女儿,这一下捅了大篓子,他也连夜潜逃。这个说法可信度太低,可是广大老百姓喜欢这个香艳故事,民间颇为流行,甚至还有以此为题材的春宫图……
再说李宗诚逃回汉城,把萧鹤鸣和王三畏传出来的“秀七条”一五一十地报告给了朝廷。万历听说以后,勃然大怒,既恼李宗诚的丢人现眼,又恨日本人出尔反尔。李宗诚直接被锦衣卫逮捕下狱,押回北京慢慢审问。
“秀七条”的公布,在北京引起了轩然大波。明廷百官一片哗然,争相上本弹劾,请停封事。弹劾的最高潮,是右佥都御史曹学程的上本。在这本奏折里,曹学程把矛头直接指向了石星和首辅赵志皋,把两位大臣骂得狗血淋头,要求他们负全责。
万历皇帝的反应出乎意料,他把曹学程下了狱,禁止继续谈论这件事。
万历皇帝这么做,有三个原因。
第一,李宗诚证词里提供的“秀七条”要求太过荒谬,和“万历三条”之间天渊之别,万历皇帝不知道其中沈惟敬与小西行长搞的猫腻,还以为“万历三条”提出在先,“秀七条”变卦在后,觉得倭寇前后态度变化太大,肯定有问题。在弄清楚之前,不能定下结论,贸然开战。
第二,赵志皋是万历面对群臣最好用的一块挡箭牌,这几年来替他挡了不少唾沫星子,万历一时半会儿还不愿意放弃这么好使的一块盾牌,赵志皋几次要告老还乡都没被批准。现在万历自然不会允许别人用日本做文章。
第三,内藤如安是万历亲自接见的;册封秀吉是万历亲自做的决策。现在如果爆出日本拒绝册封的消息,丢的是大明的面子,抽的是万历的脸。这更是不允许的。
所以,无论万历心里有多不愿意,他必须要在明面里摆出姿态,维持和谈。
比万历还痛苦的是石星,他听到“秀七条”以后,隐约感觉到了一丝不妙,可他已经完全站在了和议的船上,下都下不来了。石星唯一能做的,就是硬着头皮继续为沈惟敬打包票。
这时候,一根救命稻草漂到了万历和石星面前。
在李宗诚跑回来以后,杨方亨很快也写了份报告回奏朝廷。在报告里,杨方亨认为李宗诚是误听谣言,不辩真伪,再加上加藤清正蓄意阻挠——这条是应沈惟敬和小西行长要求加上的——以致酿成出逃事件。他在报告里特意强调,据宗义智说,秀吉正在修建迎接明使的馆舍,马上就完工了——注意,杨方亨一直在釜山营中,他的消息来源都是日军将领,这其中真伪难辩。
可万历和石星已经顾不上分辨真伪。他们以杨方亨的报告为证据,认为所谓“秀七条”是未经查实的谣言,册封应该继续。于是,兵部向万历皇帝建议,另外派遣一名使者与杨方亨汇合,继续执行册封事宜,同时饬令驻朝鲜与辽东的明军做好战备工作。
可这时候从北京派人已经来不及了,石星索性把沈惟敬就地提拔为副使,杨方亨升为正使。这个举动,表明石星和沈惟敬已经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损俱损,一荣……未必俱荣。石星心里已经把沈惟敬这个骂了几十万遍,一旦解套,他肯定第一个不放过这个老骗子。
北京的命令送到釜山的同时,沈惟敬恰好刚从日本返回。他这几个月在日本到底干了什么,有没有冒充大明使节,秀吉有没有排练好礼仪,谁也不知道。但沈惟敬一回釜山,日军立刻撤走了西生浦、竹岛的守军,说明他与小西行长又有了密议。
杨方亨此时也有点起急了,想赶紧去日本把这事了结。他不再执着于日本全部撤兵,一看到西生浦、竹岛的守军撤退,便表示尽快启程前往日本。
沈惟敬把明使这边搞定的同时,小西行长传来好消息,最后一个阻碍他们计划的加藤清正也完蛋了。
李宗诚的出逃,对日本人来说是个完全没准备的意外事件。但小西脑子太好使了,最擅长抓住突如其来的机会,出逃事件一发生,他便意识到这是一个扳倒加藤清正的绝好机会。
小西行长返回日本以后,通过石田三成向秀吉告了加藤清正一记黑状,罪名有三:一,当着朝鲜人的面对小西行长出言不逊,长他们志气灭自己威风;在跟刘珽的书信来往中自称丰臣清正,属于僭越;御下不力,纵容自己的部属去抢劫明使,以致李宗诚逃跑。
前两条罪名,属于可大可小的变量,单拿出来都不算大事,但如果跟别的罪名一结合,便会有翻倍的效果。所以真正利害的杀着,是第三条罪名。秀吉对于明朝投降一事十分关心,一听说清正这个兔崽子把明朝派来请安的使者吓跑了,大为恼怒,连带着连“自称丰臣”和“嘲笑小西”三罪并发,干脆一纸调令把他调回国,关在伏见城里听候发落。
加藤清正是秀吉一手看着长大的,感情十分深笃,这次惩罚如此之重,可见秀吉是真怒了。
搬走了最后一个障碍,六月十五日,大明正副二使加上朝鲜通信使黄慎离开釜山,经过半个月的长途跋涉,于七月初抵达伏见城。
伏见城位于京都附近的伏见山上,是秀吉常驻的大本营。使团抵达以后,却没有立刻得到接见,因为秀吉听说朝鲜只派了通信使,却没按照要求送来一位王子当人质,很不高兴,便吩咐安排使臣住在新修建的馆舍里,不着急安排见面,打算晾一晾他们再说。
这一晾,晾出个大麻烦,地震了……
万历二十四年七月,京都地区发生了一场大地震。这场地震的规模极大,几乎把京都附近夷为平地,方圆百里之内的房屋,几乎全都不存。就连坚固的伏见城也经受不住,轰然坍塌,压死了数百人——总算是秀吉运气好,当时不在城中,不然我们这个故事,在这里就可以结束了。
顺便一说,当时伏见城的牢房也震塌了,加藤清正趁机跑了出来,大叫大嚷要保护秀吉。这一举动博得了秀吉的好感,再加上清正是秀吉正室宁宁从小养大的,宁宁也站出来求情,于是秀吉便解除了他的禁足令,回到朝鲜前线。
大明使臣们也被这场天灾波及到了。地震发生的时候,他们正呆在新建的欢迎馆舍里。幸亏房子比较新,相对结实,给了一点缓冲时间。这些人一窝蜂地跑出屋子,惊魂未定,馆舍就在身后倒塌。清点人数,高级官员们都没事,只是被压死了一个千总、一个差官和四个家丁。
杨方亨大难不死,心里倒挺高兴。地震是不祥之兆,日本发动不义战争,合该由此报应。如果秀吉看到上天对他的恶行发怒,一定会乖乖地收起野心接受册封吧。
可惜秀吉没如杨方亨所愿那样改过自新,洗心革面,他唯一改变的,只有接见地点。
这场地震给日本造成了极大的损失,大灾之后诸事烦扰,秀吉一直忙碌到八月底,才对大明使臣团下了通知,决定在九月二日接见大明使臣,地点则从已经不存在的伏见城改到了大阪城,不过却拒绝了朝鲜通信使的陪同。
无论如何,秀吉总算是肯见大明使团了,这总是件好事。
杨方亨不知道,这时候沈惟敬与小西行长已经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他们计划的最后一步,也是最凶险的一步。
九月一日一早,五大老之一的毛利辉元亲自前往明使下榻之处,客客气气带着明使们前往大阪城正殿。在正殿里,五大老、五奉行等丰臣政权的有力大名们已经齐聚一堂,一起屏息宁气等着册封仪式开始。
在这之前,沈惟敬已经告诉杨方亨,日本国情不同,尽量简化大明仪,早点册封完早点回国。所以杨方亨没有走那么一套繁文缛节,手持节旄站在正中,沈惟敬手捧金印陪在一旁,还有一个护敕官徐登归拿着诰命、敕谕和冕服。
他们等了半天,远处的黄缦帘子徐徐拉开,一个瘦小干枯的老头拄着拐杖慢慢走出来。秀吉此时的身体健康已经堪忧,不得不让两个侍从左右扶着。可是关白老爷的官威犹在,他一出场,殿内侍卫一起呐喊,颇有些气势。
秀吉到了座位上,刚一坐定。沈惟敬忽然扑通跪倒在地,朝着日本的最高统治者匍匐叩头。这一举动让杨方亨惊呆了,他们手里拿的是万历皇帝的节旄,代表的是大明皇帝的意志,是不需要向任何人叩拜的,可,可这个沈惟敬怎么膝盖这么软?这是哪门子册封的礼节?
杨方亨想不通,沈惟敬心里却是明镜儿一般。他知道,在秀吉心目中,他们这些人是来册封“大明王”的降臣,叩头是份内的事。为了不让事情穿帮,他也只能这么做。沈惟敬不光自己叩头,还回头瞪杨方亨,让他也赶紧跪下。杨方亨没办法,勉为其难也行了个礼,却不肯叩头。
这个举动让秀吉很不高兴,嘴里嘀嘀咕咕,当场就要借朝鲜人不派王子做人质的事发脾气。小西行长见状不妙,赶紧对秀吉说这都是大明来送礼的人,看在那些礼品的份上,也得好好接待才是。经过劝解,秀吉总算气消了点,但也没了继续接见的兴致,袖子一摆,让随从把金印、诰命、敕谕和冕服之类的东西收好,然后离席而去。小西行长告诉明使,今天先到这儿,明天继续。
第一天的接见,就这么莫明其妙地结束了。到了第二天,按照日程安排,应该是秀吉宴请大明使臣。这次更有意思,所有的大名都特意换上了明朝服饰,煞有其事地聚在一起,好像在金銮大殿上朝议一般。
前头吃吃喝喝,后头却很紧张。秀吉在别殿接见了沈惟敬和小西行长,这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半天才把秀吉劝住,说只要册封仪式完毕,朝鲜人一定会来乖乖过来输诚。从别殿离开之后,沈惟敬问小西行长:“还差最后一步,《小说下载|wRsHu。CoM》你靠谱不靠谱?”小西行长回答:“我都安排好了。”
宴会结束后,该是宣读册封诏书的重头戏了。秀吉为了表示重视,把仪式现场移到了花畠山庄,德川家康等人也都跟了过去,要见证这激动人心的一刻。
按照流程,首先是杨方亨宣读诏书,再由通晓汉文的僧侣西笑承兑翻译成日文,当众转达给秀吉与诸位大名。这个西笑承兑,是小西行长安排的关键人物。小西行长事先已经跟他打好招呼了,说如果看到有让秀吉生气的句子,请略过不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