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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本华的治疗全文

_2 欧文·亚龙 (美)
狂暴的开端:当暴风雨开始时,天才只有四吋大。一七八七年九月,他在羊膜包裹的大海中翻滚,来回摇晃,威胁到他和子宫之间的脆弱连结。海水散发出愤怒和恐惧,乡愁和绝望的酸臭化学物覆盖着他,甜美柔和日子不复存在。由于无处可去、无望安适,他小小的神经突触激烈地向所有方向点燃愤怒的火光。
年幼时的学习是最佳的学习,阿瑟叔本华不曾忘记最初学到的几堂课。
虚假的起点(叔本华差一点成为英国人):(Arthurrr)亚…瑟,亚…瑟
(Heinrich Florio Schopenhauer)海因利希。弗洛里欧叔本华喃喃念着每一个音节,阿瑟是个好名字,是个适合伟大叔本华贸易家族的未来巨擘的名字。
那是一七八七年,年轻的妻子怀孕两个月,海因利希叔本华做出决定:如果生了儿子,就要命名为阿瑟。海因利希是高尚的人,把责任放在第一位,就像祖先把伟大的叔本华贸家族交给他管理一样,他也将交给儿子管理。那是冒险的世代,但海因利希相信未出世的儿子能带领公司进入十九世纪,阿瑟是这个身分理想的名字,这个名字在所有重要的欧洲语言都有相同的拼音,可以优雅地穿越所有国家疆界。不过,最重要的是,它是个英国名字!
几世纪以来,海因利希的祖先勤奋而成功地管理叔本华家族的事业。海因利希的祖父曾招待俄国的凯瑟琳女皇,为了确保她感到舒适,把白兰地酒洒在客房地面,点火燃烧,使房间干燥而充满芳香。普鲁士国王腓特烈曾拜访海因利希的父亲,花了好几个小时想说服他把公司从波兰的但泽迁到普鲁士,却没有成功。现在,领导伟大商业之家的职责落到海因利希身上,他相信名叫阿瑟的叔本华会把公司带入灿烂的未来。
叔本华家族企业从事的谷物、木材和咖啡的交易,长久以来就是但泽最重要的公司之一,但泽是著名的汉撒同盟【译注】城市,长久以来主导波罗的海的商业,但恶劣的时刻临到伟大的自由贸易城市,因为西边有普鲁士的威胁,东边有俄国的胁迫,柔弱的波兰无法一直保持但泽的主权,海因利希叔本华相信但泽自由的时光和稳定的贸易即将结束,整个欧洲都充斥政治和经济的骚乱,唯独英国例外,英国坚如盘石,英国是未来的前景,叔本华公司和家族将在英国找到安全的避风港。不,不只是安全的避风港,如果儿子生为英国人,并有英国的名字,将来会有更辉煌的前途。阿瑟叔本华先生以英国子民的身分带领公司,就是远大前途的保证。
【译注】中世纪北欧城市结成的商业同盟。
尽管怀孕的年轻妻子恳求在第一个孩子诞生时,希望自己母亲能陪在身旁,让她安心,但他不顾妻子的反对,强拉着她启程,长途跋涉前往英国。年轻的乔哈娜虽然害怕,却不得不屈服于丈夫坚定的意志。可是,在伦敦定居后,乔哈娜恢复往昔的飞扬奔放,她立刻掳获整个伦敦社交圈。她在旅行日志写下新的英国好友所提供的安慰保证,要不了多久,她就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
对阴郁的海因利希而言,关注和热爱显然是太多了,不安的嫉妒不久就扩大成极度的恐慌,他觉得无法呼吸,胸中的压力似乎要把他撕成碎片,他必须想办法解决。于是,他不顾妻子的抗议,突然离开伦敦,强迫已怀孕的妻子,在该世纪最冷的冬天一同返回但泽。几年后,乔哈娜描述她被迫离开伦敦时的感受:「没有人帮我,我必须独自克服哀伤。那个男人竟然为了自己的不安,就拖着我横跨半个欧洲。」
这就是天才被孕育时的狂暴背景:一场没有爱情的婚姻,一个受惊、抗议的母亲,一个不安、嫉妒的父亲,以及两趟艰苦横跨欧洲的冬季旅程。
第5章
没有快乐的人生;至多只能成就英雄的人生。

朱利叶斯吃惊地离开菲利浦的办公室,抓着栏杆摇摇晃晃地走下楼梯蹒跚地踏进阳光,站在这栋大楼前面,试图决定要向左走还是向右转。一个无事可做的自由午后,带来的并不是喜悦,而是困惑。朱利叶斯向来都有生活的重心,如果不看病人,也会有其他重要的计划和活动,写作、教学、网球和研究占据了他的生活,但今天似乎没有一件事是重要的,他怀疑本来就没有一件事是重要的,而是他主观武断地为各种赋予重要性,然巧妙地掩盖痕迹。今天的他看透了人生的花招,今天有任何重要的事,于是他毫无目标地在联合街上漫步。
走向商业区的尾端,刚通过菲尔摩街时,一位老妇人拿着助行器吵嘈地带近他。朱利叶斯想着:「天啊,多可怕的景象」,他先把脸转开,然后又转回来详细审视,她穿着好几层运动衫,外面再披上一件厚重的外套,在这种艳阳天下显得十分荒谬;她的脸颊像花栗鼠一样费力地摇动,可能是想把假牙摆正;最可怕的是压在一侧鼻孔上的肉瘤,这个葡萄大小、粉红色半透明的疣生出数根长长的硬毛。
朱利叶斯接下来的念头是「愚蠢的老太婆」,但他立刻修正:「她可能不比我老,事实上,她可能就是未来的我:那颗疣、助行器、轮椅。」当她走近时,他听到她咕哝地说:「我们瞧瞧前面那些商店有什么东西,会有什么呢?我会找到什么呢?」
「女士,我不知道,我只是在这里散步。」朱利叶斯对她说。
「我不是在跟你说话。」
「这里没有别的人。」
「那也不表示我在跟你说话。」
「如果不是我,那是谁呢?」朱利叶斯把双手放到眉毛上边,假装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四处搜寻。
「关你什么事?该死的街头无赖。」她低声抱怨,拿着助行器当啷地经过他。
朱利叶斯呆立了一会儿,看看四周,确定没有人看见这一幕。他想,天啊,又要浪费一个下午,我在做什么啊?下午没有病人本来是一件好事。现在可以确定一件事:我实在不适合把时间浪费在菲利浦史莱特身上。
朱利叶斯转向散发出迷人芳香的星巴克咖啡馆,决定沈溺在双份的浓咖啡里,以补偿和菲利浦会谈的一小时。他坐在窗前,看着来往的行人,窗里窗外都没有灰发人,六十五岁的他是四周最老的人,而且他的心会随着黑色素瘤默默地蔓延而越来越。
两个俏丽的店员向男顾客打情骂俏,这些女孩不曾向他这个方向瞧一眼,不曾向年轻的他调情,也不曾在他年老后正眼看他。这时该了解他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那些有着白雪公主脸蛋和波霸身材的适婚女子,不可能带着忸怩的微笑转向他说:「嗨,好一阵子没看见你了,最近好吗?」不可能有这种事,生命当真是直线进行,不会倒流的。
够了,自怜够了。他知道要对发牢骚的人说什么:找个方法把目光转向外界,延伸到自己以外。对,就是这样,找到粪土变黄金途径。为什么不写下来呢?也许是个人日记或网站日志,然后会看得更清楚,谁知道呢?也许会成为《美国精神医学期刊》上的一篇文章,叫做〈面临死亡的精神科医师〉,或是在《太阳时报杂志》赚一笔稿费,他做得到。甚至写成一本书?比如《死前自传》。不错喔!有时只要找到具有爆炸性的主题,作品自然会出现。朱利叶斯点了一杯浓咖啡,拿出笔,展开地上捡到的纸袋,开始写出草稿,他想到这本巨著来自卑微的起源时,不禁露出一抹微笑。
“一九九O年十一月二日,星期五,发现死亡日之后的第十六天
确实如此,找到菲利浦实在是个差劲的想法,我竟然以为能从他得到什么收获。和他见面真是个坏主意,我再也不要犯这种错误了。菲利浦是个治疗师?真难以置信,一个没有同理心、缺乏敏感度、不关心人的治疗师!他在电话中听到我有健康问题,这是我想见他的原因,他却完全没有询问我的身体状况,连握手都没有。冷淡、没有人性,和我保持十公尺的距离,我却为这个家伙努力治疗了三年,给他一切,把我最好的东西给他。忘恩负义的混蛋!
喔,对了,我知道他会说什么,我可以听见他用毫无感情的明确口吻说:「你和我之间是商业交易:我付你钱,你提供专业服务。我为你每一个小时的咨商准时付费,交易结束。我们扯平了,我什么也不欠你。」
然后他会补充:「我不但不欠你,赫兹菲德医师,你在我们的交易中还占尽便宜,你拿到全部的费用,而我却收到毫无价值的东西。」
最糟的是,他说得没错,他什么也不欠我。我自鸣得意地用心理治疗为人服务,认为这是乐于付出的服务,却对他毫无帮助。我为什么期望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呢?不管怎么说,无论我渴望的是什么,他都无法给我。
「他无法给我什么」,我向许多病人说过这句话,告诉他们无法从丈夫、妻子、父亲身上得到什么,我自己却无法放下菲利浦这个无情无义、麻木不仁、不会付出人。难道我要写一首诗,颂扬病人在多年后还欠治疗师许多恩情吗?
为什么这件事如此重要?为什么在所有病人中选择连络他?我还是不知道原因。但我在病历纪录中发现一条线索:我觉得正在对自自己年轻时幽灵说话。在我里面,在十几岁到二、三十岁被荷尔蒙鞭笞的我身上,也许不只有一丝丝菲利浦的影子。我以为我知道他在经历什么事,我以为我拥有可以疗愈他的内在历程。这是我如此努力的原因吗?为什么他从我身上得到的注意力和精力,比其他病人加起来还多呢?每一个治疗师的工作中,总是有某个病人从治疗师得到不成比例的精力和注意力,菲利浦就是让我如此耗费三年心力的人。”
朱利叶斯在傍晚回家,进入又黑又冷的房子。儿子拉瑞刚和他共度周末,但已在当天早上飞回巴尔地摩,他在该城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从事神经生物学研究。拉瑞的离去让朱利叶斯松了一口气:他悲痛的表情和笨拙而费力地安慰,只会为父亲带来悲伤,而不是平静。朱利叶斯想打电话给支持团体的同僚马帝,却觉得过于沮丧而又挂上电话,于是坐到计算机前面输入星巴克纸袋上的潦草笔记。「你有电子邮件」,计算机向他问候,令他惊讶的是一封来自菲利浦的信。他急切地看信:
“今天的讨论结束时,你问到叔本华,以及我如何从他的哲学得到帮助。你也表示想更了解他。我想到你可能有兴趣听我下周一晚上七点在寇斯特学院的演讲(富顿街340号投阳厅)。我正教导一门欧洲哲学概论的课,下星期一会简介叔本华这个人(我必须用十二周来介绍二千年的哲学),也许我们可以在课后聊一聊。
菲利浦史莱特”
朱利叶斯毫不犹豫地回信:谢谢,我会到场。他打开记事簿,在下周一的位置写上「晚上七点,富顿街340号,投阳厅」。

朱利叶斯在星期一要从四点半到六点带领一个治疗团体,他一早就在考虑要不要把自己的病告诉团体。虽然他决定等自己稳定之后,才把生病的事告诉个别治疗的病人,但团体的状况不太一样:团体成员常常把焦点放在他身上,某个人点出他的心情有变化的机会比较大,所以谈这件事的可能性也比较高。
可是,没有人发现他的不安,团体成员很快就接受他的感冒做为取消前两次团体会谈的理由,转而讨论过去两周中各人的生活。史都华是个矮胖的小儿科医师,老是心烦意乱、忙不过来的样子,好像赶着去看下一个病人似的。他今天要求团体多给他一些时间,这种情形非比寻常,因为史都华参加团体一年以来,很少要求别人帮助。他最初是被迫参加团体的:他的妻子以电子邮件通知他,如果他不接受治疗,并做出明显的改变,她就要离开他。她还补充说明自己用电子邮件通知他,是因为他重视电子邮件甚于当面的沟通。过去一星期以来,他妻子已搬出卧房,所以团体大多在帮助史都华探讨自己对妻子抽离开来的感受。
朱利叶斯喜爱这个团体,成员经常有新的突破和冒险,他们的勇气常常使他目瞪口呆。今天的会谈也不例外,每一个人都支持史都华展现自己脆弱一面的意愿,时间很快地过去。会谈结束时,朱利叶斯觉得自己好多了,他被一个半小时的团体过程深深吸引,因而忘了自身的绝望。这种情形并不特别,所有团体治疗师都知道团体治疗氛围的奇妙疗愈性质,朱利叶斯常在带着忧虑进入团体会谈之后,却在离开时觉得心情大为好转,即使团体没有谈到他个人议题,也有这种效果。
他的时间很赶,于是匆匆到办公室附近的寿司店吃晚餐,他常到这家店吃饭,主厨马克大声向他问候。单独吃饭时,他总是喜欢坐在角落,就像他的病人一样,他不习惯一个人坐在大餐桌前用餐。
朱利叶斯点了他常吃的餐点:加州手卷、烤鳗鱼和素寿司。他喜爱寿司,但小心避免吃到生鱼片,因为他害怕寄生虫。可是,对抗外在侵掠者的整个战场,现在却似乎只是个笑话!多么讽刺啊,他到最后才发现这内在的工作。管他的,朱利叶斯把告诫丢入风中,在主厨的惊讶中点了一些生鲔鱼寿司,他津津有味地吃完,然后赶去投阳厅和阿瑟叔本华进行第一次接触。
第6章
家中的叔本华妈妈和爸爸
我们对世界的观点具有坚固的基础,不论或深或浅,都来自童年时代。这种观点在日后会越来越复杂、完善,但本质却不会改变。

海因利希叔本华是什么样的人呢?固执、严厉、压抑、不愿屈服、骄傲。这是一七八三年的故事,在叔本华出生前五年,但泽被普鲁士军队封锁,食物粮草都非常缺乏。敌人强迫叔本华家族在乡下的庄园接待一位将军,回报是让海因利希享有特权以得到马的粮草。海因利希么回答呢?「我马厩有丰富的存粮,当食物用罄时,我会自行解决这些马。」
阿瑟的母亲乔哈娜又是什么样的人呢?浪漫、可爱、富于想象力、活泼、轻浮。虽然整个但泽在一七八七年为海因利希和乔哈娜的联婚是一椿美事,结果却证明是不幸的结合。乔哈娜的家族是楚森纳,没有显赫的背景,一直用敬畏的眼光看待高尚的叔本华家族,所以三十八岁的海因利希追求十七岁的乔哈娜时,整个楚森纳家族都欣喜若狂,而乔哈娜也默认了父母的选择。
乔哈娜是否认为自己的婚姻是个错误呢?她在多年以后的文章中,向其他面婚姻抉择的年轻女性提出警告:「显赫的地位和头衔对女孩具有极大的魅力,会诱使女人被婚姻套牢……这是错误的一步,她们余生必然要承受最严酷的惩罚。」
「余生必然承受最严酷的惩罚」,是阿瑟母亲的感言。她在日记中透露,她在海因利希追求之前有一位年轻的情人,但命运把他带走,所以她是在听天由命的心境中接受海因利希的求婚。她有别的选择吗?多半没有,这是典型的十八世纪婚姻,由父母根据对方的财产和地位来安排婚事。他们之间有爱情吗?毫无疑问地,海因利希和乔哈娜之间从来就没有爱情。她后来在回忆录中写道:「我没有假装热烈的爱情,他也没有这方面的要求。」他们对其他家人也没有多少爱,对幼年的阿瑟叔本华没有,对小他九岁的妹妹爱德莱也没有。
夫妻之间的爱会产生对子女的爱。偶尔会听说如下的故事,有些夫妻过于相爱,耗尽全家的爱,小孩得到的只是爱的残渣。可是,这种爱的零和经济模式并不合理,事实刚好相反:夫妻之间的越相爱,就越容易用爱的态度对待小孩和每一个人。
阿瑟的童年缺乏爱,这一点对他的未来有严重的影响。小孩如果没有母爱的连结,就无法发展爱自己所需的基本信任感、无法相信别人会爱他,也无法热爱生命。这种人在成年后会与人疏离,退缩到自己的世界,人际关系常常充满敌意。这种心理风貌最终深深影响了阿瑟的世界观。
第7章
如果从微小的细节观看生命,就会发现它多么荒谬。就好像用显微镜观察一滴水,发现其中挤满了单细胞生物,我们会嘲笑这些生物如此急切的奔忙、彼此争斗。可是,人类在短暂的一生中,也是由这种可怕的活动形成可笑的结果。

差五分七点,朱利叶斯清一清烟斗里的烟灰,进入投阳厅的礼堂,坐在第四排走道旁的座位,然环顾整座大厅,入口在讲台旁,二十排座椅由低而高向上陡升,两百个座位大多是空的,大约三十个座椅坏掉,绑上黄色的塑料绳。两位游民带着大迭报纸躺在最后一排椅子上。大约三十个座位上坐着服装不整的学生,他们散乱地坐在大厅,但前三排都空着。
朱利叶斯心想,就像治疗团体一样,没有人想坐在带领者身旁。即使是今天的团体聚集也是先把他身边的坐位留给迟到的成员,他曾开玩笑说他旁边的坐位似乎是给迟到者的处罚。朱利叶斯想到团体治疗圈流传的说法:最依赖的人会坐在带领者身边,而最偏执的人则坐在带领者对面;可是在他的经验中,唯一的规律就是大家都不愿意坐在带领者的旁边。
破旧的投阳厅是加州寇斯特学院整个校园的典型写照,这所学校最初是夜间商业学院,没有多久就扩充成一般大学,现在则显然在混乱期。他在走去听演讲的路上,发现衣衫不整的学生与附近的游民没有什么两样。在这种环境里,什么样的老师才能避免士气低落呢?朱利叶斯开始了解菲利浦为什么想转换跑道,从事临床工作。
朱利叶斯看看手表,七点整,菲利浦准时走进大厅,他的穿著就像教授一样,格子纹路卡其裤和衬衫,棕褐色的灯芯绒夹克在手肘处缝上补钉。菲利浦从外皮已经完全磨损的手提箱拿出讲稿,连一眼也没看听众就开始说:
“这是西方哲学概论第十八课,介绍叔本华。我今天晚上会用不同的方式进行,以较间接的方式偷偷靠近猎物。如果我讲得杂乱无章 (desultory) ,还要请你们宽容 (forbearance) ,我保证会立刻回到正题。现在我要开始介绍历史上一次伟大的崭露头角 (debut) 的过程。”
菲利浦扫视一下听众,看见有没有人点头表示了解,台下毫无反应,于是他用手一位离他最近的学生,请他来写黑板。菲利浦拼出 desultory ` forbearance ` debut 三个字的写法的定义,学生把这几个字忠实地记录在黑板上,然后准备回到座位,但菲利浦指着第一排座位,请他留在那里。
“现在先谈伟人的崭露头角。相信我,你们很快就会知道这种开场白的目的何在。请大家想象莫扎特在九岁表演完美无瑕的钢琴演奏,震惊维也纳宫廷。如果你不熟悉莫扎特(这时,他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就想象你较熟悉的人,比如披头四在十九岁向利物浦听众演奏自己的作品。
其他令人惊叹的崭露头角过程还有费希特 (Johann Fichte) 特殊的登台方式(这时,他指示学生上台写出费希特的拼音),有没有人记得他?上一堂课提到康德之后、十八世纪到十九世纪初的伟大德国唯心论哲学家有黑格尔、谢林和费希特,在这些人之中,费希特的生平和崭露头角的过程最令人注目,因为他原本是德国一个叫雷梅恼的小村庄中未受教育的养鹅人,当地唯一闻名的就是牧师每周日的生动布道。
某个星期天,一位富裕的贵族因为迟到而没有听到讲道,非常失望地站在教堂外,一位老村民叫他不要失望,因为年轻的养鹅人约翰可以为他重讲一遍,结果约翰确实一字不漏地复述整个演讲,贵族对养鹅人的记性大感惊奇,于是资助他接受教育,并安排他到普弗塔学校就读。这是一所著名的寄宿学校,后来有许多杰出的德国思想家就读于此,包括下次演讲要谈的尼采。
约翰在学校的表现非常突出,一直读到大学,可是那位贵族过世后,约翰失去支柱,只好当私人家庭教师,教一位年轻人学习康德哲学,其实他自己还没有读过康德哲学。没多久,他就陶醉在绝妙的康德世界……”
埋首于笔记的菲利浦突然抬头扫视听众,发现没有一双眼睛闪现出光芒,于是不满地说:
“喂,有人在听吗?康德,伊曼纽康德,康德,康德,还记得他吗?(他示意学生在黑板上写出康德的拼音)我们在上星期花了两个小时介绍他,康德是柏拉图以来,全世界最伟大的哲学家。我向你们保证:再也不会有人超越康德。呵哈,有反应了……我看见有人打起精神,一两双眼睛睁开了,有一只笔在动了。
我说到哪儿了?喔,对了,养鹅人。费希特后来应聘到华沙当家庭教师,身无分文的他只能走路到华沙,抵达后却被对方拒绝,由于华沙离康德的家乡科尼斯堡只有几百英哩,于是他决定走去那里,亲自看一看大师。两个月后,他抵达科尼斯堡,大胆地敲康德的门,却无法见到康德。康德的生活作息非常严谨,不愿接见陌生的访客。我上个星期谈到康德的作息,他的时间准确到市民在看到他每日出来散步时,会据此校正手表的时间。
费希特以为自己是因为没有推荐信而被拒绝,于是为了自己写了一封推荐函,希望能见到康德。他以无比的创意和能量写下第一份手稿,就是著名的《各种启示的批判》,引用康德的伦理观和责任观来诠释宗教。康德非常欣赏,不但愿意接见他,并鼓励他出版这本书。
由于某种奇怪的不幸,可能是出版商的营销策略,这本书以匿名的方式出版,结果书评家和读者误以为这本杰出的著作是康德本人的新书。最后,康德被迫公开说明自己不是作者,而是一位天才横溢的年轻人费希特。康德的赞誉确保了费希特在哲学界的前途,一年半之后,费希特应聘为耶拿大学的教授。”
菲利浦抬起头,脸上露出心醉神迷的表情,笨拙地挥舞双手,狂热地说:「这就是我所说的崭露头角!」没有一个学生抬头注意菲利浦短暂而 笨拙的狂热表现,菲利浦对听众的迟钝反应并没有显露出泄气的样子,镇定地继续说:
“现在来看看你们比较熟悉的人:运动员的崭露头角。谁能忘掉十五、六岁就赢得职业网球大满贯比赛的艾芙特 (Chris Evert)、奥斯汀 (Tracy Austin)、张德培 (Michael Chang) 呢?或是十几岁的西洋棋天才费雪 (Bobby Fischer)、墨菲 (Paul Morphy),还有十一岁就赢得古巴西洋棋赛的卡帕布兰卡 (Jose Raoul Capablanca)呢?
最后,我要转到文学界的崭露头角,历代以来最杰出的文学家登场的一幕,他在二十几岁就以伟大的小说在文坛一举成名。”
菲利浦停在这里,想吊听众的胃口,他抬起头,脸上闪现自信的表情,显然他确信自己在做什么。朱利叶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菲利浦期待什么呢?难道他以为学生会好奇地坐立不安,窃窃私语「谁是这位文学天才」吗?
坐在第五排的朱利叶斯转头扫视大厅:只看到四处都是呆滞的目光,瘫在椅子上的学生心不在焉、看报纸、猜字谜;左边有一个学生横躺在两张椅子上睡觉,右边有两个学生正在拥抱长吻,正前方有两个男孩勾着手臂仰头向后看,朱利叶斯虽然好奇,但没有跟随他们的目光,也许他们正盯着某个女孩的裙子。朱利叶斯把注意力转回菲利浦身上。
“谁是这位天才呢?(菲利浦的声音低沉单调)他名字叫托马斯曼 (Thomas Mann),他在你们这个年纪就写出耀眼的小说《博登布鲁克斯》,这本书出版时,他只有二十六岁。我祈祷你们知道托马斯曼这个人,他成为二十世纪文学界的巨人,并得到诺贝尔文学奖。(这时,菲利浦告诉黑板抄写员如何拼写托马斯曼和博登布鲁克斯)《博登布鲁克斯》在一九O一年出版,内容追溯一个德国家族四代历史,以及相关人物一生的兴衰。
这件事和哲学与今天的演讲主题有什么关联呢?就像先前所说的,我会稍微偏离主题,但一定会回到正题。”
朱利叶斯听到匆忙的脚步声,坐在他正前方的两个窥淫狂嘈杂地收拾东西,勾着手臂离开大厅;在最后一排拥吻的学生早已离开,就连负责写黑板的学生也已失去踪影。
菲利浦继续说:
“我认为这本书最引入注目的章节就是主角大家长老托马斯博登布鲁克斯在书末接近死亡的部分,一个二十出头的作家竟然对生命结束的议题有这么深刻的洞察力和敏感度。(菲利浦举起破旧的书时,嘴角露出一抹微笑)我推荐任何即将死亡的人阅读这个部分。”
朱利叶斯听到两个学生离开大厅时点火的抽烟声。
“托马斯博登布鲁克斯面临死亡时非常困惑、陷入绝望,任何信仰体系都无法安慰他,原本就无法满足他的形而上需求的宗教观不能安慰他,俗世的怀疑论和唯物主义的达尔文学说也无法安慰他。托马斯曼认为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为垂死的人「在死神锐利的目光逼近时,提供一个小时的平静」。”
这时,菲利浦抬头说:「接下来发生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由此也开始今晚预定要谈的主题。」
“托马斯博登布鲁克斯在绝望中偶然从书架拿出一本多年前从二手书店买来的廉价、破旧的哲学书,他开始阅读,立刻得到安慰。托马斯曼如此描述:他非常惊讶竟然有「一位才华横溢的人把如此残酷、嘲讽的事称为生活」。
这本哲学书的清明识见深深吸引那位垂死的人,他目不转睛地读了几个小时,然后看到「论死亡及其与永生之关系」的章节,他陶醉在文字里,好像在为自己的生命而阅读。托马斯博登布鲁克斯读完后成为完全不同的人,他已得到原本没有的安慰和平静。
这位垂死的人发现了什么呢?(这时,菲利浦突然采用一种奇怪的语调)听好,朱利叶斯赫兹菲德,因为这件事可能有益于生命的最终检验……”
朱利叶斯在公开演讲中被点名,不禁大为震惊,他急忙在座位上挺直身体,不安地环顾四周,这才惊讶地发现大厅已没有别人,连那两个游民也已离开。
但菲利浦不因听众离去而慌乱,仍平静地说下去:
我要念一段《博登布鲁克斯》的文章。(他打开一本破烂的书),你的作业就是非常仔细地读这本书,特别是第九部,你会发现非常值得,远比挖取病人久远记忆的意义更有价值。
「我是否曾把希望放儿子身上,寄托在一个比我更软弱、不稳、胆怯的人身上呢?真是盲目、幼稚、愚蠢的期望!儿子能为我做什么呢?我死了以后会去哪里呢?啊,答案多么明显,我将和那些过去、现在、未来自称『我』的人在一起,特别是那些最彻底、强烈、愉快地说『我』的人!……我是否曾厌恨生命,纯洁、强壮、坚韧的生命呢?真是愚蠢错误想法!我只是厌恨自己,因为我无法承受生命。我爱所有你们这些该死的家伙,要不了多久,我就会解除自身所有的狭碍束缚,我里面爱你们的部份很快就会得到自由,进入你们,和你们同在,和你们全部在一起。」
菲利浦阖上小说,回到他的笔记。
“这本彻底转化托马斯博登布鲁克斯的书是谁写的呢?托马斯曼在小说中没有提到他的名字,但在四十年后,他写了一篇动人的文章,说明那本书的作者就是阿瑟叔本华,托马斯曼接着描述自己在二十三岁初体验到阅读叔本华著作所带来的极致喜悦,他不只陶醉在叔本华的文字世界,而且被叔本华的思想精髓深深吸引。他描述叔本华的文字「如此清晰、完美,叙述如此强而有力、优美细致、准确贴切、才华横溢、华丽谨,在德国哲学史上无人能出乎其右」;他描述叔本华的思想「激昂、震撼,在极端的对比中摆动,在本能和理性、激情与救赎间跳跃。」托马斯曼认定自己对叔本华的发现是极度珍贵的经验,不能藏私,立刻把这位哲学家应用到小说中的悲剧英雄身上。
除了托马斯曼,还有许多其他伟大的心灵也承认自己从叔本华获益良多。托尔斯泰说叔本华是「人间出类拔萃的天才」;华格纳认为叔本华是「上天赐给人类的礼物」;尼采说自己在莱比锡二手书店买下叔本华的旧书之后,整个人生再也不同于以往,因而说:「但愿那个活跃、阴郁的天才在我内心运行。」叔本华彻底改变了西方世界的智慧地图,如果没有他,恐怕就没有如此伟大的佛洛伊德、尼采、哈代、维根斯坦、贝克特、易卜生和康拉德。”
菲利浦打开怀表,看了一会儿,然后非常庄严地说:
“我现在要为叔本华的简介做个总结,他的哲学是如此深厚宽广,很难做出简短的摘要,所以我选择激起你的好奇心,希望你愿意仔细阅读教科书中长达六十页的介绍。我把剩下的二十分钟留给听众发问和讨论,赫兹菲德医师,你有任何问题吗?”
菲利浦的语气使朱利叶斯感到不安,于是他再次扫视空无一人的大厅,然后柔声说:「菲利浦,你不知道听众已经全部离开了吗?」
「什么听众?他们吗?那些所谓的学生吗?」菲利浦轻蔑地挥挥手,表示根本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他们的到来和离去他没有丝毫差别。菲利浦说:「赫兹菲德医师,你才是我今天的对象,我今天单单为你一个人演讲」,看来他并不因为在空荡荡的大厅对三十多英呎外的人谈话而感到尴尬。
「好吧,我上当了。为什么我是你今天唯一的对象?」
「赫兹菲德医师,你想想看……」
「我希望你叫我朱利叶斯,如果我叫你菲利浦,假定你可以接受,但前提是你要叫我朱利叶斯。啊,这句话似曾相识,我想起在好久以前曾对你说:『请叫我朱利叶斯,我们不是陌生人。』」
「我不会对案主直呼其名,因为不是他们的朋友,而是专业顾问。但如你所愿,我会叫你朱利叶斯。我重新开始,你问我为什么你是我心中唯一的演讲对象,我的回答是,我只是针对你的求助而响应你。朱利叶斯,你想想看,你要求我和你会谈,但在这个要求里还隐藏了其他要求。」
「真的吗?」
「对,容我详细说明。首先,你的语气非常急迫,表示和我见面对你非常重要,你的要求显然不是纯粹出于对我的好奇,不,你还想要别的东西。你提到健康出了问题,就一个六十五岁人而言,这句话必然意味着你正面临死亡。因此我假定你非常害怕,想要寻找某种安慰。我今天的演讲就是对你的要求的响应。」
「菲利浦,这是一种拐弯抹角的回应。」
「朱利叶斯,你的要求也不是直接了当提出的。」
「说得好!可是,就我记忆所及,你并不在意拐弯抹角。」
「我现在觉得很坦然,你要求帮助,我则向你引介一位对你最有帮助的人。」
「你描述垂死的博登布鲁克斯从叔本华得到安慰的目的,是要使我得慰藉?」
「完全正确。但我提供的只是开胃菜,让你品尝一下样品。我身为你的叔本华思想的向导,可以你提供许多东西,在此想向你提出一个计划。」
「计划?菲利浦,你总是让我感到意外,我的好奇心被挑起来了。」
「我已经完成咨商课程的学业,也符合报考咨商师执照的所有其他官方要求,只差两百小时以上的专业督导。我可以继续当临床哲学家,政府还没有制定这个领域的法令,可是咨商师执照有很多好处,包括可以买治疗不当的保险,也可以更有效地推销我自己。我不像叔本华,既没有自主的财务支持来源,也没有安稳的学术资助,你刚才也亲眼看见乱七八糟的大学里的笨蛋对哲学毫无兴趣。」
「菲利浦,我们为什么一定要互相大喊大叫?演讲已经结束了,你愿不愿意坐下来,以较不正式的方式继续讨论?」
「当然愿意」,菲利浦收拾讲课的笔记,塞进公文包,轻松地坐上前排的椅子。两人虽然比较接近,但仍隔着四排椅子,菲利浦费力地转动脖子,以不舒适的姿势看着朱利叶斯。
「我猜你打算和我交换条件,由我督导你,而你教我叔本华?」朱利叶斯轻声询问。
「完全正确!」菲利浦把头转向朱利叶斯,但没有目光的接触。
「你已经想好细节了?」
「我已经想了很多,事实上,赫兹菲德医生……」
「朱利叶斯。」
「对,对,朱利叶斯,我要说的是,我已经想了好几个星期,原本想打电话找你安排督导,可是因为经济因素而一直拖延。所以你打电话找我的巧合令我大吃一惊。至于细节,我建议每周会面一次:一半由你针对我的病人提出专业建议,一半由我指导你学习叔本华的思想。」
朱利叶斯闭上双眼,陷入沉思。
菲利浦等了两、三分钟,接着说:「你对我的提议有什么看法?虽然我确定不会有学生出现,但我预定在演讲后回办公室处理事情,所以必须回去。」
「菲利浦,你的提议很特别,我需要考虑久一点,我们稍后再碰面。我周三下午休假,你四点有空吗?」
菲利浦点点头说:「周三下午三点以后,我都有空,可以在我的办公室碰面吗?」
「不,菲利浦,到我办公室,就在我家里,太平洋大道249号,离我的旧办公室不远。这是我的名片。」
朱利叶斯的日记摘录
“菲利浦在演讲后提出督导──教学的交换条件,使我大吃一惊。一个人是多么快就回到以前熟悉的另一个人的力量场域!就好像梦境的记忆和做梦状态有关,梦中景色的怪异熟悉感会使人想起自己曾在另一个梦中造访相同的地方;也像大麻一样,吸了几口之后,突然进入一个熟悉的地方,想着熟悉的思绪,而这种熟悉感只存在于吸食大麻的状态。
和菲利浦在一起也是如此,只要他在场,突然间,我内心深处对菲利浦的记忆加上菲利浦引发的特殊状态就会一闪而现。他多么自负、傲慢,多么不在乎别人啊!但我却被他的某种强烈特质所吸引,是什么物质呢?他的才智吗?他的高傲、脱俗加上特别不懂人情世故的特质吗?他在二十二年后,竟然完全没有改变。不,不是真的!他已经脱离强迫的性欲,不再整天猎取女性的阴部。但他仍然像以前一样高高在上,而且变本加厉;他还是喜欢操纵人,如此明显却不自知。他竟然以为我会欣然接受他的提议,愿意花两百个小时督导他,只为了向他学叔本华的思想,他甚至厚颜无耻地以为我有这种需要。我不能否认自己对叔本华有一点点兴趣,但我现在可不想花两百个小时和菲利浦一起学叔本华的东西。况且,如果叔本华能提供的只是垂死的博登布鲁克斯的那段话,反而让我觉得过于冷酷,什么重返宇宙的合一,没有留下任何我的部分或我的记忆、我的独特意识,这实在是最冷酷的安慰了。不,那根本不是安慰。
菲利浦为什么想找我呢?这是另一个问题。他之前谈到我的治疗使他浪费了两万元,也许他还想从以前的投资找回某种利润吧。
督导菲利浦?使他成为合法、正牌的治疗师?这真是个两难的处境。我想帮助他吗?如果我不相信一个像他那样充满怨恨的人能帮助任何人成长的话,我还想祝福他吗?
第8章
早期童年的幸福时光
宗教里面什么都有:启示、预言、政治保护、最显赫的地位和尊荣……不只于此,还有无价的特权,可以把它的教条铭印在儿童的柔弱心灵,而成为近乎与生俱来的观念。

乔哈娜在日记中谈到,阿瑟在一七八八年二月出生之后,她就像所有年轻妈妈一样快乐地逗弄她的「新娃娃」。可是,新娃娃很快就变成旧娃娃,不出几个月,乔哈娜就厌倦了她的玩具,对但泽的无聊和孤独感到苦恼。乔哈娜浮现某种新的心境,模糊地觉得自己真正的命运并不是母亲身分,未来有完全不同的前途等着她。她在叔本华庄园的夏季生活特别难熬,虽然海因利希和一位牧师会在周末来陪她,但其他日子只有阿瑟和仆役陪伴她。由于海因利希的强烈嫉妒心,所以禁止妻子以任何理由招待邻居或出门。  阿瑟五岁时,家族面临极大的压力。普鲁士强占但泽,当年被海因利希羞辱的将军率兵抵达之前,整个叔本华家族就先逃到汉堡。乔哈娜在这个陌生城市生下第二个小孩爱德莱,因此更觉得陷入绝望。
海因利希、乔哈娜、阿瑟、爱德莱,父亲、母亲、儿子、女儿,这四个人是紧紧绑在一起,却毫无连结的人。
海因利希认为阿瑟将来注定成为叔本华商业之家的领袖。海因利希是叔本华家族的传统父亲,全心投入商业,对儿子置之不理,打算在儿子脱离童年时才付诸行动、承担父亲的责任。
海因利希对妻子有什么打算呢?她是叔本华家族的苗床和摇篮,她活跃而危险,必须加以控制、保护和约束。
乔哈娜呢?她有什么感受呢?她觉得落入陷阱!她的丈夫和供养人海因利希是致命的错误、无趣的狱卒、无情剥夺她的生命活力的人。她的儿子阿瑟呢?他不也是陷阱的一部分、是棺材的封印吗?聪明绝顶的乔哈娜渴望表现自己、实现自我,这种渴望与日俱增,而阿瑟只不过是她舍弃自我之下的微薄补偿。
她的小女儿呢?海因利希对爱德莱不闻不问,她在这场家庭剧中只是个小角色,余生注定会成为乔哈娜的文书助理。
所以叔本华家庭里的人各自走上不同的路。
父亲非常焦虑、绝望,缓缓走向死亡,他在阿瑟十六岁时从叔本华仓库的高层窗户一跃而下,落入汉堡运河的冰冷河水中。
海因利希死后,母亲跃出婚姻的陷阱,一脚踢开汉堡的污垢,像风一样飞奔到威玛,不久即成立德国最生气蓬勃的文艺沙龙。她在那里成为歌德和其他著名文学家的挚友,并写了许多畅销的浪漫小说,内容大都是女性被迫进入不快乐的婚姻,但拒绝生养小孩,继续追求爱情。
年轻的阿瑟呢?阿瑟叔本华日后成长为历代以来最有智慧的人,也是最绝望、最厌世的人,这个人在五十五岁时写下:
“我们是否能预见小孩有时就像无辜的囚犯,并不是被判死刑,而是无期徒刑,却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判决代表什么意义。然而,每一个人还是渴望活到老年……这种生命状态或许可以说是「今天很糟,每一天会越来越糟,直到发生最糟的事。”
第9章
在无止尽的空间中,有无数发光的球体,每一个光体周围环绕着十来个被照亮的较小球体,这些小球体有灼热的核心和冰冷的硬壳,外面包覆一层腐烂的薄膜,其上孕育出有知识的生命──这就是……真实世界。

朱利叶斯在太平洋大道上的宽敞住宅非常豪华,现在的价值已上涨到连他自己也买不起:他是旧金山少数幸运的百万富翁,在三十多年前就买下房屋。他在当年是因为妻子蜜莉安继承了三万元遗产,才有钱买下这栋房子,后来房价像火箭一样上冲,获利远高于朱利叶斯夫妇的任何其他投资。蜜莉安过世后,朱利叶斯因为房子太大,曾考虑出售,但来决定把办公室搬到这栋房子的一楼。
这栋房子在距离大街四步之遥有一个平台和蓝色瓷砖砌成的喷水池,左侧有几层阶梯通往朱利叶斯的办公室,右层是较长的楼梯,通往住家。菲利浦准时抵达,朱利叶斯在门口迎接,陪他走进办公室,伸手请他坐上一张赭色皮椅。
「你想喝咖啡或茶?」
可是菲利浦坐下后并没有环顾四周,也没有回答朱利叶斯的询问,而是说:「我在等你的决定。」
「哎呀,又来了,你真是就事论事。我仔细思量,觉得有许多问题。你的请求非常矛盾,我觉得非常困惑。」
「毫无疑问,你想知道我既然对你的治疗很不满意,为什么还请你督导我?」
「完全正确,你非常清楚地宣称我们的治疗彻底失败,浪费三年和一大笔钱。」
菲利浦立刻回答:「并不矛盾,你虽然在一个特殊的病人身上失败,但仍然是称职的治疗师和督导者。研究显示三分之一的病人都是失败的,此外,我毫无疑问也在失败中占有重要的角色:我顽固、僵化。你唯一的错误只是为我选了错误的疗法,又坚持太久。但我知道你努力帮助我,甚至对我感兴趣。」
「听起来很有道理,很合逻辑。可是要求对你一无帮助的治疗师来督导你,实在很奇怪,换成我,一定另请高明。我觉得还有别的原因,是你没有说出来的原因。」
「也许我该修正我的话。我说从你身上一无所获,这句话并不完全正确。其实你说了两句打动我的话,可能对我的复原有一定的帮助。」
菲利浦没有继续说下去,朱利叶斯气恼了好一会儿,难道菲利浦要我询问细节吗?难道他以为我可能没有兴趣听吗?难道他是这么幼稚愚昧的人吗?最后,朱利叶斯放弃了,开口问:「哪两句话?」
「嗯,第一句话听起来不怎么样,但具有某些力量。我曾向你说出自己的典型夜生活:在某个地方把女人,带她吃晚餐,以老套的招数和音乐在床上调情的景像。我问你对我的夜生活有什么意见,是否觉得不高兴或不道德。」
「我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答。」
「你说既不会不高兴,也不觉得不道德,但是很乏味。这句话令我震惊地想到自己过着乏味、重复的生活。」
「嗯,很有趣。另一句话呢?」
「我们当时讨论墓碑上的墓志铭,我不记得为什么讨论这个,但我相信是你询问我会为自己选择什么样的墓志铭……」
「非常有可能,当我觉得治疗走到死胡同,需要某种使人震撼的方法时,常常提出这种问题。然后呢?」
「你建议我在墓碑刻上这段话:『他喜欢打炮』,然后说这个墓志铭可能也适合我的狗,所以我可以为自己和我的狗用同一块墓碑。」
「很难听的话,我真的说过这么刺耳的话?」
「是否刺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效而持久。许久之后,也许是十年后吧,我用到了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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