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浦看着吉尔,点点头。朱利叶斯想,点头也许是表示感激。菲利浦看来并不想说什么,于是朱利叶斯环顾大家,想再找一个对象。他不曾放弃扩大团体互动的机会;他就像福音使者一样,坚信越多成员投入互动,团体就越有效果。他想让潘蜜也能加入,因为她对菲利浦爆发的话仍在空中回荡,最后他找上吉尔,说:「吉尔,你说成为潘蜜批评的对象,实在很难受……上个星期你说潘蜜是审判长,愿意多说一些吗?」
「喔,我知道那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不确定,我不擅于判断这种事,可是……」
朱利叶斯打断他说:「停!我们凝结此刻的活动,就是这一刻。」他转向潘蜜说:「注意吉尔刚才说的话,你说不想或无法听他说话,是不是和这种情形有关呢?」
「完全正确,」潘蜜说:「典型的吉尔。吉尔,你瞧,你刚才等于是宣布:『不要注意我要说的话,我的话不重要,我不重要,那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无意冒犯别人,不要听我说的话。』你不但表示自己不够格,而且非常无趣、冗长乏味。天啊,吉尔!你有话要说吗?就直接说出来吧!」
朱利叶斯问:「吉尔,如果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直话直说,会怎么说呢?」这是很好用的老方法。
「我会对她说……潘蜜,对你说……你在这里是我害怕的法官,你坐着评断我,我觉得很难受。不,你在场的时候,我非常害怕。」
潘蜜说:「很直接,吉尔,我正在听。」
朱利叶斯说:「潘蜜,这里有两个男人,菲利浦和吉尔,都对你表现出害怕,就此你有什么反应呢?」
「有很大的反应:『那是他们的问题。』」
「有没有可能也是你的问题呢?」瑞贝卡说:「你生命中的其他男人或许也有这种感受。」
「我会想想看。」
「关于最后的对话,有没有人要回馈?」朱利叶斯问。
史都华说:「我认为潘蜜有点闪躲。」
「我同意,潘蜜,我认为你不打算认真想这件。」波妮说。
「你说得对极了,自从瑞贝卡她想保护菲利浦不受我的愤怒波及之后,我就觉得自己比她聪明。」
「潘蜜,这是双重标准,不是吗?」朱利叶斯说:「你刚才告诉吉尔,你重视真实的回馈,但你得到回馈时却嗤之以鼻。」
「没有错,也许我有表面上那么坚强,而瑞贝卡的话确实伤到我。」
瑞贝卡说:「我很抱歉,潘蜜,我的目的不是害你。支持菲利浦不等于攻击你。」
朱利叶斯考虑把团体引导到什么方向,有好多可能性,台面上的潘蜜的愤怒和批判性。至于其他男性,比如汤尼和史都华呢?他们在什么地方?还有潘蜜和瑞贝卡之间的竞争也在台面上。或是处理波妮嘲笑的话?这件事尚未解决。或是偏重潘蜜对菲利浦的愤怒?朱利叶斯知道最好要有耐性,太急反而会犯错。只要再几次聚会,必然会进展到缓和的阶段,今天也许已足够了。但实在很难评估,菲利浦说得不多。但接下来的发展令朱利叶斯非常惊讶,团体转向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方向。
汤尼说:「朱利叶斯,我觉得很奇怪,你能接受别人对你的坦露反应吗?」
「我们没有谈很深,让我想想刚才的过程,你对我说出自己的感受,然后是潘蜜,然后她和菲利浦陷入他对我的坦露没有感受的争执。然后,我没有完全回答你问的『为什么是现在』,容我回到这一点。」朱利叶斯花了一点时间整理思绪,敏锐地觉察自己或任何治疗师的自我坦露都有两层意含:第一层是为了自己有所收获,第二层是当团体的榜样。
「我并不怕坦露自己做过的事。几乎每一个人都想阻止我,但我任性、坚决地要说下去。对我而言,这是很不寻常的事,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完全了解,但其中有某种很重要的东西。汤尼,你问我是不是想得到帮助,或是要得到宽恕。不,不是这样;我在很久以前已宽恕自己,那时花了好几年找一位身为治疗师的朋友处理这件事。但我确定一件事:以前,我是指罹患黑色素瘤之前,我绝对不会在团体中说出这件事。」
朱利叶斯继续说:「关键就是罗患黑色素瘤。我们都被判了死刑,我知道你们都因为这件事而对我很好,但亲自证明死亡,甚至预告死亡日期的经验,确实抓住我的注意力。黑色素瘤让我有一种奇怪的释放感,这和我今天的自我坦露有密切关连。也许我就是因此而渴望有一个协同治疗师,一个客观的人,能确保我的所作所为是为了你们的最佳利益。」
朱利叶斯接又补充说:「我先前谈到你们如何照顾我时,我发现没有人有反应。」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朱利叶斯继续说:「你们现在还是沉默不语,这就是我希望有个协同治疗师的原因。我一直相信如果无法讨论某件大事,就也没有办法处理任何其他重要的事。我的工作是移除障碍,所以最不希望的就是自己成为障碍。我现在很难成为旁观者,但我觉得你们在逃避我,或是这么说吧,逃避我的致命疾病。」
波妮说:「我很想讨论你遇到的事,但我不想造成你的痛苦。」
别人也表示同意。
「对,你指出了重点。现在请听清楚我的话:你们只有一种方法会伤到我,就是不跟我讨论。我知道很难和一个罹患致命疾病人讨论,大家都怕踩到地雷,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正是我的情形,」汤尼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我试着和你站在一起。」
「汤尼,我了解。」
菲利浦说:「大家是不是不想面对人人难逃的一死,所以才不敢接触被疾病折磨的人?」
朱利叶斯点头说:「这句话听起来很重要,让我们现在来检查一下。」如果是菲利浦以外任何人说这句话,朱利叶斯必然会询问对方是否在表达自己的感受。可是,在目前的阶段,他只想支持菲利浦的恰当性。他扫视整个团体,等待有人响应。
波妮说:「菲利浦的话也许有道理,因为我最近常常做噩梦,梦到有某种东西想杀我,接着就是我上次谈到的噩梦,我错过的火车变成碎片。」
史都华说:「我知道自己内心深处非常害怕,我有一位网球好友是皮肤科医师,过去一个月以来,我已两度找他检查我的皮肤斑点。黑色素瘤是我心头挥不去的阴影。」
潘蜜说:「朱利叶斯,自从你告诉我黑色素瘤的事,我心里就一直记挂你。有人说我对男人很严格,但你是主要的例外,你是我一生最亲爱的男人。对,我实想保护你。当菲利浦令你左右为难时,我就有这种感觉。我到现在仍认他既迟钝又麻木。至于我是否较意识到自己的死亡,嗯,也许吧,但我不知道,我关心的是如何安慰你。昨天晚上,我读纳波科夫【译注】回忆录《言论、记忆》,这本书把人生描述成两个完全相同的黑暗之池间的火花,一个是出生前的黑暗,一个是死亡后的黑暗。奇怪的是,我们总是关心后者,而不太注意前者。我觉得这个观念可以拿来好好安慰你,立刻抄下来送你。」
【译注】Nobokov (1899-1977),俄裔美国小说家。
「潘蜜,谢谢你的礼物,这是非常特殊的观念,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它确实能安慰我。出生前的第一个黑暗之池较令我觉得舒服,似乎比较友善。也许我在其中看到许多希望,具有产生各种事物的潜力。」
菲利浦说:「那个观念也使叔本华得到安慰,附带一提,纳科夫毫无疑问是取材自叔本华的思想。叔本华说我们死后会成为出生前的样子,然后继续证明只有一种空虚。」
朱利叶斯还没来得及回答,潘蜜就怒目注视菲利浦,厉声回答:「现在就有一个完美的实例,可以说明为什么你想当咨商师是个荒谬的笑话。我们沉醉在柔和的气氛中,你重视的却只是精确归因。你认为叔本华曾说过似乎类似的事,真他妈的了不起喔!」
菲利浦闭上眼睛,开始背诵:「『在千万年的不存在之后,人惊讶地发现自己突然存在;他活了一会儿,然后再次进入千万年的不存在。』我背下许多叔本华的话,这是他在《论空无存在原理之补遗》一文第三段。你仍觉得只是似乎类似而已吗?」
波妮尖声说:「小孩,小孩,你们两个斗嘴了。」
汤尼说:「波妮,你越来越放得开了,我喜欢。」
朱利叶斯问:「还有任何人有别的感受吗?」
吉尔说:「我不想陷在这种战火里,好像大型加农炮从外面经过。」
史都华说:「对,两个人都不放过攻击对方的机会。菲利浦常用叔本华的话来批评人,潘蜜则一有机会就说菲利浦是荒谬的笑话。」
「我不是说他是荒谬的笑话,我是说……」
「潘蜜,够了,不要鸡蛋里挑骨头,你知道我的意思。」史都华坚持立场说:「不管怎么说,为纳波科夫吵架实在是扯太远了,潘蜜,你批评他的英雄,却称赞某个借用叔本华想法的人。菲利浦纠正你,有什么不对吗?他指出叔本华先有这种观念,算是什么大罪吗?」
「我要说点话,」汤尼说:「我像以前一样,不知道这些家伙是什么人物,至少不是纳波……还是诺巴?」
「纳波科夫,」潘蜜说,她以柔和的口气对汤尼说:「他是伟大的苏联作家,你可能听过他的小说《罗莉塔》。」
「对,我看过那本书。这种谈话会让我掉入一种恶性循环:知识不足使我自觉很笨,于是保持沉默,就更觉得自己笨。我必须说出来,才能打破这种模式。」他转向朱利叶斯说:「接下来要回答你关于感受的问题,有一种感受是愚蠢,另一种感受是在一剎那间出现的,当菲利浦说:『你仍觉得只是似乎类似而已吗?』我瞥见他的牙齿,非常锐利的牙齿。还有一种感受是针对潘蜜,」他转向潘蜜说:「潘蜜,你是我喜欢的人,我真的喜欢你,但我还是要说:我实在不想被你坏的一面搅扰。」
潘蜜说:「我听见了。」
「然后……,」汤尼说:「我刚才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整个争辩过程使大家走偏了。我们刚才谈的是大家以什么方式保护或回避朱利叶斯,但在潘蜜和菲利浦争辩后,大家立刻忘了这个主题。我们为什么又回避朱利叶斯的问题呢?」
朱利叶斯说:「我不这么觉得。当我们像现在这么亲密地处理问题时,不会只留在一条轨道上,思绪会满溢出新的方向。附带一提,」朱利叶斯转向菲利浦说:「我刻意用亲密这个字眼,因为我认为你的生气其实是亲密的迹象,你在这里首度让我们看见这种突破。我认为你对潘蜜有足够的关,才会对她生气。」
朱利叶斯知道菲利浦不会主动回答,所以用手轻轻推他说:「菲利浦?」
菲利浦摇着头回答:「我不知道如何评估你的假设,但我想说另一件事。我承认自己就像潘蜜一样,也想对你说一些安慰的话,至少是一些恰当的话。我按叔本华每天结束时的做法,阅读爱比克泰德的文章或《奥义书》。」菲利浦朝汤尼的方向望了一眼,解释说:「爱比克泰德是第二世纪的罗马哲学家,《奥义书》是古印度圣典。一天晚上,我读到爱比克泰德的一段话,我认为很有价值,所以影印给大家,我已把它从拉丁文译成现代白话文。」菲利浦从公文包抽出一迭影印文件,分发给大家,然后闭上眼睛,背诵这段话。
“在航海旅程中,船下锚靠岸,你到外面取水,顺便收集一些海草和贝壳,但你必须牢牢记着船,不断回头看看,以免船长在任何时刻呼唤时,你不得不丢下所有收集的东西,配合他的呼唤;以免自己像被缚住的绵羊,在挣扎中被抓起来。
人生也是如此,只是妻子和小孩取代了贝壳和海草,任何事都不会妨碍我们拥有他们。但如果船长呼唤,就要放下一切,毫不回头地奔向船。如果你已老迈,不要离船太远,以免船长呼唤时,你还没有做好准备。”
菲利浦背完后,双手交叉,好像在说:「就是这样。」
团体看着这篇文章,非常困惑。史都华打破沉默说:「我试了,但菲利浦,我还是不懂。这段话对我或大家有什么价值呢?」
朱利叶斯指着手表说:「抱歉,时间到了,但容我像老师一样指出一点。我常常从两种不同的观点来看一句话或一种行为:分别从内容和过程来看。所谓过程指参与者之间的关系有什么性质。史都华,我就像你一样无法立刻了解菲利浦这段话的内容,我需要研究一下,内容或许可以是另一次会谈的主题,但我对过程有一些了解。菲利浦,我所了解的是你像潘蜜一样想到我,想要给我一个礼物,花了许多时间准备这个礼物:你背诵这段话,影印了好几份。这代表什么意义呢?表示你对我的关心。我有什么感受呢?我很感动,感谢你的关心,并期待你有朝一日可以用自己话表达关心。」
第30章
生命可以比拟成一幅织锦,每一个人的前半生好像正面,但后半生却是反面。反面没有那么美丽,但更有意义,因为可以让我们看见千丝万缕是如何连结在一起的。
30
团体结束后,朱利叶斯看着大家走出前门,他们没有各自打开停在路边的汽车,而是成群结队走向咖啡馆。喔,他多么想抓起风衣,飞奔而出,加入他们。但他想着,那不是他的生活,于是慢慢穿过前厅,走向办公室的计算机,准备输入今天的聚会笔记。突然间,他改变心意,走回团体室,取出烟斗,享受土耳其烟草的浓郁芳香。他没有特别的目的,只是单纯地在团体聚会的余温中沉浸几分钟。
这次聚会就像最近三、四次一样,非常有意思。他的思绪飘回多年前带领的乳癌病人团体,那些成员常常在克服恐慌之后,有一段了解自己真的迈向死亡的黄金时期,有人说罹患癌症使自己更有智慧、更了解自己,也有人重新安排生活的优先级,变得更为坚强,学习对自己不再看重的活动说「不」,并对真正重要的事说「是」:比如关爱家人和朋友、观察亲友身上的美、品尝四季更迭的风味。但许多人慨叹,多么可惜啊,他们直到身体是癌细胞时,才学会如何生活。
他们的改变非常剧烈(有一位病人甚至宣称「癌症治好了精神官能症」),所以朱利叶斯曾多次向学生描述这些人的心理变化,要学生猜测是哪一种治疗产生的效果,当学生知道不是任何治疗或药物造成的结果,而是面临死亡所产生的改变时,都感到非常震惊。他实在欠那些病人许多情份,他们正是他现在需要的榜样。多么可惜啊,他无法告诉他们。他提醒自己,好好体验人生,并相信自然会有好事流到别人身上,即使自己没有机会得知。
你如何对待自己的癌症呢?他自问。谢天谢地,我非常了解恐慌期,现在已经走出这个阶段,只是在早上三点还会被一种莫名的恐惧抓住,无法用理智或口才说服,只有安眠药、微明的曙光或舒服的泡澡可以克服。
但我有改变吗?或是更有智慧呢?他感到怀疑。我的黄金时期呢?也许我更接近自己的感受,也许那就是成长。我想,不,我知道自己已成为更好的治疗师,生出更敏锐的双耳。对,我确实是不一样的治疗师了,在罹患黑色素瘤之前,我不曾说自己爱上团体,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坦露生活中如此私密的细节:蜜莉安的死,利用机会满足性欲。我今天在团体中忍不住非要坦承不可(朱利叶斯诧异地摇摇头),其中必然有什么意义。我有一种急迫的感觉要违反自己的性情、违反我受过的训练、违反我对别人的教导。
有一件事是很确定的,他们并不想听。这是抗拒!他们不想看见我的瑕疵或黑暗面,可是,我一旦说出来,就发生一些有趣的素材。汤尼变成另一个人!他的反应好像老练的治疗师,询间我对团体的反应是否满意、试图从正常的角度看我的行为、坚持询问「为什么是现在」。真是了不起的素材!我几乎可以想象他在我走了以后(这是迟早的事)带领团体的样子,一个大学辍学、曾坐过牢的治疗师。还有其他人,吉尔、史都华、潘蜜,他们都更上一层楼,不但关心我,而且使团体能集中在焦点上。荣格谈到只有受过伤的疗愈者才真的能治愈别人时,可能还有另一层意思,也许还指出治疗师坦露自己的伤口,足以使病人学会治疗技巧。
朱利叶斯漫步经过大厅,走向办公室,继续思索当天的聚会。今天表现良好的吉尔把潘蜜称为「审判长」,实在是了不起,他说得极对了。我必须帮助潘蜜吸收这些回馈。在这个例子上,吉尔的眼光比我锐利。好久以来,我太喜欢潘蜜,反而忽视她的问题,他许这就是我无法帮助她处理她对约翰着迷的原因。
朱利叶斯打开计算机,开启「短篇故事情节」的文件夹,这个文件夹代表他一生未完成的伟大目标:成为真正的作家。他是个优秀的专业作者,著述甚丰,出版了两本书和一百多篇精神医学论文,但朱利叶斯渴望的是写出文学作品,几十年来,他一直从工作和想象中收集了许多短篇故事的情节。虽然他开始写了几篇故事,但一直没有时间也没有勇气完成一篇故事,然后送去出版。
他在文件夹中点选「面对敌人的受害者」,阅读其中的两个纲要。第一个故事发生在驶离土耳其海岸的豪华邮轮,一位精神医师进入船上的赌场,穿过烟雾弥漫的房间时,看见一位以前的病人,这个骗子从他身上骗走七万五千元。第二个故事则是一位女律师在免费的专业服务中被指为一个强暴犯辩护,她到狱中和他会谈时,怀疑他就是十年前强暴她的人。
他在其中加入新的故事:「在治疗团体中,一位女性成员遇到多年前的老师,这位老师曾经利用她满足性欲。」不错的故事。很有成为文学作品的潜力,但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写出这个故事,因为牵涉到伦理问题:他不可能到潘蜜和菲利浦的同意。况且他还需要知道十年来的过程,而他不可能得知。但这件事仍有良好的治疗的潜力,他确信会有好的结果,只要他能让两人留在团体里,并承受打开旧伤的痛苦。
朱利叶斯拿起菲利浦翻译的乘船旅客的故事,重读了好几遍,试图了解其中的意义或道理。但他看完后,仍不得不摇头,菲利浦拿出这篇文章是为了提供安慰,但安慰在哪里呢?
第31章
阿瑟的生活
即使没有特别的诱因,我总是有一种不安的担心,使我注意并不存在的危险,以至于我会使最微小的烦恼无限扩大,他使我很难和别人好好相处。
31
阿瑟取得博士学位后住在柏林,他曾在德瑞斯顿、慕尼黑和曼海姆短期居留,人生最后三十年为了逃离霍乱的流行而定居于法兰克福,从此再也没有离开。他没有薪水,住在租来的房子,不曾拥有自己的房子、家庭、妻子、家人、亲密的友谊。他没有社交圈,没有熟识的朋友,他没有小区的一体感,事实上,他常常成为当地人嘲讽的对象。他没有听众、没有读者,也没有来自写作的收入,这种情形直到生命最后几年才有所不同。由于他很少与人建立关系,所以少数信件也只谈到商业方面的事。
除了知道他缺少朋友,我们对他的私生活所知不多,因为他的生活几乎都投入哲学写作。例如,他的重要著作《意志与表象的世界》,在引言一开始就为这本哲学专书写了一篇不寻常的个人注记,他那纯净的散文体立刻显示他渴望与读者沟通。首先,他指示读者如何阅读他的书,一开始就请求读者要很有耐性地读两次,接下来,他鼓励读者先读他以前的书《论充足理由之四根》,这是此书的导论,并向读者保证他会非常感激读者接受他的劝告。然后他说读者如果先熟悉康德和柏拉图的伟大著作,会有更大的收获。但他强调他发现康德有几个重大的错误,他会在附录中讨论(读者也必须先读附录),然后再说明熟读《奥义书》的读者才算是为阅读他的书做出最好的准备。最后,他非常正确地谈到读者必然会对他的放肆、傲慢,以及旷日费时的要求感到生气和不耐。这么有人性的哲学作家却过着如此没有人性的生活,这是多么奇怪的事啊!
叔本华除了在书中放入许多人性化的参考数据,也在一篇以希腊文写成的自传式文章坦露许多自己的事,书名为《关于我自己》,这篇手稿披着神秘而引人争议的外衣,发生如下所述的奇怪故事:
晚年的阿瑟周围聚集了一小撮狂热者,或说是「福音使者」,他虽然忍受这些人,却不重视也不喜欢他们。这些朋友常听他谈论《关于我自己》一书,这是自传式日记,内容大略记录他前三十年对自己的观察。但他死后发生一件奇怪事:《关于我自己》一书不见了,搜寻无功之后,叔本华的追随者向叔本华遗嘱的执行者威罕关尼尔追讨这本书的下落,关尼尔告诉他们,《关于我自己》这本书已不复存在,因为叔本华指示他,在叔本华死后立刻烧毁这本书。
但不久后,这位威罕关尼尔写出亚必叔本华的第一本传记,但叔本华的福音使者坚持其中许多内容直接引用《关于我自己》,或是经过改写。关尼尔在烧毁手稿之前是否抄写了一份呢?或是根本没有烧毁,而在自己写的传记中盗用?争议延续了数十年,最后由另一位研究叔本华的学者从关尼尔的书和叔本华其他著作的数据重组出四十七页的《关于我自己》,放在四大册《遗稿》的结尾。《关于我自己》读起来非常奇怪,因为每一段后面都加上错综复杂的来源说明,有时比正文更为冗长。
阿瑟叔本华为什么不曾有过工作?阿瑟以自毁长城的方式谋取大学教职的故事,是每一本叔本华传记都会收录的古怪轶事。一八二O年,三十二岁的叔本华获得第一份教职,在柏林大学教授哲学,是薪水极低的临时工作,他的做法竟然是把课程(名称是「世界智慧的精华」)安排在黑格尔授课的时段,而黑格尔不但是系主任,更是当时最知名的哲学家。
两百位热切学习的学生挤入黑格尔的课室,只有五位学生来上叔本华的课,他自称是复仇者,想要从空洞的悖论和腐化晦涩的当代哲学言论中,解放后康德时期的哲学。叔本华的箭靶显然就是黑格尔及其前辈费希特(就是那位原是养鹅人、为了见康德而横跨欧洲的哲学家),这种做法显然没有使叔本华胜过黑格尔或其他老师,到下一个学期,没有一位学生选修叔本华的课?,他短暂而鲁莽的学术生涯就结束了,他再也没有公开发表演说。
叔本华在法兰克福住了三十年,直到一八六O年过世,他在这段期间的生活非常规律,几乎像康德一样过着精确准时的作息。叔本华每天一开始就写作三个小时,然后吹一、两小时长笛;每天在寒冷的麦恩河游泳,即使冬天也很少休息;他总是在同一家俱乐部用餐,穿着燕尾服和白领带,这种服装在他年轻时非常新潮,但在十九世纪中期的法兰克福则早已落伍。任何想见这位古怪易怒哲学家的人都会去这家午餐俱乐部。
叔本华在这家俱乐部的传闻轶事非常丰富:他的食却很好,常常吃下两人份的食物(当有人问他时,他回答自己也进行两人份的思考);他付两人份的餐费是为了确保没有人坐在旁边;粗鲁而属利的对话;常常大发脾气;他有一份拒绝交谈的黑名单;他倾向于讨论不恰当而令人震惊的主题,例如赞美新的科学发现使他可以在交媾后把阴茎插入稀释的漂白水,以避免感染性病。
他虽然喜爱严肃的对话,但很少遇到值得耗费时间在对方身上的进餐同伴。有一段时间,他在坐下时会把一个金块于在餐桌上,离开时又收起来,有一位常与他同桌吃饭的军官问他为什么这样做,叔本华回答如果当天听到任何军官能有一番不涉及马、狗或女人的严肃谈话,他就会把金块捐给穷人。他在用餐时会称呼他的狮子狗艾特曼为「先生」,但如果艾特曼行为不端,他就叫他「你这个人!」
关于他敏锐的机智,有许多传闻。有一次,一位用餐的人向他提出问题,他只回答:「我不知道,」那位年轻人说:「呵唷,我以为你这个伟大的哲人了解每一件事!」叔本华回答:「不,知识是有限的,只有愚蠢才是无限。」任何来自女人的询问,或是关于女人和婚姻的问题,都必然得到尖酸刻薄的响应。他有一次被迫和一位饶舌的女性为伴,对方详细描述自己悲惨的婚姻,他耐心倾听,但她问他是否了解她时,他回答:「不,但我非常了解你的丈夫。」
在另一被记录下来的对话中,他被人询问是否会结婚。
「我不想结婚,因为婚姻只会使我烦恼。」
「为什么呢?」
「我会嫉妒,因为妻子会欺骗我。」
「你为什么那么确定呢?」
「因为我活该。」
「为什么呢?」
「因为我结婚了。」
他还以尖刻的言词谈论医生,他曾说医生有两种不同的笔迹:写处方时潦草难以辨识,兑换支票时则清楚工整。
一位作家在一八四六年和五十八岁的叔本华共进午餐,有如下的描述:
“体格很好……总是穿着整齐,但已是过时的剪裁……中等身材和银色的短发……愉快而绝顶聪明的蓝色眼珠……不喜社交,说话总是喜欢标新立异,每天针对同桌吃饭的人提出大量粗鄙的讽刺,常常令人觉得又好笑又好气,但其实无伤大雅,成为笑柄的同伴也反过来取笑他,但没有恶意。”
午餐后,叔本华习惯长途散步,常滔滔不绝地自言自语,或是和他的狗对话,而引起小孩的嘲笑。晚上,他则在房里独自看书,不曾接见访客。他在法兰克福的岁月没有爱情关系。一八三一年,他四十三岁时在《关于我自己》中写道:「只有独身生活才可以不为微薄的薪水工作。」
自从三十一岁和母亲决裂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母亲,但十二年后,一八一三年时,他们开始偶尔通信,信中只谈琐碎的事务,直到一八三五年母亲过世为止。有一次他生病时,母亲罕见地了一封涉及私事的意见:「两个月来,你在家里没有见任何一个人,我儿,这样不好,他令我难过。一个人不可以也不应该以这种方式让自己孤立。」
阿瑟和妹妹爱德莱之间偶有信件往返,爱德莱一次又一次试图接近哥哥,并保证绝不会对他有任何要求,但他一再退缩。爱德莱一生未婚,活在绝望之中。他要她搬离柏林以逃避霍乱时,她回说她欢迎霍乱,可以藉此结束她的不幸。但阿瑟却躲得更远,完全不关心她的生活和忧郁。阿瑟离家后,他们只在一八四O年见了一次面,那是一次短暂而不愉快的晤面,爱德莱于九年后过世。
叔本华一生常常担心金钱,母亲把少少的遗产留给爱德莱,爱德莱死时已几乎一无所有。他试图从事翻译,却徒劳无功。直到人生最后几年,他的书仍未受到读者和书评的重视。
总而言之,叔本华的生活没有任何安慰或回报,但这在当时的文化是必须的,甚至是存活的条件。他如何做到的呢?他付出了什么代价?我们将会看到,这就是《关于我自己》所透露的秘密。
第32章
类似我的人类留下的不朽作品或观念,就是我一生最大的乐趣。如果没有书,我将长期陷入绝望。
32
朱利叶斯在隔周进入团体时,看到一幕奇怪的景象,散坐在椅子上的成员专心地研读菲利浦的寓言。史都华也数据放在写字板上边读边划重点,汤尼忘了把数据带来,于是站在潘蜜后面一起阅读。
瑞贝卡语带恼怒地率先发言:「我已经非常认真地看了这篇文章,」她拿起菲利浦的讲义,然后折起来放进皮包说:「菲利浦,我已经花够多时间了,事事实上太多时间了。我现在希望你直接向我、大家、朱利叶斯,透露这篇文章的意义。」
菲利浦回答:「如果同学先一起讨论,我相信会有更丰富的收获。」
「同学?你好像是为我们出庭作业的老师,菲利浦,这是你的咨商方式吗?」瑞贝卡用力关上皮包问:「你是课堂上的老师吗?这不是我来参加团体的目的;我是来接受治疗,不是接受成人教育。」
菲利浦没有注意瑞贝卡的怒气,回答:「教育和治疗之间至多只有一点模糊的界限。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斯多葛派学者、伊比鸠鲁派学者都相信教育和埋性是克服人类痛苦的必要工具,大部分哲学咨商师认为教育是治疗的基础,这个观念来自莱布尼兹的座右铭『智慧与疗愈』。」菲利浦转向汤尼说:「莱布尼兹是十七世纪的德国哲学家。」
潘蜜说:「我认为这段话既无趣又冒昧,假装在帮助朱利叶斯,你……」她抬高八度音说:「菲利浦,我在对你说话……」原本平静地仰视天花板的菲利浦突然坐正,转向潘蜜。「首先,你把这篇半调子的作业发给大家,现在又不解释这篇文章,想藉此控制团体。」
吉尔说:「我觉得你又在丑化菲利浦,潘蜜,看在老天的份上,他是个专业咨商师,你不需要很聪明,就可以知道他试图根据自己的经验来帮助团体。何必诋毁他做的每一件事呢?」
潘蜜张口结舌,似乎说不出话来。她盯着吉尔,吉尔继续说:「潘蜜,你要求直接的回馈,你现在得到了。不,你别误会,我没有喝酒,现在是我戒酒的第十四天,我每周找朱利叶斯个别治疗两次,他向我施加压力、上紧发条,要我每天参加匿名戒酒会,一周七天,今天是十四天来的第十四次聚会。我上周没有谈这件事,因为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坚持下去。」
除了菲利浦之外,所有成员都用力点头道贺,波妮说以他为荣,甚至潘蜜都说出「做得好」。汤尼说:「也许我应该加入你的阵营。」他指着瘀青的脸颊说:「醉酒造成的伤痕。」
「菲利浦,你呢?你对吉尔有什么回应呢?」朱利叶斯问。
菲利浦摇摇头说:「他已经从别人得到许多支持,他没喝醉、说话清晰、得到力量。有时进一步的支持是不必要的。」
朱利叶斯说:「我喜欢你引用的莱布尼兹的座右铭『智慧与疗愈』,但我劝你不要忘了『智慧』的部分。如果吉尔值得支持,为什么你一定要当最后一个支持的人呢?此外,你的情况最为特殊:他为你辩护,并为你质问潘蜜,还有谁比你更适合表达自己的感受呢?」
「说得好,」菲利浦回答:「我有复杂的感受。我喜欢吉尔的支持,但同时又怕这种喜欢。因为依赖别人为你搏斗,会使自己的肌肉萎缩。」
「我要暴露自己更多的无知,」汤尼指着讲义说:「菲利浦,我实在不了解这艘船的故事。你上周说要给朱利叶斯一些安慰,但这个关于船和乘客的故事……恕我直说,我真他妈不知道有什么安慰可言。」
「不用道歉,」波妮说:「汤尼,你的话也是我的心声……我和你一样不懂这艘船和搜集贝壳是什么意思。」
史都华说:「我也不懂。」
「让我来帮大家,」潘蜜说:「毕竟解释文学作品是我的谋生工具。第一步要先把船、贝壳、羊等等具体的东西转成抽象的意境。也就是要自问:这艘船、旅程或港口代表什么意思?」
史都华看着他的写字板说:「我认为船代表死亡,或是走向死亡的旅程。」
潘蜜说:「好,由此你有什么联想呢?」
史都华回答:「我觉得重点似乎是指不要太注意海岸的琐事,否则会错过船的启航。」
汤尼说:「所以,如果你太沉迷于岸上的事,甚至包括妻子小孩,船启程时可能丢下你,换句话说,你可能错过死亡。真了不起,这有什么不好吗?」
「是啊,是啊,汤尼,你说得对,」瑞贝卡说:「我也把船当成死亡,但你的说法不合理。」
吉尔说:「我也不懂,但故事并不是说你会错过死亡,而是像绵羊一样被绑上船。」
瑞贝卡说:「不管是什么,还是不像治疗啊。」她转向朱利叶斯说:「这份资料是为你准备的,你从中得到任何安慰吗?」
「菲利浦,我还是要重复上次对你说的话,我了解你想要给我某种东西,以抚平我所受的折磨,并知道你不好意思直接表示,于是选择一种较间接的方式。我想为你设定一个未来的目标:学习以较直接的方式表达你的关心。
「至于故事的内容,」朱利叶斯接着说:「我也感到困惑,我的了解是:船既然会在任何时刻启程,就表示死亡会在任何时刻呼唤我们,我们就应该避免对世上的事物过于执着。这个故事可能是警告我们,过度执着会使死前更痛苦。菲利浦,这是你想给我的安慰之言吗?」
潘蜜在菲利浦回答之前就插嘴说:「如果把船视为真诚的人生,而不是代表死亡的话,更容易了解这个故事。换句话说,如果我们把注意力放在生命的基本事实、存在本身的奇迹,就会活得更为真诚。如果我们把焦点放在『生命』,就不会过度陷入生活的琐事,也就是岛上的有形对象,而不至于看不见存在本身。」
大家陷入短暂的沉默,全都转头看菲利浦。
「完全正确,」菲利浦回答时,语气带着一丝兴奋:「你和我的看法完全相同。观念在于一个人必须小心,不要在生活琐事中失去自我。海德格称之为陷入或沉浸于日常生活。潘蜜,我知道你不喜欢海德格,但我不认为我们要为了他在政治上误入歧途,就不接受他在哲学洞识上的礼物。所以,海德格的意思可以引申为:陷入日常生活会导致人的不自由,好像被缚的绵羊。」
菲利浦继续说:「我像潘蜜一样,相信这个寓言是警告我们不要执着,鼓励我们留心生命的奇迹,他就是本然存在的事物,不要担心事物是如何形成的,而是对事物的本然样貌感到好奇。」
「我想我了解你的意思,」波妮说:「但太冰冷、抽象了,对朱利叶斯或任何人能提供什么安慰呢?」
「我的死亡可以阐述我的生命,这个观念令我得到安慰。」菲利浦带着不寻常的热切继续说:「不要让琐碎的事、无意义的成败、财富名声、谁喜欢我谁不喜欢我,吞噬我的生命核心。这个观念能带来安慰。对我而言,能自由地欣赏生命的奇迹,才是令人安慰的状态。」
「你的声音听起来充满活力」,史都华说:「但我仍然认为无血无肉,是冰冷的安慰,令我不寒而栗。」
大家都很困惑,他们觉得菲利浦要提供某种重要的东西,却又像以前一样,被他的奇怪态度搞胡涂了。
沉默一会儿之后,汤尼问朱利叶斯:「他提供的观念对你有用吗?对你多少有点帮助吗?」
「汤尼,对我没有用。但就如我说过的,」他转向菲利浦说:「你试图给我某种对你有用的东西,我也知道这是你第二次提供我某种东西,我却无法加以利用,恐怕令你感到非常挫折。」
菲利浦点头,但仍保持沉默。
「第二次!我不记得有另一次。」潘蜜说:「发生在不在的时候吗?」
好几个成员摇头否认,没有人记得有第一次,于是潘蜜问朱利叶斯:「是不是需要说明一下?」
「那是我和菲利浦之间的老故事,」朱利叶斯说:「说出这段故事可以为大家消除许多疑惑,但我觉得要看菲利浦是否做好心理准备。」
「我愿意讨论每一件事,」菲利浦说:「你已得到充分授权。」
「不,我的意思并不是由我来说。套你的话说,如果你愿意亲自讨论,这会是更丰富的做法。我认为这是你的使命和责任。」
菲利浦抬起头、闭上双眼,以背诵文章的口气和态度说:「二十五年前,我因为现在所谓『性上瘾』找朱利叶斯咨商。我猎艳成性、无法自制、永不满足,脑子里很少想其他事。我的全部生命都在追求女人,新的女人,永远是新的女人,因为对方一旦和我上床,我很快就对她失去兴趣,好像我整个存在的中心就是射精到女人体内的那一刻,一旦达到目的,我就可以暂时脱离强迫作用,但没有多久,有时只过了几个小时,我又再度有搜寻对象的冲动。有时一天要和两、三个女人做爱。我陷入绝望,希望自己的跳出漩涡,思考其他事情,接触伟大的古人。我原本学化学,但渴望真正的智慧。我寻求最好、最贵的帮助,每周和朱利叶斯会谈,有时一周两次,时间长达三年,却一无所获。」
菲利浦停下来,团体一阵骚动。朱利叶斯问:「菲利浦,你觉得还好吗?你能继续说,还是先说到这里?」
菲利浦回答:「我很好。」
波妮说:「你闭着眼,让人很难解读你。我想知道你闭上眼睛是不是害怕别人对你不认可?」
「不,我闭上眼睛是为了向内看、整理思绪。我已经清楚表达过,我只重视自己的认可。」
团体再度感受到菲利浦令人觉得遥不可及的奇怪脱俗态度,汤尼试图驱散这种感觉,以大声的耳语方式说:「波妮,说得好。」
菲利浦没有打开眼睛,继续说:「我放弃朱利叶斯的治疗后不久,因为父亲留给我的信托基金到期,而继承了一大笔钱,这笔钱让我能离开化学专业,全心阅读所有西方哲学,一方面是因我一直对这个领域有兴趣,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我相信在世上伟大思想家的集体智慧中,可以找出治疗我的方法。我悠游于哲学世界,立刻了解我已找到真正的天命,于是申请到哥伦比亚大学修哲学博士,潘蜜就是不幸在那时遇到我。」
仍闭着眼的菲利浦停下来,深吸一口气。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并不时偷看盯着地板的潘蜜。
「一段时间后,我决定专注于最伟大的三位哲学家:柏拉图、康德和叔本华。但经过最后的分析,我认为只有叔本华可以帮助我,不只是因为他的话被我视为真金,更因为我和他这个人极为相似。身为一个理性的人,我无法接受通俗的轮回观念,但如果我有前世的话,必然就是阿瑟叔本华。光是知道他的存在,就已抚平的孤独之苦。
「经过数年一读再读也的作品之后,我已克服自己的性欲问题。当我修完博士学位时,已经用尽父亲的遗产,我需要谋生,我曾在全国几个不同的地方教学,几年后,我接受寇斯特大学的教职,回到旧金山。最后,我失去教学的兴趣,因为我不曾遇到值得我费心教导的学生。大约三年前,我突然想到,既然哲学能治疗我,我或许也可以用哲学治疗别人,于是就读咨商课程,完成学业后开始临床工作,一直走到现在。」
潘蜜说:「朱利叶斯对你一无是处,你却再度连络他,为什么?」
「我没有联络他,是他联络我。」
潘蜜低声嘀咕:「喔,对,太阳打西边出来,朱利叶斯会联络你?」
「不,潘蜜,」波妮说:「这是真的,当你不在时,朱利叶斯证实了这件事。但我说不清楚,因为我一直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好,这里由我来说,」朱利叶斯说:「我会尽可能重建事实经过。刚从医生得知坏消息的前几天,我非常震惊,试图找到一种方法可以接受罹患致命癌症的事实。一天晚上,我想到自己一生的意义,心情非常阴郁。我想到自己注定落入空无之境,永远留在其中,人生若是如此,任何人或任何活动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记得一连串可怕思绪的过程,但知道必须抓住某种意义,否则就会当场溺毙。我回顾一生,了解自己曾体验到意义,意义总是出现在跳出自我,帮助别人活出自己、实现自我的时候。我比以前更清楚了解治疗师工作的核心,于是花了好几个小时回想自己帮助过的人,我的所有病人,不论新旧,都在想象中一一列队行进。
「我知道自己帮助过许多人,但我对他们的生活是否有持久的影响呢?这个问题使我苦恼。在潘蜜回来之前,我已告诉其他成员,我当时如此渴望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是决定和一些老病人联络,以查明自己是否真的有所作用。我知道有点疯狂。
「当我浏览旧病历时,也开始想到治疗失败的人。我想知道他们后来如何?我是否可以做得更好?接着就一厢情愿地想到有些失败的治疗可能在后来开花结果,病人也许从治疗得到迟来的益处,我的目光落在菲利浦的病历上,我记得当时告诉自己:『若要找失败的治疗,这里就有一个,你确实没有帮到这个人,甚至对他的问题没有一丝影响。』从那一刻起,我就有一股无法克制的冲动,想要找菲利浦,了解他后来的经历,看看自己到底对他有没有帮助。」
潘蜜说:「我了解你为什么打电话找他,但他为什么进入团体呢?」
朱利叶斯说:「菲利浦,你想不想从这里接下去说?」
菲利浦说:「如果由你说下去,我相信会更丰富。」他的嘴角露出一抹几乎看不见的微笑。
朱利叶斯很快地说明接下来的事:菲利浦认为他的治疗毫无价值,叔本华才是他真正的治疗师,邀请朱利叶斯听演讲的电子邮件,菲利浦想要接受督导……
汤尼插嘴说:「菲利浦,我不懂,如果朱利叶斯的治疗对你毫无益处,你为什么还要找他来督导?」
「朱利叶斯也数度提出相同的疑问,」菲利浦说:「我的回答是即使他没有帮到我,我还是欣赏他的优秀技巧。也许我是个顽劣、抗拒的病人,也可能是我的问题较特殊,无法靠他的方法来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