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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族之家》

_3 伊凡·屠格涅夫 (俄)
"是不久前."
"噢—噢,"老人又噢了一声,高高扬起眉毛."可是现在她来了?"
"来了.现在她在我那儿,而我......我是个不幸的人."
他又苦笑了一下.
"您是个不幸的人,"列姆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赫里斯托福尔.费多雷奇,"拉夫烈茨基开始说,"您可以替我送一张便条吗?"
"嗯哼.可以问一声送给谁吗?"
"莉扎薇......"
"啊,是的,是的,我明白.好的.那么需要什么时候把便条送去呢?"
"明天,尽可能早些."
"嗯哼.可以派我的厨娘卡特琳给送去.不,我自己去."
"而且能给我带回信来?"
"也把回信带来."
列姆叹了口气.
"是啊,我可怜的年轻朋友;您,的确,......是一个不幸的年轻人."
拉夫烈茨基给莉莎简短地写了几个字:他把妻子到来的消息告诉了她,请她约定一个和他见面的时间,......随后,脸朝墙倒在一张狭窄的沙发上;老人躺到床上,好长时间不停地翻身,咳嗽,一口一口地喝他的汤药.
早晨到了;他们两人都起来了.他们用奇怪的目光互相对看了一眼.在这一瞬间,拉夫烈茨基真想自杀.厨娘卡特琳给他们端来了质量低劣的咖啡.钟打过了八点.列姆戴上帽子,说,要到十点钟他才在卡利京家教课,不过他会找到适当的借口,说罢就出去了.拉夫烈茨基又躺到小沙发上,从他心灵深处不由得又发出悲哀的苦笑.他想到,妻子是怎样把他从家里赶了出来;他暗自想象莉莎的处境,闭上眼,把两只手垫在脑后.列姆终于回来了,给他带回一小片纸来,莉莎在那上面用铅笔草草写了如下两句话:"我们今天不能见面;也许......明天晚上可以.再见."拉夫烈茨基冷淡而又心不在焉地谢了谢列姆,然后回自己住处去.
他正碰到妻子在吃早饭;阿达满头鬈发,穿一件系着天蓝色带子的雪白的小连衫裙,在吃羊肉饼.拉夫烈茨基一进屋,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立刻就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恭顺的表情走到他的跟前.他请她跟着他到书房里去,随手关上门,开始踱来踱去;她坐下来,不好意思地把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上,开始用她那双仍然美丽.不过稍微画过眼圈的眼睛注视着他.
拉夫烈茨基有好久都没能开口说话:他感觉到,他无法控制自己;他清清楚楚看出,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一点儿也不怕他,却装出一副眼看就要晕倒的样子.
"请您听着,夫人,"他终于开口说,很吃力地喘着气,不时咬紧牙齿,"我们彼此之间用不着装假;我不相信您的悔过;而且即使悔过是真诚的,重新和您同居,和您住在一起......对我来说也是不可能的."
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紧闭双唇,微微眯缝起眼睛."这是厌恶,"她想,"当然啦:对他来说,我甚至不是个女人."
"不可能,"拉夫烈茨基又说了一遍,把上衣上的纽扣直到最上面的一颗全都扣上."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光临此地:大概您再没有钱了吧?"
"唉!您是在侮辱我,"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低声喃喃地说.
"不管怎么说......可惜,您毕竟是我的妻子.我不能赶走您......听着,这就是我向您提出的建议.您可以就在今天,如果您愿意的话,就到拉夫里基去,住在那里;您是知道的,那里有一幢很好的房子;除了那笔赡养费,您还可以得到一切需要的东西......您同意吗?"
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拿一块绣花手帕去捂着脸.
"我已经对您说过,"她神经质地颤动着嘴唇,低声说,"无论您要对我作出什么样的安排,我都会同意;这一次我只有请求您:您是不是至少允许我为了您的宽宏大量向您表示谢意?"
"不用感谢,我请求您,这样更好些,"拉夫烈茨基急忙说."那么,"他走到门边,又接下去说,"我可以期望......"
"明天我就会在拉夫里基了,"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低声说,说着毕恭毕敬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不过,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她不再管他叫泰奥多尔了)......"
"您还有什么事?"
"我知道,我还没有哪一点可以获得您的宽恕;不过我能不能至少期望,随着时间的推移......"
"唉,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拉夫烈茨基打断了她,"您是个聪明女人,而我也不是个傻瓜;我知道,您完全不需要这种宽恕.不过我早就宽恕您了;然而在我们之间永远隔着一个无底深渊."
"我会服从的,"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回答,并且低下了头."我没有忘记自己的罪过;如果我得知,对我的死讯您甚至觉得高兴,我也不会感到惊讶,"她恭顺地说,说着伸手轻轻指了指拉夫烈茨基遗忘在桌子上的那张报纸.
费奥多尔.伊万内奇颤抖了一下:那篇小品文上曾用铅笔作过记号.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带着更为自卑的神情望了望他.在这一瞬间她显得很美.灰色的巴黎式连衫裙匀称地裹着她那几乎像十七岁少女般柔韧的身躯,四周雪白的衣领衬托着她那秀美.娇嫩的脖子,还有那起伏均匀的胸脯,没戴手镯和戒指的双手......她全身上下,从光滑的头发到稍稍露出一点儿来的鞋尖,都是那么优美......
拉夫烈茨基用恶狠狠的目光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差点儿没有喊出"Brava!"( 法语,意思是:"好!")来,差点儿没有一拳打到她的头顶上......于是转身就走.一小时后他已经动身去瓦西利耶夫村;而两小时以后,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却吩咐给她雇一辆城里最好的轿式马车,戴上一顶带黑面纱的普通草帽,披上一件朴素的短斗篷,把阿达交给茹斯京娜照看着,动身到卡利京家去了:她从对仆人们的详细询问中得知,她的丈夫每天都去她们家.
$$$$三 十 八
拉夫烈茨基的妻子来到O市的这一天,对他来说是不愉快的一天,对于莉莎来说,也是十分难过的一天.她还没来得及下楼,还没来得及向母亲问好,窗下就已经传来了马蹄声,她暗暗怀着恐惧的心情看到了策马进入院子的潘申."他来得这么早是为了得到确定的答复,"她想,......果然,她没猜错;他在客厅里转悠了一会儿,向她提议与他一同到花园里去,并要求决定自己的命运.莉莎鼓起勇气,对他宣布,她不能成为他的妻子.他把帽子拉到前额上,侧身站在她身边,仔细听完了她的话;彬彬有礼.然而是用变了样的声音问她:这是不是她的最终决定,是不是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使得她有理由在思想上发生这样的变化?随后用一只手紧捂住眼睛,短促地.若断若续地叹了口气,急忙把手从脸上拿开了.
"我不愿走前人走惯的老路,"他声音低沉地说,"我想找一个称心如意的伴侣;可是,看来这是不可能的了.别了,幻想!"他向莉莎深深鞠了一躬,于是回屋里去了.
她希望他立刻就走;可是他到书房去见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了,而且在那里坐了约摸半个钟头.临走时,他对莉莎说:"Votre mère vous appelle;adieu à jamais......"( 法语,意思是:"令堂叫您去,永别了".)说罢翻身上马,一离开台阶,就全速疾驰而去.莉莎进屋来见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看到她眼泪汪汪:潘申已经把自己的不幸告诉了她.
"你为什么要把我折磨死?你为什么要把我折磨死?"感到伤心的寡妇这样开始了她的抱怨."你还要找什么人啊?他有哪一点不配作你的丈夫?一位侍从官!不是个唯利是图的人!他在彼得堡可以和任何一个宫廷女官结婚.我呢,我倒是满怀着希望!你对他是不是早就变心了?这片乌云总是从什么地方刮来的,不会是自己飞来的.是不是那个傻瓜啊?可真找到个好参谋了!"
"可他,我亲爱的,"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接着说,"他是多么尊敬我,在最伤心的时候还多么关心我!答应决不会丢下我不管.唉,这我可受不了呀!唉呀,我的头疼死了!叫帕拉什卡到我这儿来.你要是不改变主意,准会把我折磨死,听见了吗?"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两次把莉莎叫作忘恩负义的人,然后才让她走.
莉莎回到自己屋里.可是在她与潘申和母亲作过一番解释以后,还没来得及喘息一下,一场风暴又从她最没料想到的那个方向突然向她袭来.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走进她屋里,立刻砰地一声随手关上房门.老太婆的脸色发白,包发帽歪到一边,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手和嘴唇都在发抖.莉莎大吃一惊:她还从来没看到过自己聪明而又通情达理的姑姥姥像这个样子.
"好极了,小姐,"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低声说,声音断断续续,而且在发抖,"好极了!你这是跟谁学的,我的妈呀......给我点儿水;我都说不出来了."
"请您安静下来,姑姥姥,您怎么了?"莉莎说,说着把一杯水递给她."不是吗,您自己好像也并不赏识潘申先生啊."
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把杯子推开.
"我不能喝:会把自己最后几颗牙齿也碰掉的.这儿哪有什么潘申的事?这跟潘申有什么关系?你最好还是告诉我,是谁教会你在夜里跟人约会的,我的妈呀,啊?"
莉莎的脸发白了.
"你,瞧,你可别想赖,"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接着说,"舒罗奇卡亲眼看见的,什么都看见了,而且告诉了我.我不准她瞎扯,可她不会说谎."
"我并不想抵赖,姑姥姥,"莉莎用勉强才能听到的低声说.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我的妈呀;是你约他来的,约这个老不正经,约这个恭顺的人来幽会的?"
"不是."
"怎么会不是呢?"
"我下楼到客厅里去拿一本书:他在花园里......于是叫我去."
"你就去了?好极了.你爱他,是吗?"
"爱,"莉莎轻声回答.
"我的妈呀!她爱他!"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从自己头上一把扯下包发帽."爱一个有妻子的人?啊?她爱他!"
"他对我说过......"莉莎开始说.
"他对你说过什么,这样一头雄鹰,他说什么了?"
"他对我说,他妻子去世了."
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画了个十字.
"愿她的灵魂升入天堂,"她喃喃地说,"是个轻浮的女人......其实不该提这些.原来是这样:这么说,他是个鳏夫了.我看,他可真够精明的.送掉了一个妻子的命,又来搞第二个.是个多文静的人啊?只不过我要告诉你,外孙女: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姑娘们做出这种事来,是会吃苦头的.你别生我的气,我的妈呀;只有傻瓜才会为了别人说真话生气.今天我还吩咐过,不许他进门.我喜欢他,可是为了这件事我永远也不会宽恕他.瞧,一个鳏夫!把水递给我.至于你打发走了潘申,让他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捞到,这件事你做得好,你真行;只是你可不要夜里跟这些山羊胡子,跟这些男人们坐在一起;你可不要让我这个老太婆伤心!要不,我可不是只会跟人亲热,我还会咬人呢......一个鳏夫!"
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走了,莉莎坐到一个角落里哭了起来.她觉得心里十分痛苦;她不应该受这样的屈辱.爱情对她来说并不是快乐:从昨天晚上起她已经是第二次哭泣了.她心里刚刚萌发了那种意外的新感情,就已经为此付出了多么沉重的代价,别人的手就多么粗暴地触及到了她珍藏在心中的秘密!她感到羞愧,伤心,痛苦:然而她心中既没有犹豫,也没有恐惧,......对她来说,拉夫烈茨基变得更珍贵了.在她自己还不了解自己的时候,她犹豫过;可是在那次幽会之后,在那次接吻之后,她已经不能犹豫了;她知道,她在恋爱了,......而且是忠贞不渝.严肃认真地爱上了一个人,和他终生紧紧地联结在一起了......她也不怕威胁;她感觉到,就是用强制的办法也不能破坏这种关系.
$$$$三 十 九
当向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禀报,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拉夫烈茨卡娅到来的时候,她感到非常惊慌;她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接待她:她担心会让费奥多尔.伊万内奇感到受辱.最后好奇心占了上风."有什么呢,"她想,"她也是亲戚呀,不是吗,"于是坐到安乐椅上,对仆人说:"请!"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向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快步走来,勉强才能听到她的脚步声,来到跟前,没等她从安乐椅上站起来,就几乎在她面前跪下了.
"谢谢您,表姑( 前面拉夫烈茨基管她叫"表姐".),"她用俄语轻声说,声音好像深受感动,"谢谢;我没指望您对我会这样宽厚;您真像天使一样善良."
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说完这些话,突然抓住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的一只手,把它轻轻夹在自己戴着一双茹文( 茹文是比利时的一个城市.)产的淡雪青色手套的手里,谄媚地把它捧到自己红艳艳而又丰满的嘴唇边.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看到这样一个美艳绝伦.衣着也十分漂亮的女人几乎跪在自己脚下,感到完全不知所措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又想把自己的手从她手里抽回来,又想请她坐下,又想对她随便说几句表示亲热的话;最后她欠起身来,吻了吻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那光光滑滑.有一股香水味的前额.给她这么一吻,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简直感动得要完全晕倒了.
"您好,bonjour( 法语,意思是:"日安"或"早安".),"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说,"当然,我没想到......不过我,当然啦,我很高兴见到您.您要明白,我亲爱的,......夫妻之间的事不该由我来评判......"
"我丈夫是完全对的,"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打断了她的话,"只是我一个人有错."
"这是很值得称赞的感情,"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回答,"很值得称赞.您早就来了吗?您见到他了?啊,您请坐啊."
"我是昨天到的,"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回答,说着恭顺地坐到一把椅子上,"我已经见到了费奥多尔.伊万内奇,我跟他说过话了."
"啊!嗯,他怎么说呢?"
"我曾担心,我突然回来会惹他生气,"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接下去说,"可是他没有不让我住在这里."
"也就是说,他没有......是的,是的,我明白,"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说,"他只是表面上看着有点儿粗鲁,可他的心是软的."
"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并没有宽恕我;他不想听完我的话......不过他的心那么好,指定拉夫里基作为我居住的地方."
"啊!是座很漂亮的庄园!"
"我明天就动身到那里去,以执行他的决定;不过我认为有义务先来府上拜望一下."
"非常,非常感谢您,我亲爱的.永远也不应该忘记自己的亲戚.不过您知道吗,您说俄语说得这么好,我真感到惊讶.c,est étonnant( 法语:意思是:"这真令人惊讶".)."
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叹了口气.
"我在国外待的时间太久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这我知道:不过我的心始终是俄罗斯人的心,我没有忘记自己的祖国."
"是啊,是啊!这比什么都好.可是,费奥多尔.伊万内奇根本就没等您......是的,请相信我的经验之谈:La patrie avant tout( 法语,意思是:"祖国高于一切".).哎哟,请让我看看,您这件短斗篷多好看哪!"
"您喜欢吗?"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麻利地从肩上脱下短斗篷."它挺朴素,出于madame Baudran( 法语,意思是:"波特兰夫大".)之手."
"这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出于madame Baudran之手......多么好看,多么高雅!我相信您准带回许多招人喜爱的东西来.我倒想开开眼界呢."
"我的全部服装都愿为您效劳,最亲爱的表姑.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可以给您的使女指点指点.我有个从巴黎带来的女仆......一个极好的女裁缝."
"您心真好,我亲爱的,不过,真的,我怪不好意思的."
"不好意思......"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带着责备的意味把她的话重说了一遍."如果您想让我感到幸福的话,就请像支配自己的财物那样使唤我吧."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的心软了.
"Vous tes charmante( 法语,意思是:"您可爱极了".),"她说,"可您怎么不摘下帽子,脱掉手套呢?"
"怎么?您允许吗?"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问,而且好像非常感动似地轻轻地把双手叠放在一起.
"当然啦;您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午饭,不是吗,我希望您会留下来.我......我要介绍您和我女儿认识认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有点儿犹豫起来."唉!没关系!"她想."今天她不知怎么不大舒服."
"噢,ma tante( 法语,意思是:"我的表姑".),您真好!"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感叹地说,还拿手帕擦了擦眼睛.
一个小厮禀报,格杰昂诺夫斯基驾到.这个年老的多嘴多舌的人走了进来,躬身行礼,同时在得意地微笑着.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把他介绍给自己的女客人.起初他有点儿窘;可是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那样娇媚而又尊敬地应酬他,弄得他心情激动,连耳朵都红了,于是谎言.谣传.恭维话像蜜一样从他嘴里流了出来.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听着他说,有分寸地微笑着,自己也渐渐地话多起来了.她以谦逊的态度谈起了巴黎,自己的旅行,还谈到了巴登;有两次逗笑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而每次在这以后她都轻轻地叹气,仿佛是心中暗暗责备自己,因为,对她来说,这种愉快心情是不恰当的;她请求允许把阿达带来,并获得同意:脱下手套,伸出那双光滑丰满.用à la guimauve( 法语,意思是:"阿尔菲牌的".阿尔菲是希腊的一条河名.)香皂洗得干干净净的手指点着,该在哪儿镶绉边,摺边条,在哪儿镶花边,打花结;答应带一瓶新出品的Victoria,s Essence( 法语,意思是:"维多利亚女王牌".)英国香水来,当玛丽娅.德米特里芙娜同意收下她的这一礼物时,她竟高兴得像孩子似的;回想起她第一次听到俄罗斯的钟声所体验的那种感情,她又哭了几声:"那钟声是那样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她低声说.
就在这时,莉莎进来了.
从早晨,从她看了拉夫烈茨基的字条.由于恐惧而感到全身发冷的那一分钟起,莉莎就为会见他的妻子作好了思想准备;她预感到,她一定会见到她.为了对她所谓的.自认为有罪的那种希望进行惩罚,莉莎决定不回避她.她命运中的这一意外转折彻底震动了她;只不过那么两个钟头的时间,她的脸就已经消瘦了;然而她连一滴泪也没落."罪有应得!"她自己对自己说,忐忑不安地勉强抑制着心中某种痛苦.不幸.使她感到恐惧的激情."好吧,应该去!"她一听说拉夫烈茨卡娅来了,就这样想,于是走了出来......在下决心推开客厅门之前,她在门外站了好久:心里在想:"我在她面前是有罪的",......她跨进门坎,强迫自己望了望她,强迫自己微微一笑.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一看到她,立刻迎上前去,微微躬身行礼,不过态度还是恭敬的."请允许我自我介绍,"她用曲意逢迎的语调说,"您maman( 法语,意思是:"妈妈".)对我如此宽厚,因此我希望,您也会......友好相待."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说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狡黠的微笑,冷冰冰.同时又是柔和的目光,她双手和肩膀的动作,她那件连衫裙,她整个这个人......这一切都在莉莎心中激起一种厌恶的感情,以致她什么也不能回答她,而只是极其勉强地向她伸过一只手去."这位小姐讨厌我,"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心想,紧紧握着莉莎冰凉的指尖,转身对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低声说:"Mais elle est délicieuse!"( 法语,意思是:"她真美极了!")莉莎微微脸红了:她仿佛听出,这句赞美的话中既有嘲笑,也有怨恨;可是她决定不相信自己的这些印象,坐到了窗前绣花架子后边.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仍然不肯让她安静一下:走到她跟前,开始称赞她的审美力,称赞她刺绣的技巧......莉莎的心非常敏感地剧烈地狂跳起来:她勉强控制住自己,勉强坐在那里.她好像觉得,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什么都知道,而且在暗自洋洋得意地取笑她.幸而格杰昂诺夫斯基和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攀谈起来,把她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莉莎俯身在绣花架子上,偷偷地端详她."他爱过,"莉莎想,"这个女人."可是她立刻把对拉夫烈茨基的想法从自己脑子里驱除了出去:她担心会失去自制,她感觉到,她的头有点儿眩晕.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谈起音乐来了.
"我听说,我亲爱的,"她这样开始说,"您是个非常出色的弹钢琴的能手."
"我很久不弹了,"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回答,立刻坐到钢琴前,手指敏捷地扫过琴键."可以弹吗?"
"请弹吧."
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熟练地演奏了赫尔茨( 亨利.赫尔茨(一八○六—一八八八),德国作曲家.)的一首极其出色.难度很大的练习曲.她弹得很有力,干净利落.
"美极了!"格杰昂诺夫斯基高声赞叹.
"不同凡响!"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肯定地说."啊,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我得承认,"她说,第一次称呼她的名字,"您让我大吃一惊;您最好能举办几次音乐会.我们这儿有一个音乐家,一个老头子,德国人,是个怪人,很有学问;他给莉莎上课;听到您的演奏,他准会喜欢得不得了."
"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也是位音乐家?"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朝她稍稍转过头去,问.
"是的,她弹得不错,而且喜欢音乐;不过在您面前,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可是这儿还有一个年轻人;这个人您真该认识认识.这是一个天生的艺术家,作曲作得好极了.只有他才能对您作出充分的评价."
"一个年轻人?"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说,"他是什么人?是个什么穷人吧?"
"哪能呢,他是我们这儿最好的未婚男子,而且还不仅是在我们这儿......et à Pétersbourg( 法语,意思是:"就是在彼得堡".)也是最好的.是位宫廷侍从官,经常出入于最上层的社交界.您大概听说过他:潘申,弗拉季米尔.尼古拉伊奇.他在这儿,是因为公务......一位未来的大臣,哪会是穷人呢!"
"也是个艺术家?"
"天生的艺术家,而且那么可爱.您会见到他的.这段时间他经常在我家里;我已经邀请他今天晚上来了;我希望他会来,"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短促地叹了口气,而且撇着嘴苦笑了一下.
莉莎理解这苦笑的含意;不过她已经顾不得那件事了.
"而且是个年轻人?"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又问,同时轻轻变换着琴音.
"二十八岁......相貌也很讨人喜欢.Un jeune homme accompli( 法语,意思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年轻人".),怎么不是年轻人呢."
"可以说,是个模范青年,"格杰昂诺夫斯基说.  
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突然以那样强烈和急速的颤音开始,弹起了轰动一时的.施特劳斯的圆舞曲,格杰昂诺夫斯基甚至吃了一惊,打了个哆嗦;圆舞曲刚弹到一半,她突然转而弹出一个忧郁的曲调,最后以《露奇娅》( 《露奇娅》是意大利作曲家唐尼采蒂(一七九七—一八四八)的歌剧.)中的咏叹调"Fra poco......"( 意大利语,意思是:"不久以后".)结束了她的演奏,她已经意识到,欢乐的音乐与她目前的处境是不相称的.《露奇娅》中突出感伤曲调的咏叹调使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大为感动.
"多么感人,"她低声对格杰昂诺夫斯基说.
"美极了!"格杰昂诺夫斯基又这样说,抬起眼来望着空中.
吃午饭的时间到了.当汤已经摆到桌子上的时候,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从楼上下来了.她对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态度十分冷淡,看也不看她一眼,只用一言半语含糊不清地回答她的恭维话.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本人很快就明白,从这个老太婆那里绝不会得到什么好处,于是就不再跟她说话了;然而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对自己的客人却更加亲热;姑妈的不礼貌惹恼了她.不过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不单是不看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就连莉莎,她也是看都不看一眼,尽管她的眼睛闪闪发亮,那样有神.她像尊石像样端坐在那里,脸色黄中透白,双唇紧闭......什么也不吃.莉莎的样子看上去是平静的;的确:她心里已经平静了些;一种奇怪的麻木感觉,一个被判定有罪的人的麻木感觉控制了她.吃饭的时候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很少说话:她仿佛又变得胆怯起来,脸上又露出恭顺.忧郁的神情.只有格杰昂诺夫斯基一个人在讲他的那些故事,使谈话显得活跃一些,不过也不时怯生生地望一望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干咳一声,......每次他当着她的面想要撒谎的时候,总是会觉得喉咙发痒,不由得干咳几声,......可是她并不干扰他,没有打断他的话.午饭后发现,原来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是个非常爱打朴烈费兰斯牌的人;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对这一点喜欢得要命,甚至深受感动,暗自想道:"不过,费奥多尔.伊万内奇该是个多傻的傻瓜:他竟不会理解一个这样的女人!"
她坐下来跟她和格杰昂诺夫斯基打牌,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带着莉莎上楼,到自己屋里去了,说是莉莎脸色很难看,想必是头痛.
"是啊,她头痛得厉害,"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对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低声说,还翻了翻眼睛."我自己就常有这样的偏头痛......"
"是吗!"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不相信似地说.
莉莎走进姑姥姥的屋里,浑身无力地坐到一把椅子上.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好长时间默默地看着她,轻轻地跪到她面前......仍然是那样一言不发,一只一只地轮流吻她的双手.莉莎俯身向前,脸红了,......而且哭了,可是并没有把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扶起来,也没有缩回自己的手;她觉得,她无权缩回自己的手,无权妨碍老太太表示自己的懊悔.同情,为昨天的事请求她原谅;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不停地亲吻这两只十分苍白.白得可怜.虚弱无力的手,怎么也亲不够......默默无言的泪水从她的眼里,也从莉莎的眼里流了出来;那只名叫水手的猫蹲在宽大的安乐椅上.一团连着一只长袜的线团旁边,在打呼噜,神灯上长圆形的火焰在圣像前微微颤抖,晃动着,隔壁一间小屋里,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站在门后,也在用一块卷起来的方格手帕偷偷地擦眼抹泪.
$$$$四 十
这时候,楼下客厅里正在打朴烈费兰斯牌;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赢了,心情很好.一个仆人进来,禀报潘申来到.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丢下手里的牌,在安乐椅上忙乱起来;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半带嘲笑地望了望她,随后把视线转向房门.潘申出现了,他身穿英国式高领黑色燕尾服,纽扣一直扣到下巴底下."我本来很难从命;可是您看,我来了",......他那没有笑容.刚刚刮过的脸上的表情所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得了吧,沃尔德马尔,"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高声说,"以前您总是不要通报就进来了!"
潘申只是朝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望了一眼,用目光作为对她的回答,很客气地向她躬身行礼,却没有去吻她的手.她把他介绍给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他后退一步,也是那样很客气地向她躬身行礼,不过稍微带有一些优雅和尊敬的意味,然后坐到了牌桌旁边.玩朴烈费兰斯很快就结束了.潘申问起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得知她身体欠安,表示惋惜;随后他就与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交谈起来,像在外交场合那样字斟句酌,把每一个词都说得清清楚楚,恭恭敬敬地听完她的回答.不过他那外交官似的庄重语调对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不起作用,没能感染她.恰恰相反:她愉快地留心瞅着他的脸,说话毫不拘束,她那秀美的鼻孔在微微颤动,仿佛是强忍着才没有笑出来.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开始夸张地赞美她的天才;潘申毕恭毕敬地.尽可能在衣领许可的限度之内点一点头,声称,"对此他早已深信不疑",而且几乎把话题引到梅特涅( 梅特涅(一七七三—一八五九),奥地利国务活动家,公爵;曾任外交大臣;"神圣同盟"的组织者之一.一八四八年革命时期逃离维也纳.)身上去.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眯缝起她那双温柔的眼睛,低声说了一句:"您本来也是位艺术家嘛,un confrère"( 法语,意思是:"同行".),又用更低的声音补上一句:"Venez!( 法语,意思是:"去(弹一曲)吧".)"而且朝钢琴那边摆了摆头.这声随口说出的"Venez!"仅仅是这一个词,转瞬之间,就像施了魔法一样,立刻使潘申的整个外貌完全改变了.他那忧心忡忡的神情消失了;他微微一笑,活跃起来,解开燕尾服上的纽扣,一再说:"我算什么艺术家啊,唉!而您,我听说,才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呢!"于是跟在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后面,走到钢琴前.
"让他唱首抒情歌曲......明月在高空中飘浮,"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提高声音说.
"您会唱歌?"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用愉快的目光很快瞅了他一眼,低声说,"请坐."
潘申开始推辞.
"请坐,"她坚决地拍拍椅背,又说了一遍.
他坐下来,咳嗽一声,松开领子,唱了他自己的那首抒情歌曲.
"Charmant( 法语,意思是:"好极了".),"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说,"您唱得非常好,vous avez du style( 法语,意思是:"您有自己的风格".),......请再唱一遍."
她绕过钢琴,正对着潘申站了下来.他把那首抒情歌曲又唱了一遍,在自己的声音里加进了轻歌剧中的颤音.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用胳膊肘撑在钢琴上,让自己一双雪白的手停留在与朱唇同样的高度,凝神注视着他.潘申唱完了.
"Charmant,charmantidée( 法语,意思是:"好极了,主题思想也好极了".),"她以一个行家的不慌不忙.很有信心的口吻说,"请告诉我,您写过什么给女声,给mezzo-soprano( 法语,意思是:"女声".)唱的歌曲吗?"
"我几乎是什么歌曲也不写,"潘申回答,"这个嘛,我只不过是在公余之暇......难道您也唱歌?"
"唱."
"噢!请给我们随便唱一首吧,"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说.
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用一只手把头发从泛起一层红晕的面颊上撩开,晃了晃脑袋.
"我们的声音应该互相配合,"她对潘申低声说,"我们来唱一首二部合唱歌曲吧.Son geloso(②③ 都是意大利抒情歌曲的标题,意思分别是:"我妒嫉","给我吧","洁白的月光".),或者La ci darem②,或者Mira la bianca luna③,您熟悉吗?"
"我只唱过Mira la bianca luna,"潘申回答,"不过很久了,已经记不得了."
"没关系,我们先小声练习一下.我先唱."
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坐到钢琴前.潘申站到她身旁.他们把这首二部合唱歌曲小声唱了一遍,唱的时候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有好几次纠正他,随后他们又高声唱了一遍,接着又重唱了两遍:Mira la bianca lu…u…una.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的嗓音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清脆嘹亮了,不过她会十分巧妙地运用嗓音.起初潘申还有些胆怯,唱得稍有点儿走调,随后激动起来,如果说唱得并非无可指摘,但他却不时耸耸肩膀,全身轻轻地晃动着,有时还抬起一只手来,像一个真正的歌唱家了.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演奏了塔尔堡( 塔尔堡(一八一二—一八七一),奥地利钢琴家和作曲家.)的两三首曲子,还卖弄风情地"唱了"一首法国的小咏叹调.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高兴才好了;她几次派人去叫莉莎;格杰昂诺夫斯基也不知该说什么才是,只是在摇头晃脑,......可是突然出乎意外地打了个呵欠,总算及时用一只手捂住了嘴.这个呵欠并未逃过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的眼睛;她突然转身背对着钢琴,低声说:"Assez de musique comme ca( 法语,意思是:"音乐已经够了".);咱们随便聊聊吧,"于是双手交叉,叠放在一起."Qui,assez de musique( 法语,意思是:"对,音乐已经够了".),"潘申愉快地重复说,于是用法语和她热烈.轻松地交谈起来."完全像在巴黎最好的沙龙里一样,"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听着他们语意双关.思维敏捷的谈话,心里在想.潘申觉得高兴极了;他的眼睛闪闪发光,脸上堆着笑容;每当他的目光和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的目光偶尔碰到一起的时候,起初他还用手在脸上抹一把,皱起眉头,断断续续地叹气;可是后来他完全忘记了她,整个身心都陶醉在半是社交.半是关于艺术的闲谈的欢乐之中.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显示出她是一个大哲学家:无论对什么她都有现成的回答,无论对什么她都毫不犹豫,无论对什么她都不会缺乏自信;可以看得出来,她经常和形形色色各种不同的聪明人交谈,而且谈得很多很多.她的一切思想.感情都围绕着巴黎旋转.潘申把话题转到文学上:结果发现,她也和他一样,只看法国小说:乔治.桑(乔治.桑(一八○四—一八七六),法国女作家.)使她愤懑,她尊敬巴尔扎克,虽说他的作品让她感到腻烦,她把埃仁.苏(埃仁.苏(一八○四—一八五七),法国作家.)和斯克里勃(舆.埃.斯克里勃(一七九一—一八六一),法国剧作家.)看作伟大的.善于理解人们心理的人,她非常喜欢仲马和费瓦尔(费瓦尔(一八一七—一八八七),法国通俗小说作家.);在内心里,她最喜欢的还是保罗.德.科克(保罗.德.科克(一七九四—一八七一),法国庸俗小说作家.),不过,当然啦,就连他的名字,她也没有提起.其实,文学并不使她太感兴趣.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非常巧妙地避开一切哪怕会让人稍微联想到她的处境的话题;关于爱情,在她的谈话中连提都没有提起:恰恰相反,倒不如说,在她的谈话中,对那种受爱情支配的风流韵事,态度是严厉的,谈起这种事来,使她感到扫兴,不得不克制自己的愤怒.潘申反驳她;她不同意他的意见......可是,真是怪事,......从她嘴里说出的往往是严厉责备的词句,而就在同时,这些词句的声音听起来却好像让人感到十分亲热,非常舒服,而且她的眼睛也在说话......这双迷人的眼睛说的到底是什么......很难说清;不过那些话不但不严厉,也不明确,而且还是甜蜜的.潘申力图理解它们暗中的含意,自己也力图用眼睛来说话,可是他感觉到,他的努力是徒劳的;他意识到,作为一头真正的外国母狮,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比他高明,而正因为如此,他不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有这么一个习惯:谈话时稍微碰碰与自己谈话的人的袖子;这瞬间的接触使弗拉季米尔.尼古拉伊奇简直无法自持.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掌握了这样一种本事:很容易与任何人成为朋友;过了不到两个钟头,潘申已经觉得,他和她认识好像已经有很久了,而莉莎,那个他毕竟爱过的莉莎,在头一天他还曾向她求过婚的那个莉莎......似乎已经消失在烟雾之中.送上了茶来;谈话更加无拘无束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打铃叫小厮来,吩咐他去对莉莎说,如果她头痛轻了些,叫她下楼来.潘申听到莉莎的名字,于是大谈起什么自我牺牲精神来了,谈到谁更能作出牺牲......是男人,还是女人.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立刻激动起来,断言女人更能作出牺牲,声称,她只用三言两语就能证明这一点,可是说得很乱,最后以相当不能令人信服的比喻结束了自己的这番话.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拿起一本乐谱,用它半遮住自己的脸,朝潘申那边弯过腰去,嘴里咬着饼干,唇边和眼角上挂着镇静的笑容,小声说:"Elle n,a pas inventé la poudre,la bonne dame"( 法语,意思是:"她只会放空枪,这位可爱的夫人".).潘申稍有点儿吃惊,为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的大胆感到惊讶;可是他不理解,在这突然流露出来的真情实话中,暗含着多少对他本人的轻蔑,于是,他忘记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的盛情厚意和赤诚相待,忘记了她款待他的那一顿顿午餐,忘记了她借给他的那些钱,......他也面带同样的微笑,用同样的声音回答(这个可怜的家伙!):"Je crois bien",甚至不是"Je crois bien",而是"J,crois bien"( 法语,意思是:"是的,我认为".).
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朝他投去友好的一瞥,站起身来.莉莎进来了;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不让她下来,然而无济于事:她决定经受住考验,直到最后.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和潘申一起迎上前去,潘申的脸上又出现了原先那种在外交场合的表情.
"您身体怎样?"他问莉莎.
"现在我好些了,谢谢,"她回答.
"我们刚才在这儿弹了一会儿琴,还唱了歌,可惜,您没听到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唱歌.她唱得好极了,en artiste consommèe( 法语,意思是:"像一位艺术精湛的演员".)."
"请到这儿来,ma chère( 法语,意思是:"我亲爱的".),"听到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的声音.
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立刻带着孩子那样听话的神情走到她跟前,坐到她脚边的小凳子上.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所以要把她叫到这里来,是为了让自己的女儿能和潘申单独待在一起,哪怕是只待一会儿也好:她一直还在暗暗地希望她会回心转意.此外,她脑子里还产生了一个念头,一定想立刻把它说出来.
"您知道吗,"她对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低声耳语,"我想试试看,让您和您丈夫言归于好;我不能担保一定成功,不过我要试试看.您要知道,他很尊重我."
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慢慢抬起眼来看着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姿态优美地把双手叠放在一起.
"那您就会是我的救命恩人了,ma tante( 法语,意思是:"我的表姑".),"她用悲伤的语调说,"我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您的这一切深情厚意;不过我太对不住费奥多尔.伊万内奇了;他是不可能宽恕我的."
"可难道您......真的......"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怀着好奇心开始说.
"请别问我,"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打断了她,而且低下了头,"那时候我年轻,轻浮......不过,我不想为自己辩解."
"唉,可到底,为什么不试一试呢?您别悲观绝望,"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说,本想拍拍她的脸蛋儿,可是朝她的脸望了一眼......却有点儿畏缩了."看上去谦逊温顺,谦逊温顺,"她想,"却真像头母狮子一样."
"您病了?"就在同时,潘申对莉莎说.
"是的,我不舒服."
"我理解您,"在相当长的沉默之后,他说."是的,我理解您."
"什么?"
"我理解您,"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潘申意味深长地又说了一遍.
莉莎感到很窘,可是随后想:"由他去!"潘申装出一副神秘的样子,神情严峻地望着一旁,不再说话.
"不过,好像已经打过十一点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说.
客人们理解这一暗示,开始起身告辞.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不得不答应次日再来吃午饭,而且要带阿达来;格杰昂诺夫斯基坐在角落里,差点儿没睡着了,这时却自告奋勇,要送她回家.潘申神情庄重地躬身行礼,与大家告别,而在台阶上,扶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上马车的时候,却和她握了握手,随后又喊了一声:"Au revoir!"( 法语,意思是:"再见".)格杰昂诺夫斯基坐到她的身旁;一路上她为了寻开心,仿佛并不是故意地把自己的一只脚踩在他的脚上;他感到很窘,对她说了些恭维话;她嘿嘿地笑着,每当路灯灯光照射进马车里来的时候,还向他暗送秋波.她自己刚才弹奏过的圆舞曲还在她脑中回荡,使她心情激动;无论她在什么地方,只要她暗自想象出灯光.舞厅.在音乐伴奏下飞速旋转......她的心里就好像突然一下子燃烧起来,两眼奇怪地闪闪发亮,嘴唇上浮现出迷惘的微笑,不知是一种什么优美而又狂热的激情立刻传遍她的全身.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来到住处,体态轻盈地纵身跳出马车......只有母狮们才会像这样往外跳......转身面对格杰昂诺夫斯基,突然直冲着他的鼻子高声哈哈大笑起来.
"是个可爱的迷人精,"五等文官溜回自己住所的时候心中暗想,而在住所里,仆人正拿着一瓶肥皂樟脑搽剂等着他,"幸好我是个老成持重的人......不过她笑什么呢?"
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整夜都坐在莉莎的床头.
$$$$四 十 一
拉夫烈茨基在瓦西利耶夫村住了一天半,几乎所有时间都在村子周围走来走去.他不能长久待在一个地方:愁闷在折磨着他;他经受着不断的.急剧爆发而又束手无策的感情冲动带来的痛苦.他想起他刚来到村里以后,第二天心中充满的那种感情;想起自己当时的意图,对自己非常生气.有什么能使他放弃自己的职责呢,既然他认为那是自己的职责,是自己未来生活的唯一任务?渴望获得幸福......再一次渴望获得幸福!"看来,米哈列维奇是对的,"他想."你想要第二次尝到生活中的幸福,"他自言自语地说,"你忘了,幸福即使有一次降临到一个人身上,那也是一种奢侈,一种不应该得到的恩惠.你会说,它是不完满的,它是虚幻的;那么请你提出证据来,证明你有权获得完满的.真正的幸福吧!你看看四周,在你周围有谁在享福,有谁感到心满意足?瞧,那里有个农人正赶着车前去割草;也许,他对自己的命运感到心满意足吧......那又怎样呢?你愿意与他换换位置吗?想想自己的母亲吧:她的要求是多么微不足道,可是落到她头上的是什么样的命运?你曾对潘申说,你回到俄罗斯来,是为了种地,看来,你只不过是在他面前吹牛而已;你这么大年纪,是回来追求小姑娘的.关于你获得自由的消息一到,你就抛弃了一切,忘记了一切,像小孩子追蝴蝶那样,跑去......"在他沉思的时候,莉莎的形象不断浮现在他的面前;他努力驱散莉莎的形象,就像他一直在努力赶走另一个萦绕不去的形象.赶走另一个镇静.狡诈.美丽而又令人厌恶的形象一样.老头子安东看出老爷心情不好;他在门外叹了好几次气,又在门口叹息了几声,决定到他跟前去,劝他喝点儿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拉夫烈茨基对他高声大喊,叫他出去,随后又向他道歉;可是安东因此更加愁闷了.拉夫烈茨基不能坐在客厅里:他老是觉得,曾祖父安德烈好像正从画面上轻蔑地注视着他这个没出息的后辈."唉,你呀!没用的东西!"他那往一边撇着的嘴唇好像在说."难道,"他想,"我竟无法控制自己,会受这种......荒诞无稽的区区小事摆布吗?"(战场上受重伤的人总是把自己受的伤叫作"荒诞无稽的区区小事".人不欺骗自己......就无法在世上活下去.)"我真的像一个小孩子吗?嗯,是的:我看到,就在眼前,获得终生幸福的机会已经几乎掌握在手里,......可是它突然消失了;不是吗,抽彩也是这样......轮盘再稍微转动一下,一个穷人大概就会变成富翁.不会的,不会有这样的事......够了.咬紧牙关,去干正经的吧,而且要让自己逆来顺受;好在我已经不是第一次需要控制自己了.我为什么要逃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像鸵鸟样把头藏在灌木丛里?害怕面对不幸吗......胡扯!"
"安东!"他高声呼喊,"吩咐立刻套车.""是啊,"他又想,"应当让自己逆来顺受,应当严厉约束自己......"
拉夫烈茨基竭力想用以上推理来排解自己的痛苦,然而痛苦太大,也太强烈了;当他坐上四轮马车进城去的时候,就连那个与其说年老昏聩,不如说一切感觉都已迟钝了的阿普拉克谢娅也摇着头,满面愁容地目送着他;马在奔驰;他一动不动.挺直身躯端坐着,一动不动地望着前面的道路.
$$$$四 十 二
头一天莉莎给拉夫烈茨基写过一张字条,叫他今晚去她们家;可是他首先回到自己的住所.在家里他既没见到妻子,也没看到女儿;他从仆人们那里得知,她到卡利京家里去了.这个消息既使他感到震惊,又使他怒不可遏."看来,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是下定决心不让我活下去了",他怒火中烧,激动不安地想.他开始踱来踱去,接连不断地把他碰到的孩子的玩具.书本.女人的各种用品统统踢开,扔掉;他叫来茹斯京娜,吩咐她把这些"破烂儿"全都拿走."Qui,monsieur"( 法语,意思是:"好的,先生".),她扮着鬼脸说,于是动手收拾房间,姿态优美地弯着腰,以自己的每一个动作让拉夫烈茨基感觉到,她认为他是个没有教养的粗人.他极其憎恶地望着这张虽已色衰.却依然"诱人".神情含讥带讽的.巴黎女人的脸,望着她那副白袖套.那条丝绸围裙和那顶精巧的包发帽.最后他把她打发走了,犹豫了好长时间以后(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一直还不回来),他决定到卡利京家去,......不是去见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进她的客厅,进他妻子正待在里面的那个客厅),而是到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那里去;他记起,侧门有一道后楼梯直通她的房间.拉夫烈茨基就这样做了.一个机会帮了他的忙:他在院子里遇到了舒罗奇卡;她把他领到了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那里.与她往常的情况相反,他看到只有她一个人待在屋里;她坐在角落里,没戴包发帽,佝偻着身子,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老太婆一看到拉夫烈茨基,十分惊慌,急忙站起来,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好像是在找她的包发帽.
"啊,瞧,你来了,"她说,避开他的目光,无谓地忙碌着,"好,你好.嗯,怎么样?怎么办呢?昨天你在哪儿?嗯,她来了,嗯,是的.嗯,总得......想个什么办法吧."
拉夫烈茨基坐到一把椅子上.
"对,你坐,你坐啊,"老太婆接着说,"你直接上楼来了?嗯,是的,那还用说.怎么样?你是来看我吗?谢谢."
老太婆不说话了,拉夫烈茨基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不过她明白他的来意.
"莉莎......对了,莉莎刚刚还在这儿,"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接下去说,一边说,一边系上又解开自己手提包上的带子."她身体不太舒服.舒罗奇卡,你在哪儿?到这儿来,我的妈呀,你怎么就坐不住呢?我也头痛.大概是叫这个,是叫唱歌啊,还有什么音乐啊给闹的."
"唱什么歌呀,表姑?"
"那还用说;他们就在这儿唱了个,照你们的说法,那叫什么来的,唱了个什么二部合唱.全都是意大利话:嘁嘁,还有喳喳,真像两只喜鹊.那么费劲儿地唱啊,简直让人难受.这个潘申,还有你那一位.而且好快呀,一下子就熟了:一点儿也不假,就像亲戚似的,不拘礼节.可也是嘛:就连狗也要找个栖身之地啊;既然人们不赶它走,它就不会冻死,也不会饿死."
"说实在的,这一点我还是没有料到,"拉夫烈茨基回答,"这可得有很大的胆量才行."
"不,我亲爱的,这不是胆量,这是算计.上帝保佑她!听说,你要打发她到拉夫里基去,是真的吗?"
"是的,我把这所庄园提供给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了."
"她要钱了吗?"
"暂时没有."
"哼,这不会拖多久的.可我只是到现在才看清了你.你身体好吗?"
"还好."
"舒罗奇卡,"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突然高声喊,"你去告诉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啊,不,你去问问她......她在楼下,不是吗?"
"是在楼下."
"嗯,对了;那么你去问问她:就说,她把我的一本书放到哪儿去了?她是知道的."
"是."
老太婆又忙乱起来,动手拉开抽屉柜上的抽屉.拉夫烈茨基一动不动地坐在他那把椅子上.
突然听到上楼梯的轻轻的脚步声......莉莎进来了.
拉夫烈茨基站起来,行了个礼;莉莎在门边站住了.
"莉莎,莉佐奇卡,"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忙忙碌碌地说,"你把我的一本书,一本小书放到哪儿去了?"
"什么书啊,姑姥姥?"
"就是一本小书嘛,我的天哪!不过,我并没叫你......唉,反正一样.你们在楼下干什么?这不是,费奥多尔.伊万内奇来了.你的头怎么样了?"
"没什么."
"你总是说:没什么.你们楼下那里在干什么,又是音乐吗?"
"不......在打牌."
"是啊,本来嘛,她样样在行.舒罗奇卡,我看出来了,你想到花园里跑跑去.去吧."
'啊,不,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
"请别强嘴,去吧.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一个人到花园去了:你去陪陪她.你要尊敬老人家."舒罗奇卡出去了."可我的包发帽呢?它这是放到哪儿去了,真的?"
"请让我去找吧,"莉莎低声说.
"你坐着,坐着;我自己的腿还能动呢.大概是在我卧室里."
于是,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皱着眉头朝拉夫烈茨基看了一眼,就出去了.她本来是让房门敞着的,可是又突然回来,把门关上了.
莉莎靠在一把安乐椅的椅背上,抬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拉夫烈茨基仍然站在原来的地方.
"瞧,我们不得不这样见面啊,"他终于说话了.
莉莎把手从脸上拿开了.
"是啊,"她声音低沉地说,"我们很快就受到了惩罚."
"惩罚,"拉夫烈茨基说,"您为什么要受惩罚?"
莉莎抬起眼睛望望他.她的眼睛里既没流露出悲伤,也没流露出惊慌不安的神情:看上去,她的眼睛好像小了些,显得呆板无神.她面色苍白;微微张着的嘴唇也发白了.
由于怜悯和爱,拉夫烈茨基的心颤抖了一下.
"您给我写的字条上说:一切都完了,"他喃喃地说,"是的,一切都完了......还没开始就完了."
"这一切都应该忘掉,"莉莎说,"您来了,我很高兴;我想给您写信,不过这样更好.只是得赶快利用这几分钟时间.我们两人只有尽我们的义务.费奥多尔.伊万内奇,您应该与您妻子和解."
"莉莎!"
"我请求您这样做;只有这样才能改正......已经发生的一切.请您想一想......不要拒绝我的请求."
"莉莎,看在上帝份上,您所要求的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情愿做您吩咐我做的一切;可是现在与她和解!......我什么都可以答应,我什么都已经忘掉了;可是我不能强迫我的心......饶了我吧,这是残酷的!"
"我也没要求您......去做您所说的事;如果您做不到,您就不必和她同居;不过请您与她和解,"莉莎说,又抬起一只手来捂住眼睛."请想想您的女儿;请您为了我去这样做."
"好的,"拉夫烈茨基含糊不清地说,"就假定说,我这样做吧;我这样做是尽我的义务.嗯,可您......您的义务是什么呢?"
"这我自己知道."
拉夫烈茨基突然颤栗了一下.
"您不会是打算嫁给潘申吧?"他问.
莉莎让人勉强看得出来地微微一笑.
"噢,不会!"她低声说.
"唉,莉莎,莉莎!"拉夫烈茨基提高声音说,"我们本来会多么幸福啊!"
莉莎又看了他一眼.
"现在您自己看到了,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幸福不取决于我们,而是取决于上帝."
"是的,因为您......"
通另一间房屋的门很快敞开了,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手里拿着包发帽走了进来.
"好不容易才找到,"她站到拉夫烈茨基和莉莎中间,说."自己放的.瞧,这就是说,老了,真是要命!不过,年轻的时候也不见得就好些.怎么,你自己要跟妻子一道去拉夫里基吗?"她转身对着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又补上一句.
"跟她一道去拉夫里基?我?我不知道,"稍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
"你不到楼下去吗?"
"今天......不去."
"嗯,那好吧,随便你;可你,莉莎,我想,你该下楼去了.哎呀,我的爷呀,忘了给红腹灰雀喂食了.你们等一等,我这就来......"
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没把包发帽戴上,就跑了出去.
拉夫烈茨基很快走到莉莎跟前.
"莉莎,"他用恳求的声音开始说,"我们要永远分别了,我的心要碎了,......在临别的时候请把您的手伸给我吧."
莉莎抬起头来.她那疲倦的.几乎暗淡无神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
"不,"她低声说,把已经伸出的手缩了回去,"不,拉夫烈茨基(她第一次这样称呼他)( 俄罗斯人一般当面不直呼对方的姓,而是用名字和父名相称.直呼其姓,有疏远的意思.),我不把我的手伸给您.有什么意思呢?请您走吧,我求您.您知道我爱您......是的,我爱您,"她勉强加上了一句,"可是,不......不."
于是她把一块手帕拿到自己嘴边.
"请至少把这块手帕送给我."
房门吱呀一声响......手帕顺着莉莎的膝盖滑了下去.在它还没落到地板上以前,拉夫烈茨基一把接住了它,很快把它塞进侧面的衣袋里,一转身,眼睛正好碰到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的目光.
"莉佐奇卡,我好像觉得,你母亲叫你了,"老太婆低声说.
莉莎立刻站起来,走了出去.
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又坐到了自己那个角落里.拉夫烈茨基开始向她告辞.
"费佳,"她突然说.
"什么事,表姑?"
"你是个正直的人吗?"
"什么?"
"我问你:你是不是正直的人?"
"我希望是的."
"嗯哼.可是请你以名誉保证,对我说,你是个正直的人."
"好吧.不过这是为什么呢?"
"我自然知道为什么.不过你,我的老兄,要是你能好好想一想,你并不傻,不是吗,那么你就会明白,我这样问你是为什么了.现在,再见了,我的爷.谢谢你来看我;不过说过的话,你可要记住,费佳,好,来亲亲我吧.唉,我亲爱的,你很难过,这我知道;可要知道,大家也并不轻松.有时候我多么羡慕苍蝇:瞧,我想,在世界上,什么活得最自在啊;可是有一回夜里,我听到一只苍蝇在蜘蛛的爪子里呻吟,......不,我想,它们也有它们的灾难.有什么办法呢,费佳;不过自己说过的话,你还是要记住.去吧."
拉夫烈茨基从后面门底里出来,已经走近大门了......一个仆人追上了他.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吩咐,请您到她老人家那里去,"他向拉夫烈茨基禀报说.
"老弟,你去回禀,说我现在不能去......"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已经开口说.
"她老人家吩咐,一定要请您去,"仆人接着说,"她老人家吩咐说,只有她一个人."
"难道客人都走了吗?"拉夫烈茨基问.
"是的,"仆人回答,咧着嘴笑了.
拉夫烈茨基耸了耸肩,跟着他走去.
$$$$四 十 三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独自一个人坐在自己书房里一把伏尔泰椅( 伏尔泰椅是一种高背深座的安乐椅.)上,正在闻花露水;一杯泡着香橙花的水放在她身边一张小桌子上.她心情激动,好像有点儿胆怯.
拉夫烈茨基进来了.
"您想要见我,"他说,冷淡地向她行礼.
"是的,"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回答,说着喝了一点儿水."我得知您直接到姑妈那儿去了;我打发人去请您到我这儿来:我需要和您商谈几句.请坐."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喘了口气."您知道吗,"她接着说,"您妻子来了."
"这我知道,"拉夫烈茨基低声说.
"嗯,是呀,也就是,我想要说的是:她到我这儿来过,我也接待了她;这就是现在我想跟您解释的事,费奥多尔.伊万内奇.我,谢天谢地,可以说,受到大家尊敬,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任何有失体面的事情.虽说我预料到这会让您觉得不愉快,可我还是下不了决心拒绝见她,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她是我的亲戚......因为您的关系:请您设身处地替我想想看,我有什么权力把她拒之门外呢......您同意吧?"
"您用不着感到不安,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拉夫烈茨基回答,"您做得很好;我一点儿也不见怪.我完全无意让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失去会见自己熟人的机会;今天我没来您这里,只不过是因为我不想遇到她......再没有别的了."
"哦,听到您这么说,我感到多高兴啊,费奥多尔.伊万内奇,"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高声说."不过,就您高尚的感情来说,我一向都认为,您一定会这么说的.至于说我感到不安嘛,......这并不奇怪:我是个女人,也是母亲.而您的夫人......当然啦,我不能评判您和她之间的事情......我对她本人也这么说过;可是她是个那么可爱的女士,除了让人感到高兴,绝不会给人带来什么别的东西."
拉夫烈茨基冷笑一声,摆弄起帽子来.
"我还想对您说的是,费奥多尔.伊万内奇,"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稍稍向他靠近一些,接着说,"要是您能看到她的举止态度多么端庄,对人多么恭敬,那就好了!真的,这甚至让人感动.要是您能听到,谈到您的时候,她是怎么说的!我,她说,对不住他,完全是我的错;我,她说,不会珍惜他,她说;这,她说,是个天使,而不是凡人.真的,她就是这么说的:天使.她多么悔恨啊......我,真的,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真心悔过!"
"那又怎么呢,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拉夫烈茨基说,"请允许我好奇地问一声:据说,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在您这儿唱过歌;就在她悔过的时候,她还唱歌......还是怎么呢?......"
"哎呀,亏您好意思说这种话!她唱歌.弹琴只不过是为了让我满意,因为我坚决请求她,几乎是命令她这么做.我看出,她心里难过,那么难过;我就想,想个什么办法让她解解闷呢,......而且我听说,她有那么出色的艺术才能!得了吧,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她已经羞愧得无地自容了,您哪怕去问问谢尔盖.彼特罗维奇看;一个绝望的女人,toutàfait( 法语,意思是:"彻底地".),这您怎么说呢?"
拉夫烈茨基只是耸了耸肩.
"而且,您这个阿多奇卡是个多可爱的小天使啊,多么可爱!她多么讨人喜欢,多么聪明;法语说得那么好;俄语她也懂得......管我叫姑姑呢.您知道吗,像她这么大的孩子,差不多全都认生,......可她一点儿也不.这么像您,费奥多尔.伊万内奇,真像极了.眼睛,眉毛......哪,都像您,简直跟您一模一样.说实在的,我一向不大喜欢这么小的小孩子;可是对您的小女儿,我简直喜欢得不得了."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拉夫烈茨基突然说,"请允许我问一声,您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为什么?"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又闻了闻花露水,喝了口水."我说这些,费奥多尔.伊万内奇,是为了......我是您的亲戚,不是吗,我最关心您......我知道,您的心地最善良.您听我说,mon cousin( 法语,意思是:"我的表弟".),......我毕竟是个有生活阅历的女人,不会随便轻率地说话:请您宽恕,请宽恕了您的妻子吧."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突然热泪盈眶."请您想想看,年轻,没有经验......嗯,也许,还受了不良影响:因为没有一个能教导她走上正路的母亲.请宽恕她吧,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她所受的惩罚已经足够了."
眼泪顺着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的双颊流淌下来;她没去擦它:她喜欢哭.拉夫烈茨基如坐针毡."我的天哪,"他想,"这是多么可怕的折磨,今天我遇上什么日子了!"
"您不回答,"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又开口说,"我该怎么理解您的意思呢?难道您竟会这样残酷无情?不,这我不愿相信.我觉得,我的话说服了您.费奥多尔.伊万内奇,为了您的善心,上帝一定会报答您,现在请从我手里领回您的妻子吧......"
拉夫烈茨基不由自主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也站起来,急忙走到屏风后面,从那里领出了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她面色苍白,脸上毫无表情,眼睛望着地下,看样子,好像已经放弃自己的一切想法.一切要求......把自己完全交给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
拉夫烈茨基后退了一步.
"您在这里!"他高声说.
"请别责怪她,"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急忙说,"她无论如何也不愿留下,可是我命令她留下来,我让她坐在屏风后面.她肯定地对我说,这会让您更加生气;我却不听她的话;我比她更了解您.请从我手里领回您的妻子吧;您去呀,瓦丽娅,别怕,跪倒在您丈夫面前吧(她拉了拉她的一只手)......而我的祝福......"
"请等一等,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拉夫烈茨基用低沉.然而令人产生深刻印象的声音打断了她,"您大概喜欢这种动人的场面(拉夫烈茨基没有说错:还从在贵族女子中学的时候起,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就一直特别喜爱某些戏剧性的场面);它们可以给您解闷;可是,它们却让别人难受.不过,我不再跟您谈这些了:在这场戏里您不是主角.您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夫人?"他转向妻子,加上了几句:"我不是已经为您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吗?不要反驳我,说这次会见不是您出的主意;我不会相信您,......您也知道,我不可能相信您.您到底想要什么呢?您是个聪明人,......您决不会做任何没有目的的事情.您应该明白,像我以前那样和您住在一起,我办不到;并不是因为我生您的气,而是因为我已经成了另一个人.在您回来的第二天,这些话我就对您说过了,当时您自己心里也同意我的这些话.可是您想在舆论界恢复自己的地位;您住在我的家里还嫌不够,您还想和我在同一屋顶下生活......是不是呢?"
"我希望您宽恕我,"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说,说话的时候没有把眼睛抬起来.
"她希望您宽恕她,"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把她的话重复了一遍.
"而且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阿达,"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低声说.
"不是为了她,是为了您的阿达,"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又说了一遍.
"好极了.您要的就是这个吗?"拉夫烈茨基勉强说,"好吧,这一点我也同意了."
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向他投去很快的一瞥,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却高声赞叹:"好了,谢天谢地!"说罢又拉起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的手."现在请从我手里......"
"请等一等,我对您说,"拉夫烈茨基打断了她."我答应同您住在一起,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他接着说,"也就是说,我会把您送回拉夫里基,而且在我还能忍受的一段时间里会和您一同住在那里,然后我就离开......有时还会回去看看.您看得出来,我不想欺骗您;不过请您不要再提出任何更多的要求了.如果我实现我们尊敬的亲戚的愿望,紧紧拥抱您,让您相信,......过去的事都没有过,被砍掉的树又会重新开花,您自己也会觉得好笑的.可是我明白:应该顺从.这句话的意思您是不会真正理解的......这反正一样.我再重复一遍,我将和您住在一起......或者,不,这一点我不能答应您......我将与您和好,重新把您看作我的妻子......"
"为了这,您至少也该把手伸给她吧,"眼泪早已干了的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说.
"我至今从未欺骗过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拉夫烈茨基回答,"就这样,她也会相信我.我会送她回拉夫里基......也请您记住,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只要您一离开那里,我们的协定就算给破坏了.现在请允许我告辞."
他向两位夫人躬身行礼,随即匆匆走了出去.
"您没带她一道走啊,"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对着他的背影高声说......
"由他去吧,"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对她低声说,立刻拥抱她,开始感谢她,吻她的双手,把她叫作自己的恩人.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故作宽容地接受她这种亲热的表示;可是内心里无论是对拉夫烈茨基,还是对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还是对她一手导演的这一场戏,都并不满意.结果,令人感动的情景微乎其微;照她的意见,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应该扑上去,跪倒在丈夫的脚边.
"您怎么没理解我的这个意思?"她议论说,"我不是跟您说了:跪下啊."
"这样更好,亲爱的表姑;您别担心......一切都好极了,"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反复说.
"唉,还有他,也是冷冰冰的,像块冰一样,"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说."即使说您没哭吧,可我在他面前流泪了.他是想把您关在拉夫里基呀.怎么,您连到我这里来都不行吗?所有男人全都是无情的,"最后她说,还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可是女人都懂得好心和宽宏大量的意义,"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低声说,说罢,轻轻跪倒在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面前,双手抱住她那丰满的身躯,把脸紧紧贴在她的身上.这张脸在偷偷地微笑,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却又在掉眼泪了.
拉夫烈茨基回到自己的住所,把自己关在他仆人住的那间小屋里,倒到沙发上,就这样一直躺到早晨.
$$$$四 十 四
第二天是星期天.作晨祷的钟声不是惊醒了拉夫烈茨基,......他一夜都没合眼,......可是使他回想起了另一个星期天,那时他曾按照莉莎的愿望去了教堂.他急忙起来了.他不声不响地从家里出来,吩咐告诉还在睡着的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他午饭前回来,于是迈开大步,往单调,忧伤的钟声正在召唤他的地方走去.他到得很早:教堂里几乎还一个人也没有;有个教堂执事在唱诗班的席位上念经;他那偶尔被咳嗽打断的诵经声一会儿低,一会儿高,很有节奏.拉夫烈茨基站在离入口处不远的地方.祈祷的人一个一个地进来,站住,画十字,朝四面八方躬身行礼;在空旷和寂静的教堂里,他们的脚步声听起来很响,在拱顶下发出清晰的回声.一个老态龙钟的小老太婆,穿一件带风帽的破旧外衣,跪在拉夫烈茨基旁边,全神贯注地祈祷着;她那已经没有牙齿.布满皱纹的黄脸上流露出特别感动的神情;一双发红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朝上望着,望着圣像壁上的圣像;一只骨瘦如柴的手不断地从外衣里伸出来,缓慢而有力地从肩到腰画着十字.一个留着浓密的大胡子.愁眉苦脸.头发蓬乱.无精打采的农人走进教堂,一下子就双膝跪倒,立刻匆匆忙忙地画起十字来,每次磕头以后都把头往后一仰,摇晃一下.在他脸上,在他的一举一动中,都显示出那么悲伤.痛苦的神情,以致拉夫烈茨基决定走到他跟前去,问他出了什么事.那人胆怯而又冷淡地急忙躲开,看了看他......"儿子死了,"他很快地说,说罢又磕起头来......"对于他们来说,有什么能代替教堂的安慰呢?"拉夫烈茨基想,于是他自己也想要祈祷了;可是他心情沉重,他的心已经变得冷酷无情,他的思想也不在这里.他一直在等着莉莎,......可是莉莎没有来.教堂里开始挤满了人;却一直看不到她.晨祷开始了;教堂执事已经念过了福音书,响起了祈祷的钟声;拉夫烈茨基稍微往前挪动了一下......突然看到了莉莎.她比他来得还早,可是他没发现她;她紧缩在唱诗班席位和墙壁之间的空隙里,从不左顾右盼,而且一动不动.直到晨祷结束,拉夫烈茨基没有让自己的视线离开过她:他是在和她告别.人开始散了,她却仍然站在那里;似乎她是等着拉夫烈茨基出去.终于她最后一次画了个十字,走了,没有回过头来;有一个使女跟她在一起.拉夫烈茨基跟在她后面走出教堂,在街上追上了她;她走得很快,低着头,放下面纱,遮住了脸.
"您好,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他迫不得已放肆地高声说,"能送送您吗?"
她什么也没说;他走上前去,和她并排走着.
"您对我满意了吗?"他压低声音问."昨天发生的事,您已经听到了吧?"
"是的,是的,"她喃喃地说,"这就好."
于是她走得更快了.
"您满意了吗?"
莉莎只是点了点头.
"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她用平静.然而微弱的声音说,"我想请求您:不要再到我们家去了,您快点儿走吧;我们可以在以后什么时候见面,一年以后.可现在请为了我这样做吧;请实现我的请求,看在上帝份上."
"您所说的一切我都愿意服从,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不过难道我们应该这样分手:难道您连一句话也不对我说吗?......"
"费奥多尔.伊万内奇,瞧,您现在就在我身边走着......可是您离我已经那么遥远,那么遥远.而且不仅是您一个人,而是......"
"请您把话说完,我请求您!"拉夫烈茨基激动地说,"您想要说什么?"
"也许,您将会听到......不过,不管怎样,请您忘记......不,不要忘记我,请您记住我."
"要我忘记您......"
"够了,别了.请不要跟着我."
"莉莎,"拉夫烈茨基刚一开口......
"别了,别了!"她一再重复说,随即把面纱拉得更低,几乎是跑着往前面去了.
拉夫烈茨基望了望她的背影,低下头,顺着街道往回走去.他碰到了也在路上走着的列姆,列姆把帽子拉到了鼻子上,眼睛看着自己脚底下.
他们默默地互相对望了一眼.
"喂,有什么话要说吗?"最后拉夫烈茨基说.
"我会说什么呢?"列姆忧郁地反问."我什么也不会说.一切都死了,我们也死了(Alles ist tot,und wir sind tot)( 德语,意思是:"一切都死了,我们也死了".).您往右去,不是吗?"
"往右."
"我呢,往左.别了."
第二天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和妻子一同动身去拉夫里基.她带着阿达和茹斯京娜乘轿式马车在前边走;他在后面......坐在一辆四轮马车上.可爱的小姑娘一路上都没离开轿式马车的车窗;她对一切都感到惊奇:乡下人,乡下女人,农舍,水井,马头上的轭,车铃,还有那么多的白嘴鸦;茹斯京娜也分享她的惊奇;对她们的谈话和惊叹,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只是笑笑.她心情很好;离开O市之前她和丈夫之间进行过一次解释性的谈话.
"我理解您的处境,"她对他说,......根据她那双聪明的眼睛的表情,他也可以得出结论,她完全理解他的处境,"可是您至少也要在这一点上对我公道些,那就是:和我在一起生活并不难;我不会硬缠着您,不会让您感到不方便;我想保障阿达的未来生活;此外我再不需要什么旁的了."
"是啊,您已经达到了您的一切目的,"费奥多尔.伊万内奇说.
"现在我只梦想着一点:终生隐居在一个僻静的地方;我将永远记住您的恩惠......"
"呸!够了,"他打断了她.
"而且会尊重您的独立和您的安宁,"她说完了自己已经准备好的话.
拉夫烈茨基向她深深地鞠了个躬.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明白,丈夫是从内心里感谢她.
第二天傍晚他们到达拉夫里基;一星期后,拉夫烈茨基动身去莫斯科,给妻子留下五千卢布作生活费,而在拉夫烈茨基走后的第二天,潘申就来了,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曾请求潘申,在她幽居的时候,不要忘了她.她对他的接待真是好到了不能再好的程度,直到深夜,这幢宅邸高大的房屋和花园里都响彻了乐曲声.歌声和愉快的法语谈话声.潘申在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这儿做客,住了三天;与她告别时,他紧紧握着她美丽的双手,答应很快就会回来......而且履行了自己的诺言.
$$$$四 十 五
莉莎在她母亲的宅第二楼上有一间单独的.不大的房间,这间小房间干净,明亮,里面摆着一张白色的小床,各个角落里和窗前都摆着盆花,还有一张小书桌,一个玻璃书橱,墙上挂着刻有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这间小房间叫育儿室;莉莎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她在教堂里见到了拉夫烈茨基,从那儿回来以后,比往常更细心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屋里的所有东西,扫除各处的灰尘,把自己所有的笔记本和女友们的信件重新翻阅了一遍,然后用丝带把它们扎起来,锁上所有抽屉,浇过了花,还用手摸摸每一朵花.她从容不迫.一声不响地做着这一切,脸上带着一种仿佛深受感动而又平静的关切神情.最后她在房屋中间站下来,慢慢环顾四周,走到上方挂着刻有耶稣受难像十字架的桌子前面,跪下,头俯在互相紧握着的双手上,于是一动也不动了.
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走进来,正看到她处于这样的状态.莉莎没有发觉她进来.老太婆踮着脚尖走到门外,高声咳嗽了几次.莉莎急忙站起来,擦了擦眼,还没滴落下来的晶莹的泪珠儿在眼睛里闪闪发亮.
"你呀,我看得出来,又把自己的小屋( "小屋"一词,原文还有"(修道院中修士或修女居住的)修道小室"的意思.莉莎正打算进修道院,所以一听到这个词,立刻问她的姑姥姥"说了句什么话".)收拾过了,"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说,说着朝一盆刚刚吐蕊的蔷薇花俯下身去,"多香啊!"
莉莎沉思默想地看了看自己的姑姥姥.
"您这是说了句什么话啊!"她喃喃地说.
"什么话,什么话?"老太婆敏捷地接住话茬说."你想要说什么啊?这真可怕,"她说,突然很快摘下包发帽,坐到莉莎的小床上,"这我可受不了;我急得团团转,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我不能再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我不能看着你脸色变得苍白,人也一天天消瘦,老是在哭,我不能,不能."
"可您这是怎么了,姑姥姥?"莉莎说,"我没什么......"
"没什么?"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提高声音说,"这话你说给别人听去,可别对我说!没什么!可刚刚是谁跪在这儿?谁的眼睫毛上泪水还没干呀?没什么!你看看你自己吧,你把自己的脸都弄成什么样了,不知所措了吗?......没什么!难道我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这会过去的,姑姥姥;请给我一段时间."
"会过去,可是什么时候呢?我的天哪,上帝啊!难道你爱他爱得那么深?可他是老头子了,不是吗,莉佐奇卡.好,我不想争辩,他是个好人,不会咬人;可这又怎么呢?我们大家都是好人;天地大得很,这样的好人有的是."
"我跟您说,这一切都会过去的,这一切已经过去了."
"你听我说,莉佐奇卡,听我告诉你,"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突然低声说,让莉莎坐到床上,坐在她身边,一会儿整理一下她的头发,一会儿整理一下她的三角围巾."你这只是凭一时的热情,才好像觉得,你的痛苦没法儿医治.唉,我亲爱的,只有死才没法儿治呢!你只要对自己这样说:'我,,就说,'决不屈服,去他的吧!,以后自己也会觉得奇怪,它怎么这么快,这么顺当地就过去了.你只要忍耐一下."
"姑姥姥,"莉莎说,"它已经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过去了!什么过去了!瞧,连你的小鼻子都瘦得变尖了,你却说:过去了.好一个'过去了,!"
"是的,是过去了,姑姥姥,只要您肯帮助我,"莉莎突然兴奋地说,说罢扑过去,搂住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的脖子."亲爱的姑姥姥,请您作我的朋友,帮帮我,别生气,请您理解我......"
"哎哟,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的妈呀?你可别吓唬我;我这就要叫喊起来了,别这样瞅着我,快点儿说吧,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想......"莉莎把自己的脸藏到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的怀里......"我想进修道院,"她声音低沉地说.
老太婆坐在床上突然吓了一跳.
"画个十字吧,我的妈呀.莉佐奇卡,清醒一下吧,你这是怎么了,上帝保佑你,"她终于含糊不清地说,"你躺下,亲爱的,稍睡一会儿;这都是因为你失眠的关系,我的心肝儿."
莉莎抬起头来,她的双颊绯红.
"不,姑姥姥,"她低声说,"请您不要这样说;我已经下定决心,我祈祷过了,我已经请求过上帝的旨意;一切都结束了,我和你们在一起的生活结束了.这样的教训不会是偶然的;而且我也不是第一次想到这一点了.幸福没有降临到我的头上;就连我怀着对幸福的希望的时候,我的心也一直是痛苦的.我什么都知道,无论是自己的罪孽,还是别人的罪孽,还有爸爸是怎样聚敛自己财富的,我全都知道.这一切都需要祈祷,以期获得赦免,祈祷才能得到宽恕.我舍不得您,舍不得妈妈,舍不得莲诺奇卡;可是毫无办法;我感觉到,在这里,我的日子是不会好过的;我已经和一切告别,最后一次向家里的一切问候过了;有什么在召唤我;我心里难过,我想永远闭门不出.请不要阻拦我,不要劝说我,请您帮助我,不然的话,我会独自出走......"
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惊恐地听着她外孙女说的话.
"她病了,在说胡话,"她想,"得派人去请医生来,请哪个医生呢?格杰昂诺夫斯基前几天称赞过某一位医生;他总是说谎......可说不定这一次说的是实话."可是当她确信莉莎没有病,也不是说胡话,当莉莎总是用同样的话回答她的一切反对意见的时候,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却吓坏了,当真发起愁来.
"可是你还不知道,我亲爱的孩子,"她开始劝说她,"修道院里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啊!要知道,我亲爱的,会给你吃绿色的大麻油,给你穿很厚很厚的粗布衣裳,叫你在天寒地冻的时候出去;这一切你是受不了的,不是吗,莉佐奇卡.这都是阿加莎( 即莉莎的保姆阿加菲娅.)在你身上留下的影响;这是她把你给弄糊涂了.可是要知道,她是过过了快活日子,无忧无虑地快活过了以后,才开始进修道院的;你也先过一阵快活日子吧.至少得让我安心去见上帝,等我死了以后,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有谁见过,为了这么一个,为了一个山羊胡子,请上帝饶恕我,为了一个男人,就进修道院的?好吧,既然你心里这么难过,那就出去走走,向上帝的仆人祷告祷告,作一次祈祷吧,可千万别往自己头上戴修女的黑头巾,你呀,我的爷呀,我的妈呀......"
于是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伤心地痛哭起来.
莉莎安慰她,擦掉她的眼泪,自己也在哭,可是意志仍然十分坚决.由于感到绝望,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试图采取威胁的办法:把一切都告诉她母亲......可是这也没有用.只是由于老太婆一再请求,莉莎答应把实现自己心愿的时间推迟半年;可是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也得许下诺言,如果六个月以后莉莎不改变自己的决定,她就要亲自帮助莉莎,设法获得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的同意.
最初的寒冷天气一到,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就不顾自己曾许下在偏僻乡村隐居的诺言,准备好足够的钱,搬到彼得堡去住了,在那里租了一所俭朴.然而舒适的住宅,那是在她之前离开O市的潘申给她物色到的.潘申待在O市的最后一段时间里,已经完全失去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的好感;他突然不再去拜访她,而且几乎没离开过拉夫里基.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征服了他,正是征服了他:别的词汇不能表达她对他那种无限的.无须回报.不可抗拒的权威.
拉夫烈茨基在莫斯科度过了一个冬天,第二年春天,他得到消息,说莉莎已经在俄罗斯最边远的一个地方Б......修道院里出家作了修女.
$$$$尾 声
过了八年.又到了春天......不过,让我先说几句话,谈谈米哈列维奇.潘申.拉夫烈茨卡娅夫人的命运,......然后就与他们告别吧.米哈列维奇经过长期漂泊之后,终于碰到一个真正的工作:他获得了一所公立学校的首席学监的位置.他对自己的命运十分满意,他的学生们都"崇拜"他,不过也会在背后滑稽地模仿他的动作.潘申官运亨通,步步高升,已经在谋取主任的职位了;他走路时已经有点儿拱腰驼背:大概是赏赐给他戴在脖子上的弗拉基米尔十字勋章( 十一世纪至十五世纪,基辅.波洛茨克.谢尔普霍夫等几个公国的大公名字都叫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尔十字勋章就是以他们的名字命名的.坠得他身子朝前弯了.在他身上,与艺术家的气质相比,官僚的气质已经占了绝对优势;他那仍然显得年轻的脸已经发黄,头发开始疏稀了,他也已经不唱歌,也不画画了,不过暗地里在从事文学写作:他写了一部小喜剧,一部像"谚语"之类的东西,因为现在所有写作的人都一定要"描写"某一个人或某一件事,所以他也在这部小喜剧里描写了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而且私下里把它念给两三个赏识他的女士听.然而他还没结婚,尽管在这方面他遇到过许多很好的机会:这全都要归咎于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至于说到她,那么她仍然经常住在巴黎:费奥多尔.伊万内奇给了她一张期票,把她打发走了,以免她又会第二次突然到来.她见老了,也长胖了,不过仍然讨人喜欢,风度优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在小仲马先生的戏剧作品里找到了自己的理想.她对去剧院非常热心,那里的舞台上经常有害肺病的.多情善感的茶花女们在演出,她觉得,作一个像多什夫人( 多什夫人(一八二一—一九○○),法国女演员,茶花女的扮演者.)那样的人,是人类幸福的最高境界:有一次她宣称,对于自己的女儿,她不希望她会有比这更好的命运.但命运会让mademoiselle Ada( 法语,意思是:"阿达小姐".)摆脱类似的幸福,对此是应该抱有希望的:阿达已经从一个面色红润.体态丰满的孩子变成了一个肺部不健康.面色苍白的小姑娘;她的神经已经是病态的了.为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倾倒的人已经减少了,但是并未绝迹;大概,她会把其中的某几位一直保留到自己生命结束的时候.最近一段时间,他们当中对她最热心的是一个姓扎库达洛—斯库贝尔尼科夫的人,他是个退役的近卫军士官,约摸三十八岁,身体异常健壮.拉夫烈茨卡娅夫人沙龙里的法国客人们管他叫"le gros taureau de l,Ukraine"( 法语,意思是:"一头从乌克兰来的膘肥体壮的犍牛".);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从不邀请他参加自己时髦的晚会,可是他完全博得了她的好感.
那么......八年过去了.从空中又飘来了春意,把春之幸福的光辉洒满人间;春天又向大地.向人们微笑了;在春之神的爱抚下,一切又开始含芳吐蕊,开始钟情,歌唱.在这八年时间里,O市很少变化;可是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的房子却好像青春焕发了:不久前粉刷过的墙壁闪着白光,给人以一种亲切的感觉,敞开的窗户上,玻璃在夕照中披上了玫瑰色的晚霞,光彩四射;年轻人响亮.轻松的欢声笑语从这些窗户里不断传送到街上;整幢房屋似乎生活沸腾,洋溢着欢乐的气氛.房屋的女主人本人早已进入坟墓:莉莎出家去作修女两年之后,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就去世了;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也没比自己的侄女多活多久;她们俩并排在城市的一处墓地里安息了.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也已不在人世;这些年里,这位忠诚的老太婆每星期都到自己女友的遗骸前去祈祷......轮到她的时候到了,她的遗骨也已经在潮湿的泥土里长眠.然而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的房子并没有落到别人手里,没有脱离她的家族,巢还没有毁掉:莲诺奇卡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美貌出众的少女;她的未婚夫是一个淡黄色头发的骠骑兵军官;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的儿子刚在彼得堡结了婚,和自己年轻的妻子回O市来共度春光;他的妻妹......一个十六岁的贵族女子中学的学生,双颊红润,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舒罗奇卡也长大了,而且比从前好看了;......就是这样一群青年人使卡利京家的四壁响彻了欢声笑语.房屋里一切都变了样,一切都与新主人们协调一致.没留胡子的家仆,爱开玩笑.爱逗乐的小伙子们取代了从前那些循规蹈距的老仆人;长肥了的小狗罗斯卡曾经傲然踱步的地方,如今已经是两条猎狗在激烈地追逐玩耍,在沙发上跳来跳去;马厩里养了些身躯细长.筋肉强壮的小走马,剽悍的辕马,鬃毛编结起来.拉车很卖力气的拉梢马,用来乘骑的顿河良种马;早.中.晚三餐的时间全都打乱了,混淆起来了;照邻居们的说法,就是,现在实行的这一套"从来也没见过".
在我所说的那天晚上,卡利京家的年轻人(他们当中年纪最大的是莲诺奇卡的未婚夫,他也只有二十四岁)正在玩一种相当简单的游戏,不过,从他们友好的哈哈大笑声中可以听出,对于他们来说,这游戏是很有趣的:他们在各个房间里跑来跑去,互相追逐;那两条狗也在奔跑,吠叫,挂在各个窗前笼子里的几只金丝雀也争先恐后,竞展歌喉,用它们嘹亮.狂热的啁啾声来增强满屋子里的喧闹声.就在这震耳欲聋.吵吵闹闹.玩得最起劲的时候,一辆溅满泥污的四轮马车驶抵大门口前,一个约摸四十五岁.穿一身旅行服装的人从马车上下来,十分惊讶地站住了.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用关切的目光把这幢房子打量了一番,然后从便门走进院子,慢慢地走上台阶.前厅里没有任何人迎接他;可是大厅的门很快敞开了......从里面跑出了满脸通红的舒罗奇卡,转瞬间,紧跟着她,又高声叫喊着跑出一群年轻人来.他们看到一个陌生人,都突然站住,不作声了;不过那些注视着他的亮晶晶的眼睛,目光仍然是亲切的,那些精力充沛的脸上,笑容也没有收敛.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的儿子走到客人面前,彬彬有礼地问他有什么事.
"我是拉夫烈茨基,"客人说.
回答他的是一阵友好的欢呼声......这倒不是因为这些年轻人对这位来自远方.几乎已被忘却的亲戚的到来感到非常高兴,而只不过是因为,一有合适的机会,他们随时都会高声叫喊,喜不自胜.拉夫烈茨基立刻被他们包围起来:莲诺奇卡作为一个早就认识他的熟人,首先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而且让他相信,只要再稍过一会儿,她准会认出他来,接着把其余的人一一介绍给他,对每一个人都是叫他的小名,就连自己的未婚夫也不例外.这一群人穿过餐厅,走进了客厅.这两间屋里的墙纸已经换了样,不过旧家具都保存了下来;拉夫烈茨基认出了那架钢琴;就连窗旁的绣花架也是当年的旧物,还摆在原来的位置上......而且架子上那幅尚未完成的刺绣,也几乎和八年前一样.请他坐在一把舒适的安乐椅上;大家都彬彬有礼地在他周围坐下.询问,叹息,叙述,争先恐后,接连不断.
"我们有很久没见到您了,"莲诺奇卡天真地说,"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也好久没见了."
"那还用说!"她哥哥急忙接住话茬说,"我把你带到彼得堡去了,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却一直住在乡下."
"是啊,从那时候起,妈妈也去世了."
"还有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舒罗奇卡说.
"还有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莲诺奇卡说,"还有麦歇列姆......"
"怎么?列姆也死了吗?"拉夫烈茨基问.
"是的,"年轻的卡利京回答,"他从这儿到敖德萨去了;据说,有人把他骗到了那里;他就是在那里去世的."
"您是不是知道,他去世后留下音乐作品没有?"
"不知道;未必有吧."
大家都不说话了,互相对视了一下.愁云突然笼罩了所有年轻人的脸.
"水手倒还活着呢,"莲诺奇卡突然说.
"格杰昂诺夫斯基也还活着,"她哥哥补上一句.
一提起格杰昂诺夫斯基的名字,一下子爆发出一阵不约而同的哄笑.
"是啊,他活着,而且照样在说谎,"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的儿子接着说,"请您想象一下看,就是这个淘气鬼(他指指自己的小姨子,那个贵族女子中学的学生)昨天往他的鼻烟壶里撒了些辣椒粉."
"他打喷嚏打得多厉害啊!"莲诺奇卡激动地高声说,......抑制不住的笑声又响了起来.
"不久前我们得到了莉莎的一些消息,"年轻的卡利京说,......大家又都静了下来,"她还好,现在她的健康状况已经在渐渐好转了."
"她一直还是在那座修道院里吗?"拉夫烈茨基勉强控制着自己问.
"还是在那里."
"她给你们写信吗?"
"不,从来也没有;消息是通过别人带来的."
又是一阵突然的沉默,听不到一点儿声音;"一个温和的天使飞走了,"大家都在想.
"您不想到花园去走走吗?"卡利京对拉夫烈茨基说,"现在花园里很好,虽说我们让它有点儿荒芜了."
拉夫烈茨基来到花园里,首先闯入他眼帘的是那条长凳子,......在这条长凳子上,他曾和莉莎一同度过了绝无仅有的短暂时光;长凳子已经发黑,也弯曲了;可是他认出了它,于是他心中充满了这样一种感情,无论是就甜蜜,还是就痛苦来讲,没有任何别的感情能和它同日而语,......这是怀念逝去的青春的沉痛哀思,是对他曾经有过的幸福的追忆.他和这些青年人在林荫道上走了一会儿:最近这八年里,椴树都老了些,长得更高大,树荫也更浓了;而灌木丛都已长高,悬钩子长得十分茂盛,榛树丛却是一派荒芜景象,到处都飘散着林中枯枝.树林.草丛和丁香的清新气味.
"瞧,这儿正是玩抢四角的好地方,"莲诺奇卡走进一块绿草如茵.四周有椴树环绕着的不大的空地,突然高声喊道,"我们刚好五个人."
"你把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忘掉了吗?"她哥哥说,"还是没把你自己算上呢?"
莲诺奇卡微微脸红了.
"可难道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在他这个年纪,还能......"她的话没有说完.
"请你们去玩吧,"拉夫烈茨基赶紧接住话茬说,"不要理会我.如果我知道,我不会让你们感到拘束的话,我自己也会觉得更愉快些.你们也用不着管我;像我这样的老头子,有我们自己的事情,这种事你们还没体验过,也是任何娱乐都不能代替的,这就是回忆."
那些年轻人带着亲切而又稍有点儿嘲笑的恭敬神情听完了拉夫烈茨基的话,......就像老师给他们上课一样,......突然离开他四散跑开,跑进了那块林间草地;四个人各自站在一棵树旁,一个站在中央......开始玩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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